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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河联邦国立大学,中心广场。   今天是银联大的暑期实习校招日,广场上早早搭满了帐篷,五光十色的招牌悬浮在空中。   虽然时间还早,但一些热门的大厂帐篷前早就挤得水泄不通——   一家VR游戏大厂“风暴龙”,正刁钻地要求应聘者“让你的鸵鸟飞到那边的树上去”,否则就“不能证明你的量子兽是禽类”。   “同学,请注意要求,我们的招聘需求上写的是‘拥有禽类量子兽者优先’……”   那学生满脸通红地辩解:“可是鸵鸟是禽类,它本来就不会飞——您,您见过会飞的鸵鸟吗?!”   “很遗憾。下一个!”   “可是……”   那学生黑着脸身离开。他那只银灰色的大鸵鸟也一扫先前的威风凛凛,一扭身就一头扎进灌木丛里,可怜巴巴地抖搂着尾羽,不肯出来。   “快走!都怪你,别特么继续丢人现眼了。”   鸵鸟兄召不回自己的大鸵鸟,气得跺脚怒骂,形容甚是狼狈,引得旁观者嗤嗤地笑。   “……噗。”   方彧感同身受地咧咧嘴,留下同情的目光,匆忙穿过人流,挤向广场的角落。   “蓝母星考古研究所……B区394……”   方彧艰难地辨认着指示浮标:“是……这里?”   一顶蔚蓝色的小帐篷,无声矗在那家要求“鸵鸟会飞”的大厂旁,冷清得有些惨淡。   帐篷前,一个蔚蓝色球体投影正缓慢旋转着,隐约可以分辨出蓝母星古老的山脉起伏轮廓。   下方是一行旋转着的小字:蓝母星信息废墟考古研究所。   没错,就是这里了——方彧紧张地咽口吐沫,走到摊位前。   她略有些忐忑,不太敢看往下看,只是目视虚空:“您好,我是来应聘……”   “呼——呃!”   “?”方彧低下头,鼓起勇气,将目光聚焦。   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趴在摊位上,半张着嘴,再次发出响亮的呼噜:“呼——呃!”   方彧:“……”   虽然她是抱着考古所“人少活轻休假多”的坚定信念,才投了这么个工作环境清苦、薪水又不高的offer,但是……   这里的清闲程度可能还是远超她的想象。   方彧伸手捅了捅男人的肩膀,大声说:“您好,我是来应聘的!”   “啊!”男人一个激灵,猛地抬身,“应聘?”   方彧肯定道:“应聘!”   男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下巴,把手放在虚空中,指尖之下出现一个表格。   他眯起眼:“……你是?”   “方彧,”方彧赶紧说,“银联大物理学院,已经在贵官网上投过简历。”   男人眯着眼,在显然不长的表格中翻找。   半晌,他终于找到方彧的简历:“哦,你好同学——我看看……你要应聘助理研究员的岗位?”   方彧:“是。”   HR先生挠挠头:“那么,比起其他竞争者,你觉得自己有什么优势吗?”   我最大的优势就是没有其他竞争者——方彧看着短得可怜的名单,暗暗想。   不过,出于对同为打工人的尊重,她说:   “作为物理学院的学生,我熟悉多种编程语言。我选修过哲学系安达老师的《死亡哲学专题》,对古代文化有所了解,也对人文社科有一定兴趣。还有,我是蓝母星籍人,高考时考过古代东方地球语,有A级证书,能读一些古文字。”   “此外,我性格坚韧,吃苦耐劳,心理素质好,睡眠质量高,能接受长时期的宇宙航行,暑假期间可以去远星系的贫困星领长期驻扎。”   说完,她看向HR——对方眯着眼,好像又要睡着了。   “完了,先生。”方彧补充。   “哦,很好!”   HR打个哆嗦,含混点头:“呃,你在简历中提到,你改进过一款新型人工智能,叫克、克……”   “克里斯托弗。”   “嗯,你在简历中说,它目前展现出惊人的情感理解能力,能给我展示一下吗?”   方彧心里咯噔一声。   她之所以把“克里斯托弗”写到简历里去,纯粹是为了凑字数,那家伙是她爸爸留给她的——万万没想到面试官居然还特地挑出这个要求展示。   真是的,如果写在简历里就要当场表演的话……   那她还把“睡眠质量高”写进去了呢,为什么不让她表演一个倒头就睡呢?方彧腹诽。   “有问题吗?”   方彧立刻摇头:“没,没有……克里斯托弗!”   一个海蓝色的光团从方彧的肩膀处跳了出来。   “早上好,方彧!今日气温23.1℃,天气晴,空气质量良。”   清澈的少年音,却夹杂着机械音的质感,居然有点诡异的美感。   HR很感兴趣地向前倾身:“你好,克里斯托弗。”   “……”克里斯托弗沉默片刻,用冰冷的少年机械音大声说,“你好,垃圾。”   HR又挠了挠头:“怎么还骂人呢?”   克里斯托弗:“老子心情不好,就骂怎么了,煞笔。”   章斌:“???”   方彧一脸惨不忍睹,连忙打断:   “谢谢你,克里斯托弗!关机,关机——对不起,这个人工智能最近中了一点病毒,有点……有点狂躁。但、但您看,他是不是很有感情呢?”   HR的脸色五彩缤纷的:“……”   方彧悲观地盘算起酒吧刷盘子的岗位来:“对不起。”   半晌,HR像牙疼一样咕哝:   “……行,下一个问题吧,你申请这个职位的目的是什么,是否有毕业后长期工作的打算呢?”   这个问题问得很有部门特色。   因为往往要驻扎远星系,甚至蓝母星等蛮荒之境——当地叛乱军大小军阀横行,条件过分危险艰苦,工资又微薄,考古所的学生基本是来一个跑一个、来一对跑一双,平均工作时间不超过一年半。   因此,考古所每回校招,都会卑微地问一句:“同学你打算干多久?”   当然,在这个时候,每个应聘者都会信誓旦旦地说:   “我从小致力于发掘蓝母星失落的文明,愿意为人类的考古事业奉献终身。”   不过,考古所的老同志们早已练就火眼金睛,他们会根据应聘者说这话时的心虚程度,来估算他们能挺住的时间长度——   待到估计着人快跑了,就再去捞几个大冤种来填坑。   “……”   面对HR殷切的注视,方彧眨了眨眼,紧张道:   “我的目的是挣钱吃饭,可以毕业后长期工作,干到……被开除为止吧。”   HR:“!”   被开除为止!多么宏大的誓愿,甚至比那些“奉献终身”的誓言还宏大。   人的一生只有短短一百五十余年,而考古所自从上上个世纪初开始,在而后的漫三百年漫长岁月中,就没主动开除过任何一个员工。   ——他们都是自己跑的。   HR大为感动,以至于自动忽略了方彧的前一句话。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用力摇晃:   “同学,不,现在是同志了,考古所就需要你这样意志坚定的人才!”   ——这个看起来能挺两年,至少两年!   方彧一愣,没想到会被如此热情回应。   她局促地笑笑:“我……我的荣幸。所以,我是被录取了吗?”   HR松开手:“是,但程序上还不是。还得走个小程序——同学,请展示一下你的量子兽,这边要登记信息。”   自帝国初年第一次量子化浪潮开启了量子新纪元,大多数人类都觉醒了属于自己的量子兽。   其实,若非在军队那种极端条件中,在日常生活里,量子兽的用处也就局限在捡个球、跳个火圈,看起来不比养条狗有用些——   但一直有一种说法:量子兽的形态与这个人的精神力强弱及性格有关。   虽然科学家一直强调,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表明,量子兽是狮子的家伙会比量子兽是孔雀鱼的综合素质更高,但还是挡不住各大公司把“量子兽形态”纳入招聘考核标准中,并给量子兽量化定级。   有些财大气粗的公司,譬如旁边的“风暴龙”,甚至会因为董事长的量子兽是恐龙,就只招收拥有爬行类和禽类量子兽的职员,哺滋源由七鹅裙一物儿二柒舞二八一整理乳类禁入,美其名曰“非哺乳类一家亲”。   当然,像考古所这样的冷板凳,绝对不会对职工的量子兽做特殊要求,但也会将其登录在册,以备查询。   所以,方彧很放松地伸出手:“喏。”   HR打字的手一顿,定睛看了半天,才看到方彧手里的东西——   一条深蓝色的……小鱼,一动不动地窝在掌心里,翻着肚皮朝天躺着。   像老太太晒的咸鱼干。   HR怀疑地问:“……咸鱼?”   方彧:“银鱼。”   见小银鱼又四平八稳地装死,方彧隐隐觉得它有点不够积极向上,恐怕会给面试官留下坏印象。   于是,她用左手手指用力戳了戳小银鱼。   银鱼生无可恋地摇摇尾巴,猛地一打挺——翻了个身,又半死不活地不动弹了。   咸鱼翻身。   HR脑子里莫名其妙地冒出这个词。   他咳了一声,挺起胸脯:   “咳,方彧同学,恭喜你被蓝母星信息废墟考古研究所录取了!余烬之下,文明永生——研究所大家庭欢迎你。”   他向方彧伸出手:   “——如果没问题的话,明天你就可以来上班了。”   方彧脸上的笑容渐渐退散:“??!”   作者有话说:   看看孩子的预收!(翻滚)(变形)(积极向上地爬行)   应岐一朝穿成江南应尚书家的三小姐。   她的理想是回家,或者死在婚礼前夜。   直到起义军踏入她的家乡,县令头悬门楼,家人葬身火海。混乱中,她带着几十家丁走上城门。   《东祁史》载:“应氏女,年十七,率余众登城,亲击鼓。十余日,贼不能克。”   就在士大夫们为她的壮举吟诗,命官们为她准备好节烈牌坊时。   应岐反戈,率众降贼。   众人:“@#%!”   *   顺天军的平北王应岐,贼中清流。   她军纪严明,不烧杀抢掠,不践踏民田。   她慈和待下,不滥杀无辜,不乱发脾气——乱发脾气后会主动道歉。   她是不败之将,只要她在,大家就有胜利和活路。   皇帝忌惮她,朝廷将领们畏惧她,清流士大夫们唾弃她、辱骂她,百姓们欢迎她,爱戴她。   只有小裴将军对她的情感与众不同。   她是他此生唯一劲敌。   他发疯般好奇,拼命想了解她。   扒开她的皮囊,一览她的血肉,然后——打败她。   *   祁太祖裴朗,美姿容,性朗烈。   他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是事业脑和奋斗逼的一生。   后世学者在京郊古寺壁上发现一首诗,据传裴朗登基后,一日夜游山寺,情之所至而题。   然而内容太过OOC,众史学大佬、一级教授争论不休。   *   曾蒙应郎一顾恩,从此日日每逢春。   将军有情应怜我,不使人间两沉沦。 第2章 序幕开启之先(2)   ◎他的相貌介于“漂亮”与“英俊”之间,有一种微妙的气质◎   ……上班。   他们是多缺人呐,今天刚应聘,明天就上班?   难道人的一辈子就要这样忙忙碌碌、蝇营狗苟,毫无喘息之机吗?   方彧一面悲愤地想,一面拖着步子来到家门口,一摸裤兜,才发现又忘了带钥匙——   “……”   方彧默默地想,生活总是这样,先给你一榔头,再给你一棒槌。   “门没关,”门内突然传来一个少年冷冽的嗓音,“又没带钥匙?大笨蛋。”   方彧一推门,果真没插。   ……不过,那小孩的耳朵怎么这样灵?到底是怎么听出门外是她的?   她推门进来,顺嘴倒打一耙:“自己在家怎么不锁门?小心被拐卖到远星系去啊。”   “你才被拐卖到远星系去呢。”   一道戴着围裙的劲瘦影子,边说边从厨房里转出来,手里端着一锅什么东西,不停地搅拌着。   少年身材不高,但四肢修长。头发是令人炫目的浅金色,留得有点长,垂落到耳畔。肤色白皙,面容清俊得有几分薄相,神情却有些嘲讽——   一双陈翠般的绿眼睛,正讥讽地看着方彧。   这是她异父异母的亲弟弟,兰斯·方。   他们俩的关系比较复杂——   兰斯是方彧父亲的第二任妻子带来的男孩。   二人结婚后,在一次远星域航行中遭到叛乱军某军阀派出抢劫的舰船攻击,双双遇难。   因为方彧彼时年满十六,根据联邦的《未成年儿童救助法》,兰斯的抚养权被自动转移到方彧名下。此后,她就只好自己带着便宜弟弟一起混饭吃了。   今年秋天,兰斯刚满十四岁,念初二。   “你真要去那什么蓝母星垃圾考古所打工了?”   兰斯转过身,把锅重重放在桌面上,没好气道。   方彧大摇大摆坐下来:“对啊,可能要去远星系呆很久。所以得给你报个寄宿制的暑期学校……”   “我才不需要寄宿制学校呢!”兰斯猛地跳脚,“没有你,这家里会干净一万倍——我看需要什么垃圾寄宿制学校的是你,好吧?”   方彧拿起筷子的手一僵:“……”   虽然很想反驳,但是做不到是怎么回事?   她只好采取迂回战术,咳了一声:“你还说脏话,都把克里斯托弗也教坏了。你记着,以后当着它的面,不许说什么垃圾……”   克里斯托弗:“垃圾。”   兰斯翻白眼:“煞笔。”   克里斯托弗一板一眼道:“你好,兰斯·方。你才是煞笔。”   方彧:“……”   心累.jpg。   整个晚饭的下半程,充斥着兰斯和克里斯托弗的回合制互骂。   兰斯也是很有耐性——克里斯托弗战力不敌,几次宕机,他居然都坚持不懈地等待它重启过来,再恶狠狠骂回去,生恐人工智能听不见。   终于,当方彧扬言“谁说最后一句话谁去洗碗”时,一人一机一起沉默下来。   “说最后一句话的是你。”兰斯提醒。   方彧:“……”   她只好抬起身去洗碗。小银鱼被冷水浸泡,总算有了点活气,活蹦乱跳地蹭着她的手腕。   水流声中,兰斯扭过头,翘着二郎腿:“我不想再念书了。”   方彧一愣:“什么?”   他宣布似的抬起下颌:“既然你要走了,我再也不用担心把你饿死在家里了——我要报军校,去远星系。”   “……”   方彧沉默片刻,语气平和:“你脑子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还没等兰斯开口,一个通讯突然切了进来。   远星系通讯?   方彧用指尖点了一下空气,链接通讯。   一道陌生的声线响起,声线愉快活泛:“方,这里是蓝母星信息废墟考古所,我是七号项目负责人,顾舍予。”   是新晋的上司——不是坐办公室的,而是长期在远星系吃土的那种一线战斗人员。   方彧只得暂且放弃和兰斯争辩,老老实实说:“您好。”   顾舍予语气轻快,好像他们是相熟已久的老朋友似的:   “你好,今晚有时间吗?有时间正好,没时间的话,哎呀,你可能得想办法让自己变得有时间了——请在十一点前速来总部,紧急任务——对了,记得带行李,衣物、洗漱用品,嗯……如果不想饿死的话,就再带几箱泡面吧。”   方彧:“……啊?是要出差吗?请问大概要多久?”   “哎呦喂!我的小伙子们,睁开眼看看,前面有叛军的船——信号屏蔽!愣着干啥呢,信号屏蔽!”   通讯那头传来一阵激烈的轰鸣声,乱七八糟的脚步声此起彼伏,而后是一片死寂。   顾舍予淡定地说:“那个,挂了,没信号。”   方彧嘴角一抽:“……”   **   兰斯将膝盖顶在行李箱上,双臂用力往下压:“看看,这就是你找的好工作!”   方彧:“……”   “他们不会这就把你绑架到远星系去吧?我还能再见到有胳膊有腿的你吗?”   兰斯将行李箱扛起来。悬浮车缓缓落到地面上,打开后备箱。   方彧:“……”   “隔壁老赵从远星系回来后,就换了条木腿!根本不好使,硌得慌!”   方彧:“……”   兰斯一把拉开车门,扬起脸,图穷匕见:“我也要去。”   方彧回过神来,惨淡地说:“……不行。”   兰斯叉起腰:“为什么不行?如果你都能在远星系维持呼吸,那我肯定比你行。”   方彧按住他的脑袋。夜色中,兰斯浅金色的头发浮动着云雾般的光华:   “人活着不该只是为了呼吸,小同志,你还小。”   “可是,远星系那么危险,叛乱军——”   “行了,别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方彧安抚道,“我又不是军职人员,遇见叛乱军是小概率事件,目前边境也没什么大动静。如果局势有问题的话,我就立马辞职跑路——反正学校门口餐馆还一直在招人刷盘子呢。”   兰斯激动道:“你还不会做饭,听说那里只能吃异星蝎子,蝎子——”   方彧继续说:“——对了,不许偷偷报名军校,你的身份id芯片我就先带走咯。”   她扬起手,一个古铜色的小亮片从兰斯眼前一闪而过。   “……靠,你什么时候把它偷走的?”兰斯不可思议地睁大眼,“不对,你怎么知道我的id卡在哪?你连你自己的不都弄丢了三次吗?”   方彧还没傻到回答这种问题——   她出其不意,钻进车里,迅速拉下车门,沉声说:   “蓝母星信息废墟考古所。”   车子立刻从地面垂直抬升,窗外的景物笔直而飞速地下坠。   几块裹挟着怒意的小石子陆续打在防弹玻璃上,弹了回去,连痕迹也没留下。   估量着已经超出兰斯投掷石子的高度范围,方彧才拉开车窗,向下望去——   兰斯金色的头发已经缩小成一个小点。   “……草,去死吧。谁管你!”少年闷闷的诅咒从风中呼啸而来。   **   蓝母星信息废墟考古所位于首都奥托市的西北空域-D8区。   人类有史以来最高的建筑物——联邦黎明塔坐落在这里。国会、政府办公楼以及军部都在黎明塔内有大量办公楼,是名副其实的人类心脏。   夜幕中,空中浮动着亮金色的转向标,不断闪烁着。空域两旁还有几张动态广告,是一处地下城住宅区的广告,说是“洞府幽居,九泉别野”,售价七万星币一尺。   方彧看到广告,便想起房租,想到房租,就有些发困,很快枕着胳膊迷糊了过去。   “蓝母星信息废墟考古研究所,已到达。”克里斯托弗说。   方彧猛然惊醒。   考古所位于黎明塔的1475层,只可怜巴巴地占据了一层楼的面积,离最近的两个停车场分别有10和12层楼的距离。   所以,车直接停在了考古所的大门口。   方彧跳下车。   一道光束转到她头顶,继而射向她的双眼。   过了一会儿,冰冷的女机器音响起:“方彧,已授权,欢迎回来!”   大门自动打开了。   方彧不记得自己将虹膜数据提交给考古所过——不过,这个时代,数据在各机构间随便流转也算见怪不怪。   她一面想,一面抄着兜溜达了进去。   “方!”顾舍予的投影早早站在门口等候,见到她,热情地迎上前来。   远星系与奥托星距离太远,只有通过特定的点对点式通讯线路,才能打投影电话。政府每年批准的线路数目有限,能铺设一条并不容易——看来考古所金瓶虽破分量在,居然有和远星系连通的内部通讯线路。   方彧边想,边看向她的上司。   顾舍予年纪不大,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岁,黑头发,扎着高马尾,有一双蓝得有点发黑的桃花眼。他的相貌介于“漂亮”与“英俊”之间,有一种微妙的气质,或许有点男女通杀的意思——   不过,方彧习惯性地忽略了他的长相,目光落定在他的深蓝色制服上。   联邦太空军的制服,领章有一颗四芒星。   是联邦太空军的……少校?!   方彧大惊失色。   怎么回事?我不是报了个在偏远地区吃闲饭的清水衙门岗吗?   我的领导怎么会是军方的军官?! 第3章 序幕开启之先(3)   ◎如果你没在路上被盗贼劫持,也没被叛乱军击坠的话……◎   “余烬之下,文明永存。”   顾舍予没有行军礼,而是和章斌一样随随便便念了一句,旋即弯起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笑眯眯看着方彧,劈头盖脸地问:   “方,你带方便面了吗?”   方彧有些摸不清头脑,回忆起兰斯骂骂咧咧地往行李里塞了可怖分量的方便面的情景:   “带了,带了很多。”   顾舍予笑逐颜开:“太好了,如果你没在路上被盗贼劫持,也没被叛乱军击坠的话,那我们的方便面奖励机制暂时又可以重启了!”   顾舍予语速很快,这句话隐含的信息量又太大——   方彧居然一时难以分辨,是“盗贼劫持、叛军击坠”可怕些,还是这里用方便面做奖励机制可怕些。   ——至于这方便面是她自己的,而不是他顾军官的,方彧已经无暇顾及了。   方彧:“抱歉,可是我记得我入职的是考古所的岗位……”   她上下打量着顾舍予:“您看起来像是军方人员。”   顾舍予一拍脑袋:   “哦,我忘了!你被分配到的七号项目,是考古所与太空军合作的项目。不用担心,保密程度不高,只是对蓝母星上的一些战争遗迹做做还原分析——很有意思的,本人为了留在这个项目,可是拒绝了一次提衔呢。”   方彧:“……”   看着顾舍予松散着没系扣子的领口、乱蓬蓬的头发和歪戴着的军帽,方彧深切怀疑他说“我忘了”,不是指“忘了告诉她项目性质”,而是指“忘了自己是军职人员”。   不过,一个忘了自己有军职的领导,总比一个要求下属全跟着自己叠豆腐块、喊报告和完毕的领导好些……   想起自己床铺的状态,方彧暗暗打了个寒战。   她很快消化了事实:“那……少校,我的任务到底是什么?”   “送货,”顾舍予轻快地说,“约翰逊上校的船十分钟后就到,你搭他的船走就行——还有一点时间,正好够你收拾好东西的。”   方彧:“什么东西?”   “请你右转,向里走。”   方彧如言走过去,一道红光闪过,机械女声再次响起:“方彧,已授权。”   金属大门忽然变得柔软凹陷,进而变成流动着的银色液体。   顾舍予指挥:“穿过去,要消毒。记得闭眼,辣眼睛的。”   方彧好奇地走了过去。   一瞬间,银色液体紧紧包裹了她,几乎令人窒息。   然后,她胸腔一松,带着消毒水味的空气再次钻进肺部——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一地纸质书中间。   “怎么样?这货挺不错吧,”顾舍予得意洋洋地说,“这么多纸质材料,拾掇拾掇能卖不少钱呢!至少也够咱们实现十年的方便面自由。”   方彧低声说:“……说实话,我不太想要这个自由。”   而且,这么多纸质书,看着就很沉。   她弯下腰,一边捡着书,一边问:“这么多都要带到远星系去?是工作材料吗?”   顾舍予显得有点心虚:“嗯,是工作材料,也是……一点私人物品。”   方彧拿起一本灰扑扑的旧书,其中脱出了一页,她赶紧捡起。   油印的字体显得很古朴,也很老旧,能看见“情深”“雨濛”之类的字眼。   旁边有人画了个很抽象的哭脸,好像是在表达“难过”的意思。   方彧:“?”   工作材料个大脑袋!   顾少校看着颠三倒四的,果然不是个正经人,居然有爱看古代言情小说这种奇葩小众的爱好。怪不得赖在蓝母星考古所不愿意走,考古所每年都会新出土一批信息废墟里的小说——追更第一线嘛。   方彧暗暗腹诽,装没看见一样,把纸塞了回去。   “……”   等等。   方彧心念一转,忽然意识到什么。   这么多冷门的书,又都是纸质的,某些甚至可以划归到文物范畴了。如果不是少校先生公款私用的话……   她猛地抬头,试探着问:“少校,这些……工作材料,都是给报销的吧?”   顾舍予很敏感地激烈反应:   “报销?怎么可能!这些闲书——工作材料——怎么可能给报销?你说我贪污公款?我不是,我没有啊——啧,就你们考古所一年那点资金,能卖一尺那个,那什么,地狱别野吗?”   方彧感到自己的想法隐隐被证实了:“那……是您自己出钱买的?”   “当然!”   顾舍予哼了一声,抱着胳膊,好像坐在什么高脚凳上,两腿优雅地叠起:   “不是我自吹自擂,本人对考古所劳苦功高——知道我为什么能坐在这和你说话吗?你们那儿到远星系的通讯线路,我修的。”   方彧沉默半日,淡定地说:“……哦。”   她猜得没错。   富二代,活的富二代。   不但有钱,而且家里一定也颇有权势——说让通讯部批一条线路,就能立刻批下来。   方彧将最后一本书扔进箱子里:“少校,我先去等着船过来。”   顾舍予跳下高脚凳:“行,挂了——我去,又怎么了?卧槽,哪个脑袋不长褶子的,拐弯你倒摁转向灯啊!”   方彧:“……”   她左右四顾:“运输机器人?有吗?”   两旁的机器人如远古时代庙里的泥菩萨,一动不动地杵在两边。   “好吧,”方彧自己拉起箱子,“看来没人给我开权限。”   她手动拉着箱子,再次穿过银色的瀑布,走向门口。   “唔!”   一幢深蓝色的巨塔猛地出现在眼前。   ——方彧猛地刹住脚,堪堪撞上那人凸起的肚皮。   “彧·方?”粗重的嗓音响起。   方彧抬起头。   面前的男子身材高大粗壮,看上去能有两个她那么高,也穿着联邦太空军的深蓝色制服,却完全不像顾舍予那样随意放松。   他坚持把扣子从下摆一直系到了领口——腹部的几粒扣子危险地发颤,看上去就快不行了。   方彧艰难地扶着书箱,后退一步,捂住脑袋:“方彧,E系命名法,先生。”   巨塔的鼻翼抖动了一下,不以为然:“彧·方,我是联邦军上校,风雪号运载舰舰长,弗雷德里克·约翰逊。”   方彧有点惊讶,她不过是一个搭顺风车的,怎么至于让舰队的指挥官出面?   她打起精神,警惕道:“您好,上校。”   “三分钟前我们就到了。我派了三个下属来找你,却被你设置的这道门禁拦在外头。看来,还是要我亲自迎接,方小姐才肯赏光——”   约翰逊好像没听到方彧的问好,威严地说:“你在和什么人通讯?”   ……原来如此。   当然不是来迎接她的,是来找她茬的。   约翰逊和顾舍予是不是关系不太好?方彧下意识地思索。   顾舍予那种性格,在军队中的确很容易吃不开,何况,又很可能是个关系户……   啊,好麻烦啊。少校那么有钱的话,为什么不专门买一只船来运货?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方!联邦的上校在问你话!”   方彧猛地回过神:   “……首先,这道门禁不是我设置的。只是因为我是考古所的工作人员,所以开放了对我的权限。其次,我在和上司通话,汇报任务情况。”   方彧有意略去了这个“上司”的姓名。   “你说报告和完毕了吗?!”约翰逊怒道。   方彧:“……?”   怕什么来什么,还真来了个要求她“报告”“完毕”的军官。   心累.jpg。   方彧平静地说:“抱歉,我不是军方成员,有权利说报告和完毕吗?”   她心里想说“有权利不说报告和完毕”,但想了想,又觉得这样多半会惹事,于是把话吞了回去。   约翰逊瞥了方彧一眼:“彧·方,或许你见到的第一个联邦军人……”   他咬紧“军人”二字,从鼻子里发出显然是怀疑的气声。   “……这位联邦军人,给你留下了错误的认知。不过,现在开始你要明白,那样的败类只是联邦军队的少数——作为一支拱卫人类文明的威武之师,必须严谨、自律、纪律严明!”   ……真是有精神啊,这么爱教育人,我又不是联邦军人。   方彧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含糊点头。   “——任何登上我的舰队的人,都要服从纪律。你也一样!”约翰逊声如洪钟,慷慨激昂。   方彧见他目光炯炯地瞪着自己,只得挠了挠头:   “……哦。”   约翰逊大怒:“说报告!”   方彧目光呆滞:“……报告,哦。” 第4章 流风回雪之日(1)   “……真是邋遢鸡下懒蛋。”   约翰逊舰长瞪着方彧,骂了一声,还很不客气地捎带上了顾舍予。   不过,他也没有继续发挥的空间了——很快就有士兵来询问他停泊权限,约翰逊急急忙忙地跟着走开。   方彧:“呼……”   总算清净了。   她拖着书箱和行李,跟着引导机器人,找到了自己的寝室。   整个航程只需要大概九天,彻底把行李箱打开似乎不大划算——打开后怎么把行李箱再按回去,也很是个问题。   于是,方彧只拉开上方的拉链,伸手进去胡乱摸了一番,揪出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品。   她一面掏东西,一面不由得庆幸兰斯不在旁边——如果叫他看到这幅场景,一定会一惊一乍,唠叨到原地爆炸的。   舰队在奥托星短暂停留后,便驶离大气层,进入宇宙航道,开始为期九天的旅程。   方彧逐渐体会到这份工作的妙处。   顾舍予是个好领导,几乎从不联络她,偶尔有任务发下来,也只是点整理分析代码的工作,轻松得就像没有一样。   方彧每日假公济私地翻翻顾舍予的纸质书——从《高等代数B》到《南唐二主词全集》,努力修正克里斯托弗的语言模型——“再说煞笔我就格式化你!”,过得好不惬意。   唯一的麻烦就是约翰逊舰长。   这个老古板坚持要求方彧按士兵的日常作息,还严令她参加每晚的“军事会议”。   作为一支八百年没上过前线的运输部队,方彧不明白他们有什么好议的。   每日议程不是“严肃处理”哪个忘带领章的倒霉蛋,就是学习讨论军部下达的“新精神”。   方彧几乎没有一次没睡过去的——   “方,方!”银发的副舰长,莱登少校低声叫她,“别睡了,上校在看你呢。”   方彧打了个哆嗦,赶紧睁开眼:“……啊?”   约翰逊面色不善:“方,我刚刚在说什么?”   方彧:“……”   莱登少校压低声音:“加强新装备小行星助推器的实践应用。”   方彧:“加强小行星助推器——啊,不对,报告,加强小行星——”   “够了!”约翰逊怒斥道,“在我的旗舰上,你好歹也算半个军人了,作风懒散,自由散漫……你告诉我,该怎么实践应用小行星助推器?”   方彧:“?”   这就是纯粹的刁难了。   虽然能下沉到这一层级的武器已经不算“军事机密”,但方彧平时又没有关注军事的爱好,怎么会了解什么助推器的应用?   莱登少校被约翰逊舰长瞪了一眼,不敢再暗中传递,只是向方彧递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方彧慢吞吞地挠了挠头。   好麻烦,这回怎么办?不回答肯定是不行的,可是……她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当然,根据事物的普遍性原理,根据一般推测特殊的话——这个东西长得像个助推器,那么,它大抵就是要推点什么东西的吧……?   在众人的注目下,方彧盯着助推器的3D模型看了一会儿,试探着说:   “唔……可以用助推器给小行星加速,让它们撞击敌舰?”   “卧槽。”会议室里有人憋不住,扑哧笑了。   约翰逊勃然大怒:“胡言乱语!这是一种星际舰队穿越敌军设下的星障时,用来清除途中障碍的家伙!这是最新型的技术,是联邦领先于那些远星虫豸的一大突破!你——”   方彧想了想:“那不是也可以用于助推小行星碎片,让他们撞击敌舰吗?原理不是一样吗?”   约翰逊的胸脯高高凸起,看起来快炸掉了:“你还顶嘴!”   “报告!”   突然,一个士兵跑进来,向约翰逊舰长行礼。   方彧松了口气,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没看见我在开会吗!”约翰逊愤怒地转头,“出去!等散会了再说!”   士兵显得有些紧张,却不敢反驳:“……是。”   方彧痛苦地目送他离开,小声说:“不要啊。”   “你在说什么?!”约翰逊猛地转过头   方彧赶紧闭嘴:“报告,没什么。”   约翰逊的鼻孔随着呼吸剧烈地一缩一扩:“方,你的行为严重触犯了纪律,如果你是舰队的正式成员,我早就叫你知道什么叫后悔了——”   砰!   话音未落,剧烈的爆炸声响彻,风雪号的舰身明显地一歪。   方彧措手不及,一头栽倒在桌子上,才勉强扶着桌面重新站稳。   她心里一惊,连忙环顾四周——舱室的军官们也一个个里倒歪斜,正从地面上爬起来。   “怎么了?怎么回事!”约翰逊舰长跳起来,“弗里曼呢?是怎么开船的!”   莱登少校敏捷地第一个站起:“长官,情况好像不对,属下去驾驶舱看一看。”   约翰逊好不容易将身体重量压到桌面上。桌子危险地吱吱叫起来。   他喘着粗气:“快去!如果是弗里曼开船的时候又偷偷摸摸下五子棋的话,提着他的胡子来见我……真是放肆,放肆!”   莱登少校前脚走出去,门再次被推开。   “报告!”刚刚进来的士兵捂着脑袋,苦着脸,“有、有流窜叛军的舰队对我军开火!”   约翰逊胡子炸开:“你不早说!那群虫豸追上来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士兵不敢出声,维持着敬礼的姿势。   方彧幽幽地说:“您让他待会儿再说,要先处分我。”   约翰逊的脸色由红转白:“……方小姐,这里还没有你说话的份——全体跟我去驾驶舱!”   方彧觉得这个“全体”大概是不包括她的——但她犹豫了一下,悄悄跟了上去。   在风雪号上呆了这么些天,她对上上下下的管理训练还是略有了解的。   约翰逊舰长虽然严厉,可这毕竟是一支运输部队,战斗力有限,遇见长年累月在远星系吃枪子的叛军流寇……恐怕情况不大乐观。   ——太倒霉了,很有可能会死掉。   如果她就这样死掉了,兰斯就得去孤儿院。这说不定还会加剧他想往远星系钻的意愿。   一旦他真的去远星系参军,有极大的可能是,他也会像他倒霉的姐姐一样,丧命于此……   他好惨,真是太对不起他了。   不过,假如很快就要死掉的话,她还是希望弄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没的,总不能糊里糊涂地死了吧?   方彧转念一想,一头钻进了驾驶室。   “莱登!”约翰逊大喊,“怎么了?”   莱登少校将双手从操纵台上移开,紧张地注视着面板:   “前方八星里,Z3902空域,有叛军舰队!大约有……三十九艘!”   约翰逊:“什么?”   砰!   又一发量子炮向旗舰射来。旗舰躲闪不及,左翼中弹,再次趔趄着歪过去。   警示灯不停闪烁,总控台响起警报:“左侧D8发动机损坏!挡风板损坏!”   “他们在做什么?反击,立刻反击!”约翰逊舰长从地上再次爬起,叫道。   方彧靠在墙角,仰头看向悬浮的显示屏。   看起来,仿佛红色的光点代表叛军,而蓝色的光点代表联邦军。而那个特别大的六芒星,就是风雪号。   目前,联邦的舰队明显已被叛军的突袭冲散,正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猛地,舷窗外闪过几道亮光,方彧连捂住眼睛。   “风雪号,风雪号,鹧鸪号报告!——鸸鹋号刚刚是发射了量子炮吗?草他妈的不长眼睛吗?有两发他妈击中了我鹧鸪号的发动机!”   约翰逊冲着通讯器怒道:“鹧鸪号!你在做什么?”   “风雪号,鹧鸪号报告。鹧鸪号只是遵命开火护卫旗舰,明明快要击中叛军——都是鸸鹋号突然从不知哪里窜出来,浪费了我鹧鸪号两发量子炮!”   “风雪号,鸸鹋号报告——你他妈才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我鸸鹋号走的是划定航线!”   方彧:“……”   她下意识摸了摸裤兜,只有一本纸质书,没带笔。   ……是不是该回去拿笔写遗书了?   约翰逊舰长焦头烂额地指挥着反击,可屏幕左上角报损的舰船数量却节节攀升。   风雪号的情况也不妙——虽然约翰逊几次叫嚷着“护卫旗舰”,风雪号却始终陷在星盗的包围圈中,就好像敌人知道这是主舰似的。   但是,令人庆幸的是,风雪号似乎没有遭受猛烈的炮击——   除了一开始的两炮,后又被自己人擦了几次边外,并无其他损伤。   可其他的星舰,尤其是风雪号近侧的那些星舰,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报、报告!喜鹊号被击坠了!”   突然,有士兵惨叫了一声。   方彧将目光挪向屏幕上方,在击坠的那一栏里,灰色的数字由0跳到了1。   在远星宙域被击坠,基本就代表着全舰覆没——即使没有死在炮击之下,也不会有人来救援他们,只能默默漂浮在宇宙的长夜里等死了。   ……奇怪。   明明有很多次击中旗舰风雪号的机会,为什么叛军舰队却偏要绕过它?   方彧忍不住,从角落里走出来,脱口而出:   “舰长,别下令开火了!” 第5章 流风回雪之日(2)   ◎“风雪号,Z3499空域,全速前进。”◎   方彧属于少女的冷冽嗓音在一片哀嚎中分外突兀。   所有人都转过头,沉默地看着她,目光中透露出的意思很分明——你竟敢。   你一个编外人员,竟然敢对约翰逊舰长指手画脚?   方彧意识到问题,挠了挠头:“那个,报告舰长,我不懂军事,但是……”   “你知道自己不懂军事,还有什么可说的?!”约翰逊吼道,“回你的舱室,爬到桌子底下,老老实实呆着!”   方彧加快语速:“可是现在我军阵型混乱,星舰之间距离过近,轻易开火容易误击我军!”   “你以为我不懂吗?!”约翰逊冷冷说,“可是现在眼看着叛军都要将旗舰彻底包围了——为了突围,即使击坠几艘自己的舰船也没什么。够了,滚回去!”   “即使击坠几艘自己的舰船也没什么?”方彧大吃一惊。   约翰逊一拍指挥台:“包围,现在要紧的是突破包围!你那女孩子家家过剩的爱心,还是去和流浪猫流浪狗的发泄吧!”   方彧:“可不是还没彻底包围吗?”   众人齐刷刷注视着她。   方彧指着屏幕上红光的缺口,冷冷说:“可以现在让旗舰从那里冲出去啊。”   “……”众人沉默,不可思议地看着方彧。   莱登打圆场说:“来不及了,缺口外是小行星带,即使全舰队突破,进入小行星带后也无法行驶。而且,那个突破口太窄,只能容许一艘星舰穿过,其他星舰无法从旁护卫。”   方彧:“不需要全舰队突破,风雪号也根本不需要护卫——已经这么久了,你们看有叛军炮击风雪号吗?”   莱登眨了眨眼,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   约翰逊怒道:“莱登!不要理会她了,把她拖出去!”   方彧:“舰长,敌人显然是不愿而非不能击坠您。一般情况下,叛军避免击坠敌舰,都是为了抢夺完整的星舰回去研究。可您的风雪号已经很老了,又只是运输舰,其大多技术远星也配备——假设我是叛军,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约翰逊一口打断:“假设?!你怎么不假设自己是蚂蚱,一戳一蹦跶?居然假设自己是那帮虫豸,你你你,你作为联邦公民的尊严呢?!”   方彧努力抬高音量,盖住约翰逊的声音:   “我不知道您的舰队此番行程有何军事任务,但是——”   “拖她出去!”   轰隆!   在方彧被拖出操控室的刹那,狂轰乱炸的鸸鹋号终于捅了大篓子——一发量子炮好巧不巧,正好击中了驾驶室的舷窗。   一根梁柱在巨大的冲击波下轰然倒塌,驾驶舱里传来骇人的惨叫。   方彧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跟着发颤,一跤跌倒,剧烈地咳嗽起来。   “救、救命,我的腿被压住了,我的腿!”   “啊啊啊,疼,疼死我了——”   “肃静!肃静!弗里曼呢?”   耳边充斥着杂乱的叫声。方彧连忙咳嗽着爬起来,踉跄着走进驾驶室。   莱登被压在梁柱下,面色惨白,晕了过去。几个没被压住的士兵,围过去救援一个下半身陷入废墟的同伴。   约翰逊舰长趴在地下,虽然头破血流,但意识清楚,正试图爬起来。   方彧深吸口气,向约翰逊舰长走去。   约翰逊居然仿佛松了口气:“方,你来得正好,莱登在那边,你快去帮……”   ——啪!   清脆的响声炸开。一本大部头的厚书,猛地拍向约翰逊的脑袋。   约翰逊吃痛,瞠目看着双手抓着书脊的方彧:“你——”   方彧面容苍白,神色冷静,一双漆黑的眸子里,闪烁着温和而略显局促的光芒。   拿着鸿篇巨制的纸质书,她显得瘦削、娇小而威严。   没拍晕。力道太轻了。   真尴尬啊。   方彧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舰长。反正大家已经快死了,还能怎么坏下去呢?”   说完,她毅然再次举起书——啪!   这次力气足够。约翰逊舰长眼前一黑,立刻晕了过去。   “……呼。”   方彧呼了口气,将顾舍予那本大部头,缓缓背到身后。指节由于用力,隐隐有些发白。   她用尽毕生的演技,大声惊恐道:“不好了,舰长刚刚晕过去了!快来人,把舰长抬到医务室去。”   驾驶舱内几个没有受伤的士兵忙围了过来,一起抬起约翰逊庞大的身躯,七嘴八舌地吵嚷。   “舰长,舰长!”   “医务室在哪边来着?”   “弗里曼上尉呢?”   “……方小姐,这里太危险了,您快点离开吧。”一个士兵走出驾驶室前,特意叮嘱。   方彧点点头:“没关系,我看看还有没有伤员。”   最后一名士兵离开了驾驶室。   方彧等他们走得远了,快步上前,先关上了驾驶室的舱门,而后环顾四周——确保没有一个能动的人后,走到操纵台前。   幽蓝色的灯光拓亮她的面孔。   方彧很快续上了思路。   现在有两个值得注意的问题。   一,为什么叛军对其他星舰狂轰滥炸,而独独不肯攻击风雪号?   二,据莱登说,这支舰队是运输部队,所有星舰型号相同,都是一款运输舰。在宙域中,这样的舰队应该是很难分辨彼此的。可叛军从一开始,就在有针对性地包围风雪号——   在不清楚联邦军底细的情况下,他们又是如何从众多星舰中锁定风雪号的?   “第一个问题比较好解释,”方彧喃喃自语,“显然,叛军是想‘活捉’风雪号。如果我要活捉什么,那肯定是它身上有对我很重要的东西。”   “至于第二个问题……”   方彧默然,缓缓垂下眼睫。   她有一个……很麻烦的推测。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啊,头大。   ——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没有用处,当务之急是想办法留住自己一条小命。   方彧决然地抬起眼:“克里斯托弗。”   “晚上好,方彧。”   克里斯托弗不会因被局势的变化而担忧恐惧,他的病毒被清理干净了,声线如常温和冷冽。   方彧莫名从中得到了一种安慰。   “晚上好,克里斯托弗,”于是,她也如常问好,“帮我拟合生成约翰逊舰长的声音资料,入侵操控系统,开启全域广播。”   “是!侵入中,请稍后……拟合成功!侵入成功!”   方彧眼前出现了无数块小屏幕,上面是各个星舰上的实时图像。   大多星舰上的士兵都处在一片混乱中。主舰突然恢复了联络,他们却显然不大开心,方彧可以确定有一个人口型分明是“操你妈”。   “不要护卫旗舰。”   方彧突然开口。   她听到自己虚浮的声线和约翰逊舰长粗重的嗓音交叠在一起,莫名有点诡异。   ——她不知道军中发布命令到底该用什么格式,不过现在局势混乱,只能尽量简短清晰。   方彧沉声说:“不要护卫旗舰——请除旗舰外的所有舰船立刻后退,保持队形,注意防守,确保舰上人员的生命安全。”   星舰上的士兵们惊掉了下巴,纷纷抬起头。像是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非要找到声音的来处似的。   “……什么?我被炸幻听了吗?”   “这是让我们跑的意思吗?!”   “还愣住干什么?快退!快退!估计是他撞晕了脑子胡说八道呢,待会清醒了就该反悔了——谁跑得慢谁倒霉!”   一片躁动中,他们听到“约翰逊舰长”用从未有过的、几乎是温和而冷静的口吻说:   “再重复一遍,请风雪号外的所有舰船保持队形,向后退守,尽力保全自己。”   声音停顿了片刻。   “风雪号,Z3499空域,全速前进。”   **   风雪号上一片哗然。   “怎么?舰长要自杀吗?!特么的为什么要往那里跑,那边前面有小行星带啊!带舰队进小行星带,他不活了——”   “你做梦吧!不是全舰队,是他妈咱们自己,自己进小行星带。妈的,让人家都逃命,带着咱们送死——我靠,速度开到四了这是——”   “呕——舰长——呕——不是晕过去——呕——了吗?”   驾驶舱里的方彧情况也并不好。   她完全没受过太空军的训练,身体素质又欠佳,是坐个民用航班都会晕机的家伙。   巨大的推力令她一时头晕眼花,几乎要站不住。她脸色惨白,左右环顾,忍不住考虑起如果晕倒的话,该往哪边倒。   不对,她不能晕倒……   在抓到一个会开船的人之前,不能晕倒。   克里斯托弗:“方彧,您的血压过低。您还好吗?”   方彧呼吸急促,低声说:“我不好,你——你有办法吗?!”   “低血压的治疗方法:一,服用升压药,注意作息……”   方彧:“你有现在具有操作性的方法吗?!”   “哦,那没有。”   方彧:“!那就特么闭嘴!”   “……那个,那个,方小姐。”   方彧昏昏沉沉,用力掐住自己的胳膊——忽然,一个弱弱的声音响起。   她猛地一惊,转过头,厉声道:“谁?!”   一个身材矮墩墩的金发男人举起双手:   “啊,不,别,方小姐,我是杰里米·弗里曼……那个开、开船的。”   方彧强迫自己深吸口气,眼前的黑雾稍稍褪去。   弗里曼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额头上还有个红肿的大包,看起来是刚刚撞晕了头,才迷糊过来。   方彧又惊喜又尴尬:“……!”   总算抓到会开船的人了,她可以放心地晕过去了——不过,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有点像在劫持军舰?   方彧缓和口气,面不改色地扯谎:   “哦,弗里曼上尉。约翰逊舰长刚刚晕过去了,临时命令我接管全舰。您醒得正好——前面好像是小行星带,我不会开船。”   弗里曼:“??!” 第6章 流风回雪之日(3)   ◎我把大反派掀翻在地◎   弗里曼战战兢兢地看着方彧。   年轻人黑发黑眸,肤色白皙,身材适中,穿着随随便便的T恤和牛仔裤,扎着高马尾,有一双看起来温良而深邃的黑眼睛。   分明是很温柔可欺的相貌,然而,弗里曼总觉得她像小说里那种貌似温良、心如蛇蝎的白切黑大反派。   毕竟,他刚刚目睹了这个年轻人……一脸淡定地持书拍晕舰长的全过程。   留下了浓重的心理阴影。   “……有什么问题吗?”   方彧彬彬有礼地问,居然从裤兜里摸出一块香橙味硬糖,塞进嘴里。   他疯狂摇头:“没,没问题,就是我、我刚刚醒过来,有点晕,有点晕……哈哈。”   弗里曼刻意咬重“刚醒”俩字。   ——因为他一直都是清醒的。   在目睹了方彧手拍舰长后,他深为此人的生猛所震撼,生恐自己一言不合也被拍一板砖。   为了保全自己的脑壳,只好趴在地上装晕。   然而,当他估摸着前方快到小行星带的时候,便觉得是时候“苏醒”过来了。   小行星带航行条件复杂,需要人手动操作。   方彧再穷凶极恶,也需要一个会开船的。   在这种时刻,像他这样的技术人员,被拍板砖的几率就大大地降低了。   我真是个小天才。   弗里曼喜滋滋地坐到操纵台前,一面推动操纵杆,一面琢磨。   风雪号比叛军们的老式战舰推进力强得多,弗里曼上手后猪突猛进、七绕八绕,此刻已完全脱出了包围圈,飞速驶向小行星带。   叛军们迅速变换阵型,放弃了围堵四下奔逃的其他星舰,转而追击破出重围的风雪号。   风雪号虽然一直在叛军们的火力范围内,却始终没有一艘敌舰开火。   于是,光屏上出现了一幅诡异的画面——一点蓝光在前狂飙,数点红光在后追赶。   方彧屏息凝神地注视着。   突然,右上角蹦出一道红色警示语:已进入小行星带,请注意航行安全。   紧接着,风雪号猛地向□□斜——   方彧一个趔趄:“我去!”   我把大反派掀翻在地!她不会拍晕我吧,不杀了我吧?   弗里曼激动又悲哀地想。   他紧紧抓着操纵杆,扯着嗓子:“对不起——躲飞星。”   方彧摔得很惨,却并没有如弗里曼悲观预测的那样发脾气,甚至没有哼一声。   她只是扶着椅背,默默爬了起来,站在他身后,若有所思:   “怪不得叛军在包围时选择这里收口……外面就是小行星带,我们舰队即使逃了出去,也会很麻烦的,说不定就懒得逃出去了。”   弗里曼:“??”   大反派像卫兵一样站在我身后真刺激,但是,大反派说话怎么不大着调的样子?   方彧抵着下巴,慢吞吞说:“不过,一整个舰队穿过小行星带当然很麻烦,很容易死掉。但是一艘船穿过去,应该还可以吧?……我不太懂这个,你说呢,上尉?”   啊啊啊,大反派问我话了。   态度多么亲切,口气多么随和,这简直就是隐藏最深的反派的标配!   弗里曼一哆嗦:“请、请您放心,穿越小行星带虽然比较考验技术含量,但也是军校里必修的科目之一,属下、属下没问题!”   方彧宽慰的神情一闪而过,旋即蹙起眉心。   她沉声说:“嗯,这条小行星带附近有没有什么军事基地?如果顺利的话,先向那个方向去吧。”   ……如果顺利的话?   弗里曼痛苦地咧了咧嘴。   他虽然不知道、也不关心方彧在做什么,但总是希望方彧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   可听大反派的语气,她似乎也是走一步看一步,凑合着来吧。   “……还、还会不顺利啊?”弗里曼心虚地问。   方彧淡定地嗯了一声:“我有两个预判:叛军们不敢击坠风雪号——这是我敢让风雪号独自冲出来的基础。”   弗里曼娴熟地拍马屁:“这不对了吗?他们果然不敢开火,您真英明。”   方彧继续说:“第二个判断:他们之所以不敢击坠风雪号,是因为十分迫切地需要生擒完整的风雪号。十分迫切,这意味着——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在这里埋几艘船做伏兵,以防万一。”   弗里曼很想惨叫一声,但没发出声音。   因为,前方突然出现三个红色的光点,他不得不迅速转向避免相撞——   敌舰!   方彧面无表情,把话说完:   “……反正听你们说,小行星带里大部队行动好像不方便。两三艘就够了,不埋白不埋。”   弗里曼哇地哭了,边哭边拍马屁:“您——真——英明!”   **   “现在、现在——呕——怎么办啊?”   弗里曼手下如飞,一面哭,一面迅速将自己的精神力与风雪号完成对接。   驾驶员与船体精神链接,是面对极端情况时的常用操作。好处是能够将星舰的控制度拉到可怕的高度,坏处是驾驶员自己容易晕网,呕吐。   一只粉红色的小猪从虚空中钻了出来,走了几步,低下头,用毛茸茸的鼻子拱着操纵台。   方彧又有些头晕眼黑,忍不住说:“……你的量子兽是猪?!”   弗里曼:“呕——可不是吗?都怪它——呕——当年除了厨师学校,没有一所学校肯收我的!呕——这才来当兵了——怎么办啊?!逃不掉了!”   方彧双臂撑住操作台,突然说:   “那什么……小行星推进器呢?”   **   半分钟后,风雪号的全舰广播再次响起。   “约翰逊舰长”的声音略显虚弱,但仍然平和冷静:   “风雪号全体,这里是驾驶舱——请将所有的小行星推进器拿出来,随便抓捕三颗小行星,把推进器安上去——这该哪个部门管,不用我说了吧?”   因为我不知道,方彧心想。   “然后,推动推进器,驱使小行星撞击前方敌舰的主发动机,风雪号同时开火,趁机逃脱。”方彧一口气说完,“听明白了吗?完毕。”   弗里曼忐忑地听完了方彧的方案。   虽然她使用的是诸如“拿出来”“安上去”这种不专业的措词,整个方案听起来也像是会让约翰逊舰长跳船自杀的外行操作,但有办法总比没办法好。   他回过头:“这能行……”   他惊恐地哽住了。   方彧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量子枪,细瘦的手腕抬起,指尖落在扳机上。   黑幽幽的枪口正对着他。   弗里曼吓得舌头打结:“这这这,这是做什么?”   方彧语气温和,好像在解释“蓝母星绕着太阳转”:“防止您是内奸,把船开到叛军们手里去——请您专心,好好开船!”   “内内,内奸?哪里有内奸?”   方彧表情严肃,却耐心地解释:“我不知道。但您想想,叛军之所以能从舰队中准确定位风雪号,肯定是因为有人将咱们的定位泄露出去了吧?”   弗里曼顺着方彧的目光看向操纵台。   克里斯托弗适时出声:“已检查到三个程序错误……与共享定位权限相关性:高……人为程度:高。”   弗里曼张大嘴:“风雪号的系统被侵入过?”   方彧点头:“嗯,而且——谁在驾驶室里的时间久,谁的嫌疑大。”   弗里曼一时欲哭无泪:“……!”   这句话在他脑海里自动地翻译为:谁在驾驶室里的时间最久,谁送掉小命的几率最大。   ……当然,作为一名军人,为联邦而死是光荣的。   不过,他若死了,他的房补还能不能发给家属啊?弗里曼一脸痛苦。   突然,风雪号内部频道通讯响起,拉回了弗里曼在九天自由驰骋的思绪:   “报告,安装已完成,请下一步指示!”   “报告,小行星推进器量子炮充能完毕,发射角:3-4-2,是否发射?”   弗里曼默默地看向方彧。   她仍然双手持枪,惨白着脸看向舷窗外:   “小行星推进器启动,量子炮……”   她转回脸,神色凝重:“上尉,怎样打击才能不至于把里面的人全炸死?”   ??这是什么话?   他们自己都要没命了,她还有心思管别人死不死?   不过,弗里曼还是抓着拉杆嚷:“星舰后方一般是些管道装置,打掉了也没事——不过我还是觉得,您考虑过头了!要死的是咱们!”   方彧恍若未闻:   “调整量子炮角度,挪到……后面打掉也没事的的管道装置上去。”   弗里曼被方彧的大白话弄得牙酸:“……”   ……她是真的没有军事知识,看来连中老年人最爱的“手撕虫族”神剧都没看过。   弗里曼能想象出那些炮兵们的表情。   估计他们这辈子的军事生涯中,都不会得到更奇葩的命令了。   然而,群龙无首的炮兵们仍是遵从了“约翰逊舰长”的指令。   虽然众人可能都已经意识到,下令的人根本不是他们的舰长。但是,大家都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炮口轰然转向,舷窗被充能时的红光映得烧起来。   方彧屏住呼吸:“发射!” 第7章 流风回雪之日(4)   ◎也就……七八十本吧。◎   陨石碎片炸开在空气中,抛出千万条刺眼的光芒。   弗里曼乘势猛地拉杆,风雪号骤然上升,冲向无限寰宇——   嘀、嘀——是仰角过高的警报,弗里曼很喜欢它清亮的声音。   呼——像长风吹过草原,弗里曼享受这种速度带来的激情。   咕咚!   ……看来是方彧再次摔倒在地。   弗里曼顾不得别的,浑身发颤,只迅速切换航道,切入最近的一处军事基地星的轨道。   做完这一切,他才想起来抬头看看屏幕。   赤红光点消泯在黑色中——这代表他们已经驶出了叛军的攻击范围,成功脱险了。   “呼!”弗里曼有一种做梦般不真实的感觉。   “已成功接轨!是否转入自动驾驶模式?”女机械音响起。   弗里曼松了口气:“切换模式——方小姐,我这可是一片赤胆忠心向联邦。您可以不用拿枪指着我了吧?方小姐?”   他乐呵呵地回过头,吓了一跳。   方彧脸白得像鬼,一副脱虚的模样,干脆一屁股坐在地面上,双手撑地,合着眼摇头。   “……我去。”她感慨似的骂了一句。   弗里曼:“您没事吧?”   方彧摆摆手,憋不住笑了:“没事儿。对了,那玩意怎么用啊?”   弗里曼一愣:“什么玩意?”   方彧指一指被扔到一边的量子枪:“我有点好奇,没忍住扣过扳机,怎么摁不动?”   ……   好家伙,因为“有点好奇”,所以“扣了扳机”,结果还根本不会用!   弗里曼背后一凉,一会觉得被玩弄于股掌之间,一会儿觉得他还活着属实是劫后余生,幽幽道:   “……您拉下保护栓了吗?”   那是什么玩意?   方彧心虚地咳了一声,赶紧别开视线,转移话题:   “上尉,这次多亏了您,您船开得真不错——不过,要我说,还是您的小猪更好看。”   **   剩下的事情就是收拾残局了。   得知约翰逊舰长还躺在治疗舱里,方彧只得自己动手清点了舰队人数——   风雪号无人死亡,莱登少校撞到了后脑,情况有点复杂,剩下还有一些轻伤员,大多是在颠簸中磕碰出了脑震荡,不需要立刻治疗。   方彧低声嘟囔:“看来下手太重了一点。”   唯一有点问题的是顾舍予的那一箱子“工作材料”——由于左翼短暂起火,在混乱中不幸烧掉了一部分。   方彧心如刀绞,反复询问:“真的没办法修复了吗?不知道值多少钱啊,我是肯定赔不起的……说不定比九泉别野整个小区都贵!”   与此同时,弗里曼联系上了其他星舰——除了被击坠的喜鹊号因无人救援,全员丧生外,没有其他人员伤亡。   他请示方彧,下一步该怎么办。   方彧抱着双臂,忍不住笑了:“开玩笑,您是联邦的上尉,应该由您来决策。您问我?我只是搭你们的船去考古所上班的助理研究员。”   弗里曼:“??可是您之前既然都——”   方彧打断了他:“我做了什么?这都是您做的,我可什么也没做啊。”   弗里曼隐约察觉出方彧的意思。   不合规动用推进器、擅自命令主舰脱离舰队、主动要求舰队解散跑路,到头来最大程度地保全了舰队……   这些事由一个现役军人做来,大概会受表彰。由一个军方以外的人来做……   性质就有些难以界定了。   或许会赶上潮头飞黄腾达,或许背个处分也说不定。   “助理研究员”温和又狡黠地笑笑:“人生奄忽,上尉,我还不想浪费时间上军事法庭。”   弗里曼对天上掉下来馅饼有些惴惴,搓着手:“……行吧。”   方彧颔首,转身就走:“那我可要回去找我的升压药去了——”   “等一等!”   方彧停下脚步,转过头。   弗里曼:“我还不大明白,您说的奸细……是怎么一回事?”   方彧视线微垂,低声说:“一定有人向叛军传递了消息。不是您,就是别人。这个人应当就是风雪号的成员,目前仍和我们同舟共乘。”   “他是谁?”弗里曼追问。   方彧转过身,挠了挠头,显得有些困惑:   “上尉,我又不是天猫精灵——你问这个,我怎么知道啊?”   弗里曼:“……”   鉴于离开危险区后,方彧就装聋作哑起来,坚决不肯再插手舰队内务,弗里曼只得自己焦头烂额地收拢部队、救护伤员、联络附近的军事基地,而眼睁睁看着方彧吃了睡、睡了吃,一箱一箱地看闲书。   几天后,风雪号及所部其他星舰总算陆续泊入E09军事基地,等待上级指示。   “……都到齐了吗?”   半夜,方彧像个蛹一样缩在被子里,只探出一个脑袋,脸颊贴着舷窗,望向窗外——   星舰的点点灯模糊地摇曳着,明明是杀伐之器,居然也似是万家灯火的安详。   方彧看了一会儿,缩回枕头上。   虽然她的高中老师就曾颇为辛辣地评价过,“方彧睡眠质量好得像猪”,她现在却双目炯炯,严重失眠。   她还是无法自制地复盘发生过的一切。   自从帝政年间量子化浪潮来袭,人类进入大分流时代后,一批未能觉醒量子兽的人类被迫向远星领迁徙,帝国皇帝称之为“叛乱军”。   远星条件恶劣,这批开拓者也便陷入了军阀割据、小邦四起的乱世。   虽然后来的紫荆花王室短暂地统一了远星,但其实际控制力始终局限在枫溪兰渡王室领内。   联邦与远星接壤处,能够吞噬一切的“星舰杀手”宇宙之壁林立,更是三不管地带,常有叛军军阀在此打家劫舍。   但是,除了紫荆花王室为首的几家大宗,其余隶属于各小邦的叛军平时只做做劫掠商船的勾当,对于联邦军方,还是退避三舍的。   不知名小邦国的叛军突然对军舰动手,实属罕见。又穷追猛打风雪号,更是离奇。   ——风雪号上,到底有什么让这些叛军趋之若鹜、甚至不惜攻击军舰的的东西?   而还埋伏在他们中间的奸细,又会不会再次下手呢?   方彧知道自己作为编外人员,最好不要多想,知道的越多越危险,可是……   “喂!傻逼!”   一道熟悉的声线炸开。   方彧猛地从被子里探出头:“……兰斯?!”   兰斯不待方彧张嘴,就迫不及待地阴阳怪气道:“哇塞,你还活着啊。”   方彧一愣,有些心虚:“消息这么快……就传到奥托星了?”   “是呀,光速毕竟是三的八次方——不过就算光从今天开始打算以倒骑驴的速度跑了,它也比你想起要往家打个电话的速度快!”   兰斯愤怒地嚷嚷。   方彧自知理亏,小声说:“我不是忘了,我是……”   “怕我担心是吧?!你特么有没有动脑子想一想,是给我打通电话更吓人,还是听着广播里说‘风雪号伤亡情况不明’更吓人啊?!”   兰斯冲着通讯大叫。   方彧赶紧说:“现在已经没事了!我过几天就换艘船去蓝母星考古所,到那里就很安全……”   “哔——”   她还没说完,通话突然中断了。   方彧坐起身,颇感奇怪:“这是怎么回事……卧槽!”   【平山通讯提醒您:通话已中断,通话时长:48秒,欠费:10000星币,请及时缴纳,避免影响您的通讯。祝您一路平安。】   方彧一脸黑线,不可思议地瞪着消息提醒。   远星系通讯……这么贵的吗?   还没等方彧从一笔巨款的损失中恢复过来,空气再次闪烁几下。   方彧抬起头,没有人影,倒先响起一个愉快轻松的嗓音:   “方,你睡了吗?穿衣服了吗?现在方便见人吗?”   是顾舍予。   想起他那半箱遭受厄运的“工作材料”,方彧更痛苦了。   方彧盘腿坐在床上,悲痛地说:“……能见人。”   空气一闪,顾舍予高挑的身影出现在对面。   虽然是半夜,但顾舍予显然还没下班。   他穿着那身被蹂躏得松松垮垮的深蓝色的制服,眼底青黑,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冲她浮皮潦草地笑了一下。   “太好了!我知道一部分人没有梳洗打扮是不能见人的——哦,还有另一部分人睡觉不穿衣服——所以没敢把影像切过来,不过既然你二者皆非——”   顾舍予翘着二郎腿:“听说你在远星系干了件大事儿?”   “……”方彧心里一哆嗦。   顾舍予得到的消息,显然比兰斯多得多。   她试图装傻:“什么大事?不就是被叛军围攻、幸而被英明的驾驶员拯救吗?这只算一件小小的倒霉事。”   顾舍予一歪头,一根手指戳在下颌处:   “驾驶员拯救……行吧。这件事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如果没人查呢,也就这么糊弄过去了。但是如果有人要查,那你想对军方隐瞒,是绝不可能的——至少,我刚刚已经看过风雪号的全部监控记录了。”   方彧:“……”   顾舍予愉快道:“拍得好,我早看那老家伙不顺眼了!你用的是哪本书?我要把它好好保存起来。”   方彧心虚地说:“说到书,少校……”   顾舍予随便一挥手:   “先别说闲话,说正事儿——我明天就派船去接你,必须在那群一惊一乍的老家伙出动之前把你弄过来。否则,一旦他们打算调查调查,给自己无趣的在职退休生活增添点乐趣,那可是没有个八百十天都不能了事的。”   方彧:“哦……”   顾少校是真的有钱。   方彧不动声色地跑神,兰斯争分夺秒地说了四十几秒,就欠了话费,少校这视频通话起来,居然不疾不徐、没完没了。   也许,他那么潇洒的人,不会在乎几十本书的钱吧。   “不用主动承认,但万一他们真的要调查你,就坦白交代吧。”顾舍予叮嘱,“抵抗是没用的。”   方彧:“嗯。”   顾舍予一拍脑壳:“对了,你刚刚说什么,书?书怎么了?”   方彧眨眨眼:“那个,在混乱中不小心烧掉了几本。我数了一数,也不是很多,也就……七八十本吧。”   顾舍予连睫毛也没眨,如希腊雕塑般的侧颜一动不动:“……”   方彧却感觉,少校已经变成了一座优雅俊美的石雕——   并且悄无声息地……碎掉了! 第8章 流风回雪之日(5)   ◎其实我也很痛苦,少校。◎   “方,你告诉别人这种惊天噩耗之前,好歹也做一点铺垫,委婉一点、和软一点、温情脉脉一点啊!”   顾舍予悲痛欲绝地捂住脸:“得了,得了,我现在觉得天都不亮了!你知道吗?”   ……看来顾少校一点也不能潇洒地对待这件事。   也没说到底要不要我赔偿。   方彧忐忑地劝慰:“根据星图昼夜表,现在您那里的天本来就是黑的,您觉得天亮才是不正常呢。”   顾舍予:“……你让我觉得我是个傻子,我更痛苦了。”   方彧:“其实我也很痛苦,少校。”   顾舍予把脸从掌心里抬起:“……你痛苦什么?”   “不知道您要不要我赔钱。”   顾舍予露出一种豁然洞开的神情——好像第一次接触到肥皂泡泡的小孩,惊讶、好奇,又有点不可思议。   “哦,对了,我还忘记了,”顾舍予喃喃道,“还有钱。”   方彧:“……”   我是不是不该提醒他的?!   这个家伙不是原先根本没想过自己还损失了一大笔“钱”……这码事吧?   正当二人各怀鬼胎之际,方彧隐约听到了咣咣的砸门声。   顾舍予显然也听到了,警惕地抬起头:“是你那边的,方。”   方彧抬起身,还没走到门口,一声巨响,房门已经被强制破开——   一群穿着灰色制服的人抢身入内。   方彧下意识后退一步。   为首的人翻出证件,沉声说:“企饿裙以污尔尔期无儿把以每日更新婆婆文海棠废文方彧女士是吧?军部调查司,接到约翰逊舰长举报,称您有殴打军人、入侵军方系统等一系列违法行径。请您立刻跟我们走一趟,配合调查。”   方彧:“……??!”   看来还是砸得轻了一点——方彧脑子里本能地跳出第一个想法。   **   方彧坐在室内唯一一把椅子上,环顾四周,心境苍凉。   这是调查司的“临时审讯室”,不久前还是间空舱房。此时给她摆了一把椅子、一卷被子、一个脸盆,就算布置完毕。   方彧弱弱地问:“在哪里上厕所?”   看守她的士兵哼了一声,冲着脸盆点一点下巴。   方彧:“……那用什么来喝水?”   士兵再次哼了一声,又冲着脸盆点一点下巴。   方彧脸色一黑:“……哦。那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士兵不再点下巴了,扭过身去,不理会她。   “……”   方彧无奈,站起身,开始背过手在原地走动。   ——她倒是很想大喊大叫,或者破口大骂质问“我非法入侵,你们还特么非法囚禁公民”之类的话。   不过,她很清楚,看守的士兵不过是贯彻调查司意志的一件工具而已,和他争吵也没有用。   方彧只得干脆不说话,打工人不难为打工人。   ——走到第一千八百六十九圈时,“临时审讯室”的门开了。   方彧停下脚,用看戏一样的眼神看着来人。   一群西装革履的老大爷像电影里腐朽帝国的军事法官那样,哗啦啦涌进房间。一时间咳嗽的咳嗽,薅领带的薅领带,掐烟头的掐烟头,空气中充斥着表演的欲望。   为首的审查长打了个饱隔:“方彧女士,是吧?”   方彧翻了个白眼。   审查长严肃地说:“您最好严肃一点。约翰逊舰长举报,您……”   方彧高高举起手:“请问,举报途径是什么?我也要举报。”   “咳,”审查长咳嗽了一声,“我还没有说完,您不知道什么叫做礼貌吗?年纪轻轻,如果你表现得缺少教养,丢的是父母的脸……”   方彧不予理会,再次打断:“您的意思是,作为一名目前未被定罪的联邦公民,我没有举报非法情况的权利吗?”   审查长像噎了口馒头一样,古怪地大声咳嗽。   “……不是,当然不是。”   方彧:“好,那我要举报调查司——他们存在严重的非法侵入公民住宅、非法拘禁和虐待公民行为。”   “……”   审查长的脸突然像个茄子:“胡说八道,调查司的一切都是按照章程办事!”   方彧:“那我为什么昨晚在没看到任何拘捕令的情况下,被从自己的房间突然带走,现在关在这个牢子里?”   审查长身后有一个人笑眯眯地开口:   “这怎么能算拘禁?这是配合调查的临时住所,就像你上班出差要住旅店一个道理嘛。”   方彧:“哦,您出差的时候,水壶和尿壶都用一个壶,是吧?”   “……这!这!”   “我们现在在讨论您的问题,方女士!”   审查长抬高音量,试图拍桌子,却发现室内并没有桌子,只得尴尬地将双手相击:   “您能否认你确有袭击约翰逊舰长、利用AI入侵风雪号系统的行为吗?”   方彧:“这属于紧急避险。”   “你承认了?”   “我没有。”方彧否认,“约翰逊舰长既然都昏过去了,或许也不太能搞得清现实和幻想——他的举报有效力吗?”   审查长嘿嘿一笑:“你最好自己看看监控和系统分析。”   说完,他再次击掌,空中立刻浮现出一块光屏。   方彧双手举着书的身影浮现在屏幕上。   “……”   方彧惨不忍睹地合眼,忍不住揉了揉膝盖,嘶了一声——   那天摔得七仰八叉、表情管理失控,像个鬼畜区素材,到现在还没有消肿。   捏着鼻子被迫又观赏了自己的惨状后,方彧脸色惨白。   审查长见方彧脸色很坏,得意洋洋起来:“好戏在后头呢——你再看看这个。”   【入侵记录:星历***年7月19日20:35;***年7月19日21:56】   方彧心中一惊,猛地打了个哆嗦。   审查长以为是戳中了方彧的要害,喜滋滋地晃着脑袋:   “你于事发当天两次入侵风雪号的系统,其中第一次就在风雪号遭到袭击后不久——我司高度怀疑你与叛军暗中勾连,图谋不轨!”   方彧一声不吭,紧张地思考。   ——晚上九点的那次入侵,的确是她指示克里斯托弗做的,因为她怀疑系统遭到过入侵,想检查一下问题出在哪里。   但当时,因为克里斯托弗的权限有限,并未能破解第一次入侵的具体时间。   而调查司当然有权限拿到第一次入侵的时间——   20:35……   那是什么时候?他们当时在做什么?谁在驾驶室?   方彧合上眼,努力回忆。   第一次中弹后……   她从地上爬起来,约翰逊舰长暴跳如雷,士兵吓得战战兢兢……莱登少校自告奋勇去驾驶室检查情况……   方彧眼前一亮:“!”   对了,除了驾驶员弗里曼,当时的驾驶室里还有莱登少校!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怎么样?叛军奸细,你现在没有话说了?!”   方彧脱口而出:“莱登!”   “莱登?”审查长与司员们面面相觑,“你在说什么?”   方彧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却立刻被几杆枪团团指住。   ……把怀疑告诉这些人是没用的。   方彧坐了回去,把膝盖生疼的左腿搁到右腿上:“行,行,你们要起诉我,就随便吧,乐意就好——不过,我作为联邦的公民,是不是有权利请辩护律师啊?”   审查长怀疑地看着她:“你的确有这种权利,不过……”   方彧没精打采,打了个哈欠:   “那我要求和顾舍予少校联系——律师费,这属于工伤,他得给我报销。”   **   方彧申请见顾舍予的请求被批准了。   但调查司表示,走手续需要时间,请她耐心静候。   她知道,调查司是在担心把顾舍予扯进来,这位背景不明、出手阔绰的大少会动用关系来施压,才不断地拖延。   这个“耐心静候”,就是打算把她的会面请求拖到审判结束后。   这可是大大误解了方彧。   她一点也没想让顾舍予来捞人——反正少校自然会想办法去捞人的。她只是想探听点关于莱登少校的消息,并警告弗里曼小心莱登而已。   不过,或许是顾舍予那边起了作用。   在等待了四天后,她终于获批在全程录像的情况下,和顾舍予就“律师费”问题进行一次视频通话。   “……”   方彧的面前有一个红灯。   如果红灯闪烁,就代表话题超出范围,需要立刻修正。   红灯闪过三次后,顾舍予会被自动踢出通话。   顾舍予瞥了眼摄像头,一脸厌弃:“这特么是什么玩意嘛,太不舒服了。不就是拿书砸了个‘为军方沥尽心血六十年’的老同志么,至于吗?”   方彧幽怨地看着顾舍予:“少校,我现在是里通叛军了,不是打架斗殴——而且,我很怀疑是不是因为你和远星系这些人关系太僵,才导致他们现在合起伙来要修理……”   红灯闪烁。   “?!”啊喂,她只是插科打诨,还什么也没说啊!   方彧痛苦改口:“……里通叛军,需要的律师费可能更高一点。”   ——事情可能有点麻烦。   “啊,对,”顾舍予敷衍地跟着胡说,“那个,你放心,我会给你报销的……报销给一个军方我认识的比较大的……律师。”   ——他在军方找了很厉害的关系来捞她。   方彧:“谢谢少校,不过,不需要很大的律师,我认识一位莱登……律师,他就很懂里通叛军这种事情。嗯,我觉得您可以查一查这位……律师的背景,如果没问题的话,就用他吧。”   ——快去查一查莱登少校的老底,我怀疑他才是叛军的奸细啊!   红灯的算法属实坑爹。方彧只得前言不搭后语地编造下去。   她心内十分悲观——她自己听了都迷糊,又怎么能指望顾少校迸发出惊人跳跃的理解力和想象力?   不过,好在红灯没有再次闪烁。她满怀期待地看着顾舍予。   顾舍予像一尊优美而呆滞的塑像,眨了眨眼:“……”   方彧心里干着急:“莱登律师,就是那个银色头发的莱登少……”   “!”顾舍予猛地一拍大腿,“是这样!”   方彧大喜,顾舍予的理解力出奇得清新脱俗、不拘俗流。   她猛点头:“是吧?”   “是,明白了,”顾舍予一甩手,“放心吧,就这,我那样一下就完事了!” 第9章 流风回雪之日(6)   ◎有一双深林般的绿眼睛。◎   审查长放完了顾舍予与方彧的全部通话记录。   众人都牙疼状:“……”   方彧抱着手臂,翘着二郎腿:“我重复一遍,我什么也没说,句句都关乎贵司要求的律师。”   ……不对劲,但又听不出哪里不对劲。   “你们不满意,不如去把顾舍予少校也逮捕,一起问问?”方彧友好地提议。   ……气人,但又弄不明白哪里气死人。   方彧摊手,故意说:“哎呀,你们倒说话呀。”   “放肆!”有人说,“这是谁审问谁?”   方彧冷笑说:“你们总是不吭声,让我很难办呀——这样的故事发到《每日奥托》上,恐怕流量不会高吧。”   审查官席位上瞬间一片哗然。   审查长猛地暴起,拍案说:“我说你和顾舍予这啊那啊的说什么,原来在这里藏着呢!”   “你给顾舍予打暗号,向《每日奥托》泄露军事机密是不是?!你歪曲事实,把自己描绘成无辜可怜的小白花,泼脏水抹黑审查司是不是?!”   “——方彧,你要有自知之明,你知不知道我们代表的是什么?!”   方彧:“知道,公民。”   “知道我们代表着军方你还——”   审查长高亢的调子忽然走低,一路滑坡:“你说我们是什么?”   “……哈。”   方彧哭笑不得,支住额头,别过头去,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审查长:“咳……你笑什么?端正态度!”   “都够了!成何体统?”   正当方彧和审查长互翻白眼时,一道威严的声线响起。   方彧眼看着审查长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黑,五彩缤纷起来。   “是、是她……”审查席上有人压低声线,窃窃私语。   然而,伴着一阵橐橐的军靴叩地声逼近,所有的声息都消失了,只留下骇人的肃静。   整个审查席上的官员们齐刷刷起身,肃然敬礼,动作整齐划一。   审查长吸着气说:“……元、元帅阁下。”   元帅阁下?哪一位元帅阁下?   联邦的太空、机甲、深海三军,眼下好像一共有四位元帅吧。   方彧好奇地回过头,忘了把胳膊松开、放回裤线处,也忘了把翘起的二郎腿挪回去——   当然,她主要的问题还是忘了起立。   一个穿着太空军深蓝色制服、胸前挂满徽章的女子大步走进屋内。   她面容坚硬而冷酷,看起来三十来岁,有一双深林般的绿眼睛。   ——那双绿眼睛在方彧抱住的双臂、翘起的脚尖上分别停留了一会,便不带感情地移开去。   “……嘶。”   方彧打了个哆嗦,默默把手和腿都摆回一个比较规矩的姿势。   审查长堆出一个笑容:“元帅阁下莅临这个荒芜的小行星,怎么没有提前通知我们呢?哎呀,哎呀……这个……”   “这位审查官,感谢你忠实地履行了联邦赋予你的职责。现在,你的时间结束了——”   女元帅冷冷地打断,抬起一只手,指向门外。   没有任何迟疑和反抗——所有的审查官又同时转身,像刚入训的小兵一样,几乎是踏着着正步走了出去。   一个个腆胸迭肚,怪滑稽的。方彧噗嗤笑出声。   “你也别先得意,”女元帅突然厉声说,“严肃!”   方彧收起笑容:“……”   并不是因为遵从元帅的指令,而是忽然想起了另一个问题——   顾舍予说“找了军方的大人物来捞你”,不会就是……她吧?!   方彧大惊失色。   这这这……一个鸟不拉屎的小地方的审查司而已,让联邦机甲军的元帅来,是不是有点杀蚂蚁用屠龙刀啊?!   更可怕的是……他顾舍予到底是有什么背景,说摇人,居然摇个元帅过来?!   还没等方彧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女元帅威严开口:   “你认识我吗?”   方彧摇摇头,又点点头。   “不严肃!明确回答,不要让我再问第二遍!”   方彧指了指自己的领口:“看衣服,您是太空军元帅。但具体是叫什么名字,坎、坎特……西里索瓦……呃,扎哈里沙、沙……?”   女元帅的嘴角抽了抽:“……我是伊万诺娃。”   方彧:“哦,您好。”   伊万诺娃元帅没理会:“你看来不很关注时政,是吗?”   方彧:“不关注。”   “为什么?”   “政治是人与人之间的艺术。我讨厌人。”   伊万诺娃眉骨一跳,不置可否:“你上过军事学校吗?参加过任何种类的军事训练吗?”   “没有。”方彧老老实实说,“我低血糖。”   伊万诺娃飞快地在空气中点了两下:   “好,你在三年前在学校论坛和‘联邦现在的政府,还不如奥托大帝执政时一根小指头’一帖的帖主辩论,是否可以认为,那里透露出的政治思想就是你的目前倾向?”   方彧:“??!”   这话题怎么越来越不对劲起来了?   虽然她对军方“随便翻出她几年前校园论坛言论”的举动感到麻木,但更关键的是……   阁下,你不是来捞我的吗?我政治倾向是怎么样的关你屁事啊?   方彧忍不住语气加重:“这是我个人的观点,与您无关吧?而且时间太久了,我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了。”   伊万诺娃看了她一眼:“好。那你愿意加入联邦军吗?”   ?!   方彧一口气上不来:“噗——咳咳咳!”   她咳嗽得震天动地、嗽心抖肝,脸色苍白,简直要咳出血来。   伊万诺娃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看来甚至没有给她递杯水的打算。   方彧好容易缓过气来,抬起头,虚弱地问:“什么……?”   伊万诺娃冷声说:“你听得很清楚。我说过,不要让我重复!”   方彧深吸口气,按着胸口直起身,声音有点喑哑:“不愿意。”   “不愿意?”伊万诺娃挑眉,仿佛不可置信。   方彧站起身,抱起双臂。   这是一种她下意识防御的姿势,因为她本能地感受到了危险——以她目前的处境,伊万诺娃想要威胁她做任何事,都再容易不过了。   比如,“你去参军,否则就让审查司继续纠缠你吧”。   方彧尽量礼貌地说:“我不让您说第二遍,您也别让我说第二遍,我的意思很明确。”   伊万诺娃:“好吧,我换一种说法——军部命令您,联邦的一位公民,明天八点整去军部报道——您从现在起入伍了。”   方彧:“……”   她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现在更无语一点,还是刚才更无语一点。   她轻声说:“元帅,联邦没有这个权利。”   伊万诺娃:“那你愿意接受审判?”   方彧有些恼火:“您是在威胁我吗?或许比起被您胁迫,我宁愿蹲大牢被狱友胁迫呢?”   伊万诺娃的目光划过空气,肃然摇头:“你不会。你还有一个弟弟,你想影响他的升学考试、让他在人生的起点,就背上有犯罪记录亲属的简历?”   方彧苍白的两颊烧红了:“岂有此理!”   伊万诺娃面无表情:   “介于你已经念大二了,我会直接让你入读位于海拉的军官学校。能在那里就读的多半是军官子弟,你会有一批层次很高的同学。毕业后,你会被授予中尉衔,这是奖赏你此次的功绩——你前途无量,年轻人。”   方彧:“谁在乎你的前途无量?”   伊万诺娃看了看表,抬起身:“时间到,你的问题解决了。我还有事,只是插空来见你一面,再会。”   说完,女元帅转身就走。   方彧追了出去:“谁说我的事情解决了?伊万诺娃元帅,你就这样抽空花了你人生中宝贵的三分钟,就打算来决定我的一辈子了?”   她跑到门口,却立刻被伊万诺娃的卫兵们拦下了。   方彧:“……!?”   她回到屋内,愤愤一脚踹翻了椅子。   “……不可理喻!大巫婆!”   过了一会儿,见四下无人,方彧又闷闷地把椅子扶了起来。 奇_书_网 _w_ w_w_._q_ i _ s_ h_ u_9_9_ ._ c_ o _m 第10章 流风回雪之日(7)   ◎再或者,我现在就砸断自己的一条腿!◎   “……是你去找的伊万诺娃?”方彧盘腿坐在床上,幽幽问。   顾舍予略显局促,抬手抵住嘴,干咳了一声:   “我只是和她说,能不能帮我捞一个人,她问是谁,我就把你的事情说了……她看完你的监控视频后,又去查了你的资料,突然就对你特别感兴趣,两眼发光,如虎似狼……咳。”   方彧:“……”   “你怎么不说话?”顾舍予好奇道。   方彧:“我不想骂人。”   顾舍予咧嘴笑了一下:“对不起哈,这下给你惹了个大麻烦。”   他说着一哆嗦,居然露出点感同身受的痛苦神色:   “瓦莎她就是个机器,为达目的不惜手段的战争机器。嗯,她看上的人,可是从来都逃不掉的……”   方彧闷闷道:“机器?机器可比她程序正义多了。这是野蛮,是原始,是暴力,不是机器,别辱机了。”   “你最好先想想对策。”顾舍予建议,“对,军校可是要测八百米的,你能跑下来吗?”   方彧激烈地说:“我才不会束手就擒,你去跑你的八百米吧!”   顾舍予:“我跑一千米。”   方彧:“……”   沉默片刻,她忽然问:“你和伊万诺娃有什么关系?这点小事,为什么要去找她?”   顾舍予打了个寒战。   方彧兴致缺缺:“怎么了?”   顾舍予连连摇手,战术后仰:“别,别,可不是本人蓄意谋害哈。本人倒是想找个直接管这事儿的,可是不认识啊。找来找去,都和她差不多。”   翻译过来就是:“哎呀,对不起,我认识的官儿都太大啦,不认识基层干部呀。”   方彧:……臭二代。   顾舍予又安慰道:“方,其实参军也没什么。也没人规定跟瓦莎一样指挥千军万马才叫参军嘛——等你毕业,我可以想办法把你调过来,跟在考古所没什么区别,多个军籍而已。”   方彧还是生闷气,咬牙切齿:“军籍就是隐患。”   顾舍予突然又一拍脑袋:“对了,你那次让我调查的人——”   方彧也猛地醒神。   ——被伊万诺娃一棒子砸得晕头转向,她都要忘了这件事了。   她赶紧爬起来:“怎么样了?”   顾舍予说:“履历很干净,没有什么疑点。除了……”   “其实也不能算作疑点……除了他母亲有量子教的信仰背景。”   顾舍予说完,又立刻补充:“但信量子教的人可太多了,我就信。”   方彧一愣:“噗——你信量子教?”   她刻板印象中的量子教徒,要么是那种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没什么文化的无量子兽贫民,要么是那种神神叨叨、披着大袍子、整天作肌肉强直状的老神父……   怎么看都和风流倜傥、一掷千金的顾公子不沾边。   顾舍予挠挠头:“……唔。”   方彧忍不住问:“为什么?”   “不知道,”顾公子大言不惭,“蓝母星时期那些被大头朝下扔进水里洗礼的婴儿,都知道自己为什么信上帝吗?”   “就莫名其妙跟着家里信了而已。反正又不是做老和尚,不让吃这、不让吃那。”   方彧:“……”   顾公子这一套灵活的宗教信仰理论,还挺逻辑自洽。   可真正的量子教,可不像顾少校那般灵活。   ——量子教是在帝政时期随着大分流出现的宗教,他们相信人类发展的尽头是地狱般的大毁灭,只有一位“量子神”能庇佑皈依者度过大毁灭。   他们传教、集会,倡导量子兽平权运动,甚至集资创立了“瓦尔哈拉”量子家园——一个能上传、保存意识的小型光网,用以使信众的“意识”和“灵魂”度过大劫难,得到永存。   尽管目前还看不到“劫难”的影子,但仍有激进者主动选择安乐死,并在试运行的瓦尔哈拉中上传自己的意识。   由于瓦尔哈拉目前还处于试运期,那些选择进入家园的人,面对的其实是一片完全荒芜未知、荆棘丛生的领域。   因此,教徒们称他们为“开拓者”,称这此行动为“人类的第二次地理大发现”。   帝政末期,量子教徒热衷投身瓦尔哈拉,引起了主政的伊莎贝尔女大公的严重不满,认为“有损帝国的生产力”,曾对其进行一定程度镇压。   联邦建立后,颁布了宗教自由原则,量子教才第一次获得了阳光下的地位。   或许是曾经遭到过镇压,量子教如今很有强烈反弹的趋势——量子教徒和一些保守派水火不容,动辄就要拉出自己被压迫的历史说话。   “这都不是重点,”顾舍予一挥手,“我想说的是——”   “你知道……”   顾舍予罕见地没有脱口而出,而是犹豫了一下,才压低声音:“军方内部一直有传言,说有些叛军和量子教不清不楚。”   方彧:“监控呢?看不到他到底做了什么吗?”   “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顾舍予认真摇头,“那段时间的监控消失了。”   方彧垂下眼睫:“……”   莱登少校自己是绝对没有力量删除军方的监控的,如果监控消失,那很有可能意味着,军方内部也有多股势力正在缠斗——   按照联邦宪法,联邦军队是政府的暴力机器,是公民意志为自保而向外抛出的利刃。   联邦军本身只是并无意志的工具,故此一切其他的思潮都可能在暗流下潜行翻涌。   呐,联邦,璀璨的银河人类文明之子——   她的锦袍之下,有多少暗行的疮痍在溃烂、蔓延?   顾舍予歪头问:“你有什么想法,方?”   方彧抬起头,想了想,说:“少校,你有没有意识到——”   顾舍予:“啥?”   “——如果我明天去军部报道,那你心心念念的方便面就没有了?”   顾舍予笑容瓦解,瞬间崩溃:“什么!?”   **   当天晚上,方彧告诫自己不要再管什么“莱登”“菜登”——这些可恶的军方水浑得很,指不定叛军就是他们养寇自重,自己养的呢;也不要再想“船上有什么”——就是有一吨金子,也不给她用。   然后,她扎起头发,愤愤不平地坐到桌前,拟定“逃亡计划书”。   跟着进屋的弗里曼战战兢兢:“你真的要违抗伊万诺娃将军的命令啊。”   方彧信誓旦旦:“反正我绝对不会参军的。哪怕逃亡到反叛军也好,去抄家伙劫道也好,回蓝母星和大猩猩对着呲牙也好——打死我也不参军!”   “哎呦……”   弗里曼嘴角抽搐,显然是觉得“和大猩猩对着呲牙”的代价还是太高昂了些。   方彧咬着笔头:“可以把这件事的全部过程,用极有倾向性的文字写下来,发给《每日奥托》——呵,这回是真的了……”   弗里曼连连嘶声。   方彧咬紧牙根:“或者,也可以今晚就跑去叛乱军那里。他们当地的头领肯定很有兴趣听听伊万诺娃的强权行径……”   弗里曼倒吸一口冷气。   方彧恶声恶气:“再或者,我现在就砸断自己的一条腿!”   弗里曼弱弱道:“……这个可行性还高一点儿。”   第二天清早,在列出了一百二十三种逃脱方案、排除了七十九种方案后——   方彧默默开始收拾行李。   弗里曼在食堂打饭,看见拖着行李箱、端着早餐盘、双腿健全的方彧,不由一愣,压低声音:   “你准备好要跑了?”   方彧有气无力在他面前坐下,眼底乌青:“我准备好……参军去。”   弗里曼大惊失色,差点掀翻牛奶瓶:“???”   弗里曼觉得自打遇见方彧,他的下巴就颇为受累,大有被惊掉的可能性——   当方彧策划离奇的逃亡方案时,他惊讶。当方彧说她又不打算跑了时,他还是惊讶。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   毕竟,这位昨晚不还是“宁可和大猩猩对着呲牙”,也不屈服于伊万诺娃吗?   方彧吸着豆浆,夹着小包子,淡然说:“唉,想了想,都太麻烦了。懒得动,算了吧。”   说话时,她的神兽小咸鱼正欢快地在豆浆碗里打滚儿。   弗里曼憋了半天:“……也好,也好。”   吸干净最后一滴豆浆,小咸鱼萎靡不振地趴在碗底,噗嗤一声,消失了。   方彧也站起身:“上尉,啊不,少校,还没恭喜你晋升。”   弗里曼挠挠头,怪不好意思的:“都是借了你的东风。唉,其实什么军衔都一样,还不是得开船。不过,我可能要调到其他船上去了。”   方彧:“那挺好的,跟着约翰逊舰长,恐怕阵亡的概率很高。”   弗里曼吓了一跳:“你小声点!”   说完,他又压低声音:“不过,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你有一艘星舰了……千万把我挖过去,我觉得你舰上的阵亡概率肯定低。”   方彧听了这种赞誉,不知该哭该笑,只得做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有一艘星舰?”方彧随口说,“不太可能,我只想去大后方考古所什么的……我晕星舰晕得很厉害。”   说完,她与弗里曼互道“再会”,拖着箱子离开了食堂。   ——在门口,她碰见了包着脑袋的约翰逊舰长。   顶着舰长阴森森的注目,她真情实感地愧疚了一秒,然后灵机一动。   “舰长,”方彧说,“你千万别怀疑莱登少校,他是好人,大好人,和我关系很好,完全不是叛军的间谍。”   约翰逊一愣,摸不着头脑:“……?”   说完,方彧观察了一下约翰逊的表情,满意地抬脚,拍拍屁股走人。   这摊烂摊子就算过去了。   她现在要往前去,去赶第一班星际特快。 第11章 光荣海拉(1)   ◎开门,举铲子,抡圆了◎   海拉国立军官学校位于海拉星近地空域,由联邦的第一任大元帅海拉·杜邦夫人一手创办。   在帝政时期,学校曾为革命军输送了大量的军事人才。而今,也依旧每年输出着很多元帅、上将和联邦勋章获得者——   方彧将视线从悬浮在半空的滚动字幕上移开。   “买票。”她向星际特快站的售票员说,“二等座。”   不用说买去哪里的票。这个中转站的唯一目的地,就是海拉星。   ——由于军事戒严等因素,海拉星没有普通的民用航线,所有想前往那里的人,都必须在这个中转站经严格安检后,乘专列中转。   当然,也没有什么正常人有兴趣往鸟不拉屎又规则森严的海拉星跑——所以,一般情况下,列车上不是穿着制服的军校生,就是联邦军人。   售票员抬起头,不耐烦道:“二等座没了,还有商务和一等。”   方彧:“?”   海拉军校规模很小,全校的学生叠起来,也塞不满一列专列,怎么会卖光了?   难道联邦军部又缺钱亏空了?   方彧:“为什么?”   “卖没了就是卖没了,有什么为什么!”售票员神色不善。   话音未落,只听候车室里传来一阵嘈杂。   方彧疑惑地转头。   “方!方——那是方!”   “让开,让我先来!”   “滚蛋,你扒我的裤子干什么!”   一群扛着长枪大炮、拿着话筒的家伙在狭窄的安检口一阵拥挤,一番激烈角逐后,有几个身强力壮的记者成功率先突出重围,一起乌泱泱地涌了出来。   方彧被吓得后退一步:“!”   “方小姐,”一根话筒塞到她鼻根下,“《每日奥托》,我们是《每日奥托》——能给我们详细讲讲您英勇救下舰队的全过程吗?”   “方,《桑谷之声》——请问有网友爆料说,您不是学霸,在大学成绩很一般,甚至挂过科,是真的吗?”   “您当时的心路历程是怎么样的……?”   “……为什么突然选择从军了呢?”   “有您的大学同学爆料,您谈过十一个前男友,是真的吗?”   方彧差点转头就跑:“……!”   靠,她之前只是口嗨而已啊!   这件事怎么会被曝光出去?!   方彧不可置信地想。   她的第一反应是去摸光脑,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是记者们团团围上来,几乎要把她憋死,连呼吸都很困难,更别提挪动手臂这种大幅度动作了——   “克里斯托弗!”方彧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看热搜!快!”   克里斯托弗声音如常淡定:“你好,方彧。热搜筛选中,其中相关度高的有——”   爆#银联大女学霸智救联邦舰队   沸#方彧   方彧:“……?”   电光火石间,她心中掠过无数种可能性。   一部分让她觉得“恐怕完蛋了”,另一部分让她觉得“这回是的的确确完蛋了”。   记者们仍在不断提问。   “方小姐,请问您对于联邦扩军有什么看法?”   ……傻逼,联邦扩军关我屁事。怎么,我属于被扩进来的大冤种吗?   “您对于叛乱军有何看法?有何对策?”   ……有病,这种问题不应该去问伊万诺娃那些人吗?   “您真的有那么多前男友吗?”   ……蠢货,我要一个足球队的男人有什么用!天天看他们踢球吗?   “您对于量子兽平权运动有什么……”   方彧内心骂骂咧咧,脸上面无表情。她一咬牙,心一横——   咕咚!   一个人惊呼:“天啊,方小姐!”   “她怎么突然晕倒了?快去叫人——”   方彧偷偷把眼睁开一条缝隙,向外偷看。   记者们手忙脚乱地去叫人,人群四散,包围圈出现了明显的豁口。   可以突围。   她猛地窜起,扑向售票员:“一等座就一等座吧——快点,谢谢,再见!”   拿到票,方彧拔腿就跑。   “给她跑了!给她跑了!”   回过神来的记者们惊呼,口气活像过年要杀的家养小母猪跟着只公野猪钻了野树林。   方彧无暇顾及,拉着箱子一路狂奔,直冲进专列。   也没必要再去找她的座位了——她直接钻进了厕所里,反锁上门。   “呼……唔!”   靠在厕所门板,方彧才猛呼出口气,旋即被臭得龇牙咧嘴。   ……人生,她的人生啊。   方彧惨淡地想。   还没等她感春悲秋完,另一个问题就占据了她的脑海。   她不由打了个寒战,立刻打开光脑,拨通了弟弟的传呼。   “兰斯,”方彧虚弱地说,“你看热搜了吗?”   兰斯一愣,警觉道:“你又惹什么麻烦了?!”   方彧:“不是我……哎呀,总之,你今晚不要回家了,也不要离开学校。”   “那我睡哪?睡讲台吗?”兰斯讽刺地问。   方彧捂着鼻子心想,睡讲台总比睡厕所强一点——凑合过吧,还能离咋地。   “什么?!”   兰斯突然惨叫一声,显然正在高强度搜索他姐,为热度做贡献。   “你要参军了?”   方彧:“……”   “你还要去海拉军校进修?”   方彧:“……”   “——你还有过十二个前男友?!!”   方彧无力地说:“这个真的没有。”   兰斯崩溃地说:“比起你否定最后一个而变相肯定前两个……还不如你真有十二个前男友呢!”   方彧想深吸口气,却又生生克制住了,沉声说:“你听我说,兰斯。”   兰斯激烈打断:“不听!你特么不让我参军,自己跑去海拉军校!你、你好不要脸!”   方彧口气稍冷:“兰斯!现在不是讨论要不要脸的好时机,我也不否认我的举动不负责任、给你添麻烦了、很对不住你。但是——媒体很快就会顺藤摸瓜扒到你头上的。”   方彧疲惫地按住眉心,用力揉了揉:   “所以,你暂时不要离开学校半步,等我想想该怎么打发掉他们。”   兰斯沉默片刻,同样冷声说:“……这不用你操心。”   他顿了顿,口气高傲:“我能处理。”   方彧有些心虚:“……呐,你打算怎么处理?”   “用铲子处理。”兰斯威严地说,“开门,举铲子,抡圆了——拍死他丫的!”   方彧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不行,绝对不行……人家也只是工作,何至于此?你想被网友骂死吗?”   “你现在不是联邦的‘学霸美女英雄’吗?”兰斯冷嘲热讽说,“谁敢骂死学霸美女英雄的弟弟?”   方彧苦笑一声,将脊背倚在隔间上,仰起头:   “得了吧,今天我是英雄,明天就是违法乱纪的破坏分子,后天就是后台硬邦邦的关系户、卖身上位的心机女,等着吧。”   她垂下眼睑,沉声说:“不说我,关键是你。如果你被记者抓住了,千万别说什么我是你姐姐——就说咱俩不熟、异父异母、关系不好,再骂我两句也没事,总之你什么都不知道,明白吗?”   兰斯哼了一声:“我爱怎么说怎么说,关你屁事。”   方彧恨铁不成钢地咬牙威胁道:“你如果不这么说的话,或许……我就暂时不打算把你的身份id邮回去了。”   兰斯:“……你!”   “咳……咳……”突然,隔间外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好像拉风匣一样,呼哧带喘。   方彧警惕地压低声音:“外面有人,挂了。”   兰斯十分委屈:“什么道理啊?明明是家里人,搞得像特务接头一样——”   方彧恳求:“拜拜,千万听我一次话吧,哥,你是我大哥。”   说完,她挂断了通话,把隔间门推开一道缝隙,向外窥视。   洗手台前站着一个单薄清瘦的身影,黑发略长,凌乱地垂落在耳畔,肤色苍白,从镜面中隐约倒映出一张秀美的少年面孔。   虽然天气还不算冷,但他穿着长衣长裤的黑西装。衣服挺括合体,看起来像是很贵,只是洗得有些发白。   此刻,他咳嗽得满面通红,像要背过气去。   ……如果现在这样偷偷溜出去,会不会成了见死不救?方彧下意识想。   或者,还是装没看见比较好……   方彧想着,就要关上门。   突然,少年咳嗽着回过头,露出恼火的神色,眼神十分不客气。   ……果然被人瞪了,就应该快点关门才对。   方彧张口结舌,抬起手按住后脑:“那个,你、你没事吧?”   “没事。”那人惨无人色,却一脸淡定地说。   方彧无心理睬,假笑道:“哦哦,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那我……回去了,回去了。”   说完,她砰地拉上门,回到隔间里。   方彧背靠着门板,生无可恋地抱起胳膊,累得不想动弹。   这下可好,不但熏得慌,外头还有个咳得要吐的人配乐。   “……”   方彧沉默良久:“克里斯托弗。”   克里斯托弗温和地说:“方彧,请问您有什么需求吗?”   方彧按了按太阳穴:“你最近在读什么书?念出来吧,我也听听。”   克里斯托弗彬彬有礼:“我在读《线性代数B》,就是您挂掉的那门课的教材。您要听吗?”   方彧:“……算了。换一本。”   “搜索中,《桃花潭水,你与我千尺之深的情与劫》——这本的题目看起来很有趣,方。”   方彧:“……你都在看些什么玩意?”   克里斯托弗无辜地说:“这一本可比《线性代数B》艰深晦涩得多,方。” 第12章 光荣海拉(2)   ◎果非常人◎   专列缓缓驶入海拉星近地空域。   军校生们纷纷拖箱带口地往站台上挤,场面一片混乱。   方彧趁机从厕所里钻了出来,混入人群之中,并拨通了弗里曼的通话。   “你有没有把这件事的过程……漏给别人?”   方彧在人群中排队等着上扶梯,不得不抬高音调,询问通话那头的弗里曼。   弗里曼一口否决:“没有,绝对没有!我是守口如瓶——不,简直是守口如尖嘴玻璃管啊,方!”   方彧慢吞吞说:“啊……这样啊。”   弗里曼劝慰道:“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是也算好事呀。联邦大几千亿的人口,有几个能在热搜榜一上呆这么久的?这也算青史留名了吧。”   方彧苦笑:“嗐,可不是吗?热得都像热锅上的蚂蚁了,青得都像地里的韭菜了……哦,对了,真对不起啊,可能他们这两天也会麻烦到你的。”   “没关系,反正我马上去军部报道了,又该失踪了——媒体想联系我也联系不上,哈。”   方彧笑了笑,忽然问:“那……莱登少校怎么样了?”   “莱登?”弗里曼一愣,“听说他出院了,估计也要回军部报道了吧。怎么了?”   方彧垂下眼:“没什么,随口问问。”   正此时,她两眼无神地就要下滚梯,却被一个带袖章的人大声呵斥住。   “喂!新生来这边登记!眼睛瞎吗?”   方彧回过神——   果然,一群穿着各色常服的年轻人聚集在不远处的一个窗口下,各个神色局促,形容紧张。   她忙嘟囔了一声“抱歉”,也穿过人群,走了过去。   “姓名?”登记处的中年女人高高坐在窗口里,斜着眼看她。   “方彧。”   她几乎是低声咕哝了一句,可还是被周围的人听到。众人纷纷报以惊骇的目光。   登记员也高高地挑起一根眉毛:“你就是那个什么……什么砸了舰长的?”   方彧低着头,含混地说:“噢。”   登记员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半天,砸吧着嘴下结论:“啧,看着不像。”   真谢谢您。方彧暗想,不像才好呢。   登记员让她拿光脑下载了一个表格后,说:“沿着这条路往前走。”   空中走廊悬浮在高空,玻璃外映出惨白的天光,像是传说中的天国之路——   方彧忽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这是一条歧途,而她就这么毫无反抗、麻木不仁地滑向深渊去了。   方彧半梦半醒、迷迷糊糊地走过空中走廊,觉得自己像飘在半空的幽灵。   还是死不瞑目的那一品种。   **   走廊的尽头,竟然是一片野地。   方彧总算还没太糊涂,意识到自己是在行星上方的空域中,因而不由惊讶于眼前的景像。   深海,沙滩,丛林,河滩,溪流,几百米高的空域,平坦的空地,统统被囊括在穹顶之下,像一个微缩的可居住行星。   山林里传来奇怪的嚎叫,海面上不时腾踊着浪花,有鱼类跃出水面。最近处的空地上停放着几驾钢铁怪兽——居然是机甲。   已经到达的同学都聚集在那片空地上,他们身前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军官。   “人差不多齐了吧?”军官粗着嗓子,抬起手腕看着光脑,“好了,都到了……下面保持肃静,听我说!”   因兴奋而嘁嘁喳喳的交谈声低下去,军官环顾左右,声如洪钟:   “我是海拉军校的实战部教官阿尔伯特·海尔德。这里是训练基地——我知道很多人都是军部子弟,不用我说,你们也应该都被自己的叔叔伯伯、爷爷爸爸提着耳朵教导过了——你们以后大多数的实战课程、小组演习和实战考核都会在这里进行——今天,主要是先要对你们进行测试分班。”   方彧瞳孔一缩——测试?!   “也不用紧张,只是几个小测试,量子兽强度啊,机甲操控基础,理论模拟战啊……大部分人都能得个B——有问题吗?可以提出来。”   方彧犹豫着举起手。   过了片刻,她很尴尬地发现,好像只有她一个人举了手,又赶紧把手放下。   然而,海尔德教官已经发现了她,大手一点:“你,你有什么问题?”   方彧怀着隐秘的希望,小声说:“如果测试没通过,会被……遣返吗?”   海尔德教官一愣,哈哈一笑,显然严重误解了她的意图:   “放心吧,从来没有学生到这一步还被遣返的,只要你有量子兽——你总不会连这个没有吧?哈哈哈哈……”   方彧尴尬微笑:“哈……”   此时此刻,她真的很希望自己没有。   无论如何,考核很快开始了。   第一个环节是测试机甲基础。   考虑到虽然大部分学生是军部子弟,但仍有不少人是没有任何机甲操作基础的,所以,考核主要针对机甲驾驶,而对更复杂的战斗操作不做要求。   所有的学生被要求进入一架机甲,并驾驶机甲进入预先规划好的赛道——   包括一段平原上的羊肠小路、一段密林幽径、一段水下赛道,以及一段空中赛道。   按照完成全赛程的所用时长计分,时间越短,得分越高,没能完成全赛程的直接计基础分三十分。   “好了,大家准备好了吗?”   ——方彧抱着被丢过来的头盔,被人群裹挟着向前涌去。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已经站在一台练习机甲的舷梯下方了。   教官大喊:“三,二,一,开始!”   学员们麻利地爬上舷梯、跳入驾驶舱,一阵尘土飞扬,有几台机甲已经绝尘而去。   方彧:“……”   她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或许应该先爬进去再做打算。   于是,方彧左脚拌右脚地爬上舷梯,小心翼翼地跳到驾驶位上。   她再次呆住了。   操作屏幕悬浮在半空中,所用的全是缩写,还有些不知有何含义的鬼画符状文字。   方彧试探着触摸了一下一个看起来很大的按键:“……语音操控可以吗?”   一片死寂。   方彧眨了眨眼,从舷窗探出脑袋——   场地上只剩下她一台机甲了。   “啊,这样啊……”   方彧反而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反正现在把机甲启动估计也是倒第一,立刻放弃也是倒第一,不如干脆补觉算了。   驾驶座还挺舒服的,不愧是军用机甲,很符合人体工程力学。   于是,方彧将身体向下一滑,头歪在扶手上,安详地闭上眼。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被伊万诺娃元帅追杀,情急之下跳上了一台机甲,却怎么也无法启动。她急得躺平下来,对着追兵咕哝:“哎呀,麻烦死了……”   **   “你是……方彧?”   海尔德教官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拿着手里的三十分成绩单,一副受惊的样子。   刚刚被叫醒、站在场地中央的方彧感到众人的注目,有些不好意思:   “啊,是。”   海尔德教官摇摇头,背着手走开去,低声感慨:“果非常人,果非常人……我测试过几十年的新生了,还是第一次看见连发动机都没启动的。”   方彧:“……”   海尔德教官逐个登记第一项的成绩——大多数学员都在两个小时内完成赛程,得了七八十分。第一名是个叫安德鲁·卡佩的家伙,只用了五十七分钟就跑完了全程。   “卡佩,九十四分,好啦——午饭时间大家可以短暂地休息一下,都累坏了吧?一点钟准时回来,进行量子兽强度测试——休息得已经很好的同学,咳,如果愿意的话,可以从现在开始加训嘛。”   海尔德教官用拳头抵在唇边,咳了一声,瞥向方彧。   方彧:“……”   ——虽然休息得已经很好,但她还没吃饱。   方彧装没听见教官的话,随着众人一起去了食堂,领出午餐来。   她挑了一个偏僻的座位坐下,在桌子底下点开光脑。   还没等她拉热搜榜,就有几条新闻自动蹦了出来——   #实时!女英雄第一项测试惨获零分,从军生涯是否内幕   #反转!女英雄人设崩塌,幕后大佬不可小觑   #学霸还是笑话?方彧大学成绩单曝光,线性代数B居然挂科?!   方彧苦笑:“……果然。”   她做了什么事情,她自己心里清楚——本来就不是无可非议,甚至可以说是在许多雷点上蹦迪。在突如其来的流量面前,被拉出去祭天,也算是常规操作了。   ……唉,该来的总会来的。   方彧内心毫无波澜,夹着小猪奶黄包,手欠地点开一条新闻,往下翻评论。   用户DS389:早就知道,只不过是个想红想疯了的女人。趁人之危,君子不齿。   Alicement回复用户DS389:非强调女人干什么?垃圾败类不分性别。   方彧不死不改名:公民的意志已经沦丧!联邦的荣光已经败坏!不论有任何背景,都不能为所欲为!方彧究竟是怎么进海拉军校的?所谓英雄又是谁在幕后炒作?请给公民们一个解释!看到的都复制一下,大家一起刷起来!@联邦廉政委员会@联邦军部@联邦总长爱德华·坎特   雨过天晴:的确不应该宣传这样的人物,无组织无纪律,居然还挂过科。本来看是学霸,还想分享给女儿学习榜样的,已经赶紧撤回了。   方彧看得五味杂陈、龇牙咧嘴:“……”   这时,一道高挑的影子盖了过来,在光脑上投下一片阴影。   方彧被挡了光线,下意识抬起头。   “你,就是方彧?”一道傲然的声线。   她面前,站着个相貌漂亮、扎了挺多耳洞的男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22 08:37:24~2023-09-23 12:15: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6046674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光荣海拉(3)   ◎不如买一条拉踩我的◎   虽然只是短短一天之内,方彧却数不清自己听到多少句“你就是方彧”了。   她心里妈妈批,嘴上含混地说:“嗯。”   “所以就是你故意买热搜压我热度,是吧?挺有钱啊你,花了百八十万吧?”这人双手抄兜,冷笑着看她。   方彧眨了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人一拳砸在桌面上:“我告诉你,没有实力,买再多热搜也没用——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模样吧,丑逼。”   方彧听得一愣一愣,下意识问:“请问您是谁?”   那人冷笑:“你就装吧,不认识我是谁?”   方彧:“……”   她当机立断,抓起光脑、打开相机,就去扫那个人的脸。   那人却像被机关枪顶住了脑袋,“嗷”地大叫一声:“不要命了,你他妈还敢偷拍我?!”   方彧充耳未闻,将奶黄包叼在嘴里,点击识图,含糊地说:“唔……克里斯托弗。”   “你好,方彧。识别中……”   克里斯托弗声音温粹:“已识别。图中人物是安德鲁·卡佩先生,青年演员,曾主演过《我们曾经相爱过》《了不起的阿黛尔》等都市爱情剧,今年一月份因服兵役而宣布暂时息影,四月份时官宣进入海拉军校学习。”   方彧恍然:“哦!”   克里斯托弗顿了顿,温和地说:“方,新生成了高级分析能力,您想与卡佩先生分享一下吗?”   方彧一愣:“还有新功能?行啊。”   克里斯托弗的机械音温润有礼:   “高级分析中……分析完毕。卡佩先生主演的电视剧平均得分:4.23,在同期演员排位中约占89%,定级:差强人意。粉丝数:二十一亿,实际活跃粉丝数:两万三千六百五十四人。发展建议:不具备演员基本素质,建议退圈。”   方彧:“噗。”   卡佩的脸涨红了:“你、你弄了个什么机器人来骂我——”   克里斯托弗温文尔雅:“您好,我是普普通通的人工智能,克里斯托弗。我的一切言论都是经由缜密的数学分析得出的,不会说出任何带有感情偏见的话语,更不会辱骂您,卡佩先生。”   卡佩气得哆嗦:“你!”   方彧将身往椅背上一倒,开口说:“同学,您别生气了,我听明白了,不就是我的事横插一脚,压了您买的热度吗?事情很好解决啊——”   她顿住。   卡佩又恼火,又被方彧勾得心里痒痒,更生气了:“我的热度才不是买的!”   方彧恍若未闻,慢条斯理,端正脸色:   “现在网上都凡是骂我的热度都很高。你买热搜的话,与其买什么‘卡佩开机甲有多帅’,不如买一条拉踩我的,肯定事半功倍。”   卡佩愤怒的表情凝滞片刻:“……!”   ……他好像还真听进去了。   方彧满意地收回目光,落在餐盘上。   卡佩骂了一句“他妈的”,草草给自己的讨伐做结,而后气势汹汹地转身走了。   方彧重新清净下来,又去夹奶黄包——   克里斯托弗低声说:“您是不是吃太多奶黄包了?糖分过度摄入,不利于身体健康。”   方彧拼命摇头:“哎呀,我被气得嘴里发苦,特别需要糖分缓一缓。否则,我可是要开始像卡佩先生一样喷毒啦。”   “既然您很生气,那您为什么要给他提建议?”克里斯托弗问,“您的建议很可能会生效。”   方彧咬了一小口奶黄包,慢吞吞说:   “哦,这样的,这次测试赛他好像是第一——如果他真的开机甲水平很好的话,那被吹彩虹屁也算应该。如果他其实是个草包的话……”   “这样引流会吸引来很多不是他粉丝的人,甚至是一些军迷暴躁老哥。那些人懂机甲,往往又会讨厌小鲜肉男明星,”方彧莫得感情,“……那他可就要倒霉了。”   **   下午要进行的是量子兽定级测试。   方彧吃完午饭,又在食堂里磨蹭了一会儿,确保不会有时间加训,才慢腾腾地随着人流往测试馆走。   才进测试馆大门,一股未来科幻风扑面而来。   暗蓝色的场馆里,有投影而成的大海和密林,时不时有银色的动物一闪而过——是有人放出了自己的量子兽。   由于人多,方彧被挤到了海里——海水拍打着她的小腿,触觉分外明晰,甚至裤腿都有湿漉漉的感觉。但如果走出来,就会发现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海尔德教官站在一个大木墩上,向全体说:   “量子兽,大家想必也都清楚原理,主要和精神力的强弱有关。一个人的精神越强悍,释放出的量子兽也往往越强大、威武。一个人如果精神上萎靡不振,他的量子兽可能就是苍蝇、蚊子、小咸鱼什么的,甚至没有——所以我经常开玩笑说,女生找对象一定要看看男同学的量子兽,哈哈。”   方彧想起她的小银鱼,心虚地别过头:“……”   “当然了,那些科学家会跟你们说,精神力和量子兽没关系。嗯,这个是政治正确——他们不敢说真话。但是,军部不一样——这就是弱肉强食的地方,我们是要上前线,和叛军真枪实战地作战的!驾驶星舰、机甲时,量子兽都是很重要的辅助工具。实践告诉我们,精神力就是和量子兽有关系,我们希望我们的士兵,都有狼啊狮子啊之类的量子兽!当然,这很难……”   海尔德教官清了清嗓子:“所以,今天的测试就是这样——看到前方的那根柱子了吗?那是测试柱,请大家轮流上前,将量子兽与测试柱链接。测试柱会根据各种因素,综合出你的量子兽强度。”   “下面开始,第一位!”   海尔德教官开始叫号。   大家都显得有些不自在。   在平时,很少有人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释放自己的量子兽。   不少人都觉得这玩意和身高、体重、年龄一样,算是一件私密的东西,对于那些没有霸气大型动物的倒霉蛋来说,更是如此。   然而,在军部,就不会有人在乎你的什么“隐私”“自由”了。被叫到的人只好战战兢兢地走上去,放出自己的量子兽,在众人面前丢人现眼——   有一名同学的量子兽还真是一只蚊子,一放出去就失了控,狠狠叮了海尔德教官一口。海尔德教官被咬得吱哇乱叫,那人吓得脸色苍白、手舞足蹈,众人哈哈大笑。   卡佩的量子兽是一只花孔雀,精神抖擞地抖着尾巴——他憋红了脸,像便秘一样使了一番力气,然而得出来的强度数值却和那位蚊子兄不相上下。   “方彧!”   终于,海尔德教官叫到了方彧。   她早已经躺得很平,放出自己的小银鱼后,就不作任何努力,扎着两只手站在那里。   小银鱼摇曳着尾巴,好奇地吻着测试柱,游了几圈后,链接断开,小鱼游回方彧的掌心。   她双手捧着小咸鱼,转过头,等待自己的成绩。   “……七十八分。”海尔德教官低下头记录,似乎有点惊讶。   这个成绩在目前测试过的人里算中上,方彧自己也有点吃惊。   ——毕竟她只有一条小咸鱼。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下午的考试应该不会再上热榜了……   方彧一面出神,一面回到队伍之中。   海尔德教官接着叫:“谢相易!”   这个名字引起一阵低低的议论,方彧从神游中惊醒。   “是他……!”   “他还真来了啊,看来他们家是真的要完蛋了……”   一个单薄的身影从人群中走出。   他留着那种旧帝政时期贵族少年中特别流行的妹妹头,黑发垂落在耳畔,衬出一块雪白的皮肤。相貌秀美清隽,透出些许不食人间烟火的脆弱感。然而,一双水波潋滟的黑眼睛里,折出的光却是直率而冰冷的。   ……好像,有点脸熟,见过吗?方彧努力回忆。   等等,是不是那天在列车上……   或许是他这几步路走出了中世纪仕女的风格,海尔德教官粗声粗气地招呼他:   “过来,哎呀,不用紧张,像个要出嫁的小媳妇一样干什么——快点!”   谢相易一声不吭,走到大厅中间,优雅地背过双手。   那双手修长白皙,尖端甚至白得有点发青。   他抬起头,黑洞般的杏眼扫视了窃窃私语的众人一周,优美、矜持而威严——众人莫名地安静下来。   而后,妹妹头莫得感情地开口:   “教官,我没有量子兽。”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23 12:15:25~2023-09-24 08:42: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浪人、小小的百鬼夜行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光荣海拉(4)   ◎你,是指挥叛军军此次撤退任务的匪首。◎   “哦,你没有……你没有什么?!”   海尔德教官吓得够呛,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跳起来。   像所有的帝政时期大贵族一样,谢相易能够在表达轻蔑的同时,显得很有礼貌。   他彬彬有礼:“我没有量子兽。给我计零分吧,谢谢。”   一片死寂。   半晌,卡佩抱起双臂,笑说:“没有量子兽,你来这里干嘛?奉献自己的小胳膊小腿,给叛军撕了拌饭?”   谢相易没有回头,声音冷冽:“反正我不是来拍摄综艺节目的。”   卡佩:“你——”   “行了!不、不许在言语中歧视谢同学,”海尔德教官后知后觉地补了一句,“可是,谢同学,你这个情况……你打算怎么开机甲和星舰?这些都是必修科目啊。”   谢相易:“叛乱军百分之九十的成员都没有量子兽,他们怎么驾驶机甲,我就怎么驾驶机甲。”   海尔德下意识说:“可是,这样驾驶机甲的强度……”   谢相易居然笑了一下。   他长得本来就很甜美,一笑起来显得更甜美,同时又有点可怕:   “强度这么差,为什么叛乱军还没被我们伟大的联邦剿灭呢?”   人群中再次爆发出一阵窃窃私语。   在联邦的公开场合提到“叛乱军”,本来就是一件很犯忌讳的事。作为无量子兽者,提到打着“去量子化”旗号组成的“叛乱军”,就更加地令人浮想联翩。   而从这一身扑面而来的帝政贵族气息看,谢的家庭背景似乎还有点问题。   ……叠buff呢这是。   海尔德教官似乎也对此子的暴论感到惊恐:“这……这……”   卡佩说:“你一口一个叛乱军暴徒,了解得挺多啊,好像还挺佩服他们的。你是不是叛乱军派来的奸细啊?”   “哈?”   谢相易嗤笑一声,似乎被这个想法逗乐了。   卡佩身边的人也赶紧捅他一指头:“大明星,这可不敢乱说。虽然他家现在完蛋了,但是,他可是……”   方彧竖起耳朵。   “……谢诠的孙子啊!”   方彧:“?!”   谢诠是帝政大贵族出身,曾是帝国企饿裙以污尔尔期无儿把以每日更新婆婆文海棠废文的军部尚书,后来首倡反抗帝国,与海拉·杜邦一起建立了新联邦,并被选举为第一任联邦总长。   虽然在任期内,他就因浓重的帝国贵族作风颇受诟病,并在任期中病逝。但无可否认的是,此人是联邦的开国元首。   ——至今,他的全息雕像还杵在奥托星国会大厦外头呢。   跟联邦开国元首的孙子说“奸细”,格局实在小了。   海尔德挠挠头,大感棘手:“哎呀,这……”   联邦的法律基于不歧视原则,是不允许军部拒绝有量子兽障碍的人参军的。海拉军校也并无明确的量子兽强度的考核标准。   虽然一般来说,没有量子兽的人不会自动来军队里找死玩。   但如果真有小疯子愿意送死……   还真没有理由把谢相易退货。   谢相易文雅地询问:“您还有什么要说的?”   海尔德绞尽脑汁:“你这个分数,有可能会达不到……”   达不到并不存在的标准。   “会达到标准的。”谢相易弯了弯眼角,微笑说,“虽然不知道‘标准’究竟是什么,但是会达到标准的——毕竟,第一科也有人只拿了基础分。只要比她分数高,我就可以算达标,您说是不是?”   方彧神游八表之际,锅从天上来:“?!”   ……别乱cue行吗?   海尔德憋了半天:“你下去吧,下、下一个。”   经过谢相易这一出,剩下的学生都信心百倍了起来——再烂还能烂过这个妹妹头吗?很快,最后一个学生也召回了自己满屋子乱窜的大公鸡。   海尔德清了清嗓子:“好,只剩最后一项了,战术模拟。”   “战术模拟采取两两对抗制,胜利的人晋级再次随机匹配,进入下一回合,失败的人会被淘汰,没有复活机会。最后按照排位来赋分——大家听明白了吗?”   众人齐声:“明白。”   海尔德指着不远处的房间:“那边是战术模拟机房,匹配到的房间已经上传到各位同学的光脑,现在请所有同学进入机房。”   方彧打开自己的光脑。   她匹配到了8号机房,对手是之前那位蚊子兄。   光脑还贴心地显示了二人目前的排位——方彧在89%,蚊子兄在86%。   ……真是难兄难弟,一对卧龙凤雏。她不由苦笑。   方彧坐到座位上,忍住一个哈欠,打开操纵版面。   她理解中的战术模拟就和打打策略游戏差不多,实则的观感……也确实差不多,只是更加细致复杂。   不大的操纵板上左一个版面、右一个版面,令人眼花缭乱。   有资源板,记录士兵数量、士气、战舰型号、物资储备等等。   有环境板,随机出当日不同行星的天气、湿度等等。   甚至还有随机事件版块——据说,每届都有一两个天选之子,被突如其来的陨石砸死,直接出局。   “很倒霉,是吧?”海尔德的语气听起来却像幸灾乐祸,“可是你猜怎么着?嘿,现实中,也的确每年都有军官被陨石砸死。在战场上,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方彧耳朵里塞着传呼器,听着海尔德教官八卦某个倒霉军官搞多角恋后被砸死的故事——   手上却已经拉大了星域地图,仔细观察起来。   这里面的地图都是模拟生成的,现实中并不存在。因此也更精巧美观,教学目的性明显。   有些地方可航行宙域狭长幽深,一颗行星横亘其中,一看就是演练攻防战用的。   有些地方黑洞遍布、引力场扭曲,很适合奇兵突袭。   还有一颗特殊标记过的星球,几乎全是液态水,估计是用来给深海舰队的学员训练的……   “情境加载中……”   耳麦里传来机械音,方彧连忙将地图拉到一边,点开属性板和指令台。   “A-24星域,一场针对叛军的围剿战中,联邦军队与叛军军狭路相逢了——你,是指挥叛军军此次撤退任务的匪首。”   机械音干巴巴地开始给作战双方讲述背景故事,并调整初始数值。   “与设备精良、士气高涨的联邦军不同,你麾下的士兵刚刚吃了一场败仗,士气低落、物资匮乏。但好在他们人数众多。”   “匪首,你的一级任务是:带领尽可能多的暴徒匪类离开这个危险的星域,撤回到你们那见鬼的老巢去。”   “你的二级任务是:如有可能,尽管是痴心妄想,你也想要反败为胜……”   方彧听得有点表情失控。   尽管她可以理解制作人为了增加趣味性和真实感的良苦用心,可是……   被一口一个“匪首”的称呼,怎么感觉这么奇怪呢?   蚊子兄的大军开始调动——看来,他那边的背景故事也播送完毕,大概是“清剿匪类”,“如有可能,一个不留”之类的吧。   方彧把注意力拉回战场上。   ……逃跑嘛,看起来也不是很难。   她撑着下颌,思考片刻,说:“嗯,大家调转方向,向……Z3319空域,速度……四,快跑!”   七分钟后。   蚊子兄呆呆望着屏幕,凝神良久,缓缓在聊天公屏上打出一个“?”   “你刚刚不是一直在跑吗?怎么跑到我后面来了?”他不可思议。   “你现在是要歼灭我了吗?”他声音颤抖。   “我不会得倒数第一吧[流泪猫猫头]。”他悲痛欲绝。   方彧想了想,很好商量地放下手:“要不,我不开炮了?现在结算?这样你的综合评分能高一点。”   “姐,我做牛做马回报你[猛虎低头]”   方彧找了个猫猫表情包——达成共识.jpg——发了过去。   蚊子兄点了投降,方彧很快接受,系统开始结算——   “教官,八号机结束了。”   趁这个工夫,方彧探出头去,向海尔德教官汇报。   海尔德大步走来,一脸了然:“哦哦,被陨石砸死了是吗?”   方彧张开嘴:“没……”   海尔德安慰地挥挥手:“运气不好没关系,模拟器上运气糟糕,到了真战场上运气就好起来了嘛!这么多年了,我有经验,凡是当年在模拟器上被砸死的学生,只有一个真的被陨石砸死,哈哈——”   海尔德教官的笑容一僵。   他看着屏幕上的结算分,像见了一只鬼似的:“——什么?!”   方彧心里还在想:……连续两次被陨石砸中,是什么被星星偏爱的人?   海尔德:“你你你不是被砸死的?”   方彧不明所以:“……不是。”   “他他他也不是被砸死的?!”   方彧有些心虚:“……不、不是。”   怎么,他俩都很应该脸黑到被砸死吗?   “你们俩这是分出胜负了?”   方彧眨了眨眼:“算是……吧。”   海尔德一脸惊悚地要求调出回放来看,嘴里嘟囔着“不是你的问题,就是你的问题”。蚊子兄和方彧都害怕极了,战战兢兢站在一边,盯着海尔德教官。   看完录像,海尔德用古怪的目光看了方彧一眼:“是你的问题。”   蚊子兄这边呼地松了口气:“……”   ——不管是好问题坏问题,不是他的问题就好。   方彧却如遭雷劈:“啊?!”我当时害怕极了。   海尔德:“咳,你们可能打破各自打破了一个小记录。”   方彧和蚊子兄面面相觑。   “——模拟战中最快打败对手的记录,和最快被打败记录。”   海尔德说完,不自然地又咳了一声,起身离开。   方彧和蚊子兄只得枯坐在机房里等候。渐渐地,他们才渐渐明白“打破纪录”是什么意思——因为,他们足足等了三个小时,才把最后一对纠缠得难解难分的对家等来。   可能……是太快了一点。   等了三个小时就罢了——尤为令方彧愤慨的是,第一轮结束后,蚊子兄被允准回去睡觉,可她却还得披星戴月进入下一轮。   “再来一瓶,这就是对胜利的奖励呗。”   方彧一脸杀气,重重坐在新机房内,吓得对面的人直打嗝。   她还是太乐观了——可远不止再来一瓶。   凌晨三点,第七轮对战结束。   方彧瘫在椅子里,彻底没了脾气,看着“胜利”的字样,眼神扑朔迷离:“……”   “救命,量子真神啊,奥托大帝啊,管他什么神啊!我下辈子一定好好做人,只要下一局直接被陨石砸死!”   方彧有气无力地对天发愿。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坐到了她对面:“好猖狂,方彧。小女生还是谦虚点可爱。”   方彧强打精神,抬起头:“?”   是安德鲁·卡佩——他居然还“活”着。 第15章 光荣海拉(5)   ◎而联邦的勇士们啊,将长眠于永恒的寂灭之中。◎   对决赛上只剩下四名同学,目前积分排名从高到低分别是:   谢相易、卡佩、一位量子兽是老虎的小哥,还有方彧。   四个人都在七局厮杀中获得全胜成绩,分数差异主要来自歼灭指数、保卫指数等因素的加成——方彧的分数靠后,主要应该归咎于她每次都过于主动地找对面“和棋”,导致歼敌数量拉胯。   “这是倒数第二轮了,嗯……太困的同学可以去洗把脸,坚持住嘛!坚持就是胜利。”   海尔德一面鼓励,一面在智能系统调控下,给四个人再次分组——   结果出炉:老虎哥对战谢相易,卡佩对战方彧。   “大家都没有意见吧?”海尔德问。   老虎哥精神高度紧张:“报告教官,没有!”   谢相易脸色惨白,不自然地呼吸,看起来像要晕过去了:“……”   卡佩撇着嘴笑,露出白牙:“我?我没意见。”   方彧对这个结果也没有表示不满,只是挠了挠头:“……唔。”   ——然后,她抬手迅速关掉了作战双方的对话系统。   四人两两走进机房。   机械音响起:“情景加载中……”   给自己戴好耳麦,方彧翘起二郎腿,抱着胳膊,边打瞌睡,边等待背景加载。   机器音再次响起,十分催眠:“K-42空域,联邦军和前来进犯的叛乱军相遇了。你,是叛乱军的一位头目……”   方彧昏昏沉沉。   “头目,你的一级任务:打败眼前这支代表着公民意志的威武之师。”   “二级任务:尽管是狼子野心、痴人说梦,但谁不想攻入繁荣的奥托城,获得亲吻那叛乱军大统领右手的荣耀呢?”   方头目醒过来:“……!”   怎么每回都是反派剧本?   用词还神似那种……给反叛军大统领和她的将军拉郎配的同人本子。   “模拟开始!”海尔德一声令下。   卡佩早已蓄势待发,军队如疯狗般扑了过来。   方彧回过神来,只得移动兵力迎敌——尽管这次的任务显然是进攻,但她还不清楚对方的策略,暂时不打算主动出击。   虚晃一枪后,她就把队伍带到了一片掩体星后。   ……能打到这一轮的人,估计都实力不俗,还是先观望为妙。   “……”   观望了一会儿,方彧对自己产生了深切的怀疑。   是她太过幼稚,看不透卡佩神出鬼没的用兵策略,还是他压根就是……没有战术?   “可是,如果一点战术都没有的话,也不至于打到这一轮吧……”   方彧眉心皱起,心虚地喃喃。   为了验证一下卡佩的策略,她试着移动军队,在小行星带里做了个简陋的包围圈,然后派出一小股兵力试探——   卡佩像不长眼的野猪一样,迫不及待地一头撞了进来。   方彧彻底困惑了:“?”   双方的初始兵力相当,如果现在收缩包围圈,她毫无疑问地会赢。   ——估计还能把刚才打破的记录,再打破一遍。   ……难道是他太困了?发挥失常?   方彧甩甩脑袋,决绝地否定了这个可能性:此时此刻,不会有人比她更想睡觉了。   但包围圈已经形成,现在想撤似乎也不行——   于是,方彧一边疑神疑鬼,一边开始收缩包围。   收缩包围时,方彧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她简直有点一惊一乍、草木皆兵,一会儿担心有不应该存在的伏兵,一会儿又觉得可能有不为人知的行星带,直到……   卡佩的全军都处在方彧的射击范围内。   “开……开炮?”方彧傻眼地说。   火力全开。   卡佩也并没有什么高明微妙的动作,而是任由全军暴露在猛烈的火力下,只是没头苍蝇一样狂轰乱炸。   方彧紧盯着屏幕,注视着这印象派的操作:“?”   在卡佩的疯狗式攻击下,方彧的舰队也不可避免地遭受了一点损伤。   但她没有留心,撑住操纵板,倾身向前,紧紧凝视着卡佩军的状况——   蓝色的“联邦军”在炮火下不断减员,但是……   “不……对。”方彧慢动作般说。   她这边看不到卡佩军的具体数据,但是,减员的速度……实在太慢了。   在前面七局的模拟战中,她闲得慌时,曾粗略地计算过这个系统下平均一艘星舰的火力极限。   根据经验,按照这样的轰炸程度,敌方的减员速度会非常之快,不会挺过三分钟。   可是现在已经足足三分半,卡佩军减员不足十分之一——甚至方彧自己的损伤,都快超过卡佩军了!   诡异,太诡异了。   不过,不管原因到底是怎样——   方彧颇有气度,当机立断,沉声说:“全体掉头,跑!跑回去!”   ……先润再说。   方彧军跑回了掩体后,七绕八绕,显然是把卡佩绕迷糊了。   他的操作再次迷惑起来——两股军队遇见了却不减速,反而加速,结果自己撞破了自己的脑袋。   这一下,他倒是损失了不少星舰,比方彧狂轰乱炸那半天损失得还多。   方彧看得心疼,往后一倒:“……有BUG啊,克里斯托弗。”   克里斯托弗温声说:“方彧,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吗?”   “帮我看看他的系统,”方彧心平气和,“我怀疑他那边的计算系统出问题了。”   克里斯托弗:“好的。您是发现了什么问题吗?”   方彧含糊地“嗯”了一声,将双手叠到脑后。   她逐渐明白这位兄台是如何打到这一步的了。   如果敌方的军队全是金身不坏的斗战胜佛,而自己的部下却是实打实一枪就嗝屁的人类,那这确实不是战术方面的问题了。   是玄学方面的问题。   而系统设定又是看不到敌军伤亡情况的,正常人估计也不会有闲心算一算到底该死多少人,只会感到对方怎么也打不死,自己越来越力绌不支,最后不明不白地落败。   “不过,他这个插件做得不够漂亮啊。”   方彧撑着下巴思索:“敌军轰炸他不死,自己撞自己却会死,怎么不做得利索一点、彻底一点呢?”   她眯起眼,思忖片刻。   “唔,我的兵力不多了,就派一点……去Z-2309空域转一转吧。”   克里斯托弗出声提醒:“根据地图信息,该处空域引力场扭曲,有编号为23498的黑洞。”   方彧瘫倒在座位上,用一根手指设定舰队的路线,身体剩下的部位统统作神志不清状——   “啊,有黑洞,有黑洞好啊。黑咕隆咚的,像人类的心肝脾胃肾,克里斯托弗。”   她设定舰队绕过最后一块危险星域,一切结束后,便如电视剧中想表现一个人死了时一样——   两腿一蹬,手臂猛然垂落下去。   “战斗结束!”   半死的方彧撑开眼皮。   “狡诈的叛乱军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引诱联邦军中了埋伏。联邦军不幸被编号为23498的黑洞吞没了,全舰队没有一艘星舰幸存。”   “叛乱军的头目这次得逞了,或许她将能匍匐在地,去亲吻大统领的右手。”   机械音莫得感情地念着感情过于充沛的台词:   “——而联邦的勇士们啊,将长眠于永恒的寂灭之中。”   作者有话说:   阳了,明天或许可能多半大概要请假qwq 第16章 光荣海拉(6)   ◎历史,翻开了崭新的篇章……◎   谢相易和老虎哥的决斗还没结束。   方彧坐在走廊里,仰着下巴,微微张嘴,睡得稀里糊涂。   卡佩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将耳麦往地上一甩,冲着一个好像是小助理的人发火:   “她作弊!”   方彧眼皮沉重,懒得掀起来,只是竖起耳朵:“……”   “她突然变出一个黑洞来,把我的联邦军统统都吸走了——她作弊!他妈的,不要脸!”   助理低声下气:“哥,没关系,这个成绩已经够好了,哪有不败的将军呀……这都是运气不好,那、那什么,此天亡我,非战之罪。”   卡佩跳脚:“那热搜怎么办?到头来得不到第一,丢死脸了!”   助理:“没事的,哥,文案改一改,可以直接把成绩单发出去。上面有两个素人就有呗,谁知道他们是谁啊?”   “而且,这次引流也很成功——很多冲着方彧来的人,都看了咱们的那条热搜,大家都夸您帅,还有不少路转粉了呢。”   卡佩:“可是我看还有一群傻叉怀疑我作弊!妈的,现在又输给了她——”   他一转身,突然看见了缩在墙角、萎靡不振的方彧,眼中喷出两道火光。   “哎,哥,哥,千万别——”   卡佩一把挣脱小助理,气势汹汹地走过来。   “喂,死娘们,”卡佩怒道,“你作死是不是?”   方彧闭眼装死,希望蒙混过关:“……”   突然,她的衣领一紧,被猛然从座位上提了起来。   卡佩抓着她的衣领:“要不是你是个女人,我非揍得你知道什么是天高地厚!”   方彧睁开眼,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抓住的领口,眉心皱起。   “我……好像生气了。”她无声地思考。   这时,对面的门打开了。方彧转过脸。   谢相易和老虎哥走了出来。   两个人四目直对着卡佩和方彧的奇特造型,双双露出疑惑之色——   半晌,老虎哥:“呐,这位同学,我也输了,但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呀……”   谢相易脸色苍白,身体摇摇欲坠,讽刺地微笑:“怎么,怕上热搜的时候成绩不好看吗?没事,买点水军就行了,五元一条。”   卡佩大怒:“你!”   方彧抬起头,一把按住卡佩要松开的爪子。   “等等,你先别松手,”她心平气和,“克里斯托弗有句话想对你说。”   卡佩:“?”   克里斯托弗温和地说:“我刚刚帮您的插件修复了几个BUG,希望能帮助您更好地作弊,祝您模拟愉快。”   卡佩的脸色倏忽惨白起来。   他一把松开手,后退几步:“你、你说什么?”   克里斯托弗温文尔雅:“您想要一份备份吗?请不要客气。”   卡佩不知所措地回过头,瞪着小助理:“这、这……”   助理倒是反应迅速,立刻把卡佩塞进一个隔间里,关门、反锁,一气呵成。   卡佩哐哐砸门:“让我出去!污蔑,污蔑,我特么和她拼命!”   助理置之不顾,忙奔了过来:“抱歉,您、您的意思是……”   方彧叹了口气,这助理当得也太糟心。   她同情地问:“你说,是把你老板作弊的证据提交给军部好呢,还是卖给营销号好?”   “对不起,对不起。”   助理一个激灵,一躬鞠到底,连声说:   “卡佩哥就是这样的性格,有时候做事莽莽撞撞的,也不顾及您的感受,但他其实心地很好,就是直男癌,直男癌——最近他发展也不顺利,遇到了瓶颈期,黑子也多……您、您高抬贵手,千万别把事情爆料出去,那样的话,他的职业生涯就彻底完了。我替他给您鞠躬了!”   方彧:“你替他?你是他爹吗?”   助理苦着脸,压低音量:“求您了,您权当可怜可怜我——如果跟过这样的劣迹艺人,我的职业生涯也完了呀。他不缺钱,可我没钱养活父母孩子。”   “……唔。”   因为老板要服兵役,自己也被迫入伍——遭受这种帝政时期的封建残余践踏,已经够惨的了。   若是入伍后再丢了工作,只能一直当大头兵,指不定还会死掉……那真是悲惨世界了。   方彧像漏了气的皮球,鼓起的气势泄了个底儿掉:“行吧。”   助理两眼放光:“谢谢您!谢谢您,您的心太好了……”   方彧抱起双臂,打断道:“不过,可别想让我把证据还给你老板。”   助理的脸再次苦下来:“如果我拿不到证据,他、他会骂死我的。他是什么性格,您那么明白的人,肯定看得清清楚楚……”   方彧:“他骂你,你不骂回去吗?”   助理:“……?!”   方彧正色:“像他这样的人,吃硬不吃软。想要让他尊重你,就得手里捏住他的软肋。”   助理一愣:“我一个给人打工的,哪有他的……软肋?”   方彧笑了笑,一闪而过狡黠的神气:   “——我不打算把证据还给卡佩先生,可并没有说不能还给您哪。”   “!?”   助理吓了一跳,本能地望向关着卡佩的小屋子,声音低微:“这这……他是老板,我是打工的,即使有证据,我也不敢……”   方彧站起身,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   “就算是帝政时期的皇帝,也有被臣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哎,对了,您为什么不给他接一部这种戏?我觉得卡佩先生的智商,很适合这种角色。”   助理:“……”   说实在的,他被方彧说得心里痒痒起来。   ——她虽然说出的话让人觉得一肚子坏水,可偏偏态度很诚恳而温和,甚至有点呆头呆脑,不自觉地令人信服。   方彧一歪头:“你要不要?”   “我……”助理咬紧嘴唇,下定决心,“要!”   方彧抱着胳膊,很爽快道:“克里斯托弗,把数据打包传到这位先生的光脑上吧。”   克里斯托弗:“是。”   助理一愣:……这也太随意了,不怕他转头就反跳吗?   方彧摸了摸后脑,有点紧张:“你看我干啥?”   “……您不怕我又反悔吗?”   方彧并不在意:“这是你的选择,我怕又有什么用?当然,我也不怕。”   说完,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不行了,困死我了,我得再眯一会儿,失陪了。”   卡佩拍门的声音震天动地,小助理只得屁颠屁颠地去开门,老虎哥也早就回去睡觉了——   方彧抬腿就走。   谢相易看了她一眼,低声说:“他要真的反悔,你怎么办?”   方彧一愣,停住脚:“……不知道,没想过。”   谢相易精致得过分的眉梢一抖,露出嫌弃之色:“……粗糙。”   方彧面无表情:“哦。”   她思维有些迟钝,仰面朝天片刻,才想起来再祈祷一回——   “量子真神啊,奥托大帝啊,下一轮请用陨石把我砸死吧!”   谢相易:“……”   **   方彧和谢相易再次进入机房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不少学员睡了一夜的整觉,神清气爽、精神焕发,跑过来看“双强争霸”的热闹。   此时此刻,机房的玻璃屏外面全是叽叽喳喳的人。   “我还是押小谢,他的综合分更好。”   “信我,押方准没错,我和她干过一局,那叫一个凶残——她分低是因为主动和我和棋了!”   “方是哪里跑出来的网红呀,还是小谢根正苗红,起码基因摆在那里……”   “谢家里现在就是那么回事了,要说背景,至少方的父母没有犯罪记录吧?”   方彧重重地将耳麦插到耳朵里,隔绝掉一切议论:“!”   她心情恶劣,在希望自己被陨石砸死的同时,还挺想用陨石砸别人。   不过……还是有点期待的。   方彧一边等待加载,一边思索。   听起来,谢相易在前七轮的表现都很“惊艳”,说不定和他玩会很刺激呢?   机械音说:“星域E-349,联邦内部出现了一股乱军,联邦政府军奉命剿灭这股叛乱力量。而你,是乱军的将领……”   方彧:“……”   在短短的一天内,她已经完成率领叛军血洗奥托、开进首都一系列丧心病狂的举动了——现在可好,好容易做一回联邦军将领,还特么造反了。   “一级任务:打败敌军,带领你的部下,在联邦的夹缝中生存下来。”   “二级任务:发动军事政变,占领奥托星——那些愚蠢的政客们只会将公民的意志践踏,这天下,也该由军人来坐一坐了!”   ……暴论,暴论啊。   方彧震撼道:“这是可以说的吗?”   虽然震惊,方彧还是定一定心神,开始浏览自己的各项指数。   然而,还没等她看到一半,屏幕突然一黑,继而又一红。   方彧不得不捂住眼,抵挡全息屏幕从四面八方射来的亮光——   等她再次睁眼时,机械音响起。   “一颗陨石划破天际,正中联邦将领谢相易的旗舰。”   “英雄折戟沉沙、壮志未酬,乱臣贼子的野心得以伸张。”   “请不要怀念我们,我们亦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银河的每一次潮涌,都托举起英灵无数。”   “历史,翻开了崭新的篇章……”   ……谢相易,特么被陨石砸死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26 21:30:33~2023-09-28 11:44: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尚难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光荣海拉(7)   ◎您的意思是,您不想干了。◎   方彧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成了模拟战环节的第一名。   由于第三门测试赋到了满分,她可怜巴巴的总成绩也被拉上来不少,最终排位在45%。   谢相易在被砸死后气得够呛,用尽毕生修养才克制住瞪她的冲动。   不过,他最终的总成绩却比方彧还高一点。   当然,卡佩的“成绩”也很好——比各有一门垫底的方彧和谢相易都高。   当天下午,#想坐卡佩先生开的机甲#卡佩学霸再度冲上热搜,不久后,#卡佩作弊#卡佩机甲测试开AI代跑几个词条的热度也骤然升高。   ——并成功把方彧的那几条半死不活的热搜顶了下来。   方彧对于这个结局很满意。   “咳,虽然欠缺一点原则性吧……”   方彧仰面朝天,躺在床上例行对克里斯托弗大发狂言:“但是军事嘛,政治嘛,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要什么自行车啊。”   克里斯托弗温和地说:“这样听起来,您像是个马基雅维利主义者。”   方彧啪地被书砸了鼻梁骨,吓了一跳:“……我不是。”   克里斯托弗笑说:“您当然不是,您是个很有原则的人。我只开玩笑的,您那么害怕做什么?”   方彧的眼神微黯:“……”   克里斯托弗尽管善解人意、温柔宽厚,但却从未能真正理解人心。   方彧轻声说:“克里斯托弗,我有一个想法。”   “那您愿意与我分享吗?”   方彧沉默良久:“一种事物一旦囊括了太多组成部分,就会变得抽象。而面对抽象的概念,人往往可以显露无所不用其极的残忍。”   她顿了顿:“像是黎明塔啊,军部上层啊,一支大军的统帅啊,他们每日面对最多的……就是这些抽象的概念。”   克里斯托弗分外安静,默默聆听着。   方彧:“这是一种泯灭人性的工作,需要意志特别坚强的人来完成。”   “……”   克里斯托弗沉默片刻,忽然说:“您说话总是半吞半吐,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个挑战。不过,您的弦外之音,这次我听懂了。”   方彧一愣,好奇地竖起耳朵:“啥?”   克里斯托弗严肃道:“您的意思是,您不想干了。”   “哈哈哈……”方彧笑了一半,僵在脸上。   因为她笑的同时扪心自问了一下,突然发现,好像,她真的可能,似乎,就是这个意思。   方彧虚弱地问:“……你是怎么推理出来的?愿闻其详。”   克里斯托弗欣然应允:“很简单。我的推理基础,基于一项您向来的自我评判,即您是个意志薄弱的人——当然,我对此持有保留意见——而您今天提出的新观点是:意志坚定的人是做好政府工作的必要不充分条件。由此可得,您认为自己不胜任这种工作。”   “而我的信息库数据记录,当您说‘干不了’时,您的内心真正想法往往是‘不想干’——比如,一年前的7月23日,您的室友邀请您去逛街,您说您‘没有钱’,实则您当时的资金非常充沛,您的话外之音是‘懒得动’。”   方彧张口结舌:“……”   她要收回那句他不理解人心的评论,是她浅薄了。   克里斯托弗顿了顿,亲切地问:“我说的对吗?”   方彧翻了个身,兀自感慨:“很对,太对了。”   克里斯托弗像拿到了充电器一般喜气洋洋:“谢谢,我很高兴。”   方彧沉浸在震惊之中,顺手打开光脑,慢吞吞说:“啊,你高兴就好……”   “您又摸光脑干什么?!”   方彧:“!”   克里斯托弗声音一瞬间可称严肃:“已经很晚了,您需要休息。”   方彧的手一顿:“……只许你高兴,不许我高兴高兴?”   “——您再高兴也用不着熬夜打那些无益于身心的游戏,是《奥托一世:北伐之征》,还是《杜邦的崛起》?奥托大帝北伐成功也不是您敲键盘的功劳。”   方彧哑口无言:“我——”   克里斯托弗抢先说道:“晚安,方彧。明天早晨六点,我会按时叫醒您。”   方彧:“……”   来人啊来人啊,人工智能噬主啦。   半晌,她咬牙切齿说:“……晚安,克里斯托弗。”   **   第二天清晨。   方彧迷迷糊糊从床上爬起、叠被、洗脸、刷牙,穿上海拉军校的蓝色制服。   在第三次落了东西折返回来后,她总算想起忘记了戴帽子,于是草草把帽子往头上一扣,魂不守舍地奔向操场——   正式的训练从今天开始,好日子到头了。   搏击课上,她和谢相易组队。   老师讲完要领,立刻说:“好,现在开始练习一遍。一、二、三——”   ?!这就要上脚了吗?理论还没消化呢?   她满脑子都是老师说的那个“一二三四”的复杂动作模型,压根没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抬腿一踹,踢在谢公子的屁股上——   谢相易八风不动,直挺挺站着:“……”   方彧:“……”   这时,老师从他们身边走过,见状皱起眉头:“怎么回事?方同学,踢得太靠上了!你都听了个什么?!”   方彧:“我、我重来一遍。”   说完,她鼓足力气又踹一脚——   谢相易的目光游弋,从方彧憋红的脸,挪到老师青白的脸上,愣了一下。   片刻后,他膝盖一弯,很有自觉性地主动摔了下去。   他施施然倒地:“……”   老师:“……”   射击课的老师是个精明强干的女人,靴跟踏在射击场的沙地上,就像叩在大理石上一样咄咄逼人。   在课堂上,学员都得换上黑乎乎、油腻腻、沉甸甸的防弹衣,再套上防护面具。   方彧在电视上看过这种装束的士兵,是很英俊潇洒的——为什么他们穿着却像掉毛的企鹅?   “可能是因为买家秀和卖家秀吧。”她想。   “听我口令,三、二、一,射击!”教官一声令下。   一阵整齐划一的枪响。   方彧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按照指令先“单膝下跪”,再“调整校准”,最后“扣动扳机”,还是慢了一拍。   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的问题不是慢了一拍,而是一枪打中了射击场的防弹玻璃。   玻璃无辜地炸裂,开出一朵破碎的花。   ……嗯,离靶稍微远了一点点。   教官不可思议地冲她吼叫起来:“你校准了吗?你长眼了吗?你有手吗?!奥托大帝在上,你对着天上发一枪,也不至于歪得这么厉害!”   方彧耷拉着脑袋乖乖听训,把“防弹玻璃不就是用来防弹的吗”,硬生生咽回肚子里。   好在,教官的注意力很快就从她身上转移走了——   谢相易咕咚一声,晕了过去。   “……没事儿,只是被后坐力震晕了,”教官检查完后抬起身,一脸惨淡,“把他拖出去吧,在这里容易被方打死。”   方彧:“……”   至于机甲课,就更是一场浩劫了。   机甲课的教官是个老爷子,据说曾经是联邦的第一机甲师,教起书来一板一眼、有条不紊。   第一节课上,他先教基本的机甲维护,再教机甲进阶操作。   前半段方彧进行得还勉强算顺利——如果拆下几个重要零部件后,转手就把它们弄丢了,不得不申请再要一份……不算什么大问题的话。   但后半段就彻底脱离了方彧的控制范围内。   “今天要学的第一个动作,操纵机甲后空翻三百六十度。虽然是很基础的操作,但在遇到危险时,却特别实用。”   老爷子在教学机里手握操纵杆,侃侃而谈。   “不,不要放量子兽,先学会手动操作。推杆,左拉杆,右拉杆。简单吧?记住了吗?下面听我口令——”   方彧眼一闭,心一横,用力推杆、左拉杆、右拉杆——   机甲脱离地面,的确在向后旋转。   旋转,旋转,无休止地旋转……   “呕!”   方彧猛地探出头去,吐了。   “咳咳咳……呕!”   课程的下半段,她全程一脸菜色地蹲在演练场边上,吐得稀里哗啦。   病号谢相易本来刚刚苏醒过来,惨白着一张脸,获准坐在场边“观摩”。   教官带着新病号过来后,大手一挥:“小谢,你来看管一下她!”   ——结果,他不得不蹲到另一边,端着水杯,幽怨地看着方彧的呕吐全过程。   方彧吐了半天,舒了口气:“……呼。”   “喏,”谢相易用指尖一推水杯,应付差事般幽幽道,“喝吗?”   方彧接过来,干巴巴说:“谢谢。开机甲……太难了。”   谢相易低低说:“嗯。”   他顿了顿,语气古怪:“……如果简单的话,卡佩也不至于费劲脑汁地开AI代跑。”   方彧缓缓转过头:“!?”   二人四目相对——   谢相易那双柔美的杏眼里,敛藏着的是不加掩饰的、直率得近乎粗鲁的寒光。   方彧从眼神中看出了什么,忍不住开口:“你弄的那条热搜啊?”   谢相易:“嗯。”   “他真的开机甲时也作弊了?”方彧怀疑地问。   一次作弊已经够惊险的了,她不觉得卡佩团队会冒险在两次考核中都作弊——当然,热搜也有一个就够发的,用不着那么多个。   谢相易噗嗤笑出声,旋即别过头:“没有。”   方彧:“……那不是陷害他吗?”   谢相易转过脸:“嗯。”   方彧弱弱道:“……你和他无仇无怨的,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   谢相易想了想。   他抬手拨开遮住眼角的头发,严肃道:“他的存在不符合我的审美。”   ——哦,是“我看他小子不顺眼”的升级版说法。   优雅,实在太优雅了。 第18章 维斯塔骑士(1)   ◎瞳孔是特殊的、雾霾般的淡蓝色。◎   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学员们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方彧第一次把子弹射在了靶子上——虽然离靶心很有一段距离。她的机甲操作还是稀里糊涂,每次都是吐着下来的——但至少能把机甲开起来,完成一些基础的动作了。   谢相易进医疗室的频率,也由一天三次下降为了三天一次——虽然人家都说入伍能“锻炼身体”,但方彧深刻怀疑,对于谢相易来说,他是来折寿十年的。   卡佩被代开机甲的事件弄得焦头烂额,发过长文澄清,却仍有人不断发掘“新素材”,甚至挖出了一些他的陈年黑料。他天天心情暴躁,对身边人呼来喝去,但对待小助理的态度却明显好了许多。   “我不想练射击,克里斯托弗,我真的不想练射击……”   方彧背后背着枪械,一边往手腕上缠黑色防护带,一边咕哝。   克里斯托弗温声说:“您已经说了一路了,为什么还在向射击场方向移动?”   方彧:“!都是你逼我的,好吧?”   克里斯托弗温和道:“可是我没有手,又不能拖着您的身体向射击场方向移动。”   方彧低下头,看看自己被不知名力量牵引的双腿:“……”   克里斯托弗安慰道:“马上就要实战考核了,您还是多练一点的好。虽然不需要拿高分,但至少要及格的吧。”   方彧:“……我修线性代数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   ——最后及格了吗?当然没有。   克里斯托弗和方彧一起来到射击场。   她磨磨唧唧地去换衣服、拿枪、戴头盔,走出来时却发现——   场地上却已经有人了。   方彧欣喜地说:“……啊呀,有人了,真可惜,今天不宜打枪。”   克里斯托弗十分镇定:“场地空旷,我相信这个容量四百人的射击场,一定可以容纳下二位——您射得比当年准多了,不用担心伤人了。” 竒_書_網 _w_ω_ w_._q_ ǐ_ S _Η _U_九_⑨_ ._ ℃_ o _Μ   方彧苦着脸进场,望向另一个一大早就来打枪的倒霉蛋:“……”   等等,那是……谢相易?   谢相易穿着黑色的战斗服,额前的碎发迎风飞舞,像一道清瘦虚浮的影子。   他面无表情,眸光坚毅,原本柔和的线条生出一股冷酷刚烈气息,仿佛一切都置之度外,只沉着地单膝落地、拉动枪栓、叩响扳机,用单薄的肩胛骨承受剧烈冲击——   “砰!”   防弹玻璃又碎了。   方彧:“……”   一阵咔吧咔吧的响声,原本碎得像薯片一样的防弹玻璃又自动粘合,重新长好。   谢相易的嘴角抽搐:“……”   “你看看,你看看,”方彧低声对克里斯托弗说,“这叫勤能补拙吗?”   克里斯托弗肃然说:“我很感佩小谢先生的精神。如果他有量子兽,一定会成为个很强大的人。”   方彧翻了个白眼:“用不着,他没有量子兽也够吓人的了。”   克里斯托弗沉声说:“您说的或许政治正确,但我真的替他惋惜。在如今的时代,若没有量子兽,几乎已经没有一条走得通的路了。”   方彧一愣,不由默然:“……”   “补充:我所说的‘路’不只是象征意义上的人生之路。”   方彧:“?”   克里斯托弗的思维不止于跳跃,而直接是一个大劈叉,温和又肃然:   “奥托星S3线天际地铁,近期升级改造,即将改用量子力刷脸系统,这也是最后一条升级改造的地铁线路——以后,他在奥托将彻底不能乘坐地铁了。”   方彧:“太过分了吧?虽然他平常应该也不坐地铁……”   方彧和克里斯托弗聊得热火朝天时,谢相易已经揉着肩胛,再次冷然端起枪口。   “小谢,方,唔——你们二位还真是努力啊!”   突然,背后传来一道醇厚嗓音。   方彧刚刚端起枪,又放了下去。谢相易也一愣,撑着膝盖艰难站起。   方彧回过头。   来者面孔陌生,身穿黑色战斗服,挺拔潇洒。左手拎着一把□□,大步向他们走来。   “——弗朗西斯卡·洛林,太空军机甲作战署少校。”   来人微微一笑,将枪往地上一拄,身子倚过去,自我介绍道。   方彧和谢相易对视一眼:“……”   ——太空军机甲作战署,是隶属于太空军的机甲部队统称。   机甲的保护性能比星舰差,操作也更加复杂,因而,正常机甲军一般不会在外太空作战。   但太空军隶下的机甲作战署不同。他们是从机甲军中特别选拔出的一批人,接受特别培训后,能够在更加复杂危险的环境中驾驶机甲。   比起星舰部队,他们机动性更强,更加灵活多变——很多以奇诡著称的将领,都更偏爱机甲部队。   ……当然,死亡率也更高。   太空军机甲作战署在全联邦所有兵种中,年年蝉联阵亡率榜首,五年生存率不超过三分之一。   死亡率高也有一个称不上好处的好处,如果你运气好能力高,侥幸没死的话,那么——提衔也比其他军种快很多。   比如眼前的洛林少校,看起来不到三十岁,却能和二代顾舍予平级……   方彧忍不住打量这位年轻又生命力顽强的少校。   洛林少校有典型的W型血统,肤色白皙,轮廓分明,瞳孔是特殊的、雾霾般的淡蓝色,发色很浅,扎了个低马尾,耷拉在后脊处。身材高挑,有明显的高强度锻炼练就的劲瘦身材。   方彧和谢相易一起敬礼,齐声说:“少校。”   洛林抬起手还礼,微微含笑——   一道若有所思的目光,先瞥向两眼无神、一脸呆滞的方彧,又掠过眼神锐利、神情警惕的谢相易。   “嗯!”   洛林收回目光,笑着开口:   “二位联邦未来的栋梁,表情可谓是大相径庭。一个好像要睡着了,另一个又好像挺担心我要吃了你——不过,本人妄自揣测一下,你们是殊途同归——二位此刻是不是心里都在疯狂思考:本人是来做什么的?”   方彧猛地回过神:“!”   谢相易迅速收敛厉色:“……”   ……虽然这不是什么复杂的想法,但被这样轻易地看穿,还是感觉有点古怪。   洛林笑眯眯说:“栋梁们,本人是个粗人,不大喜欢委婉的小秘密,就直说吧——你们前三次的实战考核成绩都没及格。这个,你们自己也清楚吧?”   “栋梁们”再次对视一眼,双双沉默:“……”   ——原来你也没及格啊?   ——废话。   洛林摊了摊手:“过两天实战考核,这是你们学制内的最后一次了。学校请了联邦的一些高级领导过来参观……”   洛林顿了顿:“虽然海拉没有留级一说,但是,一届有两个学生不及格还是很难看的哟——那群老头老太商量了一下,为了他们的脸皮着想,便命令下官——咳,必须给你俩训到及格为止。”   方彧眨了眨眼,已经提前感受到痛苦。   “但是,当然啦,平常的训练也不能停,得再找个私人的时间……你们觉得什么时间好?”   洛林用手指抵着下巴,亲切问道。   方彧:“我——”   洛林不待方彧张嘴,就笑容可掬地说:   “看看,哦,现在是早上四点半——我看,今天这个时间就很好。”   方彧和谢相易再次对视一眼:“……!!”   洛林看起来心情愉悦:“都没有反对意见?很好!明天早上四点半,来这里集合吧。” 第19章 维斯塔骑士(2)   ◎您一向懒惰,哪里会是不安定分子呢?◎   四点三十五。   方彧站在穿衣镜前,低着头戴手套,动作缓慢,神态安详:“……”   迟到了。   已经迟到了。   ……既然都迟到了,也就不用着急了吧?   方彧打着哈欠,拎起枪:“克里斯托弗,这不科学,人怎么可能四点起床?”   克里斯托弗温声说:“如果您昨晚不坚持要看完窗外野猫交.配的全过程,那也并非不可能。”   方彧耳根一红:“……我只是好奇!”   克里斯托弗十分贴心:“我知道——所以,我给您下载了许多类似的视频,各种物种都有,您以后想看随时可以看,就不必抱着窗玻璃不撒手了。”   方彧大惊失色:“啊?!”   “哟,迟到了七分四十八秒,方。”   方彧正欲和克里斯托弗好好探讨一下这个问题时,洛林少校的声音传来。   她赶紧闭嘴,立正站好。   洛林把手从谢相易的手腕处拿开,侧过身去,后者立刻腿一软跪在地上。   洛林单膝跪在草坪上,遥遥回首,仍旧是笑眯眯的,看起来心情很好。   绿草如茵,俊美青年,这幅画面构图和谐、色彩明艳,只是……旁边多了个脸色惨白、看起来像P上去的谢相易——   此人双手撑着地面,大口喘着气,咳得快要晕过去了。   见此情形,方彧隐隐有了些不祥的预感。   她颤巍巍抬起手:“少、少校。”   洛林“嗯”了一声,回过头,拍着谢相易的后背:“你有哮喘吗?”   谢相易立刻否认:“没、没有!”   洛林满脸不相信:“哎呀,你告诉我,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不承认,我就按照正常的方法来训练——那正常人都能训得半死,不小心把你训死了怎么办?”   正常人都训得半死?!方彧心中警铃大作。   ——她可不是正常人,别把她当正常人训练,正常人谁连考了三次都不及格啊。   方彧拼命腹诽。   谢相易低着头,发丝垂落在耳畔,遮住了神色。   半晌,他低声说:“我——我就是正常的人。”   洛林淡淡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好吧,正常人——先一边去蹲着,现在轮到另一个正常人了。或者,这位比较想声明自己不是正常人?”   方彧紧张道:“那个……”   洛林吹了声口哨:“喏,先来一枪,让我观赏观赏。”   方彧慢吞吞地架起枪,单膝跪下。   被洛林直勾勾盯着的感觉不大妙,弄得她怪紧张的。   她眯起眼,匍匐下身体,肩胛处肌肉绷紧。   “砰!”   ……防弹玻璃又开花了。   洛林一脸一言难尽:“……”   方彧一屁股坐到地上,抬起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发挥失常,少校。”   洛林:“简直是侮辱我的眼睛,方,你手上揣着炸弹吗?”   方彧:“……没有。”   洛林故作惊讶:“哦,没有啊,没有你抖什么抖?”   方彧十分窘迫:“对不起,少校,我抖了吗?”   洛林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抱起胳膊:“跪下,重来——哦,对了,你对于异性之间身体接触的尺度怎么看?”   方彧下意识想起克里斯托弗下载的视频,没反应过来:“什么?”   洛林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我可以碰你的肱二肱三头肌吗?”   方彧恍然:“……哦,没、没关系,您随便。”   她说着将右眼贴近准镜。   洛林跪在她身后,端住她的手臂。   方彧惊讶于他手部之稳,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颤动。即使她哆嗦得像个筛子,也没连累洛林分毫。   威严、静默、凌厉,像沙漠中笔挺的树。   “好,你现在从准镜中看到了什么?”   “唔……”   量子镜自动模糊化了不相干的事物,视域之中,只有靶心和移动的生命体最为清晰——   方彧努力睁大眼:“呃,一个靶心,一、一只苍蝇,还有……一条线。”   “一条线?”洛林皱眉。   方彧自以为抓住重点,进一步描述:“是一条很细的弧线,弧度不大,黑色的。”   洛林淡定松手:“方,捋一把头发。”   方彧茫然照做:“为什么?”   洛林抱着胳膊:“你头发掉到准镜前了。”   方彧:“……”   她重新扎好头发,再次回到准镜前——那条优雅的黑线果然消失了。   洛林冷漠地说:“再来。”   **   射击场上响彻此起彼伏的枪声,不时伴随着玻璃炸裂的响声。   洛林塞着耳机,哼哼着什么“我爱你一万年不放弃”,歪头看着谢相易和方彧。   两人你一枪,我一枪,时不时还有人坐个屁股蹲,不像联邦军校,像是康复医院。   “……要是有一天,需要他俩上阵为联邦打枪,那联邦一定快完蛋了。”   洛林低声说。   谢相易再次开始咳嗽,方彧填装子弹的速度开始比肩树袋熊。   洛林低头看了看时间。   “行啦!”   他抬高声调,向二人走去:“先到这里吧。”   方彧松了口气,立刻拍拍土站起来。谢相易撑着膝盖,缓缓挺直身体。   两人一起直勾勾看着洛林,眼神都很哀怨,但哀怨的对象显然大相径庭。   洛林笑眯眯鼓励道:“第一天能够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咳,你们以后千万别人说是我教的就行。”   方彧和谢相易对视一眼,双双沉默:“……”   洛林摊手,惊讶道:“现在没人要邀请我吃早饭吗?”   方彧一愣。   “我一大早从部队里赶过来,马上还要回去执行任务,说不定这就是本人最后的早餐了,二位——”   洛林痛心疾首:“我一向自我评价甚高,觉得自己颇有魅力,还从未受到如此冷遇。这就是高层军官学校的冷酷风气吗?怪不得上层从来不拿我们当人看啊。”   方彧和谢相易一起张口结舌。   ……这是什么社交恐怖分子?!   谢相易一脸懵逼,罕见地既不优雅也不高贵,反而傻头傻脑:   “对、对不起。您的意思……要、要刷我的卡吗?”   方彧后知后觉地补充:“刷我的……也行吧。”   谢相易又说:“食堂……在那边。”   方彧:“……我们一起去?”   洛林眼睛一亮,立刻不念叨什么诗人写下的什么,“我生命之轻贱,犹如一只小小的白纸船”了。   **   “那是什么?……哦,哦,好聪明呀。”   洛林少校一路走,一路对食堂的各种设施大发议论、啧啧称奇。   方彧发现,他活像活在千八百年前的蓝母星人,几乎对所有的科技产品都没有概念。   漂浮在半空的全息新闻,他驻足盯了半天。   洗碗用的离子水团在角落里洗碗,他非要拿手指戳来戳去,戳得离子水团吱哇地报警才罢休。   甚至,门闸机管他要光脑验证,他都愕然道:“光脑是什么?”   ——谢相易不得不带他去走“老年服务通道”。   可同样也是这个人,刚刚闭着眼随手拆卸了三套最复杂的量子枪械。   “……”   方彧拿着一份煎蛋,坐到桌子前,长舒了口气。   谢相易把筷子递给洛林,警惕道:“这,是筷子。”   “哎呀,这个我知道。”洛林大言不惭道。   方彧忍不住问:“那个,少校,您之前都……做些什么啊?”   ——如果不是躲在大山洞里修仙悟道,那真都对不起您的这番表现啊。   洛林简洁道:“杀人。”   他顿了顿,夹起一片尖椒炒大肠:“炒大肠?我从来不吃猪大肠——你们知道人的大肠拿出来后有多臭吗?比化粪池还臭,真的,但凡闻过一次,就再也不会吃这玩意啦。”   方彧和谢相易:“噗——”   洛林漫不经心,笑眯眯说:“当然,也不光杀人,还吃饭睡觉啥的,但那都不重要——你们俩看我干啥,吃啊。”   方彧放下筷子:“……”   谢相易惨白着脸,捂着嘴,起身跑去呕吐了。   看到谢相易走了,洛林翘着二郎腿,转脸看向方彧:“他没有量子兽吧?”   方彧一愣:“……嗯。”   洛林“啧”了一声:“我知道他必须参军,为了家族的荣耀,或者什么之类的东西……但他真不应该来这里——浑身上下没有一个细胞能适应这里的。”   方彧幽幽道:“少校,我难道有那么一个细胞吗?”   洛林想了想,诡谲地笑了:“你可不只只是适应——你很需要这里。”   “把你弄到这里的那家伙还算有眼光——你这种人,跑到社会上也就是个摇唇鼓舌、屁事一堆的不安定分子,提前招安你倒能联邦做点贡献——呐,本人如今对联邦的高层,稍微生出那么一点点的信任。”   洛林双手枕在脑后,懒洋洋说。   方彧一愣:“?”   没等她试图反驳,洛林拍拍肚子,愉快地站起来:   “哎呀,没时间了,对了,后天还是早上四点半——如果我还没死的话——可别再迟到喽。”   说完,他两手抄着兜,溜溜达达地走掉了。   方彧看着他走远了,突然恼怒地摔了手里的筷子。   克里斯托弗连忙安慰:“洛林少校太尖锐了,您一向懒惰,哪里会是不安定分子呢?”   方彧:“不……他居然还夸伊万诺娃有眼光!”   作者有话说:   方:你可以说我是社会不安定分子,但你不能夸伊万诺娃有眼光   祝大家中秋国庆都快乐~ 第20章 维斯塔骑士(3)   ◎你觉得这是怎么个情况,克里斯托弗?◎   谢相易过了好半天才回来,惨白着脸,拉开椅子。   方彧正把牛奶放到加热片上,听到声音,抬起头问:“牛奶还是豆浆啊?”   “都不要。”谢相易声线虚弱,“洛林少校呢?”   方彧自己拿起豆浆,吸溜吸溜地说:“唔,走了。”   谢相易面无表情,突然说了声“抱歉”,接着便转过头,捂着嘴咳嗽起来。   他的脸色一向苍白,只有咳嗽得喘不过气时,会泛起一点血色。   ……什么军校林黛玉?   方彧想起洛林的话,心中有点替谢相易不平。   ——如果所谓“家族荣耀”,为了家族“不完蛋”,必须以后辈的不健康、不自由乃至完蛋来换,那这个家族还不如断子绝孙为妙呢。   把活生生的人当做什么“荣耀”啊“责任”啊之类的虚构价值的附庸,不很蠢头蠢脑吗?   一番脑嗨后,她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一般人在这种时候似乎都要关心谢同学一句的。   方彧挠了挠头:“……你没事吧?”   谢相易还在咳嗽,只摆了摆手。   方彧只得拿起豆浆,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食堂。   才出食堂没一步,就听到卡佩的声音大声说:   “喂,你发现没?那个网红最近好像和那谁混得挺近。”   “哦,你说方彧啊?和谁?”   谢相易咳嗽的百忙之余,猛地脸色一沉。   方彧也听见了前面的私语声,不过,毕竟她连被骂上热搜都不是很在意,更别提这个,继续吸豆浆。   “哎呀,还能和谁啊?那个无量子兽者。”   “哦,谢相易,他又怎么了?”   “——啧啧,不是我说,你长眼睛没处使,没看出来吗?方彧她和无量子兽者早搞一起去了!”   方彧赶紧咽下嘴里的豆浆:“噗——”   那人一愣,将信将疑:“不可能吧,谁会和没有量子兽的人谈恋爱啊?搞慈善呢?”   卡佩声音诡秘,憋住笑意:   “谈恋爱?那可不止。跟你说,今天早上四点多,我眼睁睁看着他俩从一个小黑屋里出来,衣衫不整、呼哧带喘、小脸通红……嘿嘿,大早上的,你懂得。刺激不?”   “啊?这么劲爆的吗?”那人惊讶道,“四点钟?我起都起不来,精神头真足。”   卡佩阴阳怪气:“毕竟是殴打联邦军人的法制咖和遗传病患者嘛,口味独特,倒也正常。”   那人随口拍马屁:“对啊,不然就是单纯看脸,也该找卡佩哥呀。”   “可别来,这种长得稀汤寡水的家伙,我还不随时随地想来一打都有?”卡佩叹口气,“唉,人还是要有点追求的,不至于,不至于。”   声音渐渐远去了。   “……”方彧哭笑不得。   不得不说,卡佩骂得还是很有鲜明的个人特色的。   ——造谣一大堆,一半嘲讽谢相易不具有雄性荷尔蒙,另一半抨击方彧毫无魅力,全往下三路走。   大概,他只对这方面比较熟吧。   方彧思索着,继续吸豆浆。   ……不过,这些言论对谢相易的冲击肯定比她大。   毕竟,什么长得稀汤寡水都是挖苦而已,可没有量子兽却是实打实的。   虑及此,方彧瞥了眼谢相易。   果不其然,谢相易香腮带怒、杏眼圆睁,仿佛只恨如今不是帝政时期,不能掏出来枪来直接崩了这两个鼠辈。   “……那个人是谁?”谢相易咬牙切齿道。   方彧一愣。   谢相易冷笑一声,一脸杀气:“一个是卡佩,另一个是谁?”   方彧吓了一跳,赶紧说:“他就附和几句而已,罪不至死啊——不对,卡佩也只是造谣辱骂同学而已,一样罪不至死。你冷静一点。”   谢相易紧绷着脸,瞪着她,像看着什么怪物:“……”   方彧觑着他的脸色,看不出什么来:“呐,你还生气吗?”   谢相易猛地问:“你不生气?”   方彧怔住,一时不清楚他这是单纯的提问,还是反问:“我该生气……还是不该生气啊?”   谢相易突然说:“你是人类吗?你是机器吧。”   方彧:“?”   因为读不懂你那三分恼火三分冷酷四分莫名其妙的表情,就被开除人籍了?   挂我线代B的老头都没你严苛……   方彧:“我怎么就不是人……”   忽然,谢相易垂下眼睑,低声道:“对不起,和我走得近,连累你被人侮辱了。”   方彧又一愣:“我倒觉得,更可能的是你被我连累了,因为卡佩和我的矛盾显然……”   “不,你不懂。”谢相易急促地打断。   方彧眨了眨眼。   “卡佩嘲笑你,只是因为恨你而已——能因为强大被人憎恨,是一件好事。”   谢相易声线冷冽,高傲地抬起头:   “——而其他所有人之所以嘲笑我,是因为我生来弱小、低人一等,没有报复他们的力量。”   方彧:“如果在军队中、以量子兽为衡量尺度的考核标准下,那你可能确实弱小,但是……”   谢相易背过身:“以后离我远点,我不喜欢比我强的人。”   方彧:“?”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谢相易快步离去。   “……哎,你觉得这是怎么个情况,克里斯托弗?”方彧困惑道。   克里斯托弗的声音听起来温润又困惑:   “我推测,谢先生大抵是产生了耻辱和愧疚的情绪,由此引起一系列行为失调……对不起,这仿佛有些超出我的计算能力了。”   方彧打了个哈欠: “这样啊,既然你都看不懂,那我就不白费力气了。”   克里斯托弗温声说:   “是,我们还是要先做好自己的事情——课程提醒,下节课:量子兽训练,地点:量子测试馆101室,开课时间:十分钟后。”   方彧:“……”   **   量子测试馆是当初进行量子兽力量测试的地方,所有有关量子力的训练都在这里完成。   谢相易虽然做不了实操,但每节课都会到,捧着光脑一脸认真地做笔记——方彧知道,每次这时都有人会忍不住多看他两眼。   眼神中的未尽之意,大抵就是“无量子兽综合征患者都这么努力,我却在摸鱼”“你记笔记有什么用,奋斗逼去死吧”之类的。   方彧匆匆跑到教室时,谢相易已经到了。   他照旧贴着墙根站着,一脸淡定,手里捧着笔记本,苍白的脸在蓝光的映衬下更冷冽几分。   上课铃响完,最后几个人也匆忙跑进来。   教官点了名后,拖着音开腔:“今天仍然是量子兽游走练习——”   他按了一下操纵台的按钮。   室内登时投影出一片丛林、一湾湖泊、一片草原,都发着幽幽的蓝光。   “——不过,今天的练习要避开你们量子兽的‘本生区’。”   量子兽的“本生区”是指这种动物习惯的生活环境,在本生区活动的量子兽,往往会精力更加充沛。比如方彧的小咸鱼,平时在空气里和地面上就会蔫头耷脑,一入水才能活泛起来。   ——然而,由于在正常情况下,大部分人每天接触的环境都是空气和地面,所以,飞禽走兽类的量子兽通常比水生动物更受公司欢迎,甚至形成了隐性的量子兽歧视链。   当然,也有像深海舰队这种特别的组织——他们甚至限定只招收水生动物类量子兽持有者。   教官说:“上节课说过,在本生区场景里,量子兽往往发挥得比你的真实水平要好——但实战过程中,我们是不能保证永远处在本生区的。对于某些军种,比如太空军、深海舰队,陆生动物一般不如水生动物适应得好——所以——”   教官脸一板:“今天的训练,陆生动物去湖里,水生动物去陆地,障碍已经布置好,计时开始!三分钟内打卡完十二个积分点算合格!”   众人大惊失色:“!”   方彧舒了口气:“……总算不用又泡在水里两个小时了!”   她和其他水生动物的同胞们一起跑进密林,试图劝说自己的小鱼跑直线。   然而,鱼们显然自有想法——   “啊啊啊,我的鱼!我的鱼挂树上了!快下来,你没事吧?会把鱼鳍勾破的!”   “报告教官,我的鱼告诉我它喘不过气来,快要不能呼吸了!我该怎么办?”   “啊!我的鱼一头撞在树上了!啊!它晕了!”   一片嘈杂声中,方彧默然注视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   我鱼呢?   一个人刚刚捞回自己的黄花鱼,气喘吁吁跑回来:   “方,我刚刚好像在湖里也看见你的鱼了!你去找找吧。”   方彧:“?!”   她连忙也钻出丛林,跑到湖边,正准备下水捞鱼——   “我今天算是欣赏了什么叫落汤鸡,卡佩。”一道嘲讽的声线响起,“真狼狈啊。”   是谢相易。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01 08:21:26~2023-10-02 08:03: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60544174、同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恬残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维斯塔骑士(4)   ◎教官,不能因言获罪吧?◎   方彧保持捞鱼的动作,悄悄抬起眼皮。   谢相易抱着胳膊,站在湖边,嘴角带着讥笑。   湖中的卡佩的确很狼狈——他那只尾羽华美的大孔雀浑身湿漉漉的,连屏都不开了,拼命抖擞着翅膀。   方彧一愣。   奇怪。谢相易平时不是那种主动找茬、逞口舌之快的人。   卡佩正焦躁,闻言登时爆炸:“傻逼,你他妈找事儿是不?”   谢相易:“如果有一只落汤鸡的代价就是自己变成无脑失智儿童的话——那我还是不要落汤鸡的好。”   卡佩从湖里跳了出来:“你他妈再说一遍!”   谢相易抬起眼,眸中凶光闪烁,口吻却很柔和:“你生气了,却也不敢打我——”   “因为我是没有落汤鸡的‘弱势群体’,你如果打我,恐怕会惹上麻烦——”   方彧:“?”   正常人的确不敢打无量子兽患者,但方彧不觉得卡佩不敢。   果不其然,卡佩一被激将就上头,抢身上前一步:“我有什么不敢?来,啄死他!”   谢相易轻笑一声,转头就跑。   卡佩和大孔雀骂骂咧咧地追赶在后。   方彧:“……!”   正常情况下,此时此刻,她应该担忧即差点被殴打的谢同学的安危。然而眼下,方彧内心盘旋的完全是另一个念头——   谢相易不会要弄死卡佩吧?!   “……”   犹豫片刻,方彧捞起自己的小咸鱼,拔腿追了上去。   谢相易跑进了男厕所。   方彧一愣,正考虑该不该追下去——   砰!   一声巨响。   方彧忍不住向内探头。   一根绳索横亘在两边的洗手池旁,把卡佩绊倒在地。紧接着,一张大网从天而降。   眨眼间,卡佩和大孔雀已经一同在网中拼命挣扎:   “唔!你放开我!你找死——”   谢相易逼近一步,手里拿着一个墩布。   他脸色惨淡,因奔跑而微微喘息,眼眸却黑白分明,闪着明亮的光芒。   “所以我说你是失智儿童——局势这么不利,你居然不知道说几句好话求饶吗?”   卡佩:“你、你,我要喊人了——”   谢相易一抿唇,几乎像是甜美地笑了一下,旋即板起脸:   “我不会再多说一句话,你最好也闭嘴。”   “救命啊——”   谢相易眉心一拧,双手举起脏兮兮的墩布——狠狠怼在卡佩的脸上。   “啊,唔!”   或许是考虑到自己的体力问题,谢相易采取的不是物理攻击,而是化学攻击。   鉴于卡佩窒息地呼叫一声,就赶紧如谢相易所言闭了嘴,一声不吭,方彧高度怀疑他刚刚拿墩布刷过好几个厕所。   谢相易维持这个姿势大约十秒,松开墩布,冷声问:“知道自己为什么落到这步田地吗?”   卡佩拼命用手擦脸:“你、我……”   谢相易提醒:“今天早晨你说了什么?”   卡佩哆嗦起来:“我,我只是……”   谢相易一脚踩在卡佩的胸口,拄着墩布:   “警告你,再来碍着我的眼睛,就要了你的命。”   卡佩抖得像筛子,牙齿都在打颤:“你……”   谢相易仿佛能读心一般,微笑起来:“啊,是啊,我不怕——谁会怀疑一个连量子兽都没有的二等公民能杀人呢?”   方彧听到这里,反倒松了口气。   “再来”碍着小谢同学的眼睛,就“要了你的命”——意思就是小谢还不打算要了卡佩的命。   既然不打算要他命,那就不关她事了。   方彧才懒得管卡佩怎么被社会毒打呢。   她打了个哈欠,就打算回去。   忽然,谢相易脸色一变。   他猛地松开墩布,指尖按住胸口,背过身去,快走几步抵住墙壁,弯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哈,哈……”   卡佩趁机挣扎着从网中爬了出来,抓起谢相易丢下的墩布,猛地击去——   “!”方彧瞳孔一缩,下意识地往身后一摸,摸到了一把扫帚。   不能打后脑勺,容易把人打死。   不能打后颈,容易把人打瘫痪。   也不能打脸,卡佩毕竟是个流量,以后还要靠脸吃饭,打断了鼻梁骨怎么办?   ——电光火石间,她挑帘入内,避开上半身,拿着扫帚照卡佩的腿部就是一下。   扑通。   卡佩跌倒在地,方彧趁机拽起网兜,重新给他盖好,再一脚踩住。   “……呼!”   除了行动中用力过猛,扫帚扫到了她自己的小腿,痛得龇牙咧嘴,外加一脚踩空,差点摔倒外……简直完美。   有了上次的惨痛经验,这次打得无可非议多了。方彧揉着小腿,满意地想。   她抬起头。   谢相易扶着墙转过身:“……?!”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本想做热心群众方同学,现在却成了犯罪嫌疑人方某。   方彧大惊:“把他锁厕所隔间里,我们快跑。制造他被发现的时间差,这样我们就有不在场证明了!”   谢相易:“……”   卡佩:“%&@*!”   方彧拽着谢相易的胳膊就跑,咕咚一声撞上了什么东西。   她一把推开,抬起头——   教官捂着脑袋:“……”   ……不在场证明,前提是不能被人抓个现行啊。   **   “是你在厕所里提前做好埋伏,网住卡佩同学,并用墩布墩他的脸的?”   谢相易面无表情:“是。”   “是你用扫帚横扫卡佩的腿,在他挣扎起身的时候,又重新把他绊倒的?”   方彧反应迟缓:“……是,但我绊他是因为他拿着墩布要打谢。”   教官的脸皱了皱:“——也是你说要把他塞进厕所隔间、制造不在场证明的?”   方彧:“……是,但是并没有付诸实践,我只是口嗨而已。教官,不能因言获罪吧?”   教官厉声说:“因言获罪?你因帽子戴歪都可以获罪——你以为你是在外头随便什么地方,身份还是大学生吗?!这里是军队,你现在是军人!把帽子戴好!”   方彧赶紧用手按了按军帽:“……”   “……你,用墩布墩同学的脸,出去,跑一百圈,跑不完不许吃饭!”   方彧听得倒吸一口冷气。   谢相易却显然毫无悔过之心,反而挺满意的样子,嘴角浮起一缕冷笑。   他冷静地说:“是。”   “……你,用扫把击打同学腿部,出去,跑两百圈,一样不跑完不许吃饭!”   方彧一愣:“报告教官,为什么我还多出一百圈?明明我是从犯……”   教官胸脯起伏:   “你身为女兵,还闯进男厕所——伤风败俗!罪加一等!”   方彧:“……”   **   谢相易和方彧走到操场上,各自放下水杯和外套。   方彧一脸死气:“这怎么跑得完啊,明明就是不让我们吃饭的意思,直说得了,跑什么跑……都怪你。”   谢相易眼睫低垂,仿佛很惊讶:“怎么怪我?”   “如果不是他要打你,我会扫他一棍吗?”方彧质问,“本来以为洛林不在,可以休息一天了!”   谢相易低着头,碎发落在脸颊上,随风而动:   “我怎么觉得都怪你?如果不是你一头撞在教官脑袋上,我本来可以拖着卡佩先隐蔽起来的。”   方彧强调:“从纵深层面剖开看,还是你揍他这件事,更称得上根本原因。”   谢相易转过脸,噗嗤一声笑了。   一根纤细乌黑的发丝落在鼻梁上,有一种脆弱而剔透的美感。   “要这么说,我觉得你和他交恶在先,间接导致他得罪了我——还是你更根本。”   方彧大为质疑:“他得罪你?这种东西太主观了——”   “你们俩在干什么?还没开始跑吗?”   教官的投影忽然切过来,吼道。   方彧和谢相易:“……对不起,教官!”   两人对视一眼,奔向跑道。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02 08:03:08~2023-10-03 07:39: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ycheeeee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维斯塔骑士(5)   ◎不然遇见什么,野餐篮和两条狗吗?◎   “我能理解您跑了那么多圈,想必十分疲惫——但再不起床的话,真的会来不及的。”   克里斯托弗态度温和而诚恳。   ——如果有手臂的话,它此时一定会动手物理辅助方彧起床的。   方彧抓起枕头,盖在脑袋上:“啊,你怎么会懂受累于血肉之躯的痛苦……”   克里斯托弗开始播放起床音乐,玩笑道:“哦,居然很痛苦吗?我常常因为自己没有人的躯体而感到遗憾呢。”   方彧:“不起,打死我也不起——你别放那鬼哭狼嚎的重金属啦!”   克里斯托弗加大音量: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洛林教官十五分钟后就会到达,您必须起!”   方彧猛地塞着耳朵坐起:“……”   爆炸般的噪音戛然而止。   克里斯托弗温声说:“希望没对您的听力造成不利的影响。”   方彧有气无力:“……如果不是很不道德的话,我真想说一句,洛林为什么活着回来了?”   克里斯托弗:“姑且不评论道德与否,您已经说出口了。”   “……”   方彧翻身站起,穿上衬衫,拎起帽子和外套,狂奔而出。   **   “哟,怎么都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啊?”   洛林抱着胳膊,怪没正形地倚着墙根,懒洋洋的目光在谢相易和方彧间移来移去。   方彧和谢相易幽怨地对视一眼,保持沉默:“……”   洛林刮了刮鼻子,鼻梁上有一道崭新的血痕:“啧,不就是跑了一点步嘛?我可是和敌人缠斗了两天一夜都没有休息……”   谢相易突兀地说:“真的吗?这样容易猝死。”   洛林看着他:“哟,你很希望本人猝死嘛?”   谢相易的表情难以识读,反正不是“不希望”。   洛林一歪头,摸着鼻子说:“想叫我死也是很不容易的,待会儿咱们大可以试一试——换好战斗服,跟我走。”   方彧:“?!”   她和谢相易穿好黑色的防弹衣,戴好头盔、护腕和手套,一人拿起一把量子枪。   “物资包也带上,”洛林支使道,“你们实战的时候,也打算连绷带、镇静剂都不带?”   谢相易拎起背包,神色谨慎:“……不是去练习射击吗?”   洛林自己也戴好护腕:“开什么玩笑?想通过考核,就呆在射击场里打打靶?你怎么不干脆提交三千字论文写写心得呢。”   方彧:“……那是要干什么啊?”   洛林:“模拟考。”   方彧:“??”   他带着方彧和谢相易走出换装室,来到一片空旷的草地上。   这是他们第一次测试机甲时的场地,不过现在暂时没有机甲停放。   “正规的实战考试,应该是三人为一小组,在拟真训练场里进行实战演练——流程和吃鸡游戏差不多,玩过吗?”   训练场上风很大,洛林一手扶着腰,一手拄着枪,大声说。   谢相易和方彧一起摇头。   ——方彧是个手残党,运气好的时候是人体描边大师,运气不好的时候是落地成盒,没人愿意和她一起打游戏。   谢相易……就更不用说了,他玩没玩过“游戏”都是一件颇值得考证的事情。   洛林摸着下巴:“没玩过,行吧……我这么说,你们挂掉的前几次考试,都是一些程式化条件下的、学术性的——用我的话来说,纸上谈兵的——考核。”   “但是,最终的考核会更加侧重实战和拟真。”   洛林突然举起一根手指,晃了晃:“提问:真实状态下的战场上,你们可能会遭遇什么呢?”   方彧:“……”   谢相易沉声开口,倒背如流:   “如果是在丛林中遭遇敌军,那可能会遇到丛林机甲部队,包括小型机甲及其配备的火力、充作侦查器的量子兽、VR隐蔽装置、信号屏蔽仪……”   洛林乐了:“很有道理、狗屁不通。你是去打仗的,当然会遇见敌军和哔哩吧啦一大堆设备,不然遇见什么,野餐篮和两条狗吗?”   谢相易脸色一沉:“……”   洛林转头,一点方彧:“你呢?”   方彧一脸懵逼。   能说的谢相易全都说了,除了他说的那些,还能有什么?   她憋了半天,看着不远处的丛林,终于说:“……树。”   “很有见地。”   洛林十指交叉,讽刺一句,又一脸好奇盯着她,好像在看她狗嘴里还能吐出什么象牙。   方彧继续憋:“……树杈,树枝,树叶。呃,还有动物?”   经由动物,她霍然思路打开:“还有传染病,伤风感冒,拉肚子,病死冻死饿死……”   谢相易听得嘴角抽搐:“有必要说这么赤.裸.裸吗?”   洛林却古怪地笑了一下:“这倒还靠点谱,不过也是一些书本上得来的苍白想象而已。唔,既然你们俩都对实战情景毫无预期,那也不要紧——”   他划开一个光屏,调整了几个参数:   “我已经把身后这片树林暂时设定为了拟真战场。”   “……背景是什么呢?啧,就打了大败仗后丢盔卸甲地逃跑吧!这个最具有实用价值了,也很符合你们俩的身体素质。参战人数,三人……”   方彧和谢相易一脸懵懂地看着洛林操作。   他触碰了一个光图,而后一拍手,愉快道:   “现在,丛林里多了一些量子投影的‘敌军’和‘其他生物’,除了不能真的杀死你们,其他一切痛苦都是真实的——好了,咱们去出生地点,开始走剧情,争取成功逃跑吧。”   方彧:“??!”   谢相易:“??!”   还没等二人反应过来,洛林已经撂开大长腿,悠然哼着小曲儿,跑在前头,方彧和谢相易只得跟上。   “他教了我们怎么做吗?”方彧震惊地问,“是我刚刚睡着落了什么吗?”   谢相易肯定道:“没有!”   “出生点”在丛林的中心部分。   方彧开机甲的水平还不足以让她开进林叶茂密、枝杈横生的中心林区,所以,她从来没来过这片区域。   谢相易似乎在机甲课上开着机甲进来过,不过显然还不太适应走路——   一路上,他被树杈绊倒了三次。   “你看,方说得对,”洛林在谢相易第三次扑地后大声说,“有树杈。”   方彧:“……”   终于,在跋涉了半个小时后,洛林说:“到了。”   不远处的林地上,有一个淡蓝色的圆圈——与周边的金黄落叶不像一个时代的产物,充斥着诡异的科技感。   洛林大步跨入:“来吧,栋梁们!”   方彧走到圆圈中心,一道机械音立刻从耳机里响起:   “目标到达出生点,拟真生成中……”   “生成完毕。”   “一场激战后,我军大败。损坏的机甲横尸于密林深处,豺狼舔舐着战死士兵的遗骨。你与两名同伴也不幸与大部队走散,落入敌人的包围圈中。”   “——究竟是突围还是隐蔽?是走向死亡的终局,还是努力去迎接新的黎明到来?”   【生理状态:负伤,体力透支(战斗服重量+30%)物资:透支(自动清空包裹)】   方彧先觉得四肢一沉,而后背后一轻:“!”   原本空荡荡的树林里突然响起激烈的枪声,一枚子弹擦着她的鼻梁骨飞去。洛林一把提起她的背包带,把她拽到身边。   “啊呀呀,外面全是敌人,死定了死定了!”   洛林很入戏地大声说。   谢相易:“……”   方彧:“……”   洛林演技浮夸,挠挠头以示困惑:“那么,你们觉得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谢相易:“先隐蔽起来,伺机突围。”   方彧:“有道理,敌疲我打,敌进我退。”   谢相易:“还要先检查一下弹药火力情况,如果弹药填充度少于40%,则考虑精准分配火力。”   方彧:“可派人侦查周围环境,熟悉地形后,必要时采取声东击西的策略。”   “还有……”   他俩转过头,洛林已经没影儿了——   他仗着长手长脚,跨过草丛,躲在一颗大树背后,大口吃起蛋白棒。   方彧:“啊?他怎么自己走了?”   “那边有两个残匪!来,咱们扫一波,把这两个解决掉!”   突然,背景通讯中响起敌军的通话。   方彧和谢相易:“?!”   “——趴下!”   一阵剧烈的火力压过来,方彧猛地卧倒,抱住头躲避。   炸裂声在耳边响起,焦土的尘粒灌入鼻腔,空气中弥漫着腥臭味道。   方彧感到自己如坠地狱——   虽然明知一切都是假的,但恐惧万分真实。想到自己早晚是要上战场的,这种恐惧就更大肆演化为绝望了。   枪声渐渐止息。   方彧不敢爬起来,稍稍撑起上身:“谢?你还活着吗?”   谢相易咳嗽得满眼泪花,完全直不起身子:“咳咳……”   “还有人吗?死了吗?”背景通讯里再次响起敌军通话。   “过去看看,有活的补两枪就是咯……”   不行,这里太危险了!   方彧一个激灵,爬向谢相易:“快跑!”   谢相易咳嗽得快要窒息,只是喘息不定。   方彧一把拉住他的脚踝,拖麻袋一样拖着谢相易往洛林处爬。   敌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方彧再淡定,也按捺不住恐慌,一慌乱她就忍不住发脾气——   方彧恼火道:“你那么瘦,怎么这么沉?”   谢相易用一阵听起来都憋得慌的呼吸声回应她。   “啊!”   终于,她爬到了大树后,一双黑军靴出现在眼前。   她两手一软,下巴磕在地上,旋即抬起头——   洛林笑眯眯看着灰头土脸的二人:“哎呀,真狼狈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03 07:39:12~2023-10-04 07:52: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Nof 5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维斯塔骑士(6)   ◎003号已死亡,退出模拟。◎   方彧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抛下我们两个跑了?!”   洛林叉着腰, 毫无愧意:“因为水准太菜被战友抛弃,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哟。”   方彧:“……”   洛林笑道:“你们能活下来,还是因为我于心不忍,临时给你们切入了NPC的通讯吧——否则, 你们俩是不是还打算直挺挺站在那里等着被射成标本啊?”   方彧一愣。   她说怎么忽然听到敌军的内部通话了, 原来是教官放水。   洛林摇摇头:“在战场上, 如果有这种好事,我会感动得哭出来的。”   方彧顿了顿:“……他又咳嗽。”   洛林歪了歪头, 毫不关心:“如果在战场上咳嗽起来,你打算怎么处理,小谢?”   谢相易抓着胸口的指节青白,脸色不善。   洛林从背包中掏出一个小瓶:“治咳嗽,副作用写在瓶子上,你用不用?”   谢相易看着洛林,结果药瓶, 目光短暂停留在说明书上, 猛地一跳。   旋即, 他皱起眉心, 仰起头一饮而尽。   “……”   他反手狠狠摔了瓶子,咳嗽立刻停息下去,目光如火,灼灼看着洛林。   洛林轻笑一声:“够狠,不错。”   这是什么电视剧常有的立竿见影、却反噬强烈的神药吗?为了一次模拟, 至于吗?   方彧忍不住瞥了眼洛林。   三人都隐蔽在死角处, 火力暂时覆盖不到, 得以稍作喘息。   洛林叼着蛋白棒, 火光映亮他挺拔的鼻骨和鼻骨上的血红色, 他态度放松而安逸:   “其实,你们说的策略倒是不无道理,只是太糙了,要落到执行上,必须更加细化——我们这些大头兵,可都是一戳一蹦跶的蚂蚱,你不要指望我们有自主行动的能力……当然,军方老爷们好像也挺害怕咱们有自己的想法——”   谢相易立刻说:“一,我刚刚检查了火力情况,子弹剩余量不足40%,我方火力不足。”   “二,从敌军刚刚的火力覆盖范围来看,敌军虽然是四面包抄了我们,但兵力分布并不均匀——东南方向的火力明显较弱,是包围圈中较为薄弱的一环。”   “综上,我认为应该以东南方做突破口,集火打击,争取由此突破。”   谢相易声音不高,有点沙哑虚浮,气势却沉稳老练:   “具体实行上,首先,为保证本就不足的火力,必须竭力避免减员。应先派出量子兽侦查,确定途中可靠的掩体,从而规划线路,其次……”   方彧忽然说:“——敌军的机甲都已落地投入战斗,目前没有空中部队,为什么不从上面走?”   谢相易有点生气:“这和我说的有关系吗?再说,怎么从上面走?扑扇着翅膀飞吗?”   方彧:“可以找一台机甲啊,或者抢一台敌军的机甲……我就随便说说,对不起,你继续。”   谢相易气鼓鼓地接着说:“其次,在突围过程中,采取反复骚扰、及时撤退的策略,不要求一次性消灭敌人,而是……”   “我觉得东南方的敌军还是太多,如果诱使他们再往北边集中集中怎么样?”方彧忽然又说。   谢相易含怒道:“你又打断我干什么?”   方彧也有点生气:“对不起,可是你的意思是——你打算念完你那巴拉巴拉的计划书,然后直接要求我们照方执行,是吗?”   谢相易冷然:“难道不是吗?”   方彧抱起胳膊:“恐怕我也有发表意见的权利吧。”   谢相易挑战似的抬眉:“除了你那东一头西一头、七零八碎的想法,你有具体方案吗?”   方彧:“你才七零八碎呢。要我说,我们派出量子兽,一方面锁定可以下手的机甲,一方面去西北角方向埋一颗量子炸药——然后,我们去突袭该机甲——如果成功,上机甲走人,如果失败,引爆炸药,吸引敌军,我们突围东南方走人。”   谢相易拧眉道:“这有多少漏洞,你仔细复盘过吗——”   洛林突然咳嗽一声:“咳,祖国栋梁们。”   谢相易和方彧一起回头。   ——几个持枪的NPC不知何时已悄然靠近,端起枪口,扣动扳机。   方彧:“??”   谢相易:“!!”   洛林抬脚一踹,两人相继摔倒在地,子弹擦着头皮掠过。   洛林自己单膝跪下,右臂举起玻璃盾,挡住火力,左手掏出子弹包,用牙咬住一角,悠然嘲讽道:“开火吧,大聪明们。”   方彧只得手忙脚乱地架起枪——   她和谢相易显然忘掉了“子弹不足、谨慎开火”的论断,一起扣动扳机。   噼里啪啦。   二人都展露出超乎寻常的才华,子弹击中了除敌人以外的任何事物。   方彧:“……”   谢相易:“?!”   洛林唉声叹气,掏出量子枪,懒懒道:   “得了,别浪费子弹了,往粪坑里扔个二踢脚都比你俩威慑度高。”   说话间,他悠然从保护罩下站起,姿态居然慵懒而优雅,稍稍眯起雾蓝色的眸子——   抬腕、瞄准、扣动扳机,转换目标,再次重复一遍刚刚的动作。   方彧看得目瞪口呆。   精准、稳定、分毫不离、一击毙命,有一种机械般的美感。   “——愣着干什么,跑啊!他们是来杀死你的!”   洛林突然回头怒吼,不再优雅,一脸烂泥扶不上墙的恼火。   方彧和谢相易反应过来,扭头就跑。   洛林且退且战,破口大骂:   “傻头傻脑!低头看着脚下,别再被树杈子绊倒啦!”   顿了顿,他看着低着头、与一棵树擦肩而过的谢相易,又大吼:   “——也抬头看着点路,别撞树上了!”   **   “呼……呼……”   方彧等人夺路狂奔后,总算甩开追兵,暂时避入一处堡垒中。   她跑得喘不过气来,一屁股坐到地下。谢相易虽然没有如此不雅的举动,但也面色苍白,微微发抖。   洛林挑眉,嘲讽地说:“吵啊,继续吵啊。”   方彧幽幽看向谢相易:“……”   谢相易:“……”   洛林背过手,踱着步子:“两个人像是有八个脑子,十六条舌头——可惜就是没凑出一副完整的四肢,遗憾,真是太遗憾了。”   两人双双保持沉默。   洛林弯下腰,质问道:   “在敌人的包围圈里你来我往地吵起来了!告诉我——是这寡淡的生活不足以引起你们二位的兴趣了?是你们早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不足为我等凡夫俗子道了?还是我的存在让你们太有安全感了?”   两人继续沉默。   洛林直起身,冷笑道:“——前两个问题我解决不了,倒是可以解决最后一个问题。”   说完,他“咔嚓”一声,拉下枪栓,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方彧一愣:“!”   洛林扭了扭脖子,笑出声来,潇洒中夹杂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冷酷:   “唉,战友因为心理压力过大开枪自杀,也不是没有的事啊——就像诗人说的,啊,这甘甜的死亡啊。”   方彧:“洛林教官!”   砰!   洛林毫无迟疑地扣动扳机——他的身体消失在二人眼前。   耳麦里传来机械音:“001号已死亡,退出模拟。”   方彧惊掉了下巴:“……”   一言不合就挂机,这是什么狂放……的教学方法啊?   ——就算是母狮子教小狮子捕猎,都比他更有教学计划吧。   还没等方彧和谢相易缓过神,敌军就已循着枪声追了过来。   “那边有人!”   “走,咱们过去!”   她和谢相易对视一眼,惨淡地发现他们的计划都不大行得通了——   尤其是在面对二倍于己的敌人团团围上来时。   “怎么办?”方彧连连后退,直到碰到谢相易的后脑勺。   谢相易咬紧牙关,举起量子枪:“……怎么办,杀了他们。”   几名敌军士兵冲了上来,方彧深吸口气,扣动扳机。   一时间激光乱飞,耳边充斥着爆裂的巨响,她能感受到谢相易每次射击时,肩膀的抖动——   虽然没能打死一个NPC,但至少抵住了进攻。   方彧的头脑一片冰冷,稍有喘息之机,就不受控制地走神。   ……这就是战争吗?   不必妄想在此寻找意义,也不必把自己和他人的生命看做什么——   生命,别提“神圣”了,简直不值钱,就和流水线上的烤鸭一样……   方彧麻木地想,我一毕业就申请退役的话,也不知道能不能批准下来?   “呼……呼……”   谢相易微微喘息着,面沉如水,拉下枪栓、瞄准、射击。   他从这种机械性的动作中,得到一种诡异的宁静,思绪得以沉淀,脑中几乎没有思考任何事——   只有射击,如果幸运一点的话,杀戮。   砰!   一个敌兵被击中了手部,枪械落地。   这是第一次打中这么有效的部位——谢相易双眼一亮,满意地微笑起来。   那名敌兵捂着手惨叫,突然怒吼一声,反身扑了过来。   “!”   谢相易瞳孔一缩,反应不及,被扑倒在地。   不能用手,那个人便像疯狗一样踹他、咬他、撕扯他。   他用力挣扎,却很快感到熟悉的窒息,脱力感随即而来。他艰难转过脸——   方彧神色沉重,一动不动站在枪林弹雨中。   “方彧!”   谢相易用最后的力气怒道:“你在干什么?你背后——”   “!”方彧回过神,调转枪口。   一个少年模样的男孩手里抓着枪,紧张兮兮地看着她,从脱落的弹匣来看,他的枪坏了。   方彧下意识端起枪。   太近了,即使是她也准能杀了他。   方彧正要扣动扳机,忽然一愣——   一个不该有的念头冒了出来。   如果这是真实的,她……会开枪吗?   她下意识地松开扳机。   少年弯下腰,捡起中弹的战友落下的枪,   谢相易一拳砸中咬着他耳朵的家伙的鼻梁骨,掀翻他,冲着方彧扑过来——   还是晚了一点。   少年扣动扳机。方彧感到胸口冰冷的疼痛,继而眼前一黑。   “003号已死亡,退出模拟。”   **   方彧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林地间。   一片枯黄的叶子被风吹起,落到她的脸颊上。   “呼!”   她吹了口气,枯叶滑落下去。   方彧转过头,默默看着被吹落的枯叶乘着风,颤巍巍地远走。   “……”   洛林大步向她走来:“你刚刚在干什么?!”   方彧一愣,赶紧坐起。   洛林看起来很恼火,一瞬间,他似乎要抓她的衣领、提起她来好好质问一番——   不过,他很快收拾了情绪,用讥笑的态度说:   “你刚刚明明可以开枪,却要眼睁睁看着人家从地下捡一把枪来干掉你——你是来战场做慈善的吗?你是圣母玛利亚吗?”   方彧从思绪中抽离,讷讷道:“我……我没反应过来。”   洛林粗声道:“撒谎!”   方彧被洛林突如其来的粗暴吓了一跳。   她防御性地抱起胳膊,后退一步。   或许察觉到方彧的反应,洛林再次改用嘲笑的口吻:   “我看你不是反应不过来,而是反应得太多了——你不忍心?”   方彧思考了一下,谨慎否决:“不是。”   她态度罕见的坚决,倒让洛林愣了一下。   方彧斟酌了片刻,说:“我……在想一个问题,真的是没反应过来。”   洛林笑道:“哦?是在思考联邦的百年大计还是人类的兴衰起伏?鄙人虽然粗俗无知,不知能否有幸聆教堂前?”   方彧犹豫了一下,抬起头:“洛林教官,您觉得,我有权利杀死他吗?”   洛林眯起雾蓝色的眼睛,沉声说:“你是个军人。”   方彧鼓起勇气:“我是一个经由某种人类想象中的共同体批准后、不会遭到审判的杀人犯。”   方彧深吸口气:“法律豁免我,正义未必赦免我。”   洛林听得一愣,随即有些无奈地笑了:   “哎呀,我服输了,你看起来文文静静,嘴比我还毒呢——照你这么讲,我就是比较穷凶极恶的那一类杀人犯咯?”   方彧有点磕巴,忙解释道:“我并不是要否定战争,也不是说您就是杀人犯,我只是认为我们有一种风险……成为流水线式作恶的人的风险。”   洛林:“流水线式?”   方彧努力措词:“唔,一个无恶不作的歹徒,见到人就杀掉,这是个体的作恶,就像门口卖包子的小作坊——他会遭到民众的唾弃,但其实创造出的恶是有限的。”   “可是,如果成为一个不正义的暴力机器上的某个环节,那就好像流水线上的工人一样——他甚至从未见过手下的产品完整的样子,却能在不知不觉中,创造出远比前者多得多的恶。而且,除非那个机器倒塌,民众不会唾弃他,法庭不会审判他——甚至,大家都会赞美他。”   方彧词不达意:“就、就是……这个意思。”   洛林似乎当真认认真真听取了方彧的一番谬论,不知是讽刺还是认真地扯起嘴角:   “省流:你说我们的伟大机器不正义。”   方彧谨慎地说:“机器正义与否,我们都无法选择,只有服从——这完全是件听天由命的事,所以我说我们‘有风险’……我当然希望机器是正义的。”   洛林深深看了她半日,陷入沉思:“……”   身为军校生,说这种话似乎有点触犯纪律。   不过,她敢对洛林说这种话,自然不认为对方会举报她——   ……如果举报她倒好了,至少可以麻溜离开这个鬼地方。   方彧走起神来。   “好嘛!”   洛林像是突然想起来自己的身份了,冷声说。   方彧浑身一抖。   洛林深沉的目光一凛,拍桌怒吼:   “好嘛!别人拿枪指着你,你却呆鹅一样站在那儿,原来在思考这种傻里傻气的哲学问题——正义,正义是你爹吗,你这么爱护它?权利,权利喂饱了你是吧?在乎什么权利——活着才是最大的正义和权利!”   方彧:“……”   洛林搜肠刮肚,想再找两句刻薄话来说。   这时,一道虚弱而冷漠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抱歉打扰了,但是,你们俩……还记得我吗?”   **   谢相易没被人揍死——他是完成了任务通关后才回来的。   NPC留下的伤口离开剧情后就会消失,但撞了树鼓起的包、被树杈绊一跤后蹭破的皮可不会。   谢相易就这么青一块、白一块,灰头土脸地站着——   明明像难民营里爬出来的,却还要做出一副帝政公爵家的公子架势。   “没必要看视频记录,”谢相易矜持地抬起下巴,“很无聊的。”   没人吭声,方彧和洛林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投影视频。   洛林直咧嘴:“……”   方彧瞪大眼:“……”   ——投影中,身娇体弱的谢公子跨坐在敌军脖颈上,抓着枪身,像拍西瓜一样猛敲敌军的脑壳。   一双柔美的杏眼里喷出火焰,神色专注而平静,浑身杀气。   是那个墩布怼脸的小谢的进阶版。   洛林转过身,诚恳道歉:   “对不起,小谢,我收回对你的评判。你比她强,强多了。”   谢相易冷哼了一声,别过头:“不敢当。”   方彧咬牙:“……够了,你暗戳戳凡尔赛的气息都要漏出来了!”   **   洛林没有耽搁的时间,和谢相易就如何给人开瓢短暂交流意见后,就匆匆离去,据说还有一些“友好交流”工作要完成。   与洛林在校门口处分手,方彧和谢相易一瘸一拐地往寝室区走。   临近第一培训周期的结业考试,校园里弥漫着焦虑的氛围。   两人一路上听到的,不是“妈呀,联邦军到底是在玫瑰星域打败的帝国军,还是北海?”,就是“我靠,刚刚为什么我往左拉杆了,机甲还是往右跑?”。   方彧:“应该是北海吧。”   谢相易:“没开转向器,拉杆有什么用?”   两人对视一眼。方彧先莫名觉得好笑,噗嗤一声笑了。   谢相易也露出一点似有若无的笑容。   方彧虽然和谢相易一起加训了很久,但两人都不是活跃的性格,私下交流并不多,常常是相对无言,各自玩光脑。   ——偶有交流,也往往以谢公子嫌弃她不靠谱,她觉得谢公子太苛刻结束。   此时,气氛却轻松不少,二人一起走到海拉·杜邦夫人的量子投影前。   投影中的杜邦夫人看起来约莫六十多岁,一头银白卷发,神态慈和,若不是穿着太空军的蓝制服,活脱脱就像童话里打毛衣的老奶奶。   路过的学生都停下来,向她敬礼。   她也抬起手还礼,温和微笑:“为了联邦的黎明。”   为了联邦的黎明——这是海拉军校印到校徽上的校训,也是杜邦夫人最出名的一句话。   有几款以联邦拓荒为题材的游戏,杜邦夫人的人物一出场,都会肃然地说:“为了联邦的黎明。”   谢相易和方彧一起放下手。   方彧抬起头:“你爷爷和杜邦夫人很熟吗?”   谢相易:“不知道。我和我祖父不熟,我不记得他。”   方彧一愣。   谢相易抿唇,似笑非笑:“我父亲暗中支持叛乱军,在黎明塔被当众举报。祖父当时还是总长,自感被打了脸,一怒之下与父亲断绝关系,还把他囚禁在地下室里,不久就活活气死了。我是在外祖家长大的。”   方彧微惊:“?!”   谢相易仰头看着杜邦夫人:   “虽然祖父狠下心与父亲切割,但谢家四十余年的时间没有主事人,还是衰落得不成样子……权力场上的席位紧俏得很,我们已经被排挤出局,再想入场就难得很了。”   方彧:“对不起,我是不是不应该提这个?”   谢相易摇摇头:“没有,我不在乎。”   方彧憋了半天,忍不住问:“你爸也……没有量子兽吗?”   谢相易看了她一眼:“嗯。人人都知道,量子缺乏极有可能是遗传病,但没人敢做这方面的研究。”   “一方面,针对无量子兽群体的歧视已经很严重,另一方面,边境叛乱军又渐渐成了气候。”   “联邦高层担心一旦研究深入下去,会造成分裂主义的回流,进而导致人类陷入蓝母星末期,星舰联邦与母星政权对峙的那种分裂局面。”   谢相易顿了顿:“只不过,这次的分裂,不再以出身母星还是太空为沟壑,而是以量子兽的有无或者种类。”   方彧懒洋洋说:“如果一种趋势产生了,靠蒙上眼睛、装聋作哑是抵挡不住的——叛乱军越打多,难道是因为他们生育率高吗?”   谢相易突然扭过头,眉心微蹙:   “你明明很有见地,为什么每次都要把正经话说得这么不严肃?”   方彧愕然,无辜道:“……我很严肃!”   谢相易一愣。   停顿半日,他轻声问:“关于叛乱军,你怎么看?”   “如果从‘清剿’他们的角度来看……叛乱军至今没有统一起来,虽然有名义上的大统领,却像是部落联盟的首长,底下仍是各自为政。”   “但是,这种状况不会持续很久,远星系迟早会统一的——这十年,甚至五年,也许是联邦彻底清剿乱军的最后时机。   “如果我们错过,就不得不接受有另一个人类合法政府与联邦并立的结局了。”   谢相易注目于她,目光炯炯:“你觉得他们会统一?”   方彧:“嗯。叛乱军之间的共识大于分歧,走向联合是必然的。”   谢相易逼视着她:“你知不知道,出资支持叛乱军的联邦世家不止我父亲一个?”   方彧极为敏感地看向他。   “军方、白鸽会和息风党都有人暗中支持叛乱军,他们各自扶植军阀,作为自己势力在远星系的扩展,可以倚寇自重,可以监守自盗——这是叛乱军始终得不到统一的原因。”   谢相易脸上泛起潮红,显得有些激动:   “如果现状持续下去,我不觉得他们有希望统一,有希望成为合法政府——因为,叛乱军的大本营在黎明塔里。”   **   ——叛乱军的大本营在黎明塔里。   方彧抱着膝盖,啪地合上借来的纸质书,用力甩了甩脑袋。   “……大选将于年底举行,据悉,白鸽和平会推出的候选人是巴特蒙,他曾任桑谷大区的星领长……自由息风党的候选人是现任联邦总长爱德华·坎特,如果连任成功,这将是他最后一个任期……”   主持人的投影落在床头,喋喋不休地讲起各大区的选票情况。   最后,坎特的脸出现在荧幕上,眯着眼,笑得十分和蔼——   方彧猛地关掉电视,大叫一声,瘫倒在床上:   “啊!”   “您还在思考小谢先生的话吗?”克里斯托弗温声询问。   方彧颓然说:“如果他说得是真的,那么许多之前让我困惑的问题,确实就可以解释了……但是,倘若叛乱军的一部分压根就是联邦高层在支持,那我们究竟在做什么?那么多人去死或者杀死别人,又是为了什么?帮他们内斗吗?”   克里斯托弗默然。   方彧用书扣住脸,惨淡道:   “我上午才和洛林说我们有风险——现在倒好,不是风险,是实打实的危险了。”   克里斯托弗努力安慰:“任何大型组织都难免鱼龙混杂,想要完全纯洁是不现实的。我相信联邦军方中,也一定有好的势力……”   “好?”方彧翻身坐起,“我不追求‘好’,由大量个体组成的复杂权力机器也无法保持‘好’,所以才需要规则与程序来制约我们——可是现在,他们起码的程序正义在哪里?”   克里斯托弗柔声说:“的确是一种肮脏的交易。但是,对于您目前的状况来说,是不是还是复习考试更紧迫些……”   “哼!”   方彧猛地坐起,扯着枕头,四下环顾,突然一把摁开电视——   坎特的笑脸出现在床头:“必须剿灭叛乱军,没错,如果此次连任,我们会继续不惜一切代价……”   方彧气鼓鼓瞪着坎特片刻,举起枕头,左右开弓,狠狠砸上去:   “打死你!打死你!花我们的税,还要我们的命——”   克里斯托弗:“……您是否意识到,坎特先生感受不到您的击打?”   方彧怒气冲冲地抓着枕头:“傻逼,傻逼!”   克里斯托弗:“……”   人类的行为就是如此古怪而不合乎逻辑,克里斯托弗默然思索。   **   在准备结业考试的日子里,方彧始终没从愤慨的情绪中缓过来。   她花了大把本该复习的时间泡在图书馆,查找陈年的新闻和影像资料——她浏览了大量白鸽会、息风党、军方高层和叛乱军的资料,试图从真真假假的迷雾中勾勒出事实的痕迹。   事实证明,她的努力不太奏效。   她能看到的联邦内部信息不多,反倒是叛乱军那边局势混乱,各种来路不明的信息满天飞,消息透明度高些。   她一度想给顾舍予发信息,想想又打住了——   总不能说,“我怀疑你爹和他贿赂过的那些官儿没干啥好事,你能帮我调查调查吗”吧。   到头来,她找不到坎特和远星来往的半点痕迹,却能把错综复杂的叛乱军首领们的名字、派系和军事记录倒背如流。   “我发现,叛乱军不是没有人才。”   方彧对比着战役图,逐渐偏离了主旨:   “虽然很多大军阀简直就是拿着量子枪的原始人,但也有小军阀打出过很精美的战役。我看看他叫什么……叶仲——考虑到他们的教育情况和身体情况,这人简直是天才好吧?”   方彧越看越兴奋:“太漂亮了,太优雅了,克里斯托弗——就像传说中的女武神,骑着小白马,哒哒哒……”   克里斯托弗:“……您还记得您要干什么吗?”   方彧一愣。   克里斯托弗赶紧欣慰地说:“如果您忘却了,也不必回忆了——不如复习考试,如何?”   方彧即使在复习考试时,也动辄魂不守舍。   她经常打歪一个靶,就冷不丁冒出一句:“哼,打不中又怎样,少死一个叛军,也是少死一个人。”   或者在把机甲开进灌木丛时,突然说:“要是让我退学就好了。我就算去捡垃圾,去收破烂,也不要为他们送命!”   克里斯托弗为此心惊胆战。   “我很钦佩您的正义感,但请您千万不要对着外人也这样大发议论。”   克里斯托弗恳求道:“您看小谢先生,他就什么也不说。”   方彧冷哼:“真不明白谢相易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肯乖乖给他们当狗!”   “……因为我人品恶劣,行吗?”   方彧:“……”   她猛地回过头,差点扭了脖子。   谢相易抱着胳膊,单脚踩在机甲的舷梯上,倚着门,蓝制服洗得发白,少见的有点慵懒。   方彧质问:“你为什么没声没息地上我的机甲?”   他轻快跳了下来:“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就是一直有点幼稚。”   方彧瞪着他。   “哦,上你机甲……”他迎着方彧逼问的注目,扬起下颌,“是教官让我问你还能不能行了,能不能自己从灌木丛里出来?”   方彧:“……能。”   谢相易背过手,微微扬脸,目光越过方彧的头顶:“哦,很好——远星分裂对于联邦高层来说,是一笔很大的利益。想要触动这笔利益的人,会死。”   他目光下移,落到她脸上,又冷又热,像燃烧的冰:“我不是联邦的狗。或者说,目前当狗,是为了日后做狼——做头狼。”   方彧:“……”   沉默半晌后,她抬起头:“头狼,每年对叛军作战中白白死掉的人怎么办?”   “……”   不等谢相易张嘴,方彧暴起怒道:“你个死中二,你说我幼稚?!还做头狼,做你个大脑袋的头狼,做你的哈巴狗去吧,汪汪!”   说完,她啪地拉下驾驶室的门,只给没来得及反应的小谢公子留下一串狗叫。   方彧:“呼!”   谢相易:“?!”   克里斯托弗:“……”   **   学期剩下的日子就风平浪静多了。   所有人都在准备考试,图书馆里一座难求,方彧这种摸鱼大户也不得不早起去占座,开始临时抱佛脚。   自从她和谢相易吵了一架后,谢相易就总是在她靠近时猛地扭过头,然后哼一声。   方彧愈发觉得谢相易中二病,懒得搭理他,两人也很久没再联系——听说卡佩还造谣是她劈了腿,所以二人才掰了,结果又被谢相易骗进更衣室,用衣架揍了一顿,最后还被塞进了扫帚柜里。   克里斯托弗:“您本来就没有什么朋友,小谢先生又难得是个聪明且靠谱的人。为什么要和他绝交呢?”   方彧:“我没和他绝交,是他总是——哼——这样不理会我。”   克里斯托弗沉默半晌:“是不是我的存在让您本就不多的表达欲得到了发泄,所以不需要其他人类的陪伴了?”   方彧一边算题一边说:“哈,有道理,我之前居然没注意过。”   克里斯托弗略显犹疑:“这……”   方彧:“哎,不对,你说他靠谱,你什么意思?我不靠谱吗?”   克里斯托弗:“……”   尽管复习得稀里糊涂,方彧还是心态平和地上了考场。   海拉军校的学制是四学期的校内培训,外加一学期的部队实习。实习所在的部队基本就是最后正式入伍时的部队,二者都取决于此次考核成绩。   按照往年惯例,在没有什么门路的情况下,只有考到大概前10%的学生能够留在奥托星、从事军部的文职工作,而剩下90%的学生,统统要分配到各大军区。   不过,同样是军区,也有好有坏。成绩好的,可以挑一个经济发达、远离前线的军区,如果能做文职的话,基本就和公务员白领没什么区别,只是工资比奥托军部的精英们少点。   成绩不好的话……抱歉了,远星系的方便面和叛乱军欢迎您。   ——按方彧平时的成绩,不可能转文职成功,发配远星系倒是十拿九稳。   还有什么可挣扎的?在哪不是吃枪子?   方彧一面自己躺平,一面质疑这种制度的实用性。   这样的分配机制,导致联邦每年派出到远星系的军官,除了个别胸怀奇志者,基本都是各大军校成绩垫底的学员。   ——是不是这个原因导致联邦常年武运不昌呢?   “肯定是。”   “边境就是个晒鱼场,躺满了我这样的……咸鱼。”   一个月的考核月结束,方彧答完最后一门“机甲操纵模拟”,魂飞魄散地从舷梯上下来时,目光呆滞、神色怔忪,喃喃自语。   奔涌的人群裹挟着她前进。   “考完了,今晚出去吃火锅怎么样?”   “完蛋了,实战模拟的时候,你救下来那个小女孩了吗?”   “别提了,我一个手榴弹丢过去,本来想炸绑匪,结果把小女孩也给炸死了!”   “靠,谢总长是7月死的?我特么还以为是9月呢!他为什么不多坚持几天啊呜呜呜……”   “你们听说了吗?结业典礼上裴少将也要出席呢……啊啊啊有没有机会要到签名啊!”   “他会发言吗?估计不会吧,太空军还有很多老元帅也在,估计轮不到他的,太可惜了。他的脸,我只要一看就……啊啊啊啊!”   各种各样的声音灌入耳廓,方彧只觉得心累。   一想到即将开始的部队生涯,她的心就更累了。   她疲惫地拖着步子,逆着人流,向寝室走去——   “……方。”一个声音叫道。   方彧没好气地回过头:“……?”   谢相易一脸幽怨地负手而立——他的面目和往常大大地不同了,不再是军校那套洗得发白的蓝制服,而是一身半旧却素雅挺括、看起来很贵的黑礼服。   方彧懒洋洋问:“干什么啊?”   “你……今晚有时间吗?”谢相易脸色铁青。   方彧不假思索:“没有。”   谢相易:“……”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04 07:52:43~2023-10-04 16:36: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Nof 24瓶;limbo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领航白鲨(1)   ◎谢公子但凡卖掉一件,也够替她付打车费的了。◎   谢相易咬着牙问:“你……今晚要做什么?”   方彧迈开步子往寝室走, 认真道:“睡觉。”   “现在才四点半!”   方彧停下脚,挠了挠头:“也没哪家法律规定四点半不许睡觉吧?”   谢相易眉心紧皱,似乎很恼火,冷冰冰地说:“你是还在生气吗?!”   方彧愣了一下, 才反应过来:“……没、没有啊。”   她顿了顿, 动手比划:“谁和你冷战?我从来没和你生气, 不是你一直——哼——这样哼我,这样——切——转过头不理我吗?”   方彧动作浮夸。   一定是方彧的演技太差了, 这完全不像他。   谢相易看得嘴角抽搐,反复告诫自己。   他沉吟片刻:“所以说,你……其实有时间?”   方彧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神态放松,让人莫名信服她“要睡觉”的说法:   “哎呀,薛定谔的时间吧, 要是需要我去救火, 那我也不能说没有——到底要干什么啊?”   谢相易不言语, 呼吸略显急促, 用手摸裤线,认真衡量“救火”和自己考虑的那件事的紧要程度。   方彧眨了眨眼,看着小谢公子纤长而苍白的指尖左一下、右一下,左一下、右一下……   她眼皮一抖。   ……像钟摆,有点催眠。   “帮我个忙——跟我去一个地方, 今晚。”   谢相易总算不摸裤线了, 猛地深吸口气, 豁出去般抬起头。   方彧一愣, 被这郑重其事震住了:“你要去叛乱军潜伏了?我、我可干不了这种间谍工作。”   “不是, ”谢相易板着脸,“就几个小时。”   方彧:“啊,去执行刺杀工作恐怕也不行,我的枪法……”   谢相易咬牙道:“舞会。”   方彧:“啊?”   谢相易警惕地看着她:“你不要有其他的想法。我收到了坎特总长的请柬、没有女伴就进不去大门、我认识的唯一还活着的年轻女性是你。”   方彧反应了半天:“哦,哦……”   谢相易紧跟着说:“去那里不要说话。”   方彧皱眉:“凭什么?”   谢相易压低声音,语速飞快:“你说的那些东西你自己觉得安全吗?”   方彧抬脚就走,态度坚决:“我拒绝和这种连我嘴巴都要管的男伴出席舞会。”   谢相易一把拉住她,急切道:“我只管你嘴巴里出什么,不管你嘴巴里进什么——你可以去吃东西嘛。”   方彧坚决的态度松动了:“……有什么吃的?”   谢相易肯定道:“奶黄包和豆浆肯定有。”   方彧肚子咕咕叫起来:“行吧。”   谢相易松了口气。   方彧看得怪可笑的,如果是她被坎特总长邀请去参见什么上流晚会,肯定脚不沾地立刻收拾包袱逃去远星系躲一躲。   可小谢公子的表现,却像是如果不去就会错失一百万星币一样——   她忽然想起来:“我没有衣服,穿这身行吗?”   谢相易一愣,花容失色:“你长到这么大,都没有正式一点的礼服吗?”   方彧也一愣:“难道我该有吗?”   谢相易不可置信:“那你小学、初中、高中的毕业舞会都在做什么?”   方彧更加不可置信:“毕业还有舞会?上衔接班还来不及呢。”   二人异口同声:“你哪个学校毕业的?”   方彧:“北海大区区立实验高中。”   谢相易:“奥托公学。”   方彧:“……嗐。”   无话可说,小谢公子就是小谢公子。   谢相易沉着脸,打量着她实战演习中弄得皱巴巴的衣角、天天在地上爬磨得铮亮的膝盖,目光阴郁:“这身衣服肯定不行,会被赶出来的。”   方彧警惕地说:“可、可我没钱买礼服啊。”   谢相易镇定道:“嗯,我也没钱。你跟我回家一趟吧。”   方彧:“??”   谢相易不容分说,拖着已经开始后悔、大感麻烦的方彧,买车票返回奥托星。   在出站口,方彧哈气连天,深刻怀疑自己为了一时口腹之欲付出了太多。谢公子则板着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脸,神情不郁。   方彧:“打车吗?我好像有优惠券。”   谢相易不理会,咬着牙根恨恨道:“——S3线什么时候也改刷量子兽了?!”   方彧:“……啊。”   他平时居然……坐地铁的。   谢相易恼火地掐住自己的手腕,似乎在凭此控制情绪:“我卡里还有钱没花完呢!”   方彧弱弱道:“好像去服务站能取出来……”   谢相易按捺不住,怒道:“取出来有什么用?打车到我家要花400星币,坐地铁只要20星币。线路好好的为什么要换掉?!”   方彧:“好像是因为总有无量子兽的无业游民晚上躲在地铁站里睡觉,有关部门觉得有隐患,所以就变相禁掉了。”   谢相易的眉心猛地皱起,却反而哽住了般,没有再说什么。   方彧:“……打车吧,我有优惠券。”   **   为了安慰因损失钱财而痛苦的谢公子,方彧不得不拿出自己的优惠券打车。   她约到一辆车,跳上车后,刷脸验证身份,再扫过优惠券——还好,这是张没有消费金额要求、也不要求你开通什么借贷APP的的万能券。   “目的地,晓夜之星……好了。”   方彧探身向前,录入地址,旋即倒吸一口冷气,感到肉痛:   “388星币!你家在哪儿啊?没听过。”   谢相易闷闷道:“你当然没听过,但坎特他们都有房产在那里。”   方彧:“……”   ——近400星币的目的地果然是个好地方。   虽然坐落于奥托最繁华的街区,小区内部却花草繁茂、环境清幽,一派山水田园风光。方彧这辈子从未住过地上的住宅,更从未见过独栋的住宅——可这里住宅不但全是地上的,甚至统统是独栋的。   方彧有点后悔。   现在跟住在这里的谢公子提出AA打车钱……还来得及吗?   谢相易领着她走过弯弯绕绕的小桥、小树林、小湖,总算绕到一栋雪白的五层小楼下。   不知为何,比起一路上看到的精致洋楼,眼前的屋舍总给人一种寥落萧索的感觉。爬山虎爬了半壁,窗扇似乎也常年不曾清洗,雾蒙蒙的。   谢相易上前一步,回过头警告:“我外祖母在家。”   方彧难以判断谢相易是在威胁警示,还是在陈述事实——   于是,她说:“这不是你爷爷家吗?”   谢相易蹙起眉心:“嗯,但他们现在死绝了,我当家,我爱让谁住就让谁住——堵住耳朵。”   方彧:“为什么?”   谢相易显得有点恼火:“因为可能很吵,我怕你聋掉。你问题真多。”   说完,他刷脸开门。   方彧将信将疑地把手指放到耳朵上,当然没堵死——她太好奇了,愿意承担聋掉的风险。   一个女机械声在玄关处响起,震耳欲聋:“易宝回来啦!易宝回来啦!”   方彧没憋住:“噗!”   谢相易的耳根不易察觉地红了:“……”   伴随着叫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高亢的女声响起:“我的天,我说今天塔罗牌上说大吉大利、大吉大利……易宝,是你吗?!易宝!”   谢相易红着脸:“是我,别叫了!”   一个穿着红裙子的胖老太太出现在门口,像捉小鸡一样一把捉住谢相易的肩膀,用力捏了一把:   “哎呦喂,瘦了,又瘦了——我告诉你多少遍了,晚上不能不吃主食,会得神经衰弱症的,给你发的那篇文章你看了吗?”   谢相易毫无还手之力,虚弱道:“看了,什么玩意,胡说八道……”   “啧!怎么胡说?不许说人家胡说——你每天都吃药吗?没有人盯着,是不是有一顿没一顿的?我给你发消息,你就装看不见……”   谢相易努力挣扎道:“行了,行了,我、我带了客人!”   “……”   老太太猛地松开谢相易,探出一个脑袋。   “?!”   方彧措手不及,表情管理失败,露出恐惧的神色:“您、您好,我、我……方彧。”   “你好你好,艾斯丽·沃森,叫我艾丽斯就行。” 奇* 书*网 *w*w* w*.*q*i *s*q *i* s* h* u* 9* 9* .* c* o* m   沃森夫人抬手按住方彧的头顶,用力揉搓一把,两眼放光:   “哟,女——的朋友!快进来,要吃点什么?喝点什么?真是对不住,家里有点冷清,平时不来人,也没什么准备……”   方彧大惊失色,被裹挟着一路向内。   直到坐到沙发上、手里被塞了一个橘子,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小方,你吃橘子不?哎呀,我们家易宝平时只吃点橘子,所以没有其他的水果……”   沃森夫人殷切地看着她。   方彧张口结舌:“呃,谢……”   谢相易跟进来,冷静地说:“别塞了,她什么也不吃。”   沃森夫人一脸遗憾:“哟,那可难办了。喝奶吗?”   谢相易继续说:“——她去衣帽间,换衣服。”   沃森夫人一愣:“换衣服?”   谢相易抬起下颌,神色暧昧:“她和我……要去参加一个舞会。”   看着老太太脸上先是恍然大悟、继而欣喜若狂的表情,方彧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方彧开口:“那个,我只是……”   沃森夫人重重一拍她的肩膀,险些把她拍趴下:“那敢情好,走,我带你去换衣服。我们家里吃的是没啥,旧衣服还是有两件的。来,你喜欢什么颜色啊?”   不容方彧开口,老太太已用令人惊讶的臂力拖着她奔向衣帽间,推开门,喜滋滋地拍拍手。   惨白的灯光一闪。   四壁是一圈落地镜,五颜六色的丝织品和宝石在灯光下闪着迷离的光。   很多,很闪亮——   谢公子但凡卖掉一件,也够替她付打车费的了。   方彧晕晕乎乎,粗略地得出印象。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04 16:36:56~2023-10-06 07:55: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imbo 5瓶;36994647 3瓶;boioullo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领航白鲨(2)   ◎上流,太上流了。◎   谢相易骗了她。   方彧绕着餐桌转了三圈, 也没看到奶黄包和豆浆,只有涂在各种稀奇古怪地方的鱼子酱、味道奇特的黑松露,和一小块一小块的鹅肝。   上流,太上流了。   方彧拿起一盘烤苹果派, 转头回望——   舞池里正放着一支舞曲, 男男女女相拥着旋转, 衣香鬓影,举动生风。   一对少年男女拉着手往黑暗处钻, 男孩说:“父亲知道了会气死的。”   女孩:“哼,我知道,‘你是堂堂公国贵族,却被平民丫头勾跑了。啊!我们朗格尔家的荣耀’——喂,醒醒吧,帝国早亡了,你那个遗老父亲知不知道, 我爸爸也是联邦的中将啊?”   一个穿着黑军装的高挑少女挽着同伴, 比着手势:   “真的, 我一眼就相中他了——那双眼睛, 我的天,忧郁、斯文、高傲又有点冷淡,活脱脱一娇软易推倒又特傲娇的落魄贵公子,完全踩着我的性癖跳舞好吧?”   “啊,那你的亨利怎么办?”   “亨利, 亨利是谁?我认得他吗?”   一个金色长发少年大吵大嚷:“她有十二个前男友, 我才不要和她订婚呢——”   “我根本不关心你的想法, ”他的兄长说, “人活着就要付出代价, 你的代价就是和陈小姐订婚。”   方彧:“……”   她沉积在八卦的海洋里,感觉自己手里的苹果派原地变成了大瓜,信息量简直要过载。   ……上流,太上流了。   这时,一个相貌英俊、气质优雅的老头站了起来:“朋友们,女士们,先生们,我恳请你们安静片刻。”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楚地传到了大厅的每一个角落,场面登时肃然下来。   ——方彧一眼认出那是联邦现任总长,爱德华·坎特,这次宴会的主人。   坎特的任期已满四年,还有四年就即将迎来下届大选。   在他的任期内,联邦的经济情况偶尔波动、却无可扭转地一路下行,军事水平则一如既往的死气沉沉,叛乱军则从“草芥流寇”,逐渐发展为成规模的边患。   不过,这却也未必是他做得不好——因为他到底也并未曾做过什么。   台上的坎特笑容和蔼:“今日群贤毕集,要多谢大家给我一点薄面。作为东道主人,我也不得不说上两句——众所周知,这次宴会的原意呢,是为了庆祝对抗叛乱军的大胜利……”   “嘁,大胜利?是指他们不听廷巴克图提督的劝告,非要搞什么‘大会战’,却在大会战中只送了叛乱军七千艘星舰,而不是一万四、两万八吗?”   谢相易不知何时已回到她身边,抄着兜,冷笑一声。   方彧:“你不让我说话,自己还乱说话?”   谢相易环视周围:“没人。”   “……战争这种话题,对于我们这些命不久矣的老人来说,恐怕已经略显沉重啦——每每听到那些年纪轻轻的人为了国家献出生命,而我们这些老家伙却还恬不知耻地活着,我就感到深深的悲哀……”   谢相易眯起眼:“老而不死是为贼,那你倒是去死啊。”   方彧:“……”   “……不过,好在还有更明亮、更快活的事情摆在眼前,比如——两对情投意合的年轻人,灵魂与□□的结合!啊,爱情,还有什么比少年时的爱情更能引得诗人心旌摇荡呢?”   坎特笑眯眯一击掌:“我言尽于此——更具体的消息,还是该由两对年轻人的家长来告知大家更为妥帖,伊万诺夫先生,顾歌先生,请吧。”   两个老头并肩走了出来,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另一个则斯斯文文、戴着金边眼镜。   他身后,跟着一对看起来绝不“情投意合”的情侣。   两人虽然挽着胳膊,身体距离却足有半米——如果他们的胳膊有长臂猿那么长的话,估计二人也不会介意再离得远一些。   “情侣”二人都穿着军装制服,一个是太空军的少校制服,一个则是元帅……制服。   “!?”   ——方彧的目光上移,落定在这对“情侣”的脸上时,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女子头发抿得一丝不乱,容貌刚硬坚毅,表情颇值得玩味,大概介于“捐躯赴国难”和“引刀图一快”之间。   这……不是伊万诺娃吗?   而站在她身边的男子比她高一个头,看起来也更年轻些,也更漂亮些——   他面容俊美而倦怠,黑色长发束在脑后,一脸忧郁,一会儿像是“大梦谁先觉”,一会儿又像是“死去何所道”。   这是……顾舍予!   方彧一口苹果派呛在嗓子眼里:“噗——咳咳咳咳!”   谢相易吓了一跳,惊恐道:“你怎么了?”   方彧咳嗽着指向顾舍予:“他、他是伊万诺娃的未婚夫?!”   谢相易顺着方彧的手看去,轻描淡写:   “那是星环集团家的少公子,他父亲顾歌是银河首富。他在家中行三,没有家业可以继承,在银联大毕业后什么工作也不愿意做,赖在学校一连念了好几个博士,最后被忍无可忍的父亲塞进了太空军——你认识他?”   方彧虚弱地抬起身:“……不,不认得。”   谢相易扭过头,凝眸道:“嗯,伊万诺夫家在帝政贵族中也算老牌的,很自矜身份——如果不是这些年家里入不敷出,是不可能把女儿嫁给顾家这种‘暴发户’的。即便如此,他还要求顾改姓。”   方彧同情地说:“所以,顾少校是被他爹当和亲公主卖了?”   “……嘁。”   听到方彧如此不靠谱的比喻,谢相易眉尖蹙起,转过头去,不予理睬。   伊万诺夫站在台上,粗声说:“小女瓦莎·伊万诺娃与顾舍予少校经过深思熟虑,最终决定订婚——”   他说着一顿,侧过身,示意自己的女儿和准女婿上前。   顾舍予瘪着嘴,装没看见,一动不动。   伊万诺娃冷冷地扫视他一眼,狠狠一拽——顾舍予一个踉跄,被她硬生生薅了上去。   “我,瓦莎·谢尔盖夫娜·伊万诺娃——”   伊万诺娃面容冷硬,声音镇定响亮,像在读军事报告:   “经过与顾舍予少校长时间的接触,深深地为他的温和、博学、聪慧、高尚所打动,我愿意与其订婚——我的决定是经过审慎考虑、理智权衡过后的结果,不会改变——我愿用余生向他证明我的坚贞不渝。”   顾舍予明显表情管理失败,嘴角抽搐,苦笑了一下。   伊娃诺娃不动声色地捅了顾舍予一肘。   顾舍予上前一步,没精打采道:“本人顾舍予,经过慎重考虑,愿……”   他一咬牙,才照着手里的小纸条念下去:“……愿意与瓦莎·谢尔盖夫娜·伊万诺娃订婚,并在婚后改用伊万诺夫作为姓氏。下面要宣誓坚贞……哦,这是提词儿。”   顾舍予顿了顿,飞快瞥了伊万诺夫一眼,吊儿郎当、理直气壮地说:   “我宣誓坚贞,如果她不休了在下,在下也没有胆量不要她——完了。”   底下爆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   伊万诺夫的脸黑了黑:“怎么连提词都念出来了!”   他的女儿倒没什么表示,死死板着脸,高昂着头颅站着。   坎特见状,连忙站起身:“哎呀,老兄,你也不要占据太多时间,还有第二对年轻人呢——安达教授?你弟弟准备好了吗?”   话音未落,台上登时爆发出一阵骚乱。   “我不要啊!我不啊啊啊啊!!!”   一个俊美的长发少年飞奔而出——   他手里抓着一根法棍面包,狂乱地舞动着,仿佛像借此聊以自卫,撒泼打滚般叫道:   “我不要结婚,我不要!你们要是非让我和她结婚,那我就——”   “你就怎样呀?”他身旁穿着黑军装的少女语气友好地问。   少年一愣,突然举起法棍,煞有介事:“那你我结婚当夜,我、我就到廷巴克图找行野哥上吊!”   还在台上的顾舍予和伊万诺娃有些破防:“……”   台下的众人终于憋不住,笑得更大声了些。   少女却看起来十分乐于助人,当即热情洋溢地解下领带:   “上吊这种小事,就用不着找廷巴克图的提督帮忙了。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可以教你怎么打一个活扣,比如,符合你审美的蝴蝶结——”   “陈蕤!”   “安达岚川!”   两声暴喝从左右分别响起。   台上的两人如霜打的茄子,次第蔫了下去。   “不知羞耻!”陈蕤的父亲怒斥道,“还不闭嘴!”   “这是什么场合,”安达岚川的哥哥听起来烦躁倦怠盖过了恼怒,“你有权利保持你那不大灵光的脑子里冒出的思想,但你越线了。”   而后,二人默契地错过这对“情投意合”的情侣,陈换上一副笑脸。   “安达教授,我家小女实在太张狂了。”   安达岚川的兄长用很像嘲讽的口吻说:“哪里?舍弟的脾性我知道,是他太顽劣不堪了,十分抱歉。”   方彧:“……”   “这又是谁家和谁家啊?”   谢相易端起酒杯:“陈和安达都是息风党的世家,也都是帝国的旧贵族,陈蕤的父亲现下是财政部的长官。”   “安达家……老安达名望很高,但已经隐退,家里的事务基本都交给长子,自己一直深居简出,连今天这种场合也没出席。”   “他的二儿子安达岚川,是个有名的纨绔子弟,听说人弯得跟蚊香一样——”   方彧:“啊?那他还和一个女的订婚?”   谢相易瞥了她一眼:“……他们都是这样的。”   这话太不精确了,什么叫“他们都是这样的”——是旧贵族都弯得跟蚊香一样,还是他们都政治联姻?   方彧:……上流,太上流了!   “哎,他哥哥你没听说过吗?”   方彧:“谁?”   谢相易转过眼来:“他在贵母校哲学系任教,安达涧山。”   作者有话说:   明天23:00更~感谢在2023-10-06 07:55:16~2023-10-07 09:00: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弋弋弋方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7971698 3瓶;风恬残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领航白鲨(3)   ◎特别适合养老,保你长寿◎   方彧一愣:“我听过他的课。”   “……那你刚刚没认出他来?”   方彧挠了挠头:“唔……”   ——以她在学校里迷迷糊糊的程度, 能在五百人阶梯教室里记住一张糊得一批的脸,就怪了。   谢相易矜持地评价:“我看过他写的关于远星系问题的论文,还算有点才能。”   方彧:“哦,是吗?”   ……能叫小谢公子开口表扬一句, 真不容易啊。   “有点才能”的安达涧山拎着弟弟的衣领, 把他拖了下去。   他在安达二公子面前显然颇有威信——安达岚川还要吵嚷, 被他提高音调说了句“音量!”后,就不敢大声, 小声地辩驳:“我就是害怕……那个大大大魔头。”   相较之下,陈蕤的父亲就没那么好运了。   陈蕤安静了一会,突然又跟刚出水的鱼一样活蹦乱跳。不知怎的,又跟父亲吵闹起来。   陈岂本能地扑出去,试图抓住女儿,却连抓几下,都被陈蕤灵活避开了。自己反而搞得左支右绌, 十分狼狈。   见状, 他忙沉沉咳嗽一声, 不再自己动手, 威严呼唤保镖:“去,把那个小畜生捉来!”   几个彪形大汉抢身上台,陈蕤被逼得连连后退,眼看半个身子都已倾出高台外——   “你还想要我摔死吗?”陈蕤仍是十分友善的口气。   陈岂自觉丢尽了脸,涨红着脸说:“有你这样的逆女, 还不如摔死的好!”   陈蕤嘿嘿一笑:“哈!”   突然, 她回首一望, 冲着方彧和谢相易的方向粲然勾起嘴角, 一眨右眼——   方彧:“??”   陈蕤纵身一跃, 直接跳下高台。   “啊!”前排看着热闹、却不敢出声的贵客们大哗,躲闪不及。   陈蕤身形一晃,黑漆漆的靴跟堪堪踩住雪白桌布,以近乎反人体工程力学的腰腹力量,稳住身体。   她昂起头:“——那我偏不摔死,我还想品尝一下人类那苦涩的爱情哪。”   陈岂张口结舌:“你、你你……”   陈蕤四下张望,突然弯下腰,一把扯起雪白桌布。   几杯酒盏飞出,金黄或金红的酒液洒在贵妇的衣裙上,激起一阵更惨痛的尖叫。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陈蕤抓着红一块黄一块的白桌布,往身上一裹,像希腊式的长裙。   她潇洒地一甩头:“爸爸,你清醒一点,那个死基佬小公举怎么配得上我啊?”   安达岚川暴起:“你说谁是死基佬、小公举?!”   陈岂怒不可遏,说话磕磕巴巴起来,伸出一只手:“我、我、我告诉你,你和那个什么托尼还是亨利……绝对、绝对不可能!趁早和那个武夫分、分手!”   陈蕤毕恭毕敬:“好的爸爸,我马上就和亨利分手。”   陈岂一愣。   陈蕤大步踏过杯盏碗筷、香花美酒,绕着桌子巡视般转了一圈。她行走得太过铿锵有力,方彧一时耳错,几乎听到金属交鸣的声音——所过之处,人们如避蛇蝎、轰然散开。   在行到方彧和谢相易面前时,她猛地停住,宣布道:“我——有新的猎物了。”   方彧缓缓转过头。   不知何时,周围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她和一脸惊恐的谢相易。   陈蕤随手抓起桌面上的一朵胡萝卜雕花,霍然转身,雪白的袍摆飞扬如白鸽之翼。   咔嚓一声。   她冲着两人单膝跪下,恰好与之平视,戴着雪白手套的双手合拢,举起胡萝卜花,粲然一笑:   “您好,请问您叫什么名字?我——可以追求您吗?”   “……”   死寂,死一样的沉寂。   “咳咳咳咳!”   片刻后,谢相易剧烈咳嗽起来,很快咳得直不起身,只能用袖口掩着脸,转过身去。   方彧:“你没事吧?”   谢相易虽然还在咳嗽,但眸中已经泛起了一层愠怒的红色——她只在谢公子暴揍卡佩时,见过他同样怒发冲冠的样子。   刚才还悄无声息的人群登时爆炸。   “那是谢、谢什么?”   “陈小姐也太欠考虑了,怎么能和一个没有量子兽的逆臣之子说这种话!如果是我家的孩子,早就被我打死了,哼……”   “别这么说,肯定是谢家小子蓄意勾引陈小姐。你没听说吗?他还参军了——他一门心思往上爬……”   陈岂恼火至极,反而愣住了,呆呆地瞪着谢相易半天,才破口大骂:   “谢先生,我待您似乎并不薄,如果不是我,您今天能到这里来?在这里大吃大喝、勾引我女儿?您就是这样回报我的——您以为像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闹一场,我就会抹不开面子,让您顺着高枝儿攀上来?!”   “咳咳……”谢相易还在咳嗽,却艰难地直起身体。   他上前一步,一把撑住桌面,手臂微微颤抖,头却高高昂起:“先生,我没有。”   “您没有?难道是我女儿自己不长眼,相中了您吗?”   谢相易冷静地说:“我没有这个意思,或许她也不是认真的,只是想和您闹脾气——我说我没有,是因为我已经订婚了。”   方彧一愣:“?”   他什么时候订婚了?不记得他说过?   还没等方彧想起来谢公子手上到底戴没戴过戒指,盘踞在头顶的疑云已然轰然消散,变作一声炸雷,炸响在她头顶。   谢公子一把挽住她的胳膊,将她往前一推:“这是我的……未婚妻。”   方彧:“??!”   方彧呆呆立在场地中,感到自己像烤炉里的呆鹅,千万道目光360°炙烤着她的脸颊。   她听到众人窃窃私语——   “这人是谁家的女儿?没见过啊……”   “哎,我想起来了!这不是那个过气的网红吗?就那个拿书拍舰长的!”   “平民子弟啊,小谢也是的,虽然攀不上高枝,也用不着这么委屈自己啊……”   “他没有量子兽,也不算委屈吧。”   方彧勃然大怒,转过头:“!你特么——”   谢相易咳嗽得脸色苍白,像是要晕倒一样。   方彧深吸口气,拉着脸转回头,冷笑道:“……啊,是,我是。我不但是他的未婚妻,我还是贫民出身的心机女,上位完全是看中了他奇货可居。”   大厅里的男男女女再次嗡地炸裂。有人拿出扇子,有人掏出嗅盐:“我的天啊!”   方彧忽然发现,刚刚把一潭死水搅动得满天掉鱼的飓风本身,此时却置身事外。   ——陈蕤一脸看热闹不嫌乱子大,旁观了整场好戏,忽如梦方醒般,真诚地困惑道:   “咦,谁告诉你们我是在向那个男的表白了?”   嗡嗡叫的大厅内再次一团死气。   方彧:“……?”   陈蕤歪头看着她,弯着眼笑,但眸光很冷,像月夜下的刀光。   她无辜摊手:“我是在问那位黑头发、脸和嘴唇都没有什么血色的小姐。”   方彧:“……”   她不知道陈蕤的精神状态怎么样,反正她现在有点精神不大稳定。   方彧忽然想看看谢相易的反应,于是转过头。   谢公子脸色忽红忽白——看起来,陈蕤把他当猎物,他很生气;陈蕤不把他当猎物了,他还是很生气。   陈蕤礼貌地征询意见:“方小姐,对此你有什么看法吗?”   方彧:……城里人玩得太花了,她想静静。   片刻沉默,她转身就跑。   不是“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式的欲拒还迎,方彧是真跑。   她用在学校体测时都没能爆发出的速度,一杆子冲出了大厅。   “呼……”   其实,她不相信陈蕤是真的向她示好,一开始,她的眼神分明就是冲着谢相易去的——   只不过后来看到局势演变得很有意思,她又当场反跳,让事情变得更有意思了一点。   或许,谢相易、方彧还是小猪佩奇,她都并不在乎,她在乎的是只是她爹的心肌梗死程度而已。   谢相易:“方彧!”   这人身处舆论中心,第一反应是拉旁边人下水分担火力。在小学就是“老师,我讲话了,可方彧同学她也讲话了”的货色。   方彧回头怒道:“你还追出来干什么?”   谢相易张口结舌:“我……”   这时,背后响起一个慵懒愉快的声音:“方!小谢!”   两人同时一僵。陈蕤居然也溜溜达达跟了出来,一副风吹浪打、闲庭信步的悠然姿态。   谢相易上前一步,压抑着怒火:   “您怎么敢——怎么还有胆量出现在我面前?”   看到谢相易的眼神,方彧毫不怀疑——如果陈蕤不是什么部长的女儿的话,那今晚一定逃不脱被小谢公子关进扫帚柜的命运了。   陈蕤不以为忤:“啊,对不起,我惹你不高兴了吗?”   谢相易声线冰冷:“您让我心情如何并不重要,您给我带来的实质性麻烦才更重要——虽然您在这里,也不会让我心情愉悦就是了。”   陈蕤轻盈跃下栏杆,向前几步,眯起眼,用微醺般的眼神打量他。   谢相易后退一步,警惕道:“你干什么!”   陈蕤背着手,绕着谢相易踱步,态度简直自然潇洒。   “有人的愤怒像舰载量子炮,暴力、刻板、血腥、有秩序,毫无灵动的美感可言。一炮轰过去,人的心碎成飞灰,从此沉眠于星海。”   “有人的愤怒却像细腻无比的白丝绸,是一件优雅低调的凶器,它勒死一颗心的过程如此漫长,以至于令人回味——”   她猛地停住,回首微笑:   “您是后者。您每骂一句,我的心就离死亡近一分——令人痛苦,却甘之如饴。”   方彧没憋住:“噗。”   谢相易不可置信:“……!!”   “够了,”谢相易恼火地后退一步,“这种三流酸诗不如发表到什么垃圾邮报上去——我是个实用主义者,恐怕不是合适受众——请您离我远点!”   陈蕤没有再逼近,如言后退两步,仍陶陶然注视着他,像看着一件精美的瓷器。   “……”   谢相易呼出淡淡的白雾,许是察觉到陈蕤没有把他砸吧砸吧煮了的打算,紧绷的神色稍有放松。   这时,三人身后传来一声:“方!”   方彧转过身。   顾舍予冲她招了招手,跑了过来:“方,你什么时候成了他的——”   方彧也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成了她的——”   二人一起顿住,相视着苦笑起来。   顾舍予:“方,你过来一下。”   方彧如言和他一起往隐蔽处走了几步。   顾舍予在一处花架下停住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方彧摆摆手:“误会,误会,我并没有,少校。”   她说得模棱两可,顾舍予也没有追问,只是摘下帽子,叹了口气:   “我没告诉你。瓦莎十岁的时候,我们就订婚了。”   方彧一愣——因为顾舍予看起来比伊万诺娃年轻许多:“那时候你多大?”   “六个月。”顾舍予苦着脸,“是负的,在我妈的肚子里呢。”   方彧惊呆了:“啊,那岂不是……差很多岁吗?”   顾舍予压低声音,咕哝了一句:“是啊,虽然主要不是年龄的问题,我和她的性格也不是很合适……但是,说句很不正确的话,如果她是二十五岁不是三十五岁,我恐怕还能稍微乐意那么……一点点。”   方彧点头:“嗯,这话确实很不正确。”   顾舍予沮丧地抓着帽子:“但也没有办法……因为这个,我从小到大都没谈过恋爱,你信吗?!一次都没有——我爸不允许。”   方彧安慰道:“啊,这没什么,母胎单身的人很多的,我也没有。”   “喂,可我是个有钱漂亮的小白脸哎!”   顾舍予愤慨道。   方彧:“……”   这话什么意思!言外之意,她难道就又丑又穷吗?!   这些人的良心都叫黄鼠狼叼走了——她再可怜谁,她就是狗,狗!   方彧愤愤地想。   她决心转换话题:“我托弗里曼给你邮的书,你收到了吗?”   听到这个,顾舍予眼睛一亮:“收到了——损失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惨重嘛,听你说的,我还以为被烧成渣了呢。我找了几个修复工,已经补得七七八八了。”   方彧“哦”了一声:“那就好。”   顾舍予突然精神起来:“对了,你快结业了吧,要不要回考古所工作?”   方彧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顾舍予大大咧咧:“你不知道吗?每年海拉的毕业生都有进考古所的,虽然在远星系,条件艰苦了一点儿,但是好在是文职,死亡风险低——也算还凑合的出路了吧。”   方彧犹豫了一下,坦白从宽:“我的成绩恐怕不够。”   “啧,我可以把你直接要过来嘛,”顾舍予一挥手,仿佛觉得不值一提,“反正如果不是瓦莎,你也本来就是要来的——可以把你那倒霉的军校生活当成一个bug,现在修复掉它,从此忘掉它呗。”   方彧沉默下去。   ——修复掉它,忘掉它?   她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心已怦怦跳起来。   这或许是她最后的机会。逃离那道已经缠绕上脖颈的绳索,掷回已经被命运女神塞入手中的苦果,但是——   “不行。”方彧沉痛地说。   顾舍予一愣:“怎么了?”   方彧抬起眼皮,仍是一副蔫头耷脑的模样:   “伊万诺娃元帅用特权威逼我从军,我会觉得厌恶、痛恨。顾少校要用特权把我调到考古所,我会觉得高兴、感激——但两件事的本质是一样的,都是以权压人罢了。”   “只不过前者的受害者是我,而后者我能从中得利——但是非曲直不是以我为坐标衡量的,如果我厌恶前一种行径,自然也不能接受后一种行为。”   顾舍予如遭雷击:“她和我怎么能一概而论!”   “顾少校,如果我接受您的邀请,以后恐怕也不好意思再打嘴炮了。这损失可实在太大,比丢了命还难受呢,资不抵债,还是算了吧。”   说完,她打了个哈欠,转头望向远方——   她向来朦胧的目光一旦有了着处,就能看出里面细小的锋芒。   顾舍予面露不豫,又无话可说,用指尖转着帽子:   “哎呀,没想到你还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正义感,太可惜了。”   方彧:“可惜什么?你能弄来个比我成绩好的。”   顾舍予挥舞手臂,激动道:“成绩好的?你可拉倒吧,成绩好的都是卷王,能放任自己沉沦下僚、前途灰暗吗?”   顾舍予满脸殷切地看着方彧,像饿狼看着肥羊:   “方,我们考古所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啊!那些考过来的家伙一拿到公职就想方设法往回调,根本做不了工作好吧?我们就需要你这样——不关心自己的生活和命运、没有什么进取心、吃得少不社交,总之精神和肉.体上都容易养活的——”   方彧嘴角抽搐:“……听起来都不像是优点啊。”   “对于人类来说当然不是优点。对于生产队的驴来说,是大大的优点。”   顾舍予潇洒举手。   !不愧是大资本家后代,开口就老敲骨吸髓了。   方彧转身就走:“呐,驴困了,走了,回驴棚里睡觉了。”   顾舍予连忙追上来:“方,等一等——你知道远星系的军队长什么样吗?”   方彧:“不知道,没兴趣。”   “没兴趣?可有意思了,你肯定有兴趣。瓦莎跟我说过,他们每顿都吃蚯蚓干拌老干妈。要换换口味的时候,就吃蚯蚓饼蘸老干妈,要再换换口味的时候,就吃——”   “……?”   谢相易和陈蕤本来还在你来我往,不知纠缠些什么。   听到顾舍予的话,双双停下来,转过头——   谢相易脸上的神色一言难尽,好像有点想吐。陈蕤龇牙咧嘴,直接贡献颜艺表情包。   看来顾少校没说错,确实让人很“有兴趣”。   见状,顾舍予用漫不经心、绝非故意的口气说:   “而且啊,他们冬天没有暖气,夏天没有空调。洗漱没有热水,洗澡没有喷头。军官一年阵亡率只有区区七十九,平均寿命更是高达二十六——如果是我,我肯定也选择去那里好好打拼。”   三人:“……”   陈蕤直接抱起胳膊:“哎,小顾总,你知道我们毕业后都是要去远星系的吧?”   顾舍予:“一边去,谁管你去不去远星系——方,方,你可千万要想清楚,我们考古所的员工目前平均年龄足足有六十八岁,特别适合养老,保你长寿。”   顾舍予可怜巴巴地晃着尾巴。   方彧无情地说:“不去。”   顾舍予泄了气,拿眼瞟了眼陈蕤,懒洋洋道:“还有心思在这纠缠人家小谢公子?你爸在里头拿着绳子和棍子等你呢。”   陈蕤笑嘻嘻说:“那我更不能回去了——小顾总,我搭你的船走怎么样?把我放到学校就行。”   方彧:“呃,我们也要回去了,附近哪里有共享飞船?”   陈蕤:“私人星球哪有共享飞船?你们俩也可以搭小顾总的船走嘛,一起啊。”   顾舍予:“喂,谁说本人同意捎上你了?大一百斤的玩意,浪费我燃料——方,如果你肯再考虑考虑,别说捎你,把船打包送你都行。”   方彧:“……”   这时,近处传来低低的争吵声,似乎是谁在打通讯。   一开始好像在说某项军事政策被黎明塔强制性启动了,不知怎的,越吵越玄学起来——   “什么叫没有意义,人本来就是没有意义的!”   顾舍予一愣:“……安达?”   一个俊美如大天使般的男子出现夜色中,容貌昳丽,周身似浮动着淡淡的光芒。   方彧觉得安达涧山古怪地瞪了他们一眼,立刻闭嘴了——而后恍若未见般点点头,与他们擦肩而过。   顾舍予提防地看着安达:“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哲学系盛产奇怪的家伙。”   他咕哝一声,转过头来:“……算了,陈,介于附近有安达出没……今日顾某人大发慈悲,就破例许你上船吧,省得你被他捉回家炖蘑菇汤呀。” 第27章 风起泰坦之初(1)   ◎你趁早换新光脑吧。◎   海拉港。   谢相易和方彧跳下飞船。   一阵冷风扫过来, 二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顾舍予探出头:“方,你再考虑一下,真的,我给你加薪——”   “再见!”方彧装没听见, 摆了摆手, 转头望向谢相易, “怎么突然这么冷——”   她不由一愣。   谢相易两颊泛起潮红,眼神略显迷离, 似是微醺,步伐不稳:“……”   失去了那道深沉锋利的目光武装,谢公子就显得过分柔软了,方彧忍不住想。   简直像一个剔透而脆弱的气泡,一戳就破。   方彧不可置信:“你喝酒了?你喝醉了?”   谢相易低垂着眉眼,不言语,用手拨弄着衣角。   方彧:“……喂?你喝了多少啊?为什么刚刚不醉, 现在倒醉了?”   谢相易目光游移, 慢吞吞地、仍没好气道:“哼, 刚刚、刚刚虎狼环伺, 我怎么敢醉?”   方彧:“噗。”   把陈蕤直接划入“虎狼”之内,也不知道陈小姐听了作何感想。   大概很高兴吧。   不过,方彧记得谢相易平时是很讨厌酒精的气味的。   有一回,他俩训练完,和洛林一起吃饭。洛林不长眼色地拿了瓶八二年的拉菲——结果, 谢相易脸上嫌弃的神色, 真是狗都能看出来。   没想到, 连酒精气味都不愿忍受的谢公子, 原来也能喝酒啊……   谢相易迷迷糊糊地说:“方, 我头晕得很。”   方彧拉住他的胳膊:“不行,回寝室再晕。”   醉醺醺的谢相易变得好说话多了——方彧直接拉他的手臂,这人也没有摆出一副“我被玷污了”的贞洁烈女状臭脸,而是任由她拽着,不声不响的,像一个漂亮的布娃娃。   好在,海拉港离寝室区也不远,谢相易也还没醉到走不了路。   “你室友是谁?叫他下来接你,”方彧在寝室楼前问,“我不能进男寝。”   谢相易思索了一会儿:“我一个人住。”   方彧一愣:“哎,为什么?”   谢相易口气倦怠疲惫:“我用不了量子锁,也用不了交互设备,没人愿意和我住。”   方彧沉痛道:“唉,因祸得福了呀谢公子——那我只好小心一点了,万一撞见卡佩,临结业前吃个处分不说,那可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说完,她一拉兜帽的绳子,把脸遮住大半,拉起谢相易就跑。   “你住几号?”方彧问。   谢相易琢磨半天:“515……”   还行,至少还识数。   ——方彧边想,边抓起谢相易的手,按到指纹锁上,用膝盖顶开门。   谢公子的寝室是单人间,比正常的寝室还逼狭一些。虽然小,却很干净整洁,书桌上分门别类,累着一摞摞的纸质书和材料,墙壁上张贴着星图,还有用笔勾画描摹过的痕迹。   他的行军床床头摆着一个相框——一个老妇人拉着个白净文秀的小男孩,站在奥托市民公园的花坛前合影。   老妇人笑得很灿烂,小男孩瘪着嘴,皱着眉,一副被人胁迫的厌弃之色。   方彧把谢相易扔到床上:“这是你吧,长得真像。”   谢相易一挨枕头,立刻蜷缩起来,脸色有些苍白:“你才像,像你……个头!”   方彧倚着床头,见谢公子确乎已经很醉了,忍不住略显羡艳,低声说:   “真羡慕你,有外祖母。”   谢相易那公主切般的乱发垂落在脸颊上,随着呼吸起伏:   “我从来没听你说过……你家里人。”   方彧:“我有一个弟弟,很臭屁,说了折寿。”   “你的……父母呢?人都有父母啊。”   谢相易忽然转过脸问,双眸清澈得像湖水。   方彧若有所思,挠了挠头,先问:“小谢,十五的平方是多少?”   谢相易皱起眉头:“嗯……”   方彧放下心,鼓起勇气:“我妈妈很早就死了,我爸长年在远星系做芯片研发的,很少回家。我从小就自己在家里。”   “那时候,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个傻乎乎的人工智能保姆,我就天天和她说话。她脑袋不大灵光——我说,我好无聊。她就说,那我给你讲个笑话吧,她一共就会四个笑话,反反复复地讲,讲完了自己哈哈地笑,说实话,怪渗人的。”   谢相易睁大眼听着,沉默而乖巧,也不知听懂没听懂。   方彧继续说:“后来有一次,我爸回来了,是因为学校老师跟他说,怀疑我脑子有问题,让带去医院查查——”   她突然顿住了。   谢相易认真地问:“然后呢?”   方彧犹豫着:“然后……”   ……   老方同志站在她面前,高高瘦瘦的四肢,裹着不合身的正装,眼镜片折出两道寒光,像一座滑稽的山峰。   “你平时总是到无聊吗?在学校没有可以交流的好朋友吗?经常感受到孤独的情绪吗?”   他低着头,不像在和七岁的女儿说话,却像在做调查问卷、抑或拷问某个意在拿到一百大洋的倒霉被试。   方彧抬起头,以同样的严谨态度,回复说:“是、是、不知道。”   老方突然蹲下身:“那爸爸送你个礼物,以后,让它陪着你,你可以和它说话……”   他肃然对着空气开口:“来,认识一下,她叫方彧——从此以后,她就是你的好朋友了。”   “你好,方彧。”一道温和的男孩声线响起,“今日气温,18到23摄氏……”   “不要报天气了!”老方不耐烦地打断,“让她给你取个名字吧。”   男孩声音十分温驯:“好,方先生——方彧,我从此将以何种的代号被你呼唤?”   方彧一愣:“爸……它像真的一样。”   老方得意地搔搔头:“可不,你也不看看是谁做的——独一份,市面上可买不着这么聪明的小人工智能。”   方彧想了想:“那……克里斯托弗?”   男孩温润地笑起来:“是,方彧,这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克里斯托弗?”   “我在这里,方彧。”   ……   方彧挠了挠头,发牢骚般说:“啧,如果当年联邦幼保局查到我爸头上,他准得进去一年半载的。”   谢相易不满地嘟囔:“你,你什么也没说嘛。”   他呢喃着,外衣的扣子被扯开,露出里面的白衬衫。他随手一拽——   一个金光闪闪的贝壳小挂坠掉在地上。   方彧吓了一跳。   这么复古的东西如今可是很少见了,说不定又是件古董。   谢公子可不是潇洒不羁的顾少校,掷千金如拔一毛。万一摔坏了,等他清醒过来,表面上当然要装作云淡风轻,暗中不知要捶胸顿足、咬牙切齿不知多少回。   她连忙弯腰捡起挂坠,却不小心一眼瞥见里面的微缩人像。   是一个发色乌黑、眼眸蓝得发黑的俊美男子,穿着黑礼服,头发略长,气质儒雅忧郁。   方彧忍不住看向谢相易:“……”   她实在不能不疑心——这人长得太像谢公子了,倘若谢相易到了三十来岁,恐怕也会是这个样子。   她想了想:“谢,十七的平方是多少?”   谢相易再次皱起眉头,不满道:“你有病啊,我、我不喜欢……数学,好难学。”   方彧举起挂坠:“这是你爹吗?还是你爷爷?舅舅?叔叔伯伯?”   谢相易:“嗯……我数学考过不及格,不敢让人知道……只能自己给自己签名。”   方彧:“……”   傻掉了,但还没傻透。   ——不知为何,对着不知所云、柔软可欺的谢相易,有一种趁人之危的罪恶感,好像做什么都是犯罪。   为了避免继续犯罪,她默默把挂坠塞回小谢公子的外衣兜里,站起身:   “我走了。”   偷偷摸摸溜出男寝楼,方彧把手懒洋洋地塞进裤兜里,慢吞吞往回走。   月光洒在她的脸上,冷飕飕的——嗯,真是个睡觉的好天气。   方彧打了个哈欠。   克里斯托弗忽然出声:“……您为什么不告诉他?”   方彧:“告诉他什么?”   克里斯托弗温和地说:“我们的事情,反正他也很醉了。”   方彧摇了摇头:“有些事情还是只有自己知道比较好——何况,他也未必对我说了实话吧。”   克里斯托弗沉默片刻,温声说:“……嗯,您说得对,晚安。”   方彧:“晚安,克里斯托弗。”   **   第二天是学期结业典礼和授衔仪式。   方彧被迫起得很早,一本正经地穿上之前发下的正式制服,打领带、戴帽子,然后和同学们一起,像羊群一样被赶到礼堂里,正襟危坐几个小时。   讲话的名单十分冗长,有联邦总长坎特先生、军部部长、三军元帅、毕业的前辈、优秀学生代表、教师代表……   台上走马灯般换人,台下一波又一波地鼓掌。   方彧昨晚睡得晚,现在昏昏沉沉的,在掌声的间隙里,补了一觉又一觉。   总算等到所有的讲话都结束,他们又再次列队,被带到操场上,举行授衔仪式。   操场上,联邦国歌已经响起。伴随着“联邦的黎明就在前方”的旋律,一段立体电影在升旗台前循环播放。   电影先追述了联邦的历史——   杜邦夫人夜叩谢邸,与谢诠共谋大业……杜邦夫人站在星舰的指挥台前,神色威严,抬起手臂,指向前方的无限寰宇……帝国旗帜委地,暴君纵火自焚,百年帝政落幕……谢诠就任第一任总长,手抚宪法宣誓,一只优雅的白鹿立在他身旁,那是他的量子兽……   然后,镜头一转,落到此时此刻的操场之上。   联邦六芒星旗的巨幅投影在空气中猎猎,好像当真是被巨风吹起一样,年轻而英锐的联邦勇士们整齐而列。   镜头切近,一个个扫过他们的脸部——他们的神情虽不说坚毅庄重,至少足够冷漠麻木。   直到……一个黑发黑眼的少女打了个哈欠,而后惊恐地瞥向镜头。   方彧:“!?”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打哈欠的实况被展现在大屏幕上。   “嗤!”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嘲笑。   方彧连忙闭嘴,把打了一半的哈欠咽回肚子里去。摄像师也手忙脚乱地把镜头拉了起来,去拍天上飞舞的白鸽——台上的众人都默契地当做什么也没看见。   影片播放完毕,坎特总长站起来:   “经核准,兹海拉军校082级的全体学子,均成绩达标、才干优长、品德纯茂。经军部部审阅,现特准你们正式加入伟大的联邦太空军。望你们以联邦的光荣安定为己任,为公民的意志而战斗终身——现在我宣布,授予全体学员中尉衔!”   一队现役军人踏着正步走入队列的空隙间。   所有学员一起抬手向他们敬礼,方彧也跟着举起手——   她在抬手的同时,便无声垂下了眼皮,没有去看对面那位一脸严正回礼的前辈军官,而是默然地注视着脚下的草坪。   ……一只金黄色的促织虫被对面的黑军靴一脚踩死了。   她感觉一只手重重地按上她的肩头,用力一拍——继而,肩头就多了一件沉甸甸的东西。   她收回目光,眼睫微颤。   是联邦中尉的四芒星肩章,在阳光下折出一道鬼火般的光带。   “小姑娘,专业学校里出来的就是不一样,年纪轻轻就能授中尉衔。哎,好好干,少丢几条胳膊腿呀。”   对面的人咧开嘴,声音粗重。   方彧抬起眼,才发现那人原来少了一只手臂。   她敬着礼,沉默片刻,只低声说:“是!”   仪式结束后,新被授衔的年轻下级军官们被原地解散,彼此熟识的,就三三两两凑在一处,合影、约饭、胡扯些未来的事情。   那些拿到文职、留在奥托的学员个个心情愉悦,嘻嘻哈哈地开着彼此会不会死掉的玩笑。   而那些知道自己多半要赶赴前线的人,则多半只是僵着脸勉强应和,或者干脆怒目而视。   毕竟,今天之后,他们马上就要各奔东西,去各自的任所实习了——   虽说联邦武运向来昌隆,按剑四顾,境内并无劲敌。但前线嘛,就是挂一阵风,也可能刮死几个倒霉蛋——更不用提每年都有十来个掉进星舰发动机里的新兵蛋子——   气氛有些紧张。时不时有人谈着话,就突然低下头,一遍又一遍神经质般地刷新光脑,查看分配结果。   “哎,我收到消息了!”   突然,一个人大叫起来:“考古所!蓝母星考古所!他们给我发消息了!”   人群如同被一道闪电劈过。   所有人都立刻低下头,开始查询光脑。   只有几个人还记得敷衍地祝贺:“是顾少校的手下,太幸运了吧。”   方彧:……那可未必。   她也低下头,尝试着查了一下结果——   却发现同时查询的人数过多,网络崩了,于是慢吞吞退了出来。   “你查到了吗?”   她转过头。谢相易冷着脸站在一边,抄着兜,周身散发着冷淡镇静的气息,和狂躁的人群十分格格不入——   看来,他已经醒了酒,并决意完全忘记昨晚的事情。   方彧挠了挠头:“人太多了,我的光脑太差,估计挤不进去的。待会吧。你查到了吗?”   “不用查。我只报了廷巴克图要塞的驻扎舰队。”   方彧一愣。   廷巴克图是联邦对叛乱军的三道要塞中最前线的一处要塞,地势险要,是屏障飞沙隘和燧石关的唯一关口,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基本上每天都有流寇骚扰。   洛林所在的太空军机甲作战署,绝大部分时间都常驻在廷巴克图。   谢相易沉声说:“普通人想要建功立业,要么出卖灵魂,要么出卖性命,如果时间紧迫、任务繁重,则需二者一道捆绑打折销售——比如廷巴克图的守将裴行野,今年二十四岁,少将衔,平民出身。”   方彧:“……行吧。”   “你报了哪里?”   方彧苦着脸:“从上到下几乎都报了,看哪里能要我吧。”   说着,她又低下头,刷新了一遍。   她再次抬起头,面无表情:“……”   谢相易不耐烦:“还没刷新出来?你趁早换新光脑吧。”   方彧一脸空洞:“呃……联邦太空军特别战斗研究小组?”   “这是什么东西?”她怀疑地问。   谢相易居然面露震惊,情绪复杂地看向她:“!你怎么被弄到那种地方去了?”   方彧有点心虚,苦恼地问:“啊,不好吗?”   谢相易沉默:“……”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08 10:24:27~2023-10-09 08:17: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sta、弋弋弋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记得喝水 23瓶;我天原来可以改名啊 20瓶;53278560 10瓶;阿蒙的单片眼镜 6瓶;有枝 5瓶;讨厌数学、铃、此生长、吱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风起泰坦之初(2)   ◎那就不是纯水了◎   联邦太空军特别战斗研究小组——联邦所有军队中“死亡率居高不下榜”的第二位, 仅次于太空军机甲作战署。   该小组主要针对的是联邦境内的恐怖活动和境外的颠覆活动,也兼管一些危险性或保密性高的大案要案——诸如总长遇刺、教首通奸、军部贩卖军火、海关走私禁品之类的丢人事。   说是“小组”,其实是一个相当臃肿的机构。下设“对外事务部”“对内事务部”和“特别行动部”,前两者为文官机构, 后者是一线作战的军方人员。三个部门的总部在奥托, 却都在边境线上的各大要塞设有办事处。   贡献死亡率的倒霉蛋基本来自“特别行动部”——也就是方彧即将入职的部门。   由于基本上相当于特种部队和刑侦机构的联合体, 该部门死亡率也达到了二者的平方和。   方彧关掉内部资料简介:“……”   克里斯托弗:“您还好吗?”   方彧:“好麻烦啊……我怎么和兰斯解释?”   克里斯托弗:“您……不担心一下自己吗?”   “担心又有什么用?”方彧挠挠头,“这上面说让我十四天后去报道, 除去路上花费的时间……克里斯托弗,我要回一趟奥托。”   方彧订了当夜的船票,和克里斯托弗连夜赶回了奥托星。   她的家就在银河联邦大学附近的一处地下小区,因为地段很好,故租金不菲,但其实只是处上世纪时修建的老房子,硬件设施已经破败不堪, 环境观者落泪。   在路过银河联邦大学古香古色的大门时, 方彧颇为惆怅地看了好一会儿。   如果一年前没有接下那个暑期工的话, 那现在她还是大摇大摆出入其中的学生呢。   “唔……钥匙, 你记得我把钥匙放哪了吗?”   站在家门口,刺鼻的腥臭气从对门的破门里溢出来,也不知是多久没扔垃圾了。方彧屏住呼吸,翻箱倒柜地找钥匙。   “您在三个月前的一次训练中把它弄丢了。”克里斯托弗说,“我提醒您去补办一个, 您说, 管它呢, 以后再说吧。”   方彧:“……”   克里斯托弗温和地提议:“要不, 我们给兰斯打电话?”   方彧有些犹豫:“不好, 这么晚了,他估计已经睡了吧……”   话音未落,门猛地打开了。   方彧大惊失色,倒吸一口冷气,却吸入了许多异味,脸色不由痛苦:“唔!”   兰斯赤足站在地上,穿着睡衣,金发在黑暗中灼灼,同样瞪大眼看着她——   片刻后,方彧被一把扯进来。   “你怎么突然死回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你光脑坏了?”   方彧困惑道:“我的光脑没坏呀……”   她说着拨开光脑,打算展示给兰斯看。   不过,在划拉到兰斯的头像那一刻,她才反应过来——   149条未读消息。   臭屁弟弟:还活着?   臭屁弟弟:还活着吗?   臭屁弟弟:死了?   臭屁弟弟:死了告诉我一声!   臭屁弟弟:你到底死到哪里去了告诉我一声?!   臭屁弟弟:去死吧!!!!喷火.jpg   方彧:“……”   糟糕糟糕,该说“坏掉了”才对啊。   兰斯冷眼看着她,两眼喷火:“你特么,根本,不看,我发的消息?!”   “对不起。”方彧赶忙说,“对不起,我……”   兰斯背过身:“别说了!不在乎就是不在乎,有什么可说的!吃饭了吗!”   方彧可怜巴巴地说:“……三等票不给饭吃。”   兰斯恶狠狠道:“我去下面条!特么撑不死你这头猪!”   “哎。”方彧缩手缩脚地溜开两步,坐到沙发上,抄起手等着。   不一会儿,兰斯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鸡丝汤面,把筷子砸在她面前,气哼哼抱起双臂。   “说吧。”他居高临下地说。   方彧拿起筷子,装傻:“说什么?”   兰斯:“你为什么回来、又干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又要去哪里作死——说吧,我能承受住。”   方彧沉默片刻,抬起头,一口气说完:   “我过两天要去廷巴克图的特别战斗研究小组了。”   兰斯眼睛睁得很圆,呆呆地问:“那很远吧?危险吗?”   方彧犹豫片刻——兰斯显然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本能地觉得“边境”大概率和“危险”挂钩。   她想了想,干巴巴地说:“很危险,非常危险,死亡率总有个一二成吧。”   兰斯愣住:“……”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兰斯跳脚,看起来忘掉了这一切是他自己主动要求的,“告诉我这种数据干什么?你怕我疯得不够快是不是?!”   方彧愧疚地低下头,咬断正吸溜着面条。兰斯愤愤瞪着她。   半晌,她重新抬起头,慢条斯理地说:   “兰斯,我一向以为,所谓善意欺瞒是最大的轻蔑。一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口口声声为了保护你,便凭空跳出来,横亘在你与‘真实’之间,不叫你去看——”   “这就好比一个人为了不叫阳光刺痛你的眼睛,便从此不允许你晒太阳一般——他们只知恒星的烈火会灼伤灵魂,却不知它的光芒有多明亮、多宝贵。”   方彧顿了顿:“我希望你不被烈焰所伤,但我同样希望你看看太阳——我能不挡着你的光。”   片刻寂静。   半晌,兰斯脸色苍白地打个寒战:“你又肉麻起来了,谁听你老和尚布道,我要睡觉,明天还要发模拟考成绩。”   方彧站起身,颠颠地赶上去:“对了,你打算报哪个学校啊?”   兰斯:“军校。”   方彧十分受伤:“喂,你还没打消这个念头啊?一家之中,有一个当军人已经够高尚的了吧?你还要我们两个都为了联邦抛头颅洒热血吗?”   兰斯嗤之以鼻:“啧,你一副受伤的样子做什么。我是好心好意要你晒晒太阳——哼,暖和不?”   方彧:“……”   好家伙,被叠甲反弹了属于是。   她想了想:“明天考完后,下晚自习咱们出去吃一顿?”   兰斯正欲摔上门,听到后又撑着门框,回过头:   “……嗯。”   **   兰斯九点四十五下晚自习,方彧提前订好了一家太空料理十点钟的位子。   这家餐吧口味只能说差强人意,但在吸口空气都要花钱的奥托星,它胜在价格亲民,是那些囊中羞涩却还要充小资的银联大学生聚集之所。   十点整,兰斯背着书包,披着黑红两色的校服,出现在门口。   “这里!”方彧挥挥手。   兰斯大步踏入,没好气地把书包一甩。   “考得怎么样啊?”方彧漫不经心地问。   她其实不太知道兰斯学习成绩如何,只知道大抵是都及格了的——因为他并没有管她要过补考钱。   不过,或许他不好意思开口,偷偷从早餐钱里省下这笔开支也未可知。   方彧忽然想起自己上高中时,每月从不情不愿的姑姑手里领来生活费时的情景——如果当时她哪科没及格,是一定不敢开口再要的。   “不好。”兰斯恶声恶气坐下,拿起叉子,“全星排名才第十七。”   方彧:“??!”   兰斯抬起眼皮,冷笑一声:“怎么,不知道我学习还可以,是吧?”   方彧遗憾地说:“可惜不是高考成绩,否则你就可以去隔壁学金融了,财源滚滚啊小伙子。”   兰斯将叉子狠狠扎进肉里:“不去,我要去远星系。”   方彧沉思许久:“……也是,就你这臭着一张脸,哪个基金投行要你?真到了里面,社交也是很重要的,卷不赢,卷不赢。”   兰斯咬牙说:“激将个屁。”   方彧叹了口气:“兰斯,我只是不愿意在这么小的时候就把路走得这么窄。世界上还有许多好玩的事情,你不了解、没见过,为什么一门心思要从军?那可是一辈子的事情。”   兰斯头也不抬:“比如看野猫交.配吗?没兴趣。”   方彧:“……克里斯托弗!”   克里斯托弗含着温和的歉意:“对不起,方彧,一不小心说漏嘴了。”   方彧:“……”   兰斯板着的棺材板脸裂开一道缝隙,憋不住“噗”了一声。   方彧松了口气,不管怎样,兰斯还没有太激烈的反应。她这个弟弟虽然性格敏感、多愁多思,但抗压能力意外很强,就好像苇草一样,易摇却不易折——   突然,方彧的光脑屏幕亮起。   一个穿着蓝色制服、少校肩章的男人出现在屏幕上,沉声说:“方中尉,是吗?”   方彧一愣——这……不是约翰逊舰长吗?!   一年未见,他调到了特别战斗研究小组不说,怎么还不升反降,从上校变成少校了?   见约翰逊的脸色一黑,她忙掩饰眼中的惊讶之色,放下筷子,抬手行礼:“长官。”   “我是特别行动部的武官,约翰逊少校。”男人说,“紧急事项,请立刻前往特别战斗研究小组驻奥托总部,你有任务了。”   兰斯的脸登时黑下来。   方彧不由皱眉:“……属下不是十四天后才报道吗?”   “这是什么话?哼,当年你是一个平民也就罢了,如今,你已经走了狗屎运,成了联邦的军人,就随时都要服从命令——方中尉,我知道你小有名气过,如今心理有落差也是难免的。但我不想再从你嘴里听到如此不讲献身精神、团队意识的话了!”   约翰逊看了看时间:“给你十分钟解决私人的事情。”   屏幕再次一闪,人影消失。   方彧沉着脸,缓缓放下手:“……”   “又要走吗?”兰斯淡定开口,“快点结完账滚吧。”   方彧愧疚地说:“对不起啊,本来想和你好好吃一顿的。”   兰斯故作潇洒地摆摆手:“没关系,没关系——你爹想来当年也是这么对待你的吧,有其父必有其女嘛。”   方彧默然站起身,对服务机器人说:“结账吧。”   兰斯拉开门,方彧和他一前一后走出餐厅。   分别前,他抄着兜,满不在乎道:“下次回来前记得先告诉我一声,不然,你的东西都被我卷起来扔柜子里头去了。”   方彧十分感动:“啊呀,用不着,落点灰也没事的。”   兰斯“切”一声:“怕落灰?落灰个头,是因为我看着碍眼。”   方彧:“……”   “再见,克里斯托弗。”兰斯绕过方彧,径自说。   克里斯托弗温声说:“再见,兰斯。”   悬浮车启动了,将奥托星的繁华万丈抛在身后。   方彧一时简直有点愁肠百转起来,将脸贴在玻璃上,看着银河联邦大学夜晚的灯火——下晚课的学生三三两两,疲惫不堪;操场上放着摇滚串烧,打卡跑步的学生摩肩接踵;实验楼里灯火通明,不知道又有几个倒霉蛋要看守反应器到天亮。   她想说一点诗意的话,但又说不出,便合上眼睛思考,很快就睡着了。   “黎明塔,已到达。”机械音响起。   方彧猛然惊醒:“!”   **   “中尉,你迟到了。”约翰逊少校站在巍峨建筑下,神情不豫,“晚了足足三分钟。”   方彧忙跳下车,举起手:“长官,对不起,但我绝对在十分钟内处理完了私人事务,晚了或许是因为堵车——”   约翰逊劈头盖脸地说:“闭嘴,我不要听你解释!看来大名鼎鼎的海拉军校也治不好中尉自由散漫的作风啊——之前拿顾舍予那小子的人没办法,如今,中尉可是我的属下。”   方彧心中浮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被自己拍过书的家伙不但降了职、心情恶劣,而且还成了她的顶头上司——   为什么,为什么她总是这么倒霉呢?   约翰逊:“你我此次要执行的任务保密级别很高,初出茅庐便能担此重任,你应该感到荣幸才是。”   方彧:“……噢。”   约翰逊冷哼一声,转身迈开大步,走到前头,方彧连忙一路小跑跟上去。   他领着方彧穿过几道厚重的防弹门,走下螺旋的旋梯,来到一间类似储藏室般的地下室内。   地下室的四壁是密不透风的量子材料铺就,四周空空如也,只有中心处摆放着一根剔透的玻璃管——管内盛着有些发绿、又有些发黄的液体,一股潮湿的臭气扑面而来。   方彧捂住鼻子:“这是什么?”   约翰逊脸色阴沉:“水。”   “这水已经臭了,长官。”方彧小心翼翼地提醒。   约翰逊勃然大怒:“废话!我难道不知道这水臭了!你懂什么,这是最后一管来自蓝母星的水!”   方彧一愣。   曾经孕育了人类文明的蓝母星,而今已是一颗远离银心、灰头土脸、寸草不生的边区星了,除了一些考古所的工作人员和戍边战士,很少有人类再度踏足那里。   而当年人类远征军离开母星时,带走的“一百五十克的记忆”——一瓶母星的水、一抔母星的土和一片母星的叶——就成为了颇有纪念意义的物品。   这几年量子教兴盛起来,倡导在量子网络中回归母星田园时代,更是引发了一股尊崇“三圣物”的风气。联邦政府花费了很大力气,保护这三件母星的最后遗产。   她忍不住问:“那我们要拿它做什么?”   约翰逊说:“这是很宝贵的文物,人类的圣物,人类至高精神的象征,每一滴都凝结着前辈们的鲜血,你态度放尊重一些!”   方彧:“如果每一滴都有血掺和进去,那就不是纯水了,长官。”   约翰逊怒目而视:“放肆!”   方彧:“……”   约翰逊舰长神情略显不自然:“这瓶水本来是要运送到蓝母星考古所的,但上次运送途中,遭到了叛军攻击,任务失败了。既然叛军们也妄图窃取圣物……这次,上级部门讨论决定,不再大张旗鼓地组织运送,而是选派两位军官便衣,以指导老师的身份,跟着一艘去蓝母星游学的考察船行动……”   方彧敏感地抬起眼:“上次是哪次?”   约翰逊舰长脸色突然变得通红:“谁知道?这都是保密的!”   方彧坚持追问道:“是不是我在您船上的那次?”   约翰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09 08:17:43~2023-10-10 08:11: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记得喝水 5瓶;忆妤的甜果、聆 2瓶;居山、中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风起泰坦之初(3)   ◎脸皮更厚的那一个最后胜出◎   约翰逊的脸比酱猪蹄还红:   “不知道, 都说了不知道!中尉,你好奇心过盛了。”   方彧满意地退了回来:“对不起,长官。”   这个表现,大概就相当于变相承认了。   方彧一面为困扰的疑团解开而无法自抑地高兴, 一面又有些自嘲地想——   原来上次险些要了她小命的, 就是一管臭烘烘的水啊。   不吉利, 真是太不吉利了吧。   方彧腹诽着,抬头问:“那, 长官,我们跟随哪一艘游学船呢?”   约翰逊的脸色又沉了沉:“是莱登舰长的‘泰坦号’。”   方彧瞬间不淡定了:“?!!”   ——她记得自己在离开前,隐晦地和约翰逊舰长表明过自己对莱登的怀疑。当然,用的是大喊“我特别相信他”的方式。   她本来是期望着约翰逊能够把莱登挤走,至少去一个清水衙门坐冷板凳。   但如今的结果,却是莱登成了舰长,约翰逊反而被降职调离。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方彧十分怀疑。   她踟蹰片刻, 尽量——按照她的标准——委婉了口气:   “长官, 虽然可能会让您不高兴, 但是……你怎么变成少校了?莱登少校又怎么成了舰长,跑到你上头去了?”   约翰逊显然丝毫没感觉到方彧委婉回护他自尊心的努力,反而恼羞成怒。   他黑着脸骂道:“够了,我受够了——你该高兴了,方, 要坐上你那老朋友的船了, 是不是?哼哼, 别以为他现在压我一头, 你就还能在船上撒野。掌管你升迁调任的, 还是特别行动部,是我,他区区一个中校,没有半点用处!”   方彧一脸牙疼:“……”   高兴?对啊,她真高兴,就像要上断头台的帝政贵族一样高兴。   看来,莱登和约翰逊很是经过了一番激烈斗争——两者都已经撕破脸皮、把彼此的厌恶摆在明面上了。方彧暗暗想。   约翰逊怒气冲冲,继续骂道:“一个嘴上没毛的小丫头片子,也想骑到我头上来……”   方彧并未留意,而是自顾自思索起来。   莱登如果真的是叛军奸细,又有上线,那他很可能会知道约翰逊与方此行的真正任务。   上次,他们为了这所谓“母星的水”,便能动用那么多艘星舰围攻。这次,两个近乎赤手空拳的家伙拎着包上了他的船——这不是羊入虎口、自寻死路吗?!   不行,绝对不行。   方彧猛地抬眼:“长官,要不——我们换艘船吧!”   约翰逊一愣,粗声粗气:“这是上级指定的、安全系数极高的船只,不能更换。”   方彧恳切请求:“可是,您仔细想一想,莱登那家伙和您关系不好,又比您官大,他不知道会想出多少可恶法子来折磨您——这样怎么能做好工作呢?您就和上级说一声,打个报告,换艘船吧!比如……弗里曼少校的船,我看安全系数也挺高的。”   约翰逊狐疑地看着她:“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别想骗我上当——这都是上级指派给我的任务,随随便便驳回他们的意,你是想叫我得罪了人吗?”   方彧有些恼火:“……!”   约翰逊:“哼,被识破了也用不着恼羞成怒,社会就是这个样子……”   方彧冷然打断:“你到底打不打报告?”   她一时情急,口气略硬,简直有点威胁的意味。   话音未落她就觉得不好,但话已出口——   约翰逊果然大为光火:“你在用什么口气和我说话?”   方彧赶紧咳嗽一声:“您如果害怕得罪上司,那请让我来打报告——或者,负责这件事的直系领导是谁?请让我见见他。”   约翰逊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方彧满怀期待:“您同意了?”   约翰逊:“原来藏在这里呢!你想越过我去,在部长面前给我点眼药,是不是?!白日做梦,告诉你,没有我的同意,你绝见不到部长一面!”   “……”   方彧和约翰逊直直对视着。   后者怒发冲冠、又为戳破了方的诡秘心思而略显得意,前者则面无表情、略显冷漠。   方彧默然半晌,后退一步。   真不知道这一年里约翰逊和莱登之间发生了什么,让他变成了这么个蹩脚的职场宫斗戏脑嗨专家?   原本约翰逊肯定也为船只分配的事情不满,这下可好,他反而打定主意、非上宿敌的船不可了。   心累,心累极了。   懒得说话,都毁灭吧。   方彧默默低下头,忍不住考虑起自己临时装作阑尾炎发作、去医院挂水的可行性了。   “别傻站着了,去收拾东西!”约翰逊吩咐。   方彧沉默着退了出去,在出门前,她猛地抬起眼,鼓起勇气:   “长官,莱登是星盗的奸细。”   “你他妈有完没完?!”   “……”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她默默下结论。   方彧砰地拉上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   “如今您打算怎么办?”克里斯托弗声音轻柔。   深夜,地下室内悄无人声,人工智能的嗓音在黑暗中漾开,平和而安定,莫名令人感到放松。   “唔。”   方彧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光源,神情镇定,无声地穿过黑暗。冷光映亮了她的眉骨和眼窝,显出柔和的曲线,发梢垂落在耳畔,呈现单薄的弧度。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克里斯托弗?”   方彧在地下室的闸门口停下脚,轻声问。   克里斯托弗:“根据我的计算结果,我建议您装病。”   一道白光对准了方彧的瞳孔,机械音响起:“瞳膜信息已授权。欢迎您,方彧。”   大门缓缓打开。   方彧眨了眨眼:“哦?”   克里斯托弗:“一旦登上莱登舰长的泰坦号,您受伤、死亡的几率都会超过90%。从我的角度来说,这个几率不可容忍。”   方彧犹疑了一下,抬步走入漆黑的地下室。   克里斯托弗声音卡顿了一下:“……当然,我不能干预您的决策。您的选择就是我的选择。”   方彧低声说:“谢谢你,克里斯托弗。”   她一咬牙,伸手抓住了那管臭烘烘的“母星最后的水”,拔了出来,揣入怀中。   顿了顿,她从裤兜里摸出另一个试管——里面装着同样半透不透、黄黄绿绿的液体,放回远处。   克里斯托弗低声说:“这是……?”   方彧咧嘴一笑:“用花露水和橘子汁调的,像吧。”   克里斯托弗失声片刻:“……嗯,像极了。”   完成调包后,方彧面不改色地摸黑离开了地下室,离开黎明塔。   她完全没有怀揣“圣物”的神圣使命感,而是一脸淡定,就这么揣着人类历史的三分之一,坐到了离黎明塔不远的一家咖啡店里。   店员上前:“请问您要点些什么?”   方彧低头看了眼价钱,登时有些心虚,大觉犯下了计划中的第一个错误——选错了接头地点——她抬起头,讷讷说:“我不喝咖啡,有茶吗?”   店员:“……”   方彧:“……”   二人对视片刻,脸皮更厚的那一个最后胜出。   “切。”店员屁股一扭,转身离开,把这个占着茅坑不拉屎的穷鬼无视掉——好在,也没有赶人。   方彧继续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风景,小口抿着奥托冷飕飕的空气。   几分钟后,弗里曼气喘吁吁地赶到了。   他拉开椅子,发现桌面上空无一物,咧开嘴:“我还以为方中尉突然发达了呢,约我来这种地方喝咖啡,原来是喝西北风——他们没赶你出去啊?”   方彧站起身敬礼:“呃,少校。”   弗里曼一愣,旋即抬起手:“啊呀,还是算了吧,感觉好奇怪。”   方彧坐了下来,毫不客气,压低声音,直接说:“富贵险中求,少校,你想不想再立一功?就是可能得违反一点儿……规则。”   被发现得判个二三十年那种。   弗里曼大为惊骇:“怎么了?”   方彧从怀中摸出试管,不由分说,塞进了弗里曼手里:“你最近要跑蓝母星附近的航线吗?带上它,送到考古所。”   弗里曼闻了闻,皱起鼻子:“这,这是什么呀?”   方彧想了想:“这里人多眼杂,不能说,总之是很贵很贵的东西。我时间不多,你考虑考虑,能不能行?”   弗里曼有点胆寒:“如果……不能行呢?”   方彧随口说:“那我就倒大霉了。”   弗里曼:“……”   方彧的黑眼睛温和而诚恳,让人觉得拒绝她是一种怪难为情的事情似的——一方面无法自抑地信任她,另一方面又无法自抑地想怜爱……或者帮助她。   弗里曼一狠心:“行吧,我拿着。”   方彧松了口气,站起身:“千万注意安全,少校,我得走了。”   说完,不等弗里曼开口发问,方彧的背影已一闪,消失在夜幕的车流中。只留下门扇开合带动的一阵旋风,吹过他的衣角。   弗里曼抓着手里的试管,心惊胆战起来,望着方彧离开的方向,虚弱道:   “……那个,我、我反悔了。”   方彧人影无踪,连个脚印都没留下。   他欲哭无泪:“跑得这么快,是不给我反悔的时间吗?!”   方彧已急匆匆穿过车流,奔向最近的购物中心。   她在推门前愣了一下,忽然问道:   “克里斯托弗,如果打算长期被囚禁的话,需要准备哪些用品?”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10 08:11:43~2023-10-10 18:51: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今天吃火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278839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风起泰坦之初(4)   ◎那就只好心有不甘地死掉了◎   克里斯托弗沉默半晌:   “方彧, 我觉得,很少有人会有计划地被囚禁,所以不能提供这方面的信息。”   “不过,如果是长期不打算出门的话……我觉得您应该准备一定的速食食品、基本药品和卫生纸之类的日用品。”   方彧点头, 跨入门内:“请问您有压缩饼干、退烧药、速效救心丸和绷带吗?”   售货员被这个像是要钻防空洞的女人吓得不轻:“……什么!?”   导购机器人没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 而是迅速从货架中取下顾客所说的商品。   “谢谢。”方彧立刻对着导购机器人说。   她从机器臂中拿了需要的东西, 飞快结了账,转身就走。   “……还有什么?”   方彧出了门, 低声自言自语,用力掐着眉心,来回走来走去。   克里斯托弗几乎从未见过方彧这么焦虑敏捷的样子——她一贯是慢吞吞懒洋洋的,还有些漫不经心、随遇而安的不靠谱气质。   它不禁感到有些担心:“方,如果太为难的话……”   方彧突然松开掐着眉心的指尖,颓然说:   “算了,计划没有变化快, 先就这样凑合着吧, 到时候再说。”   克里斯托弗:“……?”   她看了看时间, 打了个哈欠:“还有一个小时天亮, 我要回去睡觉了——我可以为联邦献出生命,但还没英勇到打算为联邦牺牲睡眠。”   刚刚还在担忧的克里斯托弗:“……??”   **   翌日,“泰坦号”伴随着初升的朝阳泊入港口。   约翰逊少校和方彧早早地拎着大包小裹,等在太空码头处。   约翰逊转过脸:“你要仔细一点,看好你的东西。”   他指的是被方彧掉包过的“最后一瓶来自母星的水”——由于任务保密程度高, 即使同为军方的莱登也不能得知他们此行的目的——所以, 这瓶水现在正躺在约翰逊发放给方彧的一堆瓶瓶罐罐中, 作为她的“化妆品”之一, 被携带上船。   方彧不动声色:“……哦, 是,长官。”   约翰逊没好气:“哼,注意点吧,邋邋遢遢。”   “哦。”   看着约翰逊拉得比驴还长的脸,她忽然起了玩心,想逗一逗这家伙,遂故意压低声音,鬼鬼祟祟说:“长官,我觉得我们还有个漏洞。”   约翰逊不耐烦:“又怎么?”   方彧:“你看,你给我带的这一包化妆品,都够养活一个专业化妆师了——但我脸上什么也没涂,这不很可疑吗?那些船上的人如果问起来,我怎么回答呢?”   约翰逊有点慌:“?!你不赶紧去、去涂?”   方彧为难地看向约翰逊:“……可是,我不会啊。”   约翰逊怒道:“这都不会,你还会干嘛?怎么办现在?他们已经来了!”   约翰逊一副要暴走的样子,方彧一时又有些笑不出来了——   这个同伙,不,战友的心理素质也太差了!真的不会有问题吗?   她隐隐担忧起来。   约翰逊紧张地问出第八个“怎么办”,她无可奈何,只得糊弄道:“没关系,我可以说我化了个裸妆,裸妆——能被人看出来的化妆技术,都不算好技术。”   约翰逊将信将疑:“……?”   不过,他也没有时间继续反刍这个“大漏洞”了——莱登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舷梯口处。   两人一起抬手敬礼:“中校。”   莱登点了点头,微笑着打招呼:“少校,中尉,好久不见啊。”   约翰逊恶声恶气:“是啊,好久不见。”   方彧也露出笑容:“中校好。”   莱登礼貌地侧过身,一抬手,示意勤务兵抬起二人的箱子,送到各自寝室。方彧和约翰逊空着手进入泰坦号。   一进泰坦号,就有一群七八岁的小孩叽叽喳喳包围了上来:“来了新的军人叔叔!”   “还有军人阿姨!”   小孩子吵吵嚷嚷的音量能把房顶掀翻。一个男孩一直在问“阿姨你会打枪吗?”,另一个大眼睛的小女孩拉着方彧腰间的配枪不松手,一定要自己也玩一玩。   方彧脸色苍白:“……”   怎么这个游学团……都是些这么小的孩子!   她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了。   莱登还以为方彧是因为被吵到了,才目光呆滞、一声不吭,笑着说:   “唉,这都是参加了童子军冬令营的小孩子,闹腾是闹腾了一点,不过都很可爱——来,小雨,别缠着姐姐了,姐姐被你们吵得头都晕了。”   方彧勉强微笑:“是,是……很可爱。”   “你们要去蓝母星考古所,是吧?”莱登自然地和方彧搭讪,笑眯眯说,“这回打算再立一功,直接做少校了吗?”   方彧内心惨淡:“只要还能喘气就好,什么立功不立功啊。”   莱登:“哈哈,你还是老样子。倘若倒霉遇到叛乱军,我可就指望着中尉咯。”   方彧:“……哈,哈哈。”   早饭后,方彧赶紧返回自己的寝室。   她首先把行李中的“母星的水”取了出来,塞进裤兜里,而后拿出光脑,打开绘图软件。   借着莱登带她认路的机会,她已经摸清了星舰上大多数莱登愿意让她见到的地方——至于那些不愿意让她见到的……她打算等摸排清楚再慢慢补充。   方彧凭借着记忆,从星舰的八个入口处开始,一点点慢慢勾勒着地图。动力室、储藏室、驾驶室等重要的地点都被标记了星号。遇到结构不合理的地方,她就标上一个小小的“?”,代表可能有密室存在。   她从早上画到了深夜,才画完了小半个星舰。   “啊……累死了。”   方彧揉了揉眼睛,瘫倒在床上,举起手臂,仍然端着光脑发呆。   克里斯托弗温声说:“休息一会儿吧,方。”   方彧:“是啊,按照泰坦号的行进速度,还有足足十五天才能到远星系——如果要动手,他也只会在远星系动手。我们还有十五天的时间呢。”   她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平均下来,每天画十七块区域就行。”   这个数目没起到安慰作用。她今天只画出八块。   方彧:……想死。   “您画这幅地图,不会是打算同莱登舰长作战吧?”克里斯托弗温和地问。   方彧:“客场嘛,无论是逃跑,还是作战,熟悉地形都是第一步。当然,我希望不至于到那一步,作战,总得先有士兵吧?士兵从哪里搞?那就麻烦得很了……”   “您有办法应对了吗?”克里斯托弗心平气静。   “唔,暂时有三个计划。”   方彧微微眯起双眸,她的眼睛像黑水,是一汪清澈见底的万丈深渊。   她左手枕在脑后,抬起右手,在空气中点拨——   触开“备忘录”,里面赫然有三个新建的文件夹,分别写着planA、B、C。   “您很少这样有计划。”克里斯托弗欣慰地说,“如果您能一直保持这种状态,想必即使把整个银河送给您,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方彧不言语,默默点开三个文件夹。   里面一览无余。   空的。   方彧抿嘴微笑:“……”   克里斯托弗严肃地咳嗽一声:“我收回我刚刚的话,方。您还是趁早复员吧。”   “你怎么也这么刻薄,克里斯托弗!”   方彧连连哀叹一番自己的命运,先说下辈子再也不要工作了,又说愿意投胎做一只农场里的小绵羊,最后又补充必须是天然草场里放养的、专门用来剪毛的那种才行——   “……”   她沉思片刻,爬了起来,继续画图。   **   第二天,画了大半夜地图的方彧挂着两个黑眼圈走出房门。   临出门前,她从床头翻出来一袋子微型通讯设备、窃听装备和定位装备,塞进裤兜里——然后,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方,早啊。”   一出门,她就碰到了莱登。   莱登热情地打招呼:“咦,没睡好吗?”   “嗯,我昨晚喝多了茶水,兴奋过头了。我之前没喝过这么浓的茶。”   方彧打了个哈欠,将左手漫不经心地探进裤兜,随手一抛,将一个窃听器扔到地上。   “你应该早说,我还有几瓶很烈的龙舌兰酒呢。可以看看是茶更浓还是酒更烈——”   ……窃听机器人迅速爬上莱登少校的裤脚,消失不见了。   方彧收回目光,慢吞吞说:“可我不喝酒啊,中校。”   莱登笑意盈盈的目光注视着她:   “不喝酒啊……我真羡慕你,中尉。这意味着你还是个年轻人呢,还不了解什么叫做无可喘息的责任、无法避免的死亡、无处解脱的绝望。”   方彧被他看得毛骨悚然,一时语塞:“……”   ——她几乎要怀疑自己刚刚的举动被人发现了。   可是,莱登转瞬便重又轻松了语气,好像刚刚语气阴郁的那个人并非他一样:   “哎呀,那边又闹起来了,要去看看么?——是一个随船要去远星系布道的老神父,唉,整天神神叨叨的,要给船员们算命。算命也就罢了,从来不说一句吉利话。不知道他又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了……”   方彧一愣:“神父?”   莱登笑着说:“是啊,量子教的老神父。”   方彧听到“量子教”,隐隐觉得有些刺耳,于是跟着莱登穿过走廊。   一群人簇拥在餐厅门口,她随着莱登挤了进去。   一个须发皆白、穿着红色长袍的老头在人群包围中,正眉头紧皱,盯着手中的光脑。   上面正运行着一串代码,迅速地拓展着。   与通行的正常编程语言不同,他所观看的,是量子教所推崇的、古老的蓝母星式编程语言,未经过正规培训的人很难识读——这也是量子教会得以保持尊崇地位的原因。他们作为上传下达的翻译者、中介人,屹立在神祇和信众之间。   然而,方彧上学时觉得好玩,选修过蓝母星时代的编程语言。   她下意识地去读那一串代码——   老头忽然惊呼一声:“不、不好!”   众人配合地大哗:“大师,怎么了?”   老头痛心疾首、捶胸顿足,指着光脑上的神祇预言:“这、这、这……”   有人开始不耐烦:“喂,到底什么完了?”   “哈哈,我看是咱们今天的早餐完了,估计都被吃光了吧。”   “……被诅咒的泰坦号终将覆没,时间就在离开奥托后的第七个黎明。”   忽然,一个轻轻的、温和的嗓音在人群中响起,读得很慢,却很清晰。   众人齐刷刷转过头,寻找声音的来处。   方彧抬起头:“……”   假消息,散了吧。   她想这么说——因为泰坦号沉没与否尚可讨论,但大概率不会在七天后。那时候,星舰应该还没驶出安全区。   但是,她又不能这么说,憋了半天,方彧硬生生改口,尽量做到像个正常人一样反应:   “好像挺好玩的,大师,能给我也算一卦吗?”   众人:“好玩?!”   啊,正常人……好像也不这么反应。方彧悲哀地想。   大师却颇为从善如流、来者不拒,一把拉住她的手,用力摇晃,好像想把她的脑浆晃出来看看成色。   方彧死气沉沉,任人鱼肉:“……”   突然,大师惊呼一声:“不好!”   方彧:“?”   “黑暗、邪恶,我看看,还有……毁灭——没错,一种摧毁我们现有一切的力量——姑娘,真对不起——一种邪恶的命运已经缠住了你那细弱的脖颈,杀戮的魔鬼已经攀上你那柔软的手指——你,就是有史以来最可怕的毁灭者!”   众人愣了片刻,上上下下打量着方彧,然后齐声大笑起来。   房间里登时充满了愉快的空气。   方彧眨了眨眼,面无表情:“噢。”   她自认为如此就算结束了对话,转身就走。   有人刚刚提醒了她,早饭很可能被抢光——   她不由隐隐有些担心,不想再浪费时间,加快了步伐。   大师追了上来:“我不是在恐吓你。你的一生将会是杀戮和流血的一生,死在你手中的人,会比死在撒旦手中的还多——不过,如果你花三百星币买一个小小的赎罪券……”   砰!   方彧拉上了餐厅的门。   “……”   她环顾四周,餐厅里人影稀疏。   大屏幕投影中正在播放一段什么香水广告,穿着军装的卡佩在镜头前潇洒地一扬手——   “你,愿意和我一起品尝硝烟的味道吗?”   方彧:“……”   注意到方彧注视该广告内容的时常超过了平均水平,几条卡佩的最新动态立刻被推送到一侧,一条是一张大头自拍,配文“入职战斗组啦~”,另一条则是穿着军队制服的一些艺术照,配文“硝烟的味道”。   方彧一愣:“……他还没退伍啊。”   “方中尉!”炊事员笑着和她打招呼,“好像是最近很火的艺人,叫什么来着,卡、卡、喀喀……中尉也喜欢他吗?”   “哈哈,没,没有……”   方彧尴尬笑道,边笑边将手伸进兜里,掏出一个定位器,用指节一别拨开开关,反手塞进一只酒瓶里。   炊事员殷勤说:“别啊,你还是喜欢一下为妙——他的联名香水‘毒气弹’,造型独特香味迷人,带你领略硝烟的味道,我有一瓶,卖给中尉可以打八五折——不,五折!”   方彧垂下眼皮,忽然想起什么。   她面不改色地将酒瓶放回堆积如山的空酒瓶堆里,转过身,伸出三根指头:   “三折——不卖拉倒。”   炊事员一咬牙:“……行,成交。”   **   接下来的几天里,方中尉表现出了惊人的亲和力。   她主动提出要帮着莱登看管船上的小孩,且异常勤恳地带着他们玩捉迷藏——   当然,她在找人的过程中常常把自己找没了,然后不小心闯入一些“军事机密”区,也实属正常,值得宽容。   此外,方彧还抽空给孩子们上了一节“消防安全”课,具体内容是满舰找“消防水管”和“安全隐患”。   可是,当孩子们拿着灭火器,要求她示范一下灭火流程时,方彧却居然愣是锁眉研究了半日,也没搞清怎么使用如此复杂之机械。   “所以,姐姐,到底怎么用灭火器啊?”有人不满地说。   方彧摸了摸后脑,笑说:   “啊,这……其实,我觉得如果遇到危险的话,自动弹射的消防水管就够用了。”   “如果水管不好用呢?”   “那就只好心有不甘地死掉了。”   “……”   航行的第十五日日,泰坦号越过波塞冬七段线,驶出玫瑰星域大区首府的管辖范围,正式驶入远星系。   位于联邦最边陲的玫瑰星域大区首府循例发来问候:   “泰坦号,这里是玫瑰大区航管局。玫瑰星域政府代表全体公民,祝您一路顺风。”   泰坦号照例回复:“玫瑰星域政府及全体公民,泰坦号恪尽军人之责。”   方彧也刚好踩着DDL画完了地图,导出后传给了克里斯托弗,并随手把记录删掉——   虽然明知危险才刚刚开始,但她真的很困。   方彧拉起被子蒙住头:“克里斯托弗,我受够了这种生活了,还有多久才能退休啊?”   克里斯托弗一本正经:“您今年十九岁,联邦军人的退休年龄视衔职不等,元帅七十岁退休,将官六十五岁,校官六十岁。您成为校官是必然的,故此,您至少还能为联邦贡献四十一年。”   方彧:“?!为什么官越大反而退休越晚啊?这还有谁愿意升职?”   克里斯托弗:“……”   方彧震惊道:“到底为什么?”   克里斯托弗温声说:“我揣测这或许是因为……已经掌握权力的人类,都愿意尽可能长久地保有它吧。而且,人们普遍认为,将官总是越老道越好。”   方彧愣了一会儿,警惕道:“那我可得注意,尽量不要做到将官才好。”   克里斯托弗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方彧问。   “您明不明白,有时候不争抢、不战斗、不把自己变得像一头狼,是不行的?”   方彧皱眉:“……烦死了。”   克里斯托弗用一种几乎是怜爱的口吻:“所以啊,您与这个世界的投契程度,就好像鱿鱼和铁板——像您这样的人,到底该怎样,才能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啊。”   方彧黑着脸:“哎呀,你真是烦死了。我活不下去,就把你转交给兰斯好吧?”   “我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克里斯托弗肃然说。   方彧仿佛听出人工智能的一点话外之意,但她很快提醒自己,人工智能是不应该有言之未尽的心思的。   她喜欢的正是克里斯托弗的透彻、理性、坦荡。那种纯白的理性之美,加诸任何人类情感的庸俗色彩,都属画蛇添足。   她低声说:“克里斯托弗,如果……”   “啊!!!”   方彧一愣。   门外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   她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圣水:“……”   克里斯托弗:“声音源在靠近,方。”   方彧深吸口气:“从现在开始,无论如何,你都不要再说话——如果被他发现你的存在,会很麻烦的。”   克里斯托弗:“……是。”   惨叫声骤然消失,脚步声却越逼越近。她侧耳聆听,隐约能听得出,那是一个人拖着另一个人的步子——   她悄无声息地下了床,裹上外衣,主动来到门边。   脚步声停下。   “谁?”她冷声问。   “方中尉,你的睡眠质量十分堪忧,这也太容易惊醒了——”   门霍然打开。   莱登右手牵着一根细长的银丝,丝线的另一头是被勒住了脖颈的约翰逊。   他笑容可掬,猛然向方彧的脖颈抓去。   “?!”方彧转身就跑。   莱登不慌不忙一把勾住她的衣领,轻轻向后一拽。   她还没迈出半步,就一下子被扯回原地,继而感到脖颈处一凉,火辣辣地剧痛起来,几乎要窒息。   她艰难低头,一根同样的银线已经扼住了她的咽喉。   “……”   方彧垂下眼睫,鼻翼翕动。   虽然在意料之中,但她再一次意识到:   她的肉搏术及了格,恐怕是教官放大水的缘故……   约翰逊大叫:“喂,方彧,你的枪!你的枪!”   “哦!”   方彧迟钝地去摸枪,脖子上的银丝一紧。   莱登:“这是纳米级的材料,如果我愿意,可以现在就把你们的脖子切断——颈腔的断面会十分平整而有美感。”   方彧立刻停手:“……”   他顺顺利利地缴了方彧的枪,反手关上门,还仔细地检查了门锁,咔吧一声锁好。   约翰逊又想吼,莱登厉声说:“安静!”   方彧束手就擒,乖乖站在一边,沉默注视着。   约翰逊压低声音辱骂:“你个臭王八生的王八蛋!你个□□徒……”   莱登并不在意,转过头哦:“蓝母星的圣水在哪里?”   方彧:“什么……”   “别装傻!圣水就在你们手上。老实交代,我可以留你们一命,放你们走人。否则的话……”   莱登笑了笑:“不止这些孩子,你俩也得死。”   不止……这些孩子?   方彧不由一愣,脱口而出:“你不但想要水,还想要那些孩子?要那些小孩有什么用处?”   莱登似笑非笑:“我很佩服你,方中尉。事情到了如此地步,还是这么有好奇心。”   方彧:“……”   约翰逊瞪着方彧,又要大喊大叫——莱登眉目一凛,收紧手中的银线——约翰逊的脖颈上登时出现一道深深的血痕,没声了。   “你再像头野猪一样叫唤,我就割断你的声带,舰长。”莱登文雅地说。   方彧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莱登回过头,笑说:“中尉终于感到害怕了吗?害怕了就好——方,你是个聪明人,和你对话不会折寿。咱们理智地交易,您将圣水交给我,我放您一条生路,如何?”   方彧谨慎地看着他半晌:   “……怎么放?有船吗?船上有食品吗?能给我一个新身份吗?”   约翰逊神情激愤,扭动起来:“嗯嗯!呼呼!呃呃!”   莱登笑了:“如您所愿,什么都会有。”   “……”   方彧垂下眼睑,覆住微凉的目光。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10 18:51:38~2023-10-11 08:32: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这里 10瓶;中韵、宵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风起泰坦之初(5)   ◎也对,您丢失的可是自由呀◎   截至目前为止, 方彧得出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看着莱登舰长举动鬼鬼祟祟的样子,这艘星舰上的其他士官和士兵,大概率不是他的同谋, 可团结的力量增加了。   坏消息是——孩子, 虽然不知道莱登要小孩干什么, 但那些小孩也是莱登的目标之一。   她思索片刻,鼓起勇气:“舰长, 我不想要假身份。”   莱登一愣。   方彧说:“我不想躲躲藏藏的,我心理素质不好——我要那些孩子跟我走。”   莱登缓缓说:“你……要他们来将功折罪?”   方彧狠狠点头:“您想一想,如果我空着手跑回去,还把圣水丢掉,那一定会群情激奋,我被判个死刑也说不定——但如果是为了保护联邦的花朵们,而不幸丢掉圣水的话, 家长们一定很感激我, 舆情会好听许多, 我说不定只会被免职呢。”   莱登沉默:“……”   方彧慢吞吞说:   “做交易, 总要谈一个双方都满意地价格,才有……唔……可持续性。”   约翰逊像茧蛹一样扭动:“唔唔!”   方彧转过头,看了眼约翰逊,试图继续讨价还价:   “一个也是丢,两个也是放, 他对您也没啥用处。或者, 再饶上一个约翰逊少校怎么样?”   约翰逊对她怒目而视——   不知是为自己被饶着卖了而感到恼火, 还是藉此申明自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即使不幸活下来了, 那也全是方彧的错。   方彧心虚:“……可以吗?”   莱登默然许久,猛地掐住方彧脖颈:   “中尉,你意识到自己目前的地位了吗?!交易,那是我和你客气——即使现在杀了你,我也不过多花点时间清点你的遗物。即使那玩意有什么层层保险,我带回圣殿后,也一定有办法解开——你真把自己当成在做交易了?!”   方彧被掐得有些想吐,但还是抓住了重点:“唔……圣殿?”   莱登力道一松。   方彧喘过气来:“什么圣殿?量子教的圣殿吗?”   莱登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是不是有些过分好奇了,中尉?”   方彧:“……”   她被迫与莱登对视,二人同样冷冽的目光交汇片刻。   莱登松开手:“只有你一个,不能再多了。死,或者交出圣水,选择吧。”   方彧将脊背紧贴着墙面,呼吸急促,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下去。   莱登:“我没有太多耐心,快点决定!”   突然,方彧将一直插在裤兜里的左手举起——   莱登下意识地以为她藏了其他枪支,忙闪身躲避。   ——方彧微微仰头,将玻璃瓶送到唇边,浑浊的黄绿色液体激荡着。   莱登:“?!”   她居然不自知地露出几分威严神色,冷然说:   “现在,我有资格同您交易了吗?”   莱登忙收紧手中的丝线,方彧的脖颈裂开一道口子。   她咬紧牙关,将痛苦咽下去,大声道:“你觉得是你勒死我更快,还是我喝掉它更快?”   莱登收了手:“你……”   方彧语速飞快:“我把圣水给你,你自己带着它离开,这艘船由我带领返航——可以接受吗?”   莱登怒极反笑:“中尉,你要求的是不是太多了?连我的船都要,这可不是公平的交易啊。”   方彧既不讲理,也不公平,更不文雅:“不同意?那您就杀了我,然后从我的膀胱里提取圣物吧——如果它没和早晨喝的橙子汁混成一锅尿素味的粥的话。”   莱登从未见过有人如此玷污圣水,一时气急败坏:“?!!”   方彧见其不应,一咬牙,就要往下灌——   “等一等!”   方彧巴不得一声,赶紧停下手,眨眨眼:“嗯?”   莱登含恨说:“我同意。”   方彧隐蔽地松了口气。   事情的顺利程度超乎意料。莱登居然对一瓶臭烘烘的水如此看重,就这样答应了一切。   方彧心情愉悦,语气也很客气:“您现看更多精品雯雯来企 鹅裙依五而尔期无二吧椅在就上救生船,我们站在门的两侧,您松绑并移交指挥权,同时,我会把水扔给您——怎么样?”   约翰逊继续挣扎,发出愤怒的喘息声。   莱登沉默片刻,微微点头。   “好,那就……请吧。”   方彧紧盯着莱登的手臂,示意他先走。莱登看了她一眼,迈开步子向前——   “你休想!”   一声怒吼从身后炸开,方彧毫无防备地被扑倒在地,脊骨重重磕到地上,一阵酸麻,瓶子从手中脱出。   约翰逊一脚踹开方彧,铁钳般的大手向瓶子扑去。   晚了一步,玻璃瓶撞在墙上,四分五裂,圣水由一瓶变成一滩。   方彧:“!”   莱登:“?!!”   约翰逊瞪着脚下的水渍,手脚乱舞:“为了执行任务,即使死又怎样!这都是应该的,你、你为了活命,居然和他交易——你也是个叛徒,叛徒!”   方彧瞪圆了眼。   她不知是被撞晕了,还是被约翰逊骂晕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嘴里发苦——可能是刚刚不小心灌了一口花露水的缘故。   莱登勃然变色,连惩戒约翰逊都不顾,立刻扑了上去,试图用手掬起圣水。   约翰逊跳着脚在一旁骂道:“怎么样?你还是输了,输了,输得彻头彻尾了吧?”   莱登不理会,继续疯狂刮着地面。   方彧的心凉了,仰面朝天:“……完蛋。”   果不其然,莱登掬了两下,抬起身,转头看向方彧:“这……是圣水?”   方彧迅速坐起来:“这不是——”   话音未落,她只感觉脖颈一紧,几乎要被勒断。   莱登一把将她攮到墙角,扼住她的喉咙。与上次不同,方彧能感到他这次的力道——她很快觉得缺氧,简直要晕过去了。   “你拿假货骗我!你早就知道我是,你早就知道——这他妈就是橘子水,是不是?!”   方彧眼前发黑,努力发声:“……还有花露水,您没闻出来,可能是因为……时间有点久,酒精……挥发差不多了。真货不在我这里。”   莱登阴恻恻道:“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   “对……对不起。”   方彧脸色惨白,声气微弱,道歉又道得太过真诚,仿佛真的是发自肺腑。   莱登担心方彧真的被掐死,不得不减轻了力度。   方彧稍稍缓过口气:“但是,但是,这是我职责,就像拿走它是您的职责一样。处于您的角度,您自然很生气,可请站在我角度思考一下,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而已——”   “很有道理,但不影响我杀了你。”莱登恶狠狠说。   方彧颓然笑了,笑得像个苍白的幽灵。   “您留着我们还有用……您应该庆幸……刚刚被打碎的,是我制作的赝品。”   方彧轻声说。   莱登一愣。   方彧抬起手,触碰到莱登的手腕,认真地说:“真品还在,在联邦政府手里——您还是可以完成任务。拿我们做人质,和……和政府提出要求吧。”   约翰逊:“你?!!你在做什么?”   方彧猛地回过头,大发脾气:“你什么你,你个傻逼。”   约翰逊反而涨红着脸:“我、我——”   莱登反手一拉银丝,约翰逊再次不吭声了——莱登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方彧低下头,尽力使自己显得乖巧而无害。   莱登当着方彧的面,打开舰长的指挥面板,次第按下几个键。   方彧:“?”   莱登:“我选择听从你的建言——不过,你也不用打其他的好算盘,小姑娘——即使站得这么远,我也能听见你心里的算盘哗啦啦响呢。我已经将睡眠舱的时间调整为无限期,全舰士兵都会保持休眠状态。”   ……看来他是担心她会策动星舰上的士兵,和他打巷战。这是好事,至少做实了泰坦号上真正的敌人,只有他一个而已。方彧不得不自我安慰。   她垂下眼睑:“……您随意。”   “现在,交出光脑,跟我走吧。”   方彧和约翰逊一愣。   莱登轻描淡写:“既然身份已经由客人变成了人质,二位不会以为还能舒舒坦坦住在这里吧?行了,你们有新客房了。”   **   眼前一片漆黑。   许久,方彧的瞳孔慢慢适应了黑暗,她才隐约看清楚新客房的布局——   空荡荡的屋子,什么家具都没有,甚至连约翰逊也不在身边。   莱登很小心谨慎,显然是担心约翰逊和她在一处会搞什么古怪,干脆给两人分开了。   其实,莱登大错特错了,没有约翰逊倒更好些——她恨恨地想。   发了一会儿呆,方彧打了个冷战:“……好冷啊。”   说完,她下意识地沉默片刻,望向虚空,好像指望得到什么回应一样。   克里斯托弗没有如往常一样回答,而是忠实地履行着她的命令,保持沉默。   “……”   方彧歪歪脑袋,不再出声,自己弯腰捡起地上的毯子,裹住身体,然后一屁股坐到墙角。   按照她的记忆,这个房间应该是位于舰长室旁边的803号室。她在全舰几乎每一个角落都藏了通讯器,这个房间好像藏在壁画后,但现在……还不是用它的时候。   她抱着膝盖,安静等待着。   宇宙是无言的,泰坦号如渊默的巨兽,缓缓调转航向,向着玫瑰宙域驶去。   航程难辨昼夜。   她几次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又疲惫不堪地苏醒,做了许多关于奔跑的梦。梦里,她一直被莱登追杀——   “中尉,醒醒。”   突然,方彧被一个声音唤醒。   “莱登……舰长?有事吗?”   方彧揉揉眼睛,打个哈欠,没有起身,仍旧蜷缩在墙角。   她仍然觉得很冷,四肢也隐隐作痛,只有喉咙里在冒火。   莱登古怪一笑:“中尉,睡得挺香吧?这都快中午了——你表现得不像人质,倒像观光的老爷,简直是在打本绑匪的脸。”   方彧十分委屈:“……没有。”   搞清楚,正因为她睡得一点也不好,所以才会大白天的还在睡啊!   “不管有没有,我也看够了。你该发挥你的心理素质,为我做点正经事了。”   莱登冷冷说。   方彧:“什么?”   莱登冷然一侧身——一群七八岁的孩子出现在身后,个个蓬头垢面,红肿着眼,顶着张小花脸,像是统统都哭过。   方彧大惊失色:“?”   莱登大声呵斥:“都进去!”   孩子们像躲避什么洪水猛兽一样,一涌而入。见离莱登有了点距离,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率先“嗷”了一声,高亢嘹亮,如吹响了号角——继而,所有的男孩女孩一起“嗷”的大哭起来。   方彧:“?!”   莱登一言不发,回身就要关门。   方彧一把撑住门框:“等等!这是干什么?”   “你来负责看管这些人质。”莱登说。   方彧连忙说:“我不会带孩子啊,为什么、为什么不给约翰逊?”   莱登回过头,打量她一番:“发扬发扬你的母性——你总比约翰逊能对付这些高音炮吧!让他们闭嘴!吵死了。”   方彧:“啊……”   听说量子教徒都倾向于保守主义,看来……没错。   门砰地在她面前合上了,顺带将一屋子此起彼伏的哭声关在了门内。   方彧:“……”   她深吸口气,缓缓转过身:“同学们,别哭了。”   “哇,哇——”   “别哭了!”   “哇——”   声音淹没在哭声的海洋中,毫无力量,像一只溺毙于风暴的小银鱼。   方彧很快意识到,看来在这方面她很难有所作为了,不如消极抵抗——   于是,她举起双手堵住耳朵,自己坐回了角落里。   **   玛莎蒂是最先开始啼哭的那个女孩。   和蔼可亲的莱登舰长忽然凶神恶煞,将他们关在地下室内,又要他们和不苟言笑的方中尉共处一室,她心中崩溃极了。   为了向方中尉表明自己有多崩溃,她率先开始哭泣。   当看到方中尉——那个脸色苍白、神情倦怠的年轻女人——在漫不经心地劝说两句无果后,居然抛下他们自己回去睡觉时,她止住了啼哭。   哼,这是个铁石心肠的坏人。玛莎蒂默默想。   “……哼,哼。”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孩子们抽鼻子的声音。   方中尉这才懒懒抬起眼皮,笑着说:“啊,大家都不哭了?”   她的嗓音有些沙哑,声音很小。 奇!书!网!w!w!w !.!q!i!s! h !u!9!9!.!c!o!m   玛莎蒂抽噎着:“……中尉,我们被绑架了,是吗?”   方彧抬手探向额头,停留片刻,放下手,叹了口气:“是呀。”   玛莎蒂鼓起勇气,上前一步:“你是军人姐姐,你能救我们是不是?你、你有枪,可以杀死那些坏蛋!老师说,遇到危险就要找警察和军人……”   “呜,我不想死!我要妈妈!”另一个小姑娘抽噎起来,打断了她。   玛莎蒂叉起腰:“安静!这里有军人姐姐在,她会救我们的!”   方彧内心五味杂陈。   一方面,她为玛莎蒂这种无条件的信任而感动,另一方面,她又忍不住腹诽——可是,绑架你们的莱登舰长,也是军人啊。   方彧将手背贴到脸上降温,哑着嗓子:   “大家放心,没人会死,很快就能见到爸爸妈妈了,只要大家听我的话。”   玛莎蒂立刻说:“没问题,谁不听话,我帮姐姐教训他!姐姐,安是我们这里最不乖的人,但是小猴和丽莎都很乖很乖——”   玛莎蒂镇定下来后,变得十分有王者风范,在几个孩子中挥斥方遒,向方彧一个个介绍他们的姓名。   被她点到名字的孩子,都顺从地举起手。   刚刚哭出声的小女孩叫安,被玛莎蒂拉了出来,特别强调。   她唯唯诺诺地低着头,怎么也不像和“不乖”沾边。   方彧看着玛莎蒂,敛眸片刻,笑了一下。   玛莎蒂感到这个笑容很古怪——不像是大人常常不吝于给予她的那种、看到小天使时自然会流露出的笑容,反而像X光一样,完完全全穿透了她。   “或许你们老师也说过……”   方彧撑着地面,艰难换了个姿势:“危险的时候,要格外团结。所以,我希望大家不要看不起谁。”   玛莎蒂带头说:“嗯嗯!”   方中尉点了点头。   她裹着毯子,缓缓站起身,靠在墙角缓了口气,抬手摘下头绳。   玛莎蒂早就发现,方中尉轮廓柔和、神情温润,声音也有气无力的——   总之,和电视上、画报里的军人姐姐一点也不像。   此时,她又拆散了头发,黑发散落在肩头,衬出苍白的面孔,简直像学校里最温柔的美术老师,更加不像姿飒爽的军人姐姐了。   方中尉用牙一咬,将头绳上的几个装饰用的小球咬了下来。   她抬起头,双眼弯弯:“大家不要担心了,唔……闲着也是闲着,来玩游戏怎么样?”   “玩游戏?!”孩子们中骚动起来,你推我,我推你,叽叽喳喳的。   方中尉拿着手中的塑料小球,笑容温和:   “规则是这样的,我向大家投掷这几个小球,如果被红色的球砸中,就会出局。如果接到绿色的小球,就增加一条命。如果被黄色的小球砸中,我会提出一个问题,大家可以抢答,答对的增加一条命——听懂了吗?”   方中尉环顾四周,问道。   有孩子问:“什么颜色的球会死?”   玛莎蒂:“红色的会死,你认真听了吗?!”   “呃,黄色的会怎么样?”   “笨蛋,回答问题!”   方彧注视着孩子们的反应,默默记录在心。   最后,玛莎蒂举起手:“姐姐,可以开始了吗?”   “好啊。”方中尉笑着颔首,举起小球。   **   “啊呦!”   安抱着脑袋蹲下,却又被一个小球砸中了头,她的五官都聚拢起来,叫了一声。   玛莎蒂气哼哼道:“喂,你能不能行呀?”   安抬起头,按住头上的小球:“唔,是黄色的……不会死。”   玛莎蒂不耐烦:“我知道这次不是红球,可是还是很危险哎!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是红球,你就要死掉了呀。”   安坚持说:“不会是红球的。”   方中尉斜靠着墙站着,神色慵懒,打断两人的争论:   “那个……小西瓜头,你怎么知道会是黄色的呢?”   安低声说:“你总是红、绿、黄、绿、绿、红……这样扔的。”   她不像玛莎蒂那样,声音清脆地叫“姐姐”,甚至连个敬语都没带,直呼“你”。   方中尉笑了笑:“很聪明嘛。”   玛莎蒂不吭声了。安也没有说话,仍旧低着头。   方中尉抵着下颌,思考片刻,突然说:   “好,提问,这是一个情景模拟,我希望大家能够沉浸式地思考才好——如果现在莱登舰长把咱们带到一条铁轨旁,逼迫你们轮流躺倒铁轨上。这时,一辆电车疾驰而来,它前方躺着你最好的朋友。很可惜,想要刹车已经来不及了。不过,还有一个办法挽救他的生命——你手中有一个切换轨道的操纵杆,拉下操纵杆,电车会驶向另一条铁轨。但这条铁轨上,躺着十个陌生人。请问,你们该怎么办?”   问题抛出后,一片沉默。   孩子们彼此互视——用这样的问题拷问一群七八岁的小孩,似乎有点超前了。显然,这里面有不少人就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方彧见状,继续说:“拉杆的原地不动,不拉杆的请站到左边。”   当有一个选项要求“原地不动”时,往往大多数人都会倾向于不动弹。   果然,孩子们多半没有动,还有人拉住了好朋友的手。   几个孩子看了看四周,见玛莎蒂没有动弹,犹豫了下,也没有挪步。   玛莎蒂仰起头说:“我不拉杆,我不能背叛好朋友。”   方中尉俯下身:“那些陌生人怎么办?”   “他们……他们是大人,应该自己想办法。”   “如果他们也是小朋友呢?陌生的小朋友?”   玛莎蒂揪着裙角,犹豫着说:“嗯,嗯,那也不能……”   忽然,安一声不响地从人群中走出,走到左侧。   玛莎蒂尖声说:“安,你要背叛好朋友吗?”   安低着头,仍旧不说话。   方中尉双手撑着膝盖,口气温和:“你为什么要拉杆?”   安抬起头:“因为这里没有我的好朋友,他们都一样。”   她轻轻打了个哆嗦,继续说:“他们都一样,能救多的人,就该救更多的人。”   方彧敛眸,点了点头:“嗯,我明白了。”   玛莎蒂怯声问:“姐姐,谁答对了?”   方彧直起身,笑着说:“啊,这个问题没有标准答案,属于策划发福利,大家都加一条命!”   有几个孩子欢呼雀跃起来,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方彧也微笑看着他们。   玛莎蒂却觉得,方中尉笑得并不真心实意——   这时,广播响起。   “泰坦号,这里是玫瑰星域航管局,尊舰为何无故返航?未经报备的星舰将被击坠。再播报一遍,这里是玫瑰星域航管局,尊舰为何无故返航?未经报备的星舰将被击坠……”   “他们要击坠我们!”玛莎蒂感到恐惧,下意识凑上前,抓住方中尉的制服。   方中尉哑着嗓子:“不要怕,他们不会。”   玫瑰星域发出第三次警告之时,另一道声线打断了她。   是男人的嗓音,悠闲而熟稔:   “玫瑰星域航管局,这里是泰坦号。泰坦号上现扣押有四十七名儿童及两位特别战斗研究小组成员,请您立刻通报联邦政府,在四十八小时内交出蓝母星之圣水,则没有人会死亡。”   “如其不然,所有人质都将无比悲惨地死去——”   “再通报一遍,你们有四十八小时时间,超过最后期限,所有人质都将无比悲惨地死去。”   **   莱登的声音在空气中扩散开来。像扑面的寒风,所过之处一阵战栗。   方彧安抚地拍了拍玛莎蒂的肩头,向着壁画走去。   她深吸口气,探手进去,摸到了通讯器。   她微微偏过头,在手掌的遮掩下,将黑色的耳麦珠塞进耳中。她压低声音:   “特别战斗研究小组驻廷巴克图代理处……我是被劫持的中尉方彧。”   **   特别战斗研究小组,驻廷巴克图代理处。   “这是贵司要的材料——这是我们部门递交给裴将军的申请表——唔,这是我给您的,中尉。”   陈蕤抬起头,一甩黑发,将两份材料递过去,中间夹着一个信封。   谢相易看了眼信封,又看了眼陈蕤,没伸手:“……”   “中尉,请您不要这么看着我嘛,”陈蕤戴着手套的指尖抵住下颌,笑眯眯说,“看看是什么再扔也不迟。”   谢相易抱起材料,手肘一松,信封啪嗒一声从中间落地。   “谢谢贵司配合,再见。”   他稍一点头,面无表情地快步离开。   陈蕤愤愤瞪着谢相易离去的背影:“!”   “哎呦,陈,世界上也有你搞不定的男人啊。”同事从电脑屏幕后钻出来,一脸幸灾乐祸。   陈蕤抬一抬下颌,将左腿搁到右腿上。   “才不是搞不定呢,他只是比较难搞而已——啊,冰山禁欲系——要我说,这才是真正的冰山禁欲系呢,不像咱们那个卡佩,一天天在网上垮着张批脸,代言什么炸弹香水,在办公室却喷得跟脚盆鸡似的,像发情的大花孔雀——阿嚏!”   她哐啷一声,倒在椅背上,感慨道。   “不过,我听说这个小谢公子和那个方彧关系不错,会不会是名花有主了?”   “方说过,她不是。”   “方中尉说没有是一回事,小谢公子自己什么打算是另一回事嘛——人家说不定不喜欢你这人来疯,就喜欢那种,嗯……安静温柔、楚楚可怜的呢?”   陈蕤从椅子上弹起来:“?!你别张口就来嘛,亲爱的,那我可要痛心不已了。”   同事:“不要紧,你也可以变得安静腼腆……”   陈蕤:“不,我决计不能允许小谢美人的审美这样沦丧下去!”   “……草。”一个声音突然说。   陈蕤与同事都一愣。   “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同事迟疑着问。   陈蕤差点把笔插进了自己的左手:“……我好像听到有人骂了一句。”   她转头摸起被丢在桌上的通讯器,将耳麦塞进耳中——   “喂?这里是特别战斗研究小组……”   “草,什么叫审美沦丧啊,对不起——特别战斗研究小组,这里是中尉方彧,我被绑架了,还有四十五个小时被杀掉,所以有点着急——请问,你们接到绑匪的消息了吗?”   那个“安静温柔”的中尉冷冰冰说。   陈蕤:“……?”   **   “您被绑架了?”   陈蕤一边问,一边迅速坐回电脑前,左右晃动脑袋——她的电脑没有指纹锁,必须将视线对准屏幕。   方彧声音低哑:“是。绑匪已经联系了玫瑰星域政府,请您查一查这件事到底报到哪一层了?我们有点着急。”   陈蕤笑道:“您联系我可真明智,上报程序在四十五小时内可走不完——诶,您怎么能联系到我们?绑匪还给您留下了通讯设备吗?”   方彧沉默一会,说:“……我自己藏了一套。”   “作为人质,您可真够让警方省心的。”陈蕤赞许道,“唔,我看到了——是三小时前向特别战斗研究小组报案的智能办案宝报备的吗?为什么当时不直接转人工呢?”   方彧又沉默了一会儿:“人工智能说,我的事件紧急程度不达标,不够转人工。”   陈蕤:“……啊?”   方彧第三次沉默,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说:“后来,我说我丢了东西,要失物招领,它才允许我转人工。”   陈蕤:“……哈哈,也对,您丢失的可是自由呀,很紧急,很紧急。”   方彧:“那,组织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们会立刻派人增援。”陈蕤干脆利落地说,“船上目前什么情况?您能够确保随时和我们保持联系吗?”   方彧咳嗽了一声:“船上有不少儿童,船员被舰长强制休眠,除此之外……没有特殊情况。我可以保持联系。”   陈蕤腾地站了起来:“明白。中尉,请您一定要保护好孩子们,随时联系。”   说完,她抬手切断了通讯,拿起配枪,转身就走。   “怎么了?”同事懒洋洋地摘掉耳机,“你的小美人回心转意了?”   陈蕤面沉如水:“差不多吧。小美人的绯闻女友被绑架了——美救英雄,我喜欢的戏码。”   **   “唉……”   方彧轻轻叹了口气,拨了拨头发,用耳边的垂发遮住通讯器。   按照她浅薄的经验,在人质救援的过程中,能主动与外界取得联系是格外重要的——这就相当于两军阵前形成了前后夹击之势,可以相互策应配合,大大提高人质的存活率。   但是……   她现在严重怀疑“外界”的真实水平。   “姐姐,我们好冷啊。”玛莎蒂忽然说。   方彧回过头。   或许是莱登为了节省燃料,舰内的温度一直在走低。一群孩子挤在一起,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方彧笑了笑,默默将毯子解下,蹲下身,盖在几个孩子身上。然后,她又脱掉了军装外套和斗篷,分给另几个孩子。   她身上只剩下一件单薄的白衬衫,不由打了个寒战。   玛莎蒂:“姐姐,你很冷吗?我……”   “不冷。”方彧生硬地说,“你们睡吧,醒来就有人救咱们了。”   “那姐姐你要做什么?玛莎蒂可以帮忙吗?”   方彧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垂下眼睑:   “如果需要你们帮忙的时候,我不会手软的。”   这时,门开了,莱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方彧脸上的笑容像是雕刻的,仍旧淡淡浮在脸上。她半蹲着身,转过脸,语气平淡,好像在问“快递到了吗”:   “联邦政府派人来了?”   莱登只是说:“各位,收拾收拾,跟我出去吧。”   方彧扶着膝盖站起来:“唔,做人质的话,我一个就够了。”   迎着莱登的注目,她慢吞吞补充:“如果误伤了小孩子,会激起公愤,恐怕会惹大麻烦吧。”   莱登沉默片刻,掏出手枪,抵住方彧的眉心。   方彧平静地直视着莱登,举起双手。   莱登:“不要打歪心思。”   方彧:“枪在您手里。”   莱登将枪口微微向下:“到我前面来。”   方彧低下头,顺从地跟了出去。   莱登看了看室内的小孩子们,忽然又拿枪一点:“你,就是你——你叫玛莎蒂,对不对?”   方彧猛地回头。   玛莎蒂的蓝眼睛中盈光闪烁,直往后缩:“莱登……莱登哥哥。”   莱登微笑:“我记得你,特别讨人喜欢。一个人质可不大牢靠,万一他们干脆豁出去,连带方中尉一起杀掉呢——不过,小孩子他们肯定不敢轻易动手的——所以,你也出来吧。”   玛莎蒂哆嗦着不肯动弹。   莱登怒道:“快他妈滚出来!”   玛莎蒂眼泪唰地流下来。她哆哆嗦嗦从毯子下爬出来,飞快跑到方彧身边。   事已至此,方彧按住她的肩头,安慰道:“没关系,不要怕。”   她们被莱登一边用枪指着,一边用银丝勒住手腕,来到甲板上。   泰坦号悬浮在近空中,玻璃天幕已经打开,甲板暴露在空气中。   对面不远处,是一艘小型运输舰,漆黑的舰身上喷着白漆“SOI”。隐约能见到舰上的黑衣特种部队。   莱登对着通讯器说:“看到了吗?异教徒,别疑神疑鬼的了——还是活的。”   通讯器登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家孩子呢?”   “不行,谁要看这个尸位素餐的女军官,我要看看我们家宝宝啊!”   “呜呜呜,玛莎蒂,玛莎蒂……”   莱登瞥了眼方彧,见对方面无表情,遂压低声音玩笑般说:“哎呀,大家都不想见到你呢。”   方彧神情平静无波:“正常,我一向不讨人喜欢。”   莱登别开目光,顿了顿:“我,以至高至上的量子神信徒名义,对联邦世俗政府说话——把那些鬼哭狼嚎的异教徒的通讯口关掉!”   一阵嘈杂过后,家长们的声音戛然而止。   滋啦了一会,一个黑发黑眸、扎着高马尾的黑衣年轻军官的形象出现在空气中。   “莱登先生,您好——特别战斗研究小组中尉陈蕤,我代表联邦政府与您对话。”   莱登彬彬有礼:“没什么好对话的,在我的时间期限内交出圣水,我放人。否则,我就用他们去喂养我们的新家园——啊,这么多新鲜的孩子,可是家园一直期盼的养料呢。”   方彧一愣。   ……新家园?   他要孩子,是为了将他们投入量子教徒致力于打造的、可以上传意识的瓦尔哈拉?   “瓦尔哈拉”虽在联邦成立后被承认为合法,但其真实运作方式仍被视为量子教的最高机密,枢机主教也无权得知,大主教更对此讳莫如深。   一直以来,大主教都声称,教会不鼓励教徒献身瓦尔哈拉,只是“允许”最虔诚的教徒向瓦尔哈拉奉献他们的灵魂。而儿童是被严禁投身瓦尔哈拉的……   不及她思索,莱登猛地将她往身前一推——方彧险些跌倒。   “哟,想要派狙击手击毙我,那可没门儿。”莱登笑说。   陈蕤抬起戴着手套的手:“人质的生命安全第一,不要轻举妄动!”   这时,方彧的耳朵里传来另一道声线。   陈蕤沉声说:“中尉,狙击风险太大,我们不予考虑。暂定解救方案,派特种部队通过弹射的方式强攻入甲板。”   方彧垂下眼,默默思索。   “刚刚我们计算了弹射角度问题,必须垂直降落在人犯正上方,才能最大限度确保人质安全——所以,请您配合我,将匪徒引向左前方第六块甲板与第七块甲板交界处。”   方彧抬起眼皮。   第六块与第七块甲板处……吗?   她轻轻合拢手心,再五指微张。   一只小银鱼悄无声息地从指缝见摇曳尾巴,游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11 08:32:49~2023-10-12 08:57: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居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风起泰坦之初(6)   ◎看来真得好好修理一下它了◎   陈蕤继续与莱登交涉。   显然, 危机处理专家也已经介入其中——因为陈蕤每说一句,都会有一阵吵嚷的杂音在后头指指点点,说她“太轻狂”或者“不够轻狂”。   陈蕤:“圣水是人类文明的宝贵纪念碑,是人类共同的……哎呀, 尊驾写得这玩意像我爷爷的袜子, 又臭又长——”   “陈中尉, 您……”   “总之,这水是很金贵的, 想要调动它,需要总长的亲笔令。四十个小时的时间太赶,能放宽一些吗?”   莱登冷笑:“那就找那个老头去要亲笔令。怎么,签个字的事,很麻烦吗?”   陈蕤诚恳说:“很麻烦。因为总长要想签亲笔令,需要先和内阁成员达成一致。”   “那就让那群老头现在开会讨论——在任期间救援儿童不力,这可不是什么好听的政绩吧, 息风党打算输掉下届大选吗?”   陈蕤笑着说:“哎呀, 莱登先生, 这么了解时政, 就别搞得你好像是叛乱军出身的军官一样——总长签署的亲笔令要想正式生效,还需要经过国会两院的表决批准,大法院确认不违宪啊。”   莱登和方彧一起沉默了:“……”   她真不应该埋怨不接电话的特别战斗研究小组——与总长先生比起来,贵司真的是以光速在战斗了。   突然,玛莎蒂惊呼:“那是什么!”   莱登猛然回过头, 立刻将身体隐蔽到玛莎蒂身后, 粗鲁道:   “你看到什么了?!说!在哪儿?!”   玛莎蒂战战兢兢:“一个……一道……白光, 在、在那里……”   方彧张开手, 小银鱼摇着尾巴游回袖口。   她不动声色地将手腕垂下, 说:“应该是镜面反光吧,看来有狙击手,希望他们枪法准一些。”   莱登打量了一下玛莎蒂所指处,顿了顿,谨慎地后退——   五、六、七……停。   方彧默数。   ——莱登果然恰好在第六和第七块甲板拼接处,停住脚步。   方彧垂下眼睫。   她和莱登都是军校毕业,关于“如何利用掩体躲避狙击手”方面的知识,显然也没什么差别。故此,只要让莱登怀疑西北角有狙击手,他就一定会躲到这个位置。   “太棒了,中尉,您真是我梦寐以求的人质。”   陈蕤兴奋地说。   方彧:“……”   她已经尽力了,接下来要杀要剐,就要凭他们的本事了。   莱登紧紧勒住方彧和玛莎蒂,环顾四周,威胁道:   “请贵司立刻撤掉狙击手,并将圣水空投过来。我给你们最后三秒,三,二……”   他念得很慢。当他念到“二”时,陈蕤压低声音:   “全体注意,三,二,一——”   两边的倒计时一起戛然而止。   方彧一咬牙,强迫自己睁大了眼去看——   几个背着黑色弹射器的特战队员次第落在甲板上,单膝落地,架起枪支。   莱登举起枪管,冲着玛莎蒂叩响扳机。   与此同时,正上方一道黑影闪过。眨眼间,陈蕤已铿地一声落地,抢身上前,拧住莱登的手臂,狠狠一掰。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莱登的手臂被陈蕤硬生生扳了开去。   子弹旋转着飞出,擦过玛莎蒂的脸颊。   陈蕤一抬头:“卧槽,好险!”   她左手拔枪就射,莱登慌忙想拉过玛莎蒂遮挡。   与此同时,特战队员一起开火,形成一道烟花般的火墙,将他和玛莎蒂准确切割开来。   方彧扑过去,搂过玛莎蒂的肩膀,将她往身后一塞,急忙后退。   火墙的另一端,只剩下陈蕤和莱登。   陈蕤冷笑一声,右肩扛起重型光波枪,连续扣动扳机,一步步逼近,威严若执掌死亡的女神:   “自杀吧,像个正经的殉教者,指不定还能被封个什么圣莱登的头衔当当呢。”   “呼,呼……”   莱登在重型枪的火力压制下毫无还手之力,只得转身避入死角。   陈蕤冲了上去,顶起枪筒,瞄准莱登的额心。   正在此时,“砰”的一声,又一道黑影落在甲板上。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落后的队员。   这道影子自顾自地拔枪,做了个夸张而优美的抬手姿势,又做了些潇洒而不知所谓的动作后,突然扣动扳机——   一道激光冲着方彧直直射来。   方彧瞳孔一缩,几乎没来得及反应,下意识将玛莎蒂护入怀中。   陈蕤猛地回首:“!”   她狂奔向前,挡在那道致命激光和方彧之间,抬起左手,手背朝外一格。   方彧眼睁睁看着她的黑发在空中飘起,又缓缓落下。   激光直挺挺打在白手套上,烧出一个黑洞,冒出一股糊味。   陈蕤迅速地将烧出的洞一抻,放下手,居然毫发无伤。   方彧:“?!!”   她完全沉浸在惊讶中:这是怎么做到的?她为什么能徒手接激光枪?人类已经进化到这一地步了吗?   以至于等她看清那道偷袭她的影子时,惊讶的程度都不及刚才万分之一——   ……卡佩?   卡佩顶着一头薄荷绿颜色的短发,戴着翡翠色美瞳,扛着一杆枪,特战队紧身的黑制服恰好勾勒出完美的腰线。   在几个实时伴拍摄像头的追逐下,如同神话中守卫森林的精灵战士,清新、靓丽、俊美,不似……人间之物。   此时此刻,面对着自己射向的方向,卡佩露出一丝慌乱茫然的神色。   ……是啊,人间哪能生出这种大聪明。   方彧呆滞地想。   莱登反应很快,趁方彧呆呆立在原地,立刻扑了过去,重新勒住她的脖颈。   方彧这才反应过来,却已不及,只能一脚把玛莎蒂踹了出去:“陈!”   陈蕤忙接过玛莎蒂,不可思议地看着卡佩:“你在做什么?”   卡佩:“她,她也太不专业了——为什么搂着那个小女孩,我还以为她是同伙呢!”   陈蕤森然指着摄像头,逼近一步:“那是什么?你在直播吗?”   卡佩吓得倒退:“陈队长,我不能对粉丝不负责,毕竟,有几个亿的粉丝都……”   陈蕤面无表情:“哦。”   方彧拼命抬起头,无暇顾及这一切:“……唔。”   这次,莱登彻底撇下了优雅绅士的风度。   脖颈像被铁箍掐住了,她简直要窒息。太阳穴处的枪口冰冷而尖锐,让她本就隐隐作痛的额角一时像要炸裂。   “都给我出去!出去!”莱登怒道,“我现在就崩了她,都给我下去!”   陈蕤深吸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只冷声说:“全体撤退,立刻。”   说完,陈蕤率先一蹬地,飞到半空中。   几个作战队员得令,也同时发动弹射器,次第消失在空中。   卡佩见人一时都跑了,也爬起来,慌里慌张就要发动弹射器。   半空中的陈蕤单手抱着玛莎蒂,俯视着卡佩,歪了歪脑袋。   她顿了顿,似乎不经意般,调转枪口。   砰!   卡佩的弹射器冒出一股白烟。   陈蕤漫不经心地收起枪,装作无故走火的样子,挑了挑眉,嘟囔一句:“唉,怎么回事?看来真得好好修理一下它了。”   说完,她肩膀一转,带动身体转过去,也“嗖”地消失在空中。   被留在甲板上的卡佩的手哆嗦得厉害,反复操作几遍,仍是无法启动损坏的机器。   他精神崩溃,疯狂拍打自己的弹射器,发出杀猪般的叫声:“啊,啊,啊!”   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的方彧:“……”   如果可以的话,她其实也想和卡佩一起惨叫啊……   **   方彧被狠狠一搡,跌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来不及觉得疼痛——趁莱登回头锁门,她一把扯下耳中的黑色圆珠,塞进嘴里,生生咽了下去。   “咳咳咳……”   方彧感觉自己本就肿痛的咽喉像被车轮碾了,闷声咳嗽。   孩子们腾地围了上来,“姐姐”“阿姨”的哭声响成一片。好像因为她长得更高大,就能挽救他们于死亡似的——   “别杀我,别杀我,兄弟!”   方彧别过头,这才看见约翰逊和卡佩。   他俩已经被吊在一旁的柱子上,一胖一瘦,像熟食店里旋转着的烧鹅和烤鸭。   约翰逊瞪着眼,气势汹汹。卡佩则继续大喊道:“兄弟,别杀我,我有钱,我家里可以给你很多很多钱!”   莱登大步踏入房间,冷冷瞥了卡佩一眼,轻声笑了。   “钱?”   卡佩登时不敢言语。   莱登扭过头,不再理会他,而是居高临下地看着方彧:   “他们的弹射角度怎么会那样精准?”   方彧沉默。   “你和他们在暗中联系?”   方彧垂着眼皮,撑着地面维持着半坐的姿势,一声不吭。   “通讯器在哪里?!”   莱登一把按住她的脑袋,粗暴拨开她耳畔的垂发,发现空空如也后,又猛地捏住她的下颌骨:“小姑娘,你咽下去了,是不是?指望着待会再吐出来,再找人来救你们?”   方彧终于出声:“唔。”   莱登勃然大怒,一脚踹上去。   方彧没有力气躲闪,直接往地上一躺。   莱登踹了个空:“?!”   方彧缓缓又坐了起来,垂眸思索:“……”   他很生气的样子,唉,好像……还是挨一脚更划算些。   莱登深吸口气:“没什么可说的了,看来我是无法从肮脏的旧人类手里拿到圣水了。”   “——你们,都跟我出来。”   或许是担心两名成年男性会难以控制,莱登并没有把约翰逊和卡佩包括在内。   他将枪口对准方彧的眉心,向着孩子们说。   方彧撑着地,懒懒站起身。   她挡在了孩子和莱登之间,沉声说:“所有的?”   莱登一愣,狐疑地看着她。   方彧冷声说:“太多了。你一次不能浪费这么多人,少一点,十个。”   莱登:“这里有你讨价还价的地方?”   方彧突然从怀中掏出来一个绿色的球形玻璃瓶,抬手就要拔开:   “既然这样,反正都是要死的,怎能用如了你的意的方式去死。”   “毒、毒、毒气弹!”卡佩剧烈扭动身体,“是毒气弹,不、不要开!会死的,会死的!”   方彧面无表情地按下保险栓,一脸冷淡,继续操作:“你不但拿不到圣水,也拿不到喂你那个量子家园的‘养料’。赶紧去戴上防毒面具吧,如果你自己不想立刻送命的话。开枪?开枪吧,毒气弹摔碎了可是会自爆的——”   莱登忙说:“不许动——十个。”   方彧缓缓放下手中的“毒气弹”:“……”   莱登忽然一笑,诡谲道:“那这十个人,就由方小姐自己来选择吧。”   孩子们:“!!?”   他们一瞬间不哭了,统统转过脸,用惊骇、祈求掺和着绝望的目光拷问着方彧。   被“自己人”判定是否要去迎接死亡——这个漫长的选择过程,带来的恐惧远比不清不楚地一下子死掉更为深刻。   当然,对于自我感觉手染鲜血的选择者来说,更是致命的惩罚。   莱登他……果然好变态啊。   方彧垂着眼,默默想。   “你来选十个人,不愿意的话,就拉毒气弹吧——咱们一起死掉如何?”莱登文质彬彬。   方彧冷着脸回过身。   顿了顿,她平静地说:“好,我来选。”   孩子们瑟瑟地看着她,像看着狩猎的死神。   方彧已经冷静下来,回忆着前几天游戏中得出的结果,仿佛不经意般,将目光落在一个孩子身上——   这个小胖子身手矫健,几乎每次接球都能成功,是得分最多的那个。   “姐姐……姐姐……”   小胖子似乎察觉到方彧那死神般的垂青,周身颤抖,哀求地看着她。   方彧不为所动,温和而冷静:“你,出来。”   他哇地一声哭了,抹着眼泪出列上前。   随后,方彧再度按着记忆挑选了几个人。每点一个人,剩下的孩子都稍稍放松几分,露出劫后余生般的神色。   “八,九……还差最后一个,方。”莱登好整以暇地数着。   方彧转过脸,瞥向一直低着头的安:“——小西瓜头,你过来。”   安抬起脸,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哭泣,沉默地走出来:“……”   方彧从袖口抽出一张纸条,连着“毒气弹”和打火机,一起塞进安的手心。   安愣了一下,下意识瞪圆了眼。   方彧侧过身,向莱登展示结果:“好了。”   莱登眯着眼:“方中尉,不知道你选人的根据是什么?”   方彧轻声说:“个人好恶。”   **   方彧和孩子们被带到了大厅里。   莱登弯下腰,抚摸了什么机关——一道雪白的光幕突然从屋顶落下。   白得雪亮的光幕在宇宙的夜色中灼灼着,弥漫着陨星般的光点。   方彧感觉自己的目光被黏住了,简直无法从其上挪开。   ——它的形态和色泽都那样简洁,可蕴藏的信息量却又仿佛出奇的庞大,好像有一整个世界隐蔽在其后。   一个孩子低声说:“姐姐,你为什么要让我们先死?”   方彧猛然回过神:“……没有人会死。”   在孩子们恐惧的目光下,她尽力温声说:“大家听我的话,没人会死。”   莱登回过头,扬声说:“方中尉,您在一日,我就要担心您那七窍心肝里又在琢磨什么鬼主意,为了解放我——您先来吧。”   他抬起手,指着白色光幕,示意方彧。   方彧被银丝缚住的双手一紧,被迫跟着向前走去。   几个孩子下意识跟上去两步,却被漆黑的枪管吓了回去。   一步,两步,方彧步步逼近死地。   离得越近,恐惧越少,兴奋越强烈——瓦尔哈拉——纯白色的光幕呈现出流水般的动感,她仿佛透过混沌的光影看到异世的碎片,她快要不合时宜地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啊!”   角落里突然窜出火光。   莱登猛地回头。安愣愣站在原地,手里捧着“毒气弹”,那里面分明是泼去一半的香水——火苗窜上了她的裙角。   星舰的消防系统检查到烟尘,四壁隐藏着的消防水管自动弹射出来。   安扑了过去,用力抓起过于沉重的水管,却没有朝向自己的裙子,而是拿膝盖一顶——   莱登闪避不及,被水流冲得连退数步,枪口一歪。   方彧趁机飞奔下高台,将双手探向火中,银丝伴随着焦胡的味道断开。   她抬手大声说:“好样的,撤退!”   十个孩子大都是在扔球活动中表现敏捷的,此刻令行禁止,撒腿就跑。   只有安还咬牙扛着水管,追着莱登喷射。   莱登抬起枪射击,却被水流冲得辨不清方向,怒吼道:“消防系统停止工作,停!立刻!”   机械音:“对不起,消防工作的权限是独立于舰长权限之外的。在火灾中,无法关闭本系统。不过,您可以具体命令某一根水管停止工作。”   “A022停止工作!”   喷水戛然而止。   方彧已一把薅住安的领子,把她拎了出去,劈手夺过她拿嘴咬着的“毒气弹”,往火星上一凑,待得引燃后,向外一抛,将走廊也点着了。   哐啷一声,整条走廊的消防水管都弹射出来。   方彧紧紧拉着安,大声说:   “做得好,接下来大家一人一条,把莱登先生当成火苗,喷他——不要怕,他已经没有枪了。”   她在做“消防安全教育”时,特地考察过,每条环形走廊都会在角落处设置一对消防水管,从头到尾共计八条管子,抛开她和西瓜头,恰好一人一根。   如果能做到方向准确的话,八根高压水管一起压过去,还是可以形成相当的战力的。   但前提是……   不能犯错。   任何人都不能犯错。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选择这些孩子确有令他们送死的嫌疑——莱登手里的枪械威力毕竟比水管强得多,在战斗过程中,很难确保没有孩子会因此而死。   方彧向外张望。   孩子们手忙脚乱地举起水管,齐刷刷举向莱登。   方彧将安往角落里一塞:“你不要动。”   “你要做什么?他有枪!”小女孩低声说。   方彧笑了,她早就注意到,这个女孩在紧急状况下也能保持敏锐细致——   旁人在危机中大脑抑制,或许会被三言两语蒙骗过去,但她不行。   “对,就是因为他有枪。”   莱登还有枪,随时可能射杀这些毫无抵抗之力的小孩子——   她需要在最短时间内把枪夺下来。   莱登扣动扳机的同时,八条水柱从四面八方射来。   方彧扑了过去,一脚踹向他的腿弯。   莱登措手不及,摔倒在地。小胖子准确地将一只四角尖尖的银八音盒丢了过来,莱登的后脑正好磕在上面,一阵眩晕,血流满地。   方彧趁机一脚踩住他的右手,刚要掰他的手,却被莱登一拉,跟着跌倒下去。   她忙爬起身,用膝盖牢牢顶上莱登的脖颈,压制住他的身体。   莱登迅速抬起枪口,顶住她的肩头。   两人在电光火石间对视:“……”   随后,啪!   莱登扣下扳机,方彧抬肘猛击他的后脑。   方彧肩头鲜血喷出,莱登的鼻孔里流出古怪的清液——   她没有停手,拼命击打的同时,用力流血的手臂抓住了枪支。   她能感受到对方力气的流失,或许她也是。她没什么力气了,只能以身体的重量向后拉去。   终于——她将枪支生生拽入怀中。   莱登猛地松了手,躺在地上,喘着粗气。   方彧顶着一口气,迅速爬起来,一脚踩住他的胸膛,放低枪口,对着他的眉心。   莱登咧开嘴,鼻孔里流出的清液流入嘴里。   方彧怀疑那是脑脊液,感到一阵恶寒。   莱登微笑着说:“你在海拉……还是有点长进的。不过,也不多……就是了。这个水平的搏击术,在战场上……可是死八百遍……都不够用啊。”   方彧没有出声,沉默地用枪口指着他。   她的一只袖筒上滴滴答答地流着血,神情又不似平时温吞柔和,显得很冷,很阴郁,甚至有些蛮横。   “不,有了这次的经历……你大概会提衔的吧。做了将军,就不用自己上前线了……哈哈,想来联邦也不会把你这样的人才送到前线做炮灰……希望如此。”   方彧仍然沉默。   “你怎么不开枪?不……愿意吗?”莱登问道。   话音未落,方彧突然扣动扳机。   砰!   血柱随着枪响喷涌而出。   方彧反应迟钝,没来得及躲避,被喷了一脸一身的鲜血。她稍稍别过头,摸了一把脸,看到手上的血迹后,露出略显惊讶的神色。   莱登:“啊,颈动脉……你,你很会挑个地方嘛……”   方彧低声说:“嗯。”   莱登很快没了声息,双眼失焦,怔忡目视着前方。   听到动静,孩子们纷纷探出头来:“他死了吗?”   “我们安全了吗?”   方彧没有转身,哑着嗓子:“死了,安全了。但是场面非常之血腥,晕血的可以捂住眼睛,不想看的赶紧离开,不要半夜做噩梦。”   孩子们叽叽呱呱了一阵,似乎并不太意识到死亡意味着什么。有几个胆子大的小男孩,跃跃欲试地探出头看了一眼。   方彧面无表情地用袖口擦脸,面色苍白、满脸是血:“……”   小胖见了,尖叫一声,半真半假地喊着“太吓人了”,带着众人跑掉了。   安留了下来,来到方彧身边:“中尉,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方彧深吸口气:“……回家。”   **   方彧推开禁闭室的门。   里面的孩子惊慌失措,发出一阵骚乱,有人哭着往墙角钻,有人试图蜷缩成一团——直到看清来人居然是方彧,才统统愣住了。   方彧脸上已经没有血迹了,被弄脏的外套搭在臂弯间,白衬衫上有大片的棕色痕迹。   她语气温和:“没事了,大家可以准备准备——泰坦号马上会到廷巴克图要塞暂驻,大家的父母也应该会在几天内赶到,接你们回家。”   孩子们:“……?!!”   顿了顿,方彧才缓缓转过身。   挂在墙上的约翰逊和卡佩都直勾勾盯着她。   方彧深吸口气,走上前,摁开打火机,凑近去,烧断了绑着二人的银丝。   两人噗通、噗通,相继摔倒在地。   “你、你……你怎么做到的?”卡佩爬起来问。   方彧虽然心里很想敲碎卡佩的脑壳,但毕竟不能真的这么做。   她还是得顾着“老同学”和“大流量”的面子,随口敷衍道:“这都是大家的功劳,和我个人的能力关系甚浅。”   卡佩:“……”   话音未落,一个视频通讯切了进来。   一身蓝色制服的谢相易出现在空气中,举起手:   “方中尉,我舰已到达,请求对接。”   方彧下意识要抬手还礼,却才发现自己的右胳膊还在流血,遂龇牙咧嘴了一下,又放下手。   “好的,我这就过去。”她捂着肩膀说,转身离开。   约翰逊和卡佩对视一眼:“……”   卡佩皱眉往后一缩:“喂,你几天没洗头了?”   约翰逊粗着嗓子:“不男不女的人妖,把头洗得跟卤蛋一样也没用。”   **   方彧站在指挥台前,下令减速。   一艘深蓝色的小型星舰在相邻航道上以恒定速度伴飞,很快,二者达到相对静止,并同时伸出对接舱。   一阵轻微颤动,屏幕显示对接成功。   方彧说:“开门。”   她转过身。   谢相易的身影出现在门背后。   几月未见,谢相易从没主动联系过她,她却也没有主动和人保持联系的觉悟。所以,虽然不久前还因为“未婚妻”问题闹得风起云涌,二人其实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   乍一看来,小谢公子似乎瘦了一点,脸色还是那么苍白,眼底挂着黑眼圈——想来,廷巴克图的工作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谢相易抬起手:“方中尉。”   方彧很长记性地举起左手:“谢中尉。”   两人公事公办地打过招呼,谢相易举起光脑,板着脸:   “我代表裴提督前来评估贵舰的总体情况——舰上有人受伤吗?”   方彧:“没有——啊,不对,我受伤了。呃……我算人吗?”   谢相易的目光在她肩头停留片刻,未置可否,抿了抿唇:“方中尉自然算人的。”   方彧叹口气,耷拉下肩膀:“你有带厨子吗?给大家做顿热乎饭吃吧,啃好几天冷馒头了……除此以外,我觉得应该没什么特别需要的了。哦,对了——你来管事,我要去睡觉了。”   她是发自肺腑地觉得小谢公子靠谱的——   所以,她把事情七七八八一推,转头就走。   谢相易:“方!”   方彧停下来:“还有什么事啊……”   谢相易想了想,却古怪地后退一步:“没什么,你可以去睡觉了。”   方彧心想,吞吞吐吐,上流,太上流了。   **   她拖着步子回了寝室,四下张望,虽然被搞得乱七八糟,好在床还在。   其实屋子什么的都不是必需品,放到代码里,都属于完全可以优化掉的部分,只要有床就好了——方彧浑浑噩噩地想着。   咦,她好像在查询奥托的房价时,也经常冒出这种想法。   克里斯托弗忽然出声,欲语还休:“唔……”   方彧:“克里斯托弗?你怎么了?”   克里斯托弗小心翼翼:“……我可以说话了吗?”   方彧一愣:“哦,我忘记了——你当然可以说话了。”   克里斯托弗如释重负,温声说:   “太危险了,实在是太危险了——我不想否认您的任何一个方面——但您的格斗技能与您的诸多长处相比,显然不具有明显的优势。您怎么能亲自去做这类事情呢?”   方彧:“……要不你还是闭嘴吧。”   克里斯托弗温和而恳切:“这样说是否有些伤害我的感情?您实在把我吓坏了。”   方彧冷声说:“抱歉。但是,那我应该怎么办?”   克里斯托弗愣了一会儿,格外温和了口气:   “……从不那么自私的角度来看,我认为您做得很对。”   方彧侧过脸,喃喃说:“很对吗?”   “嗯,至少在我的计算过程下,您保护了每一个该保护的人,处决了每一个该处决的人。您做得很对。”   方彧微怔,像在出神。   克里斯托弗语气轻柔:“您很累了,还是休息一会吧。把伤口包上,它还在流血。”   方彧四仰八叉地发了一会儿呆,一个咸鱼翻身,支棱起来。   她叹口气,蹲下来翻找到纱布、酒精和绷带,然后草草给自己包了一下,才再次倒下。   “嘶……”   方彧半身不遂地望着天,轻声说:“克里斯托弗,我有一个想法……”   克里斯托弗:“嗯。”   “自从……人类有了智识以来,就总是需要以某种精神将社会构建起来,社会形态与这种精神一起向前演进。可时至今日,一方已经把另一方抛弃了,即便在想象中,共识也不复存在。你说,即将到来的是什么?”   克里斯托弗声线温和:“震荡。”   方彧:“不错,在过去的一百年里,之所以联合体崩溃、帝政回流、宪政再造,联邦而今又一副岌岌可危的样子,或许是因为这种……错位。”   “嗯,然后呢?”   “历史上每次发生这种错位时——不管是谁抛下了谁——总会带来长久连绵的震荡年代。这种震荡并非一场烟花般的战争,它虽温和一点,却更持久,或许也更痛苦……”   以指节叩门的声音响了三响。   克里斯托弗沉默下去。   方彧一愣,坐了起来:“请进。”   谢相易出现在门口。   他背着手,歪过头:“方中尉在和谁讲话?”   方彧:“克里斯托弗。”   谢相易眨了眨眼:“你的那个人工智能?我不知道居然有人会无聊到和人工智能聊哲学。”   方彧翘着二郎腿,坐在床沿:“不聊哲学那应该聊什么,数学?哎呀,那谢中尉听墙角的时候,不就听不懂了吗?”   谢相易耳根一红,泛起薄怒:“?!!”   居然有人敢拿他是个文科生说事——方彧刻薄起来简直比眼镜蛇还恶毒——气死人了,真是和她八字不合——他肯定是瞎了眼,才给她带饭过来!   谢相易不可侵犯地抬起头,将盛着小汤圆的饭盒往怀里一揣,凛然宣布:   “你没饭吃了。”   方彧一愣:“别啊……你带着饭来的?你早说啊!?”   **   最终,谢相易还是被迫把饭盒留下。   方彧毕恭毕敬地向他承认错误,声称之所以说话那么不客气是因为失血过多、脑子不清楚,大人不记小人过,并邀请他一起坐坐。   在有第三者在场的情况下,克里斯托弗照例是不会出声的,就像隐形了一样。   谢相易在桌边坐下,杵着下颌,闷闷地看方彧用勺子舀着吃汤圆。   “……方,你说你为什么运气这么好?”他闷声说。   方彧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呛死:“我——运气好?!”   谢相易垂着眼皮,用指尖拨弄桌面上裂开的桌皮。   用指尖按下去,一松手便又重新弹起来,他却非要再次狠狠按下去。   “嗯。”他一副深以为然的表情。   方彧点点自己的肩膀,又戳戳自己的额头:“我还在发烧,我肩膀坏掉了,我险些死掉,我差点把那群小屁孩弄死,而且,我还亲手杀了个人——我还能再倒霉一点吗?”   谢相易懒洋洋看向她,厌倦而优美:   “可是你救下的小孩子里,有新晋升的安少将的女儿。”   方彧一愣:“?”   谢相易十指相对,懒懒道:“本来呢,大家已经开始例行批评联邦政府庸懦无能,给你们点赛博蜡烛了呢。结果没想到你们又都活了——反响很大,故事性很强,又有军方高层青目——估计至少会给你提一级,外加一个自由勋章吧?”   方彧慢吞吞说:“要勋章有什么用,狗都不吃。这位少将要是真感谢我,给我调回奥托做文职工作才是正经的……”   谢相易突然说:“裴提督也想要你过来。”   方彧反应了一会儿:“哦,你的老板,啊不,是贵提督……等等,我可不去!”   她突然警惕,抱着汤圆碗向后一缩:“边关苦寒,死亡率又高,我不喜欢,很不喜欢。”   谢相易笑了:“裴提督不是牛不喝水强按头的人,你不去,他不会绑你过去的。他只是会……”   方彧松口气,并没有注意到谢公子还说了“他只是”三个字,欣慰道:“那就好。”   谢相易欲言又止:“……”   方彧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看过那群小孩了?他们都没有什么……心理阴影吧?”   谢相易摇摇头:“我看都还好,这个年纪的孩子胆子正大。”   他顿了顿:“你很喜欢小孩子吗?”   方彧毫无犹豫:“不喜欢。以我个人作为小孩的经验来看——大多数小孩又蠢又坏,恃强凌弱,抱团分帮,派系林立,会为了玩乐践踏自己的同胞,人类本性之恶劣在他们身上显露无疑。”   谢相易嘴角一抽,低下头沉默良久:“……你今天怎么了?说话只走声带,不走脑子?”   方彧一愣,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不正确的话。   可能……真的……是失血过多。   她使劲往回拉:“唔,我说无论如何,保护下一代是我们的责任。”   谢相易点点头,沉声说:“等一会你接受采访时,请一定要搂着拿鲜花的小朋友们,笑眯眯地这么说。”   方彧迟钝地反应半天,忽然大惊失色:   “什么采访?什么小孩?”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12 08:57:03~2023-10-13 08:21: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8327367 15瓶;今天也想嗑CP 10瓶;中韵、3622110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巡天青鸟(1)   ◎我的‘主子’一定会觉得我很没用的◎   四个小时后, 廷巴克图军区医院。   方彧被按到了病床上,裹上一层毯子。   “这是干什么?这是什么玩意?我——”   方彧发现自己怀里被塞了一捧康乃馨后,惊恐万状道。   一个打扮精致的女人弯下腰,将她耳边的头发扯上去, “啧啧”两声, 又拽下来, 抱起胳膊,不满道:“方中尉, 您从来没打理过发型吗?”   方彧气势萎靡:“没……”   “怪不得,怪不得。”女人用手指戳着她的发心,伸出左手一比,递给她看,“你看,四根指头,你的发际线很危险哦。”   方彧捂住脑袋:“我, 我知道了!”   “怎么样了?”一个戴着鸭舌帽、挂着工牌的人探进一个脑袋, “可以开始拍摄了吗?”   女人扭过身, 比了个手势:“再等等, 产品的状态太糟糕了哦。”   方彧:“产品……?”   女人笑容满面:“客人,客人。”   方彧警惕地往后一缩:“我不接受采访。”   女人拿出粉饼,向她脸上扑去:“这个事情我不管哦,是你们什么领导交了钱,我们才过来的哦——闭眼。”   “!?”   方彧在大毛刷触及眼睫的前一刻, 紧紧合上双眼。   她任人在脸上大肆施为了一番, 也不知被弄上些什么。   化妆师喃喃自语:“你们领导说叫给你化得虚弱一点啦, 但我看你脸色已经够差劲的了——如果平常日常妆的话, 要化得红润一些才好哦——好啦, 看看怎么样?”   她将镜子递到方彧面前。   里面照出一位楚楚可怜的陌生人来,看起来挺日薄西山的。   方彧沉默良久:“……谢谢。”   这时,门开了,谢相易抱着文件走进来。   他看了眼化妆师:“谢谢,您可以先出去了。”   化妆师以八卦的眼神看了谢相易和方彧两眼,扭着屁股走开去。   小谢公子的目光落定在她脸上,沉默片刻,居然噗嗤一声没憋住,笑了。   方彧:“……你还笑?”   谢相易压下嘴角,将文件递过去:“又不是我要采访你,我们军区只负责最基本的善后事宜——恭喜你,一等勋章已经审批通过了,需要你签字。”   方彧背过手,蛮横无理道:“不签。告诉他们,我不要勋章,也不要采访。”   谢相易弯了弯眼角,故意说:“以八柄诏王驭群臣:一曰爵,以驭其贵。二曰禄,以驭其富。三曰予,以驭其幸。”   方彧听得五迷三道:“……什么?”   谢相易笑说:“生杀予夺,古来人君不过此四事——杀和夺固然不可逃,难道生与予,你就自以为能做得了主吗?”   方彧沉默良久,坚决地把文件推回去:“这句话是不是和兵马俑一起出土的?”   谢相易真诚地塞回来:“其实还要更早一些。”   方彧再推开:“这道理虽然精深,但也太古老了吧,早应该被拍在沙滩上啦。”   谢相易又塞回去:“只要人还是人,被拍在沙滩上的就是不肯签字的你,不是它。”   “哟,方少校,这是玩什么拉锯战呢?”   谢相易闻声如五雷轰顶一般,猛地跳起来,眉目一时信马由缰、一时荒腔走板。他赶紧板起脸,转身就走。   方彧也很惊骇。她猛地转过头,险些扭了脖子:“方……什么?!”   “当然是方少校啊——谢中尉,您也不至于这样急着逃跑吧。”   陈蕤一身黑军装,扎着高马尾,站在门口,半认真半玩笑地向她敬礼。   “属下特别战斗研究小组特别行动部第十三中队队长,陈蕤,向您报道!”   方彧眨眨眼:“……”   谢相易将文件塞到陈蕤手中:“既然方的同事已经来了,那就请您负责让她签字,谢谢。”   陈蕤背过手:“虽然很乐意为您尽尽心,但我是来让她签泰坦号舰长的委任书的,不敢越俎代庖。”   谢相易横眉立目,一言不发就去推门,可木质的大门重量不轻,居然一下没推开。   “……!”   “小心。”陈蕤风度翩翩,代他撑开大门,将身一侧,让出一条路来。   谢相易:“?!”   气氛很诡异。   方彧虚弱又格格不入:“那个……舰长?谁……是舰长?”   陈蕤率先回过头,笑眯眯说:“自然是你。级研究后决定,就让你接任死者,来做泰坦号的舰长——如果做舰长的话,起码也要升到少校吧——所以我才这样喊你的。”   方彧如遭雷劈:“……!”   泰坦号……舰长?这是又是谁的主意?   啊喂,谁会愿意在一艘自己被绑票了十几天、上任舰长被自己手刃的星舰上工作啊?!   奥托大帝在上,她虽然心理素质好、唯物主义信仰坚定,这不代表她就不会有阴影好吧?   方彧的目光在谢相易和陈蕤之间游弋。   人情到底是冷漠的——   二者对视一眼,短暂达成共识:   “签字!”   **   方彧最终还是签了字——非但签了字,还搂着鲜花般的几个陌生小孩照了相、接受了《每日奥托》记者的采访。   “请问您在当时害怕死亡吗?”   方彧:“害怕。”   “人都是爱生恶死的,那么,是一种怎样的力量支撑着您救下这几个孩子?”   方彧想了想:“如果做不到,只是自己跑掉的话,有很大概率会被他们的父母起诉,如果打起官司就要付律师费……”   看到记者的脸色,她忙改口:“我身为联邦军人,职责是守护联邦的现在和未来。孩子,孩子是祖国的花朵……未来的,呃,未来的树,大树……”   方彧感到自己像是在答阅读理解,每个词汇都很艰难。   记者表情复杂地点点头:“嗯,方中尉,那你当时的心路历程是怎样的呢?”   方彧:“啊?”   心路历程?   平时理解别人的心路历程已经够糟糕的了,现在还要理解自己的?   “我没有心路历程。”方彧干巴巴地说,“什么都没想。”   记者尴尬地微笑:“啊,所以说处于一个忘我的状态,是吧?那您当时的情绪怎样、心里是否有过自我的战斗呢?”   方彧沉默半日,犹豫地问:“首先,我应该很害怕……接着,我应该感受到责任……最后,我……我得到了内心深处的勇气?”   记者点点头,看起来半哭半笑:“好,好的……”   记者站起身:“您好好养伤,我们这边就不打扰您了。”   方彧拘谨地往后缩了缩:“再、再见。”   探头看到记者消失在门后,方彧立刻跳下来,抓起纸杯猛灌了一口水:“……呼!”   “您在做什么?”克里斯托弗问。   方彧:“洗刷我虚伪的喉咙和舌头。”   克里斯托弗温和地说:“虽然方可能不喜欢,但这也不过是些很常见的宣传工作罢了。以后恐怕还会有很多的,您应该慢慢适应。”   方彧打了个哆嗦:“很多?我已经要被恶心死了——想一想明天会被推送到什么新闻,那里头会用一套官话,把我吹嘘成什么高尚勇敢的样子,我就已经恶心死了——啊啊啊!”   克里斯托弗笑容款款:“可是,被吹嘘总比被辱骂好些吧?”   方彧苦着脸:“克里斯托弗,我宁愿有人一针见血地骂我,也比口不应心地夸我强得多。”   **   十天后,方彧的假期结束。   她先去见了直系长官,驻廷巴克图的特别战斗研究小组武官总领,从他那里正式接到了委任令。   委任令里确认了她被越级提衔为少校,成为泰坦号的舰长、特别战斗研究小组的高级研究员,负责奥托-廷巴克图航线的物资补给。 [奇^书 ^网][q i].[s h u][9 9].[co m ]   拿完材料后,她就想要走,总领却极力邀请,要留她吃一顿便饭。   “便饭”很好吃,有许多方彧闻所未闻的食材和烹调技术,但总领的嘴就像漏了一样说个不停,好像对他来说,话头落地是一件和人头落地一样可怕的事情——   方彧看他那满头大汗的辛苦样子,十分可怜,只得尽力做到有问必答,嗯嗯啊啊地附和,结果弄得自己也精疲力尽,吃得并不愉快。   “啊,对了,”总领拿起酒杯,又想起方彧并不喝酒,嘻嘻笑着放下,“少校,您去见过裴提督了吧?听说,您要和他一起回奥托?”   ——由于泰坦号受到火灾影响,尚需修复,不能立刻上路。故此,联邦政府命令她搭乘廷巴克图守将裴提督的旗舰“青鸟”一起回奥托,参加勋章的颁发典礼。   方彧放下刀叉,老老实实地说:“还没,当然要等出发那天才会见到他啊。”   总领大惊失色:“什么,您没提前拜访他,就先来见我了?!”   方彧愣了一下:“这……有什么不对吗?”   总领瞠目片刻,用看不懂事的小孩子的目光看着方彧:   “您想啊,他的官职比我高,后台更是硬得像部队里的馒头。我在他面前,只有趴在地上提鞋的份儿——您先来见我,不去拜访他,岂不是尊卑颠倒……这这这,太不尊重!”   方彧一愣:“不……尊重?”   总领紧张道:“你仗着一点功劳就就就——就轻蔑他,他心里会怎么想?这叫做矜功自伐啊,是大忌,大忌!裴提督是这廷巴克图的霸王,不,他是整个边区的一字并肩王——就算您是功臣,又救了安少将的女儿,安少将毕竟手里没兵——裴提督不待见您,谁敢待见您?裴提督给你穿小鞋,谁敢给你合脚的鞋穿?”   方彧又一愣:“我……轻蔑他?”   她迷惑地挠了挠后脑。   其实,她来见总领,也是因为不得不从这里拿材料。   ——如果没有公务交集的话,她觉得自己肯定谁也不会见。   没想到若不去见一面,就会令长官们感到自己受了轻视,长官自感受了轻视,就会给她穿小鞋,穿了小鞋,她就会前途暗淡无光,甚至被当做炮灰送命——   严重,后果太严重了。   总领点着头:“您还太年轻了,不了解这些也是难免,唉……今天幸亏您是遇见了我,如果遇上一个黑心嫉妒的家伙,早就跑到提督面前下眼药了啊!”   方彧不知说点什么是好,憋了半天:   “……谢谢。”   **   方彧走出特别战斗研究小组的大门,伸了个懒腰。   克里斯托弗:“您要现在去见裴提督吗?”   方彧叹口气:“算了吧,都已经是晚了一步咯,干脆就装什么都不知道吧。反正明天就出发了。”   克里斯托弗温和地说:“嗯,随您喜欢。”   方彧回到旅馆,简单收拾了几件行李,就抄着兜溜达出门去觅食,填饱她刚刚没填饱的肚子——   廷巴克图是边境要塞,这几年战争频仍,故格外萧索了。方彧转了一圈,也只找到一家卖意面的快捷连锁餐吧。   餐吧门庭冷落,只有一个瘦老头扛着高高一整箱预制面,正吭哧吭哧往下一步一挪。   方彧停住脚让路。   老头看了她一眼,没吭声,继续扛着箱子往下走。   突然,几个尉官从餐馆里吵吵嚷嚷闯了出来,和老头正撞了个满怀。   老头一个趔趄,肩上的箱子哗啦啦跌落满地,砸中了一个人的肩胛骨。   那人跳起来,揉着肩膀:“死鬼,不长眼啊!”   老头慌手慌脚去捡箱子:“对不起,对不起……”   饭店的经理闻声赶了出来,见了情状,一脸事不关己:“面都被你摔坏了,扣钱的啊。”   老头点头哈腰:“是,是……”   尉官大为不满,挥舞手臂:“哎哎,你这滑头,你们撞得老子肩膀都断了,光扣钱有什么用,赔钱!”   经理指着尉官:“喂,少尉先生,你不要蛮不讲理——看你这胳膊抡得跟大风车一样,哪里坏掉了嘛。”   方彧:“……”   她默默走上前,抬起箱子的一端。   老头:“你——”   方彧举起手指,竖在唇边:“嘘,他们要吵起来了。”   老头悄悄抬起箱子的另一端:“……得往下走,在地下。”   方彧和老头抬着箱子走到地下室。四壁漆黑,潮气很重,弥漫着一股厕所味。   两人把预制面的箱子往仓库里一扔,老头便几近仓皇般离开仓库,带着方彧回了自己的寝室。   老头扯了扯衣襟,缩手缩脚地看着方彧:“谢谢啊。”   方彧看了看四张联排的上下铺:“一共住了八个人吗?”   老头点点头,又解释说:“我不能在仓库里待太久,时间超过十五秒,就会被怀疑是要偷东西,会报警的。”   方彧想了想:“廷巴克图的生意……不大好吧?”   老头摸出一根锈迹斑斑的铁皮烟卷,咬进嘴里:“不好,不好,十天才进一次货——好不好的和老子有啥关系,我是吃死工资的。”   “您是一直住在这里吗?”   “我跟我儿子来的。”   “他也是军人吗?”   “军人?开什么玩笑!咱没有量子兽,非我族类,和对个儿倒是一家,怎么和你们吃得到一个碗里去。”老头顿了顿,摩挲着胸口的地球挂坠,“不过——傻丫头,你这么呆头呆脑的,居然看不出……我儿子他早就……”   方彧见老头孤身一人,愣了一愣:“您儿子牺牲了?”   老头咧嘴一笑:“牺牲?狗屁!翘辫子啦。老子也没钱回家,得,成滞留人口啦。我有时候琢磨,什么时候叛乱军一炮轰过来,统统都炸死了,那老子才算赚。”   方彧垂下眼睑。老头子的地球挂坠晃着眼。   老人见她不说话,就急促地催她赶紧离开,一会经理看见了是会再扣一份钱的,若是再扣钱,他就要付不起房租了——   然后,方彧被老头七手八脚地撵了出来。   “……”   空旷的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一台机甲轰隆隆驶过。   方彧被吹了一脸土灰,呼出口气,却被扬起的烟尘呛住了。   她在大街上捂着嘴咳嗽起来:“咳咳咳……”   “哟,这不是我们新鲜的少校阁下吗?”   方彧回过头。   洛林穿着白衬衫,深蓝色的牛仔裤,双手插在兜里,笑眯眯看着她。   方彧一愣:“洛林少校,你怎么在这?”   洛林微笑:“好问题——或许因为,廷巴克图是不才区区的家。”   方彧挠了挠头:“……啊。”   洛林做出讶异的神色:“方少校刚刚荣升联邦最年轻的校官,前途远大、未来光明,却为什么独自站在雾霾天里,面带忧郁呢?”   方彧抱起胳膊:“我只是出来吃个饭,没有忧郁。你的眼睛劈叉了,少校。”   “我的眼睛一向是踏正步的——如果可以,它简直能选进仪仗队,方。”洛林严肃道。   他说完,语气一转,忽然扬起手:   “您如果要吃饭的话,咱们倒可以一起。那边有个酒屋——等等,抱歉,我忘了,您好像不喝酒的吧?那还是算了,我还是一个人去好啦——不喝酒的酒屋没有味道。”   方彧突然说:“哎,等一等!”   洛林笑说:“嗯?”   方彧正色说:“少校,我今晚忽然愿意喝酒了。”   洛林若有所思地眨眨眼:“敢不从命——那就请吧,小少校。”   洛林带着方彧进了酒屋。   这间酒屋也并不大,前后局促闭塞。只有一个高高的玻璃吧台,前头摆了几把银光闪闪的高脚凳——里面空无一人,老板正站在吧台后,慢悠悠地擦盘子。   见洛林进来,老板笑了:“哟,今天居然带来个小美人儿,难得啊。美女,喝点什么?苹果泡泡鸡尾酒?甜酒?葡萄酒?”   方彧跳到凳子上,温声说:“和他一样。”   老板的下巴掉下来。   洛林一愣,伸出一根手指:“提前声明,中尉,我可不负责送你回家——并非本人不想表现出一点绅士风度,而是担心您最近的热度——嗯,对我这种特别工种的从业者来说,太烫手了一些。”   方彧:“哎呀,我基因测序报告说,我酒量很好的,应该没关系,先试试吧。”   洛林闻言,便转过头:“两杯威士忌,加冰。”   一杯盛在玻璃杯里的金黄色液体被推到方彧面前,里面沉浮着一颗剔透的冰球。   方彧惊讶地摇了摇玻璃杯,听到清脆的冰块交鸣声。   洛林举起杯,正色说:“小少校,这种酒很烈。”   方彧好奇道:“有多烈?”   “和龙舌兰、朗姆酒、白兰地、伏特加差不多烈。”   “……啊。”方彧边说边啜了一口,“我还是来实践一下吧,理论上行不通,你说的参照系我也没有概念。”   洛林不经心般问:“哦?你父亲也不喝酒吗?可真是健康啊。”   方彧咽下去:“我父亲……和我不熟。”   洛林看了她一眼:“啊,抱歉——怎么样?”   方彧砸吧了一下,皱起眉头:“噫!好辣,这玩意有什么好喝的?”   老板:“美女,你在我们面前说这种话就太伤害感情了啦——要不要再点一杯樱桃甜酒?”   方彧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就像捂住自己的钱包:“……其实也挺好喝的。”   洛林笑说:“看来,女英雄手头不大宽绰啊。不要紧,今非昔比,现在上赶着要给你送钱的人多得很。”   方彧耷拉着眼皮:“嗐,我又不会真的要。拒绝的话,又被人怀疑是不是清高自矜……”   “你这本来就是在清高自矜。”洛林犀利地说,“为什么不沆瀣一气?不是自己人嘛。”   “我并不想得罪人。”方彧愁眉不展。   洛林放下酒杯,端正神色:“说实话,方,当年你毕业时我就知道——你如果有运气,是会飞黄腾达的——只是如果你一直这样下去的话,飞黄腾达也未必全是好事。”   方彧幽怨道:“你应该说,是彻头彻尾的坏事,因为我就这副熊样啦。”   洛林冷酷地笑了:“此言过矣。不论如何,人处于阶梯形态的社会上,只有尽力有更高一点的地位,才能有更多一点的尊严啊——对于你这种不善于拉帮结派——啊不,团结群众——的知识分子来说,地位是很重要的。”   “尊严?”方彧翻了个白眼。   她沉默片刻,突然回过头,冷声说:“说到尊严——我刚刚看到一个老头,他没有量子兽,儿子战死了,自己住在八人寝的地下室里,每天工作很久,挣不了几个钱。”   洛林不屑地嗤了一声,满不在乎:“至少他每晚都睡在床上吧。人类社会发展至今,机器什么都能做,人已经不大重要了。这时候,政府还能给每人一张床,简直是做慈善嘛——这就是少校小姐刚刚忧郁的原因?没想到你还很有同理心啊。”   方彧抓着杯子,指节泛白:   “少校,我不是忧郁,没有什么比忧郁更廉价、更毫无意义了——我是愤怒。”   洛林玩弄着酒杯,漫不经心:“你已经不是学校里的学生了,有什么可愤怒的?”   方彧沉声说:“如您所说,人类从蓝母星走向银河,走到而今这一步,他们能造出一颗颗山川河海一应俱全的人造星球悬在奥托星环上,却不能给每个人一间容身之所吗?”   洛林一怔,旋即似笑非笑地看向她,意味深长:   “以本人的亲身体会来说,越是能造出伟大艺术品的文明,越是有一穷二白的贫民窟——当然,鄙人才疏学浅,实在无法解释清楚。方少校是学院派,可能有不同的见解?”   方彧颓然放下杯:“……我没有。”   她忽然想到什么,又抬起眼,轻声说:“唔……亲身体会?你有什么亲身体会?”   方彧的目光像寒水——洛林笑容一僵,像想起了什么一样,微微打个寒战。   片刻后,他重又潇洒地笑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洛林冲她优雅地举了举高脚杯,风度翩翩:   “鄙人是无事不可对人言的。不过,若非知道方少校是多么懈怠的一个人,单单看您表现出的敏感,也实在够让人害怕的了——哦,这个意思是碰杯——我收回您很敏感这句话。”   “啊,对不起!”   方彧反应迟钝,赶紧举杯,笨手笨脚地和他碰了一下。   洛林雾霾蓝色的双眼中云遮雾绕:   “我出生在廷巴克图。当然啦,现在的廷巴克图是威风凛凛的军区——不过,您知道二十年前,叛乱军还未日日紧逼时的廷巴克图……是什么地方吗?”   “诶,弗朗西斯卡觉得,廷巴克图是什么地方?”   突然,一道清澈的声线在背后响起。   这声音听起来干净、清朗又温粹,有一股几近乎天真的少年气。   方彧一愣,回过头去。   一个身着浅粉色兜帽衫、黑色皮裤,戴着一颗小小的黑曜石耳钉,打扮得很前卫的年轻人倚着门槛立着,手中拿着一杯酒,轻轻摇晃。   他有一头浅金红色蓬松细软长发,编成松散的、上宽下窄的麻花辫,堆在左肩头。肤色白皙,清秀漂亮,瞳孔是罕见的琥珀般的颜色,浮动着淡淡的温润光泽。   见方彧拿眼直勾勾瞪着他,他抿唇笑起来——   不知为何,显得特别……乖巧驯顺。   洛林没转身,脸上笑容一敛,神色严肃:   “闲着没事,穿得这么放飞自我,跑到这种下三滥的地方来喝酒,又与我这样的下流人搭话,叫你家主子知道了,恐怕不会很开心吧——提督阁下?”   方彧一口酒哽在喉头:“噗——”   “哎呀,弗朗西斯卡,你怎么就这样说出来啦?我和年轻的英雄可是第一次见面,费心劳力,准备了很好的开场白呢。”   联邦眼下最年轻的少将、廷巴克图要塞提督——裴行野温和地责备道。   方彧跳下椅子,抬手敬礼:“裴、裴提督!”   这就是那个……总领只配给他提鞋、而且是趴在地上提鞋的裴行野,因为她没有提前去拜访、而即将给她穿小鞋的裴提督,后台比馒头还硬、什么小霸王并肩王的裴少将!   她犯的错误还不至于那么严重,以至于裴提督微服私访地来找麻烦了吧?   方彧怀疑地扪心自问。   裴行野露出惊讶的神色,也赶紧抬手回礼,温和地说:   “哦,方少校太客气了——既然是私下场合,就用不着讲究上上下下了吧。”   方彧沉默,现有信息太过牛头不对河马嘴,她只有沉默:“……”   裴行野两眼弯弯:“方少校,不介意的话,称呼你的名字可以吗?”   方彧虚弱地想,不可以难道是可以的吗?   她弱弱道:“……可、可以。”   “谢谢。”裴行野万分真诚。   他几步上前,轻巧跳上高脚凳,放下手中的酒杯。   方彧立刻注意到,这只杯子、连带里面盛着的液体,显然都不属于这个破败的小酒馆,而是某种……很高贵的东西。   “提督阁下造访贱地,却还自带酒水,真是令下官眼界大开。”   洛林立刻嘲讽道。   裴行野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瓶,在洛林眼前一晃:“拉尔庄园的最后一只橡木桶,32年的。”   洛林沉默了:“……”   裴行野笑眼盈盈:“别为难自己嘛,人生难得放纵一回。”   洛林沉默片刻,劈手夺走了裴行野手中的酒瓶。   方彧默默看着。   眼前有一场不可告人的交易正在发生,而自己,似乎……处于被卖的地位。   洛林抱歉地看了她一眼,低声说:“对不起,吃人家嘴短——这家伙不是好人,一句话也不能信——只能说这么多了。”   裴行野淡淡放下酒盏,笑说:“已经说得太多了,弗朗西斯卡。”   方彧:“……”   裴行野转过脸,笑容瞬间真诚了百倍:“方,听说你被派到运输部队去了?”   方彧眨眨眼:“是。”   “唉,真不容易。明明立了功,怎么能把你派到那种地方呢?”   裴行野真心实意地叹口气:“运输岗可是很辛苦的。事多钱少,昼夜颠倒,睡眠不足,吃得也不好……简直比前线部队还要惨啊。”   方彧怀疑地看向裴行野:“……?”   裴行野诚恳地说:“如果到前线部队来的话,鄙军为您提供不限量的奶黄包。”   方彧:“……!!”   “我是不会去前线部队的,谢谢您,裴提督,我宁愿啃比您后台还硬的大馒头。”   方彧惊慌失措。   裴行野遗憾地说:“啊,这样啊……可以告诉我是为什么吗?是鄙军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方彧很耿直:“死亡率高。”   “啊?哈哈!”   裴行野闻言一怔,继而弯着眼角笑起来,笑容甜美得像樱桃甜酒。   方彧被如此甜美的笑容笑得心慌意乱,下意识看向洛林。   洛林:“阁下已在我们不同凡响的女英雄面前碰了一脑袋疙瘩,想来也完成了你家主子给你的任务,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裴行野笑着抬起头:“方小姐所言的这个缺点……还真是难以辩驳呀。”   他扭头看着洛林:“不过,如果我事事都这如弗朗西斯卡这样轻易放弃掉的话,我的‘主子’一定会觉得我很没用的呀。”   洛林翻了个白眼。   裴行野再次转过身,笑容稍敛,像一层雾一样浮在脸上:   “方,刚刚弗朗西斯卡问你,廷巴克图是什么地方——我倒是可以为你解答。”   方彧放下酒杯,慢吞吞地挺直身体。   “廷巴克图曾经怎么了?”   洛林深深地看了裴行野一眼,端起酒杯,一言不发。   裴行野声音温和甜润:“廷巴克图也是我的故乡,不过,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这里了……这里曾经是联邦挑选少年兵的实验场。”   方彧:“?!”   “方,你觉得我的廷巴克图看起来够萧索的,是吧?但比起当年……弗朗西斯卡,这里比起咱们当年如何呀?”   洛林冷笑一声:“想要自我吹嘘,就不要找旁人捧哏。”   裴行野丝毫不觉恼火,转过脸:“哦,他是说,即便不情愿,他也得承认我这些年干得不错。”   方彧:“……”   裴行野轻声软语:“并非我矜功自伐,我其实不大会行政治理——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廷巴克图曾经……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大型贫民窟。”   “一切现代科技在这里都是天方夜谭,人们唯一的收入就是去剑麻种植园打工,机器年久失修,经常出事故,街上全是断手断脚的人爬来爬去……”   “没有什么正经的民居,大多数人连一张床都没有,只能睡在搭起来的纸板上,底下就是乱窜的老鼠啊,蟑螂啊……”   裴行野想了想,笑眯眯说:“不过,这里产的龙舌兰酒不错,很烈很甜哟。”   方彧略感不可思议。   如果说洛林是贫民窟长大的孩子,她还可以将信将疑地接受——毕竟洛林虽然举动优雅、风度翩翩,但总有还带一点好勇斗狠的气概,似乎符合人们一提起“贫民窟”的刻板印象。   可裴行野……这举动谈吐,这声音打扮,都给人一种典型的经规训的温软可亲,给他个耳麦就能上台选秀当男团爱豆——   怎么可能?!   “哎呀,好像有点跑题了。”裴行野说,“虽然这里生存环境恶劣,不过,联邦就是喜欢它的恶劣——因为,在恶劣的条件下才能找到最优秀、最不怕死的战士。”   他说着转眼看向洛林。   洛林以手抚胸,阴阳怪气:“嗯,感谢提督阁下对下官的认可。”   “联邦每年都会派人来廷巴克图募军,能入选的大都是十二到十四岁的少年,叫做‘廷巴克图少年军’——他们经过特别培训,身体素质最超人的才能留下,将来从事一些……嗯……正常途径募集的军队显然不会做的事情。”   洛林粗暴打断:“阁下太委婉了——就是脏活儿。”   裴行野点点头,轻声说:“虽然死亡率很高,但是却很受欢迎。因为薪水在这里算是相当高了,几乎是当地孩子能体面活下去的唯一出路——”   方彧:“提督和洛林少校都是这样长大的吗?”   洛林冷笑一声:“十分可惜,在下的确入选了。但提督阁下……吉人自有天相,怎么会走咱们这些人走过的寻常路?”   “咳。”   裴行野截住话头,琥珀色的眼睛直直看向方彧,态度诚恳而温和:   “方,我虽是个才能平庸的碌碌之徒,但廷巴克图总归是我的家,我希望它能好一点,再好一点——”   “今天它能这样有你看到的这样平平无奇的败落萧索,已经是我殚精竭虑的结果。”   洛林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大嗤:“哼!”   方彧感到一阵迷糊,不是因为醉酒,而是因为那双眼睛。   她赶紧收敛视线。   裴行野端正颜色,肃然说:“联邦如同行星的星环,远望多光辉灿烂,走近就有多险象环生——我虽生也短,也算见过这银河中最高贵和最落魄的人——透过他们的锦袍和虱子,我看到的,是日□□近的危险。”   方彧不由自主地问:“阁下觉得危险在哪里?”   裴行野正色:“叛乱军的兴起,是量子化浪潮时就种下的果。几百年来,这道裂痕愈演愈烈,人们却始终未能以正确的方式对待它。时至今日,我看到新的撕裂却还在扩张——”   方彧:“撕裂么……”   裴行野突然站了起来,看了眼光脑,略带羞涩地笑了。   “哎呀,这么一会儿,居然有八个人给我打电话,再不回电,恐怕就要倒霉啦——真是抱歉,方,我得回去了。”   方彧:“……”   她一时抓心挠肝地难受——联邦有没有一条法律规定,话说半截的,统统应该拉出去喂狗?   裴行野匆匆离开,出门前回眸一笑,微微躬身:   “和方聊天很愉快——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在青鸟号上好好聊一聊。”   方彧怅然若失:“啊。”   洛林挑了挑一根眉毛,见怪不怪:“意犹未尽么?”   方彧颓然坐下:“他为什么半含半露的?”   洛林举起酒杯,啜了一口,悠然说:“这就是裴行野提督啊——咦?果然好酒。”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13 08:21:05~2023-10-14 09:04: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日读好书三百本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2788398 5瓶;宵行、忆妤的甜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巡天青鸟(2)   ◎我们背叛了母星,懵懂地走向宇宙◎   第二天一早, 方彧起了床,发现自己并无宿醉的症状,不免对基因检测报告大为赞叹,向克里斯托弗感慨了一下基因科学的发展——   当然, 一转念, 她又担心起自己是否真的有“高概率”得阿兹海默症了。   方彧来到军港口。   青鸟号是一艘流线造型、优雅华丽的旗舰, 两翼泛着带有金属质感的青金色,比一般那种傻头傻脑的钢铁怪兽精致得多。   裴提督这次回奥托, 只带了青鸟号一艘旗舰。   陈蕤作为特别战斗研究小组的代表、洛林作为扈从武官,二人昨晚都已上了旗舰。   所以,只有谢相易一人站在舷梯前等她。   “……你是说,裴提督昨晚来找你了?”   谢相易压低声音,帮方彧将行李塞进柜子里。   方彧:“嗯。”   谢相易:“他肯定是想要你过来。”   方彧:“好像是这个意思,不过——哎,那是什么?”   不远处, 几个穿着破烂的家伙围着一个红袍老人。   老人神色和蔼, 用手掌依次抚摸过他们的颅顶, 好似在喃喃着什么。得了抚摸的人, 便激动地匍匐下去,吻老人的衣摆。   谢相易:“又是来找裴提督要钱的无量子兽流民。这些虱子,简直是追着裴提督的脚印咬——行程怎么又泄露出去了!”   “那个老头呢?”   谢相易眯起眼:“是量子教的神父,这里很多教徒的。”   方彧:“我在奥托可没见过这么多传教的神父。”   “小谢,好像又有人在外面, 你出去给他们一人一千星币, 让他们走吧。”   忽然, 一道温和的声线响起。   谢相易和方彧回过身。   裴行野笑眯眯立在门口, 穿着件粉蓝色的衬衫, 军装松垮披在肩头,浅金红色的长发辫垂下。不像个军人,倒像个时髦的年轻学生。   谢相易抬起手敬礼:“您知道,您越给他们钱,他们越会像橡皮糖一样粘手吧?”   裴行野情真意切:“唉,我知道,可是忍不住。”   “……”   谢相易拿着裴提督的一万星币走了出去。   方彧左右四顾,一股不祥预感涌上心头:“提督……”   裴行野温和地笑了:“小方,昨天话未说完,就匆匆忙忙离开,实在失礼——路上有时间的话,我还要向你赔罪。”   方彧张了张嘴:“啊……”   这时,裴行野的光脑亮了亮。   他瞥了一眼,微微蹙起眉头,苦笑道:“佐藤责怪我不穿军装到处乱跑——这个佐藤也真是够麻烦——明明没到上班时间,为什么要穿军装?抱歉,我先走了。”   方彧:“噢……”   说完,他略微一躬身,很漂亮地鞠了一躬。   方彧不易觉察地松了口气。   她看着裴提督远去的背影,和明显是染过的金红色长发、若隐若现的黑骷髅耳钉——   显然,那位佐藤先生需要操心的,不仅仅是他家提督的军装。   **   军舰离港前,照例会有一个短会。   一般情况下,提督会对全舰将士说两句“战无不克”之类的话,然后放出自己的量子兽,耍一回威风后解散。   方彧正在吃早餐,屏幕一闪,一排服色整齐的军官出现在半空中。   这些人清一色深蓝色军装军帽,长得也大同小异起来,只有最正中一头金红色长发的裴提督格外扎眼。   此时,他正塞着耳机摇头晃脑,被捅了一胳膊肘,才恋恋不舍地摘下耳机:   “佐藤先生,你……”   “提督,快开始了,您就不能把头发往帽子里掖一掖么?”   坐在裴行野左手边的中年军官一脸不忍卒读,严肃地质问。   裴行野大受打击状,掏出镜子,左右看了看:“我的头发有这么见不得人吗?很难看么?我就说,还是染成粉色更好一点——”   佐藤大惊失色:“粉色?!提督,您快别照了!”   方彧:“……噗。”   周围的下级军官们看着屏幕里拉扯的提督和参谋,像看寻常的情景喜剧,毫无惊讶颜色,笑了两声,又各干各的。   ……这是经常发生,所以已经免疫了么?   佐藤:“到时间了,请您务必严肃一点!”   “我知道了,噗嗤……不,我不是笑,是你直勾勾看着我,把我脸看痒了!”   佐藤捂住眼,看起来很遗憾自己的视线只能挠痒痒,不能杀人。   “唔——青鸟号的全体官兵,大家好。”   铃声响过,裴行野脸上的笑容如水波般淡去。   “我想说两个问题。第一,是大家普遍存在疑虑的——我之所以只带一艘星舰回奥托,当然对航程中的安全有绝对把握。所以,请大家不用担心半路冒出来叛乱军什么的——再叫我听到各路谣言的话,一律按动摇军心处理。”   他冲屏幕眨了眨眼。   “第二,回奥托以后,大家会有半个月的探亲假。在这期间,我不允许任何人招摇生事——如果有人按不住尾巴犯了事,别怪我不留情面。”   “好了,假期快来了,祝大家天天开心!”   裴行野说完,飘然起身,漫不经心般把指尖探出,覆上一个银球状的物体,轻轻一刮,就立刻松开手,蹭了蹭衣襟。   食堂里有人说:“哎,新来的,快看窗外!”   方彧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   青鸟号滑出轨道,冲上云霄,舷窗外的天光由靛蓝转为白亮,最后忽地湮入黑暗。   此时,一只青金色大鸟从舷窗间振翅飞出,所过之处,洒下一片金光。   “是裴提督的量子兽,翼展听说有二十米长。”   “听说裴提督从来不在大气层内放量子兽,因为太大了……它不属于人类营建的囚笼,只属于无穷的宇宙!”   方彧定定看着——青鸟伴航,比翼于星海。   真是颇具浪漫主义色彩的构图。   不过,她很快清醒过来,想起自己的小银鱼曾被乌鸦叼走的惨案,打了个哆嗦。   裴提督还没来当说客,她居然就自我攻略起来了!   “方彧啊方彧,你幼稚,”她拍着自己的脑壳,“你脑袋也挺大,怎么总拿十二指肠思考!”   **   从此之后,方彧总是躲着裴提督的脚印走。   毕竟,裴提督这人太勾魂摄魄,方彧怀疑自己一旦和他再说几句话,就会迷迷糊糊地签了卖身契还帮着数钱。   只是,她可以耐得住整日闭门闭户,但吃饭的时候总要出门。   搞得每次去食堂,她都好像在偷地雷——   “方!”   方彧打了个哆嗦,筷子差点从手里掉出去,猛回头,看见陈蕤的白手套,才松了口气。   “……嗐,吓死我了。”   陈蕤讶怪道:“你有什么可怕的?”   方彧默然:“……”   “哦,裴提督要挖我们特别战斗组的墙角,可真够不要脸的。”陈蕤自问自答地点点头,又说,“放心吧,裴提督今天不来这个食堂。”   方彧:“啊?他吃大食堂?你怎么知道?”   陈蕤哑然:“你没看过那份《裴提督偶遇指南》吗?”   “什么,”方彧呆呆问,“什么指南?”   “依我看,更应该叫《如何在食堂触发裴提督特殊剧情的攻略》,因为这肯定是个男人写的,文中的口气好像把裴提督当BOSS野怪刷了。”   “……”   陈蕤一挥手:“大概就是说,裴提督一三五吃四楼食堂,二四六吃三楼食堂,最喜欢的食物是南瓜甜饼什么的。如果在正确的时间去正确的食堂,多半就能碰见他。”   方彧:“……南瓜甜饼?”   陈蕤可能以为方彧觉得这种食物格调不够高,点点头:   “他出身不大好,因此肠道菌群也没养成健康的品味——太高油高糖了。”   “唔,方喜欢吃南瓜甜饼吗?我这里多买了一个。”   方彧脑子嗡地一声。   她感觉到周围的人纷纷站起来,抬手致敬。还有人低声窃语:“不可能,今天不是周三!”   她缓缓转过僵硬的脖子:“裴提督?”   裴行野手里拿着一个棕色纸袋,里面装着几块烙着麦花图案的小圆饼,笑眼盈盈。   **   方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她又没说出什么话,就麻木地跟着裴行野走进一间小隔间,有些恍惚。   裴行野替她拉开椅子:“茶还是咖啡?”   方彧不假思索:“我不喝咖啡……不对,有点不礼貌……对不起,阁下。”   她一摸裤兜,顿了顿,咽口吐沫:“……您还是把南瓜饼给我吧,我、我好像有点头晕。”   裴行野笑了:“好。”   裴行野在她对面坐下,两手交叉,指尖抵着下颌。   她垂着眼皮,专心啃小甜饼。   裴行野沉默片刻,主动开口:“方这么聪明,恐怕早就明白在下的用意,我也就不装腔作势了——您愿意来为我工作吗?”   方彧抬起头:“我不知道阁下为什么这样看重我,实在很惶恐,怎么敢答应。”   裴行野笑说:“伊万诺娃元帅又是为什么要你入伍?还不是想要天下英雄入我彀中?”   方彧粗暴地说:“我不是英雄。”   她顿了顿,忙找补道:“至少目前为止,我并没有表现出什么超人的军事才能——什么模拟赛打得很好、指挥一艘星舰跑路、和劫匪徒手肉搏,这都和指挥千军万马作战没有任何关系。”   裴行野在前线这么多年,见过的年轻军官数不胜数,每年因各种事迹感动联邦的也足有一沓——   他当然不会真的认为她有什么珍贵的才能。   “从您的视角来看,我有的只是转瞬即逝的热度。”   方彧:“作为作文素材,大概能维持到下届高考。”   她跑神地说:“下下届再用,就拿不到高分了……”   裴行野:“方对自我评价要求这么严格嘛?我高考的时候还在写爱迪生的灯泡和刘备的草鞋呢,分数倒也还凑合。”   “……”   方彧回过神来:“所以,阁下想要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是觉得我璞玉可琢,还是……需要我的热度?”   ——是想要同她结党营私,还是利用她赚什么吆喝?   裴行野失笑:“我又不参加中期大选,要你的热度做什么?”   方彧微微皱眉:“对啊,阁下……要做什么呢?”   裴行野挺直身子,琥珀色瞳孔里闪过一丝警觉。   方彧有些后悔,她不该呆头呆脑地把心里的推断脱口而出。   半晌后,裴行野才重新笑起来:“方,算了,还是谈点轻松的话题吧。”   方彧傻乎乎地问:“什么?”   “你不是对我很好奇吗?”裴行野指了指心口,“提问吧,我来回答。”   方彧愣了愣:“这……阁下不忙吗?”   裴行野委屈道:“我是真心乐意和你说话的——总比听佐藤先生抱怨什么报表啊税务啊有趣。”   “……”   她的确有很多问题想问裴行野——比如他是怎么在一个承平年代从流浪儿做到将军、洛林嘴里他的“主子”到底是谁、那天他说的“危险”究竟是什么……   方彧憋了半天:“那,阁下看过《裴提督偶遇指南》吗?”   片刻无声。   “噗!”裴行野哑然失笑,“你总算看过了?我一直想搞清楚到底是谁编的,真是才华横溢。多半是炊事员吧——可惜,每次我一问他们,大家就都吓得磕磕巴巴的。”   “……阁下真的喜欢南瓜甜饼?”   “不好吃吗?其实也没有那么喜欢。”裴行野懒懒说,“不过,没有糖霜的甜品不容易被投毒。”   “那样的话,不吃食堂更安全。”   “可是我喜欢很多人一起吃饭。”   他垂下眼,又笑起来:“我小时候,可看不见这么多吃饱的人在一处。”   方彧疑惑地观察着眼前的人。   裴行野笑得很真诚、很柔和,不像作假。   “方,你说你没表现出什么军事才能——这点我不敢苟同。不过,我想要你,也并不是图你有什么军事才干、能多杀多少叛乱军……”   那是图她做什么?斗地主吗?   “一将功成万骨枯,从来不缺能杀人的将军——不,是太多了。”   裴行野苦笑了一下。   “眼下联邦没什么大的战役,也不乏有人为了升迁、为了选票主动挑起战争,搞得血流成河的,每每想起,甚无味也——”   “现在,我更希望能为联邦留一位没那么愿意杀人的边将。”   方彧一愣:“这……”   裴行野宽和地笑了:“不过,强行让秉性和平的人去从事杀戮也是很残忍的。所以,你不愿意,我也理解。”   佐藤上校推门而入,沉着脸。   “提督,您怎么在这里?有几封递交坎特阁下、安达阁下、陈阁下他们的信,属下已经写好了,需要您署名。”   裴行野冲着佐藤看不见的方向翻了个白眼。   “提督,还有礼物——鉴于去年坎特小姐昏倒的事情,属下不得不多嘴一句,您可千万别给坎特小姐送重金属唱片了。”   “知道啦,知道啦。反正她是装的,我也是装的……”   裴行野推着佐藤往外走,唱歌般说:   “佐藤先生,您再说一句,我就给您提百分之十的工资——抱歉,方,耽误你的时间了。”   他说着向方彧微微一躬,和佐藤上校一起消失在门后。   空气中只传来佐藤的暴喝:   “提工资!阁下,您知不知道,我们的财政已经紧张得像缩水的裤衩了?!”   方彧:“……”   **   在接下来的航程里,裴行野果真对“调动方彧”这件事绝口不提。   她稀里糊涂地到了奥托,稀里糊涂地接受了勋章,又稀里糊涂地握着各色人等的手,不断摇晃——   当晚的晚宴上,安少将对她感激涕零,搞得方彧不敢吱一声,只好绝口不提她曾让少将的女儿执行危险任务的事情。   坎特总长称赞她是“军部之光”。方彧还没张嘴,就感到数道刻毒目光刺在身上。   兰斯心情很坏,非但骂骂咧咧地打断了坎特总长秘书要求他作为“天真活泼”的青少年代表给姐姐献花的请求,还说他这辈子也不会献花,除非是给坎特的坟头。   最显眼的是裴行野,一进会场,他身边一左一右凭空多出两个腰部挂件。   一个是坎特小姐,另一个佐藤上校的女儿,佐藤云小姐。   佐藤云人如其名,像一抹云彩似的苍白瘦弱,仿佛不堪奥托和煦的暖风。   她始终和裴行野保持着一步的距离,并不离得太近,水汪汪的目光却始终萦纡在裴提督脸上。   坎特小姐则大为不同,只要有可能,便紧紧抱着裴行野一条胳膊不撒手。   直到裴行野被几位大人先生拉走,二人终于被迫对上了视线。   “……”   气氛略显诡异。   突然,坎特小姐像身上沾了塑料泡沫一样,用力掸了掸刚刚贴过裴行野的裙摆。   佐藤云不由垂眸,避开坎特小姐凌厉的视线,主动开口:   “不知道行野这次回来,又能待多久。唉,青鸟不传云外信……”   坎特小姐似乎觉得怪晦气,嘴角抽了抽:“那他最好这辈子也别再回来。”   佐藤云:“你……也用不着这样说。”   坎特小姐冷笑:“一个边境星爬出来的穷小子……真和他结婚,说不定哪天会有生命危险。他们那类人流行的是过河拆桥、杀妻求将,你懂什么?”   佐藤云低声说:“你这么讨厌他,为什么还一直死皮赖脸地黏着他?”   坎特小姐的脸白了片刻。片刻,她恼火地把头转向另一边——   一眼方彧忘记洗干净的、带着血点的靴跟。   坎特小姐憋着口气,冷冷道:“你是什么人?”   方彧吓了一跳,说:“……方彧。”   “方彧?”坎特小姐没听过这个名字,上下打量她一番,没好气道,“你交钱了?交了多少?居然能进我家的门。”   方彧深感受辱:“公共厕所才投币使用。”   坎特小姐大怒:“你!”   佐藤云脸色白了白,拉了一把坎特小姐的手腕:“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该……”   她停顿片刻,思考在坎特侮辱方彧是交钱来的、方彧侮辱坎特家是公厕这件事中,自己究竟不该什么——   坎特一把甩开佐藤云,调转矛头:“你?你不该净想着裴行野的事!”   佐藤云脸红了:“可是你明明也……”   “我?我也?”   坎特好像被侮辱了一般,压低声音,威胁道:“你怎么和我相提并论?——你满脑子都是要做他的妻子,我只想当他的遗孀。”   佐藤云愣住了,眨了眨眼,泪盈于睫:“……”   坎特翻了个白眼,从书架里用力抽出一本书,把书往沙发上一摔,黑着脸做出一个窈窕的姿势,靠上沙发。   这时,裴行野才从一群老头子身旁脱身,正扶额往角落里躲——   坎特小姐和佐藤都看到了,她们对视一眼。   佐藤云畏惧地垂下眼。   坎特啪地合上书,深吸一口气。   她像斯巴达战士一样扑过去,抱住裴行野的胳膊,情真意切道:“行野哥哥!”   裴行野亦立刻绷紧脊背,情绪饱满:“丽莎!”   方彧:“……”   她瞥见坎特小姐刚刚翻开的那本书。   《论演员的自我修养》。   活学活用,现学现卖,实战教学吗?   就在坎特小姐主动出击,裴提督灵活迂回之际——   “坎特小姐。”一个冷若冰霜的声音响起。   迎面来了两个男子,一个头发已全白,清癯温雅,举止谦退和柔。另一个则身材笔挺,面容俊美,浅金色鬈发垂至肩头,神情冷冽,如神话中降下凛冬的神祇。   不知为何,众人见了那个清癯老头,居然纷纷露出敬畏神色,连坎特也匆匆忙忙迎上来。   众人包围之下,裴行野略显尴尬:“安达阁下。”   啊,是人联大的那个教授安达涧山和他父亲。   ——当然,一般人恐怕会说“是前总长安达平章先生和其长子”。   安达平章,联邦历史上与杜邦、谢诠并列的风云人物——物以稀为贵,如今另两位皆已仙游,他自然就身价百倍起来。   他出身帝政贵族、少年投身革命、长年参赞谢诠、精通多门古语言,是位学院派官僚,拿过数个博士学位——履历表之完美无暇,几乎可谓是联邦精英的标准模板。   人们都说,他是除谢诠外的联邦历任总长中,最富有名望的一位——或许也是连带谢诠在内的所有总长中,名声最好的一位。   或许是经历了许多风波,安达平章性格颇为恬淡,不喜出风头,自从卸任总长后,就已经很少出现在公共场合。没想今天居然来了,难怪坎特如临大敌。   方彧忙隐身到人群中,装作没看见。   安达平章看了看黏着裴行野的坎特小姐,含着笑意,态度温和平易:   “坎特小姐,您这是扭了脚吧?需要我唤人来扶您回去吗?”   面对这样一个老古董式的人物,坎特小姐有些慌张,偷眼看向人群中她的祖父:   “啊,我……”   安达平章连连颔首:“是啊,我一直都说,联邦的淑女们实在不必一味模仿帝国风气,把繁琐当作潮流——人生天地间,还是禀赋自然最好,那么高、那么细的鞋跟,怎么能不崴脚呢?”   坎特小姐大概快气疯了,但只能压抑着怒气,低眉顺眼:   “没有,我没崴脚,阁下。”   安达涧山冷不丁说:“那你长他身上了吗?”   “没、没有!”   坎特小姐不知更惧怕这对父子中的哪一个,不情不愿松了手。   裴行野解脱出来:“……”   老安达仍是笑意盈盈,望向裴行野,仍用那种老派贵族特有的、绅士而戏谑的口吻玩笑:   “裴提督,幸会幸会——咦,你怎么把头发染成这个颜色了?是刻意要勾我们坎特小姐的魂儿吧?”   裴行野:“我怎么敢?觉得有趣而已,让阁下见笑。”   老安达温和笑说:“提督风姿天成,其实不需太多外物相累的。”   裴行野:“阁下教导的是。”   老安达的目光自然滑落,微微一驻,又笑说:“这是方少校吧。”   他并没有如旁人一般,张口就大赞什么“联邦新星”“女中豪杰”,只清清淡淡念了一声她的职衔,便让人不由凛然。   方彧和坎特小姐一样心里发慌,只得敬礼:“……阁下。”   正此时,坎特总长毕恭毕敬上前,捉住老安达的手:   “啊,老阁下,小小的授勋仪式,真是劳动您老……”   方彧从来不曾觉得坎特的那张油脸如此和蔼可亲过——   老安达只得笑着转过身去。   “呼……”   方彧见现场已经混乱起来,恐怕没人会记得她了,忙趁乱脚底抹油——   “方。”一道冰冷刻板的声线在背后响起。   方彧差点摔了个狗啃泥,不可置信地转过头:“??”   伊万诺娃穿着笔挺的黑军装,巍然立在她身后。   方彧和伊万诺娃面面相觑片刻。   伊万诺娃连珠炮般说:“你在这里发什么呆?裴行野和佐藤有什么好看的?你怎么被调到运输部队去了?”   “……我不知道啊。”她虚弱道,“大概是又有高人见我骨骼清奇,不适合学物理,就适合运麻袋吧。”   伊万诺娃似乎没听出方彧的讽刺之意,沉思半晌,沉声道:   “不是你主动要求的?看来有人在与我暗中作祟。”   方彧:“……我觉得运输部队还挺好的。”   “可是,”伊万诺娃恍若未闻,“除了那次与你私下见面,我从不曾与你有过私下联络,怎么会有人知道?”   方彧:“……”   伊万诺娃突然一把拉住她的手臂:“跟我走!”   方彧一个踉跄:“哎,阁下!这边,这边还在——”   “这种蠹虫的晚会,纯粹是浪费生命而已。怎么,你很有兴趣么?”   方彧:“不感兴趣,但是——我凭什么跟你走,你逼着我又去做什么倒霉事,就不是浪费生命啦?”   伊万诺娃没有松手,回过脸来,冷冷瞪着她。   她眉心有淡淡的皱纹,在夜路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憔悴。   “我不会逼迫你再去做什么。”伊万诺娃稍稍缓和了语气,“我只是想让你去见几个人——如果见完他们后你还在运输部队呆着,那由你。”   “我不去。”方彧试图抽出手臂。   伊万诺娃眉心一皱:“你必须……不,我请求你去。”   方彧一愣。   “阁下要我见谁?”   **   一道灰色石碑直入云霄。   风扑向她。   方彧仰起头,穷极目力,没能看到石碑的顶点。   石碑好像是没有顶点的——它只是向着天空不断延伸、拉长、生长,凝滞的混凝土般的质地,却像春夜里的竹林,能听到咯吱地拔节声响。   伊万诺娃和她一样仰着头:“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门口写着,蓝母星战役纪念公园。”   伊万诺娃冷冰冰地问:“了解蓝母星战役吗?”   “学过。”方彧说,“不过那时的星舰和武器已经被基本淘汰干净了,对今天的军事教学而言……我觉得该修订教材了。”   “被淘汰的只是战斗的技术,不是战争的意义。”伊万诺娃说,“意义是不会变的。”   方彧脱口而出:“战争是有意义的吗?”   伊万诺娃沉默半晌,看着她:“……作为一名军官,虚无主义很危险。”   方彧:“……”   她扭过头,低声说:“但也是一种天赋。”   方彧一怔。   伊万诺娃声调和缓了一些:“对太空军而言,虚无是一个结局。”   “当你漂浮在宇宙里,身边是燃烧的舰体残骸,什么生命都没有,只有静谧的太空——最英勇的战士也会被庞大的虚无吞没。不,越英勇的那些人,越容易为之疯狂。”   “抵抗虚无的方法是习惯与之相处,这是一件需要天分的事,很多人没有这种天赋。”   “他们只能默默地在心里发疯,表面上是个正常人,不知哪天就突然用枪崩掉自己的脑壳,这种人我见多了。”   方彧愣了愣:“是吗?”   伊万诺娃顿了顿。音调陡然一转,由知音体变为火箭班班主任:   “普通人可以沉沦,可以习惯,可以麻木,可以用承认虚无来抵抗虚无——你不可以!你不能觉得一切战争都是没有意义的!你是联邦的指挥官预备役啊!”   方彧挠挠头:“……所以,有什么意义?”   “抬头!”伊万诺娃厉声喝道。   方彧本能地哆嗦了一下,再次仰起头。   她发现,这次石碑上泛起了密密麻麻、种类各异的文字。   【你好,未来的同胞。我们是出生在你们之先的人类。】   【我们留下本书,是为了记录正在发生的历史。】   【如果我们生存了下来,那正在阅读的你们大概率是我们的孩子。】   【孩子是有义务传承他先辈的历史记忆的,这是我们人类的生活方式,请你们珍重地保管它。】   【如果我们不幸灭亡……】   【那亲爱的未来者,请你们把这当一个有关于理想主义的故事,随便读读吧。】   【公元2721年7月21日,十八艘星舰承载着七万六千名乘客,自玛斯殖民领启航,向着奥尔特云驶去。】   【行程的第四日,舰上七万六千名乘客投票通过了《十八星舰联盟脱离蓝母星决议》。】   【《决议》宣告了星舰联邦的成立。】   【《决议》宣布,我们将不以血统、种族、财富、宗教为尺度区隔人。我们的联合将只致力于唯二目标:一是人类自身的自由解放,二是对无穷宇宙的不断探索。】   【我们同时电告母星政府这一消息。】   【就这样,我们背叛了母星,懵懂地走向宇宙,成为第一批新人类。】   【9月,母星国际联合政府宣布星舰联邦为犯下“背叛人类”罪,派出联合舰队剿灭我等“星际匪徒”。】   【临时指挥官珀西瓦尔·欧拉将军于玛斯领成功阻击敌军。但我们失去了十八艘星舰中的两艘,它们是“赫卡忒”和“雅典娜”。】   【这是二十年战争的序幕。】   【此后的二十年内,我们陆续开拓了一些殖民领,但很难彻底占据它。我们人数太少,走到哪里,联合舰队就追到哪里。他们掠夺我们开拓的土地,轰炸我们建起的城市。】   【我们只能徘徊于他们不愿踏足的偏僻危险宙域,不断损失着星舰。】   【在第二十二次围剿战之际,伴随着夜莺号的陨落,我们失去了优秀的指挥官欧拉先生。我们的人口只剩下一万多人了。】   【或许是有感于危局,执政委员会决定在这样一个时刻,开始编写我们的历史。】   【我是在硕果仅存的“奥托”号上动笔的。有人认为这是一封遗书,但我绝不把我正在撰写的文字,只当做绝命者的哀鸣。】   【历史只是历史而已。我坚持以历史学者的视角,如实记录、客观剖析我们面临的处境。我始终认为:   我们危如累卵,我们将继续战斗。】   【不,这绝非鼓舞士气的夸耀之词,我能感受到大潮之下潜行的暗流……】   方彧一目十行地扫过历史学者感情过于丰沛的时局分析。   尽管他自称不是在鼓舞士气,可每个词都不如自己声称的那般客观——直到看到最后一段时,她不由一怔。   【当我落笔之际,我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这是件好事,很久没新生儿落地的消息了。孩子是我们的希望。   她的父母告诉我,他们要给这个孩子取名“奥托”,以纪念这段难忘的流浪岁月。】   【是为序。】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14 09:04:24~2023-10-15 15:45: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66728087 1个;   ( 重要 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 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 q i s h u 9 9 . c o m , q i s h u 6 6 . c o m, q i s h u 7 7 . c o m 等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礼琦栗、47971698 10瓶;中韵、晓星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玫瑰之心(1)   ◎要塞出现敌情。◎   咖啡馆。   方彧和伊万诺娃坐在角落里, 桌上各自摆着一杯冰美式。   方彧抓着纸杯:“阁下,这可不是‘几个人’。”   伊万诺娃脸上闪过若隐若现的笑容:“死人就不是人了吗?”   “唉,那也是‘很多’死人啊……”   方彧捂住脑袋,将脸埋在桌子上, 长舒出口气。   她之前听说过星舰联邦残留的石碑, 但从来没有机会阅读过上面的内容。   石碑上的文字已经不通行很久了, 读起来有些费力,她脑子里充斥着乱糟糟的语法和陌生单词。   单从满足好奇心的角度出发, 她很感激伊万诺娃带她来看这种珍贵文献。   但考虑到伊万诺娃的教育目的,她又觉得自己需要好一阵才能消化这些文字。   “怎么样?”   “……”   “我知道你看不起恢复联邦的海拉革命——别用那种无辜又无知的表情看着我,你就是这么想的。”   伊万诺娃略带笑容:“但星舰联邦的首创者们呢?有没有给你一点使命感?”   方彧挠了挠头:“星舰联邦确实是一个伟大的理想主义的胜利,但……”   “战争是有意义的。”伊万诺娃直截了当:“即使现在无意义,如能掌握在有意义的人手里,终有一日也将变得有意义。”   方彧:“……我明白元帅阁下的意思。”   但也仅仅是明白而已。   伊万诺娃:“你现在对调动一下工作,有什么看法?”   方彧想了想, 试探着说:“其实, 裴行野提督最近一直在劝我跟他干……”   伊万诺娃立刻说:“那很好。”   方彧一愣。   伊万诺娃肃然说:“裴提督群而不党, 心思恪纯, 指挥艺术过人,是难得的国之柱石。你如果愿意追随他,能学会很多,那很好。”   伊万诺娃顿了顿:“……只是不要学他像个不良少年一样的穿衣打扮。”   方彧怔怔看着她:“啊?”   “也不要学他,”伊万诺娃苍白的脸颊泛起浅红色, “私生活混乱。”   方彧半晌说不出话:“私生活……混乱?”   伊万诺娃严肃道:“非常混乱。不要和他发展情感关系。不过据我所知, 他一般不会和自己工作单位的人胡搞, 至少都是跨三个部门以上。”   “……哦。”   方彧有点惊讶——伊万诺娃仿佛是真心觉得这样很好。   可她这样不是白白把自己好容易薅到旗下的韭菜……拱手送人吗?   自从她步入军旅以来, 只看到各派系的军官勾心斗角的, 没看到兢兢业业替他人作嫁衣裳的。   伊万诺娃不解地看着方彧:“不要吞吞吐吐,有什么问题,说。”   方彧犹疑半日:“阁下当初……究竟为什么逼我入伍?”   “你有才能。”   “……然后呢?”   伊万诺娃冷冰冰地说:“然后什么?联邦需要有才能的人。”   方彧反倒哽住了:“……”   伊万诺娃好像不明白方彧又在发什么呆,没理会她,径自站起来:“结账。”   她付了两杯咖啡的钱,大步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   “黎明塔在崩坍,奥托在撕裂。留在廷巴克图吧,方。”   方彧眼睁睁看着——那个军人离开了这家味道很坏的咖啡馆。   **   半个月过去,各种仪式拖拖拉拉地告一段落。   方彧总算松了口气,瘫倒在自家的沙发上:“要命了,真是要命了……我不想喝咖啡,有茶吗?”   兰斯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将杯子重重放在茶几上,折身回去。   方彧偏过头,打个哈欠,双眼迷离着望向电视——   “关于裴行野少将提衔中将一案的表决,已于近日在军部完成。与会全体一直认为,裴行野少将功勋卓著、品性端良……”   方彧一愣,撑起身体。   “……有古名将之风。授衔仪式将于近日举行。”   兰斯端着茶壶走过来:“你离开太久,壶都脏死了,一层灰……”   “他升了。”方彧指着屏幕。   兰斯吓了一跳:“谁?裴行野……他是谁?”   方彧挠挠头:“原来他回奥托是为了这个,我完全没意识到。啊,他是廷巴克图的……”   “——《主妇之友》上那个据说七天换六个女朋友的风流将官?”   兰斯一脸天使般的纯洁。   方彧大惊失色:“什么之友?你在家都看了些什么杂志呀?”   兰斯意识到什么,脸颊上泛起薄红,勃然大怒:   “《主妇之友》,怎么啦?我看这个,是因为有些人没意识到,自己在家里就像一具死尸,只会发烂发臭——我是为了搞清楚怎么刷马桶!”   方彧虚弱地说:“看吧,看吧。你就是和洗衣机谈恋爱,我也管不着……”   克里斯托弗适时地说:“方,有未知号码通话,是否接通?”   “接。”   方彧一愣,整了整领口。   裴行野出现在半空中:“你好,方,随便接通陌生号码有时候可能很危险的哟——你听说过威尔逊将军事件吗?”   “没有。是什么?”   “啊,你弟弟是在一边吗?那还是不要说的好。”裴行野温和地笑笑,“是这样的……”   方彧在背后打了个手势,克里斯托弗立刻投出几张图片。   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面容显得很和蔼,只可惜脖子以下就走下坡路了。   他的身体不翼而飞。   “惊天刺杀!接通一串陌生通讯后,威尔逊将军神秘死亡……”   兰斯:“嘶!”   方彧:“呃!”   “……您愿意和我一起去大公国吗?”   方彧回过神:“大公国?”   裴行野点点头,显出苦恼的样子:“有报告说,菲利普大公有严重的量子兽歧视行为,黎明塔希望我顺路去调查一下……”   裴行野没有提及她的职务问题,方彧也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开口。   ——如果能借此机会再思考一段时间,倒也不坏。   方彧举起手:“我愿意。”   兰斯抓着茶壶,瞪圆了眼:“喂,你愿意什么?!”   裴行野转过脸,笑道:“你就是方的弟弟吧?”   兰斯恶狠狠瞪着裴行野,如小豹子般蓄势待发——脑子里不知盘算着“七天六个女友”,还是“把方彧骗到大公国”。   “你姐姐在廷巴克图也经常提起你,说你……”   方彧有点奇怪,她从来没在廷巴克图说起过兰斯。   其实,她懒得思考家里的事,一度都快把他忘到月球去了。   裴行野的目光不留心般掠过兰斯手中的茶壶、桌面上的钢丝球:“嗯,说家里的事情都多亏了你,她也都多亏了你才能全头全尾地活下来……”   兰斯脸上的怒色淡了一些。   “她难得回来几天,就这样把你姐姐从你身边带走,实在是很过意不去。要不然……”   兰斯:“用不着。”   他突然显得很单纯、很乖巧,也很脆弱,像一个透明的肥皂泡:“你带她走吧。留着也添堵。”   裴行野十分贴心地安慰道:“放心,她为了你可是特地选了运输军的职务,以后能经常回来的。”   兰斯的脸抽搐了一下,跑进卫生间,哐啷甩上门。   方彧一头雾水:“……”   他们俩之间……刚刚发生了什么?   搞不清楚。   不过方彧很清楚,兰斯钻厕所是要偷偷掉眼泪的前兆,他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这么做了。   她有点恼火,不希望兰斯伤心——虽然她一贯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伤心。   “阁下,你把我弟弟弄哭了。”方彧说,尽量不像兴师问罪。   裴行野看看门,又看看方彧,嘴角抽动了一下:“……小方,我有时候觉得你很亲切,倾盖如故。”   方彧:“为什么?”   “没什么。”裴行野按了按额角,“我把大公国的材料发给你,你有时间可以读一读,我们明天见。”   方彧:“……是。”   **   当夜。   方彧舒舒服服倒在床上,把游戏机支在被子上。   光脑屏幕投射在天花板上,缓缓向下滑动着,克里斯托弗念着来自青鸟号的内部材料:   “星历102年,皇帝奥托一世将玫瑰星系的三颗行星分封给元帅朗格尔,立为玫瑰公国。”   “共和革命时,第三代朗格尔大公主动加入联邦,与谢诠达成‘玫瑰和平’,换来了大公爵位的保留和半自治政府。”   “玫瑰港是仅次于廷巴克图港的第二大天然星港,地处廷巴克图-奥托航线上,是远星系经由廷巴克图抵达奥托的必由之路。”   “由于距离较近、交通便利,廷巴克图提督对待偷渡居民的态度又颇为暧昧……远星系无量子兽居民在向联邦偷渡时,往往会选择这条成功率较高的线路。”   “其中相当一部分偷渡者滞留在玫瑰公国……给玫瑰公国的社会治安带来了沉重压力。”   “如今的大公菲利普·朗格尔,是有名的保守派,对境内此起彼伏的无量子兽人群骚动很是不满。”   方彧打了个哈欠。   克里斯托弗:“他希望联邦政府能以武力……方彧?方?”   游戏机砸到了她的鼻梁骨。   方彧松开手,头歪向一边,嘟着嘴,胸脯稳定地起伏。 竒 書 網 ω ω w . q i δ h μ 9 ㈨ . c ó M   “……裴提督说,让你今晚把它读完不是吗?方?这才几点啊方!”   方彧一动不动,安静得像一具尸体。   “……”   一片死寂。   是人工智能担心自己骂出声,默默给自己静了音。   **   翌日。   方彧登上了青鸟号,却发现同行的还有陈蕤和谢相易。   两人已经打了很久无聊扑克,见到她都很高兴,因为终于可以斗地主了。   但他们玩了三把就停了下来——陈蕤和谢相易齐声指责方彧令他们毫无游戏体验。   “你能不能别在我发牌的时候叹气?”   “我只是想给你打暗号,你完全出错了。”   “感觉像考试的时候站在我背后唉声叹气的监考老师!”   “你为什么好像知道我们有什么牌一样?”   “因为我记得。”   “……你玩游戏的时候能不能别带脑子了?我感觉我对面是个人机!”   “我控制不住啊。”   “……”   方彧等人结束鸡飞狗跳的宇宙航行,缓缓泊入玫瑰港时,都不由一愣。   大公国的建筑样式都还停留在帝政风格,街上行人的穿着打扮,也好像电视剧中星历前的古人——文质彬彬、含蓄优雅。   “尊驾就是来自伟大奥托的巡查官吗?”   奉命在港口处迎接的秘书官一弯腰,夸张地吟诵道,鼻子快要蹭到地面。   方彧听得一哆嗦:“?!”   陈蕤挤挤眼,低声说:“我说吧?我可没夸张。”   裴行野并不显得吃惊,彬彬有礼:“请问我们这回暂住的宾馆……”   “是极好的宫邸,一所极好的宫邸!”   秘书官挥舞手臂。   裴行野笑说:“我此来是为了调查当地无量子兽群体的骚乱情况,可能需要觐见大公殿下,不知贵官……”   “啊,万万不要叫那群贱民玷污了您冶游牧歌之兴!”   秘书官晃动身躯:“尊驾请先入住宫邸,我们敬爱的殿下会适时召见您的——我可以吻您的手吗?”   裴行野只得褪下手套,伸出右手。   秘书官很夸张地挥动着手臂,吻了一下,却露出如吃了苍蝇般的表情,别开脸去。   裴行野似笑非笑:“我手上有血腥气,怪不好闻的。”   秘书官堆笑:“哪里,哪里!尊驾的手简直如沾染了新露的百合花一般——”   陈蕤突然很大声地“呕”了一声。   秘书官拿眼瞟她,她故意呕得声音更大了。   秘书官赔着笑:“请,请,请上车。”   一上车,陈蕤就扳住座位后背,回过头:“他看不起您,提督。”   裴行野笑了笑:“可能吧。”   陈蕤冷笑说:“菲利普·朗格尔就是一摊被压成化石的老牛粪,还以为大家把他摆在博物馆里、团团地围着他看,是因为自己挺香的呢。”   谢相易看了陈蕤一眼。   陈蕤:“——他看不起祖上没有贵族头衔的人。万一他不见您怎么办?”   方彧:“裴提督毕竟是奥托来的,他不至于自找麻烦吧?”   谢相易:“大公殿下今天可没有来港口——如果不是裴提督而是什么别的巡查官的话,那现下麻烦已经找上他了。”   裴行野:“我倒丝毫不怀疑大公殿下的这种勇气。”   “提督打算怎么办?”谢相易回过头。   裴行野垂下眼睫,沉吟片刻,对自动驾驶的屏幕说:“去大公邸。”   新盖亚宫。   洁白宫邸如雪墙般高高矗立,上方飘洒着淡金色的雪花,偶有雪花被风吹出来,带出一股浓郁得有些让人头疼的香气。   方彧捻起一片落雪,在指尖一搓,差点被呛死:   “这压根就是合成香料吧?”   裴行野回过头,笑盈盈说:“是人工造雪,大概是3-甲基环十五酮……”   说完,他走向宫门口的警卫。   警卫举起枪:“无诏不得入内。”   裴行野笑眯眯说:“我是裴行野提督。”   警卫略显紧张,好像怕笑吟吟的裴行野下一刻会从口袋里掏出枪来毙了他似的。   “裴提督,大公也没有召见您。”   裴行野笑容款款,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烫金请柬:“我知道,我是来求见大公妃殿下的。”   警卫愕然:“……大、大公妃殿下?”   裴行野转过头,弯着眼睛笑了:“喏,你看,她来了!”   方彧三人齐刷刷望过去。   一个美貌的女子立在金栅栏后,乌黑长发如瀑布洒落肩头,墨绿色长裙衬出窈窕腰肢,两道高高挑起的黑眉毛下,是一双冷冽威严的黑眼睛。   她保养得很好,看不出多大年纪。   大公妃矜傲地伸出手:“裴提督,有失远迎。”   裴行野上前一步,按照公国礼仪,弯腰吻了吻她的手背:“大公妃殿下,不胜荣幸。”   “和您通信很有趣,”大公妃淡淡地说,“是我宫廷生活之余的一点爱好。”   裴行野直起身:“殿下,臣这回冒昧请见,是为了……”   大公妃冷然说:“我知道。今晚的晚宴,您就可以见到他。”   裴行野:“臣实在感谢不尽,只是不知大公……”   大公妃好像早知道裴行野的未尽之言,再次打断他:“他不知道我邀请了你。”   裴行野云遮雾绕的琥珀色眸子注视着大公妃:“臣担心会连累您。”   大公妃第一次笑了,笑容略显冷酷:“提督多虑了,我不怕他。”   说完,她主动挽过裴行野的臂弯,两人一起入内。   方彧、陈蕤和谢相易面面相觑:“……”   **   大公妃将一行人引到她的会客室。   会客室里,有几个打扮精致、穿着入时的男男女女,正抱在一处互相亲吻,见大公妃进来,才恋恋不舍地分开,各自站起来。   方彧瞪圆了眼。   大公妃对着方彧淡淡说:“这是我的沙龙,你们在这里小坐一会儿。他大概六点钟会进来。”   方彧:“是……殿下。”   大公妃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稍稍颔首,转头对着裴行野,握住他的小臂:   “提督,您是不是该和我出去走走?”   裴行野躬身:“敢不从命。”   方彧没等裴行野和大公妃离开,立刻回过头,瞪着已经亲吻成一团的几个人——   谢相易板着脸,面色苍白,耳朵却很红,尽力将视线避开那团人。   很快,他发现方彧看得两眼发直,不由有点恼火。   “你看什么呢!”   方彧不理会:“看看怎么了,陈蕤还过去了呢。”   谢相易转过头。   只见陈蕤用指节敲了敲一个人的肩膀,懒洋洋地问:“您这身打扮很独到,您是画家吗?”   那个看起来病恹恹的小白脸转过头来:“您怎么知道?”   “色彩。”陈蕤说,“色彩的调和十分完美,想必您有一双锋利的眼睛。”   “您也懂艺术?”   陈蕤拨弄着黑色手套,指节纤弱细长,一拉那人的长袍衣襟:“古希腊风格。”   “您真是知音——我没想到,军人里居然也有您这样风雅的人,还是在外面的军人里!”   谢相易又猛地把头转过来,嘴角抽搐:“你怎么还在看?”   方彧:“我喜欢她的脸……还有她那种懒洋洋半死不活的风度……啊,要是能揉一揉就好了。”   谢相易:“!”   **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谢相易的心情颇不宁静。   多亏,六点的钟声不失时机地响起——   裴行野、大公妃先先后推门而入。   紧接着,菲利普大公踏着马靴的脆响,肃然出现在门口。   “夫人。”大公面无表情,“听说您又和这群败类在一处——沙龙的确该办,这是风雅故事。但应当招揽些什么人,总该让我替您参谋参谋……”   他的面孔忽然一皱,像看见了鬼一般,瞪着裴行野。   裴行野笑容温和,抚胸鞠躬:   “殿下,臣是奉坎特总长之命,来调查您境内无量子兽流民问题的将官,裴行野。”   大公猛地转向大公妃:“夫人,您不会……您的口味居然已经如此不加挑剔了吗?”   安德烈娅:“和您在一起这么多年,我本来也没养成什么好品味。”   “你居然敢讽刺我?你这个吃里扒外的——”   大公话音未落,就噎住了。   裴行野举枪对准他的眉心,口气平和:“请您不要侮辱安德烈娅殿下。”   “你,你怎么敢——”   裴行野垂下枪口:“时移世易了啊,殿下。不知您是否有兴趣看看……这张搜查令?”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烫金纸,递给大公。   方彧一晃眼,只看到末尾花体的“坎特”签名。   大公看完这张纸,苍白了脸色:“坎特。坎特他翻脸不认人……他就不怕我把他干的那些事都说出来?”   裴行野:“哦?您和他莫不是还有过私下来往?”   还没等大公开口,裴行野止住了他:“殿下,还是借一步说话为是。”   他说着使个眼色——   那团亲在一处的人已经各自分开,都好奇地看着大公。   大公也反应过来:“哦,是,是,我居然一时昏了头,您请……”   态度居然变得异常恭顺起来。   裴行野笑说:“按照规章,我恐怕得带一个书记员。”   大公面露犹豫。   裴行野十分体贴:“我理解您的心情。这样吧,让陈蕤或者方来,怎么样?她们都不是我的属官。”   “陈……蕤?”大公压低声音,“她是陈部长家里的……?”   裴行野稍稍点头。   大公打个寒战,慌忙指着方彧:“就她吧,就她吧。她很好,小姑娘看着很……淳朴。”   方彧:“……”   裴行野回过头,请求道:“方?”   方彧站起身:“是。”   说完,她跟着裴行野和大公,走向了幽深的回廊。   大公把裴行野带进了一间狭窄的会客室。   两人落座后,便已没有多余的椅子。   方彧只得贴着墙根站着,拿着光脑准备记录。   大公一坐下便激动道:“坎特批了新盖亚宫的搜查令?!他在想什么?我和他——”   裴行野示意他噤声,不疾不徐地向玻璃杯里注入琼红色酒浆。   “今天得罪殿下,让殿下受惊了,喝口酒压压惊吧。”   他将酒杯递给大公,温声说:   “坎特总长毕竟不是当年的皇帝,有些事也是舆情汹汹、众怒裹挟之至啊——奥托和三女神大区,量子兽平权活动有多如火如荼,殿下不会一点儿也不知道吧?”   “他们说您境内量子兽压迫严重、血腥屠杀无量子兽人群……唔,还有什么来着?”   裴行野若有所思:“瞧我这记性……总之,总长也是无可奈何。”   大公拍大腿:“嗐,无能!无能!要是当年的皇帝——”   大公赶紧打住,提防地看着裴。   裴行野笑道:“我理解。别说是殿下这样的贵胄英雄之后,就是我们这样的普通军官,谁又不怀念帝政时期呢?”   大公不禁说:“是啊,依我说,人类的未来就是被谢诠、杜邦那群家伙搞坏的!”   裴行野:“其实殿下也知道,我可不是坎特总长的亲信……”   “他都让您来查我了!”   裴行野苦笑:“殿下看这桩事是个美差吗?”   “得罪人的苦活而已,”裴行野笑容疲惫,“您想,就算您真的杀了人、武力镇压了骚乱,奥托还能剥夺了您的封国、改行共和吗?至多判您一个死刑,让大公储殿下即位而已……到时候,恶人还不是在下做?”   大公听到“死刑”,打了个哆嗦,苍白的脸色却恢复了一丝红润:   “提督的意思是……”   “高举轻放。”   “啊?”   “我刚刚已经当着一屋子的人拿枪管指着您的脑袋了,凭那个房间里诸位的传播能力,明天整个联邦都会知道此事。如果接下来我什么也查不出,岂不是更证明您清白无辜?”   “您、您愿意这样?”   “彼此两利,有什么不愿意的?”   大公恢复了神气活现的模样:“阁下,我承认先前对您存在偏见——疑惑您为什么能爬上来——您是人才,人才啊!您要是愿意,我可以授予您骑士头衔!”   裴行野眼底闪过一丝冷峭。   他很快恢复了驯顺的神色,笑说:“只是,您得先告诉我您和坎特总长都有过什么交往,让我有个底儿,到时候我回了奥托,才好支吾。”   大公大手一挥:“嗐,还能有什么?钱、好酒、星舰……还有女人呗。”   裴行野低声说:“坎特总长年纪也不小了……”   大公“啧”一声:“你以为只有你这样的年轻人会风流嘛?他可是越老越花呀,每年都在我这里要走一星舰一星舰的小女孩……”   方彧抬起头:“?!”   **   花园的小径间。   方彧跟在裴行野身后三四步处,一声不吭,若有所思。   裴行野看了她一眼,沉声说:“只有你的记录,是不能构成完整证据的。”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方彧一愣,感觉像是被读心了一样,很不舒服。   “他如果真的给坎特送过未成年的少女,那一定会留下痕迹。”裴行野弯了弯眼,“如果能查一查大公国出入境的记录……”   方彧愣愣地问:“他会给你查吗?”   裴行野哑然失笑:“当然不会呀,方——所以要暗中行事,不能操之过急。”   方彧没吭声。   裴行野转而笑说:“你刚刚做得很好,帮了我很大的忙。”   方彧:“我好像什么也没干?”   裴行野恳切地说:“好就好在你像空气一样,什么也没干——他好像已经完全忘记房间里还有你的存在了,说了许多本来不该对着书记官说的话。”   “……”方彧的表情一言难尽。   裴行野略显感慨:“大公习惯于把所有平民出身的人都当成空气,这早晚会害了他。”   **   接下来的半个月,裴行野都在“调查”公国境内的量子兽不平等问题。   方彧、陈蕤和谢相易都没什么事做——   陈蕤提议去公国的酒吧、迪厅或者商圈看看,“找点刺激的玩玩”,遭到方彧和谢相易的一致反对。结果当天又有几条路戒严,陈蕤只得恹恹作罢。   方彧想继续享受玩弄众人于股掌之间的快乐,接着打扑克,被陈蕤和谢相易齐声否决。   最终——   “说,你昨晚九点半为什么出现在死者房间里!?肯定就是你杀的!”   陈蕤十分入戏,转过头举手:“侦探大人,我能严刑拷打吗?”   方彧按了按头顶不合适的侦探帽子:“……不行,陈大夫,你是法医。”   “那您能拷打他吗?”   “不行。”   “您是侦探啊,大人!”   “虽然罕见,但恰好比较遵纪守法的那种侦探。”   你应该庆幸我不是滥用暴力管理委员会的,方彧心想。   谢相易被陈蕤揪住领子,恼火道:“都告诉你一百遍了,我投过毒的杯子被她拿走了——拿走了!”   “……”   一个小时后。   “你看,我就说是小谢杀的吧?”   “你根本就没有推理,你就是……碰巧撞上了!”   “方,他脸上显得多心虚,一眼都能看出来是不是——小谢,你将来可别做间谍,你露出的马脚,比塞伦盖蒂自然保护星大迁徙时的角马蹄子还多!”   方彧:“……”   突然,一阵激烈的吵嚷声响起,甚至盖过了谢相易和陈蕤的噪音。   方彧走到窗边,不由一愣:“外边怎么有那么多警察?”   陈蕤按着上唇粘的小胡子,抬手摘下方彧的侦探帽,戴到自己头上:   “有悬案要案?需要一位英武绝伦的私家侦探拯救他们吗?”   谢相易警觉地站起:“最近戒严的地方的确很多,大公国的局势不会碰巧在这时候……”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一个气喘吁吁的秘书官突然破门而入。   三人都一愣:“?”   “暴民闯进了武器库,已经打起来了!裴提督——裴提督让你们立刻归队!”   声音未落,一阵震耳欲聋的螺旋桨声逼近,窗玻璃轰然碎裂。   一架小型机甲悬停在窗外,驾驶员打开门:   “进来!”   **   方彧很不情愿地跳进座位里,用安全带勒住身体,顺带摘下头盔,放在膝头,准备承接呕吐物——   她在学校也上过机甲课,每一次都不是很愉快的回忆。   谢相易:“到底是什么情况?怎么至于连武器库都被攻破了呢?”   驾驶员:“我也不清楚……听说是大公昨天趁裴提督不在,杀了几个领头闹事儿的无量子兽流民……激起众怒什么的。”   陈蕤:“活该。”   谢相易捅了她一肘。   陈蕤声音清脆:“朗格尔他活该。”   谢相易捂住脸:“……”   方彧:“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控制武器库?”   “哎呀,都什么时候了,顾不上那个啦——新盖亚宫被包围了!”   新盖亚宫?!   三人对视一眼,沉默地交换眼神。   方彧心情有些复杂。   她有些抽离地想起当年和洛林谈论的“正义”——虽然不过是两年多前的事情,却好像已经隔了一层浓重阴郁的雾气。   指挥大公那些骄横的扈从警卫,去攻击刚刚从库藏里夺过武器的平民,这是正义的吗?   杀死那些已经被践踏在最底层、连一口新鲜空气无法呼吸的人,这是正义的吗?   为一个将自己的——或许在这里应该叫“子民”——进献给奥托权贵的人卖命……   这是正义的吗?   这就是她的“责任”。   方彧甩了甩脑袋,“呕”了一声。   她一边吐,一边想,如果有机会的话,还是想办法退役得好……   机甲停靠在新盖亚宫的顶楼。   三人被行色匆匆的男仆带到一间会议室里。   “裴提督就不必杀鸡用牛刀了吧,”门内一道阴阳怪气的声线说,“在下的人,在下处理得来。”   “——到底是你指挥,还是我指挥?!”   一声霹雳炸开,三人都吓了一跳。   裴行野按着桌子,声色俱厉,浑身露出一股罕见的悍气,好像变了一个人。   警备队长吓得后退一步,求助般看向大公:“殿下,这、这……”   大公左顾右盼,好像在盘算他们哪个能变成一朵蘑菇云,把门外的那些人炸成灰。   片刻后,他打定主意,把脸一沉:“行野是边区大将,对付这群虫豸肯定是绰绰有余的……不开窍的混蛋!还不快告诉下属,统统都听裴提督的!”   警备队长脸部抽搐:“……是!”   裴行野不耐烦地切过屏幕:“都听到了吗?全部立刻后退。没有我的命令,不出宫门。”   他又转过头:“这里很危险,还请队长护送大公暂且到地下避一避吧。”   警备队长不满道:“这……”   裴行野毕恭毕敬:“大公殿下当然是不畏惧被K-39型量子炮击中的风险的,但是臣等要为了公国万民之福祸考虑,总不能让殿下不幸汽化……不不不,队长先生,熔化也不行呀……”   听到“K-39”,大公已从头到脚哆嗦起来。待得裴提督说到“汽化”,便连小胡子也抖动起来。   他一把扯住警备队长的胳膊:“走!走!走啊!”   警备队长被大公拉扯着落荒而去。   裴行野古怪地笑了一声,回身坐下。   坐到指挥席上,裴提督便不再像往日那般笑意盈盈的——   可方彧却莫名觉得,他的脸上虽然没有笑容,眼睛里的笑意却比平日更浓,像上古神话里的堕天使。   大公国发生无量子兽起义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但这次明显有章法得多,似乎……   裴提督是有名的常胜将军……他会怎么对付这种情况呢?   方彧站在一边,在心里飞快盘算着局势发展的可能性。   突然,佐藤的声音从光脑里响起:   “提督,要塞出现敌情。”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15 15:45:03~2023-10-16 09:06: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哇咔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映炎 50瓶;哇咔咔 29瓶;咸鱼今天也不想翻身 2瓶;哼哼小zhu、居山、中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玫瑰之心(2)   ◎方,我爱你。◎   裴行野冷声问:“怎么了?”   佐藤额角渗出冷汗:“叛乱军大举进犯要塞, 兵力约一万到一万两千艘星舰。阁下眼下不在要塞,请问下官该如何防守?”   方彧:“?!”   裴行野腾地站起来:“情况属实?”   “贾斯敏号在常规巡航期间发现敌军,情况确准。敌军现已接近要塞近星域处。”   裴行野沉声说:“敌军主将是谁?叶仲吗?”   “报告提督,确实观测到了她的旗舰‘炸鸡翅’号, 但不在主力军内。”   裴行野眉头一跳。   半晌, 佐藤颤声说:“提督, 也观测到了紫荆花号,有可能是……大统领亲征了。”   裴行野沉默半晌, 镇静地说:“我会即刻返航,不要主动出击。”   “是!”   裴行野顿了顿,见佐藤紧张地直咽口水,又安抚道:   “佐藤先生,大统领出现未必不利于我军——既然她来了,此次入寇的敌军恐怕又是隶属于各部落的私兵——那是一团散沙,哪怕抢到一艘物资船, 自己就会内讧起来的。”   “更何况, ”裴行野温文尔雅地说, “她的指挥能力还不如一只狒狒。”   佐藤抬手敬礼, 肃然说:“下官明白!若是要塞失陷,敢不……敢不以死向提督谢罪!”   裴行野笑了笑:“那可就过分了哟。”   看到佐藤一凛的表情,方彧不免有些疑惑——裴提督究竟是在说佐藤“以死谢罪”过分了些,还是……“要塞失陷”过分了些?   “方。”   还没等她回过神,裴行野转过脸来:“你来接管这里吧。”   方彧一愣:“我?可是我——”   裴行野:“你军衔最高。或者事实不是如此?”   方彧:“那警备队长和大公——”   裴行野叹口气:“唉, 如果你连他们两个都搞不定, 那肯定也搞不定门外那些吧。”   方彧有点恼火。原来他很会阴阳怪气。   她心情复杂地抬手敬礼:“……是。”   裴行野拍拍她的肩膀:“我的警卫队留给你, 人不多, 还算靠谱, 凑合着用。”   “……”   一片死寂。   裴行野前脚离开,谢相易和陈蕤立刻七嘴八舌地说:   “方,警卫队知道换了人,肯定不会听你的——”   “——两军阵前,唯患无威。杀了那个队长!”   “大公说不定也不会信任你——”   “——干脆趁乱干掉大公!就说被流弹砸死了。”   方彧脑子嗡嗡直叫,左耳朵是要趁乱干掉大公的陈蕤,右耳朵是要杀队长立威的谢相易,没有哪边是比较和谐法治的那种。   她撕下两块医用棉,往耳朵眼里一塞。   ……还是很吵。她又使劲按了按。   陈蕤和谢相易一起闭了嘴。   方彧:“……”   陈蕤:“……你要怎么办?”   方彧沉声说:“你们说得都有道理。只要我的声音一出现在控制台——”   她瞥了眼被丢在桌角的耳麦,皱起眉头。   “大公肯定就会让警备队长接手防务的。”   谢相易很警觉地问:“你要干什么?”   方彧转过身:“提督叫你们听从我的指挥了吗?”   裴行野的警卫队长匆忙立正:“是,少校!”   方彧:“好,请你们到地下室,想办法把大公和队长统统控制起来——如果地下的防卫很严密,就说前线吃紧,把人都调走,得了机会再动手。”   “……是!”   方彧转回身,撑住桌面。   从塔楼高处能清楚看到外面的情况——   参与动乱的无量子兽者数目不少,而且有一股不怕死的劲头。   从几波攻势中能看出,这群人并非无组织地火并,而是相当有章法地发起冲锋。   守军反而是各自为政,警备队、宪兵和警察乱作一团。   她再次转过身:“唔,我是这样想的。二位,公国一直采取量子兽不平等政策,境内的骚乱和抗议也有过很多次——可先前的那些为什么都不成气候?”   谢相易冷笑:“因为真的只是骚乱而已。”   方彧倚在窗口,点点头:“是啊,这次的相当有组织有纪律,不是单纯的……他们至少有一个很有能力的组织者。”   她稍稍眯起眼。   “你要怎么办?”谢相易问,“我提议,首先……”   方彧按一按耳朵里的棉花,用力咳嗽一声:“咳咳!”   谢相易恶狠狠瞪了她一眼。   “他们来围攻大公邸,无非是想见到大公而已。”方彧微笑着说,“那就让他们见到吧——派人护送大公出宫,记得从后门走。”   陈蕤眼睛一亮:“拿朗格尔当诱饵?我去行吗?”   谢相易:“你要拿大公当诱饵?仔细暴民把他打死,奥托肯定与你为难。”   方彧装没听见:“你不能去,你们另有任务。”   “……”   她脑仁突突地跳,像是要从颅骨里蹦出来,自作一番主张——   为了安抚大脑,她在室内打起转来,边转边思忖边说:   “如果……只是这样一个诱饵,未免太简陋,对方未必会信。”   “所以,我们还需要一个人,化妆成大公的模样,由你们两个押解着从正门出去,就说——唔,你是大公身边的军官,你现今幡然悔悟,毅然拜倒在量子真神的脚下,多么多么想亲祂的脚丫子……”   谢相易:“……这背后有量子教吗?”   方彧:“即使没有,他们也是大半信量子教的——总之,和他们谈判。”   陈蕤:“我不想谈判,我想扮演大公,能让我演大公吗?”   “呃……”方彧苦恼地挠了挠头,“这个任务很危险,你如果乐意的话,倒不是不行。”   “没问题,我肯定演得连他妈都分不出来——”   “那不行!”方彧赶紧说,“你要演得连他——他大姨妈的三舅姥爷家养的狗都能分出来!”   “啊,为什么?”陈蕤显得很失望。   方彧解释道:“我们的目的是分散兵力。即使对方识破了你是假的,为了迷惑我们,他们也不得不留一部分人在前面对峙,这就足够了——如果叫他们信真了你是大公,那反而坏事。”   陈蕤遗憾地摆摆手:“行吧,大姨妈的三舅姥爷的狗都能认出来……”   “如果他们要动手,你们就立刻撤回去。生命第一,其他的都其次,明白吗?”   方彧转过身,拿起耳麦:“都没问题了吧?”   谢相易突然说:“有。”   方彧好脾气地说:“请讲。”   谢相易狐疑地看着她:“分散兵力以后呢?你准备各个击破吗?恐怕用不着这么复杂吧。”   方彧真诚地点点头:“唔,听不清,去吧去吧,辛苦了。”   说完,她顺手从裤兜摸出一根棒棒糖。看了看保质期,才把糖纸撕开,塞进嘴里。   谢相易:“……”   叼着根棒棒糖,方彧含混地对着耳麦说:   “各位好,我是联邦军的少校方彧,裴提督暂时命我接管战局,请各位听我调动。再说一遍,我是少校方彧,请各位听我调动……”   把两个聒噪的同事打发走,方彧的脸立刻沉下来。   用不着这么复杂——没错,如果想物理消灭他们,的确用不着这么复杂。   最不济的情况,只要灵活转移敌人的视线,趁乱把大公转移走,再一量子炮轰下去,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反正大公大概也不缺这几间房子。   把大公打晕当诱饵,反而是一个很危险的举措——危险不来自前方的敌人,而来身后的公国和联邦。   但是……   方彧挠了挠头,眸光微沉。   她赶到后门,大公已被一手刀批晕,无辜地蜷缩在一辆豪车里。   裴行野的警卫长已带人在草丛里设好埋伏。   他扒拉开头上的野草:“阁下,真的可以吗?万一大公有个三长两短……”   方彧也匍匐在草丛里,嘴里还叼着棒棒糖,含混道:“不要叫我阁下,我只是个少校。”   “可是大公——我们其实没必要把大公……”   “先生,您觉得这些乱党为什么要突然袭击新盖亚宫呢?为什么不是玫瑰港、菜市场或者其他地方?”   方彧含混地问。她架起窥镜,将右眼贴上去。   警卫长一愣:“……”   方彧熟练地拧动螺旋,喀嚓声稳定而有节奏:   “因为敌强我弱,战略上的被动只能用战术上的灵活来弥补——擒贼先擒王啊。”   直呼大公“贼王”似乎有些奇怪,警卫长艰难地点了点头。   “……是啊。”   方彧:“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   警卫长一愣:“也擒贼先擒王?”   方彧:“这样我们也不会有什么损伤——来了!”   不远处的树林里,一群破衣烂衫的人影渐渐逼近,发出沙沙的响动。   警卫长胆战心惊:“要不要动手?”   方彧:“等等。”   “真的还不动手吗?”警卫长焦虑地说,“他们会不会把大公打死……”   方彧沉着道:“不动,等。”   一片死寂。   猛地,一声少年的清脆声线划破寂静:“杀!”   四面八方响起怒吼,这群人持着五花八门机械,有人甚至有只拿着一根铁门槛,从各个地方钻出来,扑向扈从和大公。   扈从军顿时阵脚大乱,“啊”“哇”“妈”之声不绝于耳。   ……真是连只袋鼠也打不过。不,还不如一群鹌鹑呢,鹌鹑都没他们叫得嘹亮!   方彧按住一脑门的官司,忙冲着对讲机说:“不要打了,打不过就不要打了,跑!”   扈从们巴不得一声,四散奔逃。   方彧紧紧盯着车厢,手心出汗——   一个看起来顶多十四五岁的少年用胳膊肘砸着车窗,一下,两下,然后猛地抓了进去。   大公肥胖苍白的脸被从车窗里扯出。   少年露出狂热般的欣悦。   清嫩的嗓音从窃听耳麦里传来:“是真的,果然是蠹虫们的诡计——来,叫兄弟们来,咱们一起杀了他。”   这个声音又转向大公,更清亮了些:   “你不是说我们都是渣滓吗?不是捉拿我们、关押我们、折磨我们吗?我们呼吸不都是一个错误吗?好,今天你要知道……”   方彧一怔。   擒贼先擒王,但是……组织者是一个孩子?一个才多大年纪的孩子!?   方彧有些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但仍立刻喊道:   “车边的那个小孩——锁定,弹射!活捉他!”   刹那间,几道黑影嗖嗖从草丛中掠过。   下一刻,少年被一个人勒住了脖颈,几杆枪团团指着他。   周围的人都愣住了,不约而同地停火,眼巴巴看向少年:“……”   少年的脸上泛起红色,怒道:“杀了他!杀了他们!也杀了我!你们在想什么——”   “呐,诸君呀,多思考是个好习惯。”   一道温和的声线从草堆里响起。   少年猛然回头,像只愤怒的小狮子——   方彧从草丛里爬起来,一个踉跄,又差点摔倒,忙扶住树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否则,你们的领袖可就要英年夭折喽,连把灵魂送入量子天堂的机会也没有。”   方彧一面摘下头上的茅草,一面温和地说。   “……你就是大公的鹰犬!”少年怒道,“杀了她!不要管我——”   那群人犹犹豫豫间,才刚略有动作。   方彧使个眼色,立刻又有七八杆枪指向少年。   众人吓得不敢动弹。有人怒吼道:“有种就杀了我们,威胁个头!”   方彧沉声说:“缴械投降,谁也不会死,我向你们保证。”   少年冷笑:“哈,哈哈——谁也不会死?哈!我们活着是大公脸上的疮癞,死了却是他英勇战斗的伤疤。他会不要我们死?我们不是连呼吸,都污染了他老人家的空气吗?”   方彧努力把脸一沉,语气肃杀:“您不相信?好,那我换一种说法。缴械,否则我立刻杀了他!”   众人再度望向少年。他不发话,似乎就无人敢动弹。   方彧无可奈何,只得举起右手,向天鸣了一枪——   草丛中登时不知从何处又冒出数百黑幽幽的枪口,团团将众人包围。   众人大惊:“还、还有!”   “……缴械。”方彧叹息般说。   啪嗒一声,第一杆枪落地。   继而第二杆、第三杆,没过多久,落了一地的枪械、铁棍,乃至菜刀、扫把、晾衣架。   方彧看得反而有些难过,低声说:“押他去前面,让前面也停火投降。”   “那剩下的这些人呢?”   方彧想了想:“不好办,这些人恐怕要交送奥托的。哪里有能容纳几百人的地方,又不易逃脱的地方?”   “属下有个想法,”内中一个人说,“港口恰好来了一批运送物资的星舰,不如征用一艘,把他们关到地下的储物舱旁边。没处可逃,地方又大。”   方彧眨了眨眼:“行,你去联系吧。”   “是,阁下!”   方彧揉了揉后颈,疲惫道:   “不要叫我阁下。待会儿把那个小男孩带过来,我要审问他。对了——”   趁着大公还被“敌军”揍得昏迷不醒……   她眯起眼:“为了搞清楚乱党势力的来源……你们去公共交通管理局,给我要一份最近出入公国境内的详细数据。”   **   门一关,方彧立刻直接瘫倒在椅子里,将腿往桌上一搭:“呼……”   “您辛苦了,阁下。”克里斯托弗温和微笑。   方彧睁开眼,笑了:“我迟早要你卸载掉‘一点也不好笑的幽默感’模组——不过,辛苦还没完呢,克里斯托弗。”   克里斯托弗肃然说:“我明白。需要我联系弗里曼少校吗?”   方彧有点惊讶于人工智能的洞若观火,用指尖轻轻按住胸口。   克里斯托弗:“……方彧。”   “啊,”方彧回过神,“还是先看看前面怎么样了,我懒得走过去……视频呼叫陈中尉吧。”   克里斯托弗:“是。”   方彧的视野一黑,继而开阔起来——失焦的视线逐渐汇聚于一点,落在一株摇摆的狗尾巴草上——一片草坪清楚地落入眼眶。   她低下头,自己足下横陈着四五具尸体,都被子弹射穿了眉心,扭着手脚躺在草坪上,鲜血染黑了草丛。   方彧不由慌了一瞬。   怎么至于打成这个样子?!   “方!”陈蕤叉着腰站在草丛上。   方彧忙按下多余的表情:“怎么样了?”   “就这样,”陈蕤懒懒用袖头擦着枪口,没精打采的,“我开枪了。”   方彧不明白陈蕤有什么开枪的必要,但她只问:“死伤呢?”   “我打死了四个,算上之前一直互相开火,两边都死了十几个。”陈蕤说,“哦,呃,谢相易——”   她拖了个长音。   方彧无情地说:“哦,怎么?”   陈蕤用沾血的手套摸了摸下颌:   “是这样的,那群人不是像四舅姥爷家养的狗一样英明地识破了我们嘛?就骂我们是朝廷鹰犬,还像鹅一样嘎嘎叫着冲我俩开枪——”   陈蕤语速如蹦豆,又是狗,又是鹅,画面呼之欲出,就是没有重点。   方彧在一片鹅叫犬吠之中火大起来。   “不是叫你们跑吗?”方彧纠正道,“你跑了吗?”   陈蕤面不改色:“我还手了。”   方彧深吸口气:“……为什么?”   陈蕤:“他们的脑回路对我手部的短屈肌产生了电刺激。”   方彧默然注视着陈蕤:“……”   陈蕤大大方方地改口:“他们太傻,我手痒痒。”   方彧:“行吧……所以呢?”   陈蕤继续比划:“但谢相易并不是biu一声——中枪倒地的,我是说,因为我先听到biu一声,然后他扑通一声倒地了——我一开始也以为他中弹了,但最后发现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陈蕤说:“他没受伤,就是自己晕过去了——我刚刚把他交给医务员了。”   “哦。”方彧说不上来自己怀着什么心情点了点头,她不想再多问,“你等会过来一下,我有事要跟你说。”   陈蕤装模作样敬了个礼:“阁下的命令,臣下无不诚惶诚恐地执行!”   ……真是的,她说的话还顶不上一阵“手痒痒”有用,把“阁下”倒记得怪清楚。   方彧忍无可忍挂断电话:“……再见!”   视野重新汇聚在天花板,她重新瘫回椅子里,大声说:“靠!”   她满腹牢骚地琢磨。   今天沦落至此,都是伊万诺娃的错,她居然还有一瞬间尊敬她!   她忽然想,如果她天赋异禀,能二十岁就得诺贝尔奖的话,以后就可以整天吃闲饭了。   不但可以吃闲饭,他们还会把她的大头照印到课本上,把她说过的胡话都当格言一样,印在小学生的作业本上……   到那时候,她要对人类年轻的花朵们说些什么呢?   要格言体的,要富有哲理、是一生的精华之所至。   比如,“工作即地狱”——太短了一点。   “工作即地狱;但若大家一齐奋发工作了,那便是特别拥挤的地狱。”   这个真不错。   “方少校!”   方彧赶紧把腿从桌子上拿下来:“唔……什么?”   “报告,属下已经把那个逆贼首领押来了!”   方彧发了一会儿呆,摆摆手:“请带他进来吧。”   一队士兵走进来,个个荷枪实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捕获的是什么八爪克苏鲁——一个清瘦的影子被按在地面上。   方彧又摆摆手:“你们可以出去了,谢谢。”   “这……”为首的人有点犹豫,“少校,这家伙凶得很,还咬人呢。”   方彧温和地笑了:“放心走吧,弄丢了人我会自己背锅的。”   “……是!”   士兵出去了,关上门。   她这才第一次注意到“案犯”的脸——他发色很深,长而杂乱,鼻骨挺拔,有一双长而深阔的眼睛,黑白分明——她一向有些看人先看脸,不由一怔。   方彧与少年隔着办公桌对望片刻。   她又把脚搁到桌面上:“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紧紧抿着唇,清澈的眸子里像含着一汪水。   方彧又问:“你多大了?十三?十四?十五?”   少年还是不说话,一滴泪居然从眼眶中滑落,但没发出声音。   他抽了抽鼻翼,显得克制而痛苦,凶悍又柔弱——真奇怪啊,方彧摸不清头脑,一个人怎么可能边美人落泪边杀人如麻呢?   方彧挠了挠头,苦笑说:   “你让我很没面子,知道吧?就好像一个人打游戏,对着屏幕魔鬼走位都走成麻花结了,对手好容易被你打死,结果却是因为人家防沉迷掉线了。”   “打……游戏?”   少年终于出声了,一瞬间显得天真懵懂,似乎想问问什么是“打游戏”一样——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   “别废话了,杀了我。”他扬起下巴,冷声说。   方彧并不恼火,谆谆善诱:“你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能突然出现在你身后吗?”   “……”   “量子弹射,”方彧温声解释道,“这种机器可以将自己像炮弹一样弹出去——只能近距离使用,距离必须在一千米内——对于弹射方向的限制较为苛刻,如果不对准,就会掉到不知哪里去,漂在宇宙里,吹成人干。”   “……你要把我射到宇宙里?”   少年很镇定:“好,我很喜欢。人类恨我,可全宇宙的星星都会为我陪葬。”   方彧愕然,继而大感郁闷:“??!”   不,她不是这个意思。   少年似乎把她自认为很明显的暗示当成了威胁,摆出一脸宁死不屈状。   怎么会这样驴唇不对马嘴?她哪句话像是威胁了?   正当她深陷于自我怀疑,只听一声轻叱。   方彧抬起头——   少年猛然暴起,悄无声息地向她扑来。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要躲,没想撑着地面的两个椅子腿一滑,连人带椅子翻了下去。   咕咚!   她狠狠摔了个屁股墩。   警卫听到里头剧烈动静,一拥而入,举起枪口:“死到临头了还张狂!”   “别、别开枪!我没事!”   颤巍巍从桌面下伸出一只手,然后,龇牙咧嘴的方少校从桌下爬了出来。   警卫们直愣愣看着室内的情景,有些搞不清局面——   方少校夹在椅子和墙面之间,泪眼汪汪的,神情又像哭,又像笑。   少年呆呆立在桌子上,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方彧,嘴唇颤抖:“……”   “少校这是……怎么了?”为首者讷讷问。   方彧想了半日,赶紧蛮不讲理地发火说:“你们这里的椅子质量不好,它、它怎么还自己倒了呢?!”   “……是属下的错,”那人嘴角抽搐着认罪,“我们还有六条腿的椅子,您看够用吗?”   “算啦,算啦。赶紧带他走!严加看守!”   方彧不耐烦地挥挥手。   **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方彧伸长脖子见他们走远,才再次拿起光脑。   “弗里曼少校。”她说,“唔,我是方彧……你在玫瑰港附近是吗?方便帮我运一批货物吗?”   “不用卸货,等你到了远星系,随便找个没人烟的黑码头泊一会儿就行。”   “——没错,货物会自己处理好自己的。”   “是,是一批全自动机器人。”方彧揉着后腰,龇牙咧嘴,“很智能,但可能有点暴躁。如果你听到有人骂你……那就是它在骂你。”   “好的,今晚我找人送过去,谢谢,再见——再见。”   方彧放下光脑。   克里斯托弗:“您打算什么时候去玫瑰港?”   方彧叹口气:“唉,事不宜迟啊,趁着大公还没缓过神来,得快点解决——我去找陈蕤。”   一个浮夸的声音遥遥传来:“臣没听错吧?”   克里斯托弗听到这一句,默然片刻。方彧的光脑上蹦出一行字。   <她让我头疼。>   克里斯托弗……在背后说人坏话。   有时候,的确很难分辨克里斯托弗是否真的有灵魂。方彧心情复杂地想。   门被推开,陈蕤华丽地一鞠躬,很有公国风格地吟诵道:   “啊!我那高贵的皎月般的神祇啊,怎敢让您披着夜露出行!臣像那穆罕穆德一样,不辞劳苦地来就您了。”   方彧失笑,噗地伏在桌面上。陈蕤也没憋住,两个人干脆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抬起头,方彧收拾了笑容:“陈中尉,我打算叫他们跑掉。”   “哈……啊?!”   陈蕤俯下身,凑到方彧耳畔,压低声音:   “我没理解错吧,你要放跑那个咬人的疯小子和他同党?”   方彧容色和悦、轻声细语:   “陈中尉,不是我放跑他们。是我们的守卫出了差错,不小心叫他们跑了。”   陈蕤沉默良久:“为什么?”   方彧没反应过来:“嗯?”   陈蕤冷笑:“立功提衔的机会飞灰湮灭、说不准还要背个处分,已知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无利不起早,我没理由相信你是下凡救苦救难来了——我得知道你图什么。”   她说着用覆着黑手套的指尖,点住了方彧的胸口。   一开始只是轻柔的一点,渐渐加了几分力度。方彧几乎感到疼痛——   她有点惊讶,陈蕤有这样大的力气?   陈蕤用鼻音呢喃一声:“嗯?”   方彧抬起头,思索着说:“唔……我图不提衔。”   陈蕤:“?”   方彧随口道:“军衔越高,法定退休年龄越晚。我想早点卷铺盖滚蛋,这傻逼职业生活我是一天也坚持不下去了。”   说到最后,她反而感情充沛、词真意切起来。   陈蕤无声地笑了,松开手,抬起身,后退一步,让出位子。   方彧站起身,拍拍她的肩膀:“你手劲可够大的。”   陈蕤似笑非笑,将双手往背后一收:“你要我做什么?”   方彧:“首先,我希望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不要告诉谢相易。”   陈蕤笑道:“为什么?”   方彧随口说:“因为他连玩剧本杀都耳朵红。”   陈蕤笑嘻嘻说:“方,你比他强得多,你胡说八道时从来都一脸正气。”   方彧早已低下头,摆弄光脑:“嗯,我把要做什么的策划书发你光脑上了,接收一下——对了,你来打车,我没有优惠券了。”   陈蕤点开光脑,果然,对面已经发来一个PDF文件。   她点开文件,不由一愣。   方彧一共写了三句话,连标点符号,不足14KB。但思路倒是很明白。   陈蕤抬起头:“……你的计划很简洁啊,方总。”   方彧没精打采:“对待您这样的人,简洁是一种美德。”   **   玫瑰港是廷巴克图的补给线上最重要的港口,无论何时,港口边都鳞次栉比地停泊着许多商用、军用星舰。   机械臂推动货箱在传送带上穿梭,穿着各式军装的军人行色匆匆。   方彧和陈蕤下了车。   “好了,按计划分头行动吧。”她说。   陈蕤点点头,两人便在港口处分手。   方彧尽量颐指气使地来到关押囚犯的那艘星舰上——   不拿出□□来使的气势是不行的,她需要牵制住这几个军官,给陈蕤的行动拖延时间。   “阁下有何指示?”一个军官毕恭毕敬地敬礼。   方彧板着脸:“这次押送的囚犯很重要,你把守卫都召集来,我要开一个短会,讲讲安全问题。”   军官不假思索:“是!”   军官啪地一声叩鞋跟,转身出去了。   方彧坐到主座前,低头看了看在车上临时写下的草稿,趁着屋里没人,慢吞吞摸出一颗润喉糖,塞进嘴里。   上面的第一句话是,女士们,先生们,让我们从人类走出母星的那一个薄雾笼罩的清晨讲起。   方彧摇了摇头:“不,不好。还是改成……”   “女士们,先生们,让我们从人类走出非洲的那一个薄雾笼罩的清晨讲起……”   **   十二层楼之下的地下舱。   陈蕤叉着腰,用粗重的男人嗓音说:“喏,你们舰这周期的补给都在这里了,给我钱。”   军官爱答不理地哼了一声:“你急什么,还要验货呢。”   “能有什么差错?”陈蕤叼着烟卷,“快给钱。”   “哎?还说没差错——你这箱子怎么都是空的呢?”   陈蕤一愣:“不可能啊。我看看!”   军官掀开箱盖,把陈蕤揪过来:“喏,你看吧!是什么?里头是什么?!”   陈蕤大怒:“不可能,这都机械臂装的货,怎么能没了呢?是不是趁我刚刚在外头,你做了什么手脚?”   军官也火了:“这么多东西,那一转眼的工夫,我能做什么手脚?”   陈蕤一边说话边往外走,军官自然地追上来。   哐啷一声,门被陈蕤虚掩着合上了。   两人在走廊里又大声争吵了一会儿,陈蕤一口咬定箱子里的东西就是被军官给偷天换日了。   那位忠于职守的公国军人气得够呛,嚷嚷着要去请上级来裁决。   陈蕤:“你去吧,你现在就给他发消息!”   军官:“我怎么能给他发消息、叫他下来?他是我的上级,不是我的狗!”   陈蕤:“那你去请他下来啊,你没偷东西,你怂什么!”   “你以为我不敢吗?!”   军官怒气冲冲地转身就走,陈蕤随后跟了上去。   走到楼梯口,她却悄然刹住脚。   陈蕤无声退后。她一步步退到走廊尽头,边退边侧耳聆听。   尽头的那间屋子里有动静。   人在那里。   她迅速走到那扇门口——密码?   不知道密码是什么,方彧那种三句话的计划书里也不会囊括这种内容。   没关系,直接拆掉就好了。   陈蕤握住把手,集中精神,微微用力,咔嚓——门裂了。   门内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似乎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有些惊惧怀疑。   陈蕤一手抵住门板,防止里面咬人的乱党再冲出了咬她一口,一手叩了三下门。   里面一片死寂。他们一定很恐惧,以为来者会是死神。   陈蕤愉悦地说:“可以出来了哦。”   “……”里面没有动静。   “犹豫就会败北哦。”   “……”   陈蕤折身离开。   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处——   一个人从被撕裂的门里探出头来。   他们有秩序地排成一排,飞快穿过走廊,翻进一只只空箱中,拉上了箱盖。   **   一小时后,港口。   陈蕤看着机械臂慢慢将一个又一个箱子吐出底舱:“喂,小心点,摔坏了!”   军官得意洋洋:“你这一堆空箱子,还怕摔坏?”   陈蕤怒道:“我说了一万遍了,我不知道箱子为什么是空的,肯定是机械臂出故障了。我现在滚可以了吧,谢谢您!”   军官冷笑:“这么大的工作失误,滚之前记得交八千块的罚款!”   说完,他砰一声关上舷窗。   “八千块……方总她考虑过这个吗?”   陈蕤注视着军官远去,命令搬运机械手:“把这些箱子送到弗里曼少校的船上,速度要快。”   她说着瞥一眼脚下——   一只箱子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   陈蕤没好气地抬脚一踹:“这箱子好像有点帕金森,我看不能用了,要不扔出来吧!”   箱子立刻不动弹了,安静得像死了一样。   “哈。”陈蕤无情地笑出声。   弗里曼早就在港口等候,见陈蕤过来,两人便一起看着箱子运上星舰。   “……”   陈蕤突然看向弗里曼:“少校,听说你得过一等勋章?”   弗里曼忙说:“啊,是,是。是之前有一次,因为保护了蓝母星圣水……”   陈蕤抱着胳膊,故意说:“那也算前途有望——哎,你知道这里头装着的是什么吗?”   弗里曼露出憨厚的笑容:“哦,知道,知道……骂人型智能机器人,真厉害,真高级!”   陈蕤笑得不冷不热:“你怕不怕丢掉勋章?”   弗里曼摆出一副困扰模样:“啊?倒也不怕,但勋章嘛,当然还是不丢掉的为好——”   “那里头的‘机器人’就能让你丢掉勋章。”   弗里曼的表情浮动了几下,片刻后,他沉声说:   “陈中尉,你放心,我很清楚里面有什么。她给我发消息时,让我带上几百套量子弹射器。我当时就明白了。”   陈蕤:“哦?”   弗里曼感喟般压低声线说:   “她可是个好人,可能有点好过头了,反倒让人忍不住愿意替她违法犯罪——能和方少校共事,真羡慕你呀——这年头我见过的聪明人很多,但我见过聪明的好人,还只有这一个。”   说话间,舷梯缓缓落下。   弗里曼转过身,招招手:“我走啦,希望您这一批货比上回好卖点。”   陈蕤看着一只只箱子,大声说:“您卖不出去东西,该检讨检讨您的销售技巧,我的货好着呢。”   弗里曼打个手势,底部储物舱缓缓闭合。   陈蕤低下头,望向那些箱子,忽然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   好像每个人类她见了都欢愉,每个人类都令她感到亲切如手足兄妹。   这是星舰联邦初建时,人类曾无比真挚地共同品尝过的情感——   而今已经不行其道,因为繁荣是高尚的死敌,人类只在极致的苦难中才领悟彼此间深刻的联结。   她想了想,扳住舱门,低声说:“那边的路不好走——愿你们的那位真神能保佑你。”   回应她的是一片死寂。   **   方彧口干舌燥地离开时,弗里曼的星舰已经滑出轨道,完全看不到踪影。   “方,我觉得我升华了。”出租车上,陈蕤一本正经说。   方彧望着窗外发呆,闻言回过神来:“唔……哪方面?”   “道德、思想、觉悟。”陈蕤说,“总之我现在谁都爱,方,我爱你。”   “啊,我很感动。”方彧毫无感情道。   陈蕤冷下脸:“他们说我属于严重工作失误,罚款八千,从公积金里扣。你报销吗?”   “……”   方彧偏过头,情真意切了许多:“我也爱你。能不能看在我们深爱彼此的份儿上,别让我报销那八千星币的赎身费了?我没钱。”   陈蕤举起双手,比出两个四:“八千。”   方彧委屈巴巴:“呐,你不是爱我吗?”   陈蕤:“分期付款也可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16 09:06:38~2023-10-17 10:04: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6672808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幽会一会儿呗 10瓶;中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玫瑰之心(3)   ◎她们飞了出去。◎   航道管理局。   方彧拿着光脑, 瞪着进出境名单发呆。她能看出“有问题”的星舰是哪几个,但是……   从听到大公和坎特的秘密、裴提督离开,到现在她手里拿着这份名单、只要从中找到一个几个人证,就可以让坎特下台……   要将素来波澜不惊的人类心脏搅动得风云突变吗?   她是不是在赤手空拳地往火坑里跳?   毕竟……按照电视剧的惯例, 路人甲若是打听到大人物的秘密, 也就离领盒饭不远了。   “阁下!阁下——”负责看守的军官忽然气喘吁吁地奔进来。   方彧连忙放下名单:“怎么了?”   “跑了!那些逆党邪徒不知怎的, 跑了!”   方彧忙露出惊讶神色:“怎么会跑了呢?这可是要送交奥托的。您犯了大错,上尉。”   “属下知道, 属下知道……”他抬起头,心虚地看了方彧一眼,“不知道您目前……有没有把获胜的消息报告奥托?”   方彧:“没有,我还在斟酌词句。”   那人松了口气,露出一点半是阿谀、半是威胁的笑容:   “这样啊,那您……要知道,走失了人, 固然是属下犯下大错, 但您毕竟是管事的……”   方彧装听不懂:“您是什么意思, 上尉?”   “您也要为此负责, 您前途远大,不值得为了几个虫豸的走失,白白落个处分……就说他们全都死了,在交火中被我们统统击毙了!”   方彧:“我唯奥托的意志行事,怎么敢这样欺骗黎明塔和奥托!”   军官的脸白了。   方彧:“不过……我本来是临时过来一趟, 不该让你们背处分。”   军官喜形于色:“谢谢阁下宽宥!”   方彧低下头, 假装自己还在忙工作:“请别叫我阁下。行了, 我知道了, 您忙您的吧。”   见军官走得远了, 方彧才抬起头,再次端起光脑。   其中一个名字引起她的注意。   “达芙妮·阿尔巴……”   她蹙眉低声咕哝了这个名字几遍——突然站了起来。   **   玫瑰之心皇家医院。   方彧拉开帘子,左右四顾,见没有人才悄悄钻了进来。   谢相易双手枕在脑后,正呆呆望着天花板出神,脸色苍白,介乎深蓝与黑色之间的眼睛氤氲着一层水汽,显得他非但无辜无害,还挺可怜巴巴的——   他突然警觉地转过头。   方彧直接走过来问:“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谢相易不无讽刺地说:“如您所见,我晕倒了,一无所知地晕倒了。”   “你在学校的时候不也打一枪晕一次吗?”方彧不留心地说,“也没见你住在校医院不出来。”   谢相易:“……他们说,在搞清楚我为什么晕之前,是不会放我走的。”   “还有挺有科学精神的。”方彧随口说,“那个,我必须和你坦白一件事……”   谢相易挑起眉毛,迫不及待地说:“您总算良心发现,愿意把您和陈中尉干的好事告诉在下啦?”   方彧一愣:“啊?”   “您还不打算告诉我?!”   谢相易腾地坐起来,有礼有节地发火:“是我自作多情了。我在您心目中的形象是不是有点儿太恶劣了些?您觉得我知道了会怎样——向奥托告发您吗?”   方彧忙摇头:“不不不,我只是觉得你肯定会说,‘没有必要’‘自找麻烦’‘风险很大’……什么吧啦吧啦的。”   她无辜地看向谢相易,两人对视片刻。   谢相易深吸口气:“或许吧。但您居然宁愿告诉陈中尉这件事……您和她才认识了多久?”   方彧老老实实说:“……没多久。”   但刚刚在一辆出租车上短暂地深爱着彼此。   谢相易张开嘴好像还要说什么,方彧忙打岔:“我说——我还有一件事要跟你坦白,你就不好奇是什么吗?”   谢相易丧着脸:“什么?”   她向谢相易从头到尾地讲了一遍坎特和大公的私下交易——   从给裴行野当背景板听到的秘密,到从航管局拿到的名单,但略过了裴行野在花园里和她的对话。   方彧摊开手:“就是这样。”   谢相易一时忘记了发脾气,沉吟片刻:“裴提督也听到了,那他是什么态度?”   方彧:“说实话,他对一万个人有一万个态度,很难说啊。”   谢相易想了想:“是你自己想到去查航管局的名单的?”   方彧惊讶于他的一针见血:“……是裴提督告诉我的。”   谢相易沉默片刻:“我觉得已经很明白了。他在暗示你去替他揭发坎特——他想让坎特下台,又不能自己动手,这件事对他那种位置的人来说,太危险也太得罪人了。”   方彧没吭声,但并不很惊讶。   “问题是……他为什么要坎特下台呢?”谢相易皱起眉心,“他和坎特没有什么冲突。坎特小姐和他关系很密切……”   方彧摇摇头:“不知道,但是——”   谢相易搜索枯肠:“难不成他真的是觉得坎特品性恶劣,望之不似人君?”   方彧:“不知道,但是——哎,你能不能跟我出去一趟?”   谢相易一愣:“干什么?”   方彧不自然地说:“买、买点……什么。”   “买东西还需要两个人吗?你可以继续去找陈蕤。”   谢相易阳光灿烂地笑笑。   方彧像提防着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身体后倾:   “唔……这个……如果我或者我们两个去买,对方恐怕不会相信呀。”   谢相易:“什么?”   “C……Cycling酒吧。”方彧心虚地不敢看他,“一位舞、舞女,她叫达芙妮·阿尔巴。”   谢相易:“……!?”   **   灯光摇曳,五光十色,舞池里的男男女女跃动高呼,贝斯手用力拨动琴弦,一阵阵呛鼻的烟味扑来——   方彧眯起眼:“就是那个金发高个子的,你去前台找她,我在对面的酒馆等你们。”   谢相易的脸色在打光下苍白得像鬼,他一把拉住方彧:“等一等。”   “怎么啦?”   谢相易咽了口吐沫,将口罩拉过鼻梁:“我做一下心理准备。”   说完,他的耳尖诡异地红起来。   方彧:“……你做好准备啦?”   谢相易苍白着脸点点头,仿佛颇为感慨:“如果我外祖母知道我出现在这种地方,准会吓死的。”   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不耐烦地催促:   “好了,别看了,我知道怎么说,你赶紧出去吧。”   方彧一个人也不敢在这种地方逗留,匆忙走到街上。进了酒馆,她点了两杯烈酒、一杯橙汁,找了个临街的位子坐下,看着窗外。   不一会儿,谢相易像逃难般冲出来。   即使体测的时候,方彧也没见他跑得这么快过。   几乎一眨眼,他已飞快地坐到她身旁,一把抓过橙汁猛灌一口,压低声音:“都是你的错,她简直像要吃了我,我——”   “哈哈,您慌什么呀?”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金发红裙的达芙妮·阿尔巴出现在门口。   见到方彧,她不由一愣,旋即微微一笑:“三个人?要加钱的哦。”   方彧大惊失色:“啊,不是三个人……总之您先坐下吧。”   达芙妮拉开椅子,坐下的同时一撩头发,金色长发垂落到两肩。   方彧正在紧张地思索,怎么开口才好——   达芙妮主动开口,笑眯眯说:“李先生是生手吧?”   谢相易脸红了:“……”   方彧脱口而出,又立刻觉得自己很傻:“您怎么知道的?”   达芙妮端起酒杯,毫不客气地喝了一口:   “他说:您好,打扰一下,请问达芙妮·阿尔巴小姐的三小时时间怎么买?他发现我奇怪地看着他,又赶紧补充一句——因为我想要和您……”   谢相易打断了达芙妮:“咳。”   方彧看了谢相易一眼:“你还说你知道怎么说呢。”   谢相易:“……那是为了让你赶紧走!”   达芙妮笑道:“这话说出口,我就知道您肯定是要送钱白给我花了。不知您二位——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军官,到底有何贵干?”   方彧踟蹰片刻,抬起头:   “您年轻的时候……是不是见过爱德华·坎特?”   达芙妮·阿尔巴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她将酒杯放下:“坎特?是咱们都知道的那个坎特吗?”   方彧:“是。”   达芙妮媚眼如丝,望向方彧,倏忽一笑:“哦,我明白了——可是您年轻有为,前途远大,实在不应该自毁长城哟。”   舞女小姐的目光如瘙痒的羽毛,方彧被看得脸上发热。   达芙妮声线娇媚:“而且,找我可是您的失误……”   “我是自愿的。”   方彧并不显得很惊讶,只是等达芙妮怪没意思地挪开眼,才抬起头。   “您是不是签过保密协议?”   达芙妮脸色一僵,继续微笑:“总之我是自愿的。”   方彧有点刻薄地说:“帝政时期那些开机甲撞星舰的士兵,也都是自愿的。”   达芙妮立刻发了火:“喂,虽然咱做的也不是什么光彩事,你把我和那群帝政疯子比也太刻薄了吧?”   “他们不是疯子。大多数人没有能力抵抗社会环境的能力,因为我们本身就是所处社会塑造的。他们的时代鼓吹那样,我们的时代又鼓吹这样,于是我们觉得他们疯狂。如果哪天风又朝那边吹了,我们也会被人认为是疯子的。”   达芙妮被方与气质不符的咄咄逼人震住片刻。   不过,她很快挺起胸脯,大言不惭道:“我听不明白。”   方彧:“……”   她觉得和达芙妮交流很困难,就像在冰上打刺溜滑。   方彧努力措辞:“我是说,‘自愿’对大多数人来说是一件奢侈品——您现在觉得您是一颗白萝卜头吗?给我权力和财富,我能让全人类都自愿地认为自己是一颗白萝卜头。”   达芙妮:“我又白又嫩又水灵,用不着您有钱有权,就很像白萝卜头。不像您,您像个绿皮大西瓜,嘻嘻。”   方彧:“……”   ……是说她脑袋很大,还是说她脸色发青?不行,她真的得敷点黄瓜片了!   方彧陷入容貌焦虑,谢相易突然说:“阿尔巴小姐,您觉得您现在的生活还不错吗?”   还没等达芙妮张嘴,谢相易又面无表情地说:   “肯定不是的——方看过你们所有人的资料,她既然找到您,一定是因为您过得最不如意、最凄惨可悲。”   达芙妮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你说我什么?”   谢相易深吸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换了一种眼神,注视着达芙妮。   刚刚的羞涩畏惧褪去了,反倒带着闲适的漫不经心,好像把她的怒火与愤慨当成一件可把玩的玩意儿。   达芙妮骨子里一颤,但她克制住了——她太熟悉这种凝视。   “您现在还有几年好日子,因为您还不算太老。舞女过了四十岁,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   达芙妮挑眉:“你个小嫩兔子知道什么?!”   谢相易:“我知道,我很知道。我外祖母年轻时就是地下酒吧的舞女。”   方彧扭过头看他。   谢相易:“这不重要,重点在这里。我猜您的一辈子是这样的过的,您看看是不是——”   “当您第一次涉足这个行业时,您是个普通的女学生,大概率家里贫困,成绩不好,有很多兄弟姐妹。但您很美,性格很好,于是您被人选中了。他们培养、筛选你们。”   “您通过层层选拔,到了一个曾经想都不敢想的地方。”   “您第一次见到那么多显赫的人物,他们过着这么优越的生活。那些人高兴的时候,对您也彬彬有礼、温柔体贴,您忽然觉得自己离他们也不是很远。您做梦般度过了一段时光。”   “可惜您手腕不够多、心机不够深、相貌不够美,很快被人排挤出来。没有谋生的能力,又不再能忍受从前的贫困生活,只好来这里操持旧业,冒着身上长烂疮的风险,能混一天是一天。”   达芙妮嘴唇颤抖,脸色苍白:“……你!”   谢相易无情地继续下去:“您那关于白萝卜的话,我也深以为然——您进去前是个人,出来后变成了白萝卜。众人追捧、赞叹、购买一根萝卜,只是因为她又白又嫩又水灵。”   他还没说到一半,达芙妮忽然伏在桌面上哭了起来,浑身颤抖。   方彧吓了一跳:“对、对不起……你还好吗?”   达芙妮哭得更嘹亮了。   谢相易低下头,柔美的杏眼里闪过一丝火光:“哭有什么用?哭能解决问题吗?”   方彧递给达芙妮一张纸。   达芙妮呜咽着抬起身:“不哭……不哭也解决不了问题!老娘……乐意哭,关、关你屁事!”   谢相易:“是大公和坎特害了您。您应该愤怒,应该报复!所幸您遇到一个傻子,她已经把剑送到您手边了——”   方彧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傻子”是谁。   达芙妮却立刻抽噎着看向方彧:“要、要我怎么做?”   方彧:“……”   她只得说:“我把计划书PDF发给您吧,您接收一下——对了,看的时候不要联网也不要用社交媒体,可能会被监测到。”   达芙妮抽抽搭搭地踩着高跟鞋离开了。   送走达芙妮,方彧和谢相易坐进出租车,两人都默默无言。灯光的芒星随着风雪向后,载驰载奔。   方彧呆呆看着窗外,忽然说:“我觉得我不像西瓜,我像火龙果。”   谢相易有些一阵阵发寒,把围巾拉到鼻尖下,露出一点苍白的皮肤。   半晌,他才问:“为什么?”   方彧转过头:“……我没什么味道。”   谢相易想了想:“你像柠檬。”   方彧:“我很酸?不可能,我没什么味道。”   谢相易抿起嘴唇:“不,可以发电。”   方彧笑起来:“我还以为你对初中高中的物理都一无所知。”   谢相易:“也是知道一点的。为什么柠檬可以发电呢?”   方彧胡说八道:“因为它很酸。”   两人又都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方彧才又转过头:“你外祖母真的是……”   谢相易严肃地说:“是。”   方彧转了转眼珠:“一点也看不出来。你不是看到两只猫叫春都耳朵红吗?”   谢相易肃然说:“耳朵红是因为我观念保守且天生容易上脸,不代表我在这方面的知识匮乏——而且,有时候知道越多,越容易诱发不必要的联想。”   方彧笑道:“呐,你知道很多咯?”   谢相易威严地说:“我的学前教育可是由我外祖母和她的那些老姐妹们一起完成的,你觉得呢?”   方彧忍不住嗤嗤地笑起来。   谢相易很不以为意,要她闭嘴。方彧更憋不住了,嗤嗤得更大声,感觉自己像一只漏气的煤气罐。   车停在医院门口。   谢相易在推车门之前顿了顿,回过头:   “我还是不赞成你今天的行动。如果不能一举把坎特彻底除掉……”   “行啦,行啦,”方彧摆了摆手,轻快地说,“那我就逃到叛乱军那边去,行了吧?”   **   方彧回到他们的“宫邸”酒店,拉开椅子坐在桌前,打开刚刚达芙妮讲述她经历的录音,开始给她写稿子——   写到一半她想起还有几份报告马上要交,于是停下来发了一会愁,打了一局《海拉:革命前奏》缓解心情,然后又拿起笔来。   “我不单单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为了……”   方彧翻着白眼,努力想找出一个恰当的词。   克里斯托弗:“公理。”   方彧猛地点点头:“对,公理,这个词好像听起来很高尚……”   她咬着笔头继续写,边写边想,不能把这件事拖到回奥托后——那里是坎特的老巢了,她担心消息会走漏。最好就是趁着还在玫瑰公国的时候……   这时,她的光脑屏幕上忽然出现陈蕤的面孔。   她忙接通通讯。   影像卡顿了一下,陈蕤单刀直入道:   “谢相易让我们立刻去医院,不知道为什么。我在你门口。”   方彧一愣,忙起身打开门:“什么?我才和他在医院门口分手……”   陈蕤用力摇头:“别问我,不知道——他发完这条信息后就失联了。”   她说着举起光脑,在方彧面前晃了一下。   方彧有点崩溃:“这么冷,这么晚……我去拿外套。”   她穿衣服时不禁想,若是陈蕤给人大半夜发这种消息,她恐怕会查查日历看愚人节是不是到了,或是翻翻最近有没有绝命医院主题的恐怖逃杀——   当然,她是不会从被窝里钻出来的。   但谢相易毕竟脸皮那么薄、为人又那么曲里拐弯。若在平常,绝不会麻烦人半夜跑医院的。   能叫他这样,一定是很重要的事。   她和陈蕤好容易才打到一辆夜车,哆哆嗦嗦地在门口下了车。   陈蕤在上电梯时还在打哆嗦,闷声说:   “要是上去后他只是跟我说,明天记者会的稿子里有三个分号都用成了逗号,那我可就要杀人了。”   方彧认真想了想:“……也不是没有可能。他上学的时候就认为,用好分号和逗号也是很重要的事情。”   两人下了电梯,找到谢相易的病房门口,不由一愣。   白天还虚掩着的门此时紧紧闭着,上面还贴着斗大的黄色警示符——   污染慎入。   陈蕤和方彧对视一眼。   路过的清洁工用拖把重重地扫过她们的腿,她们不得不先后跳起来,躲避拖把。   清洁工不满地啧了一声,大声说:“退后退后!小丫头看不见这么大字吗?这里传染!”   陈蕤忙问:“什么传染?那里面的人哪里去了?”   清洁工没好气道:“废话,当然是去传染楼去啦——”   方彧和陈蕤迷惑地互视一眼。   清洁工继续没好气地咕哝:   “啧啧,现在的小孩子啊,真自私——自己没有量子兽不早说,还赖在普通病房!又得喷这么多消毒水,吸了一肚子消毒水,肺都叫他吸坏了!咳咳,咳!”   她见这两人还直勾勾地盯着她,忙又大声咳嗽两声,以示自己肺部之坏。   可惜方彧和陈蕤都没注意到。   方彧喃喃道:“……没有量子兽?”   陈蕤怔忡地接着说:“……传染?!”   “可是没有量子兽不是基因问题吗,怎么会传染呢?”   陈蕤及时探出手,一把抓住清洁工的拖把杆,问道。   清洁工本来要走,用力拉扯两下,发现这个瘦瘦高高的女孩力气惊人,居然纹丝不动,便没好气说:   “基因问题?你们是外头来的吧?这都是那些脑袋发热的共和分子编出来骗你们的!”   陈蕤松开拖把杆:“哦?在贵国这是传染病咯?”   “那当然。你要用他吃过的碗、拿过的筷子、和他贴一块喘气儿,你的量子兽也会一股风一样跑掉的!这些人居然还敢上街抗议,这不是把我们的空气都污染了吗?要我说,就应该把他们通通抓起来!”   陈蕤:“啊?那你和他一起呼吸了这么多天,你——”   清洁工有点慌张:“我早查过了。我还是好的!”   说完,她点点空气,冒出一只金色的小青蛙,咕呱咕呱起来——   陈蕤一愣:“在哪里啊?我没看到。没有,根本没有!”   清洁工吓了一跳:“不,这边,就在这边——”   陈蕤沉痛地说:“没有啊——方,你看到了吗?”   “你看,她也没看到!”   不等方彧出声,陈蕤就一脸节哀顺变,握住对方的手:   “——您会不会是得了量子兽幻视症啦?我们那里可有这样一种病,压根没有量子兽的人,会幻视到自己的量子兽……”   清洁工嘴角抽搐片刻,神色慌张。   半晌,她慌忙一把夺走拖布,飞步而去,边走还边神经质般搓着手。   方彧转过头:“……你捉弄她干什么?”   陈蕤哼了一声:“现在怎么办?”   方彧:“你问我?”   两个人面面相觑片刻,居然决定到那栋“传染楼”门口,问问门卫能不能进去探望。   这肯定不是什么聪明之举。   因为门卫像看着一堆太空垃圾一样,瞪眼看着两人:“这里都是无量子兽的细菌病毒!你们疯了吗?”   陈蕤还试图和门卫争辩说,公国的医院压根没权利禁闭联邦军部的人,很快被呼呼的北风吹得闭了嘴。   陈蕤和方彧抬起头,望着传染楼高高的塔尖。   “……”陈蕤:“要不从这边……跳过去?”   方彧比了一下两栋楼间的距离,略一计算:“不行,我一直不会用量子弹射,会吐。”   陈蕤愣了一下:“……我没说用量子弹射。”   方彧:“?那用什么?”   陈蕤:“用脚。”   方彧:“!!?”   两人在门口争辩了一会儿。陈蕤说即使方彧两条腿都是假肢,也不至于跳不过去。   而方彧说了什么动量、加速度、力矩、人体工程力学,还要给陈蕤数学论证一下人类有天然不可剥夺的权利跳不过一米九。   她们在门口争辩许久,直到门卫大爷拿着电棍出来赶人:“还要不要人睡觉!”   两人夺路而逃。   “呼、呼……”两人钻进急诊大厅,喘吁吁地吐出白雾。   急诊大厅里一片混乱景象,不时有人推着床飞奔而过,有人蜷缩在轮椅上嚎叫。   陈蕤环顾四周:“我有办法。”   方彧愣愣问:“怎么……”   她还没说完,陈蕤突然浑身一软,直接跌倒在她怀里:“哎呦呦……”   方彧吓了一跳: “这是要干什么?”   陈蕤睁开眼,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以与“哎呦”声颇为不协的敏捷,从一位扭伤了脚脖子的年轻人手中薅过一把轮椅:   “对、对不起……我、我喘不上气来了……借、借用一下……”   说完,她一屁股坐上去,低声说:“上楼,去天台。”   方彧茫然地和她挤上电梯,推开天台的铁门——   “那个,其实我还有点恐高……”她警惕地说,“你要干什么?”   陈蕤向自己的黑手套吹了两口气,拍拍两边的轮子,很灵活地转了两下。她似乎很满意,抬起头,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上来。”   方彧:“什么?”   “势能转化为动能。你不是很爱讲理论吗?”   话音未落,陈蕤已把她往怀里一拉,用力一拨轮子,从斜坡上滑下,如飞鸟般扑了出去。   方彧:“!??”   这个东西是这样用的吗?!   她随之飞奔起来——前面是万丈深渊,可陈蕤没有停下,她也不能停下。   她觉得她快死掉了。人不是属于天空的物种,这种行为违背了生物的本能——好像飞鸟扑向大海,白鲨跃入天空。   深渊就在眼前,陈蕤很冷静地抬手按住她的肩膀:“别动哦。”   她们飞了出去。   方彧:“啊啊啊!啊啊啊!!”   陈蕤紧紧搂着她:“你别乱动!”   方彧大喊:“你勒到我的胸了!”   陈蕤低下头:“是吗?对不起,等等——你是不是一直在踹我的腿?别踹我!”   咕咚一声,陈蕤用力按住左轮,将身一压,翘到一边的轮椅稳稳落地。   方彧:“……我去了!”   二人幽幽对视着彼此:“……”   陈蕤:“你像树袋熊抱桉树一样抱着我干嘛?下去。”   方彧从善如流地跳了下来,惊魂未定。她回过头看了看她们的来路,感慨道:   “太厉害了,你怎么什么都会?”   陈蕤站起来,拍了拍裤腿的鞋印:“以我的职业来说,仅仅会开机甲就太无聊了——方,你知道人类发明轮子是为了干什么吗?”   方彧:“……”   反正不是用来跳十米台的。   “运动。所有带轮子的东西最终都发展为了体育项目。”   她笑嘻嘻拍了拍椅背:“所以,这个也可以当成一种运动嘛。”   方彧:“……那你技术肯定不错。”   她们从天台下楼,立刻被一股呛人的消毒水味熏得够呛。   在这里行动的几乎没有人类,全是些圆滚滚的机器人,快乐地推着消毒喷雾器滑来滑去。   由于谢相易没告诉她们自己被关在哪里,她们不得不挨个病房查看。   那些被关了不知多久的病人似乎都有些精神失常,有个人甚至隔着窗子向她们吐果核,还大喊道:“保护好我的孢子!”   她们下到五楼,在拐角处看见一张挂着“新入院”标识的门。   陈蕤拿过名牌看了看:“谢相易……是这里。喂,喂,谢相易,这怎么开门?”   谢相易的声音从里面响起:“不知道,是有锁的吧?”   方彧低头摆弄了一下:“有密码,不知道是什么密码系统。克里斯托弗?先来跑一下试试……”   砰!   “……”方彧抬起头。   门在她面前委屈地□□一声,撞在墙上。   陈蕤放下右腿:“开了。”   方彧:“……”   谢相易从门后现身,双手捂着耳朵。   他一言不发,面露警惕,一把将她俩拉进屋内,砰地掩上门。   室内温度不比室外高很多,漏着冷风,只有一只嘎嘎叫的行军床,看起来有点年纪。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 c o m   方彧环顾四周,不禁打了个寒战。   两人都有很多问题想问,七嘴八舌地开口——   陈蕤:“为什么他们说无量子兽传染?这里的医生都是神棍吗?”   方彧:“这里面的人都是因为没量子兽关进来的?这不是非法囚禁吗?”   谢相易很耐心地杏眼微瞪:“这些没用的都放放吧,二位。”   “没用?你都被关起来了,还有什么是有用的?”   “没看出来你脾气挺好啊,当初对我可不是这种态度……”   “菲利普大公死了。”   方彧:“??!”   陈蕤也一愣:“你从哪知道的?”   谢相易冷声说:“菲利普大公前几天不是因为‘惊吓过度’,在这里住了好几天院吗?我担心阿尔巴的事情……”   “……就趁着他的卫兵交班,偷偷上去看看情况。今天晚上我又去了,但是他的床已经空了。我听见人说,他死了。回病房后,我就被抓到这里了。”   方彧下意识辩解道:“我只是让人从后拍了很小的一小下。”   谢相易:“没人说是你拍死的。他们说是惊吓过度,突发心脏病。”   方彧愣了愣:“他居然有心脏病?我派去的那个人说,大公力气很大,挣扎了半天,差点把他给锁喉反杀,身体素质好得很。”   “……”   谢相易深深看了她一眼:“方,人们在政治上常常会使用婉辞,你知道吗?”   方彧:“不知道。”   谢相易沉声:“比如用‘心脏病突发’代替‘政治谋杀’。”   谋杀?   方彧近乎是电光火石间,想起了她、裴行野和菲利普大公在那间小屋子里的对话。如果菲利普大公永远闭上嘴,那么裴行野同坎特这桩秘事之间的关系,就彻底湮灭无人知晓了。   ……会不会是裴行野?   他到底也是联邦目前为数不多的得力边将,就是单凭一个“养寇自重”,联邦也不敢当真奈何他。他需要这样缜密小心行事,不惜下手杀人吗?   “你干脆现在就跟我们走吧!”   “用不着。”谢相易说,“我只要告诉你们这件事,但光脑被没收了——快走。”   方彧回过神来:“那你怎么办?”   谢相易没好气地催促:“我已经报告佐藤上校了,我是联邦军部的人,他们还敢关我一辈子不成——快走!咱们这回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别再惹麻烦了。”   说完,他把两个姑娘推出屋去,自己啪地合上房门,还不忘问一句:   “你们看锁上了吗?没踹坏吧?”   陈蕤拨弄了一下门把手:“放心,锁得死死的。”   她冲方彧翻了个白眼。   方彧点头:“有较好的自我管理意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17 10:04:03~2023-10-18 10:43: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日读好书三百本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恬残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玫瑰之心(4)   ◎廷巴克图没有月亮。◎   方彧一晚上都没怎么睡。   回到酒店已经很晚, 她急急忙忙写完给达芙妮的稿子,天色就已泛白。她感觉自己只趴在桌上打了个盹儿,第二天的记者发布会已经开始了。   “方!方!方彧!”   克里斯托弗说:“还有三十分钟就轮到您的环节了,真的不能再睡一会儿了。”   方彧打了个寒战, 懵懂道:“啊?”   她在混沌中穿上军装, 多亏克里斯托弗指挥才没有把裤子穿反、衬衫系错。   朦胧中想起达芙妮说她像西瓜的论断, 她停下来冲着脸上喷了点防晒,才夺路冲了出去。   达芙妮徘徊在场地外。不远处的几个人一直盯着她, 指指点点的,发出窸窣的窃语声。她浑身的泼辣劲儿也随之愈来愈收敛,显得畏畏缩缩的。   方彧忙跑了过去:“阿巴尔小姐!”   达芙妮如蒙大赦,伸出手,又缩回去:“方少校!你终于来了,他们不让我进去,说证件……”   方彧一拍脑袋:“啊, 证件!没事, 我领你进去。真对不起, 那个……我睡过头了。”   说完, 她看了下时间,拉过达芙妮的手,撒腿狂奔。   那几个盯着达芙妮看的人,现在开始盯着方彧看了——   “那是方彧,是不是?”   “……她怎么和那个女人在一起?”   “我听说她年纪小, 做事挺愣的, 还把坎特小姐关进扫帚柜里过……”   “但再愣也不能公开和那种人往来呀, 她是军人, 不担心卷进什么丑闻吗?”   达芙妮略显惊恐地听着。   方彧恍若未闻, 掠过那群人,对着保安晃一晃自己的准入证。   保安瞪着达芙妮,刚刚张开嘴,方彧已经拉着达芙妮从他身边穿过——   “谢谢,这是我同事。”   她大言不惭地丢下一句显然不对头的谎话。   进入会场,达芙妮登时感到更多箭一样的目光扎在身上。一阵聚光灯闪过,方彧反应很快,立刻摘下帽子递给了她,她慌忙用帽子遮住脸部。   听到快门咔嚓声,她下意识想挣脱方彧的手,但对方握得很紧,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挣扎。   她在发抖。   方彧发现自己抓着的手在哆嗦,后知后觉地转过头——   达芙妮颤声说:“方,我、我……”   方彧笑了:“认识你的人好像还挺多的呢。”   达芙妮的脸色白了,颓然说:“是啊,我毕竟干了这么多年了……这里是个小地方。”   方彧本来是想帮她缓解一下紧张,看来却起了反作用。   “没什么可怕的,”方彧努力寻找一种能安慰人的理论,“你或许出卖了身体,但现在的媒体工作者和军人大半都得出卖灵魂。所以在这些人中,你说不定还是离撒旦比较远的那种类型。”   达芙妮颤抖着嘴唇,虚弱地笑了:“方少校,您说话还是那样。像我妈妈念量子教经书一样……让人听不懂。”   方彧心情复杂:“谢谢夸奖。”   台上传来经扩音后略带机械感的声音:“下面请联邦军少校方彧介绍一下此次平叛的具体状况,并回答问题。”   达芙妮抖得更厉害了。   方彧安慰地拍拍达芙妮的手背。顿了顿,又不疾不徐地从裤兜里摸出一只西瓜头面具,慢吞吞地替她戴上。   “到我们了。我临时买的,只有这样的……可不是因为你说我像西瓜头。”方彧说。   达芙妮泪眼汪汪地隔着西瓜头望向方彧:   “我知道您不会记着我讽刺您的话的,您人好。”   方彧拉着她,走到聚光灯下。   记者会开在大清早——底下的记者本来十有八九出神的出神,打哈欠的打哈欠,突然见方少校拉了一个面具女上台,都精神为之一振,射出八卦的精光。   方彧摊开资料:“关于平叛的过程,除军事细节无可奉告外,其余的内容我已按规定全部上传到共享云端,各位可以自取所需。”   她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笑了一下:“比之一次无意义的内部斗争,我觉得这位女士能带来更有意义的内容。所以,我想把这部分时间交给她——谢谢。”   说完,方彧敬了礼,退后一步。   达芙妮求助般看向她:“……”   方彧冲她眨眨眼。   达芙妮鼓起勇气,上前一步,深深鞠躬。   “各位、各位记者朋友们好,我、我要向大家讲述的,是、是一件不大愉快的、可以说是悲惨的事情……当然,是对我而言悲惨,对他来说倒是挺有趣的。”   达芙妮一开始还舌头牙齿直打架,念着念着就流畅了许多。   台下的闪光灯就没停过,一片噼里啪啦的打字声——   所有人都意识到,今天来这个倒霉的小破记者会是踩了狗屎运,今年的KPI估计全靠这一码了。   方彧也很紧张,提心吊胆地默背,在心里数着还有几句结束。   终于,达芙妮颤声说:   “……我今天之所以站到这里,不单单是为了自己鸣不平,更是为了强权与公理的倒置而不平。我以人类意志发誓所言字字属实,如有不然,愿意承担一切法律后果。”   达芙妮念完,激动得胸脯起伏,深深埋下头。   主持人也略显混乱:“呃,这个,呃……下面是记者提问环节。”   达芙妮紧张地倒吸口气。   方彧的心也悬起来——比起念稿子,她其实更担心这个环节出差错。   虽然她也估摸着给达芙妮准备了几个万金油答案,但毕竟不能完全做到知己知彼,到了现场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台下登时一片混乱。   一些小报记者坐得远,只能跌足长叹。地理位置占优的《每日奥托》和《桑谷之声》的记者像老大爷抢免费鸡蛋一样争夺一个话筒,差点没打破彼此的脑袋。   最终,《桑谷之声》膀大腰圆的特派记者夺过话筒:   “这是对坎特总长很严肃的指控啊,请问您有什么证据吗?”   达芙妮一咬牙:“后来,我知道自己待不长久了,就偷偷录过视频和音频。”   说完,她转过身,打开自己的光脑,放了一小段视频。   视频放完时,话筒正被《桑谷之声》的记者虚虚握在手里,但他仍直勾勾盯着视频里的金发美人,不可自拔——   《每日奥托》的记者手疾眼快,劈手夺了过去:   “请问先大公刚刚去世,您就曝光了其与总长的暗地交易,其中有什么隐情吗?”   “喂,你偷袭!”坐失良机的那家伙恼火地咕哝。   达芙妮:“我知道大家或许不会相信,但凭空捏造一个隐情,也违背我站在这里的初衷……”   达芙妮一连回答了几个问题,好在都在方彧给她的押题清单上,是事先准备过的,还都中规中矩。   眼看场下已经是一些娱乐小报在提问,方彧也悄然松了口气。   她用背部倚住墙壁,偷偷背过手,探进裤兜,摸出一块巧克力,在身后费劲地撕包装。   这时,又一位记者接过话筒:   “……这位小姐,可能有所冒犯,但是您考虑到您目前的职业,您这样大义凛然,是不是还有一些向坎特先生要封口费的企图在里面呢?”   那人噗嗤一笑:“换句话说,您有没有担心过,您的身份会与这篇正气凛然、文笔斐然的讲稿有些不协调?”   下方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啊,啊,这……”   达芙妮的舌头瞬间打结,惊恐地回过头,看着方彧。   方彧正专心和包装纸互殴,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才猛然抬头——   克里斯托弗说得没错。   方彧像卡顿了般一动不动,不无幽怨地想:只要我不吃早饭,肯定低血糖。   她不再管镜头,将一块巧克力塞进嘴里,一把抓过话筒:   “唔,你这个问题我来回答——抱歉,等我咽下去的。”   见那个记者还要开口,她直接抬手指着他的鼻子,含含糊糊地抬高声调:   “老兄,你看到我们这上头写着什么吗?秩序与理性。我尽量用理性对待你的提问,请你也好歹稍微还我点儿秩序——我在回答的时候,你就先不要再说话了!”   快门声更响亮了些。   “嗝。”方彧咽下最后一口巧克力,自感缓了过来。   她逼迫自己尽量显得凌厉些,不好惹些:   “瞧您这副聪明绝顶的样子——您不就是在讽刺她没有写出这篇讲稿的能力,顺带着暗示这篇讲稿的缺乏真实性吗?后者确保了您‘立场正确’,前者能够吸引足够的眼球——”   那人插嘴道:“方少校,请您专注于问题本身……”   方彧打断他:“我没说完呢,我当然会回答你。即使你向我兜头扣一盆狗屎,我也还是要回答你,但还不是现在——”   台下发出低低的嗤笑声。   “这位先生,回顾历史,人类每次信任的崩坍,随之而来的就是萧条与战争。那些以炮制冲突为业的人,要为此后的黑暗时代负责。”   “您对权力不敢置一词,却先对反抗者横加奚落,您是在制造撕裂与冲突——您自以为您拿了年终奖,您很聪明吗?不,您对您的孩子们犯了罪!”   方彧显得很咄咄逼人。   那人不由后仰了身体:“……”   方彧顿了顿,缓声说:“现在我回答您的问题。凡事论迹不论心,她揭露了一桩罪恶,只会得到麻烦,不会得到报酬,我认为这很英勇。”   说完,她啪地放下话筒。   台下一片寂然。突然,不知从哪里开始,有人用力鼓起掌来。一时间掌声越来越大,最终居然掌声雷动。   方彧反而开始后悔,有些坐立不安,低声咕哝:“……唔,糟糕。”   一旁的拉芙妮抖得更厉害了。猛然间,她腾地站起来。   台下的众人都一愣。   拉芙妮抬起颤抖的手,按住西瓜头面具——   她一咬牙,猛地将面具扯下来,扔在地上。   摄像师们反应过来。一阵闪光灯如白昼流光,闪得她睁不开眼。   灯光褪去,拉芙妮指着自己的脸,柳眉倒竖:   “认识你老娘我吗?我叫拉芙妮·阿尔巴,不是这位小姐、那位小姐——瞧你那一脸阴损样子,你的蛋被王八拱臭水沟子里去了,有本事写老娘啊,把老娘的大名写出来。黑红也是红,老娘活了二十几岁,也值得一个遗臭万年!”   “?!”   那记者估计这辈子都没被这么骂过,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其余人等也神色僵硬,不知所措:“……”   方彧:“……啊哈?”   当天下午,方彧看到了热榜头条的题目——   #阿尔巴‘王八拱蛋’,方少校‘狗屎扣头’。网友横批:发烂发臭#   **   “哈哈哈哈我们学校的热门帖子十个有三个是你!”   陈蕤在床上前仰后合地狂笑:   “‘下定决心了,我要向方彧小姐姐表白,她善良勇敢还有文采。你们说孩子名字叫什么?’——方,叫什么?”   方彧趴在床上,愁眉苦脸地合上书:“……哦。”   她心里有事,连带着胃都沉甸甸的,得知有一堆男男女女隔空表白她,只增加了需要担忧的事项。   她无精打采地倒回床上。   奥托会怎么应对总长的丑闻?   如果坎特被“高举轻放”,那将被暗中重锤的……恐怕就该是她了。   她会被排挤,会被找个错处问讯,会被直接抓起来?   啧,一定是姿势不对,她为什么净想些悲观主义的东西?   方彧给自己在床上翻了个面。   ……算了,大不了就辞职,再大不了就逃走吧。   不知道叛乱军那里有没有冲水马桶?   她很喜欢土拨鼠,好想和它们一起钻树洞啊。毛茸茸的,一定会很暖和很热闹……   方彧美滋滋地睡了过去。   她做了个梦。   梦里她正在树洞里和土拨鼠兄弟们把盏言欢,一个圆滚滚的小机器人突然闯了进来,大喊大叫:“奥托有消息了!奥托有消息了!”   她这才想起自己曾给奥托的“物种平等促进委员会”写过信,要求他们捕杀老鹰,因为它们很邪恶,吃了好多土拨鼠……   “方!方!已经晚上八点了,该起床了!”   方彧猛然惊醒,发现自己四仰八叉躺在床上,陈蕤已经不在身边。   克里斯托弗温和地说:“您错过了酒店的晚饭时间,我给您点了外卖。”   “哦……”方彧揉着眼睛,“陈蕤呢?”   “捏过您的两颊和鼻尖部皮肤、赞叹了几声‘不愧是纯种E型血统,真显小’后,就离开了。”   方彧默默拿起水瓶:“……”   “而且,奥托来消息了。”   克里斯托弗气定神闲、八风不动,像运筹帷幄的策士。   策士总是一脸淡定的——和梦境中的小机器人反差强烈。   方彧一口水喷出来:“噗!”   她忙咳嗽着放下水:“什么?”   克里斯托弗声调愉悦而克制:“坎特总长下台了,临时代理总长职务的财长陈岂宣布将其暂时禁闭。看样子,息风党的诸位都在预备和坎特家切割。”   她眨了眨眼:“啊,是这样……”   方彧呆呆握着水瓶,并不显得欣悦,反而略显惆怅。   克里斯托弗微愣:“您不开心吗?”   方彧垂下头,低声说:“是吗?你又为什么开心呢?”   克里斯托弗:“在我的算法设置里,但凡有利于您的事情,都会自动触发快乐模组运行。”   “……”   “说实话,克里斯托弗,我有点害怕。”方彧目光游移。   克里斯托弗知道,这是她缜密思考时才会出现的神情。   方彧:“我不了解政治,也没有能力和那些人斗。可我现在在做什么?用我的弱点攻击别人的长处,这不是以卵击石吗?”   克里斯托弗沉默片刻。   方彧在表达恐惧,这是一种私密的人类感情。   她从不向他人表露类似的感情。   方彧是一个内敛的、或许本也没有太多感情的人类。   正是因为它并非人类,而是一件私有物,那么不愿意向“人”表露情感的方彧才会如此倾吐衷肠吧。   它温和地说:“根据我的数据统计,您有明显的低自我评价倾向,这类人往往倾向于低估自己。从您过往经验来看,您在高考后认为自己肯定会被调剂、在快餐店打工时认为自己学不会打冰淇淋,还有……”   方彧伸出手:“打住,打住!”   “虽然科学主义不可取,但我们用科学态度说话,”克里斯托弗微笑着,“说不定有一天,整个银河系都是您的呢。”   方彧没好气地用被子盖住脑袋:   “内耗,就这样内耗下去吧,地球碳基生物没前途了!”   “哦?看来机会来到了来自地球的机械生命这一边,”克里斯托弗笑道,“我保证到时候绝不让您进宠物商店,您永远是我的主人。”   方彧没精打采地打好领带,套上外衣。   “呐,到时候就全拜托你了。”   她拉上门,苦笑道,“对了,别忘记告诉你们的头儿,我可是早在星历300年初就做了人奸。卧底二十年,劳苦功高啊。”   好在方彧的“人奸”言论只有克里斯托弗一个人听到——   当天半夜,她就接到了升任中校的通知。第二天一早,又接到了升任上校的消息。   如果奥托方面得知,这位被火箭提拔的校官曾扬言“要做人奸”,那恐怕不会很高兴的。   与她一同升职的还有谢相易和陈蕤,两人也同样被连拔两级,一起做了少校。   这种不常见的超迁似乎代表着奥托方面的态度,据陈蕤说,她父亲的意思是——   “我们早就对坎特看不过眼啦,谢谢你先发夺人,这一声叫得好!”   “现在我们已经向你抛出橄榄枝来,识相的就赶紧衔紧了狗嚼子,老老实实做我们的狗,别再乱叫啦。”   与此同时微妙改变的,还有网络上的风向。   当她升任中校时,网上还是一片海晏河清的欣然赞许之声。   等到第二天一早她成了上校,就有人开始质疑起她充当投机客的成分来。   有人言之凿凿地说,她必然是先得到坎特要倒的风声,这才冒着风险搏一搏、单车变摩托的——“也不想批评这个小姑娘什么,想往上爬是人之常情,人家也没违法犯罪,富贵险中求嘛”。   有疑似在这次提衔中被方彧挤下去的军官,在评论区直接破大防:   “军部算是完犊子了。老老实实在前线婆文海棠废文都在幺污儿二七五二吧椅打仗的大头兵多少年提不了衔,一天到晚活跃在娱乐花边的网红倒是几次违规提衔!”   还有人惆怅地写诗:“今冬的寒风啊/将我和她一同吹过/我在风中萧瑟陨落/她扶摇而上九天辽阔/这/是命运的错落!”   方彧合上光脑,神情也跟着惆怅起来:“……”   陈蕤笑嘻嘻凑过脑袋:“诗写得真烂——啊,太好了,也有骂我的了。”   她兴奋地撒开手,认真品读那篇骂她的小作文。   方彧懒洋洋靠着椅背:   “唉,我觉得无法反驳啊……我没有实绩,还靠政治投机才这么快提衔,的确像个军部推出来的小网红。”   陈蕤:“哈!这里有人说别看小谢的祖父没了,但谢家背后仍然手握乾坤——你生气吗?你不觉得好笑吗?”   方彧:“不生气。但也没什么好笑的啊。”   陈蕤:“可我就特别喜欢看别人一本正经地声讨我,感觉很爽。”   ……早就看出来了。   方彧苦笑:“唉,我还是对他人的情绪保持一点尊重吧。”   突然,敲门声响起。   方彧只得起身开门。来人面容严肃,穿着黑色燕尾服,看打扮像是大公的仆从。   他鞠了一躬,沉声说:   “上校,明天是先大公的葬礼。大公妃殿下满怀着悲痛,诚望您的莅临。”   方彧一愣:“……”   半日她反应过来,忙说:“啊,是,我当然是会去的。”   那人离开了,方彧回过身,心中琢磨不定。她本能地觉得,大公妃邀请她可能并不是出于对奥托政府的“礼貌”。   “……又要早起了啊。”   次日一早,方彧赶去参加菲利普大公的葬礼。   或许是因为坎特案情正炙,大公的葬礼显得低调冷清许多。   方彧在大公国呆了许多天,早已发觉当地人其实不太把联邦政府当个玩意,甚至对这些“外面人”抱有一种微妙的优越感。   因此,这种冷清氛围恐怕也并非出自对联邦政府的忌惮。   ……反而更像是操办者心情不佳的摆烂。   葬礼在草坪上举行,现场放着古典风格的进行曲。   葬礼严格遵循公国的宗教传统,与联邦流行的量子教式葬礼很不同。现场有红袍牧师跪地祈祷,祝福死者早日得到“启天大神”的宽宥。   大公穿着全套的金红色长礼服,佩着帝国勋带,脸色青白,像个古旧丑陋的玩偶,僵直了手脚,四仰八叉躺在水晶棺里。   宾客们伴着哀乐,依次上前献花,并向大公妃和大公储致意。   大公妃穿着一身黑,头戴黑纱,神情戚然,显得格外美丽。   一待来宾向她致意完毕,她便垂下优美的颈子,携着年幼的继子向客人们还礼,轻声细气地说:“愿奥托大帝保佑您。”   方彧前面站着的是联邦驻大公国的大使,一见了她,就像得了奇珍,热情洋溢地握上手来:   “哎呀,在这里呆久了,真是怀念咱们联邦这种清爽的礼节啊。”   方彧虽然也对即将要亲吻那对母子的手颇为烦恼,但还是留意到周围人阴沉的脸色——   她嗯嗯啊啊地支吾着,心里盼望大使阁下快点闭嘴。   终于轮到方彧——大使阁下暂且不甘地闭了嘴。   她把花朵放下,先望向大公储:“殿下。”   这个胖乎乎的孩子两眼呆滞,像提线木偶一般,木然伸出手:“……”   方彧只得躬下身去,大公妃却及时开口:“方少校……啊,是方上校了。”   她巴不得一声,立刻直起身:“大公妃殿下。”   大公妃苦笑着看向她:“方上校是客人,就不必勉强自己了。”   方彧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大公妃又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裴提督看来赶不回来了吧。真可惜,殿下生前也很喜欢提督呢。”   躺着的大公、站着的大公妃、远在边境的裴提督,三者一时出现在同一语境内,虽然很古怪,却是智人有别于其他生物的典型行为,八卦和想象。   方彧附和:“是,现阶段的曲率飞船受制于格莱尔方程,与理想状态的速度还有很大差距。”   大公妃愣了片刻,苦笑道:“……方上校,我能不能托您给他捎句话?”   方彧:“那自然。”   大公妃柔美的眸子有一瞬间泪光盈盈:“就说……请他在闲暇的时候多看看月亮。”   方彧微怔。   是某种暗语吗?   她能看出裴行野和大公妃似乎彼此熟识,但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她并不清楚。   ……或许,大公妃是裴提督在公国的暗线也说不定。   她听说裴行野早年在要塞做参谋时,搞谍报就很有一手,士乐为之死,许多叛乱军高级将领都被他忽悠得五迷三道。   可是,如果大公妃是在向裴行野传递什么消息,也不至于用人传人这种原始的方法吧?不很容易暴露吗?   “方上校?”   方彧骤然回过神,暂时从字面意义理解了这句话:   “呃,廷巴克图没有月亮。它质量很小,一颗卫星也没有。”   大公妃缓缓眨了眨眼:“啊,是么?我并不知道,我的地理学得不大好……不管怎样,您就说吧,他明白的。”   方彧:“……是,殿下。”   这时,大公储突然一屁股坐到地上,哇哇地哭了起来。   哭声刺耳嘹亮,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大公妃慌忙弯腰去哄他,见不奏效,又厉声说:“弗朗西斯,快起来!再不起来,今天的甜点就没有了!”   “……”   方彧不由多看了一眼。   储君虽然还是个孩子,但也该过了那种“坐在地上嚎啕”的年纪……   大公国唯一的继承人看起来智力不大正常,年轻的大公妃多半会以母后身份摄政,公国的野心家们只怕都已摩拳擦掌……公国的局势恐怕也会陷入混乱。   不愧是一衣带水的好友邦,连乱都要一道乱起来。   不过,方彧马上就要离开公国、返回奥托了。   所以,这个想法只在她脑海中短暂停留片刻,便烟消云散。   她和陈蕤眼下要琢磨的是,如何把谢公子从冷飕飕的小风库里接出来。   那栋楼可能好几年没放过活人出来了——   负责与她们交接的那位卫生官员十分紧张,在电话里反复强调,“青天白日地放出来”,很可能“引发群众恐慌乃至骚乱”。   陈蕤没好气道:“所以呢?黑灯瞎火的送出来?我不管。我们下午就要起飞,你必须在晚饭前把人给我放了!”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   最终,陈蕤与卫生官员勉强达成协议——   谢相易一出门必须直接上飞船走人,不得在公国内逗留,而他们会在清晨人少时放人。   第二天一大早,陈蕤趴在机甲方向盘前,边打着瞌睡操控机甲边骂人。   从那位卫生官员的祖宗,骂到大公国全体公民父亲的屁股。   方彧则适时为她配以“呕”的背景音。   陈蕤正犯起床气,心情很不美好,机甲开得也越发具有战斗性。   反正她是战斗机甲驾驶员出身,一路上遇见障碍物也不躲,死物则平碾过去,活物则翻个跟斗。如果不是市区内严禁开火,她只怕就要开炮了。   等到机甲重重落地,方彧已吐得七荤八素。   “唔……”她一脸麻木地滚下机甲。   一群拿着消毒枪的职员团团围了上来,严阵以待。   周围还有一群凑着看热闹的家伙——好像也并不很怕“传染”——因为他们只是在大门开启的一瞬间,嘻嘻哈哈地拉起衣领、捂住嘴巴,或做出后仰的模样。   谢相易沉着脸走了出来。   看热闹的人如同在鬼屋里撞见了鬼,发出刺激且惊喜的叫声。   数十只消毒枪一起喷出,压力调得显然挺高。   谢相易踉跄了一下,险些被水流喷倒。   “快走!快走!”   见谢相易步履踉跄,那个官员大声催促。   人群中有人见状,大喊道:“喂,放你出去都是因为你不是我们的人。你要是我们的人,早该被净化干净了——所以别在这里污染我们的空气,还一脸理所当然!”   谢相易没吭声,咳嗽着加快脚步。   方彧:“……”   突然,她向前奔了两步,也进入了水枪的扫射范围,登时被喷得睁不开眼。   谢相易不可思议:“你……”   方彧眯起眼,一把拉住了谢相易的手腕。她的手其实很稳,虽然没什么力度。   谢相易:“你头发湿了!”   方彧不言语,她的头发在水流中被打湿了,一绺一绺粘在脸上。   她默默探手过去,握住一只喷头的底部,无声地动着嘴唇。   突然,左右两边喷头的方向各自一转——   左边的齐刷刷喷向那群看热闹的人,右边的则转向卫生官。   众人躲避不及,被喷了个落汤鸡,吱哇乱叫着四散而逃。   卫生官的景况则更糟糕一些,水枪力度太猛,他被直接冲倒在地。   谢相易大惊失色:“?!”   未待众人反应过来,方彧一把拉过他的手腕,喊声短促的“跑”,撒腿就跑。   两人一路狂奔,爬上机甲。   陈蕤早已手疾眼快收起舷梯,猛地拉高仰角——   机甲升到半空中。   陈蕤懒洋洋的声音从驾驶舱里传来:“啊,你们俩掉进消毒水生产线啦?”   谢相易和方彧浑身都湿漉漉的,散发着一股要命的消毒水味,还上气不接下气,不得不大口呼吸,于是更加被呛得直咳嗽。   他努力支起上身,看着两眼无神、躺在地上的方彧,犹豫了半日,小声说:   “你……没事吧?”   突然,跟被雷劈了一样,方彧喘吁吁地爬起来,抓过垃圾桶——   “呕!”   谢相易:“……”   方彧苦着脸继续吐:“你看我……呕……像没事吗!”   陈蕤漫不经心的声线再次传来:“哎呀,这下咱们一起掉进方彧的胃酸里啦。”   直到上了星舰,方彧的晕机甲症状才有所缓解。   她总算富余出一张嘴,向谢相易和陈蕤解释道:   “这种水枪的系统一般普通光脑都能跑,我让克里斯托弗把他们的系统接入我的光脑,然后改了下代码。啊……”   她忽然神情慌张。   谢相易和陈蕤一起说:“怎么了?”   方彧挠挠头:“有一个问题,我刚刚才想起来……我好像忘了把暂停模组加回去了。你说,他们关不掉水枪怎么办啊?”   她低下头,望向窗外,似乎真的在担心水枪喷起来停不下去。   谢相易和陈蕤对视一眼,神情复杂:“……”   半晌,谢相易问:“你是故意的吗?”   方彧愕然:“怎么可能,我看起来像那种……白切黑吗?”   谢相易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不,你是蜂窝煤。”   方彧:“……黑得比较坦荡?”   谢相易:“又黑,心眼又多。”   “……”   方彧觉得还不如回去抱着她的小垃圾桶。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18 10:43:26~2023-10-19 13:21: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宵行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伊卡洛斯之羽(1)   ◎谁和你一家人哪?◎   时隔数月, 方彧再次回到奥托。   坎特案留下的劲风还打着旋儿,可奥托城已经看不出什么动荡之象。   经由临时大选,陈岂正式接任总长职务,引领“百亿同胞、三千世界”, 继续“向着银河前进”。本来摩拳擦掌意欲摘桃的白鸽会再度沉寂下去——   《每日奥托》的评论员在文章中颇具浪漫主义色彩地说:“白鸽敛翼, 因为风犹未止息。”   联邦的明珠光华依旧。   大学城里的学生们依旧灰头土脸地泡实验室、写论文, CBD的白领们穿着轻奢品牌、喝着冰美式。贵客们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黎明塔巍然不倒已百载,也必将千年屹立。   方彧却遇到了点糟心事:兰斯到底还是报考了军校。   这臭小子被海拉军校录取后, 先和她大吵一架,而后一声不吭地收拾东西走人,只给她留下一堆便利签。   此时此刻,方彧正站在厨房里,一脸沮丧,眯着眼拜读高压锅上的字条。   兰斯的字向来风流遒劲、筋骨均匀:   这也是锅。你用不明白这个,你该用来煮饭的在左边。所以别看了!   方彧:“……”她听话地看向左边。   兰斯在电饭煲上留了第二个字条:   这是煮饭的锅。先淘米, 然后把米放进去, 加水到一指深, 关上盖子, 按“煮饭”。记得插电源,否则以上步骤皆无效。   方彧愤怒了:“他把我当傻子吗?”   克里斯托弗微笑道:“的确过分多虑了。如果您有自己的房子的话,其实完全可以把我接入智能中枢系统——我可以为您解决这一切问题。”   方彧挠了挠头,感到了难度:“你怎么不说让我炸掉太阳?”   兰斯的第三张纸条从头顶飘落,落到她脑袋上。   方彧伸手一抓:   这是吸油烟机, 你也用不上, 但要补充维生素和植物纤维, 记得煮点胡萝卜吃。   “……”突然, 她的通话响起来, 是顾舍予。   方彧一愣,才想起她好像很久没听到过顾少的消息了。只知道顾舍予在他爹的“敦促”下,勉强写完了提衔的材料表,可能年后总算要升中校了。   对于他这种财阀子弟来说,这个晋升速度简直不是爬,而是蠕动。   她点了接听:“顾少校……”   “年轻的英雄啊!救苦救难的大菩萨啊!”   顾舍予毫不见外,张嘴就是哀嚎。   方彧:“……怎么了?”   顾舍予:“你可千万帮我这一次,方,看在我们都是智人、彼此比黑猩猩亲得多的份子上——”   方彧:“这么紧密的关系,我已经能想象你又要我干什么了。”   顾舍予:“你能不能穿上你的军装,带俩人去阿尔伯特大街?那有一群高中生,在拉横幅要求量子兽平权——领头的有个穿一身白的小姑娘,绿头发黑眼睛——”   方彧懒洋洋说:“我不能向高中生开枪。”   顾舍予翻个白眼:“开你个大脑袋的枪!那人是我表妹,你把她速速给我提溜回来。”   “提溜到哪?”方彧学着顾舍予的口吻问。   顾舍予愣了片刻,挠挠一头乱毛:“哎呀,真麻烦啊,能先搁你那放一会儿不?”   方彧转过身:“你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不能自己去捉人?”   顾舍予立刻板起脸,露出孔乙己看到茴香豆的神色:   “重要得很!我正在看一本古书,一个男人,给市长做家庭教师的,爱上了市长太太,然后又爱上了另一个小姐,然后他揍了市长太太一顿,然后……”   方彧:“……哦。”   “真的很要紧!我觉得他要死了,如果他死了,我……”   方彧一屁股坐下:“哦。”   “方,”顾舍予见势头不妙,忙住嘴改口,一挥手说,“提条件吧。“   方彧顿时觉得顾少英俊了不少。   她恋恋不舍地又瘫了片刻:“我欠陈蕤钱,八千星币。”   顾舍予眼睛都不眨一下:“没问题。”   方彧直起身,顾舍予紧张地瞟了一眼她将抬未抬的屁股,殷切道:“呐?”   她打个哈欠:“你表妹叫什么名字?”   “陆夺。”顾舍予忙说。   她耳朵不由自主地竖起来——陆夺?听起来像是那个平山集团陆银河的千金,原来顾陆两家财阀之间,有这样的关系。   “行吧。”方彧披起蓝色制服外套就走。   顾舍予或许体会到了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快感,一时喜不自胜,感慨道:   “哎呀,她实在太不地道啦,怎么能管你要钱呢?她不知道你身上的穷鬼都能战胜懒神了吗?”   方彧:“……”   **   薅过顾少的羊毛,方彧心情大好,她找陈蕤要了几个大头兵,就直接去了阿尔伯特大街。   那边商场门口果然有一群高中生模样的年轻人,举着“你在优越什么?!”“谁说节肢动物量子兽不配做CEO?”和“我们不需要一个‘殿下’!”的牌子,堵住半边道路。   现场已经有警察维持秩序。   不过这群小孩倒是组织严明,纪律不错,压根没发生暴力冲突,倒是有堵了一路堵出一肚子火的上班族摇下车窗,骂道:   “小兔崽子不回去上学,在这里裹乱!”   方彧在奥托呆了这么多年,早就见惯这种场景,只担心穿着军装过去引发恐慌,于是便先躲在一边找人。   前排的确有个外貌符合顾舍予描述的漂亮姑娘,此刻义正词严地骂回去:   “不是在路口就放了标识,让您绕四环吗?您是为了工资,可我们是为了同胞的权益!”   方彧:“……噗。”   她领着两三个人走了过去。   陆夺被同伴捅了一肘,忙回过头——   一个年轻女军官向她招了招手,另一只手仍揣在裤兜里。   她穿着松松垮垮太空军制服,但看起来并不太像军人,神色倦怠,两眼无神,语气倒是很斯文、也很温和:“你好啊,陆小姐。”   陆夺卡巴了一眼眼睫:“你好?”   方彧掏出证件:“我是联邦军少校,我叫……咳,王大锤。你表哥付给我八千星币,要我给你领回家去。”   陆夺登时炸了毛:“小表哥也叫我回家?!我说了我不回!除非——”   方彧笑说:“除非什么?”   “除非奥托正视我们的诉求!”陆夺铿锵有力道。   方彧挠了挠头:“哎呀,那你可就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家咯……你表哥说你如果不同意,就让我绑你。但我个人,唔,不习惯这么粗暴的做事方式。”   陆夺突然后退一步,很精明地说:“你真的是小表哥的人吗?再给我看一眼证件。”   方彧有点为难——她有证件,但那是方上校的证件,不是王大锤的。   这帮少年又是要大公下台,又是要量子兽平权的,显然和新闻里刚刚帮大公“镇压□□”、又杀了一堆“无量子兽暴民”的“方上校”气质不太相符……   她无奈道:“那我还能是来干什么的?”   “当然是来绑架我的呀。”陆夺态度自然地说,“因为我家里有钱。”   方彧:“……”   她想了想,冷静地抬起手示意:“绑回去!”   陆夺:“?!”   **   陆夺被像粽子一样塞进车里,这个小女孩战斗力极强,精力旺盛,直到车门关上的前一刻,还试图从方彧的手臂下钻出去——   方彧砰地拉上车门,把证件慢吞吞摸出来,丢给她。   “抱歉,我其实是联邦军上校方彧,”她瘫进座位里,“先声明,我个人并没有不赞同你的政见。”   陆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登时停止了挣扎:“你是……方彧?!”   方彧:“嗯。”   陆夺爬起来:“听说你在军校的时候,每次模拟对战都能赢!”   方彧:“……嗯。”   陆夺两眼放光:“你知道吗?我一直很羡慕你的——你是不是经常能领兵打仗?”   方彧转过脸,沉默半晌,干巴巴道:“……能打仗,是什么好事吗?”   陆夺语气轻快:“当然啦,为了压迫者而战很残酷,但是如果能为了被压迫者而战,那不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吗?”   方彧眯起眼,对陆表妹这番颇可挖掘一下的言论未作评论:“……”   陆夺“啊”一声,忙捂住嘴。   方彧笑说:“我是你表哥的朋友,不要紧的。”   虽则如此,陆夺和方彧还是默契地绕过了这种敏感话题。   陆夺笑问:“姐姐,听说你是银联大的学生?”   “……已经肄业了。”方彧尽量让自己不显得那么咬牙切齿。   已经过去这么久,每次想起还是会怒火填膺。   这估计要成为她一生伤心事了。   陆夺满不在乎:“那还是很厉害啊,我今年也想考银联大,不知道能不能考上……”   方彧笑说:“你想读什么专业?”   “量子生物!”   陆夺坚定道:“总有人认为那些没有量子兽的人拖慢了我们科技进步的速度,我不认为这样——科学与人,谁是目的谁是手段?他们该搞搞清楚。”   一个家里有矿的很聪明的傻白甜。   方彧想。和她小表哥一样。   不知道她对于报销八千星币的罚款有什么看法……   虽然顾少大概把八千块和八毛八平等视之,但她还是觉得这是很大一笔钱,不能总抓着一个人坑吧。   如果将来能更平均地坑一下,那她的良心……就损失得更有功德一点。   这时,顾少校的通话切进来。他的脑袋出现在车厢内——   他扭头看了看正在闭目发呆的方彧,又转向他的小表妹。   “喂,你不会又向方上校传播了一顿你那无量子神教吧?”   陆夺一本正经说:“是平权,不是神教!”她立刻又笑嘻嘻的:“小表哥,今天的事,你可千万别告诉我爸妈。”   顾舍予没好气道:“那你就赶紧回家——陈总长带着一群人又来了,又要吃饭。”   方彧仍合着眼,却悄悄竖起耳朵。   陆夺:“啊,好没意思,你就说我在学校不行吗?”   “对了,方,”顾舍予不理会,转向方彧,“陈总长让我跟你说,你是不是也来呢?”   方彧:“……?!”   方彧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是,世道变了。   陈岂、安达都是息风党帝政贵族出身。坎特当政时,他们这群人向来与顾、陆这种新贵的商业王侯泾渭分明。   只有像伊万诺娃这种被同僚排挤出局的家伙,才会转而“委身”这些新贵。   不过,早听说新上任的总长陈岂是温和派——他当财长时,就和顾、陆这几家大财团私下里走得很近……   “人生地不熟的,我就不去了吧。”方彧说,“我把你表妹送过去。”   顾舍予完全懒得理会陈岂为何突然对方彧起了兴趣,随口应下来:   “成啊。她狡猾得很,千万别叫她给跑了。”   方彧挂了通话,转过头。   陆夺眼巴巴看着她:“我不会跑的,姐。我知道我魔高一尺您道高一丈,您心眼比蜂窝煤还多——”   方彧:“……你从哪里想出这种比喻的?”   “《每日奥托》。”   ……真该检查检查了,是不是有人在她身上放了窃听器?   她先把狡猾的陆表妹交割掉,而后站在奥托川流不息的人海里发了一回呆。   而后,鬼使神差般,她的脚很有想法地走到了银河联邦大学的校门口。   “啊,我的校园卡被注销了?”   方彧不可思议地望向保安大叔。   保安抖动着小胡子,张开了嘴——下一刻,方彧的唇舌便已望风而靡,只能在对方喘气的间隙里插两句话。   “……是是是,我知道本来该办退学的,但我办了保留学籍休学。”   “……是是是,我知道我两年没报道过了。”   “……是是是,我的考试都不合格!”   方彧放弃抵抗:“是是是,我一个P事没有的普通校友,不该来打扰同学们美好的校园生活……”   “方?”一个略有些沙哑温和的声音。   方彧如蒙大赦回过头——谢相易围着围巾,戴着一副皮手套,胳膊下夹着几本书,正抬手撩起被风吹乱的头发。   他看了看方彧,又看了看保安,明白过来。   谢相易径自走向闸机,刷了卡,向保安说:“我带她进去。”   方彧愣在原地,被谢相易敏捷地一把拖了进来。   “……你怎么能进来?”她傻乎乎地问。   谢相易显然对银联大的校园很熟谙,也不看路,只垂着脖颈,将左手抱着的书捯过右手去,甩了甩手腕。   “你当初没学过吗?帝政时期,银河皇家学院是在……”   方彧:“是在一所图书馆的基础上成立的。”   谢相易:“那所图书馆是我家的。”   方彧:“……哦。”   她大意了,早该知道的,居然还问。   谢相易轻声细气:“他们把图书馆捐给皇帝,花钱消灾而已——不过,联邦建立后就不大提这码事了,后来就更不提了。”   方彧知道,“后来”指的多半是他父亲叛逃后。   “……但我祖父坚持把银联大的准入权留了下来。他说,宁可不要奥托的阑尾里的一个议员席位,也要银河的大脑中的一只板凳——你怎么想起回学校来了?”   方彧胡言乱语:“没事可做,不知道怎么就过来了。”   谢相易点点头:“如果将来我有机会……要是能在这里读书就好了。”   他显得有点惆怅,方彧也有点惆怅。   两个很惆怅的人凑在一处,就是加倍的惆怅。   谢相易突然说:“今天有安达涧山的课,你要不要去看看?”   方彧一愣,旋即点了点头。   她在学校的时候就修过安达涧山的《死亡哲学专题》,是为了凑够人文类通识课的学分,随便选的。   选上后,没被熏陶得哲学起来,却体会了什么叫人心险恶。   安达经常抽风式签到,一留作业就要一星期读七八本书,好像学生们都是无限小马达。期末考试时更是心黑手狠,经过他手的卷子,往往会让助教调分时调到哭。   每年挂在他手下的学生,如过江之鲫一般多。   但每年毅然选他课的学生,也如屠宰场里待宰的鸡一般多。   虽然离他上课还有一段时间,但教室里已几乎坐满了人。   谢相易和方彧从后门溜进去,坐到了最后排。   上课铃还没响,安达站在讲台前,低着头。他面无表情地整理上节课的报告,浑身散发出“这届学生都完了”的气质,像拿着镰刀的死神。   “诸位的报告写得烂透了。”   上课铃刚响过,安达就立刻冷冷说:   “你们读完阅读材料了吗?没有吧?没关系,有些苦果是要到一定的时候才不得不品尝的,到时候不要因为这门课跳楼就行……”   跳楼?!   下方登时一片瑟瑟,人人自危。   “虽然是有关死亡的专题,但我不提倡你们过早实践。该来的迟早会来,没必要像赶集一样匆匆忙忙。”   众人:“……”   安达顿了顿:“哦,对了,上节课向教务举报我的那位同学……”   他的语气好像他知道是谁举报了他,只是按照规定装作不知道。   底下的同学脸色发青。   安达:“没有别的意思,我不想在我们的课程中掺入过多的道德评判,但教务委员会提醒我教学内容要首先‘以保护青年的心灵为目的’。”   他冷笑一声:“如果你们已经这个年纪,还需要别人‘保护心灵’,那我们的教育恐怕走了岔路——打开书,上课。”   “……”   一片死寂后,教室内响起哗啦啦的翻书声。   方彧低声说:“……他还是这样,我想起被他支配的痛苦来了。”   谢相易:“其实,他对自己的学生最没顾忌,说过很多作为‘安达’原不该说的真心话。”   “不,如果你真选了这门课,你就会希望他多说点假话。”   ……   安达涧山的课和他的文章一样,文辞古雅、内里尖锐,是裹着华美锦缎的量子炮。   下课后,学生们一拥而上,抢到讲台前。   安达一一回答学生的提问,虽然很不客气,倒也没有拂袖而去。   只不过在他连续皱了几次眉头,客气地反问“这个问题是不是有点愚蠢”后,围绕他的人潮自然而然地退却了一些。   第二节课的预备铃响起,人群总算一哄而散。   安达走下讲台。只剩一个学生仍然跟着他。   方彧翻着书压低声音:“我一直很好奇,你觉得老安达打算让谁接班?”   谢相易瞥了她一眼:“当然是眼前这一位,安达岚川就是老安达当宠物养的,有名的废物了。”   那个学生踮起脚,摘下衣架上的呢绒大衣。待安达走过来时,便后退一步,很自然地为他披上。   安达毫无表示地接受了,似乎已是一种习惯。他只是抬了抬下颌。   那学生立刻领会,将公文包递过去,还顺带拉开了拉链——   方彧眯起眼:“可是他好像一门心思只做学术。而且就他这种拒人千里的性格,怎么可能拿得到选票……哎,那个人在干什么?”   谢相易抬起头:“什么人……”   他忽然语塞,神色大变,露出点罕见的震骇。   方彧不明所以:“怎么了?”   谢相易瞪圆了眼,居然忘记了装模作样地讲礼貌——   “你瞎啊!那不是……裴提督吗?!”   方彧:“?!”   她眯起眼。裴行野穿得像个大学生,又戴了眼镜,刚刚混在人群中,她居然根本没认出来。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6 . c o m   安达披上衣服,裴行野替他拿过公文包,两人便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   见二人走远,方彧和谢相易才敢对视一眼。   方彧大为震撼:“裴提督有什么把柄在安达手里吗?”   谢相易麻木地摇摇头:“……不知道。”   “那他为什么要像个酒店的大堂经理或者管家一样?”   谢相易似乎也很震惊,低声自语:“安达吗?难道是这样……不,也不一定……裴提督一贯是那样的……不过,如果是这样,那我就明白了……”   方彧:“如果是哪样?你明白什么了?”   谢相易猛地闭上嘴:“不行,这个想法太可怕了,我得找到证据再说。”   方彧:“……”   **   方彧和谢相易在校门口分手。   她拖着步子回到家里,四下冷冷清清的。没有那顶惹眼的金色头发转来转去,没有人阴阳怪气地和她讲话、说不上三句就要炸毛。当然,也没有从天而降的晚饭——   一股古怪的、或许近似“后悔”的感情扑面而来。   方彧倒在沙发上。   克里斯托弗温声说:“您需要厨房指导吗?”   方彧没言语。   过了半日,她站起身,疲惫道:“不吃了,都累死啦。晚安,克里斯托弗。”   说完,方彧砰地关上了门。   克里斯托弗:“……”   判断力失常,克里斯托弗暗暗想。关门是挡不住一个人工智能的啊。   方彧四仰八叉倒在床上,闭着眼,用力把枕头按在脑袋上。   克里斯托弗:“……其实,您有什么心事都可以对我说的。”   方彧仍闭着眼,不吭声。   克里斯托弗温和地笑了:“因为克里斯托弗并非独立的个体,它只是您的另一个灵魂而已。您可以把它当作整顿思绪的日记本来使用。”   方彧猛地睁开眼:“克里斯托弗,知道么?有时候你真是栩栩如生。”   克里斯托弗笑道:   “我察觉到了。您似乎有点儿把它当成您同种的智人们一样看待——所以您才对它也吞吞吐吐起来。这并非产品创造者的初衷,克里斯托弗会尽量改正。”   “……”她显得有些困惑而苦恼。   克里斯托弗得意地识别出,这种苦恼并不是为了兰斯而产生的。   半晌,方彧突然坐起来,一口气说:   “我担心他。世界在趋向混乱,好日子已经到头了,在可预见的未来,联邦白白养了近百年的军队,可能都要狠狠地流血了——他这个年纪去从军,那不是二叠纪晚期的三叶虫、小行星撞地球前的霸王龙、末日之战前地球的晚期智人吗?”   人类都会习惯于把自己的弟弟比作这些……早就灭绝的物种吗?   克里斯托弗略感困惑。   如果是它,它大概会觉得这么讲不大吉利。 竒 書 蛧 ω W ω . q ì δ ん ū 玖 ㈨ . C ǒ m   ……有时候,它真的很难辨别谁是他们之间谁是人类、谁是人工智能。   她说得对。不是自己太过“栩栩如生”了,就是她太不“活灵活现”了。   克里斯托弗温声说:“您如果真的下定决心,总有办法把他留下的。只是您大概不会这样做吧。”   方彧故意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和平常一样,像一只狡黠而虚张声势的猫:   “为什么不?你说得对,我早该打断他的腿!”   克里斯托弗笑了:“家庭暴力是不可取的。只是鉴于多年来您连骂都没骂过他一句,我以为,在处理和兰斯有关的问题上,您向来只能精神胜利——当然,这不能苛求您,您的社交一直有困难。”   方彧本能地狡辩道:“谁说的?我分明待人友善……”   “——您待人向来很尊重、很客气。”   克里斯托弗罕见地打断她。   方彧不由一愣。   克里斯托弗肃然说:“您待兰斯也一直很尊重、很客气——您觉得您不是他的血亲,没有权利干涉他,要尊重他的选择,不是吗?”   方彧默然:“……”   即使是她,也能听出“对待自己的弟弟尊重客气”,好像不是什么好话。   克里斯托弗有些严厉:“您知道您最致命的弱点是什么吗?”   方彧保持沉默。   “您总觉得自己这也没有权利、那也没有权利——可人的情感是不能用权利来约束的……人的权力欲也是。”   “……”   良久,方彧忽然感叹般说:“克里斯托弗哪。”   克里斯托弗:“是?”   方彧举起枕头,轻声说:“我不可能有这么聪明的第二个灵魂——别用第三人称说话了,听不惯。”   说完,她钻进被子里,闭上眼。   克里斯托弗没有休眠,仍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它太了解方彧了:她什么都明白,但打死也不改——是做不到,还是不愿做呢?   真是一个顽固的家伙。   **   第二天起床时,方彧已经几乎看不出一点多余的情绪了。   她恢复了那种温白开水一般的状态,没精打采地穿上军制服,用平底锅煎了一个鸡蛋,夹到面包片里,吭哧吭哧啃完了——她拖无可拖,终于得去军部报道了。   黎明塔依然屹立。   巍巍高塔内,达官显贵之流如过江之鲫。   她分明看见星环集团的顾歌和平山集团的陆银河从她身边擦肩而过,低声交谈。   顾歌:“再这样软弱下去,他们不拿咱们放血,难道拿他们自己开刀吗?”   陆银河:“老兄,唉,这车到山前必有路,想得越多越头痛啊。”   “你太盲目乐观了……”   “……”   她故意把帽檐压得很低,避开可能引来的目光,然而——   “方上校!”   一个热情洋溢的声线响起。   方彧打了个寒战,循声望去:“……”   陈岂抛下站在一边的裴行野,和蔼笑着走过来。见方彧没有伸手的意思,居然主动握住她的手,降尊纡贵地晃了晃:   “方上校,小女在您麾下可还驯顺乖巧?”   方彧忙敬礼:“总长阁下。唔……”   陈岂回过头,向裴行野使个眼色。   裴行野一脸无辜:“我就在这里等阁下。”   陈岂没奈何,只得压低声音:“行野啊,奥托不是不想给你们拨款,可是奥托也很困难……”   裴行野笑眯眯道:“是,是,下官全都理解——可是您遇见困难的时候也忒多。您一遇见点困难,下官的人就要白白丢命。”   方彧趁机脚底抹油要走:“那个,要不下官先告退……”   陈岂忙回过头:“不许走!我是说,你先等一等——行野啊行野,我算服了你这个磨人的劲儿,要不你看,咱们这样……”   两人低声交谈片刻。   裴行野似乎终于得到满意答复,后退一步: “那下官就告退了。”   说完,他敬了一礼,转身离去。   方彧慢吞吞把手放下。   陈岂回过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大为感慨:   “唉,想当初多乖巧伶俐的一个小伙子啊,现在也……不提了,不提了,方上校,你最近没什么困难吧?”   方彧忙说:“没有,阁下。”   “我看你脸色不大好,真的没有困难吗?”   方彧:“我从小就是这个脸色,阁下。”   陈岂哽了一下,呵呵笑了:“好,好——你这次揭发坎特的事,做得很好呀。”   方彧觉得对方好像已经切入正题,便不吭声。   “他的恶名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譬如水满将溢之堤,顷而溃于蚁穴,虽说是时也势也,但这蚁穴的功劳,自然是头等的。”   陈岂很缥缈地形容。   方彧:“……”   陈岂见方彧呆呆的,不禁有些烦躁:   “哎呀,你还年轻,很多事情都不懂得,倒也正常……但蚁穴若是天天把堤坝搞垮,那总有一天要大水冲了龙王庙,把自己也冲得七零八落的,到时候后悔就晚了!”   方彧反应过来。   陈岂在担心她得了甜头,一而再再而三,再寻个由头把他也搞垮——   这时候应该向领导保证自己不会这么做。   方彧吞下自己虚伪的唾液,像品了一口苦酒:“下官明白了。”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   陈岂点点头:“以后有什么困难,都可以直接和我反应,军部那群人都是推三躲四吃白饭的——对了,你不打算申请个军官宿舍吗?”   方彧一愣。   她没意识到这也可以算作“困难”之一——毕竟她住地下室这么多年,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方彧脱口而出:“可以吗?不是说很紧张,要排几十年的队吗?”   陈岂哈哈大笑:“傻姑娘,紧张当然是紧张的,但也不是一间房子也挪不出来呀。”   方彧后知后觉,感到自己被坑了:“……”   哎呀哎呀,方彧啊方彧,拿了好处就得上贼船——   你怎么连这种简单道理都反应不过来!   方彧自悔失言,忙又找补:“那个,还是算了吧……我、我资历浅,年纪轻。”   “嗐,你是什么人呀?英雄不与常人并论,这件事绝没问题……”   方彧忙说:“不行的,阁下!那个,我弟弟不在家!他、他有好多我不知道的秘密,我得保护他的隐私,我不能替他搬家。”   陈岂:“……”   这借口找得似乎不大灵光。   陈岂只得点点头,恢复了冷淡神气:“那就等你弟弟回来再说吧。”   ……想来“再说”就是“不说”的意思了。   方彧为自己逝去的房子而在心中恸哭,小心翼翼道:   “是,下官告退。”   **   方彧办完了履新手续。   她被分配到卢守蹊少将的舰队,任次席参谋,驻地在燧石关。   裴行野军中目前没有空缺的校官职务,如果被要过去,也只能暂行借调,还是要在别处挂职的。   能给少将当参谋,驻地又是和廷巴克图并列的大前线之一——这应该算是前景不错的职务了,估计伊万诺娃在背后费了不少力气。   但方彧仍打不起精神。   她莫名觉得危险。在陈岂亲自教训她那一番阴阳怪气的话后,她更觉得危险。   众矢之的总是不好的,最张牙舞爪的反派总是最先死掉的……低调才能苟命。   她又想起那天谢相易一脸顿悟的样子,有些好奇他究竟悟了什么。   大概率和公国的风波有关……   大概率和那几个人有关……   裴行野,安达,坎特,陈岂。   她在脑子里画出四个人的脸来,打算先捋清他们之间的关系。   先从最基础的利益关系入手,不看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要看确实的结果。   已知,坎特在玫瑰公国的风波中倒台,是裴行野隐晦地暗示她这么做的。   她在坎特与裴行野之间画了一个叉。   坎特倒台后,上台得利的是陈岂。   方彧又在坎特和陈岂之间画了一个叉。   陈蕤和安达岚川曾经在一场宴会上因订婚问题互殴,当时她只顾着看热闹,似乎没意识到……   联姻。陈岂和安达家族之间,有稳定的联姻关系。   她在陈岂和安达之间画了一个对号。   方彧一愣。   如果这个利益链条传导下去的话,那……   她看向脑海中安达和裴行野模糊不清的脸。   他们俩中间,大概率……有一个对号。   她心底一惊。   如果裴行野在公国的行动不出于自己的意志,而来自奥托的陈家或者安达的话,那……   方彧顺道走进楼下的酒吧。   她在上大学时就知道这里——虽然在寸土寸金的黎明塔周边,这个酒吧格调显然不太高,大都是些穷学生,甚至每逢期末都有带着电脑来赶ddl的。   吧台前的调酒师见又有客人进来,没好气地拉着脸:“要喝什么?”   方彧:“威士忌加冰。”   她在吧台前找个角落,坐在阴影里。   自从上次和洛林去过一次酒吧,她就发现那种混乱的声响、黑暗的光线很适合思考。   她平常总想些不干自己事的东西——   什么联邦啊,人类啊,宇宙啊,外星文明啊,跳夏威夷抖臀舞的土拨鼠啊……   她早该好好想想自己家里的事了,现实的、重点的、切身攸关的,她和兰斯的事。   “他就是个暴君,暴君!给他一根筷子,他就以为自己是哈利波特。他放个屁,就以为自己是小火箭——”   一道声线脱颖而出,十分扰民。   另一个人劝说道:“好啦好啦,咱们还不知道他的嘴吗?他心里其实还是……”   “心里?他才不关心我呢,他就嫌我烦。他的心像是在大润发杀了十年鱼的刀,呜呜呜呜……”   那个声音似乎情之所至,哭泣起来。   “唉,”另一个人似乎被这个比喻逗笑了,但那是一个苦笑,“只是杀鱼的刀吗……”   “怎么?”   那人回过神,柔声说:“你不用继承你父亲的事业,早晚能独立出去。如果你真的那么讨厌他,就别理会他好了……做不到?那看来你还是爱他的。”   哭泣的人似乎更破防了:“呜呜呜……”   方彧终于忍不住,回过头。   “?!”   裴行野轻轻拍着一个年轻人的肩膀,金红色的长发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年轻人有些眼熟,相貌十分夺目俊美,好像在哪里见过。   趁着他拉着自己的袖子直哭,裴行野四下环顾,神态慵懒,但眼神锐利警惕。   简直像一只鹰的眼睛。   方彧忙往阴影里躲了躲。   年轻人止住哭泣,又去拿酒杯。   裴行野抬手按住玻璃杯:“别喝了,这里虽然僻静,也难保不遇见人。”   不知怎的,年轻人勃然大怒,猛地要夺酒杯:   “行野哥,你别在这里充好人,我知道,你和他从来都是一伙的!为了他的那些破事,我不能哭不能叫,打肿了脸还要说是涂了腮红是吧!”   他劈手又夺。   裴行野无奈地笑了一下,轻轻用指尖压着酒杯的边缘。   年轻人张牙舞爪抢夺半天,酒杯纹丝未动。   “……”   他怒道:“你?!裴行野,你也不是好东西,一家人里你就敢在我面前耍威风,有本事你也和我哥这样——”   裴行野轻笑一声:“哦。你明知我从来和他一伙,你明知我只敢欺负你,还来找我哭,还哭我一袖子大鼻涕。”   年轻人:“……”   裴行野眼神冷淡了一瞬:“谁和你一家人哪?松手。”   他优雅地抽回手,轻叱一声,左手端着酒杯,右手掸了掸袖口,视线一转。   方彧忙回过头,别开目光。   裴行野猛地皱起眉,神情一冽。两道酷烈如风暴般的寒光射过来——   方彧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被一枪爆头了。   然而,寒光旋即迷失在酒吧内五颜六色的灯光中。   裴行野目视年轻人一眼,站起身,向她举起酒杯,笑容温煦放松:“方,原来是你,吓了我一跳。”   方彧有些尴尬,虽然她不是刻意来听壁脚的:“……裴、裴提督。”   裴行野挑眉,主动开腔:“过来一起坐坐?”   方彧站起身,下意识抓紧酒杯:“不打扰吗?”   裴行野失笑:“有什么打扰的,倒是我们打扰了你很久吧。”   方彧只得端着酒杯走过去。   裴行野替她拉开一只高脚凳:“你还不认识他吧,这是……”   “您好,我叫安达岚川。”年轻人抱着胳膊,口吻矜傲,余怒未消,像只愤怒的松鼠。   方彧:“您好。”   没错,他就是那个当年和陈蕤拿着法棍互砍的家伙。   他长得居然比他哥哥还漂亮,虽尽力做出一副霸道的样子,其实气质收敛得多,显得有点阴柔。   此时此刻,一直以来云遮雾绕的事情突然清晰了。   她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些零散的记忆拼图。   “一家人里你只敢在我面前耍威风”,“从来和他都是一伙的”……   “你的主子”,洛林当时是这么说的,“你的主子”……   裴行野,战无不胜的将军,廷巴克图年轻的提督,联邦边境线上最耀眼明珠的主人,号称黎明塔的“白璧长城”……   他鎏金的军旅生涯背后,原来是……安达。   不知是她表现得太明显了,还是对方太过敏感。   裴行野含着笑意的眼睛掠过她的鬓角眉梢,好像能读心一般:   “弗朗西斯卡太刻薄了,奴隶贸易不是早就结束了吗?我是个自由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19 13:21:46~2023-10-20 12:51: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季冉晨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季冉晨 6个;Est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278839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流血的金蔷薇(1)   ◎我在想能不能直接向您借半个舰队◎   方彧回到家中, 虽然喝了不少酒,却并没有醉意。   ……裴行野说,他是个自由人。   ……他的眼睛很奇怪,是特殊的琥珀色, 兼具猛禽与家雀的特征。   她想烧水洗澡, 却发现热水器坏了, 只得又退了回来,瘫倒在沙发上。   “克里斯托弗, 有新闻吗?”她气息奄奄。   光幕一闪,主持人的半身像出现在空气中:   “对爱德华·坎特的审判将于奥托时间1月12日上午9时开始,地点在黎明塔七层,届时……”   方彧一挥手:“烦。”   “陈岂正式就任总长。大选在即,白鸽会动作频频,损兵折将的息风党能否维持优势地位……”   方彧无理取闹:“更烦。”   “叛乱军大统领于近日悍然率军犯我廷巴克图,提督裴行野中将大获全胜, 真不愧我联邦的‘白壁长城’……”   方彧捂住耳朵:“烦死啦。”   克里斯托弗停顿片刻:“……”   “近日, 星环虎鲸保护区的一只小虎鲸因其独特的泳姿走红出圈……”   方彧眼睛一亮:“啊。”   克里斯托弗忍着笑意:“比起联邦总长, 您似乎对虎鲸更感兴趣。”   方彧颇有见地:“那当然——我不敢说爬行动物怎么想, 但在哺乳动物中肯定能达成共识——自己的同类总是最面目丑恶的。”   克里斯托弗:“……”   镜头正切近小虎鲸黑漆漆的背鳍,屏幕突然一闪。   方彧肯定不会高兴,因为一张属于她同类的面孔取代了呆萌的小虎鲸——   伊万诺娃面若寒霜:“方上校。”   方彧一愣,反应过来,忙起身行礼:“阁下……”   “这么晚了还没睡?”伊万诺娃冷冷环顾四周, 没头没脑冒出来这么一句。   方彧:“下官还有决定自己几点睡觉的自由吧?”   伊万诺娃:“你没有。晚睡不利于身体健康, 会自然削减你为联邦服务的年限, 原本可以工作六十年却只剩下五十年, 会损失多少人类利益?——大公国政变叛乱了。”   “?!”   伊万诺娃说话时向来平铺直叙, 语速又快,不讲什么轻重缓急。   这一串话几乎以相同的语气飞流直下——   方彧本已被前半段噎了个半死,才发现重点在最后。   她缓缓挺直身体:“是量子教那一边,还是保守派那一边?”   伊万诺娃的绿眼睛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   “是以康斯坦丁元帅为首的公国帝政派军官们,大公和大公妃似乎默认了事实——或者被挟持了。”   “那就是保守派的那一边咯。”方彧挠了挠后脑,“他们应该比量子教更难搞吧。”   伊万诺娃:“你好像并不感到意外。”   方彧打个哈欠:“是啊,大公国的上层相当保守,对联邦宽容无量子兽群体的政策一直不满。可公国底层却存在着大量信奉量子教的无量子兽贫民。”   “我在大公国的时候,这两派的矛盾已经很尖锐了,而且两方都相当不把联邦当一回事——大公一死,玫瑰公国独立是时间问题。”   “……”   伊万诺娃看着她,目光冷冽、审视而缄默。   方彧被盯得浑身发毛。   “今晨2:00军部紧急召开军事会议。”伊万诺娃说。   方彧不明所以:“……是。但以下官的职务,应当没有资格列席吧?”   伊万诺娃声音冷冽:“陈总长特别要求你出席会议——不会有什么好事的,你要做好准备。不要走动、不要坐到窗前,我亲自去接你。”   方彧:“啊……是。”   伊万诺娃消失在空气中。她颓然坐回沙发上,思绪纷乱——   望见不远处的窗玻璃,又不情愿地往后挪了挪。   “明明窗外面都是地基,还能有冷枪不成……她不会以为我住在地上吧?”方彧低声嘟囔。   伊万诺娃动作飞快。十二点刚过,门铃响起,是三四岁时的兰斯在唱《外婆桥》。   方彧忙起身开门——   “你就这样开门了?!”   一道冰冷愠怒的声线劈头盖脸砸来。   方彧“哎呦”了一声,后跳一步,看清伊万诺娃的脸:“阁、阁下!”   伊万诺娃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她。   “以后不要轻易给人开门!可能有人会抬手就给你一枪、拧掉你的脑袋的。”   方彧摸了摸鼻子:“……是,但请阁下赐教,下官的脑袋怎么忽然值起钱来了?”   伊万诺娃不理会,环顾四周,忽然眯起眼:“你喝酒了?”   方彧讪讪低下头:“啊,是。”   伊万诺娃胸口起伏了一下,似乎想说“喝酒也是不允许的”,但忍耐下来。   “你最好脑袋还清醒,”她厉声说,“你的枪呢?”   方彧连摸裤兜的动作都没有,赶紧转过身要回房间找——   “别找了!”伊万诺娃怒道,将一把枪塞进她手中,“这把给你。以后随时都要带在身边。这玩意不是给你丢在家里生锈的,明白吗?”   方彧接过枪,塞进裤兜:“……明白。”   伊万诺娃终于点点头,语气温和了些许:“都完事了?把电闸拉掉吧。”   方彧一愣,没有动作,慢吞吞抬起眼皮,看向冰冷的女元帅。   “要做什么?”她问。   伊万诺娃感受到校官的冷然目光。   她轻声说:“你暂时不用回来了。陈岂早已内定了,即将出征的将官,是你。”   方彧愣了愣。   以她的军衔,这种任务本来绝不会落到她头上的。   她立刻想起陈岂冷淡……不,忌惮的眼神。   有一瞬间,伊万诺娃还以为方彧又要像从前那样质问“为什么”“凭什么”“你有什么权利”,诸如此类学生气的发言了。   但她顿了顿,只是默默转过身,捧起沙发上的糖果盒,抱在怀里。   方彧抱着糖果盒,关掉电闸,面无表情:   “阁下,下官准备好了。”   **   伊万诺娃和方彧并肩坐上了军部的车。   方彧神情温吞,只显得有点温平过头的冷淡。自上车后,她一直转过头看着窗外,看不出心底在盘算什么,或者压根什么都没想。   伊万诺娃冷声说:“你不该在公国搞得那么大声势。”   方彧:“……”   “陈岂是不是和你私下里谈过了?”伊万诺娃神情凝重,“你拒绝他了?”   问到此处,方彧才说:“他要给我分配军官宿舍,我没要。”   伊万诺娃沉默半晌:“……你啊你,水至清则无鱼啊。”   方彧抿唇不语。   伊万诺娃见状,冷声道:“你还不明白?他们个个都是不干净的!你在公国做得那些事,已令他们忌惮,人人自危。你回来后,他们只有两种法子对待你这种人——要么把你纳为自己人,可你挑明了不合作,那自然只剩下一条路……”   方彧失笑:“让我永远闭嘴。阁下,我懂——”   “我打《破晓黎明》时,也经常让不喜欢的继承人带着十个大头兵去打帝国。不是为了胜利,而是为了假人之手,杀不方便自己动手的人。”   方彧比划了个杀的手势,语气温和。   伊万诺娃:“……”   方彧摊手:“加上我提衔太快,军部不满意我的人又那么多,自然不少推波助澜的人。”   伊万诺娃叹息:“你知道,还不小心应付吗?”   方彧又沉默不语。   伊万诺娃看了她一会儿,冷冷说:“你话真是少,好像我问十句话,有八句都被你闭着嘴混过去了。”   方彧讷然:“……下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言多必失,虎狼环伺,你不要说就对了。”伊万诺娃冷笑,“但我也那么吓人吗?”   方彧:“?”   她很想说,您当然很吓人,但由于元帅太吓人,她可不敢说。   “……”伊万诺娃深深看着保持沉默的方彧。   车停了下来。   伊万诺娃没有动弹,仍靠着椅背,脊背笔直。   “当年我刚从军校毕业,嫉恶如仇,见到不公的事情,总要说出口。我很幸运,有背景,又有才能,提衔很快,所以犯了众怒也不以为意——”   方彧回过头,看着她。   伊万诺娃强势地,甚至有些粗暴地一把扯过方彧的手,按到她的胸口前。   方彧没反应过来,差点一头栽倒,忙支起身子。   “你听到了吗?”她厉声问。   方彧仰起头,不由一愣。   “有一颗子弹从后射爆了我的心脏。它是机械的了,我不能再开机甲了——我终于是一只安全的花瓶了。”   方彧:“……”   伊万诺娃的语调仍然波澜不惊。   甚至除了扯过方彧的那一刹那,她始终不曾流露出任何类似愤怒、遗憾、懊悔之类的情绪——好像既已发生,那便是自然且合情合理的。   害人者不可恨,被害者也不需同情。可以为后来者提供点经验教训,但不值得她再多浪费一丝精力。   方彧抽出手,低声说:“阁下放心,我……明白了。”   她下了车,抬头仰望——   黎明塔屹立如峰,穹顶上倾泻银河万里。   伊万诺娃和她一前一后,向塔内走去。   会议厅内已经坐满了人。   长桌的首席是陈岂,左侧一排是各部文官。右侧一排则以军部总长肯雅塔元帅为首,其余将官依次排开——裴行野也在其中。   见伊万诺娃进来,将官们纷纷起立敬礼。   伊万诺娃并不理会,向陈岂抬起手,一叩鞋跟:“总长阁下!”   陈岂点点头:“坐,都坐。”   方彧举目四顾,发现陈岂对面摆着把孤零零的椅子——似乎是给她预备的。   她缓缓放下手,仍然立在原地。   “大家想必都也听说过了,”陈岂慢慢开口,“这次会议,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大家对公国的想法……平定叛乱后,公国要不要保留?如果保留,该如何处置大公?”   方彧:“……”   就算是一伙强盗,不谈怎么抢劫反倒先策划分赃吗?   财长桑巴尔立刻应声:“当然要保留公国的。大公殿下年纪尚小,哪懂什么政治?这次叛乱,都是大公妃处置不当所致。”   肯雅塔:“唔,我看未必。先辈曾为打倒暴君抛头颅洒热血,到头来只是为让大公们吃喝玩乐的吗?——不如干脆把公国直接并入联邦,和各大区一例管理,省得这些家伙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桑巴尔冷笑:“您这样厌恶大公国,怕不是看上了玫瑰之心的港口?”   肯雅塔脸一红,反唇相讥:“那您这样喜欢它,怕不是还指望着大公国的妓.女们吧?”   肯雅塔不爱读书,言语粗鄙,说话向来不入文官们的眼。   众人闻言,都嗤嗤地笑起来。   有人大声说:“元帅阁下,还有女士在场呢。”   肯雅塔气得脸色通红,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陈岂咳嗽了一声:“诸位,我看公国还是保留得好。一来,大公年幼无知,无知者无罪。二来,公国存世也这么久了,其民久习其化,与咱们的风俗不同。三来,公国是供给廷巴克图前线的重要港口,也是屏障奥托的一层关隘,最要紧的是维持稳定……”   “是啊!廷巴克图——廷巴克图的供给线上,怎么能横插出来个半独立的自治政权?”   肯雅塔总算摸到了关窍,反驳道:   “阁下说维持稳定要紧,下官也这么以为。但现在的公国今天闹独立,明天举反旗,后天无量子兽流民又攻占大公邸——这稳定吗?裴提督,行野,你是廷巴克图的主事人,你也说两句!”   裴行野忽然被长官点名,忙放下茶杯,显得很为难。   他看了看陈岂,又看了看殷切的元帅——   “……唔,廷巴克图的物资补给最近的确很成问题,能把玫瑰港彻底控制在自己人手里当然是好的。”   肯雅塔喜形于色。   裴行野不动声色:“但如果反而加剧了局势,恐怕就得不偿失了。其实下官更关切的是……倘若叛乱的公国军和叛乱军暗中交通,诸位打算如何是好?”   众人闻言忽然都变了脸色。   裴行野温声说:“诸位当然都注意到了,廷巴克图也是处在公国和叛乱军之间的,如果被前后夹击……”   众人面露犹豫,窃窃私语起来。   还有人拿出星图,反反复复看了半天:“这是奥托,这是廷巴克图!”   “不对,这才是廷巴克图吧,我记得它在左边……左边偏下一点的地方。”   “左边?应该说是东边吧?”   裴行野眸光温和,扫过在星图上努力找寻要塞的几个文官,笑了笑:   “当然,公国军是反量子教的保守派,叛乱军是量子教大本营,这种可能性应该不大吧。只是这真刀真枪地打起来,往往也顾不得什么你我了……总长阁下觉得该怎么打?”   方彧感激地看了裴行野一眼。   裴提督行云流水,不但把话题从分赃拉回了打仗、把球踢回给陈总长先生,还成功地给衮衮诸公营造了一种虚无缥缈的恐慌感。   一旦他们感到切身威胁,自然也就不敢把这件事当成铲除异己、彼此攻讦的手段了。   这样的话,他们非但不会让方彧打,反而会自觉自发地极力反对方彧去打——   让这种愣头青打仗?   笑话,她输得稀里哗啦不过一死,你可是连带着房子车子孩子,都要被公国军挂路灯的啊。   陈岂沉吟半晌,忽然笑了:“行野啊,你说的这些我都考虑过啦。难当然是难的,但谁生下来就会打苦仗、打险仗呢?还不是一仗一仗锻炼出来的——是时候该锻炼锻炼年轻人啦。”   方彧呼吸一凛。   陈岂缓缓转过脸:“大家也都看到那边站的是谁了吧?我们联邦最年轻的校官。”   肯雅塔哼了一声:“靠什么上位的她自己清楚。”   方彧对大元帅怒目而视:“……”   陈岂装没听见,笑眯眯说:“方上校,按照旧例,只有将官才有统帅正式军团的权力。”   方彧有点恼火:“没错,我在军官学校学过的,阁下。”   陈岂笑容不改:“但倒是可以给您一个准将的战时正军衔。战时准将待遇,战后撤销即可。”   方彧:“您要我做什么,阁下?”   “我们这半日在说什么?”陈岂故作惊讶,“自然是平定大公国的叛乱呀,上校小姐。”   方彧冷声说:“我没兵,阁下。”   “这个我已经替您打算好了,”陈岂说,“奥托的精锐之师,鹰风军团,这不是现成的吗?”   方彧:“?!”   “鹰风”是海拉·杜邦元帅当年的亲兵军团,曾随着元帅一同推倒皇帝的旗帜。   后来编制缩减、几经裁汰,已经没有昔日的军团规模,只长期承担奥托星的一些安全保卫工作,曾创造出被一群跳广场舞的大妈追着打的记录,还上过热搜。   精锐之师,是很精锐。自从杜邦退休后就废弛不修、如保安大队般的精锐。   方彧忍着怒意:“那个军团,人数不够满编的三分之一吧?”   陈岂:“毛贼草寇,我相信对于大多数校官来说,这些人已经绰绰有余了。”   方彧:“……”   陈岂彬彬有礼:“有问题吗?上校小姐?”   方彧垂下眼皮,深吸口气:“没问题,阁下。”   “那就请你在三日内整顿军队,为奥托辟土安疆、厥宁天下吧。”   方彧:“……是,阁下。”   说完,她敬了一礼,转身离开。   在握住门把手时,她犹豫片刻,觉得还是表示一下自己的愤怒为是,于是用力一甩,摔门而去。   **   方彧没去见安保大队也没回家,而是又溜达到了黎明塔下的那家酒吧里。   或许是她在前后不到十二小时的时间内两次出入,这次,调酒师的语气客气了不少,还殷切地问:“要办卡吗?”   方彧:“卡?死了就用不上了,如果我活着回来了就办卡。”   调酒师不肯放弃:“我们的卡是可以转赠亲属的,亲。”   方彧瞥了一眼不远处会计手里的账务表,摇摇头:   “我弟弟没成年。你能保证等他成年了你这店还没倒闭?”   调酒师:“……”   方彧没好气地坐下。   “您打算怎么办?”克里斯托弗问。   她用吸管戳杯子里的冰块,眼神迷离:“呐,走一步看一步吧。”   吸了两口酒,忽然店门打开,一头闪闪发亮的金红色长发出现在余光中。   来者径自走到她身旁坐下,语气愉悦:“一杯龙舌兰日出。”   方彧一愣,回过头,果见裴行野浅浅微笑着看着她:“裴提督?”   裴行野笑眯眯说:“方呀方,我就是来找你的。”   方彧立刻放下酒杯,转过身:“其实,我也想过找您……”   裴行野:“哦?小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敢不尽心竭力。”   方彧:“能借我点人吗?不很多,大概三四十个就行,唯一的要求是服从命令。”   裴行野点点头,深以为然:“如果在军中一点亲信也没有,的确会很棘手啊。三四十个哪里够用,借你一百个?”   方彧瞪着裴行野:“……”   裴行野失笑:“你这样眼巴巴看着我做什么?”   方彧:“您这么好说话,我在想能不能直接向您借半个舰队。”   裴行野扑哧一声,笑得前仰后合。   “方啊方,半个舰队恐怕是不行的哟。”   他好容易止住笑,说:“不过,我把弗朗西斯卡借给你。他一个人,大概也可以抵得过半支舰队了吧?”   方彧一愣:“洛林少校?”   裴行野点点头:“反正他在我那里也一贯是不安于室——这个人不能闲下来,不给他找点刺激,他就会自己去找刺激的,恐怕还是后者危害尤甚。”   方彧:“您这样帮助我,我……好像没有办法回报。”   她本想说“无以为报”,但又觉得“无以为报”的潜台词是“一定要回报”——   她只想传达字面意思。   裴行野笑说:“我可没图你什么哦——其实不止是我,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联邦如今像个糟老头子,气味糟糕透顶,指望着你们这些年轻人能给他带来一股清新风气。”   “您难道不算年轻人么?”方彧说。   裴行野仍然笑着,但琥珀色虹膜上的光晕淡了一些:“我仿佛的确还没到与死亡推杯换盏的年纪……”   他改口:“不过,即使你还年轻,应该也不会天真到觉得这种事有了一次,就不会有第二次吧?”   他的语气仍很亲切,但言辞却并不怎么温煦和柔,甚至有些冷峭。   方彧有些头疼起来:“是,他会一直想办法折磨我,直到我政治性死亡为止……或许物理性死亡为止?”   “没有议会势力的军人是这样的。他们并不是恨你,只是不信任你。为了自保也要赶尽杀绝,除非你也成了同道——确保罪恶无人知晓的最好方式,是让他人犯下同罪。如果整个世界都为恶,那人人也俱得宽宥。”   裴行野笑道。   方彧陷入沉默:“……”   这话的确很有见地,也很残酷。   她突然觉得裴行野很了不起。   像裴行野这样聪明过头的人,在现实世界中通常不会遇到什么困顿。   而不困顿于现实的人,往往也没有时间思考什么。   他不一样。他显然想得比表面更多。或许,他其实也深深困顿在什么之中。   裴行野轻咳一声:“如果说我对你毫无要求,那也言过其实。”   方彧转过脸,盯着他琥珀色的眼睛。   裴行野:“希望你凯旋归来后,能和我一起去见一个人。”   方彧没有对“凯旋”一词提出质疑,似乎对这个提议也并不意外。   炫目灯光流动地跃过她微垂的眼睫,在摇滚乐的轰鸣中,她沉声问:“是谁?”   “一个很有趣的人,”裴行野举起酒杯,“你见过的。” 奇_ 书_ 网_w_w _w_._q_i_ s_ h_u_9_9_ ._ c_ o _m   方彧抿了抿干燥的嘴唇:“是安……”   裴行野摆摆手,清淡地笑起来,打断了方彧:   “去吧,去鹰风军团总部吧。时间不多,你还有很多事情呢。”   **   洛林:“在下一直担忧小阁下终究会以直获罪,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他十分做作地鞠了一躬:“阁下,下官有点儿为您发愁,您将要去见的那些参谋副官恐怕都非善类啊。”   方彧和洛林一前一后走在路旁。   洛林有些刻意地与她保持了半步的距离——虽然他个子比方彧高许多,走起来不免束手束脚的。   这人也真奇怪。他究竟是狂妄傲上,还是小心谨慎呢?   嘴上说着怪轻蔑的话,身体行动却保持着刻意的拘谨谦退。   她回过头,笑说:“所以我才先来找你了嘛,感觉会有底气一点。”   洛林故作惊慌:“阁下可不要打我的主意,我可不会替阁下吵架,打人更不行。”   方彧咕哝道:“啊,少校多虑了。天子脚下,怎么能随随便便打自己的属官?”   洛林看了方彧一眼。   这个年轻的将官神情从容,咬重了“天子脚下”四个字——言外之意好像是“天子脚下”不能打,但“天高皇帝远”就可以随便打了。   鹰风军团总部就在前方。   方彧振作精神,深吸口气,向门口玩消消乐的卫兵说:   “战时准将方彧,来见这次出征的校官们。”   卫兵打了个激灵,手一抖,引爆了一颗炸弹,大大的GAME OVER跃然屏上。   方彧:“……对不起。”   卫兵忙说:“阁下!您、您请……”   会议室里,她未来的同事们已经济济一堂,煞是繁荣景象。   长桌后坐着六男一女,看领章都是校官尉官。   为首的是个瘦削的中年男人,紧紧抿着嘴,一脸轻蔑。   第二位是个年轻点的胖子,圆鼓鼓的脸。   最末的女中尉看起来好像才毕业不久,神情紧张,满脸写着“我怎么就倒了大霉”。   见方彧进来,众人齐刷刷起立行礼:“阁下!”   方彧在长桌前站定,抬手还礼。   “鹰风军团上校,杰里米·汉密尔顿,报道!”中年男子梗着脖子。   “鹰风军团少校,加布里埃尔·邦尼特,报道!”胖子说。   众人挨次报名,直到最末的女尉官也说:“鹰风军团中尉,阿加齐·帕蒂,报道。”   方彧放下手,点点头:“诸位请坐,大家想必也都知道我是谁、我们要做什么了,所以不再多言……”   “您知道,我们可不知道。”为首的汉密尔顿上校忽然打断她,不无讽刺道。   方彧垂下眼,在心里叹息。   ……来了,果然来了!麻烦,麻烦死了。   她抬起眼,口吻友好:“您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汉密尔顿:“方上校或许觉得,您少年得志、英明神武,必能领我们速速平定叛乱,可我们却觉得,咳,您是带着我们送死来的——”   他刻意咬死了“上校”的字眼,说完,挑战似的看着方彧。   “兄弟们混口饭吃不容易,家里都企饿裙以污尔尔期无儿把以每日更新婆婆文海棠废文有老婆孩子,您为了一己荣宠,也不能这么不把咱们当人吧?”汉密尔顿说,“您?打公国军?——您上次打仗莫不是还是在《破晓黎明》这种垃圾破烂游戏里吧?”   方彧:“……”   不得不说,汉密尔顿上校至少说对了一点。   她上次打仗的确还是前天晚上熬夜打的游戏。   ——但《破晓黎明》怎么就成了“垃圾破烂游戏”啦?!在这里和我阴阳怪气,你去游戏论坛上骂一句试试?   方彧笑了笑,用尽今生的涵养:   “您太悲观主义了。其实诸位不是倒了大霉,而是走了大运——因为我们会赢。”   众人大哗,显然没人相信。   方彧不理会,径自站起身:“总之命令已下,诸位也没有狡兔搏鹰的能耐,去和奥托掰手腕,是死是活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还希望诸位能信任我。今天我没什么好说的,就是见大家一面,认认脸。现在认完了,告辞。”   众人:“……”   方上校来之前说要“开个短会”,没想这“短会”还真够短的——   她迫不及待地转身离开,在门前突然回过身,慢吞吞说:   “对了,汉密尔顿上校,代行准将也是将官,请叫我阁下,谢谢。”   说完,她一刻不停,拔腿就走——   室内诸人面面相觑,汉密尔顿涨红了脸:“什么!”   **   方彧抄着兜,打个哈欠。   洛林笑说:“阁下真是威风凛凛呀,下官吓得肝胆欲裂。”   “洛林少校就别嘲笑我了吧,”方彧转过头,“你觉得这些人怎么样?”   洛林一本正经:“智商都没您高,学习也不好,否则怎么会考到这种城管大队来。”   方彧无奈:“……我不是说智力。”   “那您是说什么?枪法?枪法恐怕抓一只猩猩都比您强十倍。”   洛林一味装傻充愣。   方彧没奈何,只得说:“你觉得是有人提前和他们通了气,故意来为难我呢,还是我名声本来就这么不好听?”   洛林笑着反问:“这很重要吗?”   方彧叹口气:“……的确不重要。唉,算了,理他们做什么。等下还得去看看星舰。”   泰坦号已经修缮完毕,泊在军港之中。   这艘星舰其实有些年头了,本来就不大灵便,上次又遭火灾,更烧得傻头傻脑。舰体上喷的漆都深一块浅一块,历数着这艘星舰遭劫的次数,像个破裤头。   驾驶员出来见她,一见她的年龄,也甚是恐慌起来,只说“请阁下给旗舰重新取个名字”,要“吉利一点”的。   方彧:“泰坦还不够吉利吗?不用换了。”   驾驶员:“……”   她合上光脑:“旗舰的资料我看过了,写得很好——我希望您能找到一位星空布景师。”   驾驶员:“什、什么?”   方彧:“星空布景师,就是那种立体投影和实际效果相结合的,每次遇见杜邦节就要在太空中放赛博鸽子的那种……”   “下官知道那是什么,只是敢问阁下要这个是做什么?”   方彧:“唔,不知道,可能晚上开轰趴吧。”   驾驶员:“……”   他现在申请退役还来得及吗?   方彧没看出来驾驶员的百感交集,心情很好地与他道别,拍拍屁股走人了。   **   三日后。   一支散兵游勇组成的舰队由代行准将衔的年轻将领率领启航,驶离了奥托军港。   按照惯例,将官应当在启航时放出自己的量子兽,以夸耀武力、慑服四方。   当副官帕蒂中尉来询问长官有关这项仪式的安排时——   方彧的脸挡在屏幕后,闷声说:“免了吧,中尉。”   帕蒂中尉认真道:“可是,如果不这样的话,会很不吉利的!”   “哎呀,不做不行的话,”方彧把屏幕关掉,支起身体,“要不你把你的量子兽放出去吧?”   帕蒂:“?!下、下官?那不是僭越吗?”   虽然以往也有副官代替主将放量子兽的传统,但那往往代表着二者关系密切,将官愿意提携后辈一把,不在这种事上和后辈抢风头。   可她与这位阁下既非同级也非校友,平生素昧。   方彧一本正经:“就这样,这是命令。”   说完,她从糖盒里摸出一块蜂蜜糖,隔着桌子丢过去:“去吧,谢谢啦。”   帕蒂接住糖果,一脸茫然。   长官把最能争荣夸耀的工作留给她,反过来还感谢她?   方彧则颇为愧疚——刚当上领导,就已经迫不及待用自己的工作压迫下属了,日后还不知道会做出多不要脸的事呢。   帕蒂:“……是,那下官就先去了。阁下请准备一下待会儿对全军的讲话。”   “……唔,我正在准备呢,谢谢。”   方彧点点头,脸又消失在屏幕后。   帕蒂:“……”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她觉得“正在准备讲话”的将官的光脑里,刚刚发出一声“DOUBLE KILL”。   奥托时间上午九时,全舰队的立体投影一闪。   那位年轻将官的半身像出现在半空中。   士兵们纷纷停下手中的事务,转过头去,紧紧盯着她,像注视着大海里漏水的橡皮艇、天空中熄火的热气球,拿着镰刀准备收割性命的神祇——   一些致命却又不得不依靠的东西。   她发色乌黑,眼睛也是黑色的,肤色却有点苍白,眉眼轮廓都很柔和。   不知为何,浑身发出一种呆头呆脑的气质,像个刚毕业没多久的教书匠。   她开口,说的是联邦通用语,语速稍慢:   “各位上午好,我是联邦战时临时准将方彧。我知道诸位对我、对自己恐怕都没什么信心,这不要紧,诸君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各安其职就好,我可以保证死亡率不会很高的。祝大家都长命百岁。”   啪。   人影消失在空气中,短暂得好像未曾出现过。   众人:“……”   **   方彧关掉链接,瘫倒在座位上,呆呆望着天花板。   洛林弯下腰,毕恭毕敬地凑过去:“阁下,就这么两句,即便是爱豆也是虐粉行为,您当年在记者会上舌战群雄的风采呢?”   方彧扬起脸:“哪有什么风采,我可不记得了——你去把那群倒霉玩意都叫过来吧,开会。”   说完,她又举起光脑。   洛林转了转眼珠:“是。”   他走出没三步,方彧又说:“对了,枪,我的枪在哪里?摆到桌子上吧。”   洛林深深看了她一眼:“下官明白了。”   见洛林离开,方彧叹口气,放下光脑:   “克里斯托弗,这几个校官尉官,真的都有在公国做官的亲戚?”   克里斯托弗:“虽然交给您的档案里隐去了,但在联邦军部档案所的资料里却有。我查了汉密尔顿先生的社交媒体,可以提供佐证。”   方彧摇摇头,目光始终没离开屏幕,兀自感慨:   “呐,难为他们怎么挑选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20 12:51:40~2023-10-21 12:41: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方血弑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日读好书三百本、季冉晨、Esta、尧良XD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椒花颂声 13瓶;宵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流血的金蔷薇(2)   ◎永不堕落的奥托!◎   众人走进会议室。   他们的长官坐在主位前, 抱着胳膊,眼神迷离,神情怔忡,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见他们进来, 她才懒洋洋抬手回礼, 一句寒暄也没有, 但态度却随和:“各位,我想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这平叛该怎么平才好?”   众人对视一眼。   汉密尔顿咳嗽一声:“阁下,不知您是否记得,但下官仿佛听过一耳朵‘一定能赢’什么的。”   方彧笑道:“帕蒂中尉,你有什么想法吗?”   帕蒂一愣,忙挺直身体:“下官、下官觉得……”   汉密尔顿看不过去:“她能有什么想法!您如果真心要问的话,下官倒是有几个想法……”   帕蒂瞪着汉密尔顿:“上校,我还没说完呢。”   汉密尔顿回过头:“中尉, 我与方上校说话, 这里有你插嘴的地方?”   方彧:“上校, 谁插谁的嘴呀, 让她说完。”   汉密尔顿撇撇嘴,转过身。   帕蒂憋着一口气:“叛乱的公国军有1000艘星舰,可我军只有不足400艘,数目和火力强度都相差甚远。而且,大公国如果发动动员, 随时可以扩充兵力、收编商船, 我们就没有这个能力了。还有一点, 公国本地就有补给, 我军的补给线却很长……”   方彧点点头。   汉密尔顿:“所以呢?”   帕蒂:“……所以, 所以,我觉得很、很有挑战。”   汉密尔顿大声说:“废话啊。”   话音未落,其他人也跟着一起笑起来。   帕蒂愤愤道:“……你们倒是说有用的话来?你们能怎么办?”   汉密尔顿转过头:“阁下,良药苦口利于病,下官倒不得不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了。”   方彧:“啊,那很好,说吧。”   “刚刚中尉也说了,两边实力相差十分之悬殊,更何况公国的将领都是从军有年的宿将,经验丰富,而您……”   汉密尔顿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我们可都是有妻有子,领一份工资能细水长流才好,可不想拿一笔层层剥削、几经克扣的抚恤金啊。”   几人互视一眼。   这老山羊胡,这话怎么不中听?谁愿意拿抚恤金啊,也没两个钱。   可这“不想死”和“投了投了”之间,也不能离得那么近,一个大跳就过去了吧。   方彧忙拉下脸来,努力装出一副凶相。   “上校这话是什么意思?”   汉密尔顿冷笑:“下官是说,如果是一位有资历有能耐的将官就罢了,可是您,就不能怪下官等自作打算了——”   方彧眨了眨眼。   ——汉密尔顿这是仗着属官们大多和他穿一条裤子,挟众相逼,欺负她光杆司令一个,要搞下克上。   她打《破晓黎明》时,也经常如出一辙地让杜邦推翻谢诠。   方彧将手从桌子下伸出,按在桌上。   咔嚓。   量子枪与桌板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汉密尔顿猛地站起,也按住枪:“方上校,你是什么意思?”又以目示意众人。   还没等他的眼色使干净,门猛地被破开——   一群荷枪实弹的士兵冲了进来,黑幽幽的枪口一晃,已将众人团团包围。   众人一惊,有人惊呼起来。   为首的洛林从机枪后探出身子,一推勒住下颌的带子,歪了歪脑袋:   “上校呀上校,您犯了大错误。别看这位阁下身形娇小,一旦逼得她喷出毒液来,那可是真要人命的哟。”   洛林的语气抑扬顿挫,随着“要人命”的字眼一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方彧举起一只手,有点无奈地苦笑:“洛林少校,你拿枪就好了,为什么又要恐吓他们?”   洛林飞快地承认错误:“下官有错。”   方彧转过脸,比个手势。士兵们枪口齐刷刷一转,一起对准了汉密尔顿。   余人见状,本能地松了口气。   汉密尔顿四顾,有些慌乱:“?!”   这时,方彧又轻声说:“各位,我想留汉密尔顿上校单独谈谈——带他们出去。”   说完,大门再度开启。   虽然仍在方彧亲兵的枪口控制之下,在外总比在屋内强。   众人巴不得一声,战战兢兢地起身离开。   “呼,呼……”   汉密尔顿见门再度紧闭,机关枪密密麻麻对准他的头颅,已经知道方彧的用意,呼吸急促起来,猛地便要拔枪。   洛林神色一凛,一脚踹过去。   汉密尔顿枪支脱手,被洛林反手勾起,在手中一掂量——   洛林咧嘴一笑:“枪,不错。人,不行。”   汉密尔顿颤声道:“方彧,你好大胆子,离了奥托没有多久,你、你就要杀奥托派来的属官吗?!这种行径,即使战胜,你、你怎么敢?”   “谁要杀你了?闭嘴。”   方彧瞪他一眼,没好气道:“堵上嘴,关起来。”   汉密尔顿:“???”   他眼睁睁看着荷枪实弹的士兵们放下枪,从背后掏出绳子、锁链和抹布来——   他还要呼叫,洛林早已上前,亲自替他塞住了嘴,又绑了个结结实实。   洛林颇为优雅地吩咐:“喏,开门吧。”   几个士兵上前,方彧背后的一扇小门被打开。   士兵们七手八脚,像抬棺材一样抬着他,往里一扔。   “?!!”   他忙想往外爬,可却撞到了什么硬物。抬头一看,睡眠舱的玻璃盖已落下来。   门无声地再度合上。   “洛林少校。”   方彧回过头呼唤道,从抽屉里取出一包红色的粘稠液体来,向洛林一掷。   洛林懒洋洋调转枪口,扣动扳机。   砰!   光束极精确地正中血袋,血溅三尺。   方彧和洛林对视一眼。   方彧:“洛林少校,请他们进来吧。”   洛林大声说:“是不是要把地擦一擦再请呢?这弄得怪脏的。”   方彧点点头:“也好。”   **   几人被请回来时,方准将正翘着腿,两手交叉抵在下颌,神色如常轻松和悦,显得很放松。   洛林则如渊渟岳峙般侍立在后,紧紧握着枪。   一个士兵拿着拖把,正用力拖着地上一滩殷红的液体——   众人的目光在血迹和方彧的脸之间来回游弋,一时凛然:“……”   方彧开口:“大家坐吧,我有两句话,需要提醒各位。”   众人战战兢兢地坐下。   方彧正色:“这次出征,准备十分仓促是真,敌强我弱也是真,但我并不认为咱们就只有送死的份儿。我家里也有弟弟还在念书——如果死亡率超过百分之一,我肯定投降跑路,动作一定比你们快。”   众人神情复杂,像吃多了酸黄瓜:“……”   “——所以,在我跑路之前,希望各位能专心工作。”   方彧意味深长地顿了顿:   “不要没等到敌人的量子炮轰炸,先违反纪律,被自己人处决了。”   众人下意识望向地面的血迹:“……下官明白了,不、不敢。”   方彧点点头:“好。”   她站起身,灯光一暗,一片灿烂星海浮现在半空中。   方彧:“诸位,这是这是玫瑰之心的星港,这是公国首府,这是廷巴克图,这是奥托——大公、大公妃和公国的众多核心人物目前都在首府星。”   “这是我军目前的位置——我们眼下最大的问题是缺兵,兵力甚至还没填满四百艘星舰。”   邦尼特少校小声发话:“是啊,兵员紧缺得厉害。现在公国实行无量子兽隔离政策,大批无量子兽流民出逃,我们可不可以借机把这些人募来……当后勤也好啊。”   有人立刻反驳:“那群大字不识的家伙,别说不能开机甲和飞船,恐怕还有连话都听不懂的,怎么能服役啊?”   邦尼特吓了一跳,忙说:“我是说,可以做做后勤,唔,或者炮灰……”   方彧眉毛一跳,说:“私下募兵听起来像是军阀行径,还是谨慎些吧。”   两人忙说:“是,是。”   方彧重新拉回星图:“局势就是这样。假设我是叛军,那么现下我有三种选择——”   “一,向北海走廊方向扩张,则会先攻波塞冬星、再下塞壬行星带,最终攻奥托。”方彧说,“好处是如若攻下奥托,说不准可以直接复辟,告庙登基,慰先帝之灵于地下。”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二,自玫瑰之心的港口,沿玫瑰海峡向廷巴克图方向扩张。好处是可以沟通叛乱军,如果能够对廷巴克图成两面夹击之势,攻而下之,那联邦会乱,他们至少可控制半壁星域。”   众人又抽一口冷气。   “三,固守目前的地盘不动。但这属于坐以待毙,应当不会有人这么做吧。”   “听起来对方无论选择哪种,都于联邦大为不利啊。”   方彧的目光停留在众人脸上片刻,忽然笑起来:   “如果让敌军‘选择’要走哪条路,那我们已经失败一半了——我们要帮敌人做这个选择。”   众人一愣。   方彧一副看过剧本的口吻,言之凿凿:“如今奥托空虚,一旦他们选择北海走廊,那事情就大坏特坏了。不过,如果他们走玫瑰走廊,那我倒有大礼可以奉送。”   帕蒂忍不住说:“阁下的意思是……?”   方彧背过手:“我们的第一个任务:让叛军自愿地进攻廷巴克图。”   **   众人散去。   “呼……”   方彧两肩一垮,瞬间不自觉生发出一种懒怠拖延、极不可靠的气质来。   她从糖盒里摸出一块棉花糖,向洛林丢去:“洛林少校,你吃吗?”   方彧手一滑,扔得角度刁钻,洛林却展臂一捞,轻轻巧巧接住了——   “阁下赏赐,下官感激涕零。”他说,“可是您不会真的要叛军进攻廷巴克图吧?裴提督可还堵在奥托回不去呢——您是嫌佐藤上校的头颅还不够光亮吗?还是您真的有什么秘密武器?”   方彧挠挠头:“哎呀,你觉得呢?”   洛林:“以下官浅薄的见识来说,宁可让他们打奥托,也不能冒险让他们去打廷巴克图。”   “为什么?”   “因为廷巴克图早就外强中干,廷巴克图人被压榨得只剩一把骨头——要塞这些年来但凭一人之威震慑四方而已——它真的可能被攻下来!”   方彧笑问:“奥托就不会吗?”   “那毕竟是奥托呀,永不堕落的奥托!即使吸干全人类的血也要供养的联邦心脏!”   洛林冷冷说:“那还有海姆达尔星环防御设施——据说一万艘星舰一起开炮,也不会伤及它分毫。”   方彧抬头看着他,是探寻的目光:“……”   洛林注意到了这种注视,忽然显得很冷酷:   “不过,毕竟奥托死一条狗,也比廷巴克图死一千个人更能‘动摇国本’。如果放任叛军向首都进军,恐怕有损您政治上的声望吧——哈,对不起,是下官愚顽不灵了!”   方彧不以为意,撕开一包棉花糖,嗓音柔和:   “不,我基本同意你的看法。”   洛林一愣。   方彧低声说:“不是宁可让叛军攻打奥托——是必须让叛军攻打奥托。”   洛林猛地逼近几步:“你的意思是——”   方彧揉着太阳穴,迅速把糖塞进嘴里,合上眼:   “从玫瑰港到廷巴克图一路是没有正经要塞的——如果敌军攻打廷巴克图,那就有余裕留下相当的兵力,驻守玫瑰港……我不能允许他们这样。”   她瘫倒在椅子上:“反之,如果他们准备打奥托,一统山河恢复旧业,那肯定要倾巢而出,预备打大仗的——玫瑰之心的港口就会空虚。”   洛林:“你要拿下玫瑰港?”   方彧掀起眼皮:“当然。理想情况下,先掐住港口断他补给,再直接拿下他首府、毁了他老巢。”   洛林慢慢直起身体,咧嘴一笑。   “阁下可忒坏了,才敲锣打鼓地吓唬了参谋大人们一顿,又开始忽悠。”   方彧叹口气:“我倒不是不信任他们……”   洛林一本正经:“您最好别信任他们。联邦是整个银河最强大的联盟,这种东西往往是从内部瓦解的。”   方彧笑了笑,说下去:“骗人嘛,讲究一个信念感,先要让自己百分百相信。”   “那除了欺骗自己的下属,您还打算怎么营造这种信念感呢?”   洛林作出一副认真的样子。   方彧笑了:“公国这些年来弥漫着一股复辟,或者说独立的气氛,公国的军部更是帝政派的大本营……他们自己大概也难抵制住光复奥托的欲望吧?”   “那也需要我们敲锣打鼓,把氛围营造起来,让他们彻底入戏才行。”   方彧点头:“嗯。”   洛林又说:“其实下官也有一个计策。”   方彧抬起头笑说:“是什么?”   “大公国毗邻廷巴克图,其实是有许多无量子兽的平民的。帝政派的军官们个顶个都排斥这些苦瓜蛋——您大可以在旁煽风点火,两者一闹起来,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好处呢。”   洛林神情轻松,但眼里又露出那种冷酷暴烈的神色——   像是顽劣的孩童,正在检查一件被他拆坏的玩具。   方彧的脸又淹没在光脑后面了。   “唉,洛林少校——打一场伤筋动骨的战争,只不过会葬送一代人。种下一颗仇恨的种子,那可就要不知多少代的人为了愚蠢的理由丧命了。”   洛林看不清她的脸,但她的声音还很柔和冷静:   “即使和平与合作是瞬息的馈赠,争斗与分裂才是永恒的,也没必要由我来炮制仇恨……”   方彧挠挠头,没能说下去,笑了:   “总之,希望敌军把情报工作落实得到位一些,能替我们省不少事。”   **   忽然间,许多传言在公国不胫而走。   有说奥托举大军来讨伐的,有说联邦带来了“秘密武器”的,有说启天大神降下旨意,要大家进攻廷巴克图才是正道的,还有说他昨晚做梦大公拿下奥托光复旧业的——   一时间乱七八糟,乌烟瘴气。   更邪乎的是,公国上空开始频繁地出现一道白影,体型像个幽灵,在半空中飘来飘去,发出渗人的声音:   “孩子们,去廷巴克图……我的孩子们……去廷巴克图吧!”   这玩意一开始还只重复这两句话,后来却越说越多,也越来越不靠谱——   先是“廷巴克图有美酒!孩子们,那里的龙舌兰酒出厂价只要八个星币!你们知道吗?”   后来又有“廷巴克图也出美人儿啊,孩子们,你们没见识过裴提督的美貌吗?男人都长成那样,女人更不用说——”   甚至有一次,有人声称听见“大神”这样和自己吵架:   “洛林少校,这台设备您玩得已经够多了,也给我玩一次!”   “帕蒂中尉,不是在下不愿意谦让一位淑女,只是方准将似乎并没有允许你也来玩吧?大神的声音怎么能一忽儿男,一忽儿女呢?”   “神是没有性别的,都是又男又女的,比如观音菩萨!”   “哎呦喂!小姐,你的菩萨可会不支持你这么使用暴力啊——”   “哎,孩子们,你们好呀!廷巴克图时刻欢迎着你们的到来!”   “……”   公国几次派出飞船接近,却还没等近身,那东西便消失不见了。   一时间大公还没有决断,网民已经吵作一团。   一派人坚信大神降下了“启示”,一定要遵从旨意,攻廷巴克图。   另一派则认为所谓“神启”和近日混乱的舆论,都是敌人在故意打舆论战,他们越说廷巴克图,越不能听信。   还没等吵完,另一则消息则震动了整个决策层——   经过数日的努力,他们终于捉住了那只“启天大神”。   是几艘远程控制的立体投影专用舰。   裴行野威名犹在,廷巴克图又实在不是什么繁荣富庶之地。   公国军部一则不愿意靠近裴行野经营已久的地方,二则又觉得要塞离叛军太近,可能玷污公国的声名,本来就不愿进攻要塞。   这一下,公国如获至宝,临时大元帅康斯坦丁阁下立刻通告全军:   全靠先大公英灵庇佑,我们现已拿获敌人扰乱军心的工具,成功识破了孺子的诡计。   新盖亚宫。   康斯坦丁鞠了一躬:“敌将在公国时,就曾有过指挥作战的记录。她为人狡诈多疑,用兵也贯是虚虚实实,但——臣已识破了她的诡计。”   大公妃的声音从面纱后传来:“哦?您觉得已经清楚了吗?”   “她连日来故弄玄虚,不过是希望引诱我们进攻廷巴克图。”   大公妃的声音顿了顿:“如果……她是故意叫你们捉住的呢?”   康斯坦丁:“绝无可能。”   大公妃:“为什么?”   “臣等得到了一些其他方面的消息。有那群共和分子的参谋部中流露出来的,也有来自敌将的近身护卫的。”   大公妃一愣:“那就……请也拿给我看看吧。”   康斯坦丁断然否决:“殿下,您恐怕不能看!”   大公妃冷笑:“我有什么不能看的?”   康斯坦丁低着头,毕恭毕敬:“这些视频实在污浊不堪,或许有损您的贞洁之名,殿下。”   大公妃沉默了一会儿。   就在康斯坦丁以为,大公妃正如一个淑女那般,在不该发表评论的时候合适地装傻充愣时,她幽幽开口:   “……您知道吗?我国的风俗产业,在奥托联邦很有名。”   康斯坦丁:“……殿下不宜和臣讨论这种问题。”   “我们不如联邦富裕。”大公妃保持着幽灵般的口气,“我们的女孩们没有出路,成为联邦人的子宫和器具。先夫甚至亲自出面拉皮条……”   “殿下!”康斯坦丁惊恐道。   大公妃冷笑一声,叹了口气:   “不过,从好的一方面来看。联邦军但凡入境我国,总有人要来尝鲜……或许,您的情报是正确的。”   **   洛林推门而入,用袖头用力蹭着脸上的口红印,恶声恶气:“我的将军啊!”   方彧从光脑前抬起头,“啊”了一声:“你去啦?怎么样?”   “那里可有很多女人啊我的阁下,我又不知道哪一个是间谍……”   洛林总算把口红印抹掉了,张牙舞爪地说:   “我虽然不想歧视这些和我操持着差不多工作的女同胞——但精神损失费就算了,您他妈得给我报销吧!”   报销!怎么又是报销!   不知道他是真觉得精神受到损失,还是故意向她表白自己受到了损失——   方彧心里想,嘴上忙安抚道:“……好说,好说。你都和她们说了?”   洛林拧开矿泉水,一屁股坐在方彧的书桌上:   “差不多。我就差没对着所有人大喊大叫,咱们要在廷巴克图布下千军万马迷魂阵什么的了……如果对面还没得到消息,那就是他们的情报工作的毕生耻辱。”   方彧点了点头,十分真诚:   “多亏有你,洛林少校。没有你的话,我真的只有连夜提桶跑路了。”   洛林瞥她一眼。方彧看起来是真心实意的。   她和裴行野的确很不一样。   如果是裴行野,早就旁敲侧击、润物无声地说了八百遍“我离不开你”了——哪里会等到现在才直来直去地来这么一句?也太生硬。   裴行野自己心思重,哄人话也多得多,上到总长下到乞丐,他没有不能哄得住的。   有时连他也摸不清这人究竟图个什么——奉承一个下士对他有什么好处呢?好像真的只是为讨人开心而已。   ……方彧看着心眼挺多,但都没长在正经地方。有些时候单纯得像个小孩,让人不由自主地担心她吃亏。   洛林悄然收回视线。   他将水一饮而尽,捏扁水瓶,往兜里一揣:   “哎呀,哎呀,下官可要走了——在裴提督那里干活是很费心思,但在您这里亏肾啊。”   方彧想了想,忽然一本正经地问:“哎,洛林少校——你没管她们要发票,是不是?那怎么报销啊?”   洛林猛地回过头,幽幽看着她:“……阁下!”   方彧一脸无辜:“开玩笑。”   “……”   他错了。这人不单纯,只是蔫儿坏。   **   二月四日,驻扎在玫瑰之心港口的公国叛军开拨,向奥托方向挺进。   大公妃携着年轻的大公出席了当日的誓师典礼。   虽然大公在典礼上一个劲咬继母的头发,颇为不雅,但好歹有侍女们遮挡,仪式是稀里糊涂地进行完了。   大公亲自在牧首面前领过圣饼,领上神赐福。   大元帅宣布,此战的目的是惩罚那些亵渎了神祇、败坏了大帝理想的共和分子。他们即将在奥托重整旧业,再造帝国——   “为了大公和大公妃殿下!为了启天大神的恩旨!”   “为了独立的荣耀!”   “为了捍卫我国公民的生活方式、工作岗位,和终身幸福!”   大元帅振臂高呼。   民众如潮水般响应,一时喊声震天。   年轻的大公不明所以,只被巨大的叫喊声吓得“哇”一声哭起来,直往继母怀中钻去,一个劲说:“不要吵架!不要吵架!不要吵架啦——”   弗朗西斯大公边嚷边尖叫起来。   安德烈娅大公妃忙按住他的脊梁,安抚道:   “好宝贝,没人在吵架,别怕。他们……他们都是在向你效忠呢,听,听到你的名字了吗?”   大公抬起头,惊慌四顾。   广场隐隐有暗流般的“安德烈娅殿下万岁”“弗朗西斯殿下万岁”之类的叫喊声响起。   “什么叫效忠,妈妈?”他茫然问。   安德烈娅:“效忠就是……永远都不背叛……永远都爱你,弗朗西斯。”   他猛地又捂住耳朵,只呜呜哭起来:“不要叫我了,不要叫我了!我没有和人打架!”   “……唉。”   安德烈娅大公妃叹口气,轻轻拍着年轻的继任者,突然很疲惫地笑起来。   “好孩子,我知道你没有和人打架,你是个好孩子……”   大元帅康斯坦丁听到动静,不满地回过头。   安德烈娅冷下脸来:“阁下,我早说过,这个孩子很怕人多的,又怕大声响——”   康斯坦丁:“殿下,都是您太宠着他了。他是公国的心脏,是我辈的精神象征,是沙场健儿们不惮于牺牲的力量源泉——”   “公国的雄鹰,不,是帝国的雄鹰,怎么可以一味栖息在女人的臂弯里?”   安德烈娅怒道:“您分明知道他的智力……”   康斯坦丁几乎是对着安德烈娅吼了起来:   “他的智力没有任何问题!菲利普大公的儿子、查理大公的孙子——智力没有任何问题!”   说着,大元帅使了个眼色。   大公被几个军人拖了起来。安德烈娅试图拉住他,自己却反被死死按住。   年轻的君主被生拉硬拽到讲台前,慌张地回头寻找母亲:“妈妈!妈妈!”   说着又要哭。   安德烈娅只得说:“别哭,不许哭!乖乖!就一会儿,就一会儿就结束了!”   士兵和民众见到英锐年轻的君主,都激动异常,欢呼声震彻寰宇。   以至于他们的君主哭嚎得那样厉害,都被生生淹过,不闻一丝声息。   **   方彧翘着腿,看完公国的直播全程,又叹口气。   “阁下,他们往奥托进发了,这……”帕蒂紧张地看着方彧。   方彧宽慰地笑笑:“啊,没关系的,他们到不了奥托——唔,不,他们到不了北海大区就会乖乖回来的。”   她说着站起身,背过手踱步。   余人见长官起立,一时都不知是站是坐,都下意识瞥向洛林。   洛林仍旧长手长脚,懒洋洋坐在会议桌上,还公然打了个哈欠。   众人默契地保持不动,交换眼神。   方彧轻声说:“主力部队应该都被带走了,玫瑰港现在只剩下康斯坦丁元帅和少量驻防部队,很空虚——但‘空虚’也是相对的,对我们这种小型舰队来说,可算不上空虚啊。”   “玫瑰港?我、我们不去北海走廊拦截敌军吗?”帕蒂眨着眼。   方彧从思绪中抽出片刻,好声好气,但并不解释一个字:   “嗯,不去。”   有人按捺不住,语气不善:   “可是如果敌军进攻要塞、再逼近奥托怎么办?!奥托——哪怕他们最终没碰到奥托一根毛,只是逼近那里,就会出乱子的!到时候黎明塔一定要我们——”   方彧好脾气地回过头:   “我们好歹对联邦的心脏抱有一点信心吧。四百年神圣奥托,如果连一根毛被拔了都要原地暴毙,那怎么面对下一个四百年呢?”   “……”   经过数日的相处,帕蒂感觉自己逐渐摸清了这位新长官的工作节奏。   和大多数长官不同,方上校一点也不理会你对她的“态度”如何。   这些日子,有人对她阴阳怪气,她不搭理。有人狠命地拍她马屁,却似乎也拍到了马蹄子上,她仍不搭理。   只要能差不多把她吩咐的工作给做了,哪怕做得虎头蛇尾一点,她都可以对你和颜悦色、有礼有节。   直到有一次看到她在手背上记了几位军官的姓名和门牙形状后,帕蒂才开始严重怀疑——她其实一直都没分清这几个男军官的脸。   可是,方上校在某些问题上虽然随随便便,其实却相当独断专行。   只要她拿定了主意,谁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听说连洛林少校有一次提了个什么意见,都吃了个不轻不重的闭门羹。   就比如现在。   “攻城太难了,我们不做这么难的事情。必须让守军自己出来,而且速度要快——最好拿下玫瑰港后,首府能不战而降。”   方彧的语气确凿无疑,好像在说“疯狂星期四的炸鸡半价”。   **   二月五日,方彧的联邦军骤然转向,于次日接近玫瑰港卫星轨道。   大元帅奉王命亲自驻守港口,两军对垒。   投影里,安德烈娅殿下抚摸着一只异瞳白猫:“看起来方彧是想趁机偷袭后方了……阁下,是否该叫远征军回援?”   大元帅:“臣以为毫无必要。”   安德烈娅蹙眉:“可是……”   “万民已欢呼雀跃、箪食壶浆以送王师,此时骤然回军,岂不有损民气?。”   “但港口是辎重运转之地,一旦失陷……”   “失陷?玫瑰港永不会失陷!臣早已获悉,敌军不过只有四百之数,有臣在,绝无可能失陷!绝无可能!”   安德烈娅叹口气,低下头不再言语。   六日深夜,方彧军首先对港口发动偷袭。   大元帅早已整军备战,方彧军一触即溃,迅速撤退。   大元帅冷笑:“呵,当我们是蜂窝吗?没事捅一下还能安然而退?”   有参谋弱弱道:“敌人退却得很有节奏,或许是埋伏……”   大元帅:“那又如何?总不能让他们这样频繁骚扰我军的补给路线吧,保持警惕就是了,出击!”   方彧军打仗打得稀里哗啦,跑起来倒是速度惊人,大元帅率军追出好远,却一直没能追上。   突然,显示器上敌军的速度慢了下来。   大元帅:“等进入射程就立刻开炮!”   副官:“是……等等!阁下,不知为什么,敌军在迅速反向加速前进!”   参谋:“怎么可能?即使是小型星舰,转向掉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啊——难道是伏兵?”   大元帅镇定自若:“有埋伏就有埋伏,她的军队数量摆在那里!准备开炮就是了——”   副官皱眉:“阁下,两翼突然出现敌军……目前来看,她舰队绝不止只有四百艘星舰。”   大元帅有些烦躁:“那能有多少?总不会比我军数量还多——”   话音未落,参谋惊呼一声:“阁、阁下!”   说着他指向显示屏。   显示屏里的敌军速度早已突破了曲率星舰的最大速度,向着他们风驰电掣而来。   距离警报闪烁起来,按这种速度,敌军已经没有及时制动的能力了!   “他们要撞上来?!”参谋大声说,“阁下,开炮!来不及了,快开炮!”   大元帅还没反应过来,一时万弹齐发。   两翼的敌军却也已同时开火——   公国军只有全力射击那不要命般撞上来的敢死队,根本无力顾及两翼军队,一时陷入混乱。   大元帅焦头烂额,怒道:“这是怎么搞的?你们是怎么做的事?连敌人的军队数量都搞不清!”   参谋如履薄冰:“阁下,前军传来消息……还是撞、撞上了,前军损失惨重……”   大元帅愣了愣,咬牙笑起来:“好!好!都撞死了,一换一,倒也不亏!现在全力对付两翼的军队!”   “不,不是一换一,阁下。”   参谋如避蛇蝎般退后一步,低声说:   “前方的‘军队’是一些冰块和陨石。”   **   方彧站在舷窗前,抱着胳膊,面无表情:“……”   洛林站在她身后,笑道:“损失惨重啊,阁下。连旗舰都只剩一个发动机了——只希望敌舰别都给炸成飞灰了,能多抢几台发动机回来,不然可是大大的亏本买卖。”   方彧没有笑,反而显得有点阴郁。   半晌,她低声说:“唉,洛林少校,开个全域广播吧。”   洛林:“……是。”   方彧拿起话筒,想了想:   “公国的将士们,我是联邦军战时正准将方彧……你们投降吧,联邦会考虑你们的诉求,保障你们的地位和信仰,尊重你们尊重的两位殿下,不要为了野心家流血了。”   她放下话筒,转头看向屏幕。   敌舰数量仍在断崖式地下跌,杀戮仍在持续。   没有人投降。   洛林笑说:“您这又是何必呢?看,人家是甘心效死呀——这种高尚行为,您劝他干嘛?”   方彧阴沉着脸:“……所以我说,制造仇恨比制造战争可怕得多。”   “人类啊,真是坏到胯骨轴了!”   历经七个小时,这场屠杀结束了。   联邦军全歼了驻留玫瑰之心的全部军队,大元帅则在逃窜过程中被击坠身亡。   从方彧率军调头到战争结束,总共花费了两天时间——其中一天多浪费在寻找陨石、冰块和拆卸发动机上。   方彧军回收了大量敌军的星舰。   如果舰体损毁严重,则拆发动机。如果发动机损毁严重,则拆可用的零件。   总之,在业余爱好是踩瘪矿泉水瓶去卖钱的洛林少校领导下,士兵们拆得头晕脑胀、灵魂出窍,拆到后来,大家一看见圆形金属片都两眼放光。   就这样,一仗过后,方彧的军队不但没少,反倒勉强凑出了一支八百星舰的部队。   方彧扼守玫瑰港,首府星实质上就已是囊中之物。   首府星陷入恐慌之中,不少人躲进了自家的地下室,有门道的则试图外逃。   玫瑰港已经在方彧控制下,出逃者又不得不从此经过。   故此,她每天都能拦截下七八十艘试图在自以为冷清的时间、自以为偏僻的地点、开了隐蔽装置出逃的星舰。   方彧本来不想管,但洛林认为雁过不拔毛实在是有损风度,何况这些都是头等的肥雁。   于是,人被遣送回去,星舰被扣留下来。   那些出逃者的名字则流水席一般被送进新盖亚宫。   住在地下室里提心吊胆的民众,开始怒骂那些显赫的名字。   是他们的决策让那个女死神的星舰日日轰鸣着掠过玫瑰港领空,他们的软弱让自己的亲人朋友亡命宇宙。   事到临头,那些人却第一个背叛了伟大的事业!   为什么?他们——怎么敢?   新盖亚宫。   安德烈娅与首府的各位长官紧急开会。   年轻的先君遗孀面容遮蔽在轻纱下,显得窈窕而憔悴。   “诸君,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仍旧不轻不重地叹息着,不很高兴,但也不很悲痛,只是一贯的如常清淡的忧郁。   “玫瑰港是首府的咽喉呀,我们的物资都靠港口才能进来。如果不投降的话,民众很快就要断粮的。”   一位白胡子的老头毕恭毕敬:“殿下所言差矣。方彧小儿没有多少军队,此一战我军英勇杀敌,自然又损失了不少。我们还有防御星链,她未必敢强攻,只要等援军回来……”   安德烈娅冷笑:“援军?等援军回来,人人都要饿死了!”   “这个殿下大可放心,殿下和大公殿下的衣食,老臣等一定周全……”   安德烈娅猛地站起来,抬起手,有一瞬间似乎想掀开头上的轻纱似的——   吓得那老头忙闭上眼,高举双手:“殿下不可,万万不可,殿下!”   安德烈娅怒极反笑:   “啊,亲爱的,您可真是非礼勿视啊——我是说那些穷人,那些量子教信徒,还有那些平民——他们就要饿死了!”   老头愣了愣:“这,这他们平时不储备一些食物,是他们自己的自由,也是他们自己的责任嘛……”   安德烈娅抬眸:“您是这样认为的吗?”   “是的,殿下。”   老头看着年轻的大公妃,似乎在看一个危险而值得警惕的不稳定因素。   安德烈娅莞尔一笑:“很好——那很好。谢谢您的指教,我想,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第42章 流血的金蔷薇(3)   ◎什么锅配什么盖◎   “阁下。”帕蒂副官对方彧说, “首府还没有投降的意思,如果他们坚持要等到援军……”   方彧仰面朝天:“援军至少还要四天才能回来呢,再等等,来得及。”   公国首府的人口相当密集, 哪怕她一炮不发, 直接派出机甲部队强行降落, 恐怕也会死伤惨重。   啊呀啊呀,烦死了。   帕蒂只得说:“是, 阁下。”   方彧看着光脑,突然咯咯地傻笑出声来。   帕蒂:“阁下在看什么呢?”   方彧把屏幕推向帕蒂,努力憋笑:“这只树袋熊从动物园离家出走了!”   帕蒂凑过脸来,看了看树袋熊,又看了看方彧,哑然失笑,只不知是被哪一位逗笑的:   “……的确很可爱, 像是阁下会喜欢的东西呀。”   方彧反倒愣了愣:“哎, 等等, 什么叫‘像是我会喜欢的’?”   帕蒂:“唔……”   总不能和自己的长官说, “您看上去有点傻头傻脑的”吧?   好在她不需要费心编造说辞了,正此时,方彧的光脑亮了亮——   看清来电显示,两人的表情都微微一滞。   方彧摆正上身,沉声说:“安德烈娅殿下。”   安德烈娅大公妃坐在自己的寝殿里, 即使在以失真扭曲著称的立体投影中, 也显得俊美非常。   她用那种独特的、哀而不伤的音调说:“方彧将军, 我……我是来请求您的。”   方彧一愣。   安德烈娅努力保持矜傲:   “我愿意投降, 请不要在首府再动刀兵了。并非我个人道德败坏贪生怕死——我, 我死了也没有什么。只是我们的子民……那些没有量子兽的量子教教徒……他们才是受损失的人。”   公国的道德标准也忒高了。   方彧下意识想,如果贪生怕死就是道德败坏,那世界上就没有好人了。   见方面无表情、毫无反应,安德烈娅大感受辱:“如果您不应允,就算了!有生必有死而已。”   帕蒂忙暗暗推了她一把。   方彧回过神,赶紧说:“啊,如果您愿意以和平手段解决问题,那自然很好。只是……”   安德烈娅:“我明白。您担心我并不是掌握权力的那一个吧。”   方彧:“是啊,如果您足以左右局势,那倒是……”   “我正巧足以左右局势。”   安德烈娅冷冷打断了方彧,高高昂起下颌。   方彧一愣:“……”   说实话,她对此持严重怀疑态度。   她甚至下意识地琢磨,这会不会大公国设下的陷阱?   如果是的话,应该会以什么方式布局设计呢?大公妃殿下的谈话又有何目的呢?   安德烈娅把方彧的沉默当成了叹服。她不喜欢被奉承,却也习惯于被奉承。   她恢复了原来的口吻:“方阁下,您替我传达了那句话吗?”   方彧心里一沉:“哪句话?”   安德烈娅:“……”   “!?”   方彧这才猛地想起,那天在葬礼上,大公妃好像的确和她说过要给裴行野捎句话,什么月光啊脑袋啊什么的。   她当时光顾着怀疑大公妃是不是裴行野发展的间谍,却把更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安德烈娅苦笑一声:“……没关系的,这回想来您一定不会忘的。”   方彧:“我、我这次一定。”   她向来记不住什么袜子啊内衣啊水电费啊的增增减减,但忘记这种事也太不负责任了!   安德烈娅冷彻了脸色:“请您再为我捎句话吧。”   方彧不自然地拨弄头发:“您、您说……”   安德烈娅改说古地球语的一支,说得不很熟练,一字一顿: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方彧:“???”   她当时觉得那句“抬头看月亮”可能代表了某种隐秘的暗语——比如用月亮指代黎明塔里某位大人先生什么的。   但这……是一句诗。   如果她上古代母星语言课时足够认真,这还是一句情诗。   难道用情诗也能传递情报吗?   方彧不了解情报部门的现状。   ……挺奇怪,挺新奇的。   **   安德烈娅大公妃挂断通话,忽然哈哈笑起来,越笑越凄冷。   侍女站在一旁,提心吊胆地看着。   弗朗西斯大公乖巧地蹲在她膝下,玩着手指,像一只驯顺的羔羊。   终于,侍女颤声说:“殿下,您……”   大公妃摇了摇头,感慨道:“我真羡慕她啊,还是个孩子呢。谁也不恨、谁也不爱,连她自己她都既不爱也不恨!这是好福气,很好的福气……”   侍女:“殿下,您太累了,还是去休息一会儿吧。”   安德烈娅瞥了她一眼。   不知为何,那般森冷的目光令侍女畏惧——明明殿下是经常露出这般目光的。   安德烈娅冷漠道:“事到如今,还怕休息的时间不够多吗?”   侍女:“……”   安德烈娅深吸口气,抓住自己身下的锦褥,指节青白:   “召集大臣们,要全部,就说我改变主意了——记得,要全部!”   侍女不显得意外,屈膝道:“是。”   安德烈娅犹豫了一下,冷声说:“把大公也带走吧,带他到花园里去。没得到命令,不许回宫。”   “是,殿下。”   弗朗西斯不愿意离开“小妈妈”——但安德烈娅不再理会他了,只紧紧绷着脸,一副狠绝的模样。他只好被硬生生架了起来,哭喊着离去。   很快,公国的老臣们拖着拐棍儿、佝偻着腰,一个个地来齐了。   “诸君,”安德烈娅面无表情,“你们说的对,先君的荣光不容乱臣贼子玷污,我们应该尽力支撑到援军回来才是。”   众臣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了,露出年老发黄的牙齿。   “臣等早就知道,殿下与凡俗之辈不同,是一位见识过人、远见卓识之……”   他们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安德烈娅猛地从身下的锦褥中拉动一个什么东西来——   她的动作太快,几乎无人看清,只见她猛地撸起袖子,将其狠狠一抛。   巨大的声响震彻整个新盖亚宫。   花园里的葳蕤草木也随之枝叶乱颤,剧烈抖动。一股黑烟从宫室的一角溢出,很快弥漫了半个宫野——   大火。   侍女们仓皇乱窜:“走水啦!走水啦!快来人!”   弗朗西斯大公受了惊吓:“妈妈!妈妈!火!”   他吵嚷着要往宫殿里跑去,早被大公妃忠诚的侍女拦腰抱住。   他急得满头大汗:“妈妈在火里呢,妈妈在火里呢!”   侍女也不由泪盈于睫,双膝一软,跪了下来:“殿下!可怜的弗朗西斯殿下啊……”   **   新盖亚宫失火的消息很快传开去。   与安德烈娅大公妃共同葬身火海的,还有玫瑰公国几乎全部的主战派老臣。   方彧听到消息,大为震撼。虽然她的表情仍是和平常一样寡淡僵硬,但却好半天没说出话。   “这回想来您一定不会忘的。”   ……因为是遗言,所以会记得刻骨铭心吗?   方彧深吸口气:“洛林少校。”   洛林:“是?”   方彧合上眼:“请给我拿一块菠萝味的,您自己也随便拿一块吧,谢谢。”   洛林不合时宜地微微笑起来,把水果糖递给方彧,见对方脸色惨白,还颇为贴心地替她撕开了包装。   方彧含住糖,眼前的黑色渐渐褪去,她感觉自己的脑子似乎又在工作了——   洛林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安德烈娅殿下居然这样有脾气。她是没落贵族出身,这些年吃了许多苦头,想来也不是第一天看那些老头子不顺眼了吧。”   方彧想起什么,转过头:“洛林少校,裴提督和她……”   她犹豫了一下。   八卦虽然是人类的重要本能,但总不能说是一种好品质,何况当事一方又刚刚烧死自己。   而且,洛林也未必知道裴行野在公国有没有内线这种事吧?   洛林却了然道:“私下议论一位公国贵妇似乎不大绅士,但若是只议论长官嘛,倒没什么——何况他的私生活,向来是廷巴克图军官食堂里卖得最火爆的下饭菜。”   洛林说着咧嘴一笑。   方彧:“……”   她知道裴行野换女朋友的速度很频繁。   嘴很严的谢相易都曾憋不住,向她感叹过:“裴提督是怎么做到谈了这么多女友,却没有一任来他办公室寻仇的呢?太不可思议了。”   如果裴是一个普通的奥托白领,这种生活方式除了增加被扔臭鸡蛋的风险外,大概无可厚非。   但在保守派大本营的军部高层,他的举动就会显得比较显眼了。   裴的名声很好,只是在这方面一直饱受诟病。   ——但裴行野私德如何和她无关,这不是她要了解的部分。   方彧:“啊,裴提督的那些事我也听说过。我想问的是,他和大公妃……”   “哎哟,我纯情的小阁下——您不会还想着,他和大公妃是真心相爱吧?”   洛林皱眉。   方彧一怔:“谁和谁真心相爱?”   ……大公妃不是裴行野的内线吗?   “哎呀呀,”洛林忧心忡忡地看着她,“裴提督这个人,哪里懂得什么爱情!”   爱情?……那些东西不是情报密语,是单纯的情话吗?   方彧脸色一沉,没想到出了这样大的错误。她抬起眼,洛林一脸忧色地看着她。   眼看着话题离要询问的内容越来越远,且呈不可挽回之态,方彧低声:   “裴提督……不懂爱情?他不是有很多女朋友吗?”   “女朋友的数量和爱情往往是成反比的啊。”洛林忧愁地说,“阁下,您也老大不小了,怎么不大开窍的样子?”   方彧一愣:“啊?”   洛林语重心长说:“裴行野先天不足,虽然心有百窍,但该分给爱情的那一份子,早都堵住锈死了——他只会叫人伤心落泪的。”   方彧:“哦。但是……”   洛林说:“没有什么但是。什么锅配什么盖,和他在一起的女同胞都知道不会长久,她们图他的脸和钱而已,这种比廷巴克图赈济粥还稀薄的感情……”   方彧沉默片刻:“所以大公妃不是裴行野的内线,只是他的情人?”   “……”   洛林突然愣住,像一尊古希腊的武士雕塑。   半晌,他喃喃道:“您原来是想问这个?”   方彧:“但是情人这种关系,其实也相当于内线,是吧?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总要我传话,却不发个邮件呢?”   洛林的表情诡异:“阁下,大公妃的光脑是受到宫内司监控的,说话必须有循规蹈矩,多一个字也不行。她的笔墨根本出不了宫,所以写字条也不成——所以只能找外人带话。”   方彧松了口气:“……哦,这样我就放心了。”   洛林:“?”   方彧按了按眉心,说:“我是担心大公妃要借着传话,搞什么计策。”   “我的将军!”洛林扶住额头,感情复杂地叫了一声,“哎呀。”   **   是日午夜,新盖亚宫。   弗朗西斯大公殿下身披传统礼服,手捧帝国之剑,出现在公国全境的光幕上。他身上全是花边和褶皱,显得很滑稽,像胖乎乎的古董娃娃。   身后伏跪在地的侍女紧紧护恃着他。   他目光呆滞,开口说:“予弗朗西斯四世……非有折冲之能将,实念生民之多艰……不敢有罪于天下……”   方彧站在会议室里,抬头看着屏幕。   “……愿受其戮,无害我子民。”   他磕磕巴巴地在提词声中念完,惶惑四顾:“完了吗?完了吗?妈妈呢?”   屏幕吓得赶紧一黑。   帕蒂查看终端,报告说:“阁下,对面发来了投降……诏书。”   邦尼特:“他们刚刚收回了星链!航运司向我军发出了进驻邀请。”   “唔。”方彧仍然有点疑虑,担心会不会有埋伏。   以烧死不掌实权的女殿下为代价,换一场成功的伏击战……   可能性应该并不大,但还是令她紧张,却又不能把这种情绪表露出来。   她烦躁地搓了搓发辫的末梢,沉下心:   “进军!保持队形,不要放松警惕。”   方彧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公国是真的投了,还投得四脚朝天。   临时政府不但把公国的防御系统主动解除,甚至还把民政事务的最高裁判权一应移交给了方彧舰队。   尽管方彧窒息地再三拒绝,但对方一边拍马蹄子一边摆烂:   “我等都是戴罪之臣,阁下英明神武……”   公国时间中午十二时许,方彧的舰队正式下沉至玫瑰公国的大气层。大公治下的公民们纷纷推开窗子、仰起头颅,见证这一历史性的时刻。   这是自海拉·杜邦元帅率兵取道玫瑰港后,奥托的军队第一次进入公国境内。   来自奥托的死神舰队啸然从天而降,如黑色大鸟,振翅翱翔。   方彧进驻公国后立即与大公见了面——据公国的官员们说,那叫“会晤”。 奇!书!网!w!w !w!.!q!i!s!u !w!a !n !g!.!c!co m   入乡随俗,姑且就承认她与大公在新盖亚宫议事厅“会晤”了吧。   但这场会晤的水平绝对堪忧——大公吓得呆若木鸡,全靠礼仪指引官在一旁指手画脚。内政官说一句客套话,他含混地学说一句,说得七零八碎。   方彧看不得他那副受惊小兽般的样子,觉得很尴尬,很没意思。   他刚刚失去母亲,至少让孩子缓口气啊……   方彧这样想着,一摸裤兜,恰好有一块奶糖。   她起身绕过会议长桌,弯下腰,将奶糖塞给了大公。顿了顿,又觉得太生硬了些,于是又拍了拍他的手。   “……姐姐?”大公惶恐地说。   方彧低声安慰:“吃吧,没事的。”   大公剥开糖纸,咬了一口奶糖。   “什么味道?”方彧鼓励地问。   “嗯,甜的。”大公思考了片刻,认真回答。   内政官大惊失色,好像想要阻拦,又忍辱负重地按捺住了。   ——看他的神色,方彧严重怀疑自己刚刚说的不是“吃吧”,而是“大郎,该喝药了”。   方彧还是转过头道歉:   “对不起,阁下,可能殿下的饮食都需要……经过手续?我刚刚没留意。”   内政官赶紧低下头:“不敢,不敢……”   方彧:“……”   **   方彧与大公会晤的消息立刻登上了新闻。   视频中,方彧给大公糖果的那一段被反复剪辑——   保守派斥之为“对君权软弱投降”,而进步派则称赞其“不是敌对的君与将,是作为人类的一个母亲与一个孩童”。   方彧对此反应格外激烈:“母亲?孩童?那个小孩都知道叫我姐姐,在他们嘴里怎么就差了辈呢!”   当然,这都是联邦那边的新闻。   公国的新闻口径统一,整齐划一地怀疑方彧要毒死他们弗朗西斯殿下——   “殿下为了我国委曲求全,居然不得不接受一位卑鄙的共和分子的嗟来之食!这是国家的耻辱!”   “赐予食物是臣服的表现,不会以为我们不知道吧?这些信量子神教的垃圾变态赢了战争,还要骑在我们脸上羞辱我们!”   “都是阴险小人出卖了大公!为了他们的一己私利丧权辱国……”   “奥托大帝肯定没想到,英雄的国度有朝一日会被一个年轻人骑在头上,肉食者都臣服在她的石榴裙下瑟瑟发抖……”   方彧认认真真阅读了很多网民评论。   石榴裙啊……   她从小到大几乎没穿过裙子,但参军前很喜欢在夏天穿到膝盖上方的长T恤。   因为很凉快,穿脱起来又很方便,而且显瘦——奥托的夏天太热了,哪怕转转脑子都会出汗的。   可惜参军之后就不能这么穿了,她的几件长T恤统统退役做了睡衣。   “约束我军,千万不要出什么抢劫□□偷东摸西之类的事情,”方彧抬起头,“邦尼特少校。”   邦尼特忙说:“啊,是!”   方彧捂住脑袋:“帕蒂中尉,奥托那边有消息了吗?”   “哦!奥托……奥托要派兵追击回援的远征军,请阁下相应策动。”   方彧点点头,不以为意:“行吧。我想也还有一场仗打,军部那些人肯定是不甘心投降的,说不定还会说‘文官挟持大公丧权辱国’——反正看首府这个状态,策动一场骚乱也不是很难……”   洛林抱着胳膊冷笑:“阁下。”   方彧抬起头:“怎么了?”   洛林冷笑:“他们只不过是看您打了胜仗,所以才慌慌张张又兴大军出击了,这是抢功啊。”   方彧扶额:“啊,抢就抢吧。”   洛林神色古怪地瞪着她:“……”   “现在还有其他事需要处理,”方彧揉了揉额角,“军管后恢复正常生活、尽量缓和矛盾平息仇恨……唉,在玫瑰港杀了那么多人,想要报仇的人肯定不少。所以大家都要注意安全,不要乱逛。”   帕蒂:“是,属下这就通知下去。”   “唔,大公和那些文官都不要□□,保持监控状态就好了。还有……”   帕蒂说:“唔,其实在大公提交的资产报告里,还有一些问题。”   方彧一愣。   帕蒂谨慎地说:“属下最近查阅了大公提交的资产报告,发现前任大公和联邦政府的一些要员贿……呃,交易的记录。”   方彧猛然想起来:“啊!多亏了你,我居然完全没想到。”   先大公当然和奥托有不少灰色交易——既然和坎特有,难道和陈岂等人就没有吗?   方彧接过光脑,大致扫了一眼。   陈岂,财政部、民事部的长官,大法院的法官……有许多熟悉的名字。   先大公每年都会经由几家非盈利的慈善基金会,给他们送去各色“礼品”——值得庆幸的是,这里面倒暂时没看见未成年少女。   她啪地关掉光脑,飞速思索。   这东西分量太重了,一旦传出去,恐怕又要整个内阁齐刷刷下台。   “阁下啊阁下,小阁下,”洛林微微一笑,“这可是件宝贝呀。”   方彧垂着眼皮,用呢喃的鼻音回应:“嗯?”   洛林:“是烫手山芋,也是防身利器。”   方彧一愣:“防身?有人要害我?”   洛林笑容款款,故作惊讶:“哦?您刚刚领着一堆破铜烂铁打了惊险的一仗,您说有没有人想害您?”   方彧挠挠头:“我的意思,这件事已经完了……”   “‘这件事’不是九十岁的在下得阿尔茨海默症——完了就是完了。除非您主动出击,事情是不会完的,敌人也不会让它完。”   洛林正色说:“在下以为,解决一个将军只需要三步:一,让他领着弱小的军队出征。二,等待他战败被杀。三,如果他战胜了,就说他和敌人早有勾结。”   方彧:“……?!”   她白打了那么多游戏,居然从没考虑过第三步。   是啊,给她塞一堆和公国有联络的属下有什么用呢?仅仅是为了让他们见势不对时更容易跑路叛逃吗?   沉默半晌,她真心实意地说:“洛林少校,您真是让人醍醐灌顶。”   洛林含笑躬身:“我的荣幸,阁下。”   方彧默然许久:“……可是,还是把这些销毁掉吧。”   帕蒂愣了一下。洛林登时冷下脸,旋即露出那种可怕又残忍的笑容。   “哦?”他笑着抱起双臂,“您能不能降尊纡贵地解释一下?”   帕蒂下意识往方彧那边挪了挪。   方彧恍若不觉,语气仍很平和放松:   “推倒旧神龛简单,再塑金身难啊——陈岂虽然一贯雁过拔毛,但好歹还是一个能干的政客,眼下时局混乱,他还能镇得住场子。”   方彧顿了顿,比划道:   “他在上头,大家还有一只秃毛雁。如果眼下再大动荡,只怕连毛都快没有了。”   洛林失笑,不无讽刺道:“是,是,人类大家庭有了呆雁,可您该没毛了——阁下,大公还在宫中养着,首府是不战而降的——他如果要诬陷你沟通敌军呢?您有什么富有智慧的辩解?”   方彧抬起头,干巴巴说:“我辞职。”   洛林:“……”   方彧低下头:“这种时候辞职,相当于末日之战前离开地球,绝对是英明之举。”   洛林投降似的叹了口气。   方彧则早已抽离出来,敲着脑壳,努力思索还有没有什么疏漏。   她一拍脑袋:“对了,差点忘了他——洛林少校,您怎么也不提醒我一下?”   洛林坏笑一声:“您好吃好喝奉为上宾,下官倒觉得这种生活方式也很有益于健康嘛。”   方彧无语:“行啦,去把汉密尔顿上校放出来吧。”   帕蒂并没有显得很意外,不由莞尔,抿嘴不语:“……”   洛林注意到了,颇为诧异地转过头:“中尉,您好像不觉得奇怪啊。”   帕蒂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哎呀,我,我其实那天就发觉了。”   她说着抬起手行礼,正色向方彧解释:   “报告阁下,属下的父亲有个小农场。从四岁起,我爸爸杀猪杀鸭,都是属下拿着小盆在一边接着血……说实话,唔,您那个血,闻起来就一股毛血旺的味道。”   方彧失笑:“是吗?”   帕蒂中尉用力点头:“但属下不敢乱说。”   方彧:“真是多谢。”   这时,几个人来对洛林说了些什么,似乎是关于释放汉密尔顿上校的——   洛林的目光飞快掠过方彧。他站起身,沉声说:“我自己去。”   方彧仍在和帕蒂谈论关于奥托出兵的事情。   “……阁下觉得会派哪一位将领啊?”   “裴行野提督!太好了,他长得多帅呀,我喜欢他。诶,阁下不喜欢他吗?”   “唔,倒也没有不喜欢,只是……”   “是因为他花边新闻很多吗?属下倒不大在意这个,啊,我是说,反正我也不会真的和他谈恋爱……所以不用在意这个。”   “……”   洛林干笑了一声,大步来到囚禁汉密尔顿的房间门口。   “上校先生。”   汉密尔顿吓了一跳:“你,你又来干什么?!她不是说可以放我出来了吗?”   洛林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似笑非笑:   “方准将年纪很轻,也没什么社会经验,是从象牙塔直接堕入万魔窟的——她或许可以放心信任一位联邦同胞的人品,觉得子弹只会来自前方,后方则是安全的摇摇床——可我不这么认为。”   汉密尔顿挤出一个笑容:“你、你多虑了。”   洛林按住他的肩膀,态度亲切,咧嘴一笑:   “她没有杀了您,是因为她是个清新之风犹存的好青年,把您的权利看得比自己的利益重——您就不一样了,您和大多数人一样,早就是恶魔的同伴了。”   汉密尔顿声音发颤:“……方准将前途无量,我怎么会自找麻烦。”   “——正因为前途无量才需要把她扼杀在黎明前夜!”   洛林凑近他的耳畔,骤然压低嗓音,醇厚悠远:   “注意着点吧。本人看着你呢。”   **   凌晨两点。   方彧总算整理完此战的报告,舒了口气:“真是的,累死了啊。”   虽然帕蒂中尉在文字工作上的细致令她咂舌,但这或许反倒助长了她的拖延症。她又是拖到非做不可的地步,才一鼓作气把材料发给奥托。   ——和战报一起发过去的,还有她的辞职信。   她记得在学校时学过,军官提前辞职必须提出无可撼动的条件,比如身体残疾、患有重病或者其他不可抗力因素。   所以,经过认真思考,她在信中是这样写的:   尊敬的军部阁下们:   鄙人承蒙奥托政府错爱,从事了不该从事的职业,实在是干不下去了。具体来说,鄙人刚刚发现自己晕血。   鄙人以为,指挥官还是选不晕血的好。因为晕血的指挥官在指挥作战时,看见血就会晕倒了,还怎么指挥作战呢?由此观之,这实在是很严重的不可抗力因素啊!   感谢各位的栽培,再见!   联邦军特别战斗研究小组上校方彧   克里斯托弗沉默良久:“……”   “怎么样?”方彧殷切地说。   克里斯托弗委婉道:“我不想说‘废话连篇’“荒诞不经”,所以……满篇废话,还显得阴阳怪气,好像全文只有最末两个字是真诚的。”   “最末两个字……方彧?”   克里斯托弗:“再见。”   “……”方彧大惊失色:“啊?至于这么严重吗?那我还是再改一版好了。”   她拿起笔,又放下:“算了,反正是辞职信,还需要讨好谁吗?”   克里斯托弗:“……”   次日一大早,方彧又不得不调和三起军民纠纷。   一个愤愤然的老太太坚称,自己家晒的咸鱼干被联邦军船上的猫叼走了。   “那个地方安全得很,你奶奶我在那里晒了六十年咸鱼了,能不知道吗?啊?六十年没有一条咸鱼被猫叼走,怎么你们一来,我的咸鱼干就没了呢?”   方彧反复解释他们的军舰上不会带猫,可老太太不信。查监控又查不到——   最后,方彧只得让人去买三斤咸鱼弥补老太太的重大损失。   “阁下,这种事其实您也用不着亲自来管的。”   帕蒂中尉见方彧直打哈欠,体贴地说。   方彧哈欠连天:“虽然是小事——但既然肯找到我跟前,就说明在她眼里是了不起的大事——如果交给那群老兵疙瘩,说不定连剩下的鱼也会被抢走——其实就算把她的房子抢走了,对于联邦整体来说也是件小事——但仇恨与嫌隙不也都是这样一点一滴积累的吗?”   帕蒂:“……”   “唔,对不起,”方彧猛地醒了醒神,“我刚刚说了什么?哎呀,这样说教的口气……”   帕蒂抿嘴笑道:“属下并没有觉得,只是听阁下说话很有趣。”   方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虽然老太太与咸鱼颇纠缠不休,但最让她头疼的,还是那位弗朗西斯四世殿下——   这位殿下显然不曾意识到自己身份的微妙变化,每天哭闹着要找在火灾中失踪的继母。一个不高兴,就要打骂侍女们。   ——因为并未找到大公妃的遗骸,所以暂且只能算作“失踪”。   但心智正常的“成人”们都知道,她肯定是死了,离得那么近,多半早就被炸成飞灰了。   “不知道奥托会怎么处理他啊……”   方彧把双手垫在脑后。   克里斯托弗:“陈总长是不想废黜掉公国的。”   方彧:“是啊,让一个相对独立的加盟国掌握联邦最繁荣的贸易港,他们有些见不得人的事也好办——所以他们是需要公国的存在的。”   “但是,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强有力大公治下稳定的公国,可不是混乱得像一锅八宝粥一样的地方。”   克里斯托弗默然。   片刻后,方彧笑说:“不说这个了。你知道吗?大公和兰斯生日在一天。”   克里斯托弗当然是知道的——只要和方彧有关,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但他还是遵从了人类的社交法则:“是吗?”   方彧兀自感慨:“兰斯比那个小孩漂亮多了,脾气也好多了……当然也聪明多了。”   “即使不和有严重智力缺陷的弗朗西斯殿下比较,”克里斯托弗重重地咬紧“不”的字眼,“和同龄的正常少年相较,兰斯也的确是很省心的孩子。”   克里斯托弗说:“虽然有点别扭,但人很可靠——当然比您省心得多。”   方彧:“……?!”   **   翌日,奥托总算向方彧发出了自她开拔后的第一条军事命令:   经联邦议会与军部统筹决议,由廷巴克图提督官(暂驻奥托)裴行野将军率军出波塞冬要塞,阻击叛军,请方准将服从其指挥,相为策应。   方彧将光脑关掉:“还好,是裴提督。”   不说裴行野的目的和背景,至少他够聪明——她这个准退休人员可以暂且安心躺板板了。   帕蒂正在倒茶:“真的是裴提督?!”   方彧点点头:“嗯。”   洛林:“联邦军的高级将官里,要挑真正有一线作战经验的,也就那几头蒜了。”   帕蒂:“听说裴提督会九种乐器——他当年还在社交网络上发过弹吉他的视频呢,可惜很快就删掉了。”   洛林笑眯眯看向方彧:“阁下可不要觉得,在裴提督手下工作会很轻松哟,尤其对您这种人来说。”   方彧:“?”   帕蒂:“怎么了,少校?裴提督脾气不是很好吗?”   洛林沉痛地说:“中尉小姐,职场生涯的第一课,上司脾气好可不代表为人宽容。裴行野这个混蛋玩意——”   话音未落,光幕一闪。   裴行野金红色的长发上浮动着一层熠熠金雾,衬得他脸色白皙,眸如琥珀。   帕蒂倒吸一口冷气,极力按捺掏出光脑饭拍的冲动。   洛林撇撇嘴,遗憾地把“混蛋玩意”之后的句子咽回肚子里。   方彧一愣,忙起身敬礼:“裴提督。”   裴行野抬手还礼,笑眯眯说:“方准将。”   方彧想起洛林刚刚的提醒,下意识按住头上的呆毛——很快又觉得动作太大,只讪讪地蹭了蹭,放下手。   “……”   “方,我并非有意此时来追亡逐北,只是奥托的命令,我身为军人,不得不遵守。”   裴行野声音和悦。只叫了一声军衔,就仍改口叫名字,显得很亲切平易。   方彧:“属下明白。”   属下也不在乎。哪怕来个克苏鲁,只要愿意接管这些烂摊子就好。   “好,那么请随时保持联系吧。”裴行野笑眼盈盈,“敌人虽然拙劣,但也要打起精神呀。”   方彧意识到他在看那撮很困倦的乱毛:   “……是。”   她正要断开连接,忽然想起安德烈娅大公妃——   裴行野虽然远在奥托,但也一定早就听说了。可他神色如常,至少没有露出一星半点儿的伤心。   她看了看左右。洛林和帕蒂会意,都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方彧挠了挠头:“裴提督,方便说一句很私人的话吗?”   裴行野笑了笑——不知为何,她觉得对方早知道她要说什么了——但仍故意做出一副好奇的样子:“哦?愿闻其详。”   方彧:“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裴行野忽然沉默:“……”   方彧有些紧张,下意识抓紧了手腕。   <裴提督沉默了大约有一分三十秒(时间不准确,是我用脉搏数估计的)。   无论如何,这是相当漫长的一分三十秒。>   ——方彧后来在一篇只写了一半的回忆文稿里这样描述。   当然,经后人查证,安德烈娅大公妃所引述的那句词原本是“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此时此刻,裴行野沉默了一会儿,笑着叹了口气:“方呀方,你真是——”   他并没说下去。   方彧:“安德烈娅殿下死了,我很抱歉。”   裴行野:“没什么可抱歉的,又不是你逼她这么做的——即使是你逼迫她的,我们非亲非故,我又哪里有权利为她感到愤怒呢?”   方彧:“……”   裴行野低下头笑道:“好了,再见。”   说完,他的影像迅速地消失在空气中。   方彧挂断通话,沉吟良久:“……克里斯托弗,你觉得裴提督最后那个表情是什么意思?”   她模仿着垂下眼皮、试图将眼珠向左转去,却不大灵活,脖子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转动起来——然后头也跟着晕了。   果然,明眸善睐也是一项技术。   克里斯托弗:“您觉得呢?”   方彧脱口而出:“憋了一个屁?”   克里斯托弗:“我分析认为……不像。”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21 12:51:33~2023-10-22 07:49: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66728087、季冉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13瓶;这里、48327367、53278560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流血的金蔷薇(4)   ◎可能是又卡住了,信号不好◎   裴行野的地位与方彧不同——他从奥托开拔的程序就复杂了许多。   听说, 自陈岂以下几个部长都相继找他谈话,一谈就是几个小时。   裴行野出来时,总是一身掩饰不住的倦怠疲惫。   方彧推测,谈话内容大概无关军事, 总逃不脱朝中诸公在公国的“遗留问题”——   毕竟方彧有拿着鸡毛拉皇帝下马的前科, 让她手头握着公国的那些重要文件, 显然是个严重的隐患。   “真是多虑了……我自己这边还按下葫芦起了瓢呐。”   方彧没好气地翻开文件,骂骂咧咧道。   昨天, 一群无量子兽流民趁乱抢劫了一户平民——户主是个孤寡老人,被用刀活活砍死,他十四岁的小孙女也遭到凌虐。   当地人都大为光火,认为是联邦那群量子兽平权者带来的灾殃。   而联邦政府居然不许他们有计划地净化无量子兽群体,简直是助纣为虐。   这件事很敏感,一不小心就会弄成群体性事件。   公国的内政省连夜开会研讨后,一致认为应该让大公和方准将去医院慰问那个女孩, 并制定了详细的动作流程图, 一大早送到了方彧案前。   “进门, 停顿三秒, 拍照,送花,握手(大公),拥抱(方准将)……(不要笑)您受委屈了(表现出母性,女人优势)……”   方彧看完:“这是在给动漫做动作脚本?”   “这是鄙国特聘的危机处理专家、心理学家、戏剧作家一起拟定的危机处理方案, 阁下。”   内政省的官员似乎没意识到方彧在嘲讽, 严肃地说。   方彧:“……”   “行吧, ”方彧放下剧本, “你们是本地的行政官员, 我尽量配合。”   官员鞠了一躬,捯着小碎步,倒退了出去。   方彧叹了口气:“哎呀,烦死了。”   帕蒂:“阁下,出了这种事,是应该去看望一下吧?”   方彧抓了把乱糟糟的头发:“是,是,可是我和那个弗朗西斯殿下,像两具提线木偶一样去了,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洛林:“阁下,您清醒一点——您们需要解决的是公国政府的问题,不是那个可怜女孩的问题。”   方彧看向洛林:“……这是助纣为虐。”   “没有那么严重,阁下。”洛林风轻云淡地说。   虽然心里对安排一万个不满意,方彧还是听从安排去“慰问”了那个女孩。   结果到了医院时,女孩已经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被打了镇定——   “这怎么办?怎么办?”   随行的官员搓着手,向医生道:“我们殿下和方阁下抽出空过来一次不容易,这照片怎么弄?你们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办法弄醒一会儿?”   另一个则怒道:“我不早就通知你们今天上午过来了吗?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安排不好?!”   被骂的大夫唯唯诺诺:“是是是,可病人也不是按着时间表生病,我们也……”   方彧忍无可忍:“……够了!”   众人都吓了一跳,登时噤声,如临大敌,好像下一刻她要拔枪杀人了一样——   方彧反而被这种无声的恐惧弄得心中一惊。   “……”   方彧顿了顿,才缓声说:“既然这样,也用不着什么男握手女拥抱了,都先回去吧——医生说得对,她身体快点恢复才是最重要的。”   “是、是、是。”那些人连答了三声。   方彧冷了冷脑子,转身就走。   众人愣了一会儿,才稀里哗啦地跟上。   大公不明所以,颠颠地跑了上来:“姐姐,上回的糖——”   方彧苦笑道:“好吃吗?”   “好吃。”大公说,“还有吗?”   方彧摸了摸裤兜,把剩下的都掏了出来,一股脑塞给他:   “别让人看见啦,他们会没收的。”   “谢谢姐姐!”大公笑嘻嘻说。   一行人出了医院的大门,飞船停在大约一百步开外。   方彧抬起头,太阳高悬。   她感觉自己浑身都沉甸甸的,心里的确有很激烈的情感,但分辨不出究竟是痛苦还是愤怒。或许这种愤怒是讨伐自我的——   “阁下!”帕蒂惊呼一声。   方彧还没反应过来,洛林已一把将她扯到身后,拔枪扣动扳机。   砰!   方彧:“?!”   她面前跪着一个年轻人,正捂着流血的手腕。一把量子枪落在地下,枪口还微微发颤。   洛林用自己的枪指着他,用脚尖一勾,把跌落在地的枪挑起,左手接住。   方彧一愣:“这是……”   “你不要命了?”洛林挑眉,恶狠狠问,“行刺?嗯?嘴上没毛,倒很有创意嘛!”   年轻人痛苦地喘息着:“……”   方彧缓过神来,下意识问:“你是谁?”   年轻人被她的嗓音惊醒,猛地抬起头,拼尽力气:“你该死!你该下地狱!”   方彧眨了眨眼,平静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你居然还有脸问为什么——你个屠夫!你是个女巫!你、你从地狱里爬出来,死后还掉进地狱里去,被魔鬼吞进肚子里——唔!”   年轻人的怒骂猛地噎住了。   “闭嘴!再敢说一个字?”洛林粗暴地一脚踩上他的面颊,“需要在下帮你洗洗舌头吗?”   方彧这才注意到他身上戴着黑色的袖带,忙说:“洛林少校!”   她转过脸:“……那个,你有家人死在战场上,是吧?”   洛林翻个白眼,抬起脚,用力一踹。   那人立刻又抬起头:“你还有脸来问!你怎么还站在这里?该死,你们全该死——”   方彧:“……”   电光火石间,她想说很多,但又觉得说什么都挺没意思的。   半晌,她平静地说:“这不是我想要的,也不是我能避免的,我认为现在再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了——但毕竟我是执行者,我承认自己要为此负责。”   说完,她鞠了一躬。   趴在地上的年轻人一愣。   方彧抬起身,上前一步:“不过,从法律上说,我可以合法地杀死您的亲人,而您的行为是犯罪。”   那人趴在地上,仰起头,看着居高临下、步步逼近的联邦将官,努力克制住发抖的本能。   “你,你,我……”   她低下头:“所以,我个人认为,您这么做很不理性。”   “我……”   随行官员早已吓傻了:“这、这……你怎么敢袭击奥托来的将军呢?快来人——”   方彧居然笑了一下:“算了,反正我也没死成,反而是人家挨了枪子儿,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吧。”   官员:“这、这……”   “谁也不用负什么责任,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吧。”方彧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   “哇——”   方彧回过身。大公忽然嚎啕起来,很害怕的样子。她温声说:   “我们就先回去了,你们还是快点带大公回去吧,看给孩子哭的。”   行刺的年轻人瞪着方彧的背影,不知该如何是好:“!”   但她没有再回头,径自走向飞船,还在门口绊了一跤。   **   方彧等人上了飞船。   洛林环顾四周,笑说:“阁下,我严肃提议,咱们先检查一下各个零件再起飞。”   方彧:“怎么了?”   洛林一脸坦然:“既然都有傻蛋拿着枪要爆您的头,那未必没有聪明点的家伙,给您的发动机卸点部件,好让咱们在半空炸成烟花呀。”   方彧和帕蒂脸色一僵:“……”   洛林说:“属下开玩笑的。”   方彧苦恼地挠了挠头:“一点也不好笑,少校先生,哎呀。”   洛林跟着方彧进了屋子,肃然说:   “阁下,属下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发话。但还是要说一句,不管怎样,您今天的反应太剧烈了,没必要。”   方彧:“……剧烈?”   是指她在被刺杀的时候抬头望天,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快死了吗?   洛林笑了:“您的面部肌群是不发达,可您的心事都在眼睛里呢。”   方彧:“……”   “既然要打仗,当然要死人,死很多的人。这都是正常的,就像养殖场里的猪每天都要上断头台,帕蒂中尉显然也经常将农场里的小鸡小鸭脖子拧断——”   洛林:“他的家人既然做了军人,那就该有无意义地赴死的觉悟。他有什么权利陶醉在自己的感情里,拿着枪指向无辜的人?”   方彧想了想:“不,我不无辜,这也不正常。”   “阁下。”   “好了好了,”方彧笑了笑,开玩笑道,“您面部肌肉很发达,心事都写在脸上。”   洛林冷笑:“哦?那您说说属下现在正想些什么?”   方彧:“……你写了,但我不认字。”   洛林痛心疾首:“阁下啊!”   方彧抬起头,忽然笑说:“洛林少校,什么人会做大头兵?”   “不知道,脑子有窟窿的人?”洛林抱臂,“或者渴望在脑子里开个窟窿的人。”   “联邦每年招兵考核的目标对象很明确,就是那些出身荒星、家境恶劣、受教育水平不高的年轻人——您觉得,他们为什么不在银联大招兵呢?”   洛林冷笑:“哈,因为你们不好忽悠。”   “不,因为我们没被逼到那个地步,还有选择的权利。”   方彧:“那些主动申请的人,他们难道不知道人是会死的吗?他们很喜欢被人激光剖肠破肚、熔化脑浆吗?——既然不是,又怎么能让他们为了没有选择的选择负责?”   洛林微微一愣。   她垂下眼睑,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了,还没谢谢你救我一命。”   洛林古怪地笑了一下,鞠了一躬,转身就走。   帕蒂从大步流星的洛林身边路过,奇怪道:“您干什么去?”   “……检查发动机。”   **   方彧尽力把遇刺的事平复下去,裴行野也已兵临波塞冬要塞。   波塞冬要塞的提督弗雷德里克·兰波少将是军中有名的保守派,和前总长安达平章一向来往紧密。   据说,他是名很有才华的将领,当年也曾立过大功,才以平民出身最终跻身将官。   此人不但军事能力出众,还很喜欢写诗作画玩古董,颇有才子风范。只是心胸狭窄了一点,在升职路上一路卷生卷死、寸步不让,不大能容人,所以人缘不大好。   出事后,他也一直暗中运作,争取由自己出兵公国平叛。   没想到头来这个便宜却叫裴行野占去了,兰波提督心中自然五味杂陈。   “裴中将。”   兰波领着要塞众军官迎出,齐刷刷举手敬礼。   裴行野还礼微笑:“兰波少将,好久不见呀。”   兰波的目光在触及裴行野金红色长发。   虽然对方已经像女军官一样把头发用夹子挽在脑后,但他仍下意识耸了耸鼻尖。   “裴提督风仪秀整、丰神俊朗,正当年呐,虽然很久没见,但和初见面时……倒也没什么两样。只是这军衔,倒跑到我这半个老头子上面来啦。”   兰波极力夸赞道。只是一直夸一个将官长得好漂亮,不免有些阴阳怪气。   裴行野笑眯眯说:“不敢当,虽然我军衔高一点,但您是前辈。当年是您的学生,现在也不敢说出师。有什么问题,尽管提就好。”   “哈哈,下官哪里敢有问题?裴提督向奥托撒个娇,就会有百万神兵从天而降了。”   裴行野挑眉:“哦,我倒不知道,向谁撒娇这么管用?以后我一定多撒。”   兰波先笑起来:“哈哈哈,开玩笑,开玩笑——裴提督,其他提督已经到了,您请吧。”   裴行野瞬间收起笑容,淡漠的琥珀色眼睛里闪过一丝寒光。   一行人来到会议室落座。   此刻列席的是北海走廊及玫瑰海峡一带诸要塞的几位提督和副官:   波塞冬要塞的提督兰波少将、燧石关要塞的提督卢守蹊少将、赫卡忒要塞的提督艾德里安·欧拉少将。   还有就是应该以投影方式入会的方彧。   ……目前还没见人影。   九点一刻,会议正式开始的前一秒,光幕一闪,露出一张空椅子,杂音也传进来——   “怎么还来得及?分明就是来不及了,阁下!”一个女人的声音。   “不要紧,来得及吧?”一个柔和女声好脾气地说。   “卧槽,糟糕,没关麦啊刚刚!”一个男人的声音。   “也不要紧,我来关就是了。呼……”   方彧抓着帽子冲入镜头,一把关掉麦克风,尴尬地笑了笑。   众人:“……”   裴行野笑了笑,抬起手:“那就开始?”   众人一起敬礼,包括那位手忙脚乱的赛博准将:“阁下!”   裴行野还了礼,环顾四周。   他脸上的笑意又毫无痕迹地消失了,显得很英俊,也很淡漠。他将身向后一倚,指节无规律地轻敲着桌板。   “诸位,兰波提督刚刚说笑话,说在下有奥托的百万神兵……”   兰波警惕地瞥了眼裴行野。   裴行野并没有借机发难,平静抹开:   “如果这笑话是真的,倒省了好多事。可惜在下也是个空头统帅,军队么,还得靠各位出力。”   众人肃然:“是!”   裴行野:“方准将已经成功端掉敌人的老巢——我们的进一步军事行动,底子打得很好。但困兽犹斗,往往能挫骄兵,也不能轻忽。”   兰波忽然说:“方准将,您听见没有?您‘底子打得很好’呐。”   投影中的方彧愣了愣,神情很配她头上的一股呆毛:“……哈?”   兰波:“我是在夸奖您呐!多亏您底子打得好。咱们裴提督不捡别人的顺风局,还恐怕一仗有失、堕了英名呢,是不是?”   “……”   方彧突然一动不动,连睫毛也不眨一下。   “方准将?方准将?”兰波还问。   欧拉:“大概是卡了吧,公国那边的信号在这边一直不大好。”   卢守蹊回过头:“不过,兰波少将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看起来一副闹肚子的样子。展开说说啊,有屁,啊不,有话别憋着。”   兰波反唇相讥:“你做了几年提督,见过几个叛乱军,知道什么?当年裴提督跟着不才当副官的时候……哎呀,裴提督,下官失言。”   裴行野不怒反笑:“兰波将军太小心了,大家都是老熟人了,还有什么不知根知底的?如果愿意叙旧的话,开完会出去喝一杯吧,我请您。”   说着,他指节一勾,在敲击桌面的前一瞬,眸光忽一转:“方准将?”   方彧忙动弹了一下:“啊,刚刚卡了,现在好了,提督!”   裴行野笑笑,转过眼,一敲桌面:   “我的计划是兵分五路,包抄敌军。”   他抬手转动桌面上的星图,边转边在其中勾画。   其实以他的视角看去,只能看到立体星图的一个截面。   但他却根本不需要拿眼去看,每日更新揉揉雯寇口群抠抠群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目光只飞快掠过下首几位提督的表情,手上已经迅速画完了行军路线。   好像这一切都在他脑子里,更值得他关心的事属下们心里的弯弯绕绕。   卢守蹊诧异道:“裴……提督现在还能背得下玫瑰星域星图?”   兰波挑眉:“还?”   卢守蹊:“兰波少将不是裴提督的‘老师’么,您不知道?”   兰波黑着脸:“我没工夫关注一个平平无奇的学生……”   卢守蹊:“平平无奇?裴提督可是风云人物啊。当年我们学校里有个咖啡店,为了宣传,声称能背下全部星图的学生免单,其实料定了没有人能背得下来……”   虽然所有军校都会开设军事天文学作为必修课,但多半学生到头来能记住的,也就是期末考试时抽中的那个倒霉星系了。   方彧当时难得欧皇了一把,抽中的远星系的潜林星域,主星很少,十分好背。   ——至于能背下全部星图的学生,可以说几乎没有。   咖啡店用这个当噱头,真是奸商。   “结果,裴提督真的去背了整整一天——”   卢守蹊得意道:“当时那个老板可是脸都绿了。”   欧拉插嘴:“老卢你这是从此就薅到免费的咖啡了,才印象深刻的吧?”   卢守蹊反驳:“嘿,瞧你说的,我是那种爱占小便宜的人吗?”   欧拉:“我不信,你当初连食堂的吸管都顺手拿俩,裴赚了这么一大笔,你能没蹭过?”   卢守蹊:“你也不能类比推理,联想想象,我以我的自由勋章发誓——”   裴行野垂眸看着星图:“他没有。”   欧拉:“……”   裴行野抬起眼:“……他□□过敏。”   卢守蹊:“……”   众人都笑起来,兰波也只得跟着干笑了两声。   裴行野的目光再次掠过众人,似乎觉得是时候了,接着问:“诸位看看,有什么问题吗?”   兰波:“裴提督啊,分兵包抄这件事——”   裴行野微笑:“您说。”   “从古至今人人都想着分兵包抄,都知道包抄好。但如果像那公国的仨瓜俩枣一样,被人逐个击破了,那可就不美啦。”   裴行野笑道:“本来我倒是没有分兵这许多路的想法。但毕竟有这么多提督在座,如果合兵一处,恐怕反而耽误了诸位的功劳。”   而如果各路齐出,那裴行野虽然名义上统领,但论功之际无疑会更偏向这几员将领些。   兰波的嘴角一抽,显然没想到裴行野居然考虑到这一层。   “够乖觉,怪不得抱着火箭直窜。”兰波低声咕哝。   裴行野装没听见:“能不能成功包抄,看的是诸位的本事。”   他又一敲桌面,长桌上的光幕一闪。   星图消失,转而出现的是各路的进军路线及火力、补给情况,甚至还有可能遇到的敌将、敌将用兵长短……   裴行野讲得非常细致,娓娓道来。   连各提督部下具体某只星舰叫什么名字、舰长是谁,他居然都记得。   “……方,至于欧泊号的舰型问题,最好不要把它放在前军,一旦受损转向很困难——等回去这批星舰也该退役了,但艾森舰长还是很可靠的。”   方彧从放空中惊醒:“……啊,是!”   虽然她既不知道欧泊号是哪个,也不知道艾森舰长是谁。   裴行野一拢指尖:“嗯,我的计划就是这样,各位有什么要说的吗?”   兰波:“阁下,下官有一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   裴行野仍很体面道:“您说。”   “据下官所知,卢少将这些年来一直在边境,抓点落单的叛乱军打发辰光——您让他执行奔袭迂回的任务,是因为他念书的时候五千米跑得快吗?”   裴行野:“那您觉得谁合适?”   兰波拖着腔子:“下官老了——方准将也不错呀。方准将?”   方彧正在挠头发的手突然一顿,不动弹了:“……”   “方准将?方准将?”   方彧:“……”   欧拉:“可能是又卡住了,信号不好。”   裴行野笑说:“方准将在公国内维持局势已经很麻烦啦——而且,在边境想抓到落单的叛军可不容易,最需要的不就是深入敌后、快速奔袭吗?”   方彧赶紧继续挠头:“对不起,卡了,那个——”   “公国境内不稳定,至少需要半个军团,请各位阁下务必给我留下足够的兵力。”   她抓紧申明。   裴行野笑说:“知道了。”   卢守蹊说:“兰波少将,点到为止吧。您不就是觉得我和裴提督是同学,就结党成伙吗?”   兰波冷笑:“哎,我只不过好奇您跑五千米快不快,您怎么就往这方面想来了?——裴提督当然是君子群而不党,你自作多情地怕什么?”   卢守蹊不以为然:“你也不用裴提督、裴提督的,更不用拉着方准将说话。你看看人家理会你吗?是不是,方准将?”   方彧正在抠桌面上的漆皮,手一顿:“……”   “方准将?”   方彧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维持着抠桌皮的姿势。   欧拉说:“好像卡了,这个信号真够呛。”   裴行野笑说:“看来得向奥托报告,申请资金修理一下公国的网线了。”   兰波:“提督,要报告也该是人家方准将报告。方准将——”   方彧突然打了个喷嚏:“阿欠!”   众人:“……”   不是卡了吗?怎么还能打喷嚏呢?   方彧一愣,挠了挠头:“是啊,网络太不好了,刚刚阁下们说什么,下官一点也听不见,唉——对不起,卡得厉害,我感觉要闪退了!”   说完,屏幕直接一黑。   方彧的身体消失在座位上。   众人:“……”   方彧心有余悸,瞪着桌面:“……”   洛林挑眉,见怪不怪道:“他们又吵起来了?”   方彧:“是啊,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吵得很厉害,简直是男版甄嬛传。”   “正常,一直是这样。”洛林冷笑。   方彧:“少校,我听说,兰波少将也是老安达的人。”   如果裴行野也是安达的人,那他们不还算是同事一主吗?   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居然还能打成这样,人脑袋打出狗脑袋。   洛林笑嘻嘻说:“您也说了,那是老安达。”   “下官没读过什么历史,只知道帝政时期,老皇帝龙驭宾天,新皇帝上位后也得另立门户——少壮派和老臣,从来最容易窝里斗。”   洛林说着抬手示意,方彧点点头。   他便漫不经心地点起烟,背过身去:   “不过,以这个阵容,提督他是吵不输的——裴、卢、欧拉这三位,都是当年北海军官学校的同期,当然会彼此回护。”   方彧:“可我看裴提督好像一直在忍让。”   洛林冷笑:“因为提督这个人从小缺爱,精神变态,绿茶成精,享受装无辜。”   方彧:“……”   “他一贯这样,明明具有压倒性优势,还是要欲迎还拒。反正他怎么口头示弱,兰波那个老货还得乖乖给他卖命,切。”   方彧挠挠头:“啊。”   洛林懒洋洋倚着门边,随口说:   “这些军官学校的毕业生里,非但同期毕业的会自成一党,海拉军校和北海军校也一般各自成团、泾渭分明。因为北海大都是帝政贵族一系,海拉一般是白鸽会一系。”   方彧:“……”   洛林笑眯眯说:“当然啦,阁下是海拉军官学校毕业的,应该比在下清楚。”   “啊,这个么……”   方彧尴尬地搔了搔发梢。   她怀疑洛林故意说反话,来逗弄——用这个词似乎不大对头,调戏——更不对。   不知如何形容,但她总觉得洛林那种谦恭又狂悖的表情……就像在逗一只晒肚皮的小老虎。   觉得危险,却也觉得可爱,必将难以征服,眼下又很好把玩调教……   方彧甩了甩脑袋。   肯定是因为昨晚看了那个《奥托女皇她姗姗来迟》,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过,洛林到底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知识的?   她在学校时,是不是闷头睡觉睡多了,错过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对了,您那年毕业的首席是谁?”洛林稍显严肃,眯着眼,“现在他应该挺想结交您的吧。”   方彧老老实实承认:“同期的同学里,我只和谢相易熟。”   洛林翻个白眼:“谢公子——行吧,在精不在多啊。就是太精了一点儿,恐怕不好养活。”   方彧忽然想起:“好像最近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不知道怎么了?”   洛林笑着摊开手:“军人失联嘛,不是执行秘密任务,就是死了。”   方彧幽幽看着他:“……少校。”   洛林咧嘴一笑,毫不以为意:   “不说这个——想在权力场上混,只凭本事是不行的,还要拉帮结派、互相勾结,一起做坏事才行啊。”   “但凡您不是这样孤零零一个杵在那里,也不至于被发配过来打这么一仗,现在还白便宜了裴提督呐。”   方彧不吭声,端起杯喝茶。   洛林似笑非笑:“当然啦,道理您是没有不懂的。可是——”   方彧沉声说:“洛林少校。”   “——可是您道德感有点儿过分高啦。”   洛林面不改色地说完。   他鞠了一躬,转身退出。   **   2月18日,方彧率军出玫瑰港。   同日,裴行野、兰波、卢守蹊、欧拉四位提督也各率师出征。   出师日一早,裴行野站在青鸟号的指挥台前,神色郑重、不容置疑:   “薄伐玁狁,至于大原。文武吉甫,万邦为宪——愿诸君攻无不克、全师而还。”   众人肃然:“敢不用命!”   方彧的任务很简单,只要截断敌军的回程,等待卢守蹊围过来即可。   她闲来无事,隔着光幕,也能隐约听到旗舰青鸟号那边的杂而不乱的声响——   “报告青鸟号,左翼已成功突破!欧罗巴号。”   “……右翼已合围,等待总攻指令。冰鉴号。”   “下官是否此时突击?再等等?下官觉得已经不用再等了。好吧,下官再等等——埃莉诺号。”   “裴提督,埃莉诺号一直在发消息骚扰下官,‘你的军队像发情的长颈鹿一样乱甩脖子做什么’——”兰波怒气冲冲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裴提督,是冰鉴号先给下官发‘好运来啊好运来,祝你好运来’。”卢守蹊反唇相讥,“而且,下官说的是实话。他的舰队都快拉成面条了,拉那么长做什么?”   “总比埃莉诺号上那位提督的阵型强些——您这是什么阵型?横冲乱撞的老犀牛吗?”   “……”   或许是打得太顺风顺水,两人开始在裴提督的公屏吵架。   裴行野居然能在这种乱局中安然不动——   他对这场以彼此的阵型和人格为本体、以禽兽为喻体的比喻大赛不予理睬,并适时挑出通讯频道中要紧的问题,详细指示。   方彧很佩服裴提督的淡定,也很佩服这几个人的指挥能力。   ——在一片争吵声中,联邦军已悄无声息地形成合围。   兰波:“埃莉诺号本来就是老旧的舰型——埃莉诺号上的那位提督,何苦回避事实呀?”   卢守蹊:“您打错算盘了,冰鉴号的那位主人,侮辱谁也不应该侮辱我的埃莉诺!”   “你的埃莉诺?我的奥托大帝——我也很佩服尊夫人,她居然不觉得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一艘伤痕累累的战舰,嗯,怎么说,很不吉利吗?”   “……”   裴行野突然站起身。   两个人都不由闭上嘴,齐刷刷看向屏幕。   “已经形成完全包围。”佐藤上校沉声说,“请提督指示。”   裴行野眸光一闪,像淬火后泛青的余焰,冷漠与狂热并存。   他冷声:“开火,全歼!” --奇@ 书#网¥ q i & &s h u & # 9 9 &. c o m--   众人齐声:“是!”   刹那间,万籁俱静,只有量子炮加载时引起的低微轰鸣。   舷窗外白光明亮,烛照寰宇。   方彧下意识吸了一口冷气——   一艘艘敌舰在眼前中弹,再睁眼时已是空无一物。   忽然,她听到一个声音:“我身化轻尘,浮向银海边。星河为我席,宇宙为我殓。天风忽一至,我逐流星散……”   方彧循声回过头。   洛林靠在舷窗边,轻声哼唱着。   “流散成灰不可惜,愿得长风返故园,返故园,返故园……醉卧爹娘两膝前。”   他嗓音醇厚,唱起战歌来格外雄壮苍凉。   帕蒂中尉居然大为感动,哽咽起来:“这像是联邦革命时的歌。”   洛林:“哦,这是《鹰风军团小调》。联邦革命时,海拉·杜邦属下的一个士兵写的,他原来是位钢琴老师,写完这首曲子后不久就牺牲了——杜邦夫人听过后很喜欢。”   帕蒂:“啊,这种丧气的调子,竟然是军歌吗?”   洛林瞥了一眼舷窗:   “很丧气么?他们至少可以认为自己是为了推倒暴君而牺牲的——总没有咱们窗外这些苦瓜瓢子丧气啊。”   **   战斗结束了。   方彧不得不埋头于文件,可惜这种数据处理工作总会让思维过度发散。   人们总会对未来和过去抱有太多美好的幻想,以至于母星时代的人会觉得逐鹿银河是一件浪漫的事,可事实不是如此。   银河也只不过是个宽敞点的屠宰场而已。   既然如此,我们该为什么而存在?   在末日之战后,人类也曾自问过:我们该为什么而存在?   母星时代不乏关于这个命题的探讨,但星舰联邦选择化繁为简,武断地告诉全体公民——到银河去!只要到银河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唉,他们绝对太草率了。   方彧一边算一边想。   “阁下,青鸟号的接驳舰来了。”   方彧懒洋洋伸个懒腰:“哎呀,不要叫我阁下了,帕蒂中尉。”   唉,辞职申请都交了,一点也不想过去。   虽然嘴里一万个不愿意,她还是跟着接驳舰登上青鸟号。   兰波、欧拉和卢守蹊都已经到了,三个人分作两堆,正端着酒杯交谈。   卢守蹊黑发黑眼,看起来顶多二十六七岁。欧拉有一头摩卡咖啡色的头发,也差不多大。兰波估计有四十七八岁,狭长眼睛,头发色泽很浅,像只白毛狐狸。   方彧立正敬礼:“阁下。”   三人都抬起手还礼:“方准将。”   方彧放下手:“下官……”   兰波懒懒开口:“有我们提督阁下收藏的好酒,方准将来一杯吧?”   方彧:“啊,好的,谢谢。”   她也拿了一只杯子,兰波夹起一个冰球扔进去,又向内倒入金黄色的液体。   兰波倒完酒,似笑非笑:“听说方准将向奥托辞职了?”   方彧不清楚他是怎么知道的,大概安达一党在奥托消息都灵通吧。   她说:“啊,是。”   兰波:“您年少有为,这样不是太可惜了?”   方彧:“唔,其实我真的不想干了。”   卢守蹊回过头,笑眯眯说:“方准将,你别听那家伙阴阳怪气——你这甲可不是说解就能解的。”   方彧挠了挠头:“不行啊,我的确有严重的不可抗力因素。”   卢守蹊一愣:“什么?”   方彧:“我晕血。”   兰波和卢守蹊一起默然了:“……”   欧拉摇摇头,遗憾道:“不行啊,小方将军,晕血?——我看这个借口多半是辞不掉的。”   方彧感激地看向欧拉。这是第一个从“如何辞职”这一角度出发,和她思维同频的人,而不是从一些过高的高度,思考着她如何前途无量或者前途无亮。   她抓紧时机,真诚请教:“欧拉提督,您说换什么借口比较好?我查了病退的清单……”   这时,佐藤上校走了出来。   方彧忙和他相对敬礼,一起放下手。   佐藤板着脸:“方上校,裴提督想见您。”   方彧:“……是。”   那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卢守蹊晃了晃酒杯,意有所指:“等着吧。”   作者有话说:   昨天组会从早八开到下午,导师还嫌不够多啊啊啊!   写得有点赶,等有时间了我再修文orz感谢在2023-10-22 07:49:33~2023-10-23 09:07: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季冉晨 10瓶;宵行、居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流血的金蔷薇(5)   ◎当小鱼成长为庞大而美丽的怪物◎   方彧跟着佐藤进了裴行野的办公室。   那令佐藤先生脑壳疼的金红长发, 又堂而皇之地编成辫子,堆在肩头。   他塞着耳机,正抱着一只吉他,弹一首显然很狂野的重金属摇滚歌。   方彧气沉丹田:“……阁下!”   裴行野听力很不错, 或者耳机隔音不大好。   他立刻停止了摇头晃脑, 一推地面, 转过椅子。   “方。”他摘下耳机,笑眯眯说, “怎么样?”   方彧虚弱道:“很好,但是太……”   裴行野深有同感:“太柔弱了?”   方彧:“……太狂躁了。”   裴行野笑起来:“倒也很有可能。我的心情很暴躁……唉,方啊方,别人都会拍拍马屁,你却是上赶着来钉马掌啊。”   “……”   方彧:“提督找我,有什么事吗?”   裴行野给她倒了一杯茶:“本来是想请你小酌一杯的,但恐怕在外面已经喝过了吧?”   “是, ”方彧说, “兰波提督他们在喝酒, 说是阿什么星出产的白兰地。”   裴行野叹口气, 沉痛道:   “唉,这瓶酒是我好不容易藏在那幅肖像画后面,才夹带上青鸟号的。我感觉佐藤已经发觉其他的藏酒地点了,以后可怎么办呢……”   他摇摇头,痛心疾首:“我自己还没动过呢。没有一瓶酒能躲得过这群家伙。”   方彧同情道:“节哀顺变。”   他笑了笑, 语气一转:“听说小方给奥托写了辞职信?”   方彧略显尴尬:“……是, 看来大家都知道了。”   “谁叫你那封信写得很有……创新性呢?”裴行野说, “奥托看后, 下巴都吓掉了。”   方彧:“可是, 我是完全按照《军官手册·辞职与退伍》里的要求格式来写的。”   裴行野笑得有点无奈,语重心长道:   “手册是手册,实际该怎么写又是另一回事了。就算你要辞职,也不能写得那么短呀?看起来很敷衍、很轻蔑的——你是E型血统,没读过《陈情表》吗?”   方彧:“读过。”   “‘愿陛下矜愍愚诚,听臣微志,庶刘侥幸,保卒余年’——不要叫‘陛下’,叫‘军事部’,其余的就要那么写,至少写个一千八百字吧!”   裴行野认真地说。   “哦,那可能是短了一点……”方彧挠挠头,“有这么严重吗?”   裴行野:“或许在别人眼里看来,你这封信像是恃才胁上,又像是冷嘲热讽。”   方彧:“……”   她敢保证自己没有拿乔威胁上司的意图,她是真心想跑的。   但有没有故意冷嘲热讽……就不好说了。   裴行野失笑:“我就知道。你就是对军部冷嘲热讽吧?”   方彧努力改变话题:“提督就是请我喝茶的嘛?”   裴行野淡淡说:“哦,一件小事……临走前,陈总长对我三令五申,问我像你要大公国的内部文件。”   方彧反应过来:“是指那些大公给他行贿的‘文件’吗?”   裴行野眨了眨眼:“是,但我们一般不说得这么明白。”   方彧瘫进舒服的转椅里:“我已经全都销毁了,阁下。”   裴行野一愣。   方彧仍是一副平淡懒散的样子,倦眼微垂,没精打采,用手无意识地摸着胸口的扣子。   裴行野:“……销毁了?那里面难道没有陈阁下?”   方彧:“是,您可以去检查。有陈阁下。”   “……那为什么要销毁?”   方彧冷静道:“留着也只会让奥托那些人党同伐异窝里斗,还不如没了好,大家都消停点。”   裴行野垂下眼睑,无奈地无声微笑起来:“……”   方彧:“阁下还有什么事吗?”   裴行野摇摇头,苦笑一声:   “方,我一向觉得,权力应该由没有私心的人掌握。可我从小到大,见过许多大人先生,没人是无私的。有人享受物质,有人追求精神,他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把自己看得很重。但你……”   方彧假装没听见“但是”后面的内容,自顾自说:   “这很正常。哲学王的存在是小概率事件,不具有可持续性。所以人们才不断调整制度,以期达到近似的公正。”   裴行野抿唇:“那……我们的制度怎么样?”   方彧无情道:“一颗苹果树,根子烂了,长不出叶子,于是在树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小彩灯,呵呵。”   “……”   裴行野有一瞬间眼神扑朔,旋即沉声说:“方准将。”   方彧突然惊醒,意识到不该当着上司的面大放厥词。   如果谈话被传出去,裴行野也要遭殃。   “……属下造次。”   裴行野严肃地申明立场:“谢氏与杜邦再造共和,到现在才多少年?根子烂了……何至于此啊。”   方彧:“……是。”   裴行野环顾四周,不经意般放轻了声音:   “不过,我倒也不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论调了。我认识一个人,和你所见略同。”   方彧悄悄抬起头。   裴行野转头望向舷窗外——那里是奥托的方向。   “安达涧山也这样说过。”   方彧:“……”   **   执牛耳者的后辈中,总容易出那么一两个不肖子孙。   明明是既得利益者,却总想着重开。   安达涧山有这种想法其实不难理解——当年一门心思推翻帝政的谢诠,不也是帝国数一数二的大贵族吗?   方彧在路上走着,默默思索。   卢守蹊和欧拉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着走来,停下来打招呼:“方!”   方彧吓了一跳:“啊,二位阁下……”   卢守蹊一巴掌拍在方彧肩膀上:   “小方同志,太客气了,都是同事而已——那个,我知道咱们刚刚共事,会有点冒昧,但是,那个,今晚来我家做客怎么样?”   他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   方彧大受惊吓:“啊,这——”   欧拉:“别担心,这位提督已经英年早婚了。主要是他的夫人和千金非要见你——老卢,你不打起警惕吗?我感觉尊夫人准是爱上方准将了。”   “什么?”卢守蹊挠头,“本提督英俊威武、年轻有为……”   “方准将更年轻有为,还有尊夫人最喜欢的、宇宙一样的黑眼睛呢!”   卢守蹊更用力地抓头发:   “我也有黑眼睛,呃——再说了,埃莉诺说过,她是觉得对软软很有教育意义!”   方彧:“……”   “怎么样?”卢守蹊殷切地看着她。   方彧明白黎明塔高层中那种微妙的规矩。什么事一旦是“夫人”提出的,那对方往往就不好拒绝了。   卢守蹊和欧拉虽然一唱一和,说得非常轻松愉快,但仍遵循着那种无言的规则。   方彧只得说:“既然尊夫人要我去,那我也只好从命了。”   三人同路而行。   在交谈中,方彧得知,卢守蹊的家就在北海大区,还算是方彧的同乡。   如果洛林在,大概会不怀好意地笑说:“同乡也是抱团的常见形态哟,阁下。”   “……”方彧用力甩了甩脑袋,把洛林的声音甩出去。   她和卢守蹊、欧拉一道走到飞船泊口。   裴行野已经在那里等候,招了招手:“来啦!”   方彧一愣:“裴提督也在?”   欧拉:“当然了,裴提督可是灵魂人物。他还要负责和卢夫人一起品鉴《恋爱吧,小心心!》呢——至于在下,唉,打从在军官学校起,就只是个充数的。”   他故作哀痛地捶了同伴一拳。   卢守蹊抱臂躲避:“你可少点戏精吧。”   三人走到跟前,也没行礼。裴行野笑吟吟背着手:“今天大卢开船。”   卢守蹊:“凭什么又是我?”   欧拉:“去谁家谁开船。”   卢守蹊:“可是咱们好像从来没去过你俩家里。”   欧拉:“谁让就你是个老古董,居然还去领了结婚证呢?”   卢守蹊看向裴行野,嘲讽道:“怎么说?你就是为了不开船,死活不娶你青梅竹马的小佐藤的?”   裴行野漫不经心:“我可没有死活不娶,是安达阁下在棒打鸳鸯……”   卢守蹊愤愤然:“谁信啊?他们巴不得你赶紧结婚,省得别人从后路把你偷袭了,不是吗……”   裴行野笑着回头,用余光瞥了方彧一眼。   她神情游离,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有一种预感,从今以后,他需要以崭新的视角来看待这个人了。   虽然看起来脾气很好,逆来顺受,但其实是个狠心又难搞的人。毕竟有时候,宽容和冷漠是出自一源的。   如果真的碰到她的霉头,那一定会死得很惨的。   如今眼前还是一只年幼的小鱼,十年后,二十年后呢?   当小鱼成长为庞大而美丽的怪物时,安达还能控制住这个人吗?   ……不过,这样一匹不好驯服的猛兽,说不定反倒很符合安达的口味。   裴行野收回目光。四人登上飞船,门缓缓合拢。   **   卢宅。   裴行野轻轻“咦”了一声:“你家的窗帘换了,这个比之前的那个好,和地毯的颜色更和谐了。”   卢守蹊愣了一下:“换了吗?原来是什么颜色的?”   裴行野:“……”   欧拉幽幽道:“你们谁是这家的男主人?”   话音未落,一道优美的影子从门后走出。   埃莉诺看起来很年轻,不过二十六七岁,穿着一身浅色长裙,看起来脾气温柔、举止得体,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   埃莉诺夫人点头:“各位提督,外面天冷,快点请进吧。”   “你把我要的人带来了吗?”她扭头笑眯眯看向丈夫。   卢守蹊连连点头:“带了带了——咱们家换窗帘了吗?”   埃莉诺笑眼弯弯:“换了呀,我觉得这个颜色很好看。”   裴行野暗暗捅了卢守蹊一胳膊肘,但脸上绝无一丝得意之色。   卢守蹊:“!”   埃莉诺:“裴提督觉得呢?”   裴行野立刻转过脸,对着埃莉诺微笑:   “是,比之前的纯白色更柔和了,也很衬地毯的颜色……”   埃莉诺笑吟吟说:“提督和我是英雄所见略同,但是我家那位才不管这些。”   “我早说他就算喝醉了跑进邻居家里,也看不出哪里不对——说不准还能睡在那个爱丽丝的床上呢。”   众人都笑起来。   卢守蹊:“……”   埃莉诺:“行了行了,你们也不要一窝蜂站在这里添乱了,都进来吧。”   她说着催促着几个人走了,转向方彧:“方准将。”   方彧有些局促地笑了:“啊……埃莉诺夫人。”   她不清楚卢提督的家庭模式,也不清楚该怎么应付。   她的爸爸人缘显然不大好,没人会约他出去玩,除非是想自找尴尬。继母有自己的朋友圈,也不会带上她。   ……从有记忆开始以来,她好像从来没去过别人家里做客。   “方准将,叫我埃莉诺吧,我们家软软一直很仰慕你呢,还说你是她的偶像。”   方彧挠挠头:“承蒙错爱啊,只是走了狗屎运而已。”   两人并肩而行,埃莉诺到厨房里看了一眼。   裴提督和卢守蹊在因为一盘茄子吵吵嚷嚷——   “你自己有几把刷子啊,一边去吧。”裴行野拿着锅盖,“就差收收汤了。”   “嘿,当年你不是连茄子都不认识吗!现在又充什么行家?”   方彧:“……”   埃莉诺见了,笑说:“让他们自己玩去吧,咱们走——对了,这是我女儿,卢汝安,软软。”   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用手捂住脸,躲到妈妈的裙子后面,不肯看方彧。   方彧:“软软,你好。”   埃莉诺:“你瞧你,不是说了那么多遍想见英雄姐姐吗?姐姐来了,怎么还害起羞来了?”   软软这才从妈妈的裙子后面露出半张脸:“姐姐好。”   ……太感动了。   埃莉诺夫人显然是个体贴细致的人,很注意说话的细节。   她没有一把也有半把年纪了,居然还有被这么个小姑娘叫姐姐的一天。   埃莉诺笑眯眯说:“方准将,我们家女儿淘气得很。听说您还是银联大毕业的呢,可要帮我们鼓励鼓励她,一定要好好念书!!”   说到后半部分,埃莉诺的语气骤然凶悍。   方彧不觉悚然:“……是!”   见母亲离开了,软软立刻活跃起来。   她其实很活泼,毫不见外地拉着方彧和欧拉问长问短。   一会儿说自己要开大机甲,一会儿又说自己要去提督廷巴克图、抢裴行野的饭碗——   不愧是将门虎女,胡说八道都别有格调,全是“发射”“开火”之类的字眼。   记得她三四岁的时候,只会追着爸爸问:“如果我和一个尼安德特人交.配,生出的人应该叫什么?和黑猩猩呢?”   爸爸不耐烦了,突然暴喝一声:“生生生,看你生出个大马猴!”   “……姐姐!”   方彧回过神来:“啊,还有什么问题吗?”   “为什么我们不到远星系去呢?为什么叛乱军能在远星系开机甲和星舰,我们却从来不到远星系去呢?”   方彧一怔:“……”   欧拉笑说:“小卢,银河系已经装不下你了吗?你还要跑到哪里去?”   卢软软:“我只是觉得,总在一个地方,实在太憋屈了!”   直到饭菜上桌,卢软软仍兴奋地抓着方彧叽里呱啦。   方彧不想谈打仗的事,于是从最枯燥的机械学讲起。结果软软居然能听得进去,瞪圆了眼,一脸钦佩地看着她。   埃莉诺和裴行野认认真真讨论一个无脑偶像剧的剧情。   埃莉诺说太不符合逻辑了。裴行野附和了她的说法,说他绝不会带着几只星舰就去营救男主,但称赞这部剧的感情很细腻婉转。   埃莉诺:“是啊,男主的确很美强惨,疯批美人,我喜欢这种口味的……”   精神稳定、阳光开朗的卢提督显然是后悔把裴行野带来了。   他一直在向欧拉翻白眼。   方彧有些口干舌燥。但食物很好吃,她从来没吃过这种味道的食物。   众人纷纷放下筷子后,埃莉诺带着软软去睡觉了。   “……”   卢守蹊这才看向裴行野,沉声说:“兰波又和你拧上了,你也太软弱,还一味让着他。”   裴行野垂着眼皮:“毕竟是从人家门下出来的,总不好闹得太不好看。”   卢守蹊:“你还说呢。你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对你是怎么连敲带打、呼来喝去的?我看他当初就恨不能给你一脚踩进地底下。”   裴行野半晌不吭声:“唉,他到底是自己人。”   “我知道。我就是不明白——你从来没得罪过他,他虽然容不下人,对别人却没刻薄到那个地步,他怎么就那么瞧不上你呢?”   裴行野诚恳道:“八字不合吧。”   卢守蹊:“……”   “但裴现在就算敲打他,也只能拿痒痒挠,不能拿烧火棍,既然如此,还不如不敲呢。”   欧拉理智道。   裴行野:“是啊。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有什么意思,不如想想以后。”   两位提督对视一眼,一起沉默下来:“……”   裴行野端起酒杯:“方呀方,你在公国这么多天,感觉那边的形势怎么样?”   方彧不假思索:“不好。当地的保守派对联邦政府、当地的无量子兽群体的不满,是长期积累的。这场战争没有解决问题,反而把不满变成了仇恨。”   所以她才感到没意思。   打了一场惨烈的战争,杀死许多人,结果却只是带来更多的战争和消耗。   卢守蹊:“如果只是公国这样,倒还凑合,他们一贯奇奇怪怪的。”   “可是联邦本土的几个大区,比如我老家北海……这几年都是这样子。说实话,哪天他们联合叛乱了,我也不奇怪。”   方彧:“……”   欧拉:“黎明塔里的那些大傻瓜都在做什么?量子化浪潮以来这么多年,他们就没想出个办法解决问题吗?”   卢守蹊:“量子兽是先天的,没有就是没有,能怎么办?”   裴行野垂下眼,好像在看杯底的残酒,余光瞥向方彧。   方彧:“出问题的或许不是无量子兽者,而是有量子兽的人。”   众人一愣。   “量子化浪潮前,人类没有所谓的量子兽技术,十八艘星舰组成的星舰联邦先辈们,依然能从母星走向宇宙。”   “如今大家都认为,量子兽技术是太空时代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是谁使得我们的头脑默认了此事?事实又真的如此吗?”   裴行野握着酒杯的手动了动。   “我看过一些远星叛乱军的材料。有人认为,远星那种宇宙之壁林立的宇宙环境,或许根本不适合量子兽技术。”   “没有量子兽,反而使得叛军如鱼得水。”   “从技术的角度说,我觉得这种观点没错。如果真以科技树的眼光观察人类科技,量子兽技术本就是分支中的分支,是一种偏僻的、边缘化的东西,没有进一步下去的潜力了……”   方彧的眼光冷了一下。   “真想要发展,人类得跨过远星的宇宙之壁,去量子兽化。而不是走母星政府的老路,大言不惭地把叛军领叫做‘远星’,在内星系的一亩三分地里走死胡同。”   她说完,将酒一饮而尽,轻轻放下杯子。   裴行野笑着垂下眼:“……”   欧拉露出探寻的目光,看向裴行野。   卢守蹊一副瞪着外星人的模样,瞪着方彧。   方彧:“……下官失言。”   裴行野诚恳地说:“你真该去见见安达先生,再考虑辞不辞职的,方。”   方彧抓着酒杯:“他又和下官说过一样的话了吗?”   裴行野笑眯眯说:“他一直心高气傲,觉得自己曲高和寡、知音无觅……我觉得你倒很能治一治他。”   时间已经很晚,众人便与卢夫妇告别,各自回去了。   临行前,卢提督搂着埃莉诺夫人,拉着方彧,千叮咛万嘱咐:   “小方,下次可千万把你高中时候的课堂笔记带来,给我们软软熏陶熏陶!”   前一秒还是生杀动荡,下一秒又是家长里短。   方彧诡异地生出一种灵魂错位之感,但这种感觉是好的那方面的。   她希望他们永远幸福。   她怀着一百分的真诚说:“好的,提督。”   **   裴行野与方彧一起回到玫瑰公国。   裴行野做事很谨慎,他拒绝了公国官员请他去新盖亚宫暂居的邀请,笑说:“上次我来时不是住了一间‘极好的宫邸’吗?那就挺好的啦。”   吓得公国官员夸张地弯腰不迭:“哪里!哪里!岂敢!岂敢!”   两人短暂停留了几日,整顿民事,等待奥托命令。   说是工作,其实也只有裴行野一个人在干活而已——   方彧每天早八晚五地踩点到办公室,装出一副有事忙的样子,实际不过是翻翻公国图书馆里的纸质书,美其名曰“查资料”。   令她欣喜的是,公国的图书馆里,有许多在联邦早已绝版或被查封的图书,大多都是有关帝政末期、联邦革命和地球末日之战的。   方彧看了很多当年谢党和杜邦党的文人墨客互喷的文章。   《银鹿徽章与联邦革命》一书的作者显然是杜邦党,一个劲春秋笔法:   “谢诠身为选帝侯,却一生致力于推翻帝国、再造共和。他对杜邦夫人怀有特殊的感情,却嘲讽她的平民出身,逼迫她解甲、结婚,去做家庭主妇。安达平章曾辅佐他多年,两人友谊深厚,他却毫不留情地把他羁押禁锢。他在位期间大兴量子化浪潮,自己的儿子却沦为次等公民,最终干脆叛逃到‘海的另一端’。这位古今未有之大完人,身后可曾感到寂寥遗憾?”   还有一本《联邦为何而存在》,则更加毒舌:   “谢诠自己就曾说过:‘如果人类还有一颗良心的话,那有半颗都是杜邦夫人的。’笔者读至此不觉莞尔。总长还是太保守了,要笔者来看,一颗半都是杜邦夫人的——因为我们总长先生的良心显然是个负数。”   也有谢党大鸣不平。   一本叫做《昔日与今日之革命》的书中,就为谢诠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大发牢骚,最后说:   “谢诠或许不是杜邦夫人的好总长,却绝对是人类的好领路人——他的子孙后代沦落至此,也只证明了人类从来是忘恩负义的种族而已。但这种人恰恰是不会因为人类的健忘、无知、短视,而放弃奔跑的。”   方彧觉得这篇文章写得最好,最有逻辑,最敢说话——虽然有些观点她很不认同。   她忍不住翻到最前面,去看作者是哪位埋没了的先贤大圣,并暗暗感叹生不逢时。   这个年代怎么就没有这种有激情、有理性、有胆量的人了呢?   “……?!”   方彧瞳孔一缩。   书脊上赫然写着先贤的名姓:   安达涧山   **   安达在学校上课时就以毫无避忌、犀利锋锐著称。即使他是前总长的儿子,教务处也几次给他发过“课堂内容违规提醒”。   他在上课的时候曾冷笑着提起:“我说我很努力了,他们不信,要我收敛一点。”   当时众人都以为安达老师是在嘲讽,想笑又不敢笑。   不过,从他被查禁的这些著作来看……他真的已经很努力地收敛了啊!   安达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方彧一边走路,一边思索。   “方,你来啦。”   裴行野正蹲在地上,拿着几个玩偶,和弗朗西斯大公玩耍。   弗朗西斯是个很怕生的孩子,居然很快和裴行野混熟了,靠着他的肩膀,一副驯顺依赖的样子。   方彧便在裴行野身边跪下:   “裴提督好像很喜欢小孩子。”   裴行野莞尔:“是,我一直很喜欢小孩——不过,倒不是因为觉得孩子们都天真善良。”   方彧:“是啊,那些觉得小孩子天真善良的人,是失去自己的童年记忆了吗?我一直以来是个什么货色,我自己不清楚吗?”   裴行野莞尔:“方呀方,你有时候也太刻薄。”   方彧:“那您喜欢孩子们什么呢?”   “他们真实。”裴行野若有所思,“真实地为善、作恶、伪装、坦诚。”   方彧若有所思:“……”   他忽然转过脸,双眼弯弯笑看着她:“方,你觉得大公国该怎么办呢?”   方彧下意识看向弗朗西斯大公——他揪着裴行野金红色的柔软长发,又拉又扯,玩得十分起劲,似乎根本不知“大公国”为何物。   “这个!我要这个!”大公看到方彧手中的玩偶,叫起来。   她将玩偶递给大公,转过脸,沉声说:   “下官?下官觉得,以公国的情况,派一位很能服众、特别会和稀泥的总督接管内政,然后让大公继续挂个名字就好了……奥托也应该是这个想法吧。”   裴行野不置可否地笑笑:“如果干脆废掉大公,强行将公国并入联邦呢?”   方彧愕然,诚恳道:“……为什么要这样自找苦头呢?”   裴行野没有回答。   过了片刻,他恍若无事般笑问起洛林的景况——“怎么样?他还处在可控状态吗?”   得到肯定答复,裴行野大为惊讶:   “哎呀哎呀,看来他还是更喜欢你的。他在我那里时,三天没出事我就要烧高香了……现在想来,他一定是故意的,为了给我找麻烦啊……要不,我把他送给你吧?”   话音未落,一个副官推门进来:“裴提督。”   两人耳语片刻,裴行野立刻扶着膝盖起身,有些疲惫地回首笑说:   “我有事得先走了,方,你多陪弗朗西斯玩一会吧。”   方彧一愣:“是,提督。”   弗朗西斯拉着裴行野的袖子,还要耍赖。裴提督却笑眼弯弯,俯身说了两句什么。   弗朗西斯便颠颠地跑到方彧身边,托起一个糖果:“糖。”   方彧:“你要吃糖吗?”   弗朗西斯摇摇头:“姐姐。”   方彧笑了:“给我吃吗?谢谢。”   弗朗西斯看着方彧吃下糖果,心满意足,自己也剥开糖纸,将另一颗糖果塞进嘴里。   他笑眯眯地舔了舔嘴唇,忽然舔到了什么腥甜的东西,搅坏了糖果的味道,他有些生气。   他把糖果吐出来:“不好吃!”   方彧:“……”   被弗朗西斯一口吐出的糖果上,沾着点点血迹。   方彧一愣,下意识按住大公的肩头,沉声说:“张嘴,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有些害怕,畏惧地后退两步:“呜!”   方彧只得和缓口气:“把嘴张开,给我看看好不好?”   弗朗西斯被牢牢按着,那只手并不有力,但非常坚决地压住他的肩膀。   他挣扎了两下,自觉逃跑无望,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给孩子吓哭了。   哭就哭吧——方彧趁机掰开他的下颌。   弗朗西斯吃痛,挣扎得更厉害。   方彧一怔。他的牙齿上全是……斑斑血迹。   这不像是中毒,像牙龈出血……不,更像是……嚼碎了血包。   方彧捡起弗朗西斯吐出的糖果,咔嚓一声,一把捏碎。本该夹着蜜糖流心的巧克力里,流出鲜红的……血。   “……”   方彧看着指缝里的血迹滴答着落到地板上。   “糖果是谁给你的,弗朗西斯?”她问道。   大公嚎啕大哭:“不、不知道,捡来的……捡来的……”   “捡来的?哪里捡来的?”   方彧追问,没留心控制语气,有点像拷问。   大公拼命摇头,从裤兜里摸出一个铁盒,递给方彧,试图交换出自己的身体一般,往后缩了缩。   方彧没有松开大公,单手打开了铁盒,里面装着几块精心包裹的巧克力,还有一只……   喷香的挂坠。   金蔷薇纹章赫然在上,用红宝石镶嵌出一个美丽的花体A字。   方彧低声:“安德烈娅……这个铁盒真的是捡来的吗,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拼命点头。   方彧垂下眼睫。她知道这个挂坠,这是安德烈娅贴身佩戴的。   只是,它出现得不合时宜——理论上讲,它应当与安德烈娅一起灰飞烟灭了才对。   在那场爆炸中,大公妃粉身碎骨,连一根骨头都没找到。   挂坠盒没有什么特殊的威力,不该安然度过爆炸,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   毕竟,它并不比安德烈娅的骨头更加坚固。   方彧忽然一怔。   大公妃……连一根骨头都没找到。   她垂眸凝思片刻,将挂坠收了起来:“不能还给你了,对不起。”   弗朗西斯讷讷点头,不敢吭声。   她撑着膝盖站起来:“我先走了。再见,弗朗西斯。”   方彧径自背过身去,心中砰砰直跳。   如果唯物地思考这个问题,挂坠盒还在,就意味着佩戴挂坠盒的人,也还……存在。   而挂坠盒能出现在弗朗西斯大公的手中,就意味着……   安德烈娅,一个理论上已经死掉的人,曾在众目睽睽之下,无人知晓地回到宫中。   或许出于对弗朗西斯的怜爱,或许出于什么更特殊的原因……   将自己的挂坠盒,连同一盒血巧克力,交给了她的孩子。   惊悚。十分惊悚。   方彧不知道该把这件事向谁报告。   黎明塔已经全盘接受了“安德烈娅英勇为联邦献身、换取儿子政治地位”的叙事,对任何多余的事情都两眼一翻、装没看见。   裴行野……不,也不能把事情告诉他。   伊万诺娃?她知道伊万诺娃和安德烈娅向来有些“共和分子”和“帝政派”的不和睦。   如果怀疑安德烈娅假死……元帅一定会紧张兮兮地全银河通缉安德烈娅。   到头来,方彧只得向洛林打探:“你说,往巧克力里注血有什么文化含义?”   洛林:“不知道,吸血鬼过复活节?”   方彧:“……”   洛林:“您为什么不操心操心自己呢?奥托征召您回去。我觉得没什么好事。”   方彧望着舷窗外长久安静的宇宙,半日,叹了口气:   “是啊,现在我只想知道,我的辞职报告怎么样了……” 第45章 阿波罗礼赞(1)   ◎狂风会吹向您,永无止息◎   一别半年, 奥托风物如故。   方彧先得到通知,除非开出明确的医疗证明,不能以“晕血”为借口辞职。   而后又被告知,公国的事已经和她毫无关系, 让她立刻转交所有对接公国的工作事宜。   最后, 她拿到了委任书。   裴行野一干人等纷纷提衔, 但方彧并没有如众人料想那般顺势留在准将衔上,反而被撤销了战时军衔。   帕蒂:“听说是因为肯雅塔元帅不高兴, 怒气冲冲地说,不需要这么年轻的女将官……”   得知消息,她正蜷缩在床上,因为痛经而脾气暴躁:   “算了,算了!我记性这么不好,连按时接种激素调节针剂都能忘掉,当然不适合做将官——说不定会把敌军将领叫什么名字都忘掉的!”   帕蒂:“我刚刚接种过了, 不过如果上校需要陪同……”   “啊, 没关系的, 我只是叫得比较嘹亮, 自己去可以的。”方彧忙说。   其实,暂时没人要找她的麻烦,她已经很满足了。   什么将官不将官……这种只会延迟退休年龄、削减预期寿命的升职还是越少越妙。   听说方彧要去接种,陈蕤找上门来,要求同行。   太空军的女军人在役期间, 甚至一些女船员在职期间, 都会选择接激素调节针剂, 以阻断生理期。   因为突然跃迁或者骤然进入无重力状态的情况很多, 处在生理期会很麻烦, 甚至危害健康。   方彧向陈蕤询问谢相易的状况。   陈蕤一听谢相易三个字,顿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不知道在她缺席期间,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我哪知道谢公子的事情啊。”   方彧:“……”   打完针,陈蕤说她还要留一会儿,让方彧先走。   方彧问她要做什么,她却胡说八道起来,咕哝着什么“不见五陵豪杰墓,从此君王不早朝”“垂死病中惊坐起,侍儿扶起娇无力”之类的话,自顾自走了。   她只好自己按着胳膊上的棉花球走出医院。   佐藤上校等在马路边,见了她,板着脸说:“方上校。”   方彧停下脚步:“唔,佐藤上校,你怎么在这里?”   佐藤一脸严肃:“裴提督在里面,下官在等待。”   方彧开玩笑:“哈哈哈,他也是来扎阻断针剂的吗?”   佐藤脸色一黑:“……”   方彧忙敛容正色:“裴提督身体不舒服吗?”   佐藤这才沉着脸:“您来得正好,裴提督本来就想去找您,现在倒省了一趟路。”   方彧:“……啊?”   佐藤:“您该去见那位阁下了。”   方彧的嘴角抽了抽——说实话,她并不是不想见安达涧山。   相反,这些日子里,她私心里倒是跃跃欲试地想见他一面。   但是,一想到相见后的后果,她又有些打怵……   在黎明塔的体系下,这相当于“投诚”“归附”的暗示。她非常清楚。   可她还完全不了解那个人,或者说,他们之间的了解是不对等的……即使是大学生准备申请研究生,也要先打听一下导师的人品和风格。何况是卖命的大事!   “提督是在帮助您,不是在恳求您。”佐藤说,“如果您不去的话,大可等着看看接下来迎接您的是鲜花还是铁索。”   方彧登时逆反了:“我并没这么认为过。上校,您也不好上来就威胁我吧。”   “方?佐藤先生,哎呀,你们俩在吵架吗?”   就在气氛有些僵硬时,裴行野笑眯眯走了出来。   他穿着深色呢绒长外衣,戴着同色的礼帽,头发也老老实实扎成马尾垂在脑后。   奥托是人类大熔炉。似乎一到了奥托,连裴提督的穿衣风格也“老实”传统了不少,不敢再像在外面那样张扬个性、放飞自我了。   方彧要行礼:“阁下。”   “大街上多显眼呀,”裴行野摆摆手,步伐轻快,没看出有哪里不舒服的样子,“怎么样,可以来吗?”   他直接这么问了,方彧一咬牙,垂下眼:   “嗯,可以。”   裴行野弯了弯眼角,伸手示意:“请吧。”   ……裴提督真是个体面人,非但亲手为她拉开了车子的后门,还让她坐到了右边靠路的位置。   方彧被他的绅士做派弄得怪不好意思。   按道理说,谢相易可谓名门之后,应当比廷巴克图出身的裴提督更懂礼仪一些。可谢公子是个脚踏实地、斗志昂扬的奋斗逼,对一切花里胡哨的礼节嗤之以屁,从来不搞这一套。   她忍不住问:“阁下来医院看病吗?”   裴行野一愣,反问道:“小方来又是为了什么?”   方彧不假思索:“打阻断针。”   “……”   佐藤忍无可忍地颤抖了一下,似乎觉得这种词汇不能在他家提督耳朵前提及,会玷污裴行野宝贵的童贞。   方彧看了眼佐藤,心想,咸吃萝卜淡操心啊。   他肯定没少给女朋友买暖宝宝,说不定还熟知止痛药品牌。   裴行野毫无凝滞地笑了:“哦,我倒忘了还有接种这件事,辛苦了。我是因为牙齿痒痒。”   方彧一贯稳定的表情僵硬了片刻:“牙齿……痒痒?”   裴行野苦恼而确切地说:“左边上面第三颗槽牙,又挠不到,真麻烦。我说拔了算了,可是医生说好好的,拔它做什么!”   裴提督说得有鼻子有眼,绘声绘色。   这回轮到方彧沉默了:“……”   突然,佐藤开口:“提督是来看望小女的。”   方彧一愣:“佐藤云小姐吗?她……”   佐藤声线发涩:“她小时候不幸患了一种很麻烦的疾病,需要定时复查。”   他肃然重复:“就是这么一回事——提督阁下,没什么不好说的,您不必如此夸张地替下官隐瞒了。”   方彧怔了片刻,感到有些不合逻辑。   您不是佐藤云小姐的父亲吗?裴行野看望您女儿,您怎么反倒在楼下站着?   但佐藤神情严肃,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车停在了一处三层小楼前。   在军校学习潜伏与保密课程时养成的习惯使然,方彧先打量了一下环境。   一楼的窗外挂着腊鱼腊肠,二楼的阳台上则摆着一坛酸菜,三楼则空空荡荡、一尘不染。   方彧:“……这三层楼,好像不是一家呀。”   而且无论哪一层,都不像飘飘欲仙的安达涧山会住的地方。   裴行野摇下车窗,鸣了一声笛。   三楼的阳台门忽然被推开,一位黑头发、有着琥珀般色泽眸子的美人走出,斜倚在阳台栏杆前,抽着一支烟。   烟抽尽了。   裴行野低声说:“好了,下来吧。”   方彧不明所以,跟着裴提督走进楼道,直上到三楼。   裴行野敲了三下门。房门打开,那位眸如琥珀的美人出现在门口。   她先看向裴行野,径自问:“结果怎么样?”   很短的一句话……方彧从未听过如此美妙的嗓音。   裴行野低声:“我今天是带着她来的。你能不能抓重点?”   女人淡淡瞥了方彧一眼。她的视线非常特殊,分明焦点清晰,却有一股微妙的、难以描摹的、类似无机质的平静,像深海。   “他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他知道你今天去了哪儿,他不会考虑你是带着谁来的——他待会儿肯定还是要问的。”   女人说:“你不告诉我,恐怕将会面临更尴尬的局面。”   裴行野:“我觉得他已经不至于干出那种脑干缺失的事了。你先让我们进去,然后叫他出来。”   女人叹了口气,用让步的口吻说:   “愚蠢的决定,行野。我一向比你了解他。”   裴行野:“人是会变的——去叫他出来吧,姐姐。”   女人退后一步,目光再次移向方彧。这一次,她露出了温和的、礼仪性的笑容。   她颔首微笑,温声说:“方上校,幸会。”   方彧一时感觉自己要溺毙在那双过分美丽的眼眸中:“……您好。”   女人转身消失在门后。   裴行野尴尬地笑了笑:“唉,这是我姐姐家,这是我姐姐……在这里说话方便一点。请进吧,方。”   方彧说了声“打扰”,顶着一脑门官司,走进门。   裴行野居然有个姐姐,从来没有听人提起过……   她和裴行野相识也很久了。关于他的私人关系,居然仍是毫无所知……   反过来,她在军校时三千米跑了几分几秒,裴提督说不准都记得……   他和他姐姐到底在打什么哑谜啊……   裴行野略一示意,在前带路,方彧跟了上去。   他在一扇门前再次停住,刚抬起手。   门霍然被拉开——   安达涧山用肘撑着着门框,歪头看了看。   他长发垂落,耳朵间夹着一支笔,脸颊和鼻梁上还沾着点点墨迹。   方彧觉得他这幅形容呆里呆气,和印象里那种冷酷肃杀的大魔王很不相符,有点搞笑。   但看到裴行野几近紧张的神情,又生生憋住了。   “你的量表测试结果呢?给我。”   安达撸起衬衫袖子,把手一伸。   裴行野的神情微妙了片刻,下意识看向他姐姐。   那个琥珀色眼睛的美人冷静地回应了他的目光,像是“我早就说了”。   裴行野一咬牙,似乎决定战术性撤退了:   “安达先生,这种东西什么时候都能看。方上校的时间也很紧,你们还是先说正经事吧。我就先……”   安达:“我不觉得这不是正经事。她能有什么事?回家睡觉吗?”   方彧:“……”   这是在讽刺她吗?   不对,安达怎么知道她回家除了睡觉什么也不会干的?   安达直接越过裴行野,看向方彧:“对不起,您有什么正经事吗?”   方彧:“我……”   说实话,她即使在人情世故上不很发达,也听懂了他们三人在拉扯些什么。   裴行野不愿意在她面前暴露什么“量表”,所以才接连两次推三阻四。   但他姐姐和安达双双首先向他提出,要这份量表……   到底是什么量表?   嗯,裴提督似乎很希望她的确有件待办的正经事的样子。   方彧努力思索,找一件正经事,很正经的事……   她回家后,首先得交电费。然后,换床单……真不想浪费精力换那些东西……   安达抱着胳膊:“三、二、一。”   方彧:“?!”   怎么还带倒计时的?给人上课上多了,腌渍入味了?   安达一副仁至义尽的神情,转向裴行野:   “她没有正经事。三秒钟,正经事应该时时刻刻铭记于心,不需要想这么久。她在努力编造——量表。”   方彧:“……”   他语速比上课时快很多,甚至需要特别留心才能听明白。   即使安达上课时,就是有名的自动笔记软件杀手,据说市面上没有一款自动笔记软件能跟上他的速度。   “……是。”   裴行野无可奈何,只得打开自己的光脑,往安达眼前一推。   安达看了一遍,速度很快,抬起头来:“怎么回事?比上次的结果坏了。”   裴行野:“医生说,有点反复也是正常的,可能是最近……”   “正常?你不应该反反复复。”   安达又低下头,皱起好看的眉头:“我不能冒着风险,把所有鸡蛋都装进一个随时要自杀的篮子里。”   方彧:“!”   她在话音落地的那一瞬,明白了量表的内容:那是精神评估量表。   裴行野……想自杀?!   ……真希望上天赐予她一个没听过这番言论的脑子。   裴行野的脸色一白,先瞥了一眼方彧,后者的震惊后悔之色显然不令他愉快。   他冷淡道:“……阁下,您不止一只篮子的。但您再多说几句,今天到手的新篮子估计要提桶跑路了。”   安达重又抬起头,观察片刻,很令人脑溢血地发问:“你生气了吗?”   裴行野深吸口气:“我不敢。”   安达的眸中闪过一瞬间的茫然夹杂着暴躁。   他浅金色的睫毛微微翕动,立刻道歉:“对不起。”   “……”   裴行野面色苍白,有些哭笑不得,半晌,终究还是低下头。   “安达先生,我下次一定努力,争取不要反反复复。您……还是先谈正事吧。”   方彧与安达在书房中落座。   裴行野的姐姐没有再露面,桌上只不知何时多了三杯红茶。   茶具造型和色泽简洁,但在细微处富有设计感,看起来就……很上流。   方彧出于缓解尴尬的目的,率先端起茶杯,却惊讶地发现,居然是她喜欢的产自潜林的进口货。   ……大概也不能叫进口货。潜林在叛乱军控制范围内,理论上不应该与联邦有商贸往来。   走私货。   前几年边境走私泛滥,潜林红茶对联邦呈倾销之势,这种茶叶随便找个小卖铺,二十块钱就能扛回去一大盒。   但后来联邦开始贸易保护,督促边境提督们严抓走私问题,这种茶的价格也水涨船高,渐渐变成了她喝不起的样子。   啊,熟悉而美好的味道。   如果能去廷巴克图之类的边境港工作,肯定有办法搞来点茶叶的……   方彧违法乱纪地琢磨着。   不对,她喜欢喝什么茶叶,裴行野的姐姐为什么知道?   不会吧,她不记得什么时候和裴行野说过这种事……   “方上校,您对联邦的未来有什么想法?”   安达也喝了一口茶,皱起眉头,看起来想吐,但优雅地忍住了。   方彧从梦境回到了残酷的现实:“……”   她感觉自己不是来“拜访”的,而是来参加面试的。   ……可能还是一次残酷的AI面试。   裴行野默默解围:“听说方其实很早就认识安达先生。”   方彧赶紧说:“是,我……上过安达老师的选修课。”   安达眉心微蹙,这样嗔怪的神情其实很适合他,使他收敛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飘忽不定,更像人间之物。   他好像有些不耐烦,但没说什么,冷淡地问:“哦,你考了多少分?”   “……”   方彧坚信,老师询问学生考了多少分,就像男人问女人体重多少一样,是恶劣的行为。   难怪裴提督抑郁了。   方彧:“八十来分吧,记不住了。”   安达讶异:“这么高?”   方彧:“……?”   这么高?她觉得这个分数不上不下,可以糊弄过去,正如她其他功课一样。   但是……“高”?所以当年这门课的平均分是多少?   她突然想起之前在校园论坛上似乎看过的那种帖子……“莫名其妙挂科了应该向哪个部门举报啊?tag:#安达#哲系#死亡哲学”   还有高楼里点赞最多的回复:   “我也挂了,但选课前不好好看排雷,就自认倒霉吧!有发帖的工夫你把它的名字打进搜索栏里搜一搜啊,看看它爹是谁!喷火.jpg”   方彧差点把茶喷出来。她虚弱道:“不,或许是您给分太低了,老师。”   裴行野咳嗽了一声。   安达:“我也想给他们一个赏心悦目的分数,只是我以为,这种事总应当礼尚往来。是他们先用那些破烂污染我的眼睛的。”   “……我觉得大家已经努力了。”   “没看出来。证据?”   方彧很有逻辑地推理:   “大多数人来选您的课,是因为您是安达平章的儿子。他们希望给您留个很好的印象,将来有助于仕途。出于这种明确的目的性,大家都会很努力很努力的。”   “您想,是不是下课后找您问问题的学生也格外的多?”   裴行野更大声地咳嗽了一声。   安达蹙起眉心,有一瞬间像是要发火。但下一刻,怒色又已消退得干干净净。   “哈,父亲……”他含义不明地冷笑,“还真是与有荣焉啊。”   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   不,她绝对归纳过这种表情的含义,很眼熟。怎么看起来像……像……   她猛地回忆起来。兰斯七岁时,被奶奶家的鸡给咬了,他当时捂住伤口,什么也不说,也不告诉人。直到过年那天,他站在铁锅旁,低头看着那锅老母鸡炖蘑菇,才幽幽地说:   “姐,这只鸡咬过我。”   然后缓缓地露出了这种……杀之后快的表情。   方彧:“……!?”   安达收敛神色:“方小姐,你说话很有意思。”   她不知道安达和他爹有什么深仇大恨,但本着尊重、祝福、不打听的原则,她诚恳地劝解:   “老师,我不敢说别的,但做总长的儿子至少有一点好处。”   安达:“哦?”   “您知道银联大每年年末的‘陶片放逐仪式’吗?学生投票选出一名教师,学校会给他记一个警告,攒足三个就得走人。”   安达一怔。   方彧:“校园论坛上年年都有好多问您的编号是多少的,但您的名字根本不在列——如果您不是安达总长的儿子,按您这个教法,恐怕早被学生陶片放逐了。”   安达愣了片刻,震惊道:“学校还有这种落后愚蠢的制度?!”   方彧:“……”   是因为“落后愚蠢”而愤怒,还是因为自己被挂论坛了而愤怒?   安达顿了顿:“学生只会用自己的利益衡量一切,他们的选择往往无益于普遍利益。”   方彧:“是啊,学生盲目,可不止学生盲目。我不清楚底细,但看看谢氏,看看坎特,就知道黎明塔也是搞陶片法的——只是您的家族,这回可不在无条件豁免的名单上了吧。”   “……”   安达鼻尖上的一点墨水抖了抖,有点滑稽。   他笑起来:“您说了那么多毫无用处的废话,却突然给我这样一个惊喜,是终于打算切入正题了吗?”   “我其实不认为我刚才说的是废话,如果您给学弟学妹们手下留情多给点分,我的功德说不定会蹭噌暴涨,下辈子大概能成功投胎成一只土拨鼠,但是……”   她及时打住:“是,还是切入正题吧。”   她顿了顿:“我不知道能否给出您满意的答案,但我会说实话。”   安达颔首,用手随便一抹脸上的墨水,反而弄花了脸。   他再次问:“您对联邦的未来,怎么看?”   方彧下意识看向裴行野——   因为在她印象中,但凡君主要密谈,总会“目示左右”,众人便听话地退下。   但裴行野显然没有这个意思,安达也没有。   裴提督仍垂着眼睫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只精美的人偶,少见地没有笑,表情有些冷酷。   “……”方彧收回目光。   您对联邦的未来……怎么看?   “这个问题太宏大了,我不觉得自己有权利教诲人类怎么解决问题——我的看法只是看法,不是措施或者方案。”   她慢吞吞地、温和地放下手:“联邦已经没有未来了。”   安达看着她。她领会了那眼神的意思,说了下去。   “唔,假如一棵树,面对一种新型的虫害无能为力,这并不是摘掉几颗腐朽堕落的果子就能解决的。“   “整棵树已经朽坏了,每一个无作为的细胞都要为此负责。想要应付虫害,存在下去,就要拔掉这棵树,再种新树。”   安达看着她,眼神炽热,像赤道上的太阳。   “……”他腾地站了起来,朗声笑道,“那您是个好园丁吗?”   方彧吓了一跳:“我从没想过做园丁。”   “至少您很懂植物学的知识。”   方彧:“理论是一码事,实际是另一码事。种活一棵新树,或许比放任老树的种子们自己寻找自己的路,要付出更大代价……”   “您太妄自菲薄了,”安达目光灼灼,笑着伸出手,“我愿意做园丁,您愿意参与吗?”   方彧眨了眨眼:“您家族不也是老树上的一颗果子吗?或许还算挺沉的一颗。”   安达冷静地说:“连根拔除,一样踩烂,还谈什么果子的家姓门户?”   “!”   这是怎样的自我革命的精神!   ……老安达如果知道自己生出这么个大孝子,会不会后悔当年没把他塞回胚胎培养缸里?   但方彧仍然没伸过手去,抬起头:“这是很远大的事情,您实际上打算怎么浇水、怎么施肥、种什么品种的树呢?”   安达一愣:“你在拷问我?”   方彧搓了搓发梢:“啊,对不起,不可以吗?”   安达:“可以。加入我,您当然就什么都知道了。”   方彧:“……”   安达垂眸俯视着她: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您太出类拔萃了,狂风会吹向您,永无止息,直到彻底拔除您那令他们震悚的根苗。”   方彧:“是,黎明塔……觉得我不安全,不稳定。”   “那您还在犹豫什么呢?”   安达平静地质问:“我需要您无与伦比的才华,您需要一个志同道合的庇护者,人类需要一场新的大风了——有什么可犹豫的?”   “……安达老师。”   方彧仍然维持着仰头的姿势,身体略微后倾。这是一个被动的姿势,但她做来并不显得如此。   她的眼睛主动迎上安达,反而是后者有一瞬间的本能回避。   那是一双宇宙般的眼睛。   让人好奇,止不住想要探索;又让人畏惧,因为宇宙吞噬一切,自有它冰冷理性的规则。   方彧平静道:“老师,我不能保证忠诚。”   安达好像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汇:“忠诚?”   “我以自由的意志加入您。如果有一天,我们有了严重不可逆的分歧,那我也会凭自由的意志离开您。”   ……在谈合作前先谈闹掰,好比在谈结婚前先分割婚前财产,就挺有风格的。   裴行野忍不住又看了方彧一眼。   安达不以为忤,大概觉得写一整本婚前协议没什么不对的:   “要求您这样的人忠诚,是无能的表现。何况我不倾向于要求任何人对我忠诚。”   方彧:“为什么?”   “如果您问的是前一句,因为我能看出,您是个自我意志强烈的人,这样的人不会以他人的志愿为志愿。如果您问的是后一句……”   安达的声线乏善可陈:“这个概念太前现代了。我欣赏现代性。”   “……”   方彧挪开了目光,心情复杂。   在一艘行将倾覆的大船上,有人会试图绑架船长发号施令,有人会闷头拼命划桨,有人会偷偷跳海求生,也有人会躺在甲板上用薯条喂海鸥。   而大多数人只是乘客,他们的个体行为,积极也好消极也罢,都不足以影响船只倾覆的速度。   她自认为是乘客的一员,躺在甲板上晒太阳吃薯条,完全没有划水的动作,只是随着啸然的风浪,自然而然漂泊至此而已。   现在,有一个看起来不算穷凶极恶的匪徒,递给她一块木板,让她丢掉薯条和太阳,邀请她去拍晕船长。   ……要加入吗?   方彧想起当年在风雪号上猛敲约翰逊脑袋的时候……   说实话,他的头颅敲起来质感很好。有节制的暴力,还挺有趣的。   能敲晕第一个,为什么不去敲第二个呢?这种事大概也是熟能生巧的。   她站了起来:“安达老师,我……”   方彧抬起右手行礼:“我愿意试一试。”   安达松了口气般笑起来,握住她的手。   她能感到他的手部很用力,似乎在借此发泄一些不曾宣之于表的情绪。   好在他力气不大,不至于像洛林或裴行野那样,让她担心被掐断胳膊。   安达歪头看着她,冰蓝色的眼睛流光溢彩:   “现在来拷问我吧。您已经说了这么多,您赢得了我的心——”   “该让我对您畅所欲言,希望您也能一样倾心于我。”   **   呼……和他说话很费脑子。方彧疲倦地想。   安达将她送出门外,在门口停住:   “并非我有意轻慢,您知道为什么今天要在这里见您吗?”   对于黎明塔的新老贵族们来说,接客的地点似乎是很重要的。而“我下属的姐姐家”这种地点……显然不够郑重。   方彧并不在乎“接待客人时是在自己的主宅还是乡下别墅”这种礼节,反正在奥托,她连一间厕所都没有。   她说:“您是不是稍微控制一下启发式教学的冲动?”   安达:“我不希望我们的关系被人知道,非到不得已,宝剑要藏在鞘中。您当初是伊万诺娃元帅引荐的?”   “是。”   “没必要把这些事告诉她,她对我父亲印象不好。您光荣孤立,或许会对未来的局势有所裨益。”   方彧顿了顿,看了安达一眼:“……我知道。”   “您这次出去一趟,有功无赏,反而叫行野捡了便宜——您需要提衔吗?”   方彧:“不需要。”   安达微笑:“方彧,请教您最后一个问题:一个不能用利益束缚的人,应当用什么笼络?”   方彧平静道:“别做错得太离谱的事。”   安达深深看了她一眼:“行野,送送她。”   裴行野垂着眼睫,起身拉开门。方彧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同他一起走了出去。   裴行野笑笑:“别这么看着我呀。我送你出去吧,方。”   方彧自知不会安慰人,最好还是别管闲事,也别胡乱同情别人。   “……谢谢提督。”   那位琥珀色眼眸的美人也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她倚着门槛抱起胳膊:“人是会变的,嗯,行野?”   裴行野:“……”   “人类的确是会改变的,”美人口吻淡漠,“但改变的速度好像没有那么快,是不是?”   裴行野回头看着方彧,笑说:“你家住在哪?”   方彧一怔,下意识反问:“提督不知道我家地址?”   你可连我当年习惯买什么茶叶都知道啊。   裴行野略显尴尬:“哎呀,不问一下的话,实在太不体面了……以后别人如果这样问你,你好歹配合一下啊!”   “对不起,”方彧沉痛道,“我家住银联大东门……千杨街道。”   裴行野:“嗯,走吧。”   “……行野。”美人忽然说。   裴行野定了定,才回过头:“怎么?”   “你不应当和他那样争执,不理智的行为。”   “你觉得什么样的行为比较理智?”裴行野讽刺道,“夸他心胸坦荡,无事不可对人言?”   “我不是这个意思。”   美人仍是指教的口吻,淡淡道:“如果你决心教训他,那就闹得更大一点,不要他一说对不起,你就让步,让他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如果你决心就当没有这件事发生,那就干脆不要甩脸子,他只会觉得你莫名其妙。”   “还是从前的毛病,你不明白自己的目的是什么,因此没有章法。”   裴行野笑了笑:“是啊,你一贯很有目的。”   美人径自说下去,仍是那么冷静,不理会裴行野的嘲讽:   “回廷巴克图吧,行野。一个人如果习惯了用战火引燃自己,那奥托只会磨损他的生命。”   裴行野:“你又催我走?”   “这是我的分析和判断。”她平静地说,“我只做有利于你的判断。虽然事情常常不会按照我的希望发展。”   裴行野不知为何,显得有点悲伤。   方彧:“……”   裴行野努力调整了一下面部肌肉,笑说:“走吧,小方。”   方彧推测他大概率在自我push,于是说:   “我有事,先不回家了。您不用送我了。”   如此蹩脚的关怀,裴行野却立刻领会了,温声说:“……谢谢你。”   裴行野和佐藤一起离开。她目送着二人远去,不由愣住。   裴提督的精神状况不好?   伊万诺娃说,有许多人在默默地安静地发疯……裴行野算其中之一吗?   他为什么会这样?是被不近人情的安达折磨得够呛?被看起来莫得感情的姐姐逼得太狠?   或者……与谁都不相干,只是自己被消耗得太过了?   方彧回过头,那位眸光胜过琥珀的美人正在掩门。   她忽然发现自己还不知道她的名字:“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美人愣了一下。   方彧忙打补丁:“如果不方便就算了,我只是随便问问。”   她温和地笑了:“不。有人在意我的名字,我当然是开心的。”   “……裴芃芃。”   她倚门而立,像油画幕布中走出的古人,再次对方彧笑了一下:   “希望未来能为您做点什么,方小姐。” 第46章 黑暗黎明(1)   ◎愿自由之风吹向您!◎   裴芃芃站在窗口, 悄然凝望着方彧离去的背影。   半晌,她轻轻拉上窗帘,回过身。   安达涧山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   她后退一步,身体几乎贴到窗玻璃上, 无声垂眼:   “陈岂总长很不喜欢方小姐。”   “他谁也不喜欢。自己的女儿, 他也不大喜欢。”   安达也后退了一步, 让出相当的空间:“怎么,你觉得他会继续找她的麻烦吗?”   裴芃芃摇头:“不会。此一时彼一时。”   “局势变化的速度超出预期。陈总长把方小姐打发到公国, 并盘算着让她死在那里时,公国问题还未显现出棘手的本质,他和肯雅塔间的矛盾也没有如此尖锐。”   裴芃芃的声线仿佛遵循着某种恒定的波长,稳定,但缺乏感情:   “现在公国的动乱如石入水,引起的震荡超出陈总长想象。北海等几个大区也发生了量子兽冲突问题。”   “陈总长对无量子兽公民一向以放任软弱著称……如今的情况对他很不利。”   “陈岂总长会担心更鹰派、更强硬的肯雅塔元帅,借机做大军部。方小姐是军部中少有的非肯雅塔系的军官……”   “此时此刻, 他甚至会笼络她。”   安达:“……嗯。”   裴芃芃抬起眼, 琥珀色的眸子第一次投向安达。   “肯雅塔和陈岂总长的矛盾……会很有趣, 安达先生。”   安达:“为什么?”   裴芃芃搁在胸口的指尖微动, 似乎在移动一颗不存在的棋子:   “肯雅塔是个好斗上进、又容易被引导的人……”   她说话的风格有几分类似裴行野,半含半露,似乎总有未尽之意。   但更锋利,带着举重若轻的、割伤肌理的锐度。   安达有些诧异地看着她:“有时候我有一种错觉……你比原来更犀利。”   他咬重了“原来”两个字,但裴芃芃好像没听出来, 或者装作没听懂。   她淡淡说:“恐怕没有方小姐犀利。敢于说话这种好品质, 是需要温良的环境培养的。方小姐看起来有个近似正常的人生。”   “……”   裴芃芃露出朦胧的笑容:“安达先生, 请不要那样看着我。”   她提起裙摆, 无声离开, 像一阵云雾。   在经过他身边时,她歪头轻声说:“行野今天非常生气。想一想,为什么?”   **   这间房子看起来并不显山露水。   不知名的藤蔓爬了半墙,窗玻璃上每日更新揉揉雯寇口群抠抠群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都蒙着厚厚的绸缎,如果来者是一个对环境、气氛高度敏感的人,应当不难发现……   表面的清幽雅致背后,是死气沉沉的压抑。   像一具精美的棺木。   ……或许,就是一个精美的棺材。   裴行野深吸口气,克制住反胃的冲动,摘下帽子,叩响大门。   一个十二三岁的漂亮女孩推开门,畏惧地瞟了他一眼:   “小裴阁下……老大人在等您。”   裴行野宽和地笑了:“还是那么怕我啊。”   “……”女孩立刻往后缩了一下,畏缩道,“他不让我跟你说话的。”   裴行野轻轻把那个字眼吐出:“他?”   用第三人称指代自己的主人,据说是极其不尊重的行为。虽然裴行野也不知道为什么。   女孩立刻意识到错误,吓了一跳,像是要哭了:“我是说老大人,我,我没有……”   裴行野失笑,柔声说:“别怕,只是你要小心一点,不要再这么说了。”   女孩惶恐地点点头。   安抚过女孩,裴行野径自入内。房间很暗,但他走得太多,早就不需要光来指引路线。   他常有一种错觉,自己每每来到这个地方,都不是凭借视力行动的。   而凭借一种居于他之上的、操纵着他的力量。   他将思维和身体都出卖给这股力量,毫无犹豫,任人宰割。因为一旦只剩下自己,他定会难以承受,顷刻间土崩瓦解、四分五裂。   “行野。”   裴行野惊醒了。黑暗中,那个人背对着他,正在翻阅什么东西。   他感觉脊梁骨一冷,下意识立定:“……安达大人。”   联邦最富有名望的总长安达平章仍背对着他。   “他见到方彧了?”   对于自己的长子,安达平章习惯性地以“他”呼之。   “是,安达大人。”   “他们谈得怎么样?”   “……好像很好,安达大人。”   安达平章嗤了一声,缓缓挺直脊背:“好像?”   裴行野感觉自己在发抖,他低下头,观察自己的指尖。   没有,他其实并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他再次调整呼吸:“他很高兴。但方彧……我看不出她的情绪。”   安达平章把那本册子翻了一页:“他们达成契约了?”   裴行野不敢再说“仿佛”,只得说:“是。”   “新的狂风要吹起来了。”安达平章淡淡说,“希望这是一股劲风啊。”   裴行野默然。   安达平章回过头,那双浑浊的眼睛才一抬起,裴行野的额角就尖锐地刺痛起来。   老总长含着玩味,观察着年轻提督的表情,像是欣赏一尊美丽而脆弱的瓷器。   裴行野垂着眼皮,强忍不适:“我会像往常一样,把安达先生和方小姐分别说了什么整理成纸质文件,交给您……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安达平章收回目光,笑道:“我在看旧相册。”   裴行野仍低着眼。   “来,你也来看看——认得这个人吗?”   得到允许,裴行野才俯身,恭谨地看了一眼。   那是一张三人合影,边缘有些发黄,已经有年头了。   正中是一个可可色皮肤、明眸善睐的黑发姑娘,穿着旧帝国的军装。两旁的男子显然都出身贵族,一个看起来有些严肃,另一个温润地微笑着——是青年的谢诠和安达平章。   裴行野注意到时间。   ——是海拉·杜邦在廷巴克图起义的前夜。   尽管十分肯定,但他仍用询问的口气说:“是杜邦夫人吗?”   安达平章:“愿自由之风吹向您!她当时这样对我说过,真是令人血脉偾张……”   “后来这句话就镶在了黎明塔的高墙上,绣进了宪法的扉页……慢慢地同着我们一道衰老,朽坏,分崩离析,恶臭熏天……”   裴行野平静道:“一切联盟的结局都是分崩离析。”   安达平章看了他一眼。   “唉,你姐姐死后,只有你敢对我说几句这样的话了,行野啊,有时候……”   裴行野的嘴唇抿得更紧了一些,但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表示。   安达平章没有把话说下去,转而道:   “我的儿子打算鼓吹一场怎样的暴风?真是令人颇感有趣。你最近要常来,行野。多去和那位方小姐接触接触……”   裴行野驯顺地俯首:   “是。我会向您报告安达先生的动向,也会多和方彧接触。”   **   方彧独自回家中,感觉很疲惫。   一推门,只见一顶白色军帽规规矩矩挂在门口的架子上,皮鞋摆放在鞋架上,锃光瓦亮。   方彧先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发觉,好像有哪里不对。   规规矩矩?锃光瓦亮?   “兰斯!”   她喊道:“兰斯兰斯兰斯兰斯!”   “喂,要被你吵到耳聋了。”   一个脑袋从窗帘后探出来。   不知道是方彧的错觉还是什么——兰斯的脸变了许多,虽然还带着少年气,但已经像个大人了。   方彧觉得自己热情洋溢过头,像个空巢老人:   “你考完试了?你爬在那上面干什么?又有老鼠了吗?这次不要一脚踩死了,我买了老鼠药,需要实验一下!”   兰斯沉默半晌,转过头,继续用力擦玻璃。   “考完试没什么事,就回来了。没有耗子,我只是擦玻璃,全是灰。留着药喂你的猫去。”   方彧:“啊……”   “怎么,没有耗子你很遗憾吗?”兰斯居高临下地挑起眉毛。   方彧避而不答:“外面都是土,这玻璃有什么好擦的,反正还得脏。”   “被子也没什么好叠的,反正还得睡。”   “那当然了!自从我离开倒霉学校,就没叠过被子。”   兰斯:“……”   他轻盈一跃,跳下阳台,抄着兜走到姐姐身前。   方彧抬起拳头,用力一捶兰斯的肩膀:“总算长个子了!”   兰斯难得很给面子,黑着脸配合着踉跄了一下。   “喂,你不打算问点有用的吗?”   “什么是有用的?啊,对,”方彧拉下脸,“你考了多少分呀?”   兰斯的成绩很好。不但战略战术之类的课程成绩优异,格斗、射击、机甲驾驶这类实操性课程更好得吓人。   在教官评语一栏中,甚至写着:“兰斯·方是一位天生的士兵。”   方彧不知自己该高兴还是担心,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伸手摸头:“还可以啊。”   兰斯翻身一滚,跳出三步远,躲开方彧的魔爪。   “别乱摸了,我离开以后,这里已经完全乱套了!我就知道……”   兰斯说:“你赶紧上床睡觉,明天得去买很多东西。味精,料酒,冰糖,红糖,姜片,连下锅的米都没有了……对了,你发工资了吧?”   真是距离产生美。   很久没听到兰斯啰啰嗦嗦,乍一听还挺亲切的。   在兰斯的提醒下,她第一次想起查一查自己的账户余额。   看到一大笔从没见过的巨额款项后,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方上校感到很满足、很欣慰。   “这么多钱,我的天啊。”   方彧躺在床上仍在感叹:“不愧是我用命换来的。我的命还挺值钱,哈哈哈……”   **   翌日。   方彧和兰斯拎着筐去超市买菜。   她财大气粗地没钻小巷子里的菜市场,大摇大摆进了一家暗示着自家只售卖“走私自潜林”的“纯绿色农产品”的大型商超。   兰斯拿着一颗绿油油的白菜头,怀疑道:   “这真的是潜林种出来的吗,看起来和王奶奶在她孙子的旧尿盆里种的没什么区别……”   方彧:“口感,口感一定会有区别。”   兰斯半信半疑,但仍很小心地把这颗尊贵的白菜安置到筐里。   “好吧,可以用它炖肘子肉试一试……少用一点,多放点肉,嘶。”   他怜惜地看着白菜。   方彧对白菜的烹调方法知之不深,于是说:   “你知道潜林是怎么变成如今的知名农牧产品产地的吗?”   兰斯脸色一僵:“……”   方彧恍然不觉:“这要从如今远星的那位女皇陛下,我是说,叛乱军的大统领继位时说起……”   “……女皇陛下励精图治,一门心思想赚钱。怎么才能赚钱呢?她觉得向联邦倾销农产品是个可行的策略。”   “虽然附加值很低,但没有别的选择。女皇说干就干,开始研究蔬菜种植,正是从圆白菜开始。”   “你手里的这颗白菜,很可能就是女皇研究的第一批复古基因产品,紫荆花一号——”   兰斯忍无可忍。   “叽里呱啦哇哩哇啦……我对女皇怎么当菜贩子一点兴趣也没有!”   砰!   突然,一声巨响压顶而来,整栋建筑剧烈摇晃。   买菜的市民站立不稳,手中的萝卜白菜脱手而出,咕噜噜滚了一地。   远处的货架危险地倾倒,紫红色的葡萄酒瓶跌得粉碎。   方彧下意识拉住兰斯,向角落里退避。   兰斯一愣:“地震了?”   “不是。”方彧砰地将弟弟塞进墙角,抬起头,看着扑扑落下的土灰,“是雷弹。”   兰斯:“怎么会有人在商场里……?”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惊恐的叫喊声。人群发疯般往里涌,很快有人跌倒,后来者匆匆地跃过他,继续向内狂奔。   “疯子!疯子!”   “是个无量子兽的流浪汉!他疯了!他说,这是叛军领的走私货……全得毁掉!他要炸了这里啊啊啊!”   兰斯瞪圆了眼。方彧还拉着他的手,他压根没想起害怕:   “无量子兽流浪汉,为什么要炸叛乱军的走私商品?他不应该比较倾向于叛军领吗?”   方彧:“或许就是从叛军领偷渡过来的。”   “那不更应该……”   “不,一般情况下,联邦本土的无量子兽公民政治上会倾向叛军领;偷渡来的叛军领人反倒不会。”   兰斯:“啊?……皈依者狂热吗?”   方彧松开他的手腕:“我去看看。”   兰斯立刻跟了上去——   方彧没有阻拦,只说一句:“把你的枪掖进去,别让人看到。”   ——她已经不拿他当小孩子看了。   兰斯居然有点高兴:“我知道。还有菜!”   逆着人流,前进很艰难。   为了防止把兰斯搞丢,她重新拉住他的手。   她不断侧过身子,钻出人群,终于走到大门口。   一个披头散发、趔趔趄趄的醉汉,手里拿着一把量子枪,向随意射击。   他没什么目标,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哪里人多,就向哪里开枪,咧着嘴,带着迷醉的笑容。   人群四散奔逃:“啊!啊啊!”   兰斯下意识按住裤兜。   方彧回头:“不要。太远了,没办法一击毙命,反而会激怒他。”   兰斯:“……那怎么办?”   方彧:“奥托的防务系统非常严密,没关系,一分钟内就会有警力到达。”   话音未落,直升机发动机的轰鸣声压顶而来。   兰斯抬起头,几个黑色影子自空中掠过,像鹰一样,仿佛能飞——   他说:“驻奥托特别行动小组!”   方彧却没吭声,皱眉看着醉汉。   他没注意到空中的动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叽里呱啦喊起叛乱军通用语,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看起来完全是个普通的来自叛军领的流浪汉……   那他怎么会有雷弹和量子枪这种昂贵的武器?   这些武器在黑市上的价格堪比黄金,还需要特殊的渠道来购买。   就算他找到了门道,又怎么买得起呢?   “清场,快点。”   这时,几名特别行动小组的军官全副武装,稳稳落地。   他们降落的位点经过计算,恰好对流浪汉形成一个弧形包围圈。   为首的人声音很熟悉:   “艾米丽,疏散商场里的平民。目标身上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咱们得一击毙命。我来稳住他。反曲弓量子弹射,准备。狙击手,准备。”   众人:“是!”   陈蕤一拨被风吹乱的头发,转向流浪汉,打开扩音器,柔声劝慰:   “我说,亲爱的。打工人何苦难为打工人,您为什么不去炸黎明塔呢?”   众人:“……”   陈组长总是很有风格。   远处的方彧一怔:“怎么是她?”   兰斯:“那是谁?你认识吗?”   方彧犹豫道:“她不是奥托分部的,她在奥托应当是休假。”   兰斯:“我看新闻说,最近奥托的突发事件很多,警力不足。可能她被临时征用了……”   临时征用?人在军队,就会像块砖一样,被拆了东墙补西墙。   方彧悲哀地想。   虽然心存疑虑,但看到陈蕤,她还是安下心来。   打架开枪什么的,她一点也不擅长。最好老老实实做普通市民方某,和弟弟进楼“疏散”。   然后,运气好的话,如果有《桑谷之声》之类的媒体采访,她可以提供情报,赚一百块,多买几个女皇种的圆白菜。   “目标已锁定。”   “反曲弓量子弹射已就位。”   “清退平民至300米外。”   “三,二,一——”   流浪汉试图拉下雷弹的拉环,却似乎搞不清复杂的机械,愣没拉动。   陈蕤纵身扑上去,一拳打落他手中的量子枪,反手一肘,流浪汉的脸变形般向一侧飞去。   她将身侧过,让开身位。狙击手当即叩动扳机。   砰!   流浪汉应声倒地。   方彧惊呆了。真是干脆利落,不愧是神圣奥托……   兰斯也有同感:“你还记得吗,咱们大区的警察曾经被一只疯狗追着咬了半条街。”   陈蕤向后一跳,避开溅出的血浆。   她捏住鼻子,右手搭在枪托上:“是谁啊,查明身份了吗?有家属吗?”   尸体被精准爆了头,已经看不出面孔的样子。   “是来自叛乱军领的黑户,恐怕没有家属,有家属也查不出来……”   陈蕤身形忽然一僵。   那人诧异:“陈组长……陈组长?”   陈蕤遽然脊椎绷紧,浑身的肌肉都在莫名其妙地发力,因过度用力而显得非常僵硬。   她脸上的血色顷刻间褪去,面露惊恐。   作者有话说:   写计概课的Python题把我的CPU给烧了一遍,写这段剧情又把我的CPU烧了一遍,所以日九失败了感谢在2023-10-25 12:48:47~2023-10-26 20:12: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65029283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66728087、65029283 3个;日读好书三百本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夜半銀月滿京華 10瓶;宵行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黑暗黎明(2)   ◎由我来击毙陈蕤◎   陈蕤突然转身拔枪, 动作有一种诡异的机械感。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正精准地移动,向着不明所以向她伸出手的战友,叩动扳机。   组员躲闪不及,胸口中枪, 跌倒在地。   众人:“!!?”   陈蕤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臂, 好像看着一个不属于她的怪物。   她下意识喊:“闪开!”   砰!又一个人中枪了。   “离我远一点!”   砰!   “我——”   砰!砰!砰!   方彧听到激烈的枪声, 从人群中转过头。   陈蕤的枪法精确、凌厉,毫无凝滞, 她不断叩下扳机,不断有人哀嚎着倒地。   她的脚下鲜血横流。   方彧:“怎么回事?!”   “这位小姐,请您立刻后退,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   女军官被陈蕤打发去疏散群众,没想到现在成了唯一避开袭击的军官。   她神色惶恐,圆脸上布满汗珠。   她的同事全军覆没, 即使侥幸没死, 也丧失了战斗力, 陈蕤手里有武器, 她平时也领教过……那是个战斗力爆表的怪物!   她打不过她!怎么办?!   问她“怎么回事”的黑发少女忽然开始掏兜,掏了很久,摸出一个皱皱巴巴的小本:   “我是联邦军的方彧,可以帮忙。”   女军官一愣:“方将军?!”   方彧一怔。她的姓氏连着“将军”这个词汇,听起来一点都不合适。   她慢半拍点头:“我可以过去吗?”   女军官看来巴不得有人帮她拿个主意, 拼命点头:“当然, 您……”   方彧:“您的狙击枪借我用一用。”   她手里的枪械被方彧态度自然地抢走。那人抢了武器, 还礼貌点头:“谢谢。”   女军官:“啊?”   方彧离开门口, 向着陈蕤后方绕去——狙击需要寻找一个合适的地点, 不是这里。   兰斯追了上去:“怎么回事?她为什么突然也发疯了?”   方彧端着沉重的枪械,心想,陈蕤发疯了吗?   ……恐怕没有。   来路不明的黑户,手持最新款的昂贵武器。   本来该休假的陈蕤,被临时借调出任务。   然后,她就突然开始拿枪扫射人群?   太巧了。世上没有这样的巧合。   背后一定有一只手在搅动这一切。   或许,陈蕤不重要。她是陈岂的女儿,这才重要。虽然感情不好,但在黎明塔,血缘胜过感情。   无量子兽流民要炸超市,总长女儿当街杀人行凶……这一切的矛头是指向陈岂的。   陈岂失利,谁会得利?   他对远星、对无量子兽公民的态度一直比较开放,换句话说,就是软弱。   军部好像一直对这个总长不大满意。肯雅塔和陈岂的关系,也十分恶劣……   方彧把这些念头统统扔进脑子,随他们在脑内碰撞、反应。   只是有一点不明确,手长在陈蕤自己身上,他们怎么能控制她的身体呢?   方彧架起狙击枪,用胳膊支起身体。眯起左眼,瞳孔贴近准镜。   控制身体么……   一些曾一直潜伏在她脑海中的疑问被此刻的情况激活,浮出水面。   陈蕤总是戴手套,她从没见过她的手。   当年在泰坦号上,陈蕤替她挡了一枪,是用手直接挡的——然后若无其事地抖了抖手套。   她的手,或者手臂……不属于她?   方彧呼吸微滞,将准星缓缓从陈蕤的太阳穴,移动到了手腕处。   不对。   在公国的医院时,陈蕤曾带她飙轮椅。   那种熟练度,当时就让方彧觉得不同寻常。   她是个不喜欢打探隐私的人,所以她从来都是装没看见……   她的腿……也可能不正常。   方彧一愣,突然彻底明白过来:“……”   ……   陈蕤步步逼近人群,像传说中的女死神。   人群哭喊着,拥挤着,不断有人痛苦地中枪,在地上翻滚。   ……   “兰斯,”方彧突然起身,“你来开枪,听我指挥。”   兰斯一愣:“我?”   女军官也吓了一跳:“他?他还是个小孩啊,方将军!”   方彧迅速爬了起来,示意弟弟跪下。   兰斯没理会女军官的阻拦,立刻遵从姐姐的指令。   方彧转过头解释:“他准头比我好。”   “可我们不能让未成年人杀人啊!”女军官说,“违反纪律的!会给他们的心灵,呃——造成创伤!”   兰斯恼火道:“我不会!”   咔嚓一声,方彧给自己的枪上了膛。   她抬臂举起手.枪,冷声说:“他不会杀人。如果他失败了,由我来击毙陈蕤。”   女军官:“!?”   或许是战场生活让方小姐养成了说一不二的坏脾气,她径自命令:   “兰斯,她的颈椎后侧……大概第四节第五节处。你只有一次机会,开枪。”   兰斯的呼吸声顷刻间微不可闻。   他将眼睛凑近准镜:“明白。”   方彧也将枪口对准陈蕤的头部,思维比手臂的肌肉更紧张。   如果她的推测没错,陈蕤很可能是颈椎神经受损,全身都依靠机械外骨骼。   ——兰斯的妈妈是外科医生,她从小就见过很多外骨骼。   小时候,她还曾把一个病人的外骨骼给拆了,组装了一辆小摩托车……然后挨了一顿打。   不论如何,她了解外骨骼的结构。   一具外骨骼能达到陈蕤那种的灵活程度,在自身动力核心外,一定还有脑机接口。   也就是说,兰斯可以先试着精准打击外骨骼的动力核心,让其失去动力。   如果兰斯没能命中目标,她可以及时补刀,直接杀死她。   只要陈蕤脑死亡,外骨骼也会停止工作。   女军官胆战心惊地看着:“……”   方彧缓缓抬起眼,露出漆黑的瞳孔。   她的眼底没有人的气息,更像一种恒定不变的、优美准确的规律。   砰!   兰斯叩动扳机,身体随着后坐力颤抖了一下,立刻稳住。   方彧屏住呼吸,下意识摩挲了一下扳机。   陈蕤的身形忽然一滞。   下一刻,她如山一般倒下——   正常人倒地时的姿态绝不会如此,人会本能地用手臂接触地面,减少伤害,但陈蕤不是。   她的倒下就是倒下,像一具无生命的尸体,没有任何自我保护的举措。   方彧立刻冲了过去。   陈蕤眼神一闪,看清了来人,似乎立刻就想躲避,但她忘记自己动不了了。   半晌,她几乎是怨恨地看着她:“你是柯南吗?怎么又是你?”   方彧不说话,这实在是太尴尬了,说什么都只会让两人的关系更尴尬。   她像翻咸鱼一样把陈蕤翻了个面,手探到她的后颈处。果然,一个小黑盒,滋啦滋啦冒着黑烟。   方彧抬头,向兰斯伸手:“螺丝刀。”   兰斯的耳边还是打枪后的嗡嗡鸣叫,麻木道:“喂,我上哪弄螺丝刀?”   虽然这么说,但他仍然扭头跑掉,很快地又跑了回来,变魔术般递来一把螺丝刀。   方彧迅速拆下小黑盒,拧开外壳,露出里面的电子元件。   陈蕤很糟心地脸着地,动弹不得:“你……干什么?”   “位置不好,核心已经烧了,我在抢救芯片。”   方彧不是个手头干活精细的人,她越拆越快,认为没用的零件被直接扔到地上。陈蕤觉得她的外骨骼多半是废了。   “如果没芯片没损坏,就能追溯到是谁黑了你的外骨骼系统。”   “不然呢?”   方彧抬眼:“今天的事,你百口莫辩。”   “……百口莫辩?”陈蕤笑了一声,像哭。   方彧:“兰斯,你去把那个无量子兽流民的武器拿来。”   “哦,好。”兰斯呼吸未定,再次跑了过去。   陈蕤:“这又是为什么?”   方彧:“一旦芯片也烧了,唯一可以做文章的点就是那个黑户的武器来源。如果能追溯到来源,那你还有救。”   陈蕤:“……”   半晌,她侧过脸,任由方彧摆弄她,像摆弄一个不好使的娃娃。   “我是死过一遍的了,死第二次,”陈蕤顿了顿,“……也习惯了。”   方彧:“……”   陈蕤:“你怎么连个为什么都不问?这不是你的风格。”   方彧半日憋出一句:“你挺厉害的。”   陈蕤:“啊?”   方彧平静道:“一般的外骨骼使用者也就勉强行动,有人上楼梯都上不明白。你的脑子挺厉害的。”   方彧说的是实话。   对于外骨骼使用者来说,本来是肌肉记忆和本能的事情,都变成了需要在大脑里模拟的过程。   就像四肢不协调的人去学跳舞时,会顾头不顾尾一样——   很多精细复杂的动作,需要多线程并进时,是很烧脑的。   陈蕤不但能跑能跳,还相当能打,证明她的建模能力和多线程处理问题能力显然很强。换句话说,她脑子很好用。   陈蕤:“……”   陈蕤合上眼,低声说:“是啊,我的外骨骼被我训练出来了,所以我才能打中那么多人。”   方彧:“……”   她不想安慰陈蕤。安慰也没什么用处。   的确,她在闹市区打中了很多人。   甚至可能杀死了很多人。   人们不清楚事情背后的原因,只能看到表象——   陈岂对无量子兽公民一退再退,导致他们公然在闹市行凶。而他的女儿,是个帮助无量子兽凶手的叛徒!   她不敢想象今天的新闻会是怎样的腥风血雨。   方彧终于拆下了芯片,肉眼看着倒没有什么损坏,但具体情况不好说。   她趁人不注意,把芯片揣进了裤兜里。   这时,得到通知的增援兵力也来了——是奥托军区的司令官。   方彧心里一沉。不错,肯雅塔如果一手策划了此事,那肯定不会在最后一步上来迟。   所以接管的是军区的人,而不是受陈岂影响的奥托警署。 [奇^书^网][q i].[ s u][w a n g ].[c C]   那人居高临下地看着趴在地上的陈蕤:   “陈小姐啊陈小姐,您养尊处优,唯我独尊,能有什么不顺心遂意的事?这些都是平民百姓,苦瓜瓢子——您怎么能对他们做出这种事呢?您的父亲……唉!”   陈蕤默默咬紧牙关,罕见地没有吭声。   她被人羞辱,狼狈不堪,甚至连支配身体的能力都失去了,一切只能忍受。   方彧认为此时替陈蕤出头没有任何好处。   她只是向前一步,用报告的口吻说:“联邦太空军,方彧——下官在现场捡到了那名无量子兽的武器,我觉得有些奇怪。”   “方彧?”司令官低头看着他,狐疑道,“怎么又是你?”   “……”   方彧继续说:“这种武器很昂贵,他是从哪里买来的呢?军部难道有新型武器流落在外?”   司令官嘴角一抽:“……我们会好好审查的。但是,更可疑的是她!”   他瞥了眼陈蕤。   “虽然是总长的女儿,但也只能大义灭亲了!来人,把她带走!”   方彧后退一步,没有阻拦。   几个军人上前,七手八脚架起陈蕤,给她扣上手铐。   他们拖麻袋似的,把她拖进了车里。军车鸣着笛轰鸣而去,只留下一地狼藉。   不断有救护车呼啸而来,重伤者被草草塞进车内。   轻伤的人已无人理会,自顾自捂着伤口,想找人“要个说法”,又被旁边的人拉住。   “你没看见发生了什么?能活着你就万幸吧!奥托大帝保佑!”   方彧和兰斯对视一眼:“……”   她忽然抬手,搂住弟弟的肩膀。   兰斯一怔,他姐是个对什么都像隔着一层雾的人,很少有这样亲昵举动。   方彧很冷淡地说:“人太多了,我的脑子要炸掉了,回家。”   兰斯在方彧的臂弯里动了动:“菜,菜还没结账。”   方彧:“……”   **   半小时后。   兰斯把菜放进厨房,仍然很烦恼:“收银员找不到了,可是菜还没有结账……”   他刚刚分毫不差地击中了陈蕤的外骨骼动力核心,可以说挽狂澜于既倒,救了整个商场人的性命。   但他还是很烦恼。他没交钱,就提回来一篮子尊贵的女皇白菜。   方彧决心让弟弟忘记这件事:“明天我们再去补交就是了,午饭吃什么?”   兰斯拿起白菜和不锈钢盆,打开水龙头,小心清洗女皇白菜那尊贵的菜叶:   “女皇白菜炖五花肉。”   方彧坐在沙发上,打开光脑。   果不其然,立刻跳出的新闻是——   #爆!奥托中心街区商超大型袭击案!总长女儿当街杀人!   评论区刷新的速度,跟不上新评论涌入的速度。   联邦雄鹰231:我早就看陈岂不顺眼了,他早年可是写过《与叛军领关系正常化》提案的家伙啊!互联网没有记忆了吗?   你若安好:看了视频差点吓晕过去!太可怕了!小姑娘斯斯文文的,也不像疯子啊,是不是信了什么邪.教了?   RE:肯定是量子教!那群没有量子兽的变态!   此用户已被禁言:还有什么可说的,陈岂下台!下台!下台!!   咕呱:吓人,这还是我那个治安良好、人类明珠、银河之心的神圣奥托吗?   欧亨利的猹:世道变了,还会更乱。立刻下单囤了三百箱压缩饼干、三百桶桶装水。笑话我的尽管笑话吧,有备无患,反正我短时间内不打算出门了。   那条猹发出的评论点赞和回复都很高。   方彧点进去看了一眼。   “神经病……能不能不要渲染恐慌氛围啊?”   “事实证明,联邦需要铁腕,肯雅塔元帅应该上台。我今年七十七了,想当年老安达的时候,我觉得浑身有劲,日子都有奔头。”   “RE:老安达的时候您二十二,当然比七十七时浑身有劲……”   “RE:RE:现在的孩子连个比喻都看不懂了!教育系统也出了问题!”   “点赞。我儿子还在奥托工作,年年叫他回老家他不回,我这就把你的评论转给他看看!”   “这种智商的人也不适合在奥托居住,去北海大区吧。”   方彧:“……”   什么叫去北海大区吧?   她就是北海大区人……被明晃晃地侮辱了。   “你怎么又瘫在那看光脑?”   兰斯端着锅,焦头烂额:“行行好,过来淘米,然后把饭焖上!”   方彧:“哦哦。”   她放下七十七岁老大爷的愤慨之声,赶去淘米。   米粒在激流中沉浮,她忽然很有诗意地想,他们就像锅里的米。   在水流中被冲刷,惊惧于激流将带他们驶向何方,并对此做出种种预测。   最终却发现,激流只是暂时的。当大水褪去,他们只会被一整个倒进锅里,焖成米饭,任人吞噬。   方彧这样冷酷地想着,冷酷地抄起盆,冷酷地将米倒进锅里。   哗啦!   兰斯绝望地喊道:“小心——洒了!洒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26 20:12:14~2023-10-27 17:44: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海无人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大分流年代(1)   ◎您明天就能拿退休金◎   午饭味道很不错。   吃了一年军校食堂, 兰斯的厨艺并未生疏,而那颗沐浴着女皇恩泽的白菜也不负众望。   “好像的确比平时的白菜味道更……”   兰斯微妙地眯起眼。   他不习惯赞美,于是闷头多吃了一碗饭。   午饭后,方彧摘下大衣, 准备出门。   兰斯:“你又去干什么?”   “找伊万诺娃元帅, 报告事情经过。”   方彧按了按裤兜里的芯片, 撒了个谎。   ——得尽快把数据恢复出来。   如果真的是肯雅塔和军部怂恿无量子兽流浪汉行凶,又入侵了陈蕤的外骨骼系统, 造成大量平民伤亡,那就意味着,他们做事毫无底线……   比坎特、陈岂这些政客更没底线。   方彧后知后觉地想:   啊,陈岂坎特之流,居然值得一句“你还挺有底线”的赞美了?   ……不管怎样,肯雅塔能用平民的血夺权,也不会对“杀了陈蕤灭口”这件事有什么心理障碍。   更进一步, 他们很快会发现, 陈蕤外骨骼的记忆芯片不翼而飞。   顺藤摸瓜找到她, 再容易不过。   对他们来说, “把方上校杀死在出租屋内”,大概也不是一件棘手麻烦的事……   她也考虑过求助伊万诺娃。   但元帅在军部是个空壳子,能力有限,说不定反而会走漏风声。   还是随便找个电子城恢复数据吧,反正外骨骼芯片, 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东西……   方彧戴上口罩, 匆匆出门。   **   军部。   走廊上人流穿梭。上午发生的“大乱子”, 很快让整个黎明塔炸了锅。   陈岂的幕僚们慌了手脚, 整个内阁如丧考妣, 有人已经丧着脸给朋友打通讯,商量下野后去哪个咨询公司任职。   军部却洋溢着类似过节的氛围。裴行野微笑着回答路过年轻军官的敬礼,并准确无误地喊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   被叫了名字的小军官脸色通红,激动得浑身发抖:“裴,裴提督!”   咔嚓。   裴行野掩上门,小军官的热情被戛然隔断。   他脸上的笑容也消失殆尽,打开长发遮掩下的耳麦:   “陈蕤正在军部手里,陈岂要求肯雅塔把陈蕤移交司法部门,肯雅塔不肯,吵起来了。”   “目前这种乱象,如果肯雅塔趁乱挟军部要求‘更进一步’,那我们恐怕没有能力阻止。怎么办?”   “消息来源?”一个平静的女声。   裴行野:“肯雅塔的副官卫澄……我在走廊里碰见了她,她好像说漏嘴了。”   “卫澄做事密不透风,她大概率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那她是什么意思?”裴行野发表宇宙安全声明一般强调,“我和她没有什么深入的来往。”   通讯那头,裴芃芃望向安达。   后者点点头,她才说:“提高对她的关注等级。尝试与她接触。”   裴行野:“……是。”   裴芃芃提出第二个问题:“行野,陈蕤是完整的在军部吗?”   是完整的在军部?这个语法很奇怪。   裴行野却立刻领会了对方的意思。   “我的确听到消息,陈蕤外骨骼的一枚芯片,好像没找到。”   裴芃芃抿唇:“好,我明白了。保持联系。”   裴行野:“是。”   裴芃芃切断通讯,转过身,无声来到书桌前。   “安达先生,方小姐拿走了芯片。很聪明的姑娘。”   安达从一堆乱七八糟的作业中抬起头,眉宇阴沉,似乎心情暴躁。   他从一篇把“柏拉图”通篇写成“帕金森”的论文中抽离思绪,回到现实世界,留给那张卷子一个优美的“60”:   “那肯雅塔会不会动她?”   裴芃芃:“大概率。我们必须尽快行动。”   “方小姐拿到芯片后,首先会去恢复数据。数据一旦恢复,就能做实有人控制陈小姐外骨骼之事,但未必有足够的证据指向肯雅塔。”   裴芃芃顿了顿:“然后,她会考虑如何揭发这件事。”   安达的目光掠过她。裴芃芃习惯了这种随时随地的、鞭辟入里的审视,与他安然对视。   安达笑着说:“会?”这是一个肯定的、决绝的词汇。   裴芃芃莞尔:“方小姐是遵循理性而非感情做事的人,她这样的人,行为逻辑清楚,容易推断。”   “问题是,她会怎样揭发这件事?”   安达重新低下头,捏着鼻子拿起下一篇论文:“媒体。网媒。”   “哦?您的理由?”裴芃芃一怔,“为什么方小姐不会走法律途径?”   “她有前科,在大公国。”   安达并未抬头:“而且现在的年轻人普遍不信任司法部门,更倾向于写小作文然后找网媒发布。我很了解他们。”   他脑海里闪过无数次自己被学生挂社交平台的场景。   **   方彧忍痛给修复数据的工程师转了800元星币,拿到了新硬盘。   她将硬盘插进光脑中,滑动屏幕。   的确被入侵过,即使不能查出是谁入侵的,至少可以给陈蕤脱罪……   啊,这只大瓜,应该向哪家媒体投稿呢?   方彧瘫在沙发上,心存疑虑。   恐怕很多媒体都不敢接这样的投稿……   那些小媒体不用考虑,肯雅塔动动手指,他们就要倒霉。   即便是《每日奥托》之类的媒体巨头,也未必能……   突然,门铃响了起来。   方彧仍瘫在沙发上,却浑身绷紧,她一把抓住手边的枪。   她握着枪柄,沉默半晌,才说:“克里斯托弗,开门。”   门打开了,一道清瘦的影子闪出。方彧立刻抬起枪口——   谢相易:“……!”   他举起双手:“怎么,现在流行这种待客方法了?”   是谢相易,不是肯雅塔派来追杀她的人。   方彧松了口气,把枪扔回沙发上。   刚刚拿到硬盘的同时,她找一个贴膜的老大爷,借光脑给谢相易打了通讯。   她有问题要问他,但不敢在网络上和他联系。   她现在疑神疑鬼,怀疑自己被肯雅塔监控了。   方彧抱起胳膊:“《每日奥托》,还是《今日联邦》?”   谢相易:“……”   连杯水都不给的啊。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并没有问方彧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自然地开口:   “《每日奥托》是偏保守派的媒体,何况,他们已经是联邦媒体业第一巨头了,拥有近乎垄断性的地位,没必要冒险。”   “《今日联邦》受军部影响太深,应该也不行……”   谢相易放下水杯:“这种事,其实没有哪家媒体愿意发的。”   方彧冷笑:“那怎么办?发朋友圈里吗?”   谢相易肯定道:“你去问问《桑谷之声》。”   “为什么?”   “这是一件风险极高的事,让人恐惧——而让人恐惧的事,只有由已经深陷恐惧中的人来办。”   谢公子很有哲理地讲完理论,才开始解释。   “《桑谷之声》是顾歌、陆银河他们几家财团联合支持的媒体,陈岂和顾歌、陆银河一贯走得很近,是他们在黎明塔内的庇护者。”   “如果肯雅塔真的上台,几家财团第一个被收割。他们此时此刻才是最恐惧的人。”   “……”   方彧拿起枪,抬屁股就走:“有道理。”   谢相易:“!?你不再考虑考虑?你这是又要搞掉一个军部首脑啊!”   方彧:“再考虑我已经背中八弹自杀身亡了,先把事情搞大,才能保命啊!”   **   军部。   裴行野拨通了《桑谷之声》编辑部的通讯。   他还一言未发,对面人抢先开口:   “裴提督啊裴提督,冤枉!上次那条说您把坎特小姐始乱终弃的文章真不是我发的,是个临时工、实习生!”   裴行野:“……”   半晌,他和颜悦色道:“虽然您是我非常重要的一位线人,但对不起,我从来不看贵报的内容。所以,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那人一愣:“啊?”   裴行野仍然声色和悦:“接下来我说的一切,请您如章照做,但按最高级别保密,明白吗?”   那人语气一变,收敛了浮夸,沉声道:“是!”   裴行野开始逐一叙述,一边说,一边起身站到了窗边。   黎明塔如此巍巍而立,他足下是连片的云海。   从此跌落的人,必然粉身碎骨。   最后,他又问了一遍:“明白吗?”   那人以显然的军人口吻,肃然回答:“是,提督阁下!”   **   方彧没想到《桑谷之声》反应速度会这样快。   ——事实上,他们好像早就严阵以待,就等着她上门了。   这令她犹豫了片刻,但仍一咬牙,把拷贝文件交给《桑谷之声》。   “您确定要实名发表吗?”   “是。”   “啊,真的确定……吗?”   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方小姐面无表情,经手的编辑却头顶冒冷汗。   方彧平静重复:“是。”   图穷匕见,你死我活,披马甲还有什么用?   她只求血溅五步。   对接的职员用敬畏的眼神看她:   “好的……谢谢投稿,呃,祝您身心健康,长命百岁。”   方彧点点头,接受了这个实际的祝福。   她迅速了结在《桑谷之声》编辑部的工作,披上外套起身。   最好在天黑前回家,还得坐地铁,因为走夜路……   她觉得自己很大概率会被醉驾的司机碾成一摊泥。   **   奥托历3月13日,元帅办公室。   #迷雾重重!312袭击案神转折,背后黑手竟是……?   评论区比昨天更加热闹。   昨天,保守派们一边倒地臭骂陈岂、鸽派内阁和他们的姑息疗法,今天,刚刚被骂得狗血淋头的陈岂支持者们一窝蜂骂了回去。   “这还不明白吗?肯雅塔为了夺权脸都不要了,坑害人家小姑娘,枪杀平民啊!人家陈蕤才多大点年纪,留下心理阴影了怎么办?”   “我一点也不关心总长女儿的心理健康。谁来告诉我,明天可不可以出门?”   “肯雅塔先下台!军部通通给我滚蛋!”   “害怕,军部被一群疯子控制了……”   肯雅塔将桌面重重一拍,茶杯跳起来,在桌角危险地颤抖着。   一位银色头发的女副官手一抖,手中的茶水泼了出来。   “混蛋!连杯茶也倒不明白吗?”   卫澄:“……如果您不拍桌子,下官就能更好地倒茶。”   “你还敢顶嘴?”   “……属下不敢。”   “你敢!你现在在干什么?!”   “……陈述事实,阁下。”   茶杯被元帅掷了出去。卫澄竟然闪身躲避,这一举动更令元帅震怒。   肯雅塔焦头烂额,冲副官大发脾气。   在用诸多和卫澄亲属有关的字眼侮辱了对方后,他越骂越跑题:   “那些蠢货,这办得都是什么事?怎么能让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姓方的把陈蕤外骨骼给偷走了?!!现在倒好,陈岂那狗东西,随时会倒打一耙……”   卫澄垂下眼,轻声说:“打不了,阁下。”   肯雅塔瞪着她:“你不会说人话吗?要我教你?”   卫澄低眉顺眼:“属下的意思是,这些证据至多能给陈蕤脱罪,但还追查不到您头上。甚至,她如今脱罪也不能挽回陈岂已经损失的票仓和名誉,陈总长还是得下台。某种程度上,目的已经达到。”   “他们现在急于把这些曝光,只是为了自救而已,不带有攻击性。”   “即便有,也只是希望阁下自乱阵脚。”   肯雅塔一愣。   “所以,阁下现在最明智的做法应当是把陈蕤交给司法部门,让他们接手此事。事不关己,不闻不问就好了。”   “而不是扣押不放,显得做贼心虚……”   “你说谁做贼呢?!”   卫澄:“……”   肯雅塔勉强放缓声调:“可是,舆论已经很不好听。有很多人相信那个姓方的鬼话连篇,怀疑到我头上来。之前的计划……”   “计划,还有很大迂回的空间。”   卫澄平静道:“您毕竟隶属军部,舆论对您有什么用处?”   **   黎明塔。   上午九时,挣扎了两天未曾合眼的陈总长总算松了口气。   肯雅塔终于开口放人,司法部门接手此事。他不用面临牢狱之灾,但也已无力回天。   这几天,他家的老底被挖了个干净,谣言纷飞。   ……好吧,大多数谣言是真的。   陈岂与夫人并非表面上的模范夫妻,两人关系恶劣,且都拿女儿来泄愤。   陈蕤小时候被打得受不了,就跳楼逃跑,才不慎跌落,摔断了脖子。   女儿受伤后,他为了隐瞒事实,一度考虑过是不是让她死掉拉倒。因为夫人不同意,他才放弃这个念头。   但他不准陈蕤向任何人暴露自己的“异常”之处。陈蕤从小到大,上学读书,都暴露在镜头之下。   她永远不能脱外骨骼,穿戴时长远超最高限度,身上永远有一层叠一层的压迫伤。   “……”   “阁下打算怎么办?”   内阁的大秘书长是现场最淡定的人,毕竟总长如水流,他拿的是铁饭碗。   “……怎么办?”陈岂冷笑。   还能怎么办?   内阁集体辞职,他则去镜头前点头哈腰地多鞠几个躬,最好再哭一鼻子,为自己挽回点所余不多的脸面。   大秘书长:“大小姐的事,的确令人惋惜。”   陈岂心想,当然值得惋惜,当初就应该杀了她。   “……但是,我除了为阁下痛惜之外,更为贵党的前途担忧啊。”   陈岂:“您这是什么意思?”   “老安达阁下一手将贵党带到今天的地步,我亲眼目睹其由婴孩成长为巨人……但现在,是不是有些后继无人?”   坎特家树倒猴孙散,眼看自己也要玩完。   按常理而言,应当挺身而出、继承家业的小安达……看起来没有什么世俗的欲望。   按照现在的内阁次序排下去,如果隶属息风党的阁员都被迫辞职……   那重组后的总长将会是白鸽会的巴特蒙。   陈岂重重呼出一口气:“那又有什么办法?便宜了顾歌他们。”   大秘书长点头叹息,摇头道:   “福兮祸之所倚,目下的状况,顾歌先生也未必有什么便宜啊。”   **   从听到312袭击案消息,到接到委任令的48小时内,巴特蒙先生始终处于一种云里雾里、晕晕乎乎的状态。   他隶属的白鸽会是小党派,他本来也是陈岂内阁的边缘人物。   他本以为,即使陈岂完蛋了,肯雅塔也不会放弃这个机会,说不定会扶植一个军部的傀儡,塞进黎明塔。   可风云变幻,肯雅塔一夕之间也深陷312袭击案的丑闻之中,被迫低调行事。   就这样……让他捡漏了!   这一切就这样真实地发生了!   他在念“愿自由之风吹向您”的誓词时,还很不在状态。   但当看到众人那热切的、嫉妒的、盘算的目光后,他油然生出一种舍我其谁的使命感来。   捡漏怎么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新总长很有信念感地想。   巴特蒙总长草率上台,并未使得局势安定下来。   方彧家的电视从来不放新闻节目,所以,她并没有旁观这场就职仪式。   接到伊万诺娃的传召时,她正在和兰斯用调料腌制牛肉。   “少许……少许……一些……真是的,为什么不给一个换算的公式呢?”   伊万诺娃冷冷说:“什么换算公式,你在调配毒药?”   “不,我在腌牛肉。”方彧说。   伊万诺娃:“你来军部一趟,有事情。”   方彧放下料酒,慢吞吞说:“……哦,是。”   她入伍这么久,已经逐渐学会了无条件服从命令,把骂人的话藏在心里。   “下一站,黎明塔。下车的乘客请注意……”   方彧随着人流涌出地下甬道,来到地表。   她仰起头,夜幕之下,黎明塔光华璀璨、巍然耸立,犹如擎天的灯塔。   方彧勉强抚平皱巴巴的军装衣角,再次走进建筑。   很不凑巧地,一个黑色的人影与她擦肩而过。   “……方彧。”   肯雅塔元帅停下脚,叫了一声。   方彧只得也停下,抬手敬礼:“元帅阁下。”   肯雅塔眯着眼,看向她:“你很好——今后联邦的总长上上下下,都是我们年轻的方上校说了算,是不是?”   方彧抬眸,模仿他的语气:“不。但也不是您说了算,是不是?”   肯雅塔鼻尖变红了:“我是一个报复心很重的人,方上校。你应当看到陈岂的狼狈相了,你大可以等着。”   方彧偏过头:“请阁下放心,下官一贯耐性很好。”   肯雅塔鼻腔里发出一声粗重的喘息,大步离开。   方彧瞥了眼他的背影,缓缓收回目光。   “……”   伊娃诺娃的办公室里多了一个人。   圆脸、稻草般的头发,脸上总带着有些奸猾、又有些傻头傻脑的笑容。   方彧不认得,一下子愣住了:“?”   伊万诺娃冷淡道:   “巴特蒙先生想亲自见你。虽然我已经反复对他说过没有必要,但他似乎认为,这样才能令方上校印象深刻。”   方彧:“!?”   令不令她印象深刻不重要,但新总长上任第一天,偷偷跑来见被肯雅塔盖了章“你等着”的军官,一定会令肯雅塔元帅印象深刻的。   总长阁下您真勇啊,不怕肯雅塔把您切碎了吃吗?   巴特蒙热情地握住她的手,晃了晃:   “早闻大名,早闻大名!联邦军的年轻新锐,方彧!你知道你是联邦最年轻的上校吗?”   方彧老实回答:“知道,阁下。”   “哈哈,我听说,你本来是有提衔将官的机会的,但是由于前任总长的腐败行为,还有军部普遍的保守气氛……听说肯雅塔元帅当面对你说过,‘联邦不需要这么年轻的女将官’?”   方彧:“他不是当着我的面说的,阁下。”   “所以还是说过吧?”   “说过,阁下。”   “我为您感到愤怒!”   方彧:“……”   总长阁下,用不着这么真情实感,真的。   “这样的军部,或许符合那些帝政贵族们的心意,但这不是我们白鸽会想要的军部——军部颓堕已久,需要一股新风了呀!而您,是我们看中的新力量!”   方彧:“……”   巴特蒙显然误把方彧的沉默当成了恐惧。   “您不用害怕,”他热切地说,“我十分支持您这样真正有才能的年轻人出任军部要职,愿意和军部的老朽们斗一斗!”   “当然啦,只要您服从于联邦的命令——联邦的命令,也就是本人的命令。”   方彧:“我是联邦的军人,无论总长阁下支不支持我个人,我当然都会服从联邦的命令。”   巴特蒙:“那我们就是志同道合的了呀,方准将!”   她愣了愣:“准将?”   巴特蒙笑吟吟说:“您现在是联邦最年轻的将官了,方准将——和您能相媲美的,大概只有裴行野将军了吧。”   方彧:“……!?”   “哦,对了,还有鹰风军团。我正式决定,您将成为军团的新长官。”   方彧:“!”   升职来得太猝不及防,她有些迷糊。   “……阁下,”她又强迫症似的挠了挠头,“可是,军部同意了吗?”   巴特蒙笑得像蜂蜜酒一样齁得慌:“总长的决议,军部有什么不同意的余地?”   方彧被这个勇敢的回答激得透心凉。   余地?   军部掌握奥托几乎全部驻防军,整个奥托都是他们的余地。   巴特蒙沉声:“当然了,我知道军部的习气,如今的局势不安定。军部似乎认为,我不能凭借能力和威望,而是凭借运气上台的,很不服气……”   方彧刚刚觉得总长先生自我认知很清晰,他陡然又一转:   “时穷节乃现啊,方准将。我压力非常大,非常大,但我个人无比信任您的品格。望您好好工作,我们携手奋斗!一定可以突破军部的重重包围!”   方彧:“……”   “好了,我的时间不多……”   巴特蒙忙忙碌碌,看了眼光脑:“再会,方准将!”   方彧:“……再见,阁下。”   伊万诺娃看着巴特蒙消失在门背后,沉着脸,一言不发。   “好了,你见识过这位阁下了。我们的巴特蒙总长……就是这个样子。”   她很克制地评论了一句:“我不是菲薄谁,他很适合做一些花团锦簇的表面工作,但不太有目的性。”   伊万诺娃正色:“但是,我希望你拥戴他。这是我们目前最好的选择了。”   方彧狐疑道:“最好?”   伊万诺娃眯起眼:“至少他很勇敢。”   方彧点点头。   此时此刻,居然愿意捡这个烂摊子,不管是出于盲目自信还是预见性不足……   愚蠢的勇敢也是勇敢。   “给你一个军团的事,虽然是巴特蒙提出的,但也是我的想法。”   伊万诺娃冷冰冰地继续:“军部的动向非常危险,裴行野也即将返回廷巴克图,我希望奥托能有一支真正维护秩序的力量,不至于临期……酿成过分的损失。”   “可是,阁下,那个军团实在太弱了!”   方彧终于抓住时机,把始终憋在胸口的问题吐了出来。   “……”伊万诺娃的绿眼睛闪烁片刻。   “所以需要你格外努力。从明天起就去军团整顿,有什么需要的都报告给我,我会尽我所能为你调拨。”   方彧:“那个军团装备落后,人员不足,训练……这不是我个人努力就能改变的啊!”   “好了,方准将。”   伊万诺娃冲她扬了扬下颌,以新职衔称呼她。居然带了点捉弄的笑意。   “留给你我的时间都不多了——祝您健康。”   女元帅从她眼前消失,不留下一丝痕迹,像一缕轻烟。   方彧:“……”可怕的女人!   她步履沉重,离开黎明塔,走进了漆黑的夜色中。   奥托的天空上方有七轮淡蓝色的月亮,发出幽微深邃的星芒。   她感觉自己的光脑震动了一下,叹口气,低下头。   安达涧山拍了拍您并通知您明天就能拿退休金!   ……   安达被方小姐设置的拍一拍搞得皱起眉头,停顿片刻,才继续打字。   “请今晚到上次您曾去过的地方一趟。有事面谈。”   ……   方彧很想已读不回,像看到什么鬼怪般,咔嚓按灭了光脑。   “……救命啊。”   她昨天上午遭遇袭击案,徒手硬拆了一具外骨骼。中午跑去在电子城恢复数据,下午又折返回《桑谷之声》编辑部举报肯雅塔。   今天大半夜,她才从巴特蒙和伊万诺娃手中逃脱,怎么又来新任务了?   她感觉自己像一头眼前吊着胡萝卜的驴。   正当方彧为自己的劳碌命感慨不已时——   “……方准将。”   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挡住了她的去路。   女人嗓音柔和,略带公国口音,是标准的贵族腔。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27 17:44:11~2023-10-28 14:43: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65029283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5202265、椒花颂声 10瓶;小竹笋 5瓶;风恬残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大分流年代(2)   ◎咸鱼也是鱼,就像星海也是海◎   方彧一惊, 下意识握住口袋里的枪柄,又怪好笑地松开手。   来人身披黑斗篷,几乎完全消失在了夜色里,步履又极轻, 她刚刚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人的存在。   如果她要杀人越货, 早就有一万个机会动手了。   女人的目光落在方彧脸上——   她先面露惊惧, 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甚至把抄在大衣兜里的手取了出来, 露出一点点指尖,这是平静松弛的表征。   “准将?”方彧笑了笑,“您的消息很灵通。”   女人垂首,恭虔道:“……我主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   方彧一怔——量子教徒。   “那您特地找上我,也是神灵的启示了?”   “不,是我个人的一点愿望。感谢您为我的孩子所做的一切。”   孩子?   方彧在迅速沸腾起来的脑内大海捞针。   女人的面容半遮掩在兜帽下, 她语气肃然:“不要接近安达涧山!”   方彧一时悚然。   如果说她前脚离开黎明塔, 后脚升任准将的消息就被泄露, 没什么好稀奇的——   黎明塔的保密度就是如此感人泣下, 他们的机密总是这样出现在公共厕所、酒吧夜店、地铁公交上……   那她刚刚收到安达的消息,此人却能立刻知道,就有点吓人了。   “为什么?”方彧警惕地问。   “这是真神的旨意。我从真神那里了解到一切……您不清楚他要面对的敌人,是怎样一个可怖的怪物……”   安达的敌人?   除了如今蠢蠢欲动、可能政变的军部,他能有什么敌人?   那些把他挂在学校论坛里臭骂的学生吗?   “你看, 你连那个人的存在, 都未必知道……”   女人苦笑起来:“不要靠近他。真神预言了他的平生, 他有着注定悲惨的命运, 充斥着流血、牺牲和背叛。”   方彧试探着问:“您有什么论据吗?”   那人沉默半晌, 轻声说:“有的人,你以为她已经死去,但她仍然活着;有的人,你以为她还活着,但她早已死去。”   “?”   方彧迷惑垂眼,似乎并未领悟。   见状,女人摇了摇头:“愿真神赐福于您,我们于此作别吧。”   她举步后退了两步,转身离开。   正此时,方彧不轻不重喊了一声:“安德烈娅?”   那个影子本能般停顿了片刻。   而后,她迅速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加快脚步,匆匆离去。   方彧一怔。   果然是安德烈娅,听到自己名字那一刹那的本能反应不会骗人——   只是,她怎么会是量子教徒?   量子教徒一般是无量子兽的贫民,但安德烈娅出身贵族、拥有一只评级相当高的黑天鹅,更深受公国的传统宗教熏染。   在以保守著称的大公国,无数公民心中最尊贵的女人,是个量子教徒?   堪比丑闻的爆炸性消息啊。   不过这倒能很好解释,她为什么能熟练地假死,然后金蝉脱壳……   安德烈娅消失在巷子尽头,方彧没有去追。虽然满腹疑虑,但她还是照旧往地铁站走。   她倒不是很在乎真神给安德烈娅的“预言”……即便是真的,“安达悲惨”和“她悲惨”也没有必然联系。   但那个“证据”,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死了但还活着的人是指安德烈娅;那活着却死了的人是谁?   她说的“活着”“死了”,是物理意义上的,还是精神层面上的?如果是精神层面上的,那就成了一句废话了……   再这么忙碌下去,她的精神离死亡也不远了。   方彧几乎在潜意识里思索着,打了个哈欠,钻进通外郊外的地铁站。   奥托的地铁是全天候营业的。虽然已经很晚,但仍能看到背着皮包、化着精致裸妆的白领。   她们加班到半夜,租的房子又离市区较远,想要回家还得通勤一个小时左右。   如果没有地铁,就要付昂贵的打车费——那他们大概会选择在单位打地铺。   地铁站门口徘徊着几个流浪汉,红着眼,打量着每个匆匆路过的客人,目光阴郁,像寻找猎物的狼。   几个下班族自动凑成一团,结伴通过了这群危险人物。   “为什么还是能在地铁门口看到他们,不是已经禁止他们上地铁了吗?”   “地铁公司应该加派安保!不然那群人脑子都不大正常,谁知道他们会做什么?……”   “奥托的治安现在也越来越差了,要不是这里有工作,真想回老家啊。”   方彧跟着他们上了地铁,打开光脑,思忖片刻。   在搜索栏里输入“量子教 历史”。   五花八门的页面立刻跳了出来。   为首是一个看起来很不靠谱的治疗量子兽缺乏广告:   “没有量子兽?量子兽等级不符合要求?量子兽种类与老板犯冲?”   “只需三个疗程!只要888!让您获得一个崭新的人生……”   方彧:“……”   她反手点了个举报,将页面向下滑动。   再往下,有一个博主的帖子被顶到了最高。   #科普/辟谣/关于历史的一些说明:我们所讲述的,是真实发生过的吗?   方彧发现发帖时间很接近当前,是个新帖,点了进去。   暴风冰莹蝶梦少女 1L:   首先声明,楼主是个苦逼高中狗,非历史or社会学专业人士,知识面有限、时间精力有限,但对量子教、无量子兽人乃至叛乱军问题都很感兴趣。   本着科普目的发帖,更新时间不定,不喜可以喷,反正我会喷回去的。   发帖时间是大半夜,看来的确是个高中生。   方彧继续往下看。   暴风冰莹蝶梦少女 2L:   先介绍一下量子教的历史。   在我们的课本里,量子教被认为起源于帝政中晚期的第一波量子化浪潮。   帝政末年主政的伊莎贝尔女大公和国父谢诠,在我们的历史叙事里,分别被冠以“提倡量子化的两大功臣”的名号。   但,这个概念是错误的!量子教的历史远远早于联邦!甚至早于星舰联邦!   真正的量子教诞生于母星时代晚期,被称之为“数字党人”。   当时战乱频仍,一部分人将希望寄托于传输意识、进入光脑,实现永恒的幸福①。   但当时的光脑算力有限,无数人前仆后继,却统统折戟沉沙。   他们的意识无法维持稳定,只能在有限的空间和时间内循环往复,就像“鬼打墙”一样生活着……   最终,随着星舰联邦的胜利,这批勇敢的先驱者被人类丢在了荒芜的母星②。   我们把他们遗忘了。   接下来,才是我们历史书上会介绍的那部分:   帝政中晚期,随着第一波量子化浪潮,量子教再度席卷而来。   这一次,教徒们建立了严密的教会体系,自主教以下,都全身心地尊崇唯一的“量子真神”。   他们倡导平等、博爱、量子兽平权,其教义在无量子兽群体中迅速传播,很快取代了帝国的官方宗教启天正教——   继而,遭到了帝国的镇压。   关于量子教和帝国镇压的问题,比较敏感,争吵的人也太多了,等我写完作业有时间再单独开个楼谈谈。   我在这里谈谈另一个问题吧。   历史学家发现,从母星时期到帝政中晚期,这很大的时间跨度之内——   关于量子教的记述,是完全空白的。   有人认为,数字化诉求不适应当时如火如荼的大殖民时代,他们被历史淘汰了。但真的如此吗?   一个彻彻底底消失了几百年的被淘汰的组织,怎么可能突然死灰复燃,在几十年间迅速发展成帝国(联邦)第二大(如果算上众多无量子兽黑户,或许是第一大)宗教的?   是不是感觉背后有瓜?   嘿嘿,我也是这么觉得的。我去把数学作业写完,回来接着码。   方彧:“……”   还挺会吊人胃口的。   在楼主写数学作业的工夫里,这个帖子被堆出很高的楼层。   有人骂她圣母病,有人质疑她是不是量子教徒冒充的,还有人提出替她写数学作业,只要她别屁放一半断在半截。   那位玛丽苏少女写完数学作业,已经是下半夜了。   暴风冰莹蝶梦少女 78L:   哈哈,大家怎么都这么着急啊。   这个瓜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但肯定背后有点大的!嗯,就是这样!   方彧:“……”   诈骗!纯粹的诈骗!   暴风冰莹蝶梦少女 79L:   继续写。帝政时期的新量子教,我们就简称新版本吧,与旧版本有所不同。   自那之后,量子教分裂为两派。   正统派,以“量子兽平权”为主要目标,淡化了量子教本源的数字化诉求;   激进派,建立了“瓦尔哈拉”,俗称的量子家园。他们热衷于自己上传意识,也喜欢抓别人逼迫他们上传意识,就是一边要你的命,一边还说“我这是为了你好”那种。   写到这,那些说我是叛乱军、量子教间谍,问我领了多少经费的兄弟姐妹们,可以停一停了吧?   我是客观的、中立的、学术的!   你说我间谍叛徒不要紧,你不能侮辱我的学术态度!   再说,叛军的间谍一年能有多少经费?估计还没我零花钱多。   方彧:……还是个富二代。零花钱比间谍的经费都多!   暴风冰莹蝶梦少女 88L:   其实,除了联邦境内活跃的两派外,在叛乱军境内也存在着土生土长的量子教派,他们也信量子真神,但是那又是一个全新的3.0版本了。   由于叛军领处于联邦人概念下的“文明世界”之外,故此资料稀少……   暴风冰莹蝶梦少女的帖子就写到这里,戛然而止。   可能是作业写不完了,或者是半夜玩光脑被父母抓包了。   她任由网友在帖子下大吵特吵,再也没有回复过。   这时,地铁广播到了“天堂路站”。   我去!差点坐过站了!   她吓了一跳,匆忙关掉界面,夺门而出。   两个下班族盯着她的背影,打着哈欠说:   “听说这片小区都是洋房,还挺贵的……那个小姑娘住那种地方,结果却坐地铁?”   “公主来体验生活了……啊,要是奥托明天被炸掉了,我是不是就不用上班了?”   **   虽然弃坑不填的暴风少女被网友们群起而攻之,但看完科普帖,方彧倒是收获颇多。   原来量子教是母星时期就出现的?联邦的历史书上的确从来没提过……   但她还是不大理解。安德烈娅怎么会是量子教徒?   像她那样的贵族小姐,理论上根本就不会有与量子教接触的机会。   方彧思索着,险些撞到门上,后退一步,敲了三下门。   裴芃芃出现在门后,带着薄雾般温和的笑容:   “方准将,欢迎您。”   方彧:“麻烦您了。”   裴芃芃接过她的蓝色军装大衣,她径自入内。   安达站在窗边。窗是打开的,夜风入怀,有草木之息随风涌动着。   “军部将于两日后凌晨发动政变。”   他没有转身,语气也非常平和,就像平时说“两天后收期中论文”一样。   方彧自感被无声的雷霆击中了。   她看起来很淡定地反问了一句:“两天?”   两天时间,那个垃圾军团根本训练不好。她要调动的人,也必须立刻批复下来才可能赶上……   虽然之前在大公国,她通过类似抢劫的方式,给军团补充了一部分星舰武器……   那些人也已经有了一些实战经验……   但是,还是……啊啊啊啊!   多亏兰斯的假期放完了,马上就要回学校了,得催促他赶紧走,离开奥托。   “行野的消息,直接来自肯雅塔,应该没有问题。”   安达顿了顿:“他已经离开奥托回要塞了。”   方彧一愣。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政治是信息的角力。   她一直认为,裴行野在安达集团中是以一把镇山剑的形象存在着的——锋利,漂亮,令人畏惧,但其目的只取决于握住这把剑的人。   军部的将领们,大多以类似非人格的形象存在着。   没想到的是,裴提督还兼职搞情报工作啊。   这就不单单是一把剑的任务了,而是涉入黎明塔高层泥潭相当之深……   方彧:“肯雅塔?裴提督怎么做到的?”   这执行力也太可怕了。   安达:“肯雅塔以为他是自己人。”   方彧:“……”   更可怕了。她才混了几天,肯雅塔就让她“你等着”了。   ——裴提督怎么做到混了这么多年,还能让肯雅塔产生这种错觉的?   安达冷笑一声:“毕竟行野这个人……大概不止肯雅塔一个人有这种错觉。有时候,我也有。”   他也有?   安达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过头,又说:“平山集团的陆银河突然消失了。”   巴特蒙捡漏上台,陆银河和顾歌肯定背后出了力。肯雅塔为人睚眦必报,怀恨在心,和他们关系非常恶劣。   看来陆银河至少是怀疑存在政变的可能,所以宁可抛家舍业,也要提桶跑路了。   很短的一句话,令方彧有些后脊骨发寒。这是真正的、凛冬将至的消息。   方彧想起顾舍予:“那星环集团的顾歌呢?”   “他没走。”安达倦怠地说,“他死定了,他全家都死定了。”   方彧哑然:“……”   她想起安德烈娅转述的真神预言,啰里啰嗦,故弄玄虚,什么“流血、牺牲、背叛”的一生……   看看安达自己给人算命时的风格!   “他死定了,他全家都死定了”……简洁到两句话,但信息量是一致的。   她喜欢简洁的事物,简单是一种美德。   但方彧没有分心替顾舍予忧虑。   时间紧迫,她更忧虑那个安保大队怎么在奥托之变中发挥一点作用……哪怕只有一点。   安达抬起头:“奥托的驻防军全部是肯雅塔系的将领,到时候,我们恐怕只能仰仗您。”   方彧:“那奥托附近几个要塞提督的态度呢?”   安达:“北海军区的兰波是我父亲的人。”   “……”什么意思?剩下的都是肯雅塔的人?   方彧忽然感觉夜风很冷。   安达:“行野和卢守蹊他们都在对叛乱军边境线上,远水难救近火。”   方彧皱眉:“阁下,那我保不住奥托。”   哪怕她能想办法拖延时间,挫败奥托驻军,保住奥托一时,如果周边要塞的将领来袭,她还是会被一窝端。   不过,“干不了”这种话,大概是不应当这么直白地和领导说的。   ——听到这,安达在夜风中回首,金发在幽蓝色月光中犹如日光。   他说:“谁叫您保住奥托了?”   “……?”   安达不解释,反过来问她:“您对奥托有什么印象?”   方彧想了想:“通勤很贵。”   他拿出光脑,居然开始记录,示意她继续。   方彧眼睁睁看着他奋笔疾书:“房租很贵,吃饭很贵,总之……什么都很贵。”   安达皱眉,对这个答复看来不大满意,仍点点头:“您是哪里人?”   “北海大区。”   “谢谢。”他把光脑关掉,“贵,的确是一个鲜明且直观的印象。”   方彧:“……”   他真的下定决心学而优则仕,从此在黎明塔漆黑的政坛里阴暗地爬行了吗?   看不出来啊。这随时随地发调查问卷的态度,看起来完全没有转型的意愿,好像下一刻就要去写论文了一样……   “这学期的课还没上完,明天有期中考试。”安达解释了一句,“辞职得等这学期结束。”   “可是,肯雅塔不是后天就要政变了吗?”方彧问。   “是。”他面无表情,“但在失序的世界里更应该尊重秩序。”   方彧听懂了。他说,即使奥托后天就爆炸,银联大的学生明天也得老老实实考期中考试。   这可悲的世界啊。   安达抬起头,向漆黑的夜空望去。   星光暗淡,唯有七轮明月当空,流转着幽微美丽的光芒。   “您看,”安达说,“那是什么?”   这个问题专业对口。   方彧:“海姆达尔001-007号,环奥托立体防御星链,目前人类最高科技水平,能抵挡一万艘星舰20小时的连续不断攻击。”   安达:“星链系统理论上每年维护经费在十亿左右,算上军部贪墨的部分,大概要四十五亿。”   “联邦没有一个贵族淑女拥有一条比这更贵重的项链。奥托是个娇弱且臃肿的美人,这是她青春年代的象征。”   安达声调一冷:“但美人是会迟暮的。”   方彧:“……”   “奥托做了四百年的人类心脏了,臃肿肥胖,吮吸着全人类的血液。”   “在和平年代,没有人敢提出为联邦换颗心脏。”   “奥托就是奥托,帝政时它是神圣奥托,共和后它仍以此名传世……”   “即使是起自廷巴克图的谢诠和海拉·杜邦,也对这个庞然巨物无能为力,它得以苟延残喘,勉强维系至今。”   “时无英雄,不如,请您来终结这一切吧。”   方彧:“?!”   他在说什么呢,他是说……放弃奥托!   她使劲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这些天来,她不止一次在脑海里模拟过“如果联邦失去奥托”,将会是怎样的局面。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⑨ ⑨ . c o m   奥托离远星系那么远,历史那么久。   它像一个巨大旋涡,既有惊人的向心力,将分裂的联邦人以雷霆千钧之势凝聚在一起,也使他们深陷其中、步履蹒跚,每向外走一步,都要对抗巨大的阻力。   肯雅塔之流一定会被这个旋涡吸引、卷入,他们不惜一切代价要得到它,得到它,仿佛就是得到联邦的法统。   但是安达居然主动提出……放弃它。   当然,放弃它的好处,是很多人不会也不敢去想象的。   黎明塔内巨大的食利阶层会被震动,至少也能甩掉三分之一的负担,蛋糕可以重新分,矛盾可以缓和。   而且,如果能离远星系更近,目前被保守派反对的去量子兽化草案,就成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事。联邦内部的激烈矛盾因此会慢慢缓和……   甚至有可能,联邦可以缓和对叛乱军领的敌对关系。   这样的话,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他们只需要忍受女皇往这边倾销圆白菜,而能反过来向叛军领倾销很多别的东西。   联邦死气沉沉的经济,说不定能续一口气的命……   疲敝的联邦,或许能从对面找到新的出路。   方彧回过头,安达正注视着她。   月光下,他的眼睛是近似玄冰般剔透的蓝色。   “您的想法?”   “……可以。”方彧的黑眼睛对上蓝眼睛,“我愿意斩落奥托的王冠。”   “我相信您的能力。那我们就这样做。”   安达收回视线,恢复了仰视的姿势,望向天穹。虽是仰望,但目光却是审视性的。   他正以人类的眼睛审视太空。   许久,他忽然问:“您的量子兽是什么?”   方彧:“……鱼。”   她补充道:“咸鱼。”   安达侧过脸。方彧集中精力,一尾银蓝色的小鱼渐渐凝聚成形,从指尖跃出。   它像真正的小鱼那样摆动尾鳍,向天空更高处游去。   安达凝望着咸鱼:“我有一种感觉。”   方彧:“什么?”   “咸鱼也是鱼,就像星海也是海。或许,您这条小咸鱼,命中注定溺毙于星海。”   作者有话说:   晚九还有一更~ 第50章 大分流年代(3)   ◎原始人聚居区吧◎   次日, 黎明塔。   方彧站在书桌前,看向桌子对面的女元帅。   伊万诺娃放下报表,沉着脸:   “方准将,你要调配的这些人, 成分来源很复杂。”   方彧回过神:“……有问题吗, 阁下?”   伊万诺娃念道:“弗朗西斯卡·洛林少校——廷巴克图少年军出身, 目前服役于太空军机甲作战署,裴行野将官麾下。”   “陈蕤中校, 特别战斗研究小组驻廷巴克图分部出身,目前处于准退役状态。”   “阿加齐·帕蒂中尉,鹰风军团副官,刚刚入伍不久。”   “杰里米·弗里曼少校,风雪号驾驶员出身,目前服役于阿兹特克号巡逻舰,历任李昌、奥莱恩、兰波、卢守蹊将官麾下。”   “性别和年龄结构健康, 这不挺合理的吗?”方彧摊手。   “……”   沉默片刻, 伊万诺娃嘴角抽搐:“咱们就先说说弗朗西斯卡·洛林吧。”   “洛林少校虽然只是低级校官, 但在军部也算大名鼎鼎。主要拜他屡次在军中发表类似言论所赐。”   “奥托大帝昨晚给我托梦了, 告诉我肯雅塔还能活四十年。”   “能如此长寿,一定是因为他做了许多善事吧——不,因为地狱需要时间给岩浆加柴火。”   “我的光脑不工作了,该怎么办?”   “使劲敲打几下就好了,我虽然不懂电器, 但联邦就是这么对付廷巴克图人的。”   伊万诺娃语气四平八稳, 反而加剧了滑稽感。   方彧真诚地说:“他太有才了。”   伊万诺娃森然:“方准将, 这是一个处于将官地位的人该说的话吗?”   “对不起, 阁下, ”方彧改口,“那其他人呢?”   “再说说杰里米·弗里曼少校吧——方准将,你或许注意到,他调动了很多次工作——”   方彧:“证明他工作经验丰富。”   伊万诺娃冷笑一声,大声朗读:   “X年X月X日,某战役,弗里曼少校奉命执行袭击敌旗舰任务,中途返回,自诉原因:星图错误,像贪吃蛇一样无可避免地走进死胡同,迷路。”   “次日,第二次出击,再次中途返回,自诉原因:突然眼前一黑,茫然不知所之。”   “次日午夜,第三次出击,再度中途返回,自诉原因:敌旗舰像发.情的猴子一样乱窜,追不上。”   “派出一队飞船尾随查该少校查看情况,再度出击,领着全体中途返回。自诉原因:我们都觉得太危险了,不该去。”   伊万诺娃合上简历:   “后面还有七八次类似的情况,我就不念了。总之,这次战役后,奥莱恩就像送穷神一样,敲锣打鼓把他送走了——在我看来,这位少校似乎不大懂得牺牲精神。”   方彧满不在乎:“但很懂得规避风险嘛。还有什么?”   伊万诺娃按捺许久:“陈蕤中校的问题,你应该有所了解。”   “我觉得没什么问题。”   伊万诺娃突然爆发:“方准将,你知道吗?你千挑万选的这些人里,也就那位帕蒂中尉还算正常人!这是联邦不愿意看到的后果!”   方彧:“……在联邦眼里,下官恐怕也不算什么正常人吧?”   伊万诺娃怒道:“既然有自知之明,那就该知道,你需要正常的人来规范自己!就像裴行野的那个佐藤一样!”   “……”   啊,原来在伊万诺娃元帅眼里,正常如裴提督,也不算正常人。   方彧挠了挠头,试探道:“阁下,说起来,既然我这么不靠谱,你这样着急让我组建军团干什么?要不……换个人吧。”   伊万诺娃显得冷冰冰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没时间了。”   “什么没时间了?”方彧说,“您和我都还年轻着呢。”   伊万诺娃生硬地说:“不是你我,是联邦——奥托要生变了。”   看来伊万诺娃是清楚现状的,方彧默默想。   伊万诺娃忽然笑起来,笑得很热切,又有克制的凄凉:   “无论如何,我是联邦的军官。台上的人是哪家哪派不重要,只要他还顶着杜邦夫人曾经的意志,我就不能不困兽犹斗——方准将,倘若不能,有死而已!”   方彧:“……!”   她知道伊万诺娃这些年不计成本,提携了不少年轻无名的军官。   也知道此人对人类联邦是怀着热烈的感情的,甚至可以为之不择手段。   但亲耳听到如此真诚的誓言,仍然令她震撼不已。   她敬过礼,揣着沉重的心脏走出元帅办公室,迎头撞见一个熟悉的影子。   “哟,方。”顾舍予挠挠头,“你干什么来了?”   方彧不能说她来干什么,只能反问:“你不在蓝母星吃沙子,你又干什么来了?”   “你对蓝母星那种轻蔑的态度,我很不喜欢。”   顾舍予懒洋洋说:“你以为我很乐意离开美丽纯洁的地球母亲,来这利欲熏心的人类膀胱?”   方彧:“人类……膀胱?”   顾舍予漫不经心:“奥托人喜欢说自己是人类心脏,但其实就是个废物储存器,存满了像我一样的废物。一阵哗啦哗啦,大家都得被冲到厕所里去。”   方彧:“……”   她应该庆幸顾大少口下留德,没把奥托比作其他什么东西。   方彧转而问:“那你的考古研究怎么样了?”   顾舍予眼睛一亮:“说到这我可就不困了,我最近找到了个好玩的——”   他脸都熠熠发光起来,打开背包,掏出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一小块棕色的石头。   方彧凑上前:“不认得,这是什么?”   顾舍予把它按在胸口,一脸陶醉:“这是马门溪龙的粪便。”   方彧一愣:“什么?”   “粪便化石!”   顾舍予护雏一样护着怀中的东西:“这只是一小块样本,你知道我发现它的时候,它有多大吗?”   方彧:“多大?”   顾舍予恐惧地摇头:“一定很大很大。根据复原状况,当初,这块粪便啪叽一声,掉下来,正好砸死了一只……”   ——方彧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那坨粪便究竟砸死了什么倒霉蛋了。   旁边的一扇大门打开,走出一位中年人。他长得和顾舍予很像,但气度更威严,不怒自威。   “小舒。”他看了顾舍予一眼,“你在和谁说话呢?”   顾舍予连忙把化石藏进袖管:“爸,这是方彧。”   方彧:“……您好。”   星环集团的话事人,富可敌国的顾歌,此刻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她。   他转过身,不置一词:“小舒,该回家了,我们走。”   “啊,好的。”顾舍予好像有点怕他父亲,立刻跟着离开了。   “……”   方彧看着他们离去,无声叹了口气。   **   兰斯回学校去了,方彧又变回了空巢老人。   她满身疲惫,回到家门口,摸出裤兜里的钥匙,却发现门并没有锁……   不对,她出门时绝对锁门了。   她下意识绷紧手臂的肌肉,反手触到掖在大衣兜里的手.枪,轻轻推开门,屏住呼吸。   “啊,方小姐!”   方彧吓了一跳,赶紧把枪塞了回去:“弗朗茲先生?”   她的房东弗朗茲抄着手,圆圆的脸上凑出和蔼笑容。   房东堵门,必有灾殃。她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比刚刚怀疑肯雅塔要灭她口时更不祥。   弗朗茲笑眯眯说:“听说方小姐荣升将官,怎么着?还要租咱们这间小破房?”   方彧:“奥托的将官满地跑,元帅多如狗,没人说要给我分宿舍。”   “哎呦喂,那可就不巧了,”弗朗茲说,“最近年景不好啊……”   方彧警觉提醒:“您上半年刚刚涨过一次房租,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可是这物价飞涨,也不以你我的意志为转移,是不是?看在方小姐是个人尖子的份上,一万八千星币——”   方彧骇然:“您怎么不上大街抢钱?”   “这话真不好听,能合法地抢,干嘛上大街上抢呀?”   “……我还得感激您遵纪守法吗?”   弗朗茲脸一拉:“爱住就住,不住拉倒,告诉你,七八个人排着队想住过来呢——”   “树挪死,人挪活,你住了这么些年,也该腾腾地方!”   半小时后,方彧拉着两大箱行李,稀里哗啦地被赶出家门。   “……”   人类的上限在哪里她不知道,可眼看着,她的上限就是去地铁站当流浪汉了。   可惜兰斯已经回学校去,不然,她就是个拖家带口的流浪汉。   方彧站在街边,踟蹰良久,憋着一股火气,突然想看看做流浪汉到底是什么滋味。   她找了块路边石坐下,又被冰得一屁股跳起来——到还是不做了吧。   “喂,谢相易。”   她对着光脑,一脸死气:   “陈蕤正住在你家吗?哦。那你家还有多余的屋子吗?我和陈蕤住一起也行。”   **   一小时后。   谢相易帮她把行李搬进屋子,表情像是憋笑憋得很辛苦:   “联邦的准将居然青天白日的,被房东撵出来,你真是活成个人样子了。”   方彧沉默半晌:“末日的疯狂,看在他就要倒霉的份上,我就不背后骂他了……对了,你打算怎么办?”   谢相易脸上的笑容褪去。   他在奥托有房子、有家人,显然属于“最倒霉”的行列之一。   谢相易叹口气:“房子只能听天由命,没了就没了吧。我想趁着这几天,把外祖母送到女神三星系去,比如……桑谷。那里即使打起来,也应该是后方。但是她不愿意。”   方彧:“让她走,奥托不知道要打成什么样子。”   谢相易恼火道:   “你不知道,我一提这个,她就又哭又闹,什么她老啦,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只是一把老骨头,不能抛在那种‘穷乡僻壤大农村’,否则死后都得打井水、吃窝窝头——”   方彧:“……桑谷是大农村?那北海大区是什么地方?”   “谁知道,原始人聚居区吧。”   谢相易不耐烦地摆摆手:“老太太在奥托一辈子,觉得除了奥托都是乡下。叫我怎么办?”   好嘛,她成原始人啦。   方彧大感受伤:“劝什么劝,劝不动就绑走,也不能等着……”   话音未落,一个快活的声线越来越近,破门而入。   “方!方!方——”   陈蕤像树袋熊一样,挂在她的脖颈上:   “你来啦,沃森夫人该高兴了——她看我不顺眼好久了。”   方彧:“……”   陈蕤是刚刚被放出来的。   她和她父亲经此一事,本来就所剩无几的感情又破裂了一把。   她出来的当天,陈岂装不知道,非但不来接女儿,还大门紧闭,似乎生恐陈蕤找上门来。   就连陈蕤被方彧拆得乱七八糟的外骨骼,都是司法部门出于人道主义替她修的。   陈蕤知道消息后,卷起衣服卷,再也没回家一步。   她说她现在穷得掉渣,主要是外骨骼的维修费用太高,而且被打坏后,修复得不大彻底,随时有罢工风险。   方彧很会抓重点:“我不会赔你的外骨骼的。”   陈蕤:“当时,你没打算杀了我?”   方彧:“你这样逼问我,也不会让我感到愧疚,然后赔你一具新外骨骼的。”   陈蕤:“……” 第51章 大分流年代(4)   ◎一只性格温良的魔鬼◎   沃森夫人果然对方彧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   “亲爱的, 你别怕,如果没找到住的地方,就在我们这住一年两年也不要紧!”   晚餐桌上,沃森夫人第十八次给方彧夹菜, 边夹边白了陈蕤一眼, 大声说。   陈蕤冲方彧挤挤眼, 偷偷地笑。   方彧尴尬不已:“……”   主位上的谢相易没好气地敲敲桌子:   “什么一年两年,我说了, 最多一天,你就赶紧收拾包裹去桑谷!”   沃森夫人白了外孙一眼:   “打起来,打起来,你天天说打起来,我怎么就不信!从奥托大帝以来,这都好几千年了——从来都只有那些外省打起来,我们奥托可太平着呢。”   谢相易皱眉:“什么好几千年, 谁告诉你的好几千年?帝国加联邦划拉在一起, 也就四百年。”   沃森夫人惊叹:“居然这么少吗?”   她转头向方彧:“小方呀, 我们易宝不像我, 学问多着呢。”   方彧挠了挠头:“沃森夫人,您也知道小谢历史学得好,怎么就不听他的呢?”   沃森夫人像护雏的老母鸡,浑身一哆嗦:   “这怎么走得开!家的这些值钱的古董家具首饰……易宝的那些书……门口的杏子就要结果了……还有他小时候用过的玩具、奶嘴……”   “噗!”   谢相易一口汤喷了出来,剧烈咳嗽起来。   方彧和陈蕤都浑身发抖, 想要忍住不笑出来, 已经用尽了她们全部的忍耐力。   沃森夫人七手八脚地拍着外孙的后背, 看起来要把他拍散架了, 又大声问:   “你又犯病啦?快吸一口喷雾, 喷雾!”   谢相易白着脸抬起头:   “不,书和家具用不着你管,你要想带走那些、那些东西,就赶紧打包带走,总行了吧?”   沃森夫人委屈地说:“那怎么带得走,好多大箱子……”   这顿饭吃得鸡飞狗跳。   饭后,陈蕤和方彧回到客房,收拾洗漱。   陈蕤拿着牙刷:“对了,还没感谢您呐,方阁下。”   陈蕤显然不习惯和人挤在一个洗手池里刷牙,她豪放地吐出漱口水。   方彧被溅了一脸泡沫。   “唔,对不起,”陈蕤弯下腰,“我是说,谢谢您赏了小的一口饭吃。”   本来这次闹出大丑闻,陈蕤百分百要丢饭碗。   但方彧逼迫伊万诺娃把她调给了自己,暂时保住了她的军衔。   方彧:“我只是暂时寄挂失业人口,找到下家,你就收拾包裹走人。”   陈蕤笑嘻嘻拿着毛巾,把她脸上的泡沫擦掉了:   “那当然。难道还给阁下打一辈子工不成?虽然您是个迷人的女子,但下官可没有从一而终的耐性。”   她们互道晚安,爬上客房的大床,背对着彼此躺下,各怀心思,绝对是同床异梦。   **   第二天,谢相易使出浑身解数,终于半是驱赶,半是劝说,把沃森夫人打发到登上前往维斯塔大区桑谷星的星舰。   据陈蕤说,沃森夫人叉腰和谢相易对骂了整整一个早晨,场面相当惊心动魄。   方彧没能目睹这精彩一幕,她比赶星舰的沃森夫人起得更早。   她得赶去安保大队……啊不,军团,试图临阵磨刀。   一整个上午,方彧一直呆在部队里,试图训练这支保安大队。   即使不能重现昔日荣光,至少也要恢复到比较杰出的保安大队水准。   好在,她和鹰风军团曾有过合作,彼此之间还算熟悉,并没有人质疑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毛头小子,训练计划稳步推行。   她调来的人手,也纷纷赶来。   弗里曼少校从边区回来,激动万分。敬过礼,拼命摇晃她的手,热泪盈眶:   “阁下!我就知道您会来捞我的——属下虽然没给联邦立过功,可我给您运过圣水、又给您运过叛……骂人型智能机器人啊阁下!”   方彧:“还是不要叫阁下了,听起来怪别扭的。”   “是!准将。”   弗里曼跟着方彧,一起往训练场走。   一边走,准将一边问他关于星舰故障的很多问题,听得弗里曼一阵阵胆寒。   “准将,这些问题都是理论性的,还是……实际存在的?”他问。   方彧平静道:“实际存在的。这实在是个很老的军团了……”   “包括那个泰坦号,它的左侧发动机被拆卸过。自从拆卸后,它就不大正常了……”   弗里曼一把热泪憋了回去,忽然又有点想跑:“……”   训练场,几队士兵正绕着操场跑圈,嘴里喊着号子。   洛林正翘着腿,坐在指挥台上,哼哼着一首情歌。   看见方彧,他忙站起来,笑容满面:“我敬爱的小阁下啊!”   “……”方彧放弃了让他改口的想法。   她仰起头:“洛林少校,你训练的怎么样了?”   洛林肃然说:“很好!虽说也比较打击下官的自信心吧,但有阁下您殷鉴在前,倒也还可以忍受。”   方彧圆滑地翻个白眼:“……”   就这,还是他“敬爱”的小阁下呢。   如果是“普通”“寻常”“平平无奇”的小阁下,该被他嘲笑成什么样子。   “阁下——啊不,准将!”   这时,她的光脑屏幕一亮。   阿加齐·帕蒂中尉敬了一个礼:“是安达阁下。”   方彧停下脚,抄着兜:“唔,接过来。”   安达涧山明亮的音色传来,却能听出是极力克制而压抑的,像烟花炸裂前的死寂:   “方,准备好了吗?”   方彧:“唔,差不多吧。”   就算她没准备好,难道还能拖上一时片刻不成!   “……”   裴行野当年也喜欢说“可能”“大概”“差不多”,就像“少许盐”一样,令人头大的说法。   一般来说,“差不多”不代表真的差不多,而是“我没把握”的婉辞。   安达没好气:“您能不能直接一点?好了,还是没好?”   方彧:“……没好,但是一时半会也不会有提高了。您就说吧,是今天还是明天?”   安达沉默:“我刚刚得到确切消息。明日凌晨,三点一刻。动用兵力:奥托警备军、太空军驻奥托部分、机甲军驻奥托部分,各大区提督态度目前不详。”   方彧挠了挠头:“嗯……”   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阁下。那您准备离开吗?”   安达一愣:“离开?去哪里?”   方彧:“我认为奥托会非常危险,您可以先去兰波提督那里,避免遭到波及。我会带着兵团去那里和您会合。”   安达一口否决:“不行,我们目前肯定已经处在军部监视之下,绝不能离开,不能打草惊蛇。等条件允许,我再走。”   方彧愣了一下:“那万一您死了呢?”   安达突然很抽离地来了一句:“人迟早都会死。”   方彧有些头疼:“我是说,您死了我该怎么办?”   安达:“哦。我和裴提督设计过我的死亡预案,如果我死了,您就会收到。”   方彧:“明白。”   她放下光脑,垂下眼皮,没有显得很惊讶,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她并没有注意到,洛林、弗里曼和帕蒂正齐刷刷盯着她,都紧张兮兮的。   像做某种外星语听力时,却满脑子“九磅十五便士”的蹩脚考生。   方准将用手无意识地抚摸着辫子,半晌,叹了口气。   洛林很无语。   她肯定又在自找烦恼。如果她不能抛弃那种虚无缥缈的道德感,迟早要败在自己手上——究竟怎么才能改造她的脑子?   帕蒂很激动。   准将思考时的表情,简直太可爱了呜呜呜!要和准将一起拯救奥托了,啊啊啊!   弗里曼很恐惧。   刚刚调回来,就来个大的,这是什么事嘛!到现在还是有点害怕她……   总觉得她会突然拿出一本书,一脸抱歉、诚惶诚恐地扇过来,嘶!   方彧抬起眼:“各位。”   三人各怀鬼胎地打了个寒战:“准将。”   方彧露出魔鬼般的微笑,不过,是一只性格温良的魔鬼:   “哎呀,今天晚上,大家恐怕不能休息——该干活了。”   **   3月15日,凌晨二时整。   停泊在奥托港的几艘小型飞船悄然离港。港口航行记录显示,离港目的:对奥托太空防御系统“海姆达尔星链”进行例行检修。   凌晨二时三十分。   黎明塔短暂能源中断了十五分钟。因时值深夜,只有部分和其他星系联络部门的值班人员报告了此事。经紧急检修,很快恢复正常,但原因暂时并不清楚。   凌晨二时四十五分。   鹰风军团紧急集结完毕,全体撤离了军团总部。太空军全体登上军团目前控制的一百五十二艘星舰。机甲军则悄然包围了黎明塔。   凌晨三时整。   商务部的小秘书萨莎·瓦登打着哈欠,准备去接一杯咖啡。   上夜班可真是倒霉啊,也不知道玫瑰港那边到底什么时候能传回资料……   那些遗老遗少,做事情总是慢慢吞吞的,真是受不了。   她来到走廊的咖啡机前。灯光昏暗,但她都这样接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次咖啡了,闭着眼也不会洒出来。   年轻人总是要多职夜班的,因为那些中年人不是“要接孩子放学”,就是要“陪孩子上补习班”,真是职场霸凌……   一只戴着军用手套的手,扶住了咖啡机。   一只手?!   “啊!”   萨莎失声尖叫起来,咖啡滚落在地,烫得她大腿生疼。   突然,一队荷枪实弹的家伙骂骂咧咧从她身旁奔过——   其中一个不耐烦地回过头:“这有个女的,吓破了胆乱叫,让她闭嘴吧。”   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她。   她闭上眼睛,只有等死了——   扳机声响起,她却并未如期迎来脑袋开花的疼痛。   ……难道,死亡是这么快的事情吗?   “喂,亲爱的,你知道吗?帝国历史上所有的军事政变都是晚上发生的——所以,上夜班可是个高危的行当。不然怎么有三倍工资呢?”   一个年轻的女军官模样的人,侧身挡在她身前。   扣动扳机的同时,她颇有余裕地回过头,笑眯眯胡说八道。   **   泰坦号。   黎明塔内,军方和方彧派出的特战队已在交火。   长桌上,画质开到最高的奥托正在缓慢转动着,像一颗美丽的淡红水晶球。   方彧望着奥托,慢吞吞说:“想要达成此次作战目的,具体可以分为两个步骤……”   “哦,比把大象装进冰箱里还简单一点吗?”洛林问。   “这取决于多种因素,”方彧谨慎回答,“首先,我们要控制黎明塔,控制巴特蒙。”   这是一个法统的问题。   总长本人并不重要,但放弃奥托,本身就是削弱“法统”的一个选择。   如果再失去了巴特蒙,新政权就会显得很草台班子,缺乏高贵的“十八星舰”血统。   更有可能的是,肯雅塔脑子没有那么不好使,总长先生的勇敢也是有限度的,肯雅塔威逼利诱,总长立刻投了,两人达成合作……   那样的话,新政权该如何赋予自己合法性呢?   所以,巴特蒙是必须的。   方彧:“如果我们成功绑架了总长……我是说,解救总长阁下于军阀之手。接下来,我们就不得不与驻军在奥托硬碰硬。”   “怎么打?”洛林问,“实力悬殊啊,阁下。”   “不打。”方彧说,“咱们跑。”   洛林一愣,烟头熄灭在手里也没察觉:“不打?那奥托呢?”   方彧沉痛地说:“只好暂时不要了。”   洛林:“!!!”   方彧没看见般继续说下去:   “不过,跑也是需要灵活技巧和谨慎态度的。”   “海姆达尔还在奥托头顶挂着,而它的使用权限在肯雅塔军部手中。万一他用星链攻击我们,怎么办呢?所以,出于防患于未然的考虑……”   她咳嗽一声:“我刚刚派出几艘小型飞船,伪装成检修星链的维修队,把海姆达尔搞坏了。”   八字没一撇,她抢先把环奥托的星链……搞坏了?   这还真是不打算要奥托了啊!   “所以,如果计划能顺利进行,我们会先在黎明塔作战、协助一些重要部门撤离,然后……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现在一切都要看黎明塔内的情况了。   方彧觉得没什么可做的,干脆趴在桌前等待。   泰坦号上很安静,只能听见自己和他人有规律的呼吸声,她回想起当年被关在数层之下的密室里时的情况。   她望向左右,开着星图,所以会议室里没有灯光。唯一的光源来自浮动在桌面上的奥托星。   帕蒂屏住呼吸,期待又恐惧。   洛林一言不发,低垂着眼,拆开一根棒棒糖,咬得咯吱咯吱,显得很英俊也很阴沉。   弗里曼几次看向帕蒂,又几次收回目光,挠了挠头发。   或许,这就是小说里常说的,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他们就这样,一起坐在黑暗的会议室内等待了很久。   忽然,帕蒂说:“准将,陈中校那边要求通讯。”   方彧心想,算时间她早应该联系我了……这是总算想起自己还有个上司了。   “接吧。”她笑了笑。   帕蒂:“是!”   方彧来到光屏前。陈蕤已经坐在联邦总长的办公桌上,翘着腿。   在她修长身影背后,象征着人类联合政府的三色银河旗帜和奥托星,正缓慢地相对旋转着。   见到方彧,陈蕤才不慌不忙跳下桌子:   “阁下,我军已控制黎明塔上下。肯雅塔刚刚放弃了对黎明塔的攻势!”   她话音未落。   “方准将!”   一个男人的声线插了进来,颇为愤慨:   “政变军固然以他们腥臭的血玷污了联邦的旗帜,但您这位下属也不遑多让了——她居然胆敢问我这瓶子里的土有多重!瓶子里的土哇!”   联邦的新总长巴特蒙艰难挤进了光屏中,抡大锤般挥舞手臂,神情激动。   他还穿着睡衣,显然也经历了一每日更新揉揉雯寇口群抠抠群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番狼狈,手中却紧紧抓着一个精致剔透的玻璃瓶,里面盛着些黑棕色的土壤——是来自蓝母星的“最后一抔土”。   在帝政时期,“问土的重量”,一度被认为有图谋天子大宝的嫌疑。   但现在已经没有皇帝,恐怕也快要没有联邦了。   方彧失声片刻:“啊,这……”   陈蕤友善地说:“总长先生,我只是好奇。”   巴特蒙:“好奇?陈中校,你既然这么好奇,为什么不在你父亲在位的时候问呢?——我记得按照规定,你恐怕早该退伍了吧!”   陈蕤面无表情,覆着一层黑手套的手,摩挲着桌上的枪。   巴特蒙:“……啊呦啊呦,你也要搞军事政变不成?”   方彧:“!!”   巴特蒙真的很勇敢。陈蕤一副打算给他脑袋开瓢的样子,他居然视若无睹!   方彧赶紧说:“陈中校,我马上过去。那个,刚刚肯雅塔轰炸了几个地点,请你先派人去救人。”   陈蕤冷笑说:“是,当然,阁下。”   方彧在心里叹口气。   她知道陈蕤是不能居人下的性格。这也正常,她是黎明塔里长大的大小姐,平时银幕上的名流显贵都没她贵……   她那种高高在上,甚至不是倨傲,她只是轻蔑她黎明塔里的同类,对普通的人和生活则完全不感兴趣。   正因如此,方彧才不愿意把她久留在麾下,更尽量不在她执行任务时指手画脚。   可是现在,为了防止巴特蒙和陈蕤爆发物理冲突,也只能先让二人物理隔离了。   陈蕤和巴特蒙怒目对视的画面中断了。   方彧心想,真是麻烦死了。   她站起身:“去黎明塔,劫持……啊不,保护总长先生。”   **   方彧独身穿过黎明塔幽深的走廊。   数十位全副武装的士兵跟在身后,行动时发出整齐划一的沙沙声,像是死神的衣裾。   不远处总长办公室里,巴特蒙的抱怨声响亮:   “为什么还没有抓住肯雅塔,嗯?你们守在这里,看贼一样看着我,又是做什么?”   方彧停下来,看了眼时间:“进去吧。”   士兵们会意,直接破门而入。一眨眼间,数十杆枪团团围住巴特蒙。   ——方彧随后溜达了进来,为自己过于类似军阀的行为感到惭愧。   “嗯,总长阁下。”因为愧疚,她格外态度友善。   巴特蒙的叫声生生咽回嗓子眼里:“嗝,方……准将。”   大概因为方彧看起来真的要政变,刚刚怀疑陈蕤“军事政变”的咄咄逼人一扫而空。   方彧很客气地安慰他:   “巴特蒙阁下,抱歉,但您最好不要吵闹——万一政变军残匪仍在黎明塔内呢?如果不小心被杀掉了,那多可惜!”   巴特蒙:“啊,这……当然,您会保护我的,是吧?咱们是一边的,是吧?”   “当然。”她抬起手,士兵们应声把枪放下。   方彧单刀直入:“总长阁下,奥托太过危险,黎明塔上下必须立刻撤离。我给您半个小时时间调度……星舰会停泊在黎明塔172层处。”   “半个小时?”巴特蒙一愣,“黎明塔内足有十二万人,半个小时怎么撤离得完?”   方彧:“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离开。这是撤离名单,您照着来做吧。”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⑼ ⑼ . c o m   她将安达事先给她的纸质名单,递给了巴特蒙。   巴特蒙瞥了一眼,脸色白了:“我的阁员……只有一个人在名单上……剩下的人呢?”   方彧平静地说:“大概没有获得那个资格吧。”   “这、这——我的阁员都没有资格,那谁是有资格的?!”   方彧见他犹犹豫豫,不得不鼓励道:   “您还想耽搁多长时间?您也知道,肯雅塔并未被捕获,说不定,他正在组织第二波攻势。如果我们不快跑的话,您就极有可能落入他手中……”   巴特蒙的脸色黄了又白。   他愣了半日,颤抖着转身去叫人。   方彧低下头:“……”   事情结束了一半,目前来看,一切都很顺利。   真的一切顺利,没有一丝一毫的变数吗?   这是一场战争,在尘归尘土归土前,她不敢说有什么定数存在。   半小时后,第一批转移人员已全部登上星舰。   这波转移人员主要包括黎明塔内的部分工作人员、银河联邦大学部分教职工学生,以及大量仪器、书籍和文物。   方彧回到了泰坦号上,再次托腮盯着奥托星发呆。   肯雅塔目前拥有的军力,和第一波突袭动用的军力,完全不在一个量级。   肯雅塔的第一波突袭失败后,一定还会有第二波攻势。   她必须在那之前重新整合兵力,准备逃跑——   好在,环绕奥托的防御系统“海姆达尔”已经被损毁,跑应该还是很容易的。   方彧是太空军出身,并不熟悉陆地作战的技巧。因而她觉得,巷战这种东西,还是能不打就不打为好。   “准将,”帕蒂说,“陈中校在路上遇见了伊万诺娃元帅,她家着了火,中校把她救了出来……伊万诺娃元帅来了。”   “!?”方彧一愣,忙站起身。   “阁下。”方彧举手敬礼。   伊万诺娃大步踏进门口,带起一阵旋风:“方!”   方彧一愣。她显得和平时有点儿不一样,绿眼睛里浮着一层雾蒙蒙的东西。   伊万诺娃的声音一哽:“你做到了,你居然做到了……”   方彧大惊失色,她不觉得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会符合伊万诺娃心中“做到了”的想象。   虽然打退了肯雅塔一次,但仅仅是在黎明塔一栋建筑内,她还是要弃城逃跑……   伊万诺娃能接受放弃奥托的想法吗?   那可是星舰联邦的前辈、帝国的雄主良将、联邦的衮衮诸公奋斗过的地方啊。   “……”   片刻语塞后,方彧转过头:“我没做到,阁下。我们还是得撤离。”   伊万诺娃一愣。   方彧往后退了一步。说实话,她一直打心眼里有点怕伊万诺娃。   “阁下恐怕早就向周围的北海、欧申纳斯、玫瑰诸大区发过求援信息了,有……动静吗?”   方彧摊手:“没有吧。说明各大区的提督们狼子野心,非只一日——即使我们勉强平复了奥托,又怎么有力量对付周围的敌人呢?”   说完,她怀着闭目缩颈待死的心情,凛然看着伊万诺娃。   伊万诺娃冷笑一声:   “如果能平复奥托的叛乱,自然可以震慑住诸大区的提督。大不了让巴特蒙背锅下台,重新换人,总有继续当裱糊匠的机会。”   “怎么就至于直接放弃四百年的人类心脏?怎么就到了非要抛弃谢诠、杜邦曾呕心沥血过的土地的地步?”   方彧弱弱道:“……他们呕心沥血,应该是为了银河系内的人类辖区,不是为了某一颗星星。”   伊万诺娃重重拍案:“没有了奥托的人类文明,还剩下什么?”   方彧冷声:“即使没有了联邦,人类文明也还存在着。远星的叛军领不也是人类文明吗?”   “银河很大,还有很多人,生活在不被人看见的地方,不发出什么声音,但那不是人类文明的一部分吗?”   伊万诺娃一愣。半晌,她轻声说:“不论如何,你也背叛了她。”   方彧:“谁?”   “联邦。海拉和谢诠的联邦。”   方彧很平静:“是,我背叛了她。我对想象中的联盟不报以任何感情,这是我自己的事。”   说着,她绕过女元帅,踏上通往指挥室的楼梯,居高临下地看着下方众人。   “工作吧,各位。”   方彧温和道:“我也要去工作了,研究一下怎么跑路比较合适。”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29 13:27:18~2023-10-30 09:50: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尧良XD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恬残月、中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天穹之瞳(1)   ◎我就该以同样的疯狂思考◎   军部。   “——跑了!要给她跑了!”   “火力呢?喂喂, Z-239方向,你们在干什么?看不到那边火力被撕开一道口子吗?他们要跑了!”   “放屁!我当然知道,我军受损严重,再不撤就要被她全歼了!”   “胡说八道!”   听到通讯里乱七八糟的喊叫, 肯雅塔的眉梢危险地动了动。   他没料到方彧会主动撤退逃跑, 一切布局都是按照双方在近地空域作战安排的。   现在她完全不往套子里钻, 撒腿就跑,导致情况于他反而相当被动。   肯雅塔:“一群蠢货……星链‘海姆达尔’呢?用它来阻击方彧!”   室内的所有人身形都僵了僵。   卫澄正偷偷拿着一面镜子, 用指尖理顺发梢,试图让末端的弧度更自然一点。   闻言立刻咔哒一声,合上镜子,攥在手里。   镜子是易碎物品,如果肯雅塔要砸她的话,她就会损失一面很好的镜子……   她手头很紧,这面镜子材质优良。犯不上。   “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怎么没人说话, 嗯?”   因为——海姆达尔星链被破坏了。   星链负责人数小时前慌慌张张报告了噩耗。   但由于没有副官敢上前报告, 所以, 这个消息一直被压在众多战报之下, 他们默契地一起装没看到。   目前,这个消息已经传遍元帅阁下的幕下,所有人都知道……除了元帅阁下本人。   一片沉默中,卫澄被迫站了起来:   “阁下,刚刚收到消息, 海姆达尔星链被方彧将军提前破坏了。”   “方彧将军?你还叫她将军?”肯雅塔很会抓重点地反问。   卫澄一缩脖子:“……”   啪!茶杯从她肩头擦过, 落在了地板上。   卫澄低眉顺眼, 站在原地。   有人感佩于卫小姐挺身而出的勇气, 帮她岔开话题:   “阁下, 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跑就跑了,灰溜溜地逃走,看他们能逃到哪里去!”   “几百万驻军,眼睁睁看着几万人从眼皮底下溜走,你们都是吃干饭的吗?”   肯雅塔将枪托往桌面上一拍,“没有办法,你们就统统等着挨枪子儿!”   众幕僚彼此对视。   肯雅塔的脾气大家都清楚,他并不是虚张声势的人。他说“要你们挨枪子儿”,那就是真的要让他们如此。   卫澄垂下眼睑,等了很久,还没有人吭声。   她忽然说:“阁下,其实,还是有办法,利用星链解决掉方彧将……敌人的。”   **   泰坦号。   “阁下!阁下——”   一个士官火烧屁股般滚进来:“肯雅塔元帅集结了大军,向我们舰队逼近!”   方彧还没反应过来,伊万诺娃先焦急道:   “海姆达尔星链的控制权限在肯雅塔手上,你——”   方彧:“没关系,星链已经提前破坏掉了。”   伊万诺娃:“……”早有预谋啊,这个假老实人!   她顿了顿,向士官说:“别理他,张牙舞爪的,吓人而已。通知全舰队准备,全速撤退。”   士官答应了“是”,转身离去。   她用力揉了揉眉心:“帕蒂中尉。”   “是,”帕蒂立刻说,“您要巧克力、柠檬糖还是茶?”   方彧:“让那几艘搭在平民的星舰先走,旗舰和旗舰所在的营部……殿后掩护。”   帕蒂一愣:“……是。可这样会不会有些危险?”   方彧笑说:“没关系,你大可以信任弗里曼少校,他的诸多长官评语显示,他非常之善于逃跑。”   帕蒂咯咯笑起来。   可是,军事的趣味性也就到此为止了。   方彧站在指挥台前,盯着屏幕,时时调整线路、火力,眼冒金星时,不禁抱怨。   没什么有意思的操作可玩,只能一板一眼地比拼军官军校时记笔记的认真程度——   不知道肯雅塔觉不觉得无聊?   方彧太过以己度人了。压着人打或许无趣,被打得损失一路飙升的那方,怎么可能觉得无聊?   “准将,敌军消耗量超过30%了。”帕蒂出声。   方彧颔首:“差不多了,肯雅塔不会敢再追,咱们也准备撤。”   帕蒂突然一愣:“等一等,准将!”   她指着星图:“肯雅塔刚刚派出十七艘星舰离队,好像往星链那个方向去了——这是怎么回事?”   方彧也一怔,她忽然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然后,这个问题在她面前炸开,变成一个异常可怖的前景。   帕蒂惊恐发现,方准将向来八风不动的面具脸,突然裂开,居然露出一丝惊惧不定之色。   “……准将?”她试探道。   方彧迅速收敛了神色,声线却一紧:   “开全域广播——不,开无忧海以北所有居民的广播。”   帕蒂不明所以,但仍立刻执行了长官的命令。   广播范围选定完毕……   紧急权限被打开……   无忧海以北,每家每户的家庭光脑被强制性切入相同的频道……   六点零五分,帕蒂将耳麦递给方彧:   “准将,好了。”   六点十分,距奥托的第一波早高峰,还有十分钟。   街道上已有行人,夹着煎饼果子,行色匆匆。环卫机器人吭哧吭哧地吸走道旁的枫叶。   这时,奥托的摩天大楼、街边的告示牌、地铁站的巨幅广告、家家户户的家庭光脑上,同时闪烁数下。   一位黑发黑眼、轮廓柔和,看起来很年轻的女军官,出现在屏幕上。   “奥托的公民们,大家早上好。昨夜联邦军部元帅肯雅塔先生发动了一场军事政变,政变并未取得明确战果。”   ……   大街上的学生兴冲冲地互相打听:   “怎么回事?”“今天是可以不用上学了吗!?”   地铁上的上班族犹疑不定,又退出了启动的地铁。   正在准备早餐的母亲,扭着脖子,忘记了锅里的煎蛋。   ……   “然而,我军获得消息,肯雅塔元帅即将击落环奥托的防御系统星链‘海姆达尔’。”   “该星链将于三小时内坠入大气层,威力约等于数个小行星撞击。无忧海以北地区,将无人生还。”   ……   光网热搜榜瘫痪了。   几乎所有社交软件瞬间崩溃。   人们在家庭群里交换着信息和情报,父母焦急地让已经出门的孩子回家。   ……   方彧放下耳麦,面无表情,看着自己的指尖。   帕蒂的脸色也有些不好:“准将,这、这是真的吗?”   方彧:“我也希望不是真的,但恐怕不能如愿啊。”   “那,这样告诉所有人……不会引起恐慌吗?”   方彧板着脸:“我直接通报出去,是盼着万一他们还没动手,能顾及自己的名声,及时打住,免得他们撞完星链又倒打一耙。毕竟,政变军也是想要长期执政的。”   弗里曼:“那如果……他们已经动手了呢?怎么办?”   话音刚落,他便发现方彧黑色的瞳仁望向他。   幽幽的,黑沉沉的,但和平常空阔之感不同,此时此刻,里面正酝酿这一场风暴。   弗里曼打了个寒战。   方彧计算过星链坠落的速度。   如果她和肯雅塔的星舰部队均不返回近大气层救援,那么,她可以按照原计划撤离,政变军也能及时逃离危险区。   只是,奥托将会变成一颗死星。   如果她选择回到地面、疏散群众,就必然要通报星舰坐标,以便让民众就近逃生。   这样一来,政变军就可以精准打击,好整以暇地将她的部队歼灭。   说到底,肯雅塔只是为了全歼她的部队,就顺带着搭上了整个奥托。   她何德何能,居然有朝一日和神圣奥托站在了天平两侧!   “如果他们已经动了手……”   方彧面无表情地说:“那我们就回奥托疏散滞留人员。”   “可是,那样我们自己——肯雅塔会发现我们的坐标——”   方彧无视了下属,冷声对着耳麦:   “已经起飞的星舰,立刻准备降落,具体降落点等候通知。”   咔嚓。泛白的指尖一拧。她切断星舰内频道,改用公频,语气柔和了一些:   “请大家不要担心,我们还有充足的时间进行疏散。”   “现在,请大家放下手中的任何事,立刻赶往离自己最近的疏散点,登上星舰。疏散点位置将通报三遍——”   短时间内,克里斯托弗根据人口密度绘制出了一幅疏散路线图。   方彧立即命令各星舰按照图中疏散点的位置,就近降落。   与此同时,播报员开始通报疏散点的地理坐标。   “……”   帕蒂仍然不可思议:“肯雅塔为什么这么做?!他不怕奥托人恨他么?”   方彧按着耳麦的指节发白:   “我记得洛林少校跟我说过,神圣奥托,哪怕死一条狗,都会引起轩然大波。”   “不错,奥托死一条狗、一个人、一百个人,整个银河系人类都会为之震悚。但如果全死了呢?”   众人不敢出声。   方彧平静地说:“全死了,就掀不起风浪来了。”   所有人都瞪着她,感到声带被锈住了。   “准将,”混乱中,帕蒂突然喊了声,“顾、顾舍予,他请求通话!”   方彧:“不接,没空。”   但通讯还是被链接上了。顾舍予的身影出现在大屏幕上,他从来没显得如此惊恐:   “方,有军队在我家!他们——哎哟——他们攻击我们!”   方彧瞥了眼屏幕,顾舍予好像和他母亲躲在一个很小的空间里,能听到外面传来砰砰枪响。   血从门缝渗进来,已经染红了大片精美的波斯风格羊绒地毯。   他母亲是个典型的贵妇人,还披着晨起的围巾,惶恐但矜持地避开镜头,不想让方彧看到她妆容不整的样子。   方彧想了想,肯雅塔用撞星链的方式拖住了方彧,大概现在,终于有精力来找顾歌的麻烦了……   “你家住在哪里?”   她边说边打开各疏散点的坐标图:   “离你家比较近的疏散点……都不太近,你住得很偏僻,上城区有一个疏散点。”   “不行!”顾舍予焦急道,“他们拿着枪闯进来,到处乱射,我们出不去了。方,你得派人来——”   方彧顿了顿:“我没有多余的星舰。”   顾舍予:“一艘也没有?!”   他的母亲终于开口,有些发抖,但很矜持:“我想,方将军不至于一艘星舰也派遣不出。”   方彧:“没有就是没有,奥托有几百亿居民,我才有几艘星舰?”   “但星环集团只有一家,方将军。”顾夫人努力保持冷静。   “对不起,目前是按照人口密度组织救援的,不按人均GDP。”   方彧:“请挂断通讯,我们频道目前很拥挤。”   传来沉闷的撞门声。顾夫人怔在原地。   顾舍予彻底绝望了——其实,他在母亲催逼下打出通讯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是这个结局。   他太了解方彧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把自己视若无物的人,怎么可能为了一点谈论马门溪龙粪便化石的交情,就放弃更多的人而来救他?   但他又不能挂断通讯,除此之外,他无路可走了,他和他的家人只有死路一条。   唯一的希望就是攻击她的心理防线,渴望她能有一瞬间的崩溃和罪恶感。   崩溃和罪恶感会扰乱她的判断,说不定……   能让她心软一下。   顾舍予一咬牙,抛弃了底线:“好,那你就看着我们是怎么死的吧!”   方彧闻言,果然回头扫了一眼屏幕。   顾舍予话音未落,肯雅塔的部队就冲破房门,攻了进来。   刚刚那位矜持优雅的顾夫人,突然爆发出超人般的力量,一把将小儿子推进了衣柜里,啪地反手锁上。   哗啦!她将大围巾撇到一边,露出白皙丰润的臂膀,扑了出去。   紧接着,密集的枪声响起,她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跌落在地。   肯雅塔部是在清扫现场。他们左右四顾,没发现别人,又确定顾夫人必死无疑,便拎着枪退了出去。   镜头里只剩下顾夫人一个人。   她扭曲地躺在地下,不复刚刚的优雅姿态,口里泛出大团的血沫,却用力抬头,看向天花板,好像深知方彧在与她对望般。   她嘶哑着开口,嗓子里像含着血块:   “方将军,小舒不是说……你是他的好朋友吗?”   “你不是他的……好朋友吗?”   她还在努力,她试图为他的儿子争取生机。   “……”   话音刚落,一道亮光掠过舷窗。   方彧避开刺眼的光芒,意识到那是海姆达尔堕落的碎片。   它将于数秒内接近地面,然后,爆炸和大火将吞噬它下方的生灵。   他们都将和屏幕上那个女人一样。   方彧冷淡地抬起眼,问帕蒂:“挂不掉吗?”   帕蒂欲哭无泪。   在公屏上被迫观看一个人慢慢死去的过程,还死得如此惨烈……   或许是人类本能,这令她一阵阵发寒,有些想吐。   实在是非人的经历,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帕蒂:“不知道他们那边是怎么搞的,挂、挂不掉啊。”   方彧点点头,移开视线,淡漠地说:“挂不掉就算了。让她死,我看着。”   通讯那边,女人听到了来自这世间最后的、恶魔的低语。   那是个轻柔但冷冽的少女声线……   让她死,我看着……   女人从将死的人变为了一具尸体,仍挂在屏幕上,很令人胆寒。   帕蒂想起许多灵异故事,透过各种电子产品来访的怨魂。   但方将军对此视若无睹,众人也不敢表露出害怕。   随着各星舰报告就位的通讯声响起,帕蒂才壮起胆子:   “准将,各星舰都已安排到位了。防御系统都已经开到最大。”   方彧颔首:“很好,但恐怕还不够。”   帕蒂:“能调动的星舰,都已经调动了……”   方彧再次在心底算了一下:“不,还不够。”   帕蒂苦着脸:“真的没有多余的星舰了,不然也不至于连顾夫人都……”   方彧侧过头:“泰坦号呢?”   帕蒂一愣。是啊,正漂浮于茫茫宇宙,他们足下那坚若磐石的泰坦号呢?   可那不是旗舰吗!??   方彧听到自己平静无波的声线:   “弗里曼少校,泰坦号立刻下降至地平面。”   “帕蒂中尉,向全奥托通报泰坦号的坐标。”   “泰坦号全体,准备接受奥托市民。”   弗里曼和帕蒂先后叫道:“准将!”   帕蒂颤声说:“这样通报过去,敌军不是拿旗舰当靶子打?”   弗里曼:“如果超载的话,星舰速度会大幅下滑,下官可没把握跑得了啦——”   方彧感到自己的心脏在颤抖。   她却显得无比镇定:“大家放心,我有办法。”   “洛林少校!”突然,一个女兵惊呼道。   方彧还没反应过来,指挥室的门一开一合,一道影子狂风般卷了进来。   洛林大步来到她面前,口气近乎凶恶:“你在做什么?!”   方彧以目示意弗里曼和帕蒂:“你们俩,干活去。”   弗里曼和帕蒂:“……是。”   她转过身,用力憋出一个和洛林不相上下的凶横表情:“洛林少校,你有什么问题?”   洛林厉声说:“这突然又是哪一出?救人也就算了——这是你的旗舰,你自己正站在旗舰上,你肉体凡胎,是会死的!咱们都会死的!”   方彧用打发一条疯狗的口气,厌倦道:   “如果你我都死了,我的那份抚恤金给你。”   “……”   洛林:“肯雅塔要大开杀戒,你不是坐视不理,你没有能力阻拦——这是他造孽,关你什么事?”   方彧回过头,似乎不想和洛林争吵。   于是,她用那种相当令人心梗的、冷暴力式的疏离口吻:   “我是指挥官,我知道该怎么办,没人会死——你别在这里添乱,出去。”   洛林愣了愣,很快控制住了表情,他冷笑着鞠了一躬:   “十分抱歉,阁下,那属下告退。”   方彧转过身,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帕蒂中尉——接通讯,给银联大天体物理研究所。”   帕蒂很快递来耳麦:“准将,好了。”   一个颤巍巍的老头接了通讯。   她认得这个老头,是她天体物理专业课的老师。看背景,他此时也正在某艘星舰上。   “方同学……方准将!”   老头一把鼻涕一把泪,“我还记得你,你上课总趴在第一排睡觉,明目张胆的……你的同学,他们今年都要毕业了……时间啊,你是神濯足的溪流吧!”   ……我也记得您,上课总一个劲讲自己写的诗,还怪学生睡觉。   她一口打断:“请把奥托恒星周围的反射镜权限全部移交给我,老师。”   **   旗舰内,肯雅塔欣喜若狂。   “我知道那个家伙一定会下去救人,却没想到她比我意料之中的还没头脑——连自己的旗舰坐标都广播出来了,是怕咱们不能要她的小命吗?”   副官:“是啊,是啊,多亏阁下英明神武,力挽狂澜,想出这样好的计策!”   肯雅塔闻言,脸色一僵,回首瞥了眼卫澄,眼神几乎是妒忌。   正躲在角落里、试图把自己融化在空气中的卫澄瑟缩了一下。   “……”   不,不是她提出的。   这种没底线的计谋,当然不可能是她提出的!   肯雅塔愿意抢过这个鲜血淋漓的“功勋”正好,她可不想夜夜背负奥托百亿人的冤魂入梦。   不过,他现在急着要抢功,却完全没想到以后。   等到民怨如沸,物议沸腾之际,功勋变成了罪孽……肯雅塔肯定还会找她背锅。   卫澄心里冰冷。   说实话,当她提出击坠一小段星链,打击奥托地表时,完全想到了肯雅塔可能更进一步。   ——击坠全部星链,彻底摧毁奥托。   但她只是犹豫了一下,便迫使自己忽略了这种可能性,照旧提出建议。   她犯了大罪。   卫澄转过头,回望奥托。   那本就是一颗美丽的红色星球。   此时此刻,更犹如燃烧般呈现出火焰的色泽。   这时,另一个副官说:“阁下,方彧发来通讯请求。”   肯雅塔一愣,旋即放声大笑:“哈哈哈,没想到人家等得都不耐烦啦——接。”   “肯雅塔阁下。”   方彧出现在光幕上,面无表情。   肯雅塔:“方小姐,您是来投降的吗?倒还不算晚——”   “不。我是来要您的命的。”方彧用堪称柔和的语气说。   “请您向左手边看。”   肯雅塔一愣,下意识转过头。   话音未落,方彧几乎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   一道白光闪过,左侧的护卫舰腾地燃起熊熊烈火。   频道内传来舰长慢半拍的、惊恐的声音:“着火了,发动机突然着火了——”   肯雅塔忙扑过去:“慌什么,灭火就是——”   “啊!啊……”   舰长的声音断断续续,滋啦几声,彻底消失在频道中。   肯雅塔瞪向左侧,黑色的宙域坦荡荡地铺展开来,空无一物。   又像是有一缕飞灰随天风扬起,又像是什么都不曾在此驻足过。   他忽然感到骨节里发寒。   方彧停顿片刻,再次开口:“请您再往右看。”   肯雅塔下意识脱口而出:“右侧护卫舰,注意躲避!”   话音未落,同样的火光猛地窜起——频道内再度传来□□哭嚎之声,恍若修罗地狱。   肯雅塔不可置信地后退两步,额上渗出冷汗。   频道内人人自危,一个将领慌不择路道:   “都是方彧在捣鬼,阁下,快下令炮击她的旗舰,就、就结束了——”   方彧短促地微笑了一下:“哦?斯坦利上将,您不想要您的星舰了?”   频道内登时一片死寂,斯坦利上将:“不、不,没有……”   肯雅塔注意到,方彧说话间,那道白色光束正在快速移动——   很快,那白色死神的光芒与自己的旗舰,只剩数厘米的距离。   他慌忙说:“都闭嘴!闭嘴!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方彧望向窗外,又回过头。   她开口:“请立刻停止对我舰的炮击。”   “已、已经停止了……”肯雅塔颤抖的声音传来,“你还要做什么?”   “目前,星链处在D8层空域,正在迅速下坠,大概十八分钟后就会抵达地表。不过,如果您的舰队以最大速度追赶,还能追得上。”   肯雅塔:“我们、我们把它撞下去简单,可追上了又有什么用?也不能再捞起来啊!”   方彧面无表情:“您这么懂得物理知识,看来很清楚一旦星链落地,会引起多大伤亡。”   肯雅塔怀疑对方在讥讽自己:“……”   方彧冷声说:“我没有要求您把星链捞起来。您能自杀式袭击、撞下星链,想必也能趁它还处在D7、8空域间时,将它彻底撞碎。”   肯雅塔浑身一栗:“!你、你要我的人去活生生撞星链!”   “反正一回生二回熟。”   方彧淡淡说:“听着,您需要派出三十二艘星舰,分别撞击星链的A-348、A-388、B-309等环节。”   “具体位点已经发到您的光脑上,照做即可。我给您五秒钟时间。”   她一口气说下来,毫无停顿:“五,四,三——”   肯雅塔:“!!??”   当念到“二”时,帕蒂说:“他们的星舰起航了!”   方彧垂下眼皮,默默停止了倒数,将指尖覆上发梢:“……”   三分钟后。   一声巨大的轰鸣,响彻云霄。   整个奥托都听到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宇宙的一角为之震动。   已隐约可见的巨型环状机械炸裂在半空,变作一只熊熊燃烧着的火圈,在半空中解体、撕裂、爆炸,嘶吼着跌入凡尘。   如同天穹愤怒的瞳孔。   ……即使是这样,造成的破坏也是闻所未闻的吧。   方彧收回目光:“全体起飞,立刻直接升入太空域。”   十分钟后,弗里曼报告:“准将,已经成功进入太空了!呼,呼……”   方彧觉得全身一软,总算松了口气。   帕蒂:“准将,肯雅塔那糟老头子太可恨了。现在我们安全了,是不是不用这么讲究契约精神,让他也变□□?”   方彧瞥了一眼帕蒂,低声说:“变不了。”   帕蒂一愣:“?”   方彧声音微不可闻:   “那几面反射镜,并不是专门造出来给你烧星舰玩的,角度和面积都有限。肯雅塔正好处在盲区内,根本烧不到。就差几厘米。”   她顿了顿,咬牙切齿:“不然,我早给他烧成漏斗了!”   帕蒂:“……”   所以,对方是全程被网络诈骗了。   肯雅塔最担心的是自己的命,如果知道自己屁事没有,他肯定不在乎其他星舰被烧掉多少。   结果如今,为了一个根本烧不到自己的反射镜,他不但屁滚尿流地逃跑,还牺牲了自己的部队去自杀式撞碎星链……   他这回可亏大了。要是知道详情,说不准能被气死,一切就结束了!   帕蒂这么想着,心情却十分愉悦。   她把脸贴在舷窗玻璃上,怀恋地看向奥托。   断裂的星链碎片纷纷砸向大地,奥托此时已陷入海啸、地震和火灾之中,能看到有些区域泛出白光——当意识到那是烈火的颜色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恐怖。   这毕竟是人类曾经的光华灿烂之地。   等一等……帕蒂突然从窗子上回过头:“准将!”   方彧坐在桌前,咬着一根巧克力棒,神情怔忡。   “准将!”帕蒂又叫了一声,“那是南半球,那是无忧海以南——”   方彧猛地惊醒:“你说什么?”   帕蒂:“无忧海以南也有星链碎片陨落,那里的人没有撤离!”   方彧默然。   看到她的神色,帕蒂立刻后悔问出口了。   半晌,方彧低声说:“是啊,我知道。可是来不及了,我们离那里太远,也装不下那么多人。”   “那,您也没通知他们避难……”   “我如果通知他们,一些人能走、一些人不能,那就会人心惶惶,就会局势混乱。一混乱,到头来……谁也走不了。”   帕蒂半日说不出话来。   方彧却看着她,率先笑了一声:“是我错了。”   帕蒂立刻说:“您没做错什么,谁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方彧摇摇头,苦笑说:“不,我从一开始就错了。围师必阙,都是一样的道理。我不应该打得那么狠,让肯雅塔丢了脸,狗急跳墙。”   帕蒂:“不对,他居然做得出那种事——”   方彧罕见地主动打断她:   “居然撞星链!我一点也没有预料——我应该能想到的,肯雅塔要面子,又是那种动辄就喊‘牺牲一亿公民’的人——发生了不在预料之内的事情,对于将领来说,本身就是大错特错。”   她语气还很平和冷静,可抓在一起的双手却隐隐痉挛着,像是在冲自己大发脾气。   帕蒂:“准将,您不该有预料的,这完全是疯子行径。您是个正常人,怎么揣测疯子的想法呢?”   方彧干笑一声:“我是个军官,敌人是疯子,我就该以同样的疯狂思考。”   “阁下。”一声粗声粗气、并不友好的问候。   门被推开,洛林少校一脸严正地走了进来。   方彧抬起头,哑着嗓子:“……洛林少校。”   帕蒂想起刚刚在战场上,洛林和指挥官对吼了一阵,估计是来负荆请罪的。   但准将的心情很不美丽,他们不会又对吼一波吧……   不,准将是个脾气很好的、有修养的高学历人才!不是洛林那种大老粗。   除非是在紧急状况下,她不会吼人的。   不管怎样,她是劝不动指挥官了!还是赶紧跑掉吧……   帕蒂松了口气,洛林来得正好。她掩上门,悄悄退了出去。   ……   方彧转过身,看着洛林。   洛林几步跨到她身前,冷冷说:   “阁下,恕我直言,您考虑得太多,完全超出了需要。”   方彧心情不佳,强忍怒火:“这取决于洛林少校如何界定‘需要’。”   洛林:“当然,您永远有道德大棒可以挥舞。对于现实世界的一切,您的这些思考或许已经无所裨益,徒然伤神。但对于‘人类的灵魂’之类的玩意儿,您可是顶顶要紧的啊。”   他把她打算说的台词霸占了。   方彧:“……”   洛林:“如果您觉得,一味自我责备,能让我们的世界获救,那就这么做吧。如果您觉得,这样的自我责备,能让您的灵魂获救,那也请这么做吧——如果二者皆非,您就该警惕!”   方彧抱起胳膊,以防御性姿态反问:“我警醒什么?”   “您还不明白?”洛林说,“您完全把您内心的痛苦袒露出来了!”   “您把自己的软肋赤裸裸展现给我们,甚至给敌军看——”   “这是一个将军应有的表现吗?一个将军应当割舍掉诸如痛苦、恐惧、担忧之类的情绪,如果不能,至少也该封闭掉它!”   方彧一怔:“……”   洛林顿了顿,缓和了声线:   “您利用了肯雅塔的恐惧情绪,才击败了他,是不是?”   “可您是否意识到,对于一场战役来说,您此时的痛苦与他彼时的恐惧并无分别,是同样易被利用的、拙劣而危险的情绪?”   “恕下官直言,一旦有一天,人人都知道您受不了无差别式的袭击,人人都知道怎么对付您,那您也就废了,阁下。”   方彧迟钝地感到骨节发凉,不由打了个寒战:“!”   她腾地站起来:“洛林少校——”   洛林直视着她:“阁下。”   方彧吞下一口滚烫的空气,冷静下来:   “你说得很对,少校。”   洛林勾了勾唇角,鞠了一躬:“不胜荣幸,阁下。”   方彧正色:“我知道自己还很幼稚,所以我很需要您,少校。”   洛林似笑非笑:“您还很年轻,阁下。即使是裴提督这样的天才人物,也不是生下来就能面面俱到的。何况,您这次的战绩也很漂亮。”   方彧愣了愣,忽然说:“洛林少校,我听人说,裴提督是天才。”   “哦?”洛林说,“还有谁往您的耳朵里吹过这样的风?”   方彧若有所思:“很多人,比如安达。每次我和他说‘这个是做不到的’,他就会反问,‘如果是行野就一定能办到’……”   “正常水准,安达教授的情商一贯比死海还洼地。”   方彧:“嗯……裴提督真的那么厉害?”   洛林了然:“似乎您入伍后,基本没听说过裴提督的什么光辉胜利,是吧?”   方彧:“嗯。”   洛林笑道:“和现任上司谈论前任上司,这是个危险的活计啊。”   “我可以告诉您,裴提督是个可怖的战术家,他的许多战例,至今仍处在最高级别保密状态。这几年嘛,他的身体的确有些不行了。”   方彧坚持不懈地追问:“啊,他当年到底有多厉害呢?”   洛林打量了她片刻:“您是想问,和您比起来怎么样,是吧?”   方彧被戳中心事,尴尬非常:“……”   洛林恶作剧得逞般哈哈笑起来。   半日,他才逐渐收敛起笑容:   “裴提督虽然可怖,但软肋也很明确。他需要别人的意志,来支撑自己的行动——可以这么说,他需要一个明确的命令。”   “比如安达说,‘为我拿下这个’,他就不计后果、不虑其他、舍生忘死地行动,只为他拿下这个。”   “所以,安达觉得他比你更能执行命令,也是自然而然的。”   “毕竟,您非必要性的思考太多了——是您的任务、不是您的任务,您都莫名其妙地想思考一番,然后充满罪恶感地认为自己要为此负责——这当然会降低效率。”   方彧若有所思:“……”   洛林诚恳道:“至于您与他孰优孰劣……”   “阁下,您不能与一把尖刀比锐利,慧极必伤,我时常会担心,裴提督这样一个聪明人,此生注定要自己画地成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30 09:50:43~2023-10-31 08:40: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椒花颂声 10瓶;居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天穹之瞳(2)   ◎这是序言的内容。◎   阿加齐·帕蒂重新回到指挥室时, 方准将已经看不出一丝异样,恢复了平时那种情绪稳定、十分可靠的状态。   “准将,”她往糖果盒子里装上巧克力,“下一步您打算怎么办呢?”   方彧挠了挠头:“虽然肯雅塔受挫, 但北海、欧申纳斯大区的提督们未必会轻易让咱们跑掉, 要做好再打一仗的准备。”   帕蒂一怔:“啊, 还要打仗嘛?”   方彧温和微笑:“哎呀,帕蒂中尉, 你是个军人。咱们以后都要习惯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了。”   即使身为军官,帕蒂还是很难接受这种现实——   毕竟,联邦已经很多年不见刀兵了,她们是完完全全在和平年代成长起来的一代人。   当年,她甚至觉得军官和其他白领职业一样,都是打打字、吹吹空调,混口饭吃。   方彧注意到帕蒂的表情, 安慰道:   “不过, 眼下的任务, 是先去波塞冬要塞, 和兰波提督会合。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吧。拉着这么多人,我们的星舰可养活不起……”   话虽这么说,方彧心中却有些忐忑不安。   ——她至今没收到裴行野的消息。   安达曾告诉她密信的暗号:如果他活着,裴提督会在频道内发布密钥,“青鸟殷勤为探看”;如果他死了, 裴提督则会发布另一条, “青鸟不传云外信”。   她知道, 裴提督临行前, 将谢相易留在了安达身边。   如果安达身故, 那谢相易能幸免的几率,恐怕也不高。   沃森夫人还在桑谷,骂骂咧咧地等待着……   帕蒂:“对了,阁下,有一件奇怪的事……”   “嗯?”方彧回过神。   “我们清点了舰上的人员,核查身份,避免间谍混入。”   “有一个人行迹鬼鬼索索,说话吞吞吐吐,问他要证件,他说光脑坏了,身份id也在袭击中丢了。”   “我们就按惯例,要他提供三位认识的人的通讯码,结果……”   帕蒂把潦草写着通讯码的纸条递给方彧。   上面大开大合地写了一行数字,末尾缀的名字是……   方彧。   指挥官嘴角抽搐了一下,默默别开头:“……”   当年,她砸了舰长被关,让顾大少去找人捞她,顾少直接给联邦元帅打通讯。   如今,帕蒂问他要认识的人核查身份,大笔一挥,直接写军团指挥官的大名……   顾舍予的输出水平一贯很稳定。   帕蒂:“这人您认识?”   方彧叹口气:“嗯,带他过来吧。”   帕蒂:“他没有危险度吗?”   方彧:“……不高。”   帕蒂转头去领人。   方彧坐在办公桌前发呆,心想,至少顾舍予还活着。   “方。”突然,一个喑哑如砂纸打磨般的声音说。   顾舍予扶着墙站在门口,脸色死寂苍白,两颊却不正常的殷红。   他并没有生病,只是情绪上涌,好像大病了一场似的。   方彧站起来:“帕蒂中尉,你先出去吧。”   帕蒂:“是,属下先在门外等着。”   方彧目送着帕蒂离开,拉开一把椅子:“坐吧。”   顾舍予直挺挺地坐了下去,两眼发直:“……”   方彧:“……你病了吗?”   顾舍予哑着嗓子:“没有,方……方阁下。”   方彧苦笑一下:“那你来找我,是想说什么吗?”   顾舍予在椅子上打了个寒战,环顾四周:   “我现在来找你,不会耽误什么事情吧。我知道你在打仗,很忙……”   方彧:“现在不太忙。”   顾舍予想了想,说:“那,对不起。”   方彧:“……”   她没想到顾舍予来找她,却先说了一个“对不起”。   他有什么对不起她的?   坚决不挂通讯,用血腥场面占据指挥室一块屏幕,造成大家san值狂掉?   比起他家破人亡,这似乎是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小事。   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方彧呼出一口冰冷的空气:“还是我更对不起一些,我没有帮你。”   顾舍予:“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过吧。”   方彧:“行。”   顾舍予踟蹰片刻:“……方,我想回蓝母星。”   方彧一愣。   说实话,他犹犹豫豫、面露赧然的时候,方彧在以最恶的恶意揣测他。   她还以为,顾舍予说对不起是为后文做铺垫,他马上就要提出离谱的要求了,比如星环集团的股权怎么怎么,财产怎么怎么……   毕竟,他家死得很干净,他的确要面临这些很现实的经济问题。   没想到,他的“对不起”真的只是“对不起”。   他的要求居然只是“回蓝母星”。   方彧眨了眨眼:“我们前往三女神大区途中,会经过蓝母星。只是,那一带恐怕也会有交火……”   而且,顾少现在身价贵重,安达恐怕也不会允许他随着性子到处乱窜的。   顾舍予:“可是,我很需要回到那里去,方!”   他突然眼里浮上一层水色,然后像退潮般退去,忽然又涌起,又退去,然后……   他终于没憋住,哭了。   方彧登时方寸大乱:“!”   她自己有记忆以来,就几乎没哭过。   因而以己度人,认为哭泣是一件异常大事。   她努力搜寻记忆,试图找到应对局面的方法。   她想起很小的时候的记忆。   像那个年纪的小孩子,有谁哇一声哭了,那是很正常的,不会有人对哭泣的孩子报以复杂揣测的目光。   其他小孩会搂着哭泣的同伴,替她说话,打抱不平……   方彧如获至宝,忙从桌子上起来,拍了拍顾舍予的肩膀。   “不过,也不是一定不能去……”   顾舍予愣了片刻,一声嚎啕:“……嗷!”   方彧:“?!”   明明刚刚还是小声哭的,怎么她努力安慰后,反而嚎啕大哭起来了?!   真不科学。   方彧的左胳膊被顾舍予紧紧抱着,那力度隐隐令她骨节生疼。   她觉得自己是一块水中的浮木,有用,能漂,要紧关头,或许也能救命,但脑袋终究是木头做的。   和挂在身上的血肉之躯,隔着多层的皮肉、结缔组织,和许多许多声的心跳。   顾舍予一把鼻涕一把泪,毫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往方木头的制服上抹。   明明哭得喘不上气,还非要说话:   “我好难受啊方……我明明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   “爸爸和军部搞不好关系,把注都压在伊万诺娃身上,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可我还是好难受啊!”   方彧:“唔……”   “我太懦弱了,我爸干了很多危险的事,我觉得危险,他不觉得。我不敢和他说!”   方彧一愣,敏感道:“他做了什么?”   顾舍予牛头不对马嘴地哭诉:   “我不听不看不想,我不回家,我躲着爸爸妈妈走,我疏远他们给我订的妻子。我不是我不爱他们,是太爱了——所以我受不了留在他们身边,那种时刻担惊受怕的感觉啊!”   方彧:“……”   她尽力剜出一句掏心窝的安慰话:“人都是要死的。”   顾舍予抬头看着她:“我感觉天都塌了,方。”   方彧认真道:“不会塌下去很久的,一个月,挺过去,一个月就好了。”   顾舍予抽着鼻子:“一个月?真的?”   他神情过分真诚懵懂,方彧反而有些心虚:   “两个月,不,半年……唔,其实无论过了多久,只要想起来,还是会伤心。但想起来这些的频率,一定会越来越低的。”   “那不是好了,那是忘了而已。”   听完方彧搜肠刮肚的一番安慰,顾舍予哽咽着指出。   方彧语塞:“……”   “阁下,这里有几个紧急的消息——”   洛林夹着一只易拉罐,大步流星走入。   到了方彧的办公桌前,才好像突然看到顾舍予这个大活人,故作惶恐地后退两步。   “啊,阁下在和顾中校,唔,谈心,属下冒失了!”   顾舍予立刻站起来:“您、您说吧,我走了……”   方彧:“哎?等一等——”   顾舍予已经用袖子擦擦哭花了的脸,风一样溜走了。   方彧瞥了眼洛林:“帕蒂中尉在外头。”   她的潜台词是,别装出一副无辜闯入、一无所知的纯洁白莲花脸了。   他明明知道顾舍予在里面的。   洛林不禁莞尔:“恕在下直言,您不适合搞心理咨询。”   方彧:“哦,我觉得成效显著呢。”   “您和顾中校这个谈话,实在有些没完没了。帕蒂中尉接到了密信,却不敢进去。属下实在不忍看中尉小姐左右为难,才大胆冒犯阁下——”   方彧一激灵:“密信?”   洛林笑眯眯看着方彧的袖子:“哦,阁下原来还没忘记安达阁下的生死呀?”   方彧低下头,看看自己水渍斑斑、皱皱巴巴的左袖,又看看洛林分明是嘲弄的表情——   她默默把外套脱下来,露出白衬衫。   方彧深吸口气:“给我。”   她输入密钥,第一遍,第二遍,第三遍。   咔嚓一声,一行密码浮现在光脑上。   青鸟殷勤为探看。   方彧攥着衣角的手稍稍一松,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   洛林跟着方彧走出办公室,帕蒂也跟了上来。   洛林捏着手里的易拉罐,没话找话:   “阁下,下官还是觉得,您用泰坦号做旗舰实在不大吉利……”   方彧笑说:“洛林少校这么勤勤恳恳地捡易拉罐,原来是为了攒钱给我换旗舰吗?”   洛林大言不惭:“可不是!下官全心全意为您……阁下!”   洛林声线猛地一冷,探出右手,攥住了她的左臂——   方彧还没反应过来,洛林已一把将她拉到身后。   “方准将!方准将……”   一群男男女女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将方彧三人团团围在中心。   这些人个个灰头土脸,但穿着打扮还都怪体面的。   但此时,他们已经顾不上什么“体面”,像动物园里的猕猴,纷纷伸出手臂,试图阻拦她。   方彧一愣,停下脚步:“各位有什么问题吗?”   一个中年女人扒开众人,哭着说:   “方准将,请问现在怎么才能联系到奥托呀?”   “我有一个女儿,在奥托中心大学念书,我想知道她在哪里、怎么样了……这星舰上没有信号……我联系不上她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是,我在无忧海出差的儿子……”   “还有我的房子,怎么能查到房子的情况?”   “方准将,我家宝宝发高烧了,问了你们的人,好大脾气地说没有药。非但没有药,连奶粉也没有……孩子快要饿得不行了!”   “我们家老人也病了……”   乱七八糟的声音灌入耳朵,方彧留意到“没有信号”四个字。   她一怔,回过头:“帕蒂中尉,没有信号——这是怎么回事?”   帕蒂略显紧张,低声说:“是这样的,准将——我担心这些人在南部有亲戚朋友,万一让他们知道了发生的事情,会出乱子。旗舰担不起这个风险,所以临时关掉了对外通讯。”   方彧愣了一下,暗暗佩服帕蒂的细致周全。   “你做的很好,谢谢。”她低声说。   帕蒂松了口气:“这是属下的分内事。”   她顿了顿,鼓起勇气,大声说:   “各位奥托市民,大家关切的事情,准将都很明白。”   “但现在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实在是听不清楚,效率也很低下——不如这样,大家跟我来,由我记录一下各位的诉求?”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疑不定。   突然,人群中有人叫了一声:“不行,管事的这是要跑!千万不能让她跑了——”   众人再度一拥而上,大喊大叫,四肢飞舞:“方准将!方准将!”   方彧被挤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洛林手疾眼快,一手将她捞起来,啪地拔出枪。   “肃静——都够了!”   “……”   见有人拔枪,众人登时不言语、也不拥挤了,一动不动,连声声粗重的呼吸都能听见。   洛林怒气吁吁地环顾四周,怒目而视:   “诸位该清楚,以当时的情况,方准将不救你们,是她的本分。她冒险救了你们,或许还要挨处分呢。”   “你,那个缺医少药的,还有你,那个快要饿死的,凡是有这种情况的,跟着帕蒂中尉走——”   “至于什么问房子车子孩子的,我们也不知道,劳驾你们都拿出对付奥托早高峰的耐性,忍一忍吧!”   众人不寒而栗,围绕着的人纷纷散去,现场只余下一片绝望的哽咽之声。   帕蒂忙笑说:“别担心,大家跟我来就好!”   为了防止有人纠缠,洛林干脆将方彧护送回卧室。   到了门口,方彧停下脚,轻声说:“行了,洛林少校,我屋子里总没有人要奶粉,就到这吧……谢谢你。”   洛林似笑非笑:“阁下只说一声可怜巴巴的‘谢谢’就完啦?”   方彧也仰着头笑:   “少校这是什么意思?到卧室门口了,还得请您进来,一起睡一觉?”   “噗——”   洛林脸色一僵,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咳!”   方彧关切道:“哎呀,你没事吧?”   洛林捶着胸脯,气息不定:“我的阁下,看不出来,您、您——您挺开放的啊!”   方彧一脸单纯:“是吗?没有啊,我觉得自己挺传统的。”   洛林:“……”   老道奸猾的洛林脚不沾地地溜走了,生恐再多待一秒,就会被方彧赖上什么似的。   方彧一屁股坐到床上,若有所思。   克里斯托弗出声:“方,他们似乎对您很不信任。”   方彧:“是啊……”   克里斯托弗:“可是这是不符合统计学的。如果他们查阅过有关您的统计学材料,就应当无条件地信任您才对。”   方彧:“人类一般不会这么思考问题。”   克里斯托弗:“那人类如何思考这个问题呢?”   “我们习惯于将个体分门别类,归纳到某个集团中,比如‘奥托人’‘外省人’‘政府官员’‘平头百姓’……”   “然后根据该集团的普遍印象,来指导自己如何处理与其中某个体的关系。”   方彧顿了顿,苦笑说:   “所以,他们怎么对待我,并不取决于我做过什么,而是取决于他们平生遇见过的公务员普遍做过什么——”   克里斯托弗:“……比如,‘管事的跑了’?”   “是喽。”方彧耸耸肩,直挺挺倒下去。   克里斯托弗欣然:“我明白了,方。正是因为……”   克里斯托弗突然打住。   方彧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连靴子都没脱下去,胸脯却有规律地微微起伏——已经睡着了。   克里斯托弗静静看了一会儿,控制床头灯熄灭、关掉温度过低的空调、又使窗帘自动合拢。   它没有手臂,不能帮她把靴子也脱掉。   **   短短几天的航程,方彧却并不好过。   她一边提防着周围的局势,担心生变,一边还要三天两头处理稀奇古怪的投诉——   “宝宝才不能喝那种劣质炼乳加面糊糊,是不是?会拉不出臭臭的,是不是?”   一个妈妈抱着小婴儿,把白花花的尿不湿怼到方彧鼻子下头。   方彧战术后仰:“对不起,但我们星舰上是不储备奶粉的。”   “为什么?不知道,或许是因为我们一般不招募六个月大的公民入伍吧!”   “那个破灯太亮了,我太太被晃得睡不着觉,方准将,您就不能把那破灯给拆了吗?”   一对老夫妇手挽着手来了,老头子愤愤地抱怨着。   “不说别的,真是浪费能源啊,世风日下。我们年轻的时候,大家都知道能源有限,需要珍惜,可不敢把灯那么大!”   方彧好声好气地解释:“是是是,我知道能源宝贵。不不不,千万不能拆。”   “为什么?大爷,那‘破灯’是防量子炮袭击的警示灯!”   “……”   送走最后一批投诉者,方彧浑身都瘫软了。   “呼!”她松了口气,把脸埋进手心里,“要命了,真是要命了……”   洛林嗤嗤地笑起来:“阁下,您知道吗?您的态度越好,来找您的人越多。”   方彧叹口气:“那我总也不能对着他们恶声恶气吧?好在,马上就到波塞冬要塞了,奶粉会有的,能关掉的灯也会有的……”   当日,舰队驶入军港。   按照惯例,兰波提督与方彧举行了简短的交接仪式。   兰波的影像出现在半空中:“方准将。”   方彧立正敬礼:“兰波提督。旗舰泰坦号代表我部一百四十七艘星舰,请求入港。”   兰波率先放下手,肃然说:“入港请求已批准。波塞冬要塞愿尽地主之谊。”   方彧:“泰坦号收到。全体,入港!”   大军缓慢地切入要塞轨道,如流星划过宇宙,带着血腥和死亡气息的壮阔和浪漫。   兰波已经改换了一副笑脸:   “方准将,我们都听说您在奥托的壮举了。少年英雄,一战成名啊!”   方彧:“下官才能短浅,这次也是狼狈不堪地仓皇而逃而已。多亏同僚们的一致努力,才侥幸没有更大损失。”   兰波笑道:“哪里,哪里,准将实在是过谦了,安达老阁下都夸奖您的能耐呢,说您比裴提督还强。”   他含义不明地咬紧“裴提督”三个字。   方彧莫名其妙:“裴提督……下官怎么敢和裴提督相提并论呢?”   兰波笑得很微妙:“在下失言,失言——咱们这些凭军功混口饭吃的,是不该和裴提督相提并论。”   方彧:“……?”   **   泰坦号下沉到港口,轰然拉下舷梯。   方彧第一个走下星舰。   离得很远,她就看见一个显眼的身影。   不显眼也不行,那乖巧的黑发妹妹头和大海般的深蓝色眼睛,实在很特别。   方彧心中一松:“小谢!”   陈蕤嘴上不说,眼睛也很诚实地亮了一下:“……”   谢相易快步走上前,来到她和陈蕤身前。   “你来了,安达阁下一直在等你——”   或许是心情并不平静,谢相易故意把脸板得比平时更厉害,对着方彧:“我带你过去。”   谢相易和方彧上了飞船。几分钟后,飞船在一个起落平台上降落。   两人下船,七拐八拐,拐进一间小别墅内。   谢相易敲了三下门:“阁下。”   门应声开启。   裴芃芃出现在门口,衔着一个与在奥托时别无二致的笑容。   “方准将,您来了。”她欣然道,“快请进吧。”   **   书房。环境很安静,几无人声。   裴行野独自靠在沙发上,端着一本大部头的《金蔷薇王朝:帝国史》,目光游离。   【序言】改革与革命交织的年代:奥托十九与海拉·杜邦   裴行野第二十八次低下头,假装在阅读,其实只是第二十八次重新扫视这个标题。   奥托十九的改革……改革……   他忽然想起,当年看过几本有关奥托十九的爱情小说。   海拉·杜邦和伊莎贝尔女大公,是常见女主人选。前者主要走相爱相杀流,后者是亦师亦母的权相和扮猪吃老虎的柔弱小皇帝人设。   也有干脆原创女主的,都写得非常跌宕起伏。   即使对里面的缠绵悱恻无感,也会被刺激的剧情吸引住。   末代皇帝其实在联邦言情小说里占据了不少的流量,翻拍的电视剧和电影也很多。   可能是因为相貌英俊,又死得早。   我长得也不错,大概也不会活很久。   但还需要一个有张力的女主来组CP……   裴行野打了个寒战。   他一般不会琢磨这么不要脸的事,但这本书实在太无聊了!   他定一定心神,第二十九次重新读,改革与革命交织的年代……奥托十九……   余光中出现一道幽灵般的影子,她挠了挠头,茫然四顾。   裴行野松了口气,啪地合上书,坚决扔到一边,露出笑容:“方!”   方彧:“裴提督,安达阁下呢?”   裴行野有些心虚:“窗帘后。你自己过去吧,我就不去了。”   方彧莫名其妙,只得向里走去。   丝绸窗帘拉得很严实,隔绝了内外光线,没有看见人影。   哗啦。她拉开窗帘。   安达:“!”   他抱膝蜷缩在玻璃窗的一角,光脑屏幕里是乱七八糟的期中考试卷。   浮在最上方的,是一个看起来写破防了的同学。他以凌乱的语法写了个断断续续的句子,不知为什么,居然谈到了霸王龙。   安达用力揉眉心,看起来比之前要暴躁。   “对不起。”   他靠着玻璃窗,动了动脖子,金发和阳光一起垂落下来。   想了想,他又对自己为何出现在阳台上,略作解释:“个人习惯。”   说完,他立刻跳了下来。   喜欢密闭性空间,据说是心里缺乏安全感的表现,但他看起来完全不像。   方彧想,没见过比他更不怕被人讨厌的人……   “期中考试结果怎么样?”   嗯,绝没有看笑话的心情。   安达嘴角一抽:“和以往一样,但不知道有多少人有机会拿到分数。”   方彧心里一沉:“……”   是啊,很多人可能已经死在袭击中。   即使拿到不及格,也没有机会把安达老师愤怒地挂到校园论坛里痛骂了。   安达似乎没有察觉,径自平静地说下去,像叙述一件离他很远的历史:   “我们系学生在转移时排序靠后,生存率不会高。”   他顿了顿:“海拉革命时,奥托十九为了抽壮丁,在大学里强制兵役。说是抽签,其实早有计划,理工科的学生留在后方生产,人文社科上前线扛枪。”   方彧短暂地庆幸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上阵扛枪”了。   “但由于帝政时期,银联大的人文院系有相当数目的权贵子弟,奥托十九又铁面无私,一视同仁,要求彻底执行。”   “此举遭到许多大贵族一致反对,还有人因此直接背叛了帝国,改投杜邦。”   “有人讲帝国笑话,说这叫银河系第一次人文主义革命。”   方彧:虽然缺德,还挺好笑。虽然好笑,但又有点难受……   安达步履轻快地绕过书架——   裴行野浑身一凛,啪地再次翻开那本《帝国史》。   安达的目光停留在裴提督琥珀色的眼睛上,微微偏过头:   “这本书的作者认为,奥托十九的改革为什么反而加速了帝国的灭亡?”   裴行野抿唇乖巧微笑:“我好像还没看到那部分。”   “这是序言的内容。”   “……”   裴行野沉痛地低下头,不吭声了。   安达掠过痛苦的裴提督,望向方彧,仍保持那种轻盈而可怖的口气:   “你这次在奥托的行动……”   方彧心里一紧。   安达非常平等主义,是无差别扫射,扫完裴行野就轮到她了!   裴行野是“奥托十九改革加速帝国灭亡”,她的问题肯定不会是这样概念、这样历史、这样飘忽。   她强行在奥托降落救人,属于自作主张,没向任何人报告。   安达虽然说过,他不插手她的军事行动。   但这件事其实不单单是一个军事问题,背后牵扯更加复杂……   “后续安置,途中补给,牵制兵力保护,还要防着他们自己闹事哗变。”   安达再次捏住眉心,口气克制:“非常麻烦,方彧。”   方彧一怔,有些狐疑。   安达如果只和她说“会非常麻烦”,那她应该不会起疑,这符合他的风格。   但这么具体的“后续安置”“途中补给”“兵力保护”“闹事哗变”……   他不是那种事必躬亲、爱抓细节的领导,对于军事并不了解,这不像是他会纳入考虑的事情。   她不禁怀疑地望向裴行野。   裴提督正襟危坐,低头拼命翻书,嘴唇微动,似乎是“既然看不下去,干脆就背下来吧”,纸页哗啦哗啦响。   看起来十分单纯无辜。   “……”   她转回头,试图从利益上给自己找点佐证:   “如果不救奥托,难道就没有麻烦了吗?肯雅塔会向我方推卸责任。到时候两方互相推诿,真假莫辨,舆论……”   安达冷笑:“肯雅塔敢这么做,就证明舆论没有那么重要。”   “舆论只不过是一道线,一道非常低的底线。只要不跌破这道线,很多时候,黎明塔可以不考虑这种东西。不然为什么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㈨ ㈨ . c o m   方彧沉默半晌,阴阳怪气道:   “……那真是很令人遗憾。”   安达看着她:“你很在乎民众的声音吗?”   “如果有人说话,那倾听者要保持注意力,我觉得这是基本的礼貌。”   方彧想了想,有些心虚道:“虽然这点上我从来做不到!”   安达还欲再说,裴行野忽然合上书,倒了半杯茶,递过去。   安达:“我不渴。”   裴行野莞尔一笑,不容置疑地推过去:“我知道。”   他接过水杯,默默闭嘴:“……”   裴行野这才转脸对着方彧,好声好气:“方,听我说几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31 08:40:16~2023-11-01 11:09: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65029283 3个;日读好书三百本、江涵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幸 50瓶;丫头~不哭 27瓶;五妹 20瓶;方血弑 18瓶;初眸 10瓶;风恬残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天穹之瞳(3)   ◎裴行野元帅接管军部◎   裴行野靠在椅背上, 肩臂都是松弛的,显得很放松。   脸上略欠些血色,眼底有淡淡的乌青,却因此更添几分温柔平和。   他声音也一般和柔:   “方, 我单纯就军事的角度看, 你有一个……小问题。”   声音有些低, 方彧身体不自主地前倾。   “下官愿意领教。”   裴行野:“不敢,我想你恐怕也发现了。”   “这次战役, 从战术的角度看,你打得非常漂亮灵活,但从双方心理上讲,你却一直很被动。是不是?”   “……是。”方彧老老实实承认。   裴行野嗓音温和,:“他进攻,你全副精神地考虑如何逃走。他击落了星链,你费尽心机去阻止——你心态上先被动了, 始终没有掌握住主动权。”   方彧深以为然:“是下官过分软弱了。”   裴行野笑起来:“软弱?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 这叫仁慈, 不是软弱。我知道有句古话叫‘慈不掌兵’, 但这说得太没人情味,我不喜欢。”   方彧默然:“……”   裴行野转头看向安达:“安达先生。”   安达捧着茶杯,没好气地一口接一口喝个不停,像个泡泡茶壶。   “干什么?”   裴行野笑说:“劳驾您出去待一会儿吧。”   安达瞪圆了眼:“……!”   好在,安达教授还算有涵养, 虽然从自己的家里被撵了出去, 却也没说什么, 只捧着小茶杯, 气势汹汹地摔上门。   砰!   裴行野不以为意, 回过头:“你是怕旁人说你‘妇人之仁’吧,方?”   方彧一愣,被戳中心事:“裴提督,您怎么什么都知道?”   裴行野莞尔:“安达先生曾对我说过,历史上许多掌握了权力的女性,往往会比男性显得更具侵略性和野心,因为什么……什么效应。”   他苦笑一下,按了按额角:   “嗐,记不清了。总之,她们中许多人,或许是被迫出演了这样一个侵略性的角色。”   “我不太熟悉历史,杜邦夫人还是熟悉的。她真的是那种好勇斗狠的性格吗?我并不认为如此。”   “只是因为她一旦表露出,哪怕一丁点,诸如温和、审慎之类‘女性化’的特质,此后所有的行径,都会被蒙上一层‘女性’面纱再解读——”   “今后,她若宽和,同僚会说她‘妇人之仁’。她谨慎,上司会怀疑她‘优柔无断’。”   “人们会因她的仁慈而质疑她的力量。”   “自然,她只能强迫自己比男性更有侵略性、更刚毅果决。”   裴行野看着她,神色温和:   “军部是个保守主义盛行的地方,一个年轻的女军官往往没有机会去担忧这个,就已经埋没无闻,或者成为同类了。你能开始担心这件事,说明你已经走了很远,却还没有太多改变……这是好事,是一种新的希望,方。”   方彧半日说不出话来。   许久,她才真心实意道:“我明白了,谢谢提督。”   裴行野笑了:“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方彧也不由笑了:“您明明什么都说了。唔,我还有一个问题。”   裴行野:“嗯?”   方彧:“您为什么总知道别人在想什么?”   裴行野哑然:“哎呀,难不成这是件好事吗?”   方彧:“怎么不是好事?多有用的技能啊。我这辈子迄今为止最大的痛苦,就是总猜不出别人在想什么——如果我能搞清楚肯雅塔的思维模式,或许奥托也不会遭此一劫。”   裴行野深深看了她一眼:   “一颗行星有它的寿命,奥托是寿终正寝的。这不是你的错。”   方彧愣了愣:“……您又知道我在想什么。”   裴行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正此时,门外响起敲门声。   哐哐哐!干净利落的三下。   “对不起,你们谈完了吗?”一道慵懒冰冷的声音。   虽然他问的是“谈完了吗”,但裴行野很清楚,这是因为安达从小受到刻板的训练,本能地讲礼貌,他内心的实际含义大概是“哔——你们有完没完了?”   裴行野立刻收住话头,起身开门:“怎么了?”   “总长。”安达没好气道,“回信了。”   裴行野眉梢一跳。   方彧虽然匆匆“营救”了总长先生,但还没来得及谈条件。   ——绑匪绑架了人质,扔在自家车库里,却因为太忙,一直没有谈赎金问题。   按理说,安达早就该计划着去和巴特蒙好好谈谈了。可不知为何,他对见巴特蒙这件事,一直非常回避。   前不久,在拖无可拖之际,他才咬牙给巴特蒙写了封正式的书信,极其隐晦地提及了政变之后的很多问题。   如果巴特蒙心思细腻、思谋深远、悲观主义,便自然能领会,自己能从奥托之变中完好无损地逃脱,是凭借谁的力量,又要为此支付一笔多么不菲的安保费用……   遭逢忧患之中,身处他人之手……   他当然不可能像几个前任那样,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快乐总长。   裴行野:“总长先生同意见您了?他明白您的意思了吗?”   “同意了。没有。”   裴行野点头:“我也觉得您那封信写得太隐晦了。他果然看不懂吧?”   “不知道。”安达说,“我只是感觉他没看懂。”   裴行野没有提出质疑,又点了点头。   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安达的感觉一般都很准。   更何况,他一直挺看不起巴特蒙,那人脑子不太灵光,真不知道安达为什么看中了他。   “如果对方不清楚我们的来意,我去就没什么用了。”   安达回过头:“方彧,您最好跟我走,一起去拜见一下那位巴……什么先生。”   “……”方彧轻声说,“巴特蒙。”   安达似乎被自己逗笑了,轻笑一声:“是,巴特蒙总长阁下。”   方彧心想,这是胡萝卜加大棒。   安达显然只打算以理服人地和总长先生说好听的话。   可如果巴特蒙还是搞不清楚自己的位置,坚持要乾纲独断,不把安达放在眼里,那就让方彧代表军方,用大棒直接敲晕他。   这就是一次无声政变的简单教程吗?   方彧心情复杂地想,都是当初拿书拍晕舰长这个举动,太不吉利了……   从此往后,她似乎不是在威胁总长,就是在欺骗元帅……   她的职业生涯才一开始,就这么没有政治道德吗?   ……唉。   安达进了门,开始整理物品。他认认真真把自己的本硕博学位证、获奖证书、课题论文整理好,统统塞进了一个文件夹里。   方彧一愣,安达的举动和她的设想不符:“您……带这些东西干什么?”   他不是去抢班夺权搞政变的嘛?   ……没见过带着毕业证书去政变的。   安达抬起头,眼眸如冰,平静而无辜:   “我只是要找一份工作。当然要让总长先生……对我的情况有一个基本了解。”   **   安达当真就这样夹着一袋子毕业证书去“找工作”了。   巴特蒙总长早被兰波提督请进了要塞的官邸。   波塞冬要塞位于北海大区,是个苦寒无春的地方。   这颗行星全年平均温度在零下一百摄氏度以下,依靠可控核聚变烧石头,也只能勉强分割出“寒季”和“稍微不那么寒季”。   雪花悄无声息,落在纯白色的官邸建筑上,巨幕玻璃隔绝了内外的寒暑。   安达下了车,轻轻打了个哆嗦:“这可真冷啊,也有人居住吗?”   方彧挠了挠头:“属下的家就在波塞冬要塞。”   安达一愣,半日说:“寒带气候如何影响居民性格和社会形态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您待会有时间吗?”   方彧愕然:“……”   什么?不会又要抓住她做社会调查吧?   抓着一只羊拼命薅羊毛,你数据有普遍性吗……   正此时,兰波提督迎了上来,殷切道:“小阁下,方准将。”   “小阁下?”   顷刻间,安达从休闲模式的面无表情切换为工作模式的面带微笑,反问道。   兰波的脸色一白:“属下糊涂,说顺了嘴,请阁下宽宥。”   安达冷下脸,点点头:“通报进去了?”   兰波肃然:“是,阁下,那个白鸽会的大头鬼猖狂得很。属下按您吩咐,只通报了您的名字进去,结果他说自己‘忙得很’,哪有功夫见您这种——”   他嘴角抽搐,低下头,不敢往下说。   安达:“帝国余孽?”   兰波愤愤道:“一个提线大头娃娃,还把自己当成个玩意了!属下再三说了,他才拿腔作势地应允。”   专注于“找工作”的安达看来并不很在意这些:“方,你先不要进来。”   他转了转手中的保温杯:“听我喝水为号。”   **   要威胁就直接威胁好了,为什么还要搞“喝水为号”,这种古老又戏剧化的把戏?   方彧虽然对安达这种幼稚行径不以为然,却只得充作唱白脸的角色,带着“五百刀斧手”,退到帷幕后。   安达挺正经地理了理领带,走进巴特蒙的书房。   “安达教授,你好你好!”   巴特蒙带着浮皮潦草的热情。   安达很守应聘者的本分,努力收敛了那种高高在上的表情,与巴特蒙握手。   他一旦去除了高傲这种元素,就显得有些内敛阴沉,好像时时刻刻在紧绷着、思索着什么。   “……听说您在奥托遇险,家父很是担心。”   沉默许久,安达才沉声说,语速非常缓慢。   巴特蒙:“哦,这是不敢当,我是有惊无险,这就显出平时得人心的好处来啦。”   “是方准将听说黎明塔危急,立刻派兵前来保护我……”   总长先生正为这位家姓显赫的访客感到头疼,烦恼没有政绩可以唬人,忽然想起这一桩值得吹嘘的事。   他忙略加想象、加以发挥,眉飞色舞地讲起方彧“救驾”的殷勤态度。   “……方彧那孩子泪眼汪汪看着我,抓着我的胳膊就不松手,说,如果阁下有个三长两短,下官岂不是辜负了全联邦的人民吗?”   “我赶紧安慰她,没关系,肯雅塔之流能奈我何,我好着哪。”   “她还直说哪,我对她有知遇之恩,实难报答,万死不辞……”   “阿嚏!”   门外传来一声莫名其妙的喷嚏,总长并未在意。   巴特蒙全副精神集中,热情洋溢地讲故事,同时观察对面人的神色。   安达低眉默默听着,虽然不置一词,表情也八风不动,却时不时连连点头,到紧要关节,眼中更是频频流露出向往之色。   巴特蒙心情大好。   他从前只听说,老安达的长子是个非常有性格的人——   “有性格”,对于一个贵族子弟来说,很难说是句赞美。   多半指这人是个纨绔,且纨绔的方式不走寻常路,还不服他爹的管教。   不过现在看来,这人也不是传言中那么不好对付嘛。   就是个很内向、很羞涩的年轻人,因为不擅长交际,又喜欢自矜身份,所以只能一直板着脸装冷酷……   这种年轻人他见得多了……   “安达教授,您总不是来给我写传记的吧?哈哈。”   巴特蒙开了句玩笑,他知道安达在大学工作,大概是会写书的。   安达表情微妙了片刻:“不是。”   “那您是来干什么的?”巴特蒙将身往后一仰,“我是个爽快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   安达似乎对这句答复很满意,松了口气般,刚刚张开嘴:“……”   巴特蒙没注意,继续说:   “说实话,我过来之前听过您不少的闲言碎语,什么您能把方圆一百里的鸡都吓得不敢叫啊,什么您一说话就令人很尴尬啊——我还挺害怕见您的呢,哈哈哈。”   “但是没想到啊,我一见到您还觉得挺亲切的,感觉就像我家孩子……我孩子今年二十四,哈哈,比您稍小一点,稍小一点……”   “他和你一样,哎呀,像他妈,不像我,天天说自己社恐,就爱躲在房间里玩他那手办娃娃。别看他在家那个熊样,结果看到陌生人呢,还拽拽的冷冷的,倒挺有风格,一大堆小姑娘小伙子喜欢他!”   安达:“……”   他有点不易察觉的崩溃,轻轻吸了口气。   前期背调的时候,就已经了解了他这方面的特点。   ……巴特蒙是个特别喜欢说话的人,跑题的能力也很强。   看来,想把话题潜移默化地引导过去,比较体面地表达主旨,已经很困难了。   他在这方面不是很擅长……   算了,这些细节不重要,启动方案二。   “哦,对,我们刚刚说到什么来着?”   巴特蒙挠了挠头。   安达涧山抬起眼睫,缓缓地说:“说到了,我是来求职的。”   巴特蒙:“求……?”   “我问您。”   窗外划过一道闪电,陡然的炫光中,应聘者倾身按住桌面,反客为主。   “第一个问题。您考虑过后路吗?”   巴特蒙:“呃,后路?”   安达不耐烦般蹙起秀美的眉心:“奥托动乱后,您不幸没有死,活了下来。活人要费心考虑以后——您打算怎么办?”   巴特蒙愣住了:“呃,军事政变怎么可能成气候,用不了多久,各大区的提督们就会……”   安达打断他:“错。”   巴特蒙:“!?”   安达继续问,像酷吏拷打逼问,又像是良师谆谆善诱:   “没有什么提督会为您卖命。某种意义上说,目前只有两种提督。哪两类?”   ……他要造反了吗?   巴特蒙觉得荒唐,现在发生的一切,都非常荒唐。   可就像有一只手在牵引他,有一股雷霆般的力量在逼迫他,他居然荒唐地顺着安达的思路努力思考,试图回答这个荒唐的问题。   “叛乱的人,呃,和政府军……”   “还是错。”安达痛惜地说,似乎恨铁不成钢。   “有两种提督,一种是肯雅塔的人。”   “另一种,是我的人。”   巴特蒙嘴唇翕动,半晌,吐出一个字:“……啊?”   安达看着他,目光殷切而诚恳,像是看着一个单纯的孩子:   “您明白了吗?”   “您只剩一条路了,我为您指明它——您雇佣我吧,做我的代言人。”   每个字都是真诚的,但组合在一起,怎么像是……威胁。   巴特蒙无声地在心里想,逼宫!这是换了一拨人在逼宫!   救驾,快来救驾……   他嘴里吐不出一个字。   安达见状,眉眼一冷,默默拿起桌上的保温杯。   他拧动瓶盖,螺旋在一节节脱开,伴随着嘎吱声,他冷淡地说:   “阁下,这没什么不好的,我不会干涉您太多日常性的事务……”   “一,您不要在工作关系外与某些人,不管是帝国的遗老遗少,还是陆银河之流,有太多的私下的来往。我会注意这一点。”   “二,战争时期,军部的预算,希望您批得麻利一点。”   安达容色沉静,端起水杯,好像他还在讲台上:“三,裴行野元帅接管军部。”   巴特蒙:……我去了,我去了。   怪不得……方圆十里的鸡都吓得不敢叫了!   话音未落,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大门一开,一群士兵冲了进来,团团包围了他。   然后,一个橐橐的靴跟叩地声响起,比之先前的整齐划一、铿锵有力,这个声音有点懒怠拖沓。   方彧弯腰从门后钻出。   她向前几步,从腰间拔出配枪,虚叩着扳机,一回生二回熟,指向总长阁下。   巴特蒙:“……”   方彧:“……”   巴特蒙想起刚刚自我发挥的精彩桥段,什么泪眼汪汪的方将军之类的……对方多半是听了个全头全尾。   尴尬,死一般的尴尬在空气中蔓延开。   方彧咳嗽了一声,善良地别开眼,装没看见。   安达挑眉:“阁下,怎么样?”   巴特蒙悲哀地戛然改口:“您的要求,全都是为了联邦的利益……我、我不是不能理解。”   “前两条都好说,只是……这个裴行野提督的事情……平白无故提衔,是不是对他,对他也不太好?”   安达:“现在没有功劳不要紧,就快有了。”   巴特蒙战战兢兢:“不知道您是什么意思?”   安达打了个响指,一片星图出现在半空中。   方彧不由一愣。   这是一张非常标准的军事星图,而且已经完成了初步军事布局。   乳白色的星河之中,用蓝红两色标记了敌我两军对垒的战场。   数条繁复错杂的出兵路线,沿着星河的轨迹延伸、闪烁。   那过分细致精巧的格局排布,那克里斯马式披靡犀利的风格——   这是裴行野的手笔。   方彧一眼就能分辨出这样有特色的军官的风格。   安达肃然说:“阁下,考虑到当前局势,这是我们目前阶段的战略目标——”   “在蓝母星-奥托-波塞冬要塞一带阻击敌军,使之退却,将阵线维持在北海与三女神大区交界一带。”   说着,他用手指拂过星河璀璨。   他指尖扰动过处,星辰分崩离析,化作万千光芒。   作者有话说:   周五组会,在忙着临时抱佛脚,没写出多少orz 第55章 沉眠日冕(1)   ◎不可侵犯,天然正确◎   次日, 军部会议。   “安达先生认为,我们的战略目标应当是——”   “在蓝母星-奥托-波塞冬要塞一带阻击敌军,使之退却,将阵线维持在北海与三女神大区交界一带。”   当晚的军事会议上, 裴行野再次重复了安达的论断——   当然, 鉴于安达的军事水准大概还不敌一位勤恳的p社玩家, 到底是谁在重复谁的论断,还颇可考证。   反正, 裴提督便如此狐假虎威地说:“为了达成这一目的,我们需要……”   方彧坐在长桌的末席。其他几个座位上,除了次席的兰波,都是以远程投影方式与会的提督们。   卢守蹊、欧拉、德拉萨尔,安达系的将官齐聚一堂。   裴行野比往日更神采飞扬些。他没有笑,但也并未掩饰眉眼中的热烈激情。   方彧想起他时常流露出那种疲惫的、倦怠的,乃至空洞的表情, 一时竟有些惊讶。   似乎唯有不绝的战火, 才能重新点燃他的生命力。   “……大家有什么问题吗?”   裴行野解释完战役方案, 环顾四周, 恢复了温和的神气。   兰波沉吟片刻:“提督的方案很细致,但有一个部分我没听懂。关于蓝母星一带……”   他伸手拨弄星图:   “那里物质稀疏,天生是好战场,易攻难守,可您分配过去防守的兵力呢?——这种兵力分配, 是不是少了点?”   裴行野温和地笑了:“并不少。至少, 我们还有太阳。”   兰波愕然:“太阳?”   裴行野:“不错, 蓝母星的唯一恒星, 人类最原始语义下的‘太阳’。”   他昂起下颌, 罕见地露出一点凌厉的傲气:   “这次战役的代号,是‘后羿计划’。”   “……”   许久,会议室内一片死一般的沉默。   兰波挤眉弄眼,表示不满。德拉萨尔张大了嘴,像是下巴脱臼。   卢守蹊和欧拉警惕地也互视一眼。   半晌,卢守蹊才沉声说:“提督,您是要‘射日’吗?”   裴行野并未回答,而是转头望向方彧:   “方,如果想摧毁一颗恒星,有什么可行的方法?”   方彧:“从理论上说,其实有很多方法。最简单的,只要破坏粒子链,诱导一次超新星爆发就好了。”   “太阳的质量恐怕不够吧?”   欧拉问,他居然认认真真考虑起“摧毁太阳系”这种事情来了。   方彧:“用大当量的裂变核弹,只要保证当量足够,那就……”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可是,蓝母星上还有人。”   兰波懒洋洋附和:“是啊提督,那可是母星——那些家伙把母星的水和土都奉若瑰宝,你这一下子要炸她,舆论会怎样?”   裴行野语气柔和:“蓝母星上目前只有考古所工作人员1902人,偕同家属三千余人。可如果将战线拖延至奥尔特云附近,那边境带上就有六亿人。”   “方,你觉得哪个更好转移一些?”裴行野仍很温和地问。   方彧:“……”   “至于什么母星的水与土,”裴行野淡淡说,“这是政治问题。安达先生并没有异议,我们军人也不必替政治家操心。”   兰波:“……”   卢守蹊沉声说:   “各位,提督说得没错。我们只负责作战,寻求一个对部下损伤最小的战争计划,才是我们的责任。”   兰波讥讽道:“哦?既然卢提督这样大义凛然,那你去‘射日’吧。看看到时候谁遗臭千古。”   卢守蹊说:“不才如果奉命,自然会不恤虚名、义无反顾。”   兰波阴阳怪气:“没有一头牛的人,才会说愿意为人类牺牲一头牛呢。”   见两个人又要呛起来,欧拉忙下场和稀泥:   “要我说,这也未必是什么遗臭千古的事情。这种作战方式前所未有,做好了,可是能开宗立派,在课本上留一大章节的。”   方彧不由沉吟。欧拉所说的,正切中她的心思。   毁灭恒星级天体——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尝试过这种战术方针。   单就目前敌强我弱的局势来看,这也的确是天才般的构想。   不但能够在最大程度上消耗敌人的有生力量,而且超新星爆发带来扰动,更为流亡政府提供了一道天然的长城屏障。   日后如有需要,甚至可以在此建立人工要塞,那可就是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只是,一旦这种战术实践成功,其杀伤力和破坏力,也必然与此前所有的恒星级战役不可同日而语……   如果今后的将领都学会了这一招,一言不合就炸恒星……   人类目前控制的这点宙域,能有几颗恒星可炸,人类还有几天可玩的?   众人果然一片哗然。   德拉萨尔粗声粗气:“裴提督,如果没人愿意干,那我干呗。”   欧拉:“听说蓝母星的风水很独特,是钟灵毓秀的宝地,下官也一直想去看看。”   方彧的目光划过众位提督,看到一张张或压抑、或热切的面庞。   做某种崭新战术方针的第一个执行者——这的确是很大的诱惑。   方彧望向裴行野。   他仍显得那么温和,甚至有点儿甜美——   究竟该用何种词汇描述他?是手捧普罗米修斯火种的开拓者,还是撬开魔盒的潘朵拉?   “大家的心情我懂得,但这个战术方针前所未有,首次执行,恐怕需要很强的应变能力。”   裴行野温声说:“方准将。”   方彧愣了愣,直到兰波在桌底踹了她一脚,才呆呆起身:“……阁下。”   “我任命你为‘后羿计划’的第一执行人。”   方彧:“?!!”   在众人的目光中,她不知怎的,居然抬手敬礼:   “属下遵命。”   **   “小阁下,您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引爆太阳?一颗恒星?”   洛林紧亦步亦趋跟着方彧,语气和体态表现每日更新揉揉雯寇口群抠抠群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得很激动,但那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却如常云遮雾绕,像冬日雾霾下的天空。   方彧自顾自地若有所思:   “从理论上说,当然是可行的。但是……有一些实际上的数据,可能需要到现场测定啊。”   “什么,准将,您还要到太阳爆炸的现场去?!”   在一旁写文件的帕蒂中尉一蹦三米三,加入了四肢乱舞神情激动的队伍。   “唔……”   方彧继续往前走,边走边思索,只是身后跟了两个手舞足蹈的尾巴。   “我得去一次蓝母星。”她突然说。   洛林和帕蒂:“?!!”   片刻死寂,洛林肃然说:“那里如今可是政变军控制的区域啊。”   帕蒂:“您是打算单枪匹马到前线去吗?”   “对啊,那里是前线……应该带些军队。”她摇摇头,又否定了自己,“不行,敌人的空天侦查能力很强,大军调度就是打明牌了。”   “……”   方准将面容平静,两眼无神,显得有些呆头呆脑,犹如风永不吹拂过的深水。   一阵诡异的沉默。   洛林咧了咧嘴:“虽然不能带大军,带一两个保镖总没什么问题——下官倒是恰巧对这人类的子宫颇为好奇。”   帕蒂也忙道:“下官也喜欢看《探索蓝母星》,母星有几个大洲,下官都能背下来——很希望有机会实地考察一下。”   方彧笑说:“你们两个的话,我当然……”   “方。”一个懒洋洋的声线响起,胆大妄为地打断了她,“算我顾某人一个呗。”   方彧一愣,转过头。   顾舍予洒脱松弛地笑着,黑发扎高,两手背在身后。   看起来已经恢复正常了。方彧的第一反应是如此。   “你说过,要带我回地球的,不会是哄人的话吧?”   方彧下意识看向洛林:“……”   洛林皱起眉,冲她暗暗摇头。   方彧转过脸,温吞道:“……当然。你应该比谁都了解母星吧,我正好需要一个向导。”   洛林暗暗咬牙:“?!!”   顾舍予得意洋洋瞥了洛林一眼,嬉皮笑脸地一躬身:   “是,她身上的每一个沟壑下官都曾踏足——毕竟,母星可是在下风情万种的初恋呢。”   洛林无声地切齿:“……”   居然胆敢在纯洁不谙世事的小阁下面前,使用这种黄色修辞。   顾舍予又翘着尾巴溜达到帕蒂身边,若无其事地问:“中尉,大洋洲是大洋还是大洲?”   帕蒂:“???”   还有……叫这个名字的大洋或大洲么?   “哎呦哎呦,《探索蓝母星》中尉可是白看了。”   顾舍予沉痛道:“不才恰好是审稿之一,记得片中特地讨论过这个问题!”   帕蒂和洛林一起咬牙切齿:“?!”   成功犯了众怒,顾公子拍拍屁股,喜滋滋离开。   顾舍予颠颠地来,又颠颠地去,不带走一片云彩,只留下一地鸡毛。   洛林冷冷瞥着他的背影:“阁下,他是顾歌的儿子、顾歌支持量子教、蓝母星又是量子教的老巢——综上考虑,下官认为您不应该带他去。”   方彧笑说:“洛林少校不会是担心他不利于我吧?”   “他妈是怎么死的,您自己也清楚。”洛林生硬地说。   方彧歪着脑袋:   “这样说来,您是裴提督的旧友、裴提督和安达连枝同气、是裴提督力荐您到我身边的——您弃准元帅于不顾,却到一个没前途的女将官麾下,是不是也很可疑的样子?您是裴提督派来盯梢的眼线吗?”   洛林语塞。   半晌,他干巴巴说:“谁说阁下没有前途?”   方彧温和笑笑,抬起手,指尖覆上洛林的手背:   “我相信顾舍予。即使信错了,也没什么——这不是还有你么?”   说完,她拍皮球般,轻轻拍打两下少校粗糙的、布满疤痕的手。   洛林打了个古怪的寒战。   方彧双眸微敛:“何况,他真的知道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洛林一愣:“您不会是说……量子教吧?”   “不,是马门溪龙。”方彧正色,“你知道马门溪龙的粪便有多大吗?”   洛林:“……”   **   银河联邦大学的临时校舍,位于星舰“拿破仑”号上。   走廊里铺满了学生的铺盖卷,几乎没有落脚的余地。   年轻的学生们挤满了每一个走廊,空气中三步一浮屏,五步一光脑,大都还在关注着奥托的状况。   “肯雅塔大元帅再次严正声明:星链‘海姆达尔’的坠落,纯属技术失误,并非分裂分子所污蔑的‘蓄意撞击’……大元帅对造成的伤亡表示遗憾……”   “第一批无政府人道主义救援队已抵达奥托,奥托现状直击——惨不忍睹!”   “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哇……”   “您现在看到的这位哭喊着要母亲的女孩,再也无法如愿了——她的母亲在最后关头将孩子推出了倾倒的建筑,自己却被掩埋,失去了生命……”   “……”   叽里呱啦声响成一片。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资格最老、关节炎发作得最厉害的老教授,才能混一张行军床睡一睡。   天体物理学院的许鸣教授,就是在行军床上被唤醒的。   “真是抱歉,打扰您老了!只是,方阁下想见您一面,这个时间安静。”   传话的女尉官笑眯眯的:“请您跟我来吧。”   许教授的脑筋缓慢转动——方阁下?   哦,是那个总在第一排睡觉的小女生方彧。   如今已经是“方阁下”了……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时也,运也!   他很文学地想着,摸过拐棍,蹒跚地跟着女尉官,走进了一间办公室。   方彧坐在办公桌后,若有所思地望着天。   除了一身将官的蓝色制服、肩头一颗冷银色六芒星肩章,她和当年并无什么不同。   小说里一般会说某人“眉目间沾染了杀伐的气息”,可她没有。   ——仍旧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黑而柔软的发丝垂落在耳畔,形成凌乱的弧度。   连倦怠着打哈欠的神色……也一如从前。   “许老师。”方准将站起身,“您坐。”   许教授战战兢兢坐下:“方阁下,您叫我来,不知道有什么事?”   方彧微笑:“是这样的,我希望您能跟我出趟差,测几个太阳内部聚变反应的数据。”   许教授一愣:“太阳?测太阳的数据做什么?那个星系的生命已经走到末程,和我一样。”   方彧笑了笑,用手一推。   一张纸质的保密协议被推到许教授眼前。   纸,居然是纸……如果说母星走到了枯槁的年岁,那纸张的生命就业已垂危——   这是多久以前的老古董了!   据他所知,目前的联邦,只有最高级别的一级保密项目,才会存留纸质的保密协议。   他参与的上一个一级保密项目,还是奥托陨落的星链改造工程——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谢诠当时还在位。   许教授感到一阵战栗。一股奇怪的欲望正驱使着他。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颤巍巍的手,抓住笔杆,在协议上签上古体名字。   方彧看着他签完字,才慢吞吞说:“……老师,我们要引爆太阳。”   许教授用力写完最后一笔,擦了擦头上的汗:   “哦,引爆太……引爆什么?!!”   **   方彧接下来说的话,许教授通通没听进去——   就像当年他在讲台上吟过的诗,方彧也一首都记不起来一样。   引爆太阳!引爆太阳!引爆太阳!   他浑浑噩噩地离开办公室。   帕蒂中尉收回目光:“许教授好像很吃惊。”   方彧打着哈欠:“毕竟是人类的故乡啊。”   帕蒂眉眼间浮上一缕忧色,倒出半杯茶:“我们的兵力到底还是不足吧,准将?”   方彧趴在臂弯上,舒服地呢喃一声,像一只懒猫:“嗯。”   “这次即使能通过这种手段成功,”帕蒂喃喃说,“下次怎么办呢?难不成……要动员预备役吗?”   方彧的脑袋在臂弯里蹭来蹭去,声音发飘,思路却很清晰:   “还没到那个地步——如果这一仗能稳住战线,海拉和北海军官学校都会在咱们的辖区内,应该会先动员两校的学生。”   她顿了顿:“不过,学生数量有限。下一步肯定是继续动员,征召预备役。”   帕蒂:“啊……”   方彧一愣,稍稍抬头,露出一双眼睛:“你怎么了?”   帕蒂苦着脸:“我爸爸也参过军,恐怕在预备役范畴内。”   方彧眨了眨眼。半晌,她低声说:“我弟弟就在海拉军校。”   帕蒂默然:“……”   她知道,她的准将虽然对许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在乎下属对她用没用敬语尊称、也不介意士兵敬礼的时候中指与大臂的角度,甚至有人当面说她坏话,她也一笑而过,却对另一些事又格外有原则。   她连自己的弟弟都不管吗?   “我们能赢吗?”良久,帕蒂才问。   方彧:“现代战争已经不是考验将领谋略的时代了,战争背后是政治机器的运作。谁能最终获胜,不取决于一场战役的智谋如何百出,而取决于谁能动员更多的力量投入战争。”   帕蒂:“……那么,谁能动员更多的力量?”   方彧伸个懒腰:“这就是政治家的事情了,你得看着安达。”   她沉吟片刻,平静地说:   “唔,人们出于某种心理,往往喜欢追求将星式的人物,觉得战无不胜,全是因为他们的智慧。其实,像安达这些决策者、社会上交税的群体,都和将领一样,处在军事环节之中,甚至远比一个将领在战争中发挥的作用大。”   帕蒂噗嗤一笑:“这又是什么论调?”   方彧挠了挠头:“有什么问题吗?”   帕蒂:“虽然下官说不出什么问题,但您是个将官哎——哪有正经人会鼓吹自己的职业不重要啊?”   “哎呀,哈哈。”方彧笑了两声。   她说着懒洋洋站起来:   “不行了,我得去睡觉,快要困死了——晚安,帕蒂中尉。”   帕蒂:“晚安,准将。”   **   三日后。   科考舰“雅典娜”号辗转太阳系数个位点,终于大体完成了对太阳的数据采集。   因为太阳系目前处于军政府武力控制范围内,星舰的行动十分隐蔽仔细,尽量不显得很怪里怪气。   方彧和许教授又对数据进行了数日的分析评估。   许教授:“按照现在的当量计算,一旦引爆太阳,大概会在八至九秒的时间内波及到蓝母星——一场漂亮的末日烟花。”   方彧垂着头,凝神思索:“应该不会波及到外围星云吧?”   “有柯伊伯带哪,阁下——啊,母星时代人类的星海长城啊!”   方彧默然:“……”   “理论上都没问题了,”许教授揉了揉眼,“只是,如果你打算直接用推进器,像发射行星际导弹一样,把核弹推到太阳里……”   “从能耗的角度来说,太浪费了。”方彧接口。   许教授点点头:“做这一次倒没什么——搞这个的,连死活都不计了,当然也不会考虑成本。”   方彧沉默半晌,突然灵光一现:“如果用量子弹射呢?”   量子弹射目前只应用于小型物体,一般承载的物体就是人——但如果能将其载荷提升到能承受大型武器的程度……   许教授一愣,皱巴巴的脸上现出惧色。   他像看着什么怪物一样瞪着方彧,磕磕巴巴说:   “……量子弹射?你、你,你炸掉母星也就算了,你还想搞什么?你怎么不干脆毁、毁灭宇宙呢?”   方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如果能将恒星级武器与量子弹射结合起来,那这种恒星级新型武器之于目前的人类社会,杀伤力似乎太强了一点。   或者……仅做威慑之用?   不,也不行。所有自以为的威慑,都将通向失败的终局。   一切曾“慑”住人类的图景,终成无比凛冽的真实。   天并不冷,方彧打了个寒战。   她垂下眼睫,用力把这种大毒草掐灭在萌芽中:“……”   **   完成初步测算后,方彧立刻派帕蒂中尉送老教授回去。   这里毕竟是敌军控制范围,一旦老爷子出了三长两短,她可没法跟银联大交代。   许教授临走前,瞧着方彧的脸半日,欲语还休,叹了口气。   “方准将,”他干巴巴说,“你真应该去读个历史、哲学、文学之类的专业。”   “……为什么?”   老教授恳切道:“文科生,到底杀伤力小啊。”   方彧:“……”赤裸裸的学科歧视。   老教授继续摇头,捶胸顿足:   “唉……没有给你多发点奖学金,让你去乱打小黑工,以至今日……是我们学院的过失!是我们的过失!早知如此,我把奥托的房子卖了,也要资助你一路读到博!读到博啊。”   方彧在老教授波浪般的声线中迷失了方向。   好消息:有人要资助她读到博。   坏消息:是为了让她不犯罪。   她觉得老教授操心过头,什么恒星级武器,她也就脑嗨而已,当然是绝对不会付诸实践的……   当然不会。   于是一转过头,方彧就把老教授的言辞恳恳抛诸脑后了。   她暗暗思索,还得去一趟蓝母星。   不但是为了唠唠叨叨的顾舍予,蓝母星还有几千名考古所的工作人员及家属。   必须想办法将他们悄无声息地转移走。   **   蓝母星。   一艘小型星舰缓缓切入大气层,白色尾焰划破母星混沌的空气。   “这就是母星啊!这居然就是母星!”   离母星越近,方彧的状态越接近——用洛林的词汇来形容——狂躁。   她和顾舍予双双不顾堪忧的空气质量,等到高度允许,便直接跑到了甲板上。   “阁下,”洛林从舷窗里探出一个脑袋,“您喜欢沙浴,也不至于在这里享受吧。”   方彧仍很激动:“可这里是母星啊!”   洛林:“母星又怎么样?”   顾舍予一拉方彧的手臂:“方,你看,那个!”   方彧瞬间转移注意力:“啊,是那个!那叫什么来着——南极?”   “……”   洛林扶住额头,吐出一口带着沙土的气,一脸弃疗:   “呼……我呸!”   **   星舰减速,悄无声息地降落在一片无垠惨淡的雪原上。   雪原上似乎没有生命遗迹,只有大片的白色,让人几乎要雪盲。   唯有不远处的陆地上,躺着一架巨大骸骨。   白骨如山,却并不透出阴森气质,反而只留下无比温和的、平静的历史气息,像一本古旧的书。   方彧不禁屏住呼吸。   顾舍予忽然正色:“方,南极洲有许多巨鲸的遗骸。”   方彧一愣:“那是鲸?”   “蓝鲸。”顾舍予沉声说,“古生物学家认为,鲸类是五千万年前重返海洋的偶蹄目的后代。他们原本不属于海洋,却以霸主的姿态降临到新的生态位。”   方彧不觉凛然,轻声说:“……就像人类这样荏弱的物种,原本也不该属于太空。”   顾舍予目视远方:“蓝母星晚期,十八星舰的人类殖民者,通过强制混血令,在走向太空的途中完成了第一次大融合。从此之后,才有目前语境下的‘人类文明’的存在。”   方彧看向顾舍予——他的嗓音本来清越,只是最近有些沙哑。   “自那以后,人类文明就成了一个神圣的词汇。”顾舍予说,“不可侵犯,天然正确。”   方彧低声说:   “为了人类文明,就像大革命年代‘为了法兰西’一样,总是一句很好用的口号。”   顾舍予:“在母星久了,我有时候会觉得好笑。我们的人一旦提到‘人类文明’,就热泪盈眶、不能自已——人类文明?”   他近乎轻蔑地嗤笑一声。   方彧:“……”   顾舍予肃然说:“我在蓝母星这么多年,见过很多母星晚期的历史现场——如今所谓‘人类文明’本身,就建立在极其残酷的文明扩张之中。”   “一个文明的扩张,代表无数同样文明的灭亡。这些失落文明的孑遗们,就像被新文明驯化的狗。”   “只有汪汪跳跳捡捡球,这些‘无伤大雅’的东西,会被新文明吸纳保留。而他们血脉里侵略性的那一部分,生而有罪。”   顾舍予垂下眼睑:“这些事情,如今没有人再提了,时间是历史的整容刀。”   方彧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顾舍予。   她没想到,他这样大大咧咧好脾气的人,居然会说出这样犀利、近乎刻毒的话来。   他苦笑一声:   “更可悲的是,如果你亲眼见过人类文明丑恶的一面,还不可救药地爱着她和她生存过的每一片土地,那就……”   哗啦!哗啦!   突然,一阵有节奏的水声响起。方彧回过头。   洛林正百无聊赖地站在一旁,拿树杈戳一个白色中空物体的按钮。   顾舍予登时不再深沉悲痛了——他像火烧屁股一样,一蹦三尺高,扑了过去。   “洛林少校,你在干什么?”   洛林抬头,树杈还停在按钮上,口吻十分纯洁:“演奏音乐呀,中校先生。”   顾舍予四肢飞舞:“演奏音乐?那是母星时代的古董,我们考古所的吉祥物——那是智能马桶!马桶!请不要动它!”   话音未落,一声温柔的机械女音:“烘干中,请不要移动。烘干中……”   洛林愣了愣。很快,他无辜地挑起唇角,又露出那副逗猫的神气。   “哦,原来是马桶。有这么多按钮,我还以为是乐器呢——不过水声本就是大自然的音乐,您觉得呢?”   顾舍予:“?!%&#”   方彧努力憋住笑容:“……”   **   门口的水声引来了考古所的研究员们。   当一群老头老太拿着拖把、扫帚、鱼竿和诸如此类的器械,稀里哗啦走出来时,方彧大为震惊:“?!”   洛林一凛,毫不掩饰拿顾中校当肉盾的企图,一把将她推到顾舍予身后。   有人大声说:   “喂!告诉肯雅塔阁下,你们不能因为我们顾中校在方彧手里,就觉得全考古所都通敌吧。我们才没有——”   为首的唯一一个年轻人大声吵吵——一抬头,看到顾舍予的脸,不由一愣。   他语气登时萎靡下去:“通、通敌……顾中校?!”   顾舍予笑逐颜开:“晚上好啊各位,我回来啦。”   语气像是出去旅游了一圈,回办公室发土特产。   众人:“……”   突然,有个老头的目光落在方彧脸上。   他大惊失色:“那个、那个不是——方准——方!”   顾舍予笑嘻嘻介绍:“啊,没错。这个是方彧,这个是弗朗西斯卡·洛林少校。”   他眼风一扫,惊讶道:“怎么?咱们长年累月不接客,还保存着山顶洞人遗风——时兴拎着大棍迎接客人呐?”   考古所的老头老太们彼此互视一眼,一阵沉默。   半晌,各色武器噼里啪啦落地。   一个白胡子老头越众走出来,白大褂上挂着所长标签:   “顾中校,居然是你,唉,我们还以为是军政府又派人上门骚扰来啦。”   方彧一愣:“军政府经常来人吗?”   白胡子老头咧嘴一笑:“……不好说,嘿嘿,不好说啊。这位小姐和这位先生,既然是顾中校的客人,就先进来吧。”   他说着在门禁前扫描量子兽,液体金属大门缓缓拉开。   方彧一行人走进了考古所——   说是“考古所”,其实也就是整个蓝母星唯一现存的人类据点,一座大型地下城。   一进考古所,方彧就被其中浓厚的母星氛围所包裹。   地下城内有按照母星历史复原的各时代居住区,工作人员及家属想住在哪里,只要换上一身符合时代标准的衣物,就可以住到哪里去。   于是,她一会儿看到披着兽皮的小孩,苦着脸蹲在草地上念“奇变偶不变”。   一会儿又看到两个穿着锁子甲的男人,拿着大剑互砍,愤怒地嚷嚷:   “那是古时候的洗碗机!”   “是鱼缸!”   “洗碗机!”   “鱼缸!”   顾舍予立刻颠颠跑过去,一番评鉴后,立下定论:“是洗碗机。”   鱼缸派的男人大失所望,失魂落魄离去。   顾舍予忙追过去安慰:   “其实用来做鱼缸也未为不可嘛——说不定就有母星人,喜欢用洗碗机装鱼呢。”   只剩下洗碗机派的那位洋洋自得,冲着失败者大喊:   “嘿,顾中校都这么说的,我说吧!”   方彧:“……”   白胡子老头颇为骄傲:“这都是顾的主意。他说,这边生活条件太艰苦,需要营造一种乐子人的氛围,搞得像个大型cosplay现场一样……”   老头就像很多老学究一样,说话时频繁使用“乐子人”一类的古代词汇,显得很高深、很学术、很不好懂。   方彧又不好问,只得呆呆听着。   老头兀自摇头晃脑地感慨:   “唉,你也知道,我们考古所一直是军事民用双体系的机构。我们这些搞学术的,和之前那些军官们,不说水火不容吧,至少也是相看两厌,一直合不来……只有他。”   “自从顾中校作为军方代表进驻后,当年那些麻烦事都没啦——怎么会是‘没了’,是顾这娃娃替考古所扛下来了啊。”   “顾的学问人品,两边都没的说,好人啊,好人。只是……”   老头没有说下去,漫不经心地转过话头:   “这些年,多亏了他,考古所才保得住这样的规模。往大了说,有其民则有其封土,没有人气儿的疆域,只有丢掉一个终局——”   “多亏了他,人类才在守住了母星的土啊!”   老头的脸上放着红光,看起来是真心实意的。   方彧想起自己此来的使命,有点说不出话来。   “……”   “喂,老何塞,”顾舍予丢下痛哭流涕的男人,跑了回来,“你又给方灌输了什么?”   老何塞哈哈笑说:“我夸你呢。”   顾舍予毫无兴趣,切了一声:“夸我有什么意思,你应该给她讲讲网络用语的口语性与非口语性。”   方彧:“唔,我——”   他转向方彧,语速飞快:“方,就拿你的文化区举例吧:‘乐’和‘笑死’,语义十分相近,但前者不常见于口语,后者……”   方彧脑袋嗡嗡作响:“……”   再长的走廊也必有尽头,顾舍予没能把第十七个例子讲完。   三人停住脚,立定在漂浮着“所长办公室”投影的液体门前。   方彧看着老所长何塞:   “其实,我这次来蓝母星,不但是为了送他一路,也是想和您谈一谈。”   老何塞的鼻尖动了动。   老人明亮而深沉的目光一寸寸刮过敌将的肌肤:“嘿嘿,谈一谈么……谈,当然什么都可以谈!”   说着,老人主动推开门:“请吧,准将阁下。”   方彧垂下眼睫,大步走了进去。   门在顾舍予面前砰地合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02 16:15:13~2023-11-03 19:57: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椒花颂声、65029283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sta 10瓶;林花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沉眠日冕(2)   ◎什么叫鬼火?◎   方彧坐到老所长的对面。   老所长的办公室很有母星风格, 墙上挂着的相片居然一个都不会动。   她扫了一眼,大都是些政治性的合影。有联邦政府文教部的几个官员,有顾歌和陆银河,还有公国的大公妃……   看起来, 考古所的人脉倒是十分全面。   她端起对方推过来的茶杯, 才意识到里面装的是浓缩咖啡, 于是假装抿了一口,又放下。   老何塞笑吟吟说:“您不喝咖啡?还是怕有毒?”   方彧面不改色:“……不喝咖啡。”   老何塞:“糟糕糟糕, 顾中校好久没来过啦,茶叶早就喝干净了,这儿物资匮乏。”   他停止翻找茶叶的动作:“您单独找我这个老头子,是要说什么?”   方彧抬起眼皮,平静道:   “实不相瞒,我希望您带领考古所全体,撤离到政府控制的后方。”   “政府?”老何塞砸吧着嘴, “这可就麻烦咯, 大元帅阁下也曾派人过来, 也说要我们服从‘政府。”   他身体前倾:“哎, 方阁下,你给我提前透个气儿,到底谁最后会成真政府啊?”   “你们打不要紧,可我们毕竟也算挺大一个机构,这站错了队, 以后上上下下这么些人, 资金啥的可就不好搞咯。”   方彧笑着反问:“您看着呢?”   老何塞神叨叨说:“肯雅塔虽然愚蠢, 可支持他的势力却并不软弱——准将虽然聪明, 可您背后的势力, 却也未必强大啊。”   方彧笑说:“我非常敬佩您的谨慎。毕竟,这可是关乎性命的要紧事。”   老何塞:“只要母星还在,有什么可怕的!”   方彧沉默半晌:“……您和顾中校,好像都对母星有很深的感情。”   “能耐下性子呆在这里的人,哪个脑子没点毛病啊!”老何塞一挥手。   方彧无声思索。   顾舍予和老何塞还不知道她引爆太阳的计划——如果他们知道了是她主动毁灭“母星”的话……考古所还会愿意这样接待一位联邦流亡政府的将官吗?   ……这里有所有许多珍贵的科学资料,如果完全落入军政府手中,也是件麻烦事。   半晌,她昧着良心造大谣:“我有可靠消息,肯雅塔政府会将考古所完全军事化。”   老何塞一愣:“真的?”   方彧面不改色:“您只看看他在奥托的所为,还不明白军政府是一个什么性质的政权吗?”   话音未落,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小白大褂慌慌张张跑进来。   “老师、老师,不好了!”   老何塞叹息着起身:“我都告诉老王头多少次了,连瓦斯罐都玩不明白,就不要研究什么钻木取火了——又哪里被他点着了?”   “不,不是王老师。有、有军队强行降落在文森山,一个军官带着一群人上门来了!”   老何塞一愣:“……他们怎么又来了?我们已经把所有带有联邦旗的标志撕掉了,这次有什么借口?”   “他们说……”   小白大褂的眼神直往方彧身上瞟,“您私纳逆党在这里。”   方彧挑了挑眉,好像是表示惊讶,但做出的表情太敷衍了。   一瞬间,她的心里闪过了许多念头,几乎没来得及“恐惧”或者“紧张”。   ——她不怕肯雅塔知道她在蓝母星。   其实,她更怕肯雅塔不知道她在蓝母星。   从舆论上讲,炸掉太阳,和撞击星链没什么区别。都会深深伤害联邦人的感情,被人骂得狗血淋头那种。   她在军事上可能有些强迫症,这样的结果不让她满意。   她想找一个方法,一个既能炸掉太阳重挫肯雅塔、又不让桑谷政府挨骂的方法。   ……那就干脆让肯雅塔背锅吧。   怎么能让肯雅塔自愿地背起这口大锅?   “如果我来做诱饵,肯雅塔一定会上钩的。”   裴行野并没有阻拦的意思,只是问:“不会很危险吗?”   “值得的。”她说。   她来这里,一是为了转移人员,二是为了……钓鱼,钓肯雅塔。   方彧沉浸在思绪中,坐着没动,手里稳稳捧着并不爱喝的咖啡:“……”   “啊!”小研究员忽然一个趔趄。   电光火石间,洛林抢身入内、拔枪抬手,咔嚓一声,拉下保险栓。   还没等小研究员爬起来,量子枪血红色的准星,已稳稳落在老何塞的眉心。   老何塞大惊失色:“哎呦!”   洛林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笑,沉声说:   “叫得好,您还知道轻重缓急。所以,请不要打‘把她交出去算了’之类的主意。”   老何塞堆笑:“哪里会?没有证据,估计只是例行检查,我们都应付的很熟练了,让方准将躲一躲就好。”   洛林不理会老何塞,大步绕过桌子,一手持枪仍威胁着他,一手拎起发呆的方彧的衣领。   “阁下。”   方彧转过头:“啊?啊!”   “整个联邦恐怕没有几个不认识您的,既然是‘例行检查’,您就先躲一躲。”   洛林冷然扭过脖子:“有什么躲藏的地方吗?”   老何塞忙指一指自己办公室的一扇门:“后面是储物间……”   洛林颔首,几步走到墙角,一把掀开一幅挂毯:   “但凡长脑子的人都会查一查储物间。阁下,这里有暗门,钻进去吧。”   方彧:“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暗门?……钻进去?!”   老何塞居然也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我的母星!这里怎么会有一扇门?!”   洛林不理会老何塞,严肃道:“快钻,我和您一起钻。”   暗门悄然合拢。   肯雅塔的军官到来时,办公室内已恢复了平静。   “长官。”老何塞迎了上去,又堆出一个慈祥的笑。   “长官,我们真的已经把带着联邦旗的地方都处理掉了。连我们发的记录本上的旗子,也专门开了个剪纸大会,一页一页都挖掉了……您瞧!”   他说着,便把一个笔记本哗啦哗啦翻着页,怼到军官的鼻子底下。   啪的一声。   笔记本被军官一掌击落在地。   老何塞吓了一跳:“这、这是怎么了?”   军官冷笑说:“方彧在哪里?”   “哪、哪里有什么方彧?”老何塞一脸无辜。   军官狞笑一声:“大元帅阁下说了,既然不承认,就统统当成反贼一例处置。”   老何塞:“这……”   军官:“弟兄们,这里有不少古董宝贝,规矩大家知道——开始吧!”   **   暗门下。   咕咚!咕噜咕噜咕噜……   “啊——!”   洛林沉稳的声线从上方传来:“阁下,您从梯子上滑下去了?”   方彧:“啊,是啊!太滑了,一脚就踩滑了!怎么办?”   洛林:“保持放松,四肢会自然着地,就像猫一样,下方会有缓冲物的。”   方彧:“啊啊啊——什么四肢着地,我我我我——啊!”   扑通!她跌落到一层软绵绵的、海藻般的植物上,居然并没有摔断胳膊和腿。   洛林也轻巧地落在她身旁,直起身体,叹息道:   “将军呀将军,您是太空军出身,总做过失重训练吧?”   方彧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当时我就叫得很惨。”   她自然转过头,看向黑暗深处。   这居然是一条很长的隧道,黑洞洞的,唯有尽头有一点幽蓝色的光,时隐时现。   幽蓝色光点令她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感觉,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她。   过来吧,过来吧……   不,不,光是不能发出声音的……   方彧揉了揉耳朵。   洛林见她似乎在向深处蠕动,立刻警告:“不要再往里走了,可能会有危险。”   方彧回过神:“洛林少校,这里是干什么用的?”   洛林抱起胳膊:“不知道。”   方彧:“那你怎么会知道这里有密道?”   洛林咧嘴一笑:“用耳朵听,用眼睛看,用脑子想。”   方彧:“……”   洛林摊手:“靴跟踩在办公室地板上时,东边和西边发出的声音是不同的——很拙劣的密室——只要在屋子里走上一圈,就能知道大概的走向排布。”   “至于入口,挂毯是最常见的掩盖密室入口的装饰品。但凡设计者用心一点儿,就会用书柜。”   “啊,这样吗?”方彧忙感叹不已,“这也太厉害了。”   洛林刚要笑,又拉下脸来,粗声粗气:   “阁下,您再怎么说好话也没用。这件事做得太冒险了——如果您死了,那我们就全都完了。”   方彧笑说:“你这种‘江山黎民系于陛下一尊’的帝政式言论,总让我深感不安啊。”   洛林冷笑:“您是该不安——”   话音未落,他们头顶突然传出一声巨响。是爆炸的声音!   方彧一愣,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头顶的一块巨石已在炸裂声中四分五裂,直挺挺坍塌下来。   洛林眉目一凛,突然露出凶悍之色。   他一把拉住方彧的手腕,却已不及拉她过来,只得反手一推。 %51%69%53%68%75%39%39.%63%6f%6d   方彧只感到一股巨力推着她向后飞去,生生将脱口的惊呼咽了下去。   轰隆!   巨石落下,隔断了密室两侧。   方彧贴着地皮滑行了数米,双手用力蹭地,才停了下来。   她的一抬手,两手已经鲜血淋漓,却来不及理会——   她忙站起来:“洛林!洛林少校!”   洛林的咳嗽声从另一边传来。   似乎担心方彧没见过这种场面惊吓过度,他用力扼住嗽声,语气少见的温和:   “……阁下,我没事,您没事吧?您不要动,不要紧,我马上把石头破开。”   方彧:“我也没事,你也不用着急管石头的问题——爆炸声是从办公室传来的。”   这种程度的爆炸,多半是舰载机甲,没听说开着机甲来大检查的。   当然是……打起来了。   才在奥托之变中吃了苦头的肯雅塔,再次攻击了毫无武装的蓝母星。   方彧仰起头,眸光一冷,一股陌生的情感在胸腔里游走。   是杀意。   她看着自己流血的手部,心情平静,大脑冰冷。   肯雅塔上钩了,那这次,她一定要杀了他。   **   北海大区,首府星。   由于奥托民众弥漫着严重的反抗情绪,且南部城区在星链陨落中受损严重,肯雅塔大元帅不得不暂时离开,驻跸到邻近大区的首府。   大元帅为人谨慎,新驻跸所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数批亲卫。   只有元帅府中的军官和家仆,才有资格进入内宅。   而此刻,府邸中的亲信们都战战兢兢,望向合拢的会议室大门。   “你说什么?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大元帅的怒吼声在空气中震荡——   人人自危,都担心自己成了阁下迁怒的那个倒霉蛋。   “……又是那个卫少校吗?”   “她也真是,一个副官,就是和我们一样打杂的,为什么每次都能惹得阁下大发雷霆啊?”   “啧啧,看来她在这里呆不久了。说不定明天就去档案馆了……”   “档案馆?阁下不发配她去大前线,就不错啦!”   大门内。   大元帅的第十五任副官卫澄少校身姿笔挺,面无表情:   “阁下,属下是说:您万万不应该对非军事区的蓝母星动兵,更不该直接轰炸考古所。那里全是平民。”   肯雅塔:“你是什么东西,你是什么身份,敢对我的决策指手画脚?”   卫澄:“……您在奥托的所作所为,本来已经激起民愤,属下实在不建议您在蓝母星重蹈覆辙。”   肯雅塔被戳中软肋,登时大怒:   “我在奥托做了什么啦?做了什么啦?!当初不是你告诉我什么撞击星链的嘛?你现在倒跳出来装没事人。”   卫澄低眉,冷声说:“属下当时的意见是,以更隐蔽的技术方式使一环星链坠落,打击奥托的部分区域,您可以乘势打击部分回援的方彧军——这是为了稍稍挽回败局而已。”   “可您却意气用事,为了杀死方彧一人,反败为胜,便派星舰把整条星链撞击坠落。”   “这样做的话,会留下过多的证据,以至如今百口莫辩。您成了众人口中的刽子手、屠夫……”   她一个趔趄,猛地捂住脸颊——   肯雅塔当着其他军官的面,公然甩了她一耳光。   卫澄纤细手指下的皮肤泛起红晕,却仍梗着脖子,坚持说:   “蓝母星星域,您具有军事优势,桑谷政府没有。这种情况下,我怀疑桑谷政府很可能想要对母星采取极端手段,但是碍于名声,不敢轻举妄动而已。”   “如果您此时率先在蓝母星挑起战火,岂不是正中他们下怀?他们再采取什么极端手段,都可以赖到您身上,反正您有了前科!”   “蓝母星不但是非军事区,还是人类的母星,政治意义重大,请您三思!”   肯雅塔指着墙上的投影,咬紧牙关: “……你是在质疑我的军事判断吗?”   卫澄后退了一步,鼓起勇气,断然否决:   “没有!我只是在质疑您强词夺理。”   “……”一片死寂。   突然,肯雅塔勃然大怒,指着女校官的鼻子:“滚出去,卫澄!滚出去!”   几个军官见状,忙上前去拉还要辩驳的卫澄。   卫少校被一群人半拉半拽地拖走了。   临走前,她仍带着认真的神气,回过头:   “阁下,蚯蚓经过多次电击,也知道趋利避害,您怎么能还不如一只蚯蚓?”   **   方彧独自一人,穿过漆黑幽深的隧道。   不久前,她极力催促洛林回去,把考古所里的工作人员带到掩体里准备逃生。   洛林:“那您呢?您怎么办?您留在蓝母星上,和肯雅塔生死同穴?”   方彧:“我看看能不能从那边出去。”   洛林略显暴躁:“可那边有鬼火!”   “啊,什么叫鬼火?”方彧呆了片刻,反问洛林。   洛林一时愣住了。方将军一直见多识广,突然显得很天真、很都市、很现代化,没听说过什么叫“鬼火”……让他哑口无言。   洛林:“就是要您小心,别被鬼上身了。”   方彧笑了:“你放心,现在这种时刻,没有鬼会愿意捡我这个烂摊子的。”   洛林:“……”   于是,她沿着隧道,向深处的“鬼火”走去。   绿莹莹的火苗闪烁。   随着她越来越靠近,那鬼火的形状也越来越稳定,四四方方的,像招魂的灵幡。   直到走到鬼火近前——   方彧:“……?!”   这不是……一台计算机吗?   她揉了揉眼睛,再次睁开眼。   要么她已经被鬼上身了,要么……这就是一台根正苗红、彻头彻尾的计算机。   这台计算机看起来很古朴,像是蓝母星时代的产物,与后世的光脑有很大不同。   它的键盘和屏幕都是有实体的,呈长方体,体积虽不很大,但看起来也颇有一点分量。   此时,屏幕正闪烁着幽微的蓝光——这就是刚刚吸引着她的“鬼火”吗?   方彧不由自主地将手放在键盘上。   屏幕突然一闪,一段古文字缓缓浮现。   【你好…】   方彧一愣。母星时代的计算机,就已经配备了AI陪伴系统吗?   短短的省略号在屏幕上闪烁着,好像言之未尽。   方彧忍不住屏息等待着——它打字的速度太过于迟缓,她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如果顾舍予看到母星时代存留至今的计算机,估计会手舞足蹈……   方彧的瞳孔一缩。   屏幕上赫然浮现出未尽的字句。   【…我的孩子。】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孩子?”   什么AI,会称呼一个人类为“孩子”?尽管它可能确实很老了。   【我的听筒坏了…请你打字与我交流吧…】   方彧看向键盘,那是古字母的二十六键盘。   和大多数联邦人一样,她只在童年时学过一点古代民族语言。   不过,因为她比较喜欢读母星时代的书,所以阅读上倒是没什么问题。   她刚刚抬起手,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感情丰沛、语气夸张,活灵活现:   “小阁下,局面如此混乱,您还有心思乱碰这种离奇古怪的东西,您是找死都不选个好日子呀!”   方彧:“……”   她晃了晃脑袋,发现自己想杀死肯雅塔的渴望无力地熄灭了。   她把手落在键盘上,沉吟片刻,开始打字。   “你是谁?”   屏幕闪烁片刻。   【一个老人。】   方彧心中一凛,突然想到了什么:“你不是AI,是一个人吗?”   【……】   【孩子,你倒是很敏锐。你们这些未来人啊,居然连人和AI都分辨不出了,乐。】   方彧:“……”   她记得这个单字后缀的含义——顾舍予刚刚还在她耳边念叨过,这是蓝母星晚期的网络语言。   所以,这个人的身份年代几乎可以确认。   方彧欣喜若狂。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了解到“对方是来自数百年前数字化浪潮的一个意识体”,能对当前的乱局起到什么帮助。   可在一次临时补习居然押中了题总是令人欣喜的——即使压中的题不算分。   她忙现学现卖地对暗号般说:“笑死。”   计算机沉默半晌。   【……】   **   百尺之上。   办公室内一片狼藉,打字机和书柜倒塌了,书本稀里哗啦散落一地。   洛林环顾四周,一把薅住离他最近的一个人的领子: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那人“哎呦”一声,吓了一跳:“有机甲扔炸弹……扔炸弹!不分青红皂白,就打我们!”   洛林冷笑一声:“顾舍予和老何塞呢?”   “他们带着人进掩体了……顾中校说,他得把小袋鼠的标本转移完,才能来转移我,呜呜呜……”   又一颗量子炮击中了窗外倾颓的建筑,登时燃起大火。   那人吓破了胆,惨声大叫起来。   洛林咬紧牙关,丢下他,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办公室。   掩体下。   在轰炸中幸存,撤退到此地的考古所工作人员们三五成团,哀嚎声响成一片。   “糟了糟了,刚刚把最后一点镇定剂用掉了。”   顾舍予摊手,对歇斯底里的小研究员说:“要不,你吃块巧克力?”   “啊啊啊啊!”   顾舍予大摇大摆:“不吃,不吃我可就去把咱们的智能马桶搬运过来了……”   “顾中校!”   霹雳一声,是人类的低吼——小研究员叫得更惨烈了。   弗朗西斯卡·洛林大步踏入,所过处众人无不战战兢兢,像见了一只拱起脊背的猛兽。   只有顾舍予仍笑嘻嘻说:“洛林少校,怎么了?”   洛林一把薅起顾舍予的领子,粗暴摇晃,直把顾的未尽之言晃回了肚子里:   “顾中校,您给我听好了!”   洛林将顾舍予一路挟持到一间密室内,拉上门,把他向墙角一塞。   他几乎是喝命的语气:   “听着,顾中校!北海大区凡尔登要塞,地下29层,这是密钥。”   一个小方块被不容置疑地塞进顾舍予手里。   “一号启动口令是‘今天什么时候下班啊’,二号是‘什么时候到周五晚上啊’,三号是‘我还有多年能退休啊’——最终口令是‘累死啦,毁灭吧’。”   “具体的数据在这里,纸质版的,你算明白了再动手——”   顾舍予跳起来:“什什什么玩意?这是干什么用的?”   洛林神色冷冽,一如母星的寒风:   “属下为您打掩护,请您去引爆太阳。”   “什么?引爆什么?!”顾舍予大惊失色。   洛林语速飞快,态度强硬:   “不是让您真的动手,只是要对那些屠夫产生威慑——不然,难道坐在这里等着他们杀死你、玷污你的研究、砸坏你的马桶吗?”   “可你们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你们测数据是为了这个?你们早就准备随时引爆太阳了?”   顾舍予虽然花容失色,脑子却并没有停摆,洛林遗憾地想。   “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洛林阴恻恻说,“您想自己去,还是我送您去?”   顾舍予瞪圆了眼:“……”   突然,他也和洛林一样冷笑起来:“你不怀疑本人吗?”   洛林一愣。   顾舍予问:“方此行是机密,为什么会泄露?你不是一直很怀疑本人吗?”   “可是她信任您。”   洛林没好气说:“方阁下她信任您,我是她的属官,我服从她的判断——而且,我没学过数学,搞不明白这玩意!”   “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少死点人,为此即使自己死去也不在乎——希望您不要辜负这样一个高尚无私的人的信任。”   **   地下。   “高尚无私”的方彧继续打字:   “您说您是来自母星时代的意识体,可我听说,所有的数字化尝试在当时都失败了。”   【的确,大部分都失败了,意识散入烟尘,躯体腐败成沙。但并不是所有。】   方彧:“那您很幸运。”   计算机似乎又古怪地笑了一声。   【幸运?】   【不不不,我的孩子,我很不幸。】   【我的躯体已璧还母星,我的意识却在长夜中滞留了数个百年。】   【我是一个等待着一列永远晚点的火车的行人。】   【我很无聊。】   【相信我,这是智人所能忍受的最极致的痛苦。】   “痛苦?我常常觉得,身处人类世界,就已经够痛苦的了。”   【我再成为意识体之前,也厌恶与我格格不入的人类社会。】   【若非如此,我哪里能独自度过这数个百年呢?】   【然而,当我永远作别人类,才知晓基因上的爱,有何种力量。】   方彧的眉目被屏幕的光映出来。   我天,基因上的爱……这还是个非常浪漫的意识体。   她沉默许久,才再次打字:“我是您遇见的第一个人类吗?”   【……】计算机内的意识体再次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就在方彧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之际——   【不是。】   【很遗憾,你不是我遇见的第一个人类。】   屏幕上闪烁着如此的文字。   方彧的眼睫在流光中翕动,有灰尘随着睫翼的起伏而飞舞。   她在键盘上跃动的手指纤长,只是皮肤失于保养,因常年裸露在寒风中而有些皲裂。   “那您上一次遇见的人类,是不是安德烈娅?”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03 19:57:35~2023-11-04 17:04: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萌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沉眠日冕(3)   ◎下官是来叛逃的◎   黑暗, 四下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屏幕上才浮现出新的文字。   【安德烈娅大公妃?那是谁?我不认识,不知道,没见过。】   方彧一愣。   本来, 她只是看到何塞办公室里挂着大公妃的相片, 又联想到她莫名其妙的量子教背景, 随便问了一句,没什么目的性。   没想到, 意识体反应激烈,否认三连,反倒让她有了更多联想。   方彧故意说:“安德烈娅是位量子教徒。我读过一点量子教的历史,知道其脱胎于母星时代的‘数字派’。”   【量子教?那是什么东西?不知道,不清楚。】   【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数字化意识体而已,沉湎于过去,对你们现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我毫无兴趣, hhh~】   方彧:“……”   “对现在毫无兴趣、对量子教毫无了解的意识体, 我只说了‘安德烈娅’, 谁告诉你安德烈娅是大公妃的?”   【……】   计算机的风扇突然响了,它好像有点发热。   方彧追问:“你是当初的数字派,如今还在量子教体系内,还负责向外传教?当初量子教在帝国初期几乎断绝,是你这样数字化的意识体, 保存了量子教的根系?”   【……】   屏幕上闪烁着冷白色调的光, 半晌, 意识体才卡顿地吐出一行字。   【呵呵, 真是的, 我已经是个计算机了,为什么还是会感到害怕?】   【你是个可怕的孩子……不过,其实可以更有想象力一些。】   【我最后一次见到朝圣的教徒,就是她,安德烈娅。】   方彧眼睫一抖,突然明白意识体所说的想象力究竟指向什么:   “朝圣的教徒?”   【hhhhhh…】   按理说,反派森森地哈哈大笑,应当令人毛骨悚然。   可看着屏幕一串抖动的h,她实在是悚然不起来,反而觉得很搞笑。   【不错,就是像你想象的那样。】   方彧倒吸一口冷气:“你是量子真神?”   【是。】   【安德烈娅在这里第一次见到我时,也很吃惊。】   【当时,她还是个虔诚的启天正教徒,不过很快,她就把一切隐秘都告诉了我——这就是被储存在电脑里不能乱动的好处吧,呵呵。】   【她的孩子因为没有量子兽,被迫服用了一种强行唤醒拟态的药物。】   【这种药物会损伤神经,让人疯傻。大公国的精神病院里,关了很多这样的傻子。】   【她因此而怨恨公国的一切,但又不敢对任何人倾吐。我和她交谈了几句,她便丢盔卸甲地奉我为主了。】   方彧有些反感:“你是个人,你假装真神?”   【哦,你也认为人不能扮演神的角色么?乐。】   【请看看母星时代的诸神吧。不死不灭、全知全能,则可为神,不是么?】   【那么,我的孩子,一个独自思考了数个世纪的老人,足以被称呼为神~】   【虽然,我的教徒们,连带安德烈娅在内,而今都已经抛弃我了~】   计算机中的意识体,温和地使用了~做结。   方彧默然片刻:“教徒为什么抛弃了你?”   【人类的组织不就是如此么。说着代天行道,行着行着,就变成了为自己的权力而斗。】   【不过,我已经不在乎了。】   【量子教不过是人类诸多可笑梦想中的一个,我参与了它的创造,只因为无聊而已。至于那之后的事……】   【他们忠诚,我不在乎。】   【他们背叛,我不在乎。】   方彧:“那像您这样不死不灭、没有躯体累及的意识体,最终会在乎什么呢?”   屏幕的冷蓝光线中,一小截“…”扑朔片刻。   【……我希望多看看。】   方彧头顶,一只镜头调转过来,上下摆动,冲她点了点头。   【比如,方彧,我可以看看你的一生。】   【……如遇一个良夜,我希望看到这个宇宙的终局。】   方彧忽然打了个寒战:“……”   【万物已死,唯有好奇心。】   **   洛林调转肩头,用肘部狠命一击——   “噗!”机甲前的士兵喷出一口血。   他夺过士兵手中的枪械,连发数枪,撞破驾驶舱门,径自跳了进去。   “卧槽!”机甲驾驶员吓了一跳,下意识摸枪。   洛林咧嘴一笑:“真可惜,晚啦!”   说完,他扣动扳机——鲜红的血液四溅,喷了他一身一脸。   顾舍予倒退一步,站在满地的敌军尸体中间,一句话也说不出:“……”   洛林回过头,血划过他的眼眶,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   他笑容肆意狂妄,一挥手:“上来吧,中校!”   顾舍予:“我……”   他没有反抗的余地——   洛林强迫性地将他拎起来,又按在驾驶座上,最后十分潇洒地单膝落地,抬手为他拉下安全带。   咔嚓一声,安全锁合拢。   顾舍予彻底失去了挣扎的希望,后颈一垮,颓然贴上机甲的人体工程力学椅背:   “可是我……”   “您总会开机甲吧?”   顾舍予虚弱道:“会,但是我……”   “我不能和您一起去。”洛林粗声说,“方阁下或许还活着。”   **   【我很奇怪。】   【这样的情况下,你居然还有心情和这样一个寂寞的人聊天。】   方彧:“……您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我有很多眼睛……不然,怎么能好好地看呢?】   她头顶的那个摄像头再次嗡嗡地转动。   方彧:“可我也出不去,还能怎么样?”   【我知道路。】   方彧:“?!那您为什么不早说?”   【我说过,我很无聊,hhh】   屏幕上的h像蛆一样蛄蛹着——透露出微妙的嘲讽气息。   方彧咬牙:“请告诉我出去的路。”   屏幕沉吟半晌。   【或许,是时候放你出场了。】   【你会怎样解决这个局面呢?我很好奇。】   【去吧,皮卡丘!】   方彧:“……”   屏幕一闪,“皮卡丘”的字尾浅淡下去,一副地图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方彧忙辨认方位,努力把地图刻进脑子里。   三秒后,她觉得自己记住了,于是探手伸向计算机的主机——   计算机慌了。   【你、你要干什么?!】   方彧抿唇不语,面色平静。她的指尖摸到了意识芯片卡带,于是轻轻向外一拔。   【你个黑心眼的坏da……】   啪的一声。计算机黑屏了。   方彧将人类现存的最古老的灵魂——和她预防低血糖的棒棒糖一起——揣进了裤兜里。   她撒腿狂奔。   **   “你见过方准将吗?”洛林将那个士兵踩在脚下,冷声质问。   “没、没有,青天大老爷……哪有什么方准将!我怀疑根本什么方准将,都是大元帅的借口……哎呦!”   洛林的靴跟踏过俘虏的脖颈,一声闷响。   那人软绵绵地垂下脑袋,不动弹了。   忽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弱弱的“洛林少校”。   他浑身一凛,下意识地要拔枪、回首、扣动扳机,却又生生克制住了。   按理说,这种连着姓氏带军衔的称呼,似乎过于生疏冷漠了一些——要是换做裴行野那样善于收买人心的家伙,是一定会用名字称呼下属的。   可是,这个声音却很和柔、很舒适,给人一种虽不亲密无间,却很亲近可靠的感觉。   那个声音稍稍提高了一点,仍是温和而松弛的调子:   “洛林少校。”   洛林不可思议地转过头:“——阁下!”   方彧从地道中爬了出来,四肢完好,没有受伤,只头上顶着几根呆毛。   受到惊吓的反而应该是准将小姐——因为洛林一不小心又搞得血淋淋的,相当具有视觉刺激性。   准将小姐很好地按捺住情绪,一开口就是:   “现在情况怎么样?”   洛林松了口气——这是如假包换的方阁下。   他沉声说:“阁下,这边危险,请您跟我来,咱们边走边说。”   **   “所有人员和资料都在这里了。”   洛林带着方彧来到掩体室内,沉声说:   “这间掩体建筑本身是一艘星舰,必要时可以直接从建筑体脱离——但敌军用强火力封锁了母星,大型星舰……恐怕出不去了。”   方彧挠了挠头,稍稍沉吟着:“唔……”   老何塞一脸视死如归,坚持不懈地给方彧洗脑:   “方准将,你不用想着怎么把我带走,让死神来带走我吧!可你千万把这个尼安德特头骨带走。”   他说着不容分说,将一只骷髅头塞进方彧手中。   方彧:“……”   半晌,她捧着骷髅头,笑了笑:“洛林少校有没有想过,如果让顾舍予进行威慑的话,我们这次战役的战略目标很可能会失败?”   洛林一愣。   这次恒星毁灭计划的目的,是为了迅速、成规模消耗敌人的有生力量,缩短战争时间。   如果在此时此刻为了让这几个人脱困,就暴露计划的话,从某种角度上说,确实是极大的资源浪费。   洛林垂首:“……属下失策。”   方彧笑说:“并没有,用这做一个备选方案也好。如果不必要的话,我们只要不实施它就是了。”   洛林:“阁下的意思是……?”   他不能看透准将小姐心里在盘算什么,至少在表面上,她笑得风轻云淡:   “不就是逃跑吗?逃跑是最容易的了——我有办法,我们能打赢。”   半小时后,一把把军事器械被分发到所有人手中。   方准将双手在背后交叉、紧握,垂着眼睫,刻意回避众人的视线,居然显得有些腼腆。   站在旁边的,是她的疯狗骑士,洛林少校——   “这是量子枪,”洛林粗声粗气地又捡起一件武器,“拉着个、按这个,瞄准,爆头,明白了吗?”   众人:“……”   即使不明白,好像也不敢说一个“不”字的样子。   “下一个,这是量子弹射装置,把自己绑起来,按这个,嗖——”   “……”   洛林的军事培训课程简单粗暴,三下五除二教授了几种基本的器械后,他微笑大声说:   “好了,很简单吧?没错,杀人就是一件熟能生巧的事——你们可以实战演习一下了。”   众人:“?!”   方彧忙补充:“不用太担心,这是以防万一。顺利的话,大家是完全不会用到这些技巧的。”   说完,她又垂下眼睫。   准将顿了顿,背过身,离开众人,独自走向一间密室之内。   洛林紧跟了进去。   门砰地合上了。   “克里斯托弗。”   方彧冷声说:“拟合肯雅塔元帅的声音资料。”   克里斯托弗:“拟合中……拟合成功。”   方彧的侧颜显得平静而冷冽:   “修改发信源到大元帅府,接通讯接目前蓝母星的主将马亨利准将。”   克里斯托弗:“……已完成……通讯已开始。”   洛林紧紧注视着方彧,她自己或许并不能察觉,甚至不能理解。   但准将小姐站在指挥台前时,总能表现出一种奇特的……性感。   不解风情的浪子,不爱杀戮的将军,不谙世事的智者……   她仿佛都不是,她似乎都像是。   只见性感的女将军咳嗽了一声,憋足一口气,然后——   惊雷一声震天响,铿锵有力的一声:   “草!”   洛林脑子的泡泡一起破灭:“……”   方彧疾声厉色,连气都不喘一口,紧接着骂道:“你们是傻逼吗?为什么派咱们自己的星舰来包围母星——奥托的事情,你们都忘啦?!”   接线兵听起来也傻掉了,一时居然没说出话来:“阁阁阁……阁下?!”   方彧怒道:“阁阁阁,阁个屁的下,马亨利将军,你是要把我们的脑袋革掉了才开心,是不是?”   蓝母星目前的指挥官、肯雅塔的私人侍卫长,马亨利准将,出现在通讯的另一头。   “啊阁下……啊不!”他犹犹豫豫地说,“下官斗胆,这不是您下的命令吗?”   方彧冷笑:“我的命令你就无条件服从?我是天王老子吗?”   马亨利感觉到不对头,语气一沉:   “下官一直唯大人马首是瞻。只是下官向来鞍前马后侍奉,今蒙大人不弃,委以重任,暂别膝下,委实心肠忧煎,不知能否仰见天颜,略略缓解下官之……”   方彧听得一脑门官司,厉声打断:“……闭上你的狗嘴!”   “我叫你杀了方彧小儿不错,可你怎么能带着咱们的星舰,大摇大摆地过去?”   方彧怒不可遏:“是怕人家不拿这件事做靶子,说你又屠杀平民吗?”   “带着俘获的敌军星舰去轰炸蓝母星,把脏水盆扣到方彧小儿的脑袋上去——这么简单的事情,还要我来教你?”   马亨利:“……”   有道理,很有道理。但不知为何,这很有道理之言出于肯雅塔元帅之口,似乎又有点古怪。   马准将的脑仁嗡嗡作响。   方彧担心言多必失,哐啷一声,把通讯挂断。   洛林的嘴角抽搐两下:“阁下,这……他会相信吗?”   “我没指望他会相信。”   方彧转一转眼,笑说:“他心里相不相信是一回事,他会怎么做……可又是另外一回事。”   **   方准将上嘴皮一碰下嘴皮,骗起人来满嘴跑星舰,却苦了马亨利先生。   马先生在旗舰内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心情复杂。   万一,哪怕万一,这真的是肯雅塔阁下的指令——   那他现在这般踌躇不定,就是一个“坐观望”,是会被摘了帽子、打入冷宫的。   可一旦他如其言照做,最后却发现是方彧调虎离山的诡计,那也是要背一个“阵前不明”的处分的。   “阁下,”副官见他十分辛苦,忍不住说,“不如去问一问大元帅阁下好了……”   “放屁!天底下就你聪明!”   马准将怒喝道:“我难道不知道问一问就能了事——主要问题在于搞清楚真相嘛?”   “主要问题在于,万一真的是大元帅的命令呢,嗯?你不立刻执行,你还问东问西——你还要不要活了?我这官还要不要做了?”   “……可,可如果不是大元帅的命令呢?”   副官弱弱道。   马准将一拍大腿:“那性质更恶劣啦——姓方的心思狡诈、诡计多端,大元帅阁下天纵英明,都曾被她数次欺骗。你是什么玩意,敢识破她的计谋?”   “怎么?这大元帅的位子,是不是该大家稍稍让你坐?”   副官:“……”   马准将乜斜着眼,谆谆教诲:   “记住,这个人啊,宁可做错事,不要得罪上司。做错了事,不过是能力低、才干弱。得罪了上司,可就是态度问题了!”   副官也是个机灵小伙子,立刻领会了准将的心思。   “下官明白了。下官等离开您就如同鱼儿离开水,老乌鸦离开枯枝丫一样,那是万万不行的。”   “——所以,还请阁下为了我们全舰队上上下下考虑,遵从大元帅的指令!”   马准将眉开眼笑:“既然大家都这么说……”   话音未落,一个传令兵匆匆跑了进来:   “大元帅、大元帅那边派了钦使大人来!请求和您视频通话——”   马准将和副官对视一眼,都是一惊:“?!”   **   光幕一闪,一位年轻的女校官出现在对面。   她的发色接近纯银,眸如深海,肤色白皙,在夜色之中,整个人都如一泓月光般。   这样异常而美丽的发色,能看出她的祖上应当做过基因修改。   女校官敬了一礼,身姿笔挺:“大元帅府副官,少校卫澄!”   是肯雅塔身边贴身的副官,军衔高,又这样年轻貌美——   马准将一面迅速给女校官贴标签儿,一面自然替其勾勒出一长串背景设定。   大体是风流总裁俏秘书流,晚八点档的。   他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您、您好,不敢当,不敢当……呃,这个,卫少校有什么事吗?”   卫澄面无表情:“元帅阁下十分生气。”   马准将:“下官不明白……”   卫澄:“阁下是为您的愚蠢而愤怒。”   女校官冷声说:“您怎么可以直接带着咱们的星舰去攻打蓝母星呢?”   马准将大惊失色:“?!”   说实话,刚刚接到的那一番通话,他私心里觉得三分真七分假——   可万万没想到,转眼就成了百分百无添加的真命令!   马准将且惊且惧,还有点儿得意——   多亏没有擅自判断,无视命令,现在倒可以说,“下官已在奉命而行”……只是手脚慢了点。   他忙点头哈腰:   “少校小姐,请转告大元帅阁下,下官知道错了,已在奉命而行。这就去换一批联邦的他们的船来……下官举动迟缓,还请阁下赎罪!”   卫澄不由一愣。   她很快沉下脸,平静道:“不用换了。”   马准将:“……?”   卫澄冷冷道:“你立刻撤退,我已经带人到达了太阳系外缘,由我来接手。”   马亨利愣了愣——临阵被解职,这是何等的羞辱?   他心里怪不是滋味。   但反过来一想,这样可怕的局面,他的确应付不来、也不想再应对了……   于是,他干脆把脖子再折下去一点,连声说:   “是是是,下官无不遵命。”   **   “阁下,卧槽,敌舰真的离开了!”   驾驶室里,一个临时被抓来开船的军职研究员大叫道。   “我靠,我靠,我靠——他们离开太阳系了!”   整个掩体室内沸腾了,众人纷纷欢呼雀跃。   方彧面上勉强露出微笑,心中却捏了一把冷汗。   她自己喜欢玩连环套,因而也很容易以己度人,替敌人想出许多计中计中计来——敌人离开得太轻易,她反倒有些吃不准深浅了。   ……会不会有伏兵?   即使有,也不能错过这个时机了。   方彧沉声说:“……起飞吧。”   开船的小伙子喜滋滋回过头:“阁下,属下记得学校里好像讲过,这时候是不是该把您的量子兽放出来呀?”   方彧:“……”   其实,她打心眼里排斥通过这种手法赋予战争仪式感。   可她也知道,对于大多数士兵——包括她在内——唯有仪式感带来的片刻眩迷,能让他们不惮于舍身赴死,归葬星海——   因而,她自己从来不放量子兽,而是拜托给副官、参谋、武官……随便能抓到的什么人。   当然,军部还有一种流行说法:方小姐的量子兽小到放出去就看不见,见不了人,所以才不放——倒也不能说全错。   “……”   她无奈笑道:“这叫仓皇逃窜,又不是凯旋归来,放什么放。集中注意力,开你的船吧。”   于是,掩体从平台中缓缓升起,脱离了建筑本体。   机械桥梁抬起、收回、折入星舰腹部舱内。齿轮声咔嚓着依次脱开——   白色尾焰划破星辰。   **   方彧趴在驾驶员一旁的桌子上,似睡非睡地合着眼。   “阁、阁下!”   小驾驶员年纪不大,性格颇不淡定,为人颇不能喜怒不形于色——短短十分钟的行程里,他已尖叫数次——此刻,又嗷地嚎一嗓子。   方彧却腾地直起身。   黑白分明的瞳仁里,分明闪烁着清明的光——   显然,如果换做洛林少校这样老于世故的人,就很容易看出:   准将阁下不像表现出的那样放松平静,更并没有因小驾驶员频繁的烽火戏诸侯而懈怠。   可惜,不,幸亏,小驾驶员并没有这样的本事。   他见方准将这么淡然,自己却大吼大叫,还把人家吵醒了,不禁有些赧然。   “唔……其实也没什么……前面有咱们的一队星舰!大约有……四五十艘!阁下,是不是有人来救咱们了?要接洽吗?”   方彧浑身一凛。   她忙压抑住异色,温和说:“恐怕不行。”   小驾驶员很喜欢方准将,她不像军校的那些长官那样严厉,他也敢向她提问。   他说:“为什么?”   方彧淡定道:“……因为那有可能是敌军伪装的。”   “伪伪伪……伪装?!”   小驾驶员手上一顿,差点把星舰开到沟里去——一旦他真的开到沟里去,肯雅塔元帅估计会给他发个大勋章——可惜,他及时止住了。   方彧却毫无防备,一头撞在桌面上。   咕咚!   脑壳与桌面相击,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她泪眼汪汪地揉着额头,转过脸——小驾驶员面色惨白,不知是被“前方有那么多敌军”吓的,还是被“我把准将脑袋撞出一个大包”吓的。   “阁下,阁下……我……”   方彧温声安抚:“先不要着急,有办法的……”   话音未落,光幕突然闪了闪。方彧按着小驾驶员手背的指节泛起青白色。   她十分警惕地回过头。   小驾驶员微怔:“阁下,前方星舰请求通话!”   方彧也一愣,眨了眨眼。   从马亨利先生像插了翅膀一样脚底抹油开始,局势就变得古怪起来了,桩桩件件都出乎她意料之外。   作为个人,她很喜欢这种出人意料的失控感。   作为司令官,她痛恨任何阻挠自己掌控一切的事物。   怀着这样撕裂的心态,方彧沉声说:“接。”   **   “方准将阁下。”   光幕那边,银发女军官肃然抬手敬礼。   “下官卫澄,联邦军部元帅联席会议的常任副官,少校军衔。”   方彧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美丽的一个女子,不由怔住:“……”   卫澄:“阁下。”   方彧这才回过神:“啊,卫少校。”   她艰难捡回自己迷失在美色中的脑子,笑说:   “少校那边居然还说什么‘元帅联席会议’么?我还以为现在已经改叫大元帅府了呢。”   卫澄不知是没听出方彧的讽刺之意,还是压根不在乎她说了什么。   她维持着敬礼的姿势,面若严霜,自说自话道:“下官是来叛逃的。”   方彧:“……?!”   下官是来叛逃的。   方彧的第一反应是,这句话是不是有点语病?   而后,她才又慢慢品味到言辞间一点不可说的意味——她说“叛逃”。   如果她说“下官是来投靠您的”,方彧大概会觉得对方很如履薄冰、委曲求全;如果她说“下官决心弃暗投明”,似乎又有点自矜身份的意味在里面。   但她却说自己“叛逃”,直截了当地将这样一个贬义词加诸自己身上。   言外之意仿佛是:我知道自己的行为不道德,也不会为自己的不道德开脱。   我不惮于将恶劣示人,也不惧怕得到恶劣的抨击。   方彧隐隐兴奋起来:“哦?您为什么有这样的打算呢?”   卫澄面无表情:“肯雅塔先生愚蠢,下官担心他并不能稳定地发出薪水。”   美丽的军官垂眸叹息:“而且,下官恐怕把他给得罪了。”   方彧失笑:“您这样阵前叛逃,恐怕很容易令人联想到反间计之类的吧。”   不过,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并不以为然——即使这位美人儿现在下令开炮,她也只有仓皇逃窜的份儿。   卫澄紧绷绷说:“我带来了最大诚意。”   方彧:“什么?”   卫澄平静道:“您是不是在疑惑马亨利跑得太轻易?因为我帮您圆了谎。”   方彧:“?!”   女校官的银发被空气扰动吹拂而起。   “另外,还有五十八艘满编星舰的全体成员,与我一起叛逃。如果下官的推测不错,贵军……”   她稍稍弯起嘴角:“很缺人。”   方彧暗暗为此人估测之精准而咂舌,不由警惕道:“……您是副官,怎么能调动大军?”   “我刚刚偷了肯雅塔先生的个人加密锁。”卫澄举起一个小芯片。   方彧:“……”   半晌,她微笑说:“卫少校,我个人很愿意相信您的诚意。但是,作为将领,我不敢不慎之又慎。”   “如果您诚心要离开贵大元帅,请立刻交出五十八艘星舰的指挥权,乘坐一辆机甲,独身到我的旗舰上来——我会命人解除您的武装,暂时限制您的行动自由。”   卫澄眼皮都没眨一下:“合理的要求。下官无不遵命。”   说完,她当着众人的目光,立刻解枪,迅速得有些过了头——   因为,她不但把枪支扔到地上,还开始脱起衣服来。   深蓝色太空军制服,领带,衬衫……被一件一件丢到地上。   她露出白皙丰润的肩头,优美修长的手臂——   方彧转过头,发觉身后的男军官们统一作神魂颠倒状,小驾驶员张大了嘴,半日合不拢。   “……”   方彧忙道:“卫少校!温度不高,您不用脱这么多。”   卫澄抬起眼皮:“……我只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免得日后麻烦。”   方彧坚持说:“穿上,穿上吧。”   卫澄只得把外套裹到肩头,她顿了顿:“阁下,我能否提出一个要求。”   方彧笑说:“您可以先说说,我先听听。”   卫澄简短道:“我要涨薪,幅度待定。”   方彧:“……待定?”   卫澄肃然:“阁下,请问在目前的联邦政府,您的年薪有多少?”   方彧不明所以:“准将的年薪是三十六万星币,但我还没领满一年过……”   卫澄皱起眉头,似乎觉得有些少:“……”   其实,联邦军部的薪水一直是很高的——至少在公务员体系中,绝对是头等的优渥。   虽然三十六万星币的年薪在奥托是杯水车薪,但如果在方彧老家,那足够过上中产阶级的生活了。   卫澄却分明是不满道:“那位安达涧山先生呢?他的年薪是多少?”   方彧:“他好像只领一块星币,意思一下。”   卫澄脸色一沉:“那还是参照您的标准来吧。我要三十五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星币的年薪。”   方彧:“……”   “不可以吗?”   方彧弱弱说:“我没有发钱的权力,不过……我会告诉安达阁下的。”   卫澄点点头:“好。”   **   方彧挂断通讯,转头看向洛林:“……你怎么看?”   洛林抱着胳膊,似笑非笑:   “我没读过书,也知道‘任是无情也动人’,的确简直令人忘俗啊。”   方彧苦笑:“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听说过这个人吗?我怎么从来没有耳闻……”   “嚯,原来阁下想问这个!多谢阁下垂爱,这样借公务之机欣赏美人儿的机会可不多。”   洛林欠欠身:“是,属下这就去查。”   片刻后,洛林像旋风一样卷了回来,将一堆网页摊开在方彧面前——   “卫澄少校,生理性别女,心理性别女,E型血统,今年二十四岁,北海军官学校19级毕业生,比您大两级。”   方彧一愣:“那她升得很快啊。”   洛林满脸沉痛:“您这就是凡尔赛了,小阁下——特别是当着一位快要三十岁、却还因为学历问题,提衔无望的可怜人面前。”   方彧挠挠头发:“我是认真的。她……履历上有什么吗?”   洛林故作惊讶:“大帝啊,您平时不关注新闻吗?”   方彧:“……”   洛林:“她曾经可和您一样,是当红一时的网红炸子鸡——四年前的‘阿尔萨斯’事件,您没听说过?”   方彧一头雾水。   洛林:“四年前,阿尔萨斯号星舰在远星系遭遇叛乱军劫掠,是一位一年级女军校生带领星舰成功逃脱。”   “当时,这名军校生得到坎特总长的亲口夸赞。毕业后,就破格以上尉衔进入太空军总参谋部。”   方彧张大了嘴。   洛林笑说:“阁下也深有体会,军部歧视女性。女军校生毕业后,大多只能做文职、做副官,然后等着退役。或者倒霉些的,被她们愚蠢的上司葬送在远星系……”   “她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履职参谋部的女军官,当时很引发了一点轰动。”   方彧:“这么看来,她升得也不快……”   洛林:“是啊,她有些倒霉,先天不足。”   “她有什么身体问题吗?”   “很严重的问题啊,”洛林冷静地说,“她相貌太美。”   方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04 17:04:55~2023-11-05 13:19: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日读好书三百本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宵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沉眠日冕(4)   ◎《蓝母星时代美强惨文学赏析》◎   方彧理解洛林的意思。   从现实仕途的角度来说, 作为一个女军官,粗疏豪放比细腻敏感好,五大三粗比纤巧秀丽好。   最可怕的情形就是——长得过分美丽,又没有足以驾驭这份美丽的地位和手腕, 那样的美丽无异于一桩麻烦。   方彧派出一艘小飞船, 很快接回了这位跳槽的少校小姐。   她比投影中更华美, 也更疏离,不怎么笑, 总显得很严肃:“阁下。”   卫澄向方彧敬礼。   方彧抬手还礼:“不用叫我阁下,叫准将就好。”   卫澄:“是,准将。”   方彧温和说:“你可以去休息一会儿,我……”   “方!方!方——”突然,投影里炸出一声惨叫。   卫澄吓得连两根冷漠无情的眉毛,都哆嗦了一下:“!”   顾舍予的脸慢了半拍,以死亡角度出现在投影中。他挂着两个大黑眼圈, 还能看见下颌上微青的胡茬。   他崩溃道:“我到地方了, 弹头都填上了, 听说你又不打算炸烟花了?”   方彧瞥一眼一旁的卫澄, 沉默半晌:“……你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顾舍予哭丧着脸:“我也不知道啊方,这来都来了——你要不要考虑一下,让我把这些玩意销毁得了?”   原来是等着这一句——或许真的被社会毒打过,顾大少居然也学会不尽不实起来。   方彧断然说:“不行。那个, 我这边不方便, 你不要再突然打通讯了。”   说完, 她挂断通讯。   顾舍予泪洒光屏, 伸出一只手:“别啊别啊, 方——”   投影消失在空气中。   方彧转向悚然的卫澄:“对不起,他虽然乍一看不大正常,但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家伙……”   话音落地,星舰再次一哆嗦。   继而,小驾驶员惨声尖叫起来:“啊——”   方彧艰难稳住身形,差点扭断脖子,不禁有点怀念起弗里曼来:“……怎么了?”   小驾驶员尖声说:“前面是——叛、叛乱军!”   方彧一怔。   蓝母星接近远星系,的确经常有无量子兽人集成的叛乱军出没于此。   说来也颇有黑色幽默——自从联邦陷入内阁走马灯一样更迭、总长保质期不如生菜的乱局后,针对无量子兽群体的政策也是今日朝东、明日朝西。   单就“要不要为无量子兽群体保留专门的地铁检票口”一事,联邦就一个月内三易其政,搞得地铁公司也很头疼,不得不做了个双面的标牌——   正面写着:本公司平等地欢迎一切联邦公民搭乘地铁!   背面写着:无量子兽群体严禁入内。   可这些啼笑皆非,都与远星系的叛乱军无关。   联邦境内的量子不耐症患者,虽有次等公民的嫌疑,可说到底,纵使“次等”,到底还算是“公民”。   而对于那些流浪在人类文明世界之外的叛乱者来说——   他们从不是联邦的孩子,自始至终,他们都是叛徒。   他们与文化昌盛、强大开化的新智人,似乎已并非同文同种、同出一胞的手足。   据一些自称到达过叛乱军控制区内、进行过社会调查的学者说:   “文明在那里熄灭,黑暗与血色并存的丛林年代重新降临。除了大统领以铁腕手段维持着的那一支死亡骑兵外,没有任何科学技术可言。人类又回到了蒙昧时代,星际强盗也能欺辱他们,连量子教也不屑于在此地传播。”   因而,联邦内常年弥漫着一股“不开化的猴子”的论调。   甚至有人提出质疑:既然乱军如此落后,像廷巴克图这种单纯对叛乱军的大要塞,是否有存在的必要?   方彧对此一直很好奇,曾多次问过裴行野等边区将领。   反倒是裴行野这批边区提督,整齐划一地持审慎、近乎警惕态度。   温和者如裴行野会说:   “他们的军事装备虽然落后,可其指挥官的军事能力,似乎要高于联邦这边的平均水平。士兵表现出的牺牲精神也很惊人……是很有意思的敌手。”   暴躁者如德拉萨尔将军会说:“我草他娘个球!那就是一群狡猾的耗子!耗子!”   ……   “方准将,我们不会这么倒霉吧?”   小驾驶员泪眼汪汪说:“这叫什么,才离虎穴,又入狼窝啊——”   方彧回过神:“不要紧……”   小驾驶员可怜巴巴:“呐,我们能打赢?”   方彧安慰说:“打什么打,人家说不定只是来转悠转悠,溜达溜达——”   这时,接线员说:“报告!前方星舰发来通话申请。”   叛乱军穷得荡气回肠,其星舰一般也不配备立体投影那种看着花里胡哨、实际作用限于加重容貌焦虑的摆件,因而通常只通过音频交流。   方彧:“……接。”   对面响起一个快活的女声:“啊哈哈哈哈,本来只是想来遛遛弯、消消食的,怎么遇见了白鸽政府的小朋友呀?这不是军政府控制区嘛?”   “你裴行野叔叔最近怎么不来我们这里耍啦?”   女人咬着牙根说:“我们全军上下都想他想得厉害呢……哼哼。”   “不说话?既然如此,就先拿小朋友当饭后甜品好咯。”   众人:“……”   他们一起默默注视着准将小姐——转悠转悠,溜达溜达。   人家都要拿我们当小甜点啦!   方彧不动声色:“……您是谁?”   “哦?新人呀,”那女人笑嘻嘻说,“我是叶仲。看来我的名声还是不如姓裴的响亮——正好,得再多杀些人才行。”   方彧一愣,忙说:“……不用,我、我听说过阁下的大名。”   她捏住话筒,侧身向洛林:“检测前方空域物质含量。”   “哟,‘阁下’‘大名’,天底下就你说话文绉绉,老娘怎么这么看不惯——”   “那、那我应该,怎、怎么说呢?”   方彧一面磕磕巴巴说,一面计算着彼此的航距和航线。   她扭过头,按住麦,沉声说:“加速到四。”   驾驶员战战兢兢地执行了。   “你怎么还磕磕巴巴的?这可太丢联邦人的脸了——”   方彧:“对、对不起……”   前方空域状况和速度都已达到合适的跃迁阈值……   叛乱军没有跃迁技术,只要他们跳了,叶仲的军队就插翅难追了…   再次捏住耳麦,她果断挥手:“全体——跃迁!”   **   空间和时间在此刻扭曲,力场撕碎了外界的景观。   方彧忍耐住呕吐的欲望,闭目待死:“……”   星舰跃迁会使人体承受巨大的压力,一般民用航线不会轻易启动。   经常要进行跃迁的太空军或者海员,大都经过专业的训练。   虽然并不好受,但跃迁却是目前人类走向宇宙的唯一途径。   四百年前,这门技术上的巨大突破,使得人类的聚居地从母星迅速扩散到周围数个行星系。   如果不是科学家们在如今维斯塔大区和北海大区的外缘,相继发现了断续的“不可逾越带”,即后来俗称的“宇宙之壁”,使得再向外跃迁变成相当危险的一件事,只怕,那些雄心勃勃的先祖们,还会继续向外扩张的……   “……呕!”   “哇!好漂亮啊——”   “啊啊啊啊啊救命啊——”   “有彩虹,我怎么觉得我看见了彩虹呐?”   众人大多是第一次跃迁,却有的兴奋得吱哇乱叫,有的吐得头昏脑涨,实地上演了一出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猛然间,旗舰剧烈一颤,继而发出刺耳嗡鸣声。   “怎、怎么回事?”小驾驶员看着操纵板,有些懵逼,“这个警示灯是什么意思?咦,这个也红了?”   方彧的额角一突一突地跳着,很不舒服。   可人家提问,她不能不打起精神——   她好容易表现出一点专业素质,克服重力,把眼皮掀开,眼前还一片黑压压的:“唔……”   “阁下!”   突然,一双粗糙的手从背后死死按住了她的双肩。   方彧稍稍偏过头,洛林不知何时居然在跃迁中离开座位,立在她身后。   他弯下腰,附向方彧耳畔,压低声音,确保混乱中只有两人能听见:   “阁下,这艘星舰在解体。”   方彧面无表情地震撼了一把:“……?!”   她低声说:“怎么回事?”   “来不及问‘怎么回事’了,阁下。”   ——洛林攥着她肩膀的手有力而紧绷着,连带着她的肩胛骨也碎裂般生疼起来。   他沉声说:“必须立刻通知全舰人员量子弹射,分散到其他星舰上去。”   方彧:“那我——”   “您不能告诉他们真相。”洛林紧接着说,他开始动手将宇航服裹上她的肩头。   “量子弹射是有风险的——假若叫一个人走窄栈道,您觉得是让他以为自己在平地上走更容易些,还是两边都是万丈深渊更容易些?”   方彧:“……”   洛林将头盔扣在准将年轻的头颅上——   趁二者尚未密合,他俯下身,用气声将最后一句话吹落到准将耳朵里。   “请阁下放心,这件事交给下官,您顾好自己就行——”   “对了,您会弹射吧?”   十分钟后。   四仰八叉漂泊在黑暗宙域中的方彧有些木然:“……”   问题就在于这里,她一直没学会量子弹射。   她也不太搞得清自己做了什么,反正,再次睁开眼时……   她就已经独自漂浮在太空中了。   **   说到底,还是洛林少校高估了准将小姐的一线战斗能力——   “您在哪里?”   “您怎么会跑到那里去?”   “您也不知道为什么?!”   洛林少校的咆哮声响彻整个星舰。   他在准将面前向来比较克制,难得解放天性,爆了句粗口。   紧接着,全舰人都听到方准将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的劝解:   “哎呀,哎呀,没关系的……我的氧气含量还能撑十七个小时呢!”   洛林:“只有十七个小时?那必须立刻派船去接您!”   “不行,我刚刚看到军政府又每日更新揉揉雯寇口群抠抠群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派星舰过来了——卫少校的事,他们好像已经知道了——你别来,我可以自己漂一会儿……”   “不着急?您想被吹成人干吗?!”   “……”   卫澄一直冷眼旁观——   从星舰意外解体开始,她便保持了相当冷酷安然的态度——她似乎既不恐惧、也不慌乱,只不声不响观察着周围人。   此时,她突然径自转身离开。   众人的注意力大多集中在洛林和方准将的精彩错频对话中,不曾留心。   卫澄来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打开通讯界面。   她白皙的指尖在肯雅塔的名字上悬停片刻,落了下去。   **   大元帅临时驻跸所。   “他娘的!”   肯雅塔勃然大怒,桌子无辜地□□一声,跌落在地:   “是谁允许她带走那么多星舰的?是谁?”   众人无不瑟瑟发抖,恨不能掘地三尺:“……”   这时,肯雅塔的光脑突然一亮,众人都松了口气——   银发女军官的脸浮现在半空中。   可怜的属官们赶紧把这口刚刚舒出的气,又一股脑吸进肚子里去:“?!”   “阁下。”   只有投影中的卫澄面不改色,态度如常逆来顺受,肃然敬礼。   肯雅塔万万没想到,一个刚刚带着几十艘星舰跑路的副官,居然有胆量再次出现在他面前——虽然是以投影的形式。   他一把抓起茶杯,向那个幻影掷去:“你还有脸叫阁下?”   卫澄踉跄了一下,好像真的被砸中一般:“阁下,您误会属下了。”   “属下不是叛逃,而是潜伏。”   卫澄一脸平和地说。   肯雅塔:“??!”   “谁命令你去潜伏的?这里我最大,谁他妈的命令你去潜伏的?!”   卫澄:“没有请示您,是下官的过错,我愿意接受惩罚。但惩罚之前——下官先有一份大礼奉送。”   肯雅塔下意识问:“……什么?”   卫澄声音冷冽:“方彧在冥王星附近,具体坐标——349-238-23。”   肯雅塔大惊,却还未来得及再问,一道黑色身影便闪入屏幕——   他动作极快,抬肘、压制、跪地——众人几乎什么也没看清,卫澄便扑通一声被压倒在地。   一只青筋暴起的手,扼住她的脖颈。单单看着图像,便已能感受到窒息。   “唔!”卫澄惨白着脸,发出一声喘息。   那人咬牙怒道:“——你在做什么,卫少校?”   通讯啪地中断了。   **   星舰上。   卫澄惨笑一声,用力转过头,看向牢牢扼住她的洛林:   “我并不是要伤害您的上司……我只是为自己攒一份本钱。”   洛林恨声狞笑:“您把准将阁下的方位暴露出去,能得到什么本钱?肯雅塔的狗粮吗?”   卫澄努力一下一下呼吸着:   “您……您现在把我掐死,你的准将才是真的要死了。您留着我的命……我保证把您的准将全头全尾送回来。”   洛林冷冷审视着卫澄——那是猛虎注视狡狐的眼神。   半晌,他没有松手,只是稍稍放缓了力道:“往下说。”   卫澄:“你们……不是还有顾中校和他的死亡武器么?”   洛林一愣:“?!”   卫澄侧过头,看着自己的指甲,缓缓说:   “量子弹射的启动速度是7微秒,星舰跃迁的速度是1-2秒,这中间有很大的余裕,可以供方准将逃走。”   “只要在合适的时机引爆太阳……就可以确保……方准将能够逃生,而肯雅塔……会为母星陪葬。”   卫澄海洋般的眼眸里,露出一丝并不刻毒、甚至十分稀薄的恨意。   洛林半日说不出话来:“……”   许久,他才一把抓起卫澄的衣领:   “你把我们的准将当做鱼饵,去引诱肯雅塔上钩?!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你不知道你们准将的分量。”   卫澄说:“肯雅塔最恨她,你猜他会为了这一个人,带去多少星舰?”   “比你们布置这个计划时,所期待的分量,会多得多……”   “可那是我们的准将,那是方彧!”   卫澄眼神淡漠:“再说了,我本来并没打算实施这个计划。但是,她既然已经自己掉到太阳系内去了……不利用,似乎有些浪费。”   洛林:“@%#&!”   他倒是很想拿卫小姐开开刀、见见血,让她也明白一下,自己是个身份可疑的叛徒——   而叛徒不被□□一番,似乎也算“浪费”。   可是,他很快想起了准将小姐那种无奈而纵容的神气:   “哎呀哎呀,洛林少校,怎么至于那样呢?”   说不定,她还会为卫澄的方案辩护,说什么“虽然很不道德,但的确很巧妙”“真是个有才的家伙”……   洛林松开手:“……草。”   卫澄从地上爬起来,不知何时,冷汗已经浸透了衬衫。   还没等她站直身体,不由浑身一僵硬。   洛林抬起手臂,黑幽幽的枪口对准她的后脑。   “您请便。”他咧嘴一笑。   “既然您把我们的小阁下当做鱼饵,一竿子甩出去了,那您当然就是执竿的人。”   “您请便,这是您的鱼塘了——”   **   北海大区凡尔登要塞。地下29层。   顾舍予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地坐在转椅上,哼哼着“人生有离合,岂择衰盛端”。   他刚刚穷极无聊,犯了严重的文字渴望症,在先后读过桌上卫生纸包的成分说明、值班室的人员姓名电话后——   已经把这份执行方案读过八遍,并圈出了数个错误。   很多他的同事,不管是军部的还是考古所的,其实都不知道……   他也是银联大物理学院毕业的,还顺手念了三个博士学位。   ——没办法,反正他也无所事事,又不想进入社会,只能念了一个又一个,不知不觉攒了好几个。   “顾中校。”   突然,他眼前的光屏一亮,吓了他一跳。   一个银色头发的女校官出现在对面。   顾舍予:“……哟,您好您好——您谁啊?”   卫澄不做解释,面如沉水:“下官暂代方准将执行指挥任务——请顾中校服从命令。”   顾舍予又一愣,并没有留意到这个女军官的衔职还没他高,只很好脾气说:   “我服从,当然服从……您要干啥?”   卫澄向右侧投去一瞥——那在光幕之外,顾舍予并不能知道她看了什么。   女校官顿了顿,平静说:   “请立刻输入一号口令。”   顾舍予:“?!!”   ……   方彧驱动身后的动力装置,背离着太阳飞去。   如何在太空中控制身体,也是太空军官的必修课程。一般来说,他们会先学自由潜水,在水下逐步适应用肌肉带动身体旋转、翻滚,再进太空舱练习。   “阁下,您应该能看见敌军了。”耳麦里传来卫澄的声音。   方彧:“是啊是啊,能看见了——哟嚯,真多……我实在担待不起。”   卫澄冷漠脸:“好,您最好让他们发现您。”   ……   顾舍予勃然变色:“为什么?!”   卫澄:“我不知道白鸽政府的军官在执行命令前,原来还可以问十万个为什么。”   顾舍予腾地站起来:“这位少校,那毕竟是人类的母亲。在下认为,对于自己的母亲,能不炸掉的时候,还是尽量不炸掉的为妙——”   “不能不炸掉了。”卫澄平静说,“方阁下正在太阳系,被肯雅塔派出的几百艘机甲追赶。”   “你想要她死吗?”   ……   方彧:“……啊啊啊啊!”   身后是不知多少艘机甲,她没有心情回头去数,只能竭尽全力控制身体,在太空中风驰电掣——   她一面疯狂逃窜,一面在心底咒骂卫澄。   太危险了,这个女人太危险了!   真服了,太能算计了,她迟早被她骗得送了命!   氧含量在迅速下降。   方彧努力让自己不要这么激动,少喘几口气,一咬牙,将氧气储备也接到动力装置上。   有了新燃料加持,她的速度大幅提升。   方彧才有胆量回首一望:“……”   “啊啊啊啊!”   ……   顾舍予呆呆站在控制台前。   所有参数其实早已经调整完毕,只要说几句话就好——   只需要说几个字,他就能毁灭太阳。   屏幕前,“一号口令”闪着诡谲的幽光。   他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母星洁白的月光。   ……   他耳边许多声音嘈杂着,可又都与他有一定的距离——   他像蛋壳里的雏鸟,与世界若即若离。   卫澄第一次流露出急切的情绪:“顾中校,您在犹豫什么?!来不及了!”   “姓顾的,你他妈在绣花吗?”洛林怒道。   “人都是会死的,”她很温和,也很理性,像大洪水之下的一根浮木,“会好起来的……想起的频率会越来越少……”   顾舍予深吸一口气。   “今天……什么时候下班啊?”   **   【警告:氧含量不足、氧含量不足——】   方彧合上眼,将膝盖上抬,蜷缩起身体。   ……顾舍予的语速稍稍加快:“什么时候……到周五晚上啊?”   【氧含量不足,请再次确定是否弹射?提示:该状态下弹射可能带来风险。】   方彧低声说:“是。”   ……顾舍予急切道:“我还有多少年能退休啊?”   空间在扭曲,她将被撕碎。   ……顾舍予大喊起来:“累死啦,毁灭吧!”   方彧在维度中跌落。   人类本不该听到太空的声音,但她却在脑海里听到了爆炸的激流、粒子的哀鸣。   她以一生一度的敏捷转身,扭过头去:“……”   太阳在死亡。   伴随着太阳一起走向死亡的,其实还有无数光晕般的星舰,和舰上的人形蝼蚁。   但此时此刻,他们的灭亡只是一桩无足道的小事。   ——只有太阳在死亡。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爸爸教过她的诗: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方彧忽然又原谅了卫澄。   能在漂泊在宇宙中,观赏过一颗恒星的死亡,就算是朝生夕死,又有何妨?   ……顾舍予奔向窗口,抬起脖颈。他看到了来自母星系的光。   “……出于汤谷,次于蒙汜。自明及晦,所行几里?”   ”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   【警告:辐射超标,辐射超标——】   【严重警告:辐射严重超标——】   方彧从迷醉中回过神来:“……我靠!”   **   方彧是被陈蕤捞上星舰的。   她从星舰上一跃而下,向大鸟一样向她展翅飞来——   “哟,方阁下,正是下官,”陈蕤一歪脖子,笑容玩味,“不瞒您说,我可很喜欢美救英雄的戏码。”   方彧意识不清地嘟囔了一声:“谁是美谁是英雄?”   她被陈蕤以一种优雅的姿势托住腰,飞向星舰——   她们再次踩住地面。习惯了漂浮,那种坚实的感触反而让她恐慌,就像鱼上了岸。   陈蕤扶住她的胳膊:“您不会摔倒吧?”   方彧虚弱地说:“我试试……”   “阁下——”“准将!”“呜呜呜——”   “肯雅塔多半是死了!”   “准将,裴提督紧急联系您——”   “准将,刚刚我们向安达先生汇报过了。他说,正在紧急集结,要乘势进攻——”   方彧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阁下,您没事吧?”   “哎呀,看来您的尝试可不大成功。”   洛林和陈蕤忙上前想要扶她一把,方彧却往后一躲。   ——摔了这一下,却让她的脑子清醒过来,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有辐射。”她哑着嗓子指指自己,“我都知道了,你们先别进来了,有事用麦说。”   说完,她径自扶着膝盖站了起来,拖着步子回到指挥室。   咔嚓一声,锁上门。   门外众人面面相觑:“……”   “呼……”   方彧这才敢摸索着摘下头盔,空气灌入鼻腔,如濒死的鱼见了水。   她眼前稍稍有了模糊的图景,不再是漆黑一片。   她这才发现,自己原来四仰八叉地瘫倒在地。   裴提督的通讯还挂在最上方,哔哔地叫唤着。   她懒得起身,又觉得反正是投影,裴提督大概也看不出自己身后的背景是地板还是墙板——   “接。”她声音嘶哑。   “方。”裴行野愣了一下。   他的背景一片杂乱,好像在人群之中穿梭,连军装也刚刚披到身上的样子,看得出确实是“紧急集结”了。   裴行野安抚地笑了:“你还好吧?”   方彧:“……挺好的。”   除了感觉自己快死了,其他都挺好的。   裴行野体贴地放缓了语速。但他的那点体贴也就到此为止了,一双琥珀般的眼睛里流出的意思很明确——   她不能休息,因为安达说:“要进攻。”   “我们刚刚得到监测数据,太阳系内覆灭的敌军大概有一万三千艘星舰,是肯雅塔部的几乎全部主力。”   裴行野顿了顿:“旗舰也在内。”   方彧垂眸默然:“……”   “只要此时进攻,对政变军的斩首行动便可告成,剩下的只是肯雅塔分散在各地的部下。”   虽然仍然是敌强我弱,但彼此之间的实力也并非当年的螳臂当车了。   裴行野沉声说:“方,我们会将战争时间缩短一至两年。”   方彧涩然:“……那很好。”   裴行野:“……是很好,你倒是先站起来。”   方彧:“?!”   她不无尴尬:“阁下看得出下官正……躺着呐。”   裴行野温和地笑了。   她从地上爬起来,才看到数个光屏浮在半空中,里面的众提督像《哈利·波特》里的画像,纷纷伸长了脖子,看她四仰八叉的躺姿。   方彧:“……”   卢守蹊看着她一副尊容,龇牙咧嘴半晌:   “辛苦了,只是你的衣领……一会儿裴提督有一个小讲话。”   欧拉接口:“你衬衫领子没翻出来,小心待会儿被佐藤准将看见。”   他做了个猛虎扑食的动作。   德拉萨尔不以为意:“产房传喜讯,人家佐藤都升了,还能管这?”   兰波冷笑:“他就算一路升到地狱里,还要追着撒旦,逼人家穿平角裤衩呢。”   欧拉:“哈哈哈哈哈!”   方彧赶紧翻衣领:“……”   终于,在众提督吱哇的叫声中,在众多摄像机的尾随中——   裴行野已经从人群中走出,大步踏过一级级长梯,走向青鸟号指挥台。   提督的金红色长发在脑后随风猎猎,一如鲜血染过的旗帜。   “……”   众人一起沉默下来,各旗舰上笼罩着诡异的死寂。   方彧意识到,这次“小讲话”似乎并不那么小——   当她看到自己那黑一道白一道的花猫脸出现在直播中时,这种感觉得到了确认。   “各位公民们。”   裴行野站定在最高处,遥望远方,声线冷冽,深埋着克制的躁动。   “我们要开始战斗。”   “有人或许会疑惑,我们不是已经打了一些仗了吗?为什么要说‘开始’呢?”   “是,但之前的战争是出于被迫,是为了应对军事政变者的被动反击。直至今日,历史的咽喉第一次掌握在我们手中……”   方彧凝神仔细听着。   其实不用细听,就能听出,裴行野的稿子出自安达之手。   方彧见过裴提督写的“东西”,大概是“月亮啊你又大又圆,大海啊你瓦蓝瓦蓝”这种风格的。   总之,和安达那种古典华美的文辞,反差十分鲜明。   虽然“上司给下属写演讲稿”这种事,听起来似乎有些错位倒置。   但考虑到安达对写作的诡异热衷,倒也可以理解。   只是……   裴行野:“今日之人类面临着危机。”   “我们是宇宙之壁里的困兽。”   “我们的内部分化瓦解,为了量子兽的有无与种族而互相讥诮。”   “我们绝望的同胞抛弃物理存在,投身意识之海,居然妄图在虚幻中得到伊甸园的永乐。”   “我们的执政者在堕落——博爱一点的,为了门户私计而蝇营狗苟;自私一点的,为了个人的权欲而哗众取宠。”   “我们的公民在陷入虚无和愤怒——”   “这是人类文明周期性的痼疾发作,大家不必为此感到失望或者恐慌。”   “正相反,我们要开始战斗。”   方彧有些诧异于演讲的主题——   这完完全全是一篇面向公众的自白书,内容坦率诚恳。   作为演讲文字,唯一存疑之处,可能是稍嫌有点锋利过头,不够温柔敦厚……   可是这些话,却出自一位军官之口。   按理说,联邦的军官是不被允许在公开场合表明其政治倾向的。   “……”   方彧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才发觉裴行野的演讲已经完毕。   他以一种极目远望的姿态肃立,长发如猎猎的火苗。   “全部——进攻!”   **   战役以浮沉于空旷宙域的万千残骸告终。   方彧从舷窗向外望去。一片浓厚的死寂之下,偶有一两点蓝色或白色的焰火,那是还未熄灭的星舰残骸的尾焰。   ——如果不考虑敌军的情形的话,这真是一场漂亮的胜利。   方彧暗暗想。   后世对于这场歼灭战的研究和争议都很多。   学者普遍认为,这是桑谷政府初期决定性的一场战役,确保了他们从初期极为不利的环境中生存下来。   但是,恒星级武器的第一次军事化使用,也使得很多人对裴行野和方彧提出质疑。   “如果说裴行野本就是一个缺乏人文精神的军事将领,只以胜利为最大目的,那么,方彧的所作所为更令人困惑……”   “她在此时表现出的残酷冷血个性,与她所接受过的教育、她一向展现给公众的气质背道而驰……不得不使人怀疑……”   ……   “阁下!阁下!”   方彧微垂着的睫毛一抖。   她做了个恶梦,梦里有人骂她是刽子手,她恼火地向对方扔土豆,却又有些心虚——   帕蒂瞪着死气沉沉的金属门,忧心忡忡:“少校,准将她不会晕过去了吧?”   洛林:“怎么可能?她不是已读不回吗?”   方小阁下平时装模作样,虽然不说热情开朗,至少也算温和友善。可她一旦冷漠起来,可真是情绪死海。   帕蒂中尉发了十八条消息,却被她家将军统统已读不回,连装作“未读”都懒得装。   洛林看不下去,遂直接领着可怜兮兮的小副官物理捶门:   “阁下,我们已经穿了防辐射服,可以进来吗?”   里面一片死寂。   帕蒂更担心了:“我听说,被辐射的人会得白血病,这是一种绝症,会流鼻血,哗啦呼啦的,然后会死,死前连爱人都见不到……”   “什么,我怎么没听过这种病,”洛林怀疑道,“你从哪里‘听说’的?”   帕蒂:“选修课,《蓝母星时代美强惨文学赏析》。”   洛林:“……”   门开了。   方准将用手捏着鼻子,地上一滩血,冷漠道:“哦?”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05 13:19:28~2023-11-06 08:50: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sta 2瓶;喵酱的小鱼干、居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阿提卡同盟(1)   ◎陈蕤罕见地被噎住了◎   方彧确诊了“急性量子辐射紊乱”, 被关进隔离病房。   “这病符合退役条件吗?”她问主治医师。   对方皱了皱鼻子,做出许多怪表情:“这,这,这个……我们不清楚。”   “这种病退的情况, 是正常给发退休金的吧?”她问护士小姐。   对方慌里慌张地逃走了:“我不管这些啊, 阁下!”   方彧:“……”   “我不会要死了吧, 阁下?”她问前来探望的安达。   安达矜持而不要脸地小口咬着方彧床头洗好的草莓——   矜持,是因为他动作优雅、神情从容;不要脸, 是因为那一篮水果是裴提督送给她的,那是她的草莓。   “什么?笑话。你如果快死了,我肯定不在你身上浪费生命。”   方彧内心五味杂陈,不知是喜是怒是忧。   半晌,她说:“那这病符合退役条件吗?”   安达:“……”   方彧坚持问:“符合吗?”   安达将挡着脸的医院宣传单放下,反问道:“你有痔疮吗?”   方彧警惕地说:“痔疮是符合的?”   “不,”安达将宣传单展示出来, “激光治疗痔疮, 限时八折。如果加上辐射紊乱的手术, 还能凑够一万星币再打八折。”   他垮着张批脸如是说。   方彧:“……”   量子辐射紊乱是个小手术, 她早早被赶到普通病房,不得不一波一波地迎接自己探病的同事们。   卢守蹊恋恋不舍地把女儿软软做的小卡片送给她:   “你不想要?你不想要我还想要呢。软软都没给我做过卡片,为什么要给你做卡片?——什么,那你就不要了?不行,你必须得要。”   欧拉热情分享最新八卦:“裴又换女朋友了, 这个是那种文艺气质的, 真奇怪啊, 他原来不大喜欢这种类型的……”   兰波和佐藤在她床前差点打起来。   佐藤:“您也稍微尊重一下裴阁下。”   兰波:“您有时间矫正我, 不如矫正矫正贵提督腐化堕落的私人生活。”   佐藤:“?!”   方彧把兰波半赶半送地推出去后, 佐藤还非抓着方彧点评一下最新的军事情报:   “肯雅塔系的军官的紧急会议你怎么看?据说他们达成协议,多路并进……”   方彧:“$^%!”   等到谢相易和陈蕤姗姗来迟时,方彧才松了口气。   “你们不知道,我这几天经历了什么——”   话音未落,她感到自己这口气松得太早了。   陈蕤和谢相易虎视眈眈、怒目相对。   谢相易冷声说:“你说什么?”   陈蕤阴阳怪气:“哟,不就是说了句给我当参谋吗?怎么就伤害了你的自尊心了?”   谢相易:“凭什么我就只能当参谋?你不就是因为我没有量子兽——”   “这就是我歧视无量子兽群体啦?”陈蕤刻薄说,“我还说你歧视职业参谋呢!”   在谢公子和陈小姐大打出手之前,方彧跳到了中间。   “冷静啊冷静,二位!”   两人以为方彧是来劝架的,不由都停下来,阴恻恻看着她,看样子各自准备了一百句反驳。   方彧漠然扶着门框:“NPC随时都在,你们先吵你们的,不着急。”   砰!门冷酷无情地在二人面前关上。   “……”   **   方彧叹了口气,仰面倒回床上。   悬浮在棚顶的新闻,是海拉军校的毕业礼兼紧急动员仪式。   比起贵族子弟较多、成分复杂的北海军校,海拉的学员更倾向于白鸽会一系,构成也以太空军为主,因而首当其冲,成为这次大动员的主力。   全校数万名学员被统一征召,将于今晚奔赴前线各部。   比起军校年年盛大的毕业典礼,这次的仪式仓促草率不少。   没有各路人马上台念经,只播放了一个草草剪辑出的立体投影——   从谢诠和海拉·杜邦再造共和,到这次的射日计划,一艘艘滑出舰桥的提督旗舰与音乐配合得很好,倒是很热血沸腾。   莫名其妙地,现场的气氛沸腾了。   学生们互相拥抱、大喊大叫,耍酒疯般把军帽和外套剥下来,扔向空中。   教官们罕见地纵容了这种乱象,明明平日里学生忘戴了帽子、打错了领带,都要被他们呵责许久。   方彧莫名想起陈蕤的尖酸抱怨:“糟老头子们只有对待死人才宽容。”   她突然看不下去了。   她宁愿教官们还如往常一样严厉,因为这种宽纵就像医生对你说:“回去吃点好的。”   越宽容,越证明这些年轻人的前景黯淡可怖。   有时候,人的命运居然是由出生的年份决定的。方彧不无悲哀地想。   就比如她的同学和眼前的这些孩子,也不过差了四五岁年纪。可前者大都走上了军官生涯,后者却注定要成为时代的尘埃。   仅仅是“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而已。   “大、大家安静一下!”   突然,一个大块头的男生跳上了主席台。   即使在此时此刻,做出这种行径,也算十分大胆了。众人都不由一愣。   “我有一个提议,”男生大声说,“听说之前的毕业典礼,都会邀请将军们返校讲话。今年将官们都在备战,当然没有机会亲自来了。可是,咱们可以打视频投影——”   “校长,咱们请一位将官来鼓励鼓励我们,怎么样?”   台下发出一阵欢呼:“好!”   校长一时被架了起来,不好收场,有些尴尬:“这也不是不可以,可不清楚谁有时间……”   台下七嘴八舌地开始报名字。   “裴提督!”“卢提督也行。”“裴提督吧,就要裴提督。”   一群女生凑在一起,用应援式的口吻喊:“方准将——方准将——方准将——”   方彧:“……”   你们不要过来啊.jpg!   然后,她听到自己的光脑“哔——哔——”   响了起来。   **   方彧挠了挠头。   一眨眼工夫,她发现自己衣衫不整地出现在光屏上。   台下爆发出一阵欢呼,校长忙抢上来说:   “方准将,孩子们想听您讲两句,你看,你作为优秀校友、孩子们的前辈……”   方彧默然片刻:“我知道,阁下。”   学生们一拥而上,把老校长挤到屏幕外。   “方准将,您能给我们讲讲射日计划的细节吗?”   “您看到太阳爆发了?太阳长什么样?”   “方准将……”   方彧笑了笑:“唔,同学们。这些事情目前还未解密,如果你们特别好奇,可以等五十年后再来问我……如果我还没老年痴呆的话。”   台下爆发出一阵笑声。   “那方阁下打算和我们说点什么呢?”大块头期待地看向她。   方彧顿了顿。说实话,她完全不知道该和他们说些什么。   如果是裴提督,他会怎么做呢?   大概是笑盈盈地说,“没有你们我可就要头疼了”“我永远和大家在一起”之类的。   她忽然感到很厌倦,干脆模仿着说两句得了。   ……   良久,方彧脱口而出:“如果星舰的发动机起火,一定要往驾驶舱跑!”   众人愕然。   “……在口袋里多装几块巧克力,如果失血过多,可以保命。”   “……把量子弹射器穿在军装里面,我知道这是不允许的,但是关键时刻……”   学生们诡异地沉寂下来。有人面露不满。有人掏出光脑,开始记笔记。   方彧像是没注意到气氛的变化,以及老校长杀人般的眼神——坚持一条一条地说下去。   她说到最后:“好了,就这些。”   众人没有鼓掌:“……”   方彧自顾自鞠了一躬,弯下腰才想起,自己应该敬礼才对——   于是又慌手慌脚地直起身。   她又想,可惜兰斯一直没有出镜。   不过也是,那家伙肯定是不愿意往人多的地方凑的。   她笨拙抬手,忽然被一片金雾般的头发吸引了目光。   兰斯不知何时挤到了最前方,与她隔着光屏对望着,眼睫翕动:“……”   方彧笑了笑,用口型说:注意安全。   兰斯自言自语:“我知道。”   屏幕倏忽熄灭了。   方彧一愣,直挺挺倒回床上:“克里斯托弗……”   克里斯托弗温声说:“是,方彧。”   “……我们都会活着吗,克里斯托弗?”   克里斯托弗沉默片刻,柔和地回答主人的问题:“不会的,方彧——人都是要死的。”   方彧:“……”   还没等她被创死,敲门声再次响起。   这声音犹犹豫豫的,看起来不是很坚决。   方彧懒得理会,遂不理会,装没听见,希望能把这位决心不坚定的客人耗走。   外面一片沉寂——就当方彧以为对方已经走了时,虚弱却不绝如缕的敲门声重新响起。   “?!”   方彧勃然大怒,一跃而起:“敲敲敲,一天到晚敲,没完没了。看把你脑袋都敲掉。”   她骂骂咧咧地去拉门,不由一怔。   “……唔!”   顾舍予脑袋上顶着几根乱毛,膝盖和肘部灰扑扑的,像是爬在地上蠕动过,一脸尴尬地站在门口。   方彧:“……你摔跤了?”   顾舍予脖子像打个寒战:“没。”   方彧:“那你裤子怎么了?”   顾舍予很实诚地说:“……扒门缝。”   担心方彧听不懂,顾舍予补充介绍:“就是扒门缝,看看里面有没有人……”   方彧和顾舍予对视片刻,各怀鬼胎。   对于方彧来说,她知道老顾同志有多么热爱母星,就如同她知道他多么爱父母一样——因而看他,总像资本家看着被自己敲骨吸髓剥削了的打工人。   对于顾舍予来说,方小姐如今有了全新的意义——这是一个和蓝母星一起上过秤、还获得胜利的女人了。   半日,方彧一拍脑袋:“对了,我有一个东西想送给你。”   顾舍予也一拍脑袋:“哎,我说我感觉忘了什么。我忘记给你带水果篮了!”   ——说实话,您发现自己有两只手可以扒门缝时,就应该想起来。   方彧腹诽。   她翻了半天,摸出来一块黑色的古老芯片来,形状有点像母星时代游戏机上的卡带。   顾舍予颇有兴趣:“哟,看起来像是母星晚期的东西。当时的游戏卡带现在一个能卖好几千万星币呢,你从哪弄来的?”   方彧:“你的光脑借来用一用。”   顾舍予把光脑递给她:“《大航海时代》不要,我玩过了。”   “你这里头,没什么不想让别人看见的隐私吧?”方彧确认。   顾舍予:“我无事不可告人……人?”   咔嚓一声,方彧已经把芯片插进了光脑里。   随着顾舍予视线浮动的屏幕突然一黑,蹦出一连串白色的古体字——   【我*你妈了个*小兔崽子太**不够意思。我*你说断电源你**就断电源啊。你老子**的是古董!古董——】   突然,这行字顿了顿。   【…】   【卧槽,为什么名字标着AV的文件夹里全是恐龙复原图啊?这个时代的口味这么清奇?】   方彧瞥了顾舍予一眼:“咳咳。”   顾舍予却全然不在乎,见了鬼般扑上去:   “人?活人!你是成功维持下来的意识体!你是母星原住民——是不是?”   【……】   【SB。】祂言简意赅。   顾舍予热脸贴了冷屁股,却毫不在意——   看他的样子,倒是很遗憾意识体没有真正物理存在的屁股供他贴。   “您好!我是顾舍予,一个银河时代漂泊无依的可怜人。母星已经没了,您就是我新的生命之火,您是我追求半生的欲望之光——您您您——”   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沉默后,意识体肃然转向方彧。   【……方彧。】   方彧欣然看着这一场景:“哎,怎么啦?”   【请带我离开这里。】   方彧:“您不是想要看到宇宙的尽头吗?这就是能带您去宇宙尽头的人。”   【不去了。】   意识体难得显得很真诚、很急切——祂打字的速度都变快了。   【不去了。】   【我要回家。我要找妈妈。】   ……   最终,方彧不得不拔出卡带,让绝望的真神先生静一静:“总之……送给你了。”   顾舍予幸福得眼冒金星:“真的吗?方,方,方啊——我怎么报答你才好呢?”   方彧笑说:“不用谢,用来赔你的母星。”   顾舍予一时间似乎想和她来个贴面礼,还是克制住了。   方彧:“那个,我还有两个问题,老顾同志。”   顾舍予:“嗯?”   “你知道,祂的愿望是看到宇宙的尽头——所以,为了讨祂的欢心,你能花点时间研究宇宙之壁吗?”   顾舍予一愣:“宇宙之壁?”   方彧抬起头:“是,你就留在我的舰队里,我给你提供资金、设备、基地,你去组织人马,研究宇宙之壁。”   顾舍予挠挠头:“那东西的确有点意思——单说‘研究’是很宽泛的,有什么目标或者要求吗?”   方彧:“我没有目标,只是问问‘为什么’而已。”   “卧槽,给钱给设备给场地,不给人员和目标,我有种被包养的感觉——原来霸道总裁的小娇妻这么爽吗?怪不得我爸有那么多情妇。”顾舍予作陶醉状。   方霸总:“……”   半晌,她决定反击:“还有……老顾,你真的看恐龙片当AV啊?”   这回换做顾舍予哑巴了:“……”   方彧得意洋洋地宽慰:“没关系,人的性癖是自由的。”   顾舍予痛心疾首:“误会,误会啊老板。那是ancient video的缩写——古片,古蓝母星的纪录片。”   ……   几天后,方彧被医院扫地出门。   “就这样把祂送给顾舍予先生,您不担心吗?”   在返回驻地的星舰上,克里斯托弗问。   方彧嗯哼了一声,将盖着脸的书举起:“你怎么看?”   “鉴于那位真神先生实非良善,还曾因为无聊就捏造出一门宗教玩耍……顾先生的自己和原生家庭又有甚为深厚的量子教背景,境遇也颇不顺遂……”   克里斯托弗:“您不怕祂把顾先生当作新的玩具吗?”   方彧:“谁把谁当玩具还不一定呢,咸吃萝卜淡操心。”   克里斯托弗:“……”   **   联邦的新都暂时选定在维斯塔大区的桑谷星。   维斯塔大区并不是三女神大区中最繁华的大区,桑谷星也并非维斯塔内最富庶的行星,实际上——   但或许正是为了平衡地域差异,确保联邦仅存的完整的三大区的良好运转,首都最终还是落定了。   虽然定都,但联邦显然已无精力,像当年经营奥托一样去经营新都。   唯一的建设是翻新了原大区政府楼,改称“新黎明塔”,作为联邦政府的办公楼。   ——本来,黎明塔之所以叫做黎明塔,是因为海拉夫人那句“为了联邦的黎明”的名言。   但也有传言说,黎明塔是因其高度前所未有,每日可见奥托的第一缕晨曦而得名的。   比之高耸参天、可见晨曦的旧塔,新建筑不免有些不伦不类。   有自媒体非常刻薄地评论道:“白日业已舍我们而去,不如改叫永夜窟之类的名字为妙。”   在前线告捷后,安达抓紧短暂的喘息之机,将各类政府机构、高校和研究机构,以及随之而来的大量流民,安插进三大区内。   这些工作都繁琐棘手——大到搬家经费,小到谁拿到向阳面的一间办公室,各大机构大打出手、乌烟瘴气。   而麻烦不止于此。新市民都是来自奥托的“高等公民”,骤然被发配边疆,本就不满。   而当地的公民则趁机坐地起价,一日之内房租和房价连连翻番。   即使是普遍有点小钱的奥托人也扛不住这样的敲竹杠。   网上多了许多抱怨生活水平下降的帖子,跟帖里总有一个人开喷:“我们还不乐意让你们进来抬高物价呢,快点滚回你的神圣奥托去!”继而演变成奥托和外省的骂战。   安达顶着黑眼圈,将帖子砸向方彧,没好气道:“你看看吧!”   方彧看完,没什么想说的,可安达又狠狠盯着她,好像非要她说点什么。   她只得说:“挺暴躁啊都。”   安达:“……”   裴行野:“大家心情都不好,网上发泄总比物理发泄好。”   安达冷笑:“说到底,经济问题才是要命的。对了,我刚刚看了之前的财务报表,你知道之前的历届政府的赤字率达到多少吗?”   方彧:“我不大懂这些。”   “13%!”安达怒而摔本,“这还是陈岂上台后张牙舞爪又砍福利、又削退休金生生压下来的——他们这些年是用放的屁喷气式搞财政吗!”   方彧:“……”   安达揉着眉心冷笑:“对了,那个顾……顾什么玩意,他没寻死觅活的吧?”   方彧:“还没有。”   “那就好,我把他交给你,你给我看管好他,不许叫他死了,”安达说,“联邦的股市还指着他呢。”   肯雅塔杀顾歌时,流言纷扰,引得星环集团的股价大跌,差点引发动荡。   多亏安达及时把顾舍予推到前台,才稳住了局面。从此,顾大少在安达这里的代号就成了“联邦股市”。   方彧觉得时机成熟,于是说:“说到联邦的股市……”   “阁下,我想要五亿星币,每年。”   安达手里的茶杯应声而落,裴行野手疾眼快,一把接在手中。   安达瞠目看向她:“你怎么也来管我要钱?”   方彧真诚而充满感情道 :“往小了说,这是为了联邦的股市。往大了说,这是为了人类的未来,阁下——”   “我想组建一个基地,去研究宇宙之壁,让顾舍予参与其中。”   安达呆若木鸡:“……”   方彧殷切道:“您会给拨款的吧,阁下?”   安达重新从裴行野手中接过茶杯,拨了拨茶叶,矜持地说:   “三千万。哄他玩玩,没钱。”   方彧:“三千万连玩具,啊不仪器,都买不齐全,不能再少了——三个亿。”   “三个亿,”安达眉心一皱,“你把自己上秤掂掂,看看自己值不值三个亿!”   方彧:“我如果能卖出三个亿,会来找您要钱吗?”   裴行野温声说:“安达先生,要不然,把我的军费分一部分给方吧。我早就说过,用不了那么多的。”   安达:“怎么用不了?你们这些人谁不穷得当裤衩?我告诉过你一万遍,不要为了别人开心,就一个劲儿委屈自己!”   三人陷入僵局之际,一个银发女青年从外走了进来:“阁下。”   “三个亿怎么了,只是三个亿而已——”方彧一愣,顿住了,“卫少校?”   卫澄在听到“三个亿”时,耳朵明显动了动:“……”   “我已经提衔为上校了,准将。”卫澄平静道,看起来倒并不很高兴。   安达转过话头:“哦,是我把她留下了——你带回来的人不错嘛,方。”   方彧:“……”   好嘛,让她白白挨了一刀,人家倒坐火箭一样提衔了。   “不知安达阁下给您付多少钱的薪水?”方彧阴阳怪气,“卫上校。”   卫澄:“年薪五十万星币,准将。”   方彧:“……”擦,怎么比她还多!   卫澄不理会方彧心里劈啪作响的算盘,转向安达。   “一位自称姓陆的先生来拜访您,阁下。他说,您或许会对他很感兴趣。”   她转过头,看向方彧:“还有一位姓陆的小姐想找您,准将。”   方彧一愣。她跟着卫澄走入小会客室。   一个浅色头发的少女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书,闻声抬起头——   “小方姐。”她笑嘻嘻说,“你还记得我吗?”   方彧:“……”   少女一跃而起:“没关系,咱们可以重新认识一下嘛,你好,我叫陆夺。”   方彧猛然想起在奥托的阿尔伯特大街上捉人的时候。   虽然只是几年前的事,感觉却像隔了一个世纪之久。   陆夺显然并不觉得暌违也久。   “我是跟我爸爸来的,”她说,“老爹要见安达阁下,我就想来见见你——我们现在也搬到桑谷星来了,我在银联大上学,念物理。”   方彧:“你不是要读量子生物吗?”   陆夺摸了摸鼻子:“没考上。”   方彧失笑,顿了顿,说:“怎么,现在还搞社会运动吗?”   陆夺耸肩:“不敢那样出风头喽,现在不是好时候呀。”   尽管显然并没有经历什么风波,但陆夺似乎也成熟了不少。   乱世本身就是催熟剂——即使站在岸上的人,见过他人溺毙的场景,也会从此警惕水声。   ……   她们又随便胡扯了几句。   方彧本身对银联大怀有一点爱而不得的滤镜,陆夺又是非常容易亲近的性格,两人倒是相谈甚欢。   陆夺提出要加方彧的联系方式,她同意了。   “那您扫我!”   说着,陆夺展示出二维码来。   方彧的目光落定在她的昵称上。   暴风冰莹蝶梦少女状态:发疯中   “……”   “怎么了小方姐?”   “没什么。”方彧摇了摇头,默默发送申请。   ……小妹妹,全网账号同名,你可真不怕掉马啊!   两人又互相翻了一阵朋友圈。   方彧因为懒得分组,所以朋友圈里干脆什么也没有。但陆夺平均一天都要发个一两条,还都是配图的,登时占据了方彧空间的半壁江山。   她正在看陆夺三天前是如何和一只蟑螂斗殴的——   一个西装革履、头发花白的男人拉开门。   “小夺!哎呦喂,方阁下,你们俩倒是如胶似漆啊。”男人愉快道。   方彧:“……”   她见过顾歌,是那种裹上军装就可以喊“胜利,除了胜利还是胜利”的人。   可与之一时俊彦的平山集团陆银河,怎么是这种画风?   陆夺挠挠头:“嘿嘿。”   陆银河和方彧玩笑几句,便带着女儿告辞离去。   方彧回到安达面前。   安达眼帘微垂:“你们都说什么了?”   方彧:“胡扯。”   安达抬起眼,微笑起来:“哦?你倒是轻松,这个姓陆的,可和我走了一步好棋啊——你觉得陆银河怎么样,嗯?”   方彧:“……很有亲和力。”   “这可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安达抿起唇,“我喜欢他,他比顾歌聪明。”   **   不知安达与陆银河之间达成了怎样的协议,总之,安达开始大刀阔斧地整顿联邦经济。   或许多年的冷眼旁观反使人洞若观火,安达以手术刀般的冷酷和精确,为联邦剔骨削肉——   他手段果决,意志坚定,又不大在乎舆论,改革一时如火如荼。   只有联邦政府机构的职业文官们倒了霉——安达自己精力旺盛异于常人,便以同样的苛刻标准要求旁人。   他凌晨三点批复的文件,三点十五没收到回复,通讯就会直接打到你家床头。   据文官们总结研究,若是此时属下和妻子同榻而寝,安达就会说:   “我很高兴,看来美满的家庭生活已经足以抚平你事业受挫的伤痛了。”   “什么,你事业发展得很好?不不不——你被停职了。”   若是床上的人不是妻子,而是什么旁人,安达就会说:   “真可惜,是个漂亮姑娘,可惜她就快离开你了。”   “为什么?因为你被停职了。”   ……   安达虽说隐身幕后,但却绝没有自我隐藏的能力和意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件吸引人注意的事情。   他当政不出三个月,全人类都已经意识到是谁在幕后排兵布阵。   人们开始把三女神大区的流亡政府称作“小安达政府”。   《每日奥托》言辞恶劣地抨击“安达政策”:“是一群得了疯牛病的野牛,践踏过鲜美的草坪。一场只有破坏力,而无建设力的革命……”   “幕僚政治……和军阀政治一样糟糕。更何况,考虑到裴行野即将成为联邦大元帅的风声,我们彻底沦入军阀政治的风险,显然也在激增。”   安达看到这些,只以冷笑置之。   倒是另外一些赞美他的文章令他火气冲天,心情恶劣——   “谢诠政府末期,我们同样经历了困顿与迷茫。是安达平章从辅弼的位子上走出,引领我们走向新的希望……为什么大家不相信,他的儿子也能缔造同样的伟业呢?”   “写这篇文章的是谁?”安达咬牙切齿,“给我封了他的号——全网的!”   裴行野忙说:“安达先生!不至于,不至于这样……”   **   无论如何,新政权渐渐安定下来。   通胀率在降低,经济略有复苏。本来军事工业体系几乎为零的三大区,开始营建大量军工厂,为失业的民众提供了部分工作岗位。   一批一批动员令次第下达,先是全部的军籍生,继而是退伍的老兵,最后部分适龄的青年也接到了动员令。   人们似乎迅速适应了如何在动荡中生存。   网上多了许多介绍如何储备粮食、躲避量子炮袭击的帖子,关注量惊人。   还有一批末世流的博主应运而红,通过每天拍摄如何钻木取火、拿棍子赶猴的视频,逆风实现了财富自由。   安达对此讽刺道:“应该找他们要钱。他们要钱也没用,反正钱也吓不跑大马猴。”   与此同时,雄踞在北海、欧申纳斯、奥托、玫瑰大区的肯雅塔系军阀们则陷入短暂的内乱。   肯雅塔部全军覆没,对于许多人来说并非一个坏消息,而是良机难逢——   谁不想趁机取得三大区外加奥托都的领导地位?   他们在紧急会议上大打出手,进而演变为小规模的内斗。   而星河另一角的联邦政府,因而得到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安达系军官的授衔仪式,就在这间隙里草草展开。   看过提衔的名单,巴特蒙总长先生怒而拍桌:   “安达、安达、安达,我只看到这缝隙里写满了两个字,安达!”   卫澄背着手——她本人应当是这次提衔中最占便宜的那位,居然和陈蕤一起被提拔为准将——可她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   “您不满意吗?”   巴特蒙:“我、我……”   卫澄面无表情:“您在军中有人吗?”   巴特蒙怂了:“卫准将,我不是这个意思……”   卫澄平静道:“我只是在提问,您在军中有人吗?”   巴特蒙不明所以:“……没有,怎么了?”   “真可惜,”卫澄遗憾道,“给我一百万,我可以卖您一个中将衔。但您在军中没人,这就办不到了。”   巴特蒙:“?!!你敢在安达的眼皮子底下卖官鬻爵?”   卫澄神色愧疚,但语气自然:“我敢。”   巴特蒙瞠目,一时简直怀疑自己这些日子是不是不够听话,惹恼了安达,对方要派个特务来收集证据扳倒他了。   显然,裴行野、方彧等安达系的军官,曾给巴特蒙先生留下某种错误的刻板印象。   他磕磕巴巴:“可你不是安达的人吗?他这上头还大力提拔你,你一个月内连升了三级!”   卫澄漠然:“又没给我涨工资。”   巴特蒙:“……”   ……   仪式当天,能回到桑谷的提督都已到达,军港中泊满了各色的旗舰。   方彧拿到了自己的少将礼服和常服,外加一颗闪闪发光的六芒星勋章——据说,是为了褒奖她舍身充当诱饵的功绩的。   方彧:“……晦气。”   她把勋章丢进抽屉里。   这次提衔范围很广,除了被安达一手捧到元帅宝座上的裴行野,成为上将的兰波和卢守蹊,其余安达系的军官大多得到了中将军衔。   一批在射日计划中立功的校官,也得到提拔——包括陈蕤和卫澄,两人同时升任准将。   这对方彧来说倒是好事。此前,联邦只有她一个年轻的女将官。她哪怕打个喷嚏,都有人要拿她和海拉·杜邦比。   现在,新政府突然冒出一批年轻新锐的女将官,至少可以分担一下方彧的舆论压力。   方彧穿上硬邦邦的新制服,走向军部礼堂的路上,默然思索。   ……   军部大堂的天花板经过翻修,上方浮动着如带的银河。   裴行野穿着元帅礼服走出。   在银辉映照之下,众人齐齐抬手,向站在前方的裴行野敬礼示意。   方彧随众动作,脑子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关于裴行野身上的这一身元帅礼服,安达和他还吵过一架。   原本的联邦军礼服一直深受帝政风格影响,复杂繁琐,自上将以上还配有旧式短披肩。   裴行野一向被军部视为“被后现代主义腐蚀的堕落一代”代表,一看到那套礼服就炸了毛,坚决反对穿这种形制的衣服。   “像古董玩偶,像照烧鸡排饭,像珊瑚礁,”他态度蛮横,“我不穿,更不当着镜头穿。穿成这样,全联邦的女公民都会为我哭泣的。”   安达气鼓鼓质问方彧:“……呐,你会为他哭泣吗?”   方彧不清楚自己是否会哭泣,但她很清楚自己更愿意看到安达吃亏。   “会。”   最终,安达居然没拗过裴行野,不情不愿地给军礼服改了样子。   这套新礼服是裴行野自己设计的,简洁清新,当然,也后现代主义许多。   此时此刻,裴行野身着新式白金色礼服,金红色的长发熠熠,面上含着一缕可称温柔的笑意,可眼睛却是冷冽的。   他把温和和冷酷之间的分寸拿捏得精确,既不会显得太柔弱可欺,也不会显得太威严不可亲近。   而是那种旁人会称颂的、使人如沐春风的“儒将”。   众人仰首。   陈蕤低声说:“真倒霉,我一直不喜欢他。啊……他那位可怜的纯爱小青梅也来了。”   方彧默然,只余光中瞥见佐藤云。   她仰起头,注视着裴行野,犹如注视着必然灼伤她的一轮太阳。   裴行野的视线没有落在下方任何人身上,而是笔直地向前,再向前——他抬手还礼。   方彧维持敬礼的姿势很久,手臂都酸麻了。   忽然,有人低低地惊呼一声——   “看上面!小阁下他怎么——”   方彧抬起头。   本该立着联邦总长的二楼平台上,安达涧山越众而出,傲然俯视着台下。   和他新走马上任的元帅正相反,他面若寒霜,眼里却含着笑意。   众人纷纷抬头,向他投去惊诧的目光,可他却泰然自若,甚至颇为惬意。   陈蕤收回目光,对方彧低声说:“方,我家里有一个庄园,我熟悉他的表情。”   “——这是牧羊人看向自己养的狗的表情。”   方彧目视前方,轻声说:“……那谁是羊?”   陈蕤稍稍勾起嘴角:“反正不是你我——你喜欢做羊,还是做狗?”   方彧嘴唇不动,反问道:“你呢?”   陈蕤冷笑:“都没什么意思。就算做牧羊人,又有什么意思——不过,非要选一个的话,我情愿做牧羊人。”   方彧瞥了陈蕤一眼,示意她注意旁边的卫澄。   陈蕤漫不经心地回过头,向着卫澄:“哎,你喜欢做羊还是做狗?”   方彧:“……”   卫澄认真地看向陈蕤:“你家有一个庄园?”   “一个庄园如果正常收租,大概年利率是多少?比理财产品多还是少?”   陈蕤罕见地被噎住了,噎得很彻底,她干咳两声:“咳咳咳!”   方彧心情复杂:“……”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06 08:50:21~2023-11-07 17:23: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椒花颂声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良宵、江涵 10瓶;海无人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阿提卡同盟(2)   ◎那就证明我们将获得胜利◎   仪式结束后, 已经到了晚餐时间。   联邦削减开支,经费紧张,因而没有预备晚宴,各位将官统统被赶回去吃食堂——   “我觉得军官食堂的伙食比宴会好, ”方彧端着盘子, 和陈蕤一起坐下, “宴会上的那些我总是吃不惯。”   陈蕤笑嘻嘻说:“那养你可怪省钱的。”   不远处,卢守蹊、欧拉一干人正围着裴行野大吐苦水。   “您知道安达阁下他疯狂到什么地步吗?我那天就是在他面前啃了一个苹果, 一个苹果!”   欧拉比比划划:   “他就这样两眼放光,抓着我问,这苹果在哪买的?多少钱一斤?水果店里除了苹果还有什么?有多人在水果店里?”   裴行野:“……所以在哪里买的?”   欧拉拍大腿:“我特么哪里知道,我午饭的时候从食堂随手顺的!”   卢守蹊很感兴趣:“哦?食堂的苹果随便拿吗?”   欧拉:“喂,你跑什么题——然后,他就把脸一拉,责令我不许再吃苹果。”   裴行野无奈地笑:“哎呀。”   “我说裴大元帅, 您倒是给属下解决一下这个问题啊。”欧拉说, “属下就爱吃苹果。”   裴行野声音柔和:“安达先生最近一直在关注物资供应的问题, 他总怀疑报表上的数据一层一层上来, 不知掺了多少水分,所以才对苹果的价格感兴趣的。”   “那我们该怎么办?”欧拉抱怨,“不干活了,去买苹果?”   “我倒是记不得苹果多少钱一斤了——”   裴行野平静地端起酒杯:“但普通品种的草莓四十六块八一斤,进货很少, 店员反应是进了货也卖不出去, 大家没钱。”   众人默然:“……”   他们原本对裴行野的火箭式提拔不说是颇有微词, 至少也是感到古怪。   但现在, 许多人暗暗发誓, 即使有一日安达拿着枪口逼他们坐这把椅子,他们也不坐了。   裴提督也和安达一样精力过剩、性情诡异。居然在累死人的公务之余,还有时间跑到水果店里买草莓!   方彧也默然:“……”   她想到自己收到的那一篮子草莓,心在滴血——原来这么贵。   还都被安达给吃了。   陈蕤扭着脖子:“那边好热闹,咱们为什么不坐过去?”   方彧还在痛心疾首,木然说:“……之前你不在时,这里几乎只有我一个女的,我就自己坐。”   “为什么?”陈蕤坚持问,“食堂又不是澡堂,为什么要男女分开?”   “没什么可说的。”   “为什么没什么可说的呢?”   方彧被刨根问底得受不了:“德拉萨尔将军有时候要讲黄段子的。”   陈蕤:“……”   这时,卫澄端着餐盘飘然而过。   她银白色的长发拂过脸颊,同时也吸引来一串注视的目光——   德拉萨尔等人虽然不好直勾勾看着她,但圆桌旁一时的寂静也证明,不少人正在心猿意马。   卢守蹊咳嗽了一声,提醒众人:“咳。”   卫澄恍若不觉,越过陈蕤和方彧,径自找了个角落坐下。   德拉萨尔压低声音:“哎,裴提督,她是什么来历?”   裴行野平静说:“肯雅塔的副官,现在是新组建的第八军团的司令官。”   德拉萨尔显然不是想问这个,但话头又已经被裴堵住:“……”   欧拉赶紧打岔:“听说她把小方给丢到母星去了,还叫她挨了一刀?”   众人的注意力总算从那头丝滑的银发上转移,七嘴八舌讨论起这次行动的问题来。   “……”   陈蕤推了推方彧的手臂:“我去叫她过来坐。”   方彧:“嗯。”   本来,方彧还怀疑卫澄那样冷酷的性格,又用方彧钓鱼在先、和陈蕤讨论理财投资在后,恐怕会一口回绝这种提议。   没想到,她倒是立刻抬起身,跟着过来了。   卫澄垂着眼皮,在对面坐下,显得有些局促:“……”   陈蕤照常和方彧说话——“是的,谢相易就是个傻逼”——也没有特别在意一旁插不上话的卫澄。   只有在自然而然的时候,才会问她一句:   “你谈过几个男朋友?一个都没有?嗯,看出来了。不谈也好,男人都是大蒜头。”   她声音响亮,那边的另一桌显然再次沉寂片刻:   “……”   卫澄在不谈公事和钱的时候,其实一点也不冷漠干练,反而很温和腼腆。   吃完饭,方彧和陈蕤要走,她却默默掏出饭盒。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完全没动过的几样菜装进第一个饭盒里,再把动过的饭菜装进第二个饭盒里。   最后,她犹豫片刻,把手伸向了方彧和陈蕤盘子里的剩菜——   “可以吗?”她眨了眨眼,无辜道。   方彧:“……可以,当然可以。”   陈蕤:“……你这是要攒钱去奥托买房吗?那里房价已经……降下来了。”   她的尾音随着卫澄按上饭盒的清脆响声,湮灭在空气中。   卫澄抱着饭盒,小声道了谢,又特别向陈蕤多说了一声“谢谢”,然后匆匆离开。   方彧瞠目看着陈蕤:“我的天,你居然知道‘房价’了?”   陈蕤抄着兜耸肩:“阶级滑落。”   **   裴行野和众人在军官食堂门口作别,各自离去。   德拉萨尔有些醉了,步履踉跄,嘴里还念叨着:“银色的头发!银色的!”   他哭笑不得,招手叫来一个年轻小兵:“送他回去,让他闭嘴,别喝醉了说胡话。”   小兵得到裴提督的指令,激动万分,奉若神明:“是!”   他又站在晚风中眺望了一会儿,确认德拉萨尔没有捅出什么篓子,才转过身,朝着与众人相反的方向走去。   “安达先生。”   裴行野在几步远处站住。   安达伏在阳台栏杆前,迎风而立,闻声没有转头。   “他们都说什么了?”   裴行野故作沉吟:“德拉萨尔恐怕对卫准将一见钟情,但却惹了对方讨厌。”   安达嗤笑一声,转过身来,两肘仍搭在栏杆上:   “放屁,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有人心怀怨怼、觉得不公平吗?”   裴行野平静地说:“没有。”   “是真的没有,还是你想让我觉得没有?”安达似笑非笑。   他这种半笑不笑的表情,其实是有些吓人的。至少他熟悉的那些文官武官,都会在他的笑容中汗流浃背。   他不清楚为什么,但他清楚其中的功效——让人说实话。   但裴行野的神色依旧从容温和:   “属下不会让您为了这种事担心,安达先生。”   安达哂笑——这句话换种口气,不,哪怕保持这种温驯的口气,只是换个人——就不像是打包票劝他不必自扰,而像是胁迫上峰搞下克上了。   所有人都说裴行野八面玲珑、圆滑老道,就这也能叫“八面玲珑”?   安达抬起下颌:“那你过来。”   裴行野不明所以,站着没动。   安达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将他强拉上来:“你看!”   裴行野的视线触及天空,登时变得茫然失焦,像是盲了一样:“……您在看什么?”   安达举手:“风暴要来了!”   裴行野一怔:“……风暴已经来了。”   “这片云是属于你的!”   裴行野琥珀色的眼瞳由迷离逐渐聚拢,继而猛然一缩。   安达知道,他已经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于是不再打哑谜:   “联邦的军制要改革,肯雅塔说反就反,是前车之鉴。两条原则,现在是战时,不能让将军们觉得损伤了自己的利益。一旦战争结束,他们根基成熟尾大不掉,就不好动手了。”   裴行野沉默半晌:“……安达先生,您实在不该什么事情都找属下来办。”   安达不以为然:“为什么?”   裴行野认真道:“您有没有考虑过,属下的利益是和提督们一致的?如果有一天属下背叛了您,怎么办?”   安达:“噗!”   他在裴行野警惕的目光中,拍了拍对方的肩头。   “懒就直说,”安达诚恳道,“我不是我父亲,你不用拿出你逃避上钢琴课的手腕。”   他补充:“没关系的。你还能比方彧更懒惰吗?”   裴行野:“……”   他或许熟悉安达身上每一片逆鳞,可他自己的七寸也被安达捏得太准。   裴行野无可奈何地想。   **   离开军官食堂,方彧没有回自己的宿舍。   她收到谢相易的一条信息,里面什么也没说,只发了一则定位:   伊丽莎白街22号。   桑谷星的智能城市建设还未普及,自动驾驶覆盖面有限。她在路边刷了一辆共享飞车,便按照谢公子的定位,自己开了过去。   “哟,小方!”   方彧正在笨拙地停车,只见一条大红裙子一闪——吓得她赶紧踩刹车。   沃森夫人用老鹰看着到手的兔子般的眼神,喜滋滋地看着她。   方彧:“……”   “咳,那个,谢相易在家吗?”半晌,她局促道。   沃森夫人喜气洋洋:“在!在!感冒了,在家喝洋葱汤呢!”   **   谢相易的眼睛有点肿,抱膝坐在床上,垂着头。   听完谢相易版本的“我和陈蕤吵架了但全都是她的错”,和前一个版本一对比,方彧凭空生出一脑门官司。   她暗暗咬牙:“……你和她吵架,为什么要找我?”   谢相易没好气:“你认真听了吗?我的重点根本不是‘吵架’,这种事情,本质上不会有深远影响,我根本都不在乎!”   他十分不在乎地激动道。   “……”   方彧:“啊对对对。你眼睛是过敏,你感冒是吃多了雪糕。然后呢?”   谢相易撑着身体爬起来,跪坐在床头,姿势乖巧。   “我不能再继续做副官了。”   方彧这回倒是默然:“……”   如果说她的女性身份在军部天然存在debuff的话,那谢相易就是负有原罪了。   自从他到了少校衔,就陷入大多数身负原罪的军官相同的境地。   他们的职业生涯已经被一条无形的线划定,望之似乎无涯,实则早已到头了。   她忽然想起来洛林曾经对谢相易前途的悲观评定。   ——现在想来,那倒是洛林的切身经验之谈了。毕竟,他自己就因为是廷巴克图少年军出身,被卡住了升迁途径。   不知道谢公子心里如何,洛林却是一直很清楚自己处境的。   每次方彧打报告要求给他提衔,都是石沉大海。   他总会反过来安慰方彧:“算了吧,小阁下,我没到四十岁之前是没指望做中校的。”   “……”方彧默然片刻,“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谢相易肃然:“我的原计划必须在三十岁之前做到将官,然后立刻退役,借着在军中的资源进入文官政府,争取在四十岁之前进入过一次内阁,积累政治资本,然后在四十五岁前……”   方彧:“噗!咳咳咳!”   谢相易的脸红了:“怎么了?你也觉得不切实际?”   方彧:“不是,我是觉得你在二十岁的时候,就把计划表排到五十岁,很、很可怕。”   谢相易不以为意,双目灼灼,两颊泛起潮红色。   他喃喃道:“现在第一步就出问题了……我需要解决它。”   方彧虚弱道:“你打算怎么在三十岁之前做将官?”   谢相易如梦寐般轻声说:“我其实有一个机会,一个把我的劣势……变成优势的机会。”   “但,但我一直……不敢。”   方彧一愣:“什么事还能让你不敢?”   “——去叛乱军中潜伏。”   方彧:“?!!”   “去叛乱军潜伏?!!”方彧声调不自主地抬高。   谢相易忙嘘了一声:“我外祖母在外面!你想让她又一哭二闹三上吊吗?”   方彧压低声音:“为什么要去那里潜伏?谁跟你说的?”   谢相易:“裴提督。他说,现在联邦处在内战之中,大家都无暇顾及叛乱军,却不意味着可以轻忽他们,相反,更要格外提防……我想,他背后是安达。”   方彧想了想:“可他们不怕你叛逃吗?”   谢相易薄怒:“喂,你到底是哪边的!”   方彧挠了挠头:“唔。”   “你就说,我该不该去?”谢相易看着方彧。   方彧盯着谢公子深海般的蓝眼睛看了一会儿,笑起来:   “你拿定了主意,还问我有什么用?还是说,你对陈蕤妹妹,有点什么不可说的意思?”   谢相易阴恻恻说:“你有完没完了?”   方彧:“你说,你说。”   “我会和外祖母说,我是去进修了,为期三年。那我走后,我外祖母……请帮我照顾照顾。”   “这是托孤吗?”方彧说,“汝妻子吾养之,汝勿虑也。”   谢相易咬牙:“你是不是和陈蕤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   方彧只得说:“行啊,放心,注意安全。”   **   谢相易是那种拿定了主意就不会再拖延踟蹰的性格——向方彧托妻献子,啊不,交代了外祖母后,他立刻动身,离开了桑谷。   虽然只是“进修”,沃森夫人仍是大为愤慨,一哭二闹三上吊了一场:   “进修?还要三年?三年后老婆子还不知道埋在哪里呢!”   回到军部,情况仍是一样鸡飞狗跳。   裴行野推行军事改革,众人都得按照要求重新统计星舰和士兵数量,登记造册。   填报表、核准经费,所有人都忙得头秃了,军团改革终于告一段落。   桑谷联邦目前共有八个军团,除裴行野、兰波、卢守蹊、欧拉和德拉萨尔原有的五个军团外,还有在混乱中临时组建起来的三个新建制军团——包括方彧在鹰风军团基础上一路归拢起来的杂牌军、陈蕤和卫澄各自领到的一军团新兵蛋子。   各军团在登记造册、下发番号后,重新获得了正式认定。   紧接着,将军们发现,自己的部队经过这一番名义上的整顿……   实质上,齐刷刷地、一视同仁地……惨遭重组。   方彧第七军团因为老兵数量丰富,被大卸三块,分了相当一部分给陈蕤和卫澄,名曰“以老带新”。   而交换过来的,则是第八、第九军团的年轻新兵。   “这怎么看都是您受了欺负吧?”   洛林抱怨道:“这可是您——恕下官张狂——和属下,辛辛苦苦日夜操练,把这群散兵游勇变成精锐之师的。您或许不在乎,可属下还是很爱惜自己的劳动成果的。”   方彧满不在乎:“这都是迟早的事。”   洛林:“怎么,您支持改革?”   “没什么不支持的,安达很明智,”方彧态度漠然,“政治是有惯性的,出一个肯雅塔,就极有可能出第二个第三个。”   洛林嘲讽道:“那您觉得下一个是谁?您吗?”   这话公然说出来是很犯忌讳的——洛林心里清楚,却仍狂妄不已地问了。   非但问出口,他还挑战似的、笑吟吟地看着方。   ——像拦住行人提问的斯芬克斯,好像答错了就要被他吞掉。   方彧显然也意识到了。   她短暂地皱了一下眉,随即笑了笑,抬起头:   “帝国时期,政治风气严酷,可政治斗争的输家也往往是以退出权力中心告终,而不会遭到更多清算——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洛林:“……”   “惯性,这就是惯性的力量。”   方彧温声说:“当然啦,通常,这被认作是‘文明政治’的表现,是一种进步——但在我看来,这只是统治集团出于对惯性的恐惧,而达成的一种默契而已。”   “今天你暗杀了他,就意味着明天也有人可能这样暗杀你。今天你篡了位,就难保明天你的子孙不会被迫禅让。”   “与其让集团内部每个人陷入猜疑链中,倒不如抬高底线,给子孙们兜个底。”   洛林微微一愣:“下官竟不知道,阁下还对政治有这等体会。看来,您或许也很适合做和稀泥的那种政治家啊。”   这时,帕蒂上尉走了进来——   见洛林也在,她便站到一边。   方彧懒洋洋拍拍洛林的肩头:“行了,这偌大的泰坦号,是没有鱼供你摸了吗?”   洛林见被下了温和的逐客令,哈哈一笑:“下官告退!”   他敬了一礼,转身离去。   方彧转过头:“怎么啦?”   帕蒂上尉弯下腰:“暂定在今天下午开全军团的现场会议,您准备了吗?”   方彧:“……”   居然问的是“准备了吗”而不是“准备好了吗”——看来,阿加齐·帕蒂已经成长为一个成熟的副官了。   帕蒂微笑:“发言稿属下倒是写了,但恐怕少将不乐意念。”   方彧笑问:“你知道我最讨厌背稿,那你为什么要写?”   帕蒂认真道:“规则要求下官写稿子、您念稿子。您是有特殊才能的人,可以超乎规则之外。下官是个普通人,所以还要循规蹈矩。”   “哎呀,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方彧用手抓住发辫的末端:“我可还不想穷途而哭。你这话说的,我不得不念了。”   帕蒂满意地转了转眼珠:“是!稿子在这里,请您好好背!”   方彧:“……”   怎么感觉自己被将了一军。   **   午后。   方彧吃多了午饭,有些昏昏沉沉。   之所以选择这种使人发困的时间段开会,主要是因为她担心第一个开会,恐怕很容易被拉出来和海拉·杜邦日经式关公战秦琼——所以试图把时间往后拖。   没想到另外两个居心也同样叵测,纷纷后延了时间,谁也不愿意当出头鸟。   到头来,这一拖就拖到了下午。   方彧坐在后台。前面的大厅里,官兵们正在次第入场。   她无事可做,低着头刷卫澄和陈蕤的讲话视频。   卫澄的讲话非常之短,但主要的意思都涵盖到了——   可惜,评论区里的人似乎都不大在乎她说了什么,焦点集中在“美貌,但是经过基因改造的”“做过肯雅塔副官”“会不会和某某有一腿”“火箭式提拔”之上。   陈蕤则洋洋洒洒,从机甲实操讲到了宇宙之壁——   这是一种很聪明的开新闻发布会的方式,你很难说她讲了什么,但看着那时长,你又不好意思说她什么也没讲。   但是同样没有人关注她说了什么——评论区的关键词变成了“美貌”“她爹”和“一个足球队的前男友”。   方彧关掉网页:“……草。”   这腥风血雨,让她想起当初还是鲜嫩的当红炸子鸡时,总有人说她“笑起来嘴歪”“牙齿不整齐”“像吸血鬼”“黑头发是天生的吗”的时候。   不过她知道,自己已经不是新鲜炸子鸡,公众早就熟悉了她,也厌倦了她,她应该不会再经历这些了。   这时,帕蒂向她走来:“阁下,差不多到时候了。”   方彧木然起立,走向讲台。   在闪光灯耀眼的白光下,她觉得自己像一只烤鸭。   她不得不向众人敬礼,她不得不背出演讲稿,她不得不做很多事,但是——   放下手的时候,她脱口而出:   “各位,我记得蓝母星时代,托克维尔曾说过——一个蹩脚演说家能给公众带来的最大福祉,就是闭嘴。”   “……我的奥托大帝啊。”   帕蒂哀叹一声,用手捂住脸。   洛林咯咯怪笑起来,用胳膊肘捅弗里曼。   弗里曼像在数学课上看到老师发脾气的初中生,兴高采烈:   “少将她又来了!又来了!嘿——我可太喜欢看少将骂人了!”   帕蒂怒道:“明明是少将又要惹麻烦了——你到底是哪边的?”   ……   台上,方彧表情严肃:“我不是一个好的演讲者,所以我也情愿少说两句。”   “我对所有人只提出一点期望,是期望,不是要求——”   “我期望你们都活着。”   “若一个人活下来,那证明不了什么;但若你们都活着,那就证明我们将获得胜利。”   “因为存留着更多有生力量的一方,才会是战争最终的胜利者——所以,祝各位长命百岁。”   台下一片死寂。片刻后,不知是谁带头鼓起掌,忽然又掌声雷动了。   方彧神情依旧平和,往好处说,是“平和”——其实,也可以说是冷漠。   她好像既不在乎刚刚的死寂,也不在乎此刻的掌声如雷——而这种不在乎,又像是最冷漠的轻蔑。   她板着脸,自顾自说下去:   “此外,我想对一些在看直播的观众说一句:陈蕤和卫澄将军长什么样子,私生活和家庭关系如何,和你们半点关系也没有。你们自己照照镜子吧。”   方彧敬了一礼,转身、下台。   掌声逐渐停息下来,台下又一片死寂了:“……”   只有洛林那一排的军官笑得分外响亮。   弗里曼:“哈哈哈哈,少将也是的,怎么还是那么爱和键盘侠吵架啊!”   洛林感叹:“唉,比当年还是收敛委婉了许多啊!到底是世俗所迫……”   帕蒂惊魂未定:“还好还好,这样说应该不会有引导网暴的嫌疑吧?”   忽然,帕蒂发现,方彧隔着许多人向他们望来。   将军眉目间有一种生来的如冬天的凛冽,但看到她时,捉弄般温和弯了弯眼角。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07 17:23:09~2023-11-08 15:33: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季冉晨 2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嗜血蓝鲸(1)   ◎您受过的教育实在太多了◎   自从到达桑谷星后, 军事会议好像就没开完过。   裴行野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精力和耐心。敌我力量悬殊,而安达的指令是“胜利”。   他对众人说:“我知道大家都很辛苦,但我们没有犯错误的权利。”   于是,在他的带领下, 军部会议室的圆桌前, 众将官一起共度了许多个今生都不愿意再回顾的不眠夜。   出于保密需求, 裴行野严令禁止任何人带光脑设备进会议室——克里斯托弗更尤在禁止之首。   这就意味着,一旦走进会议室的大门, 将官们就完全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只有一部老式通讯器能与外界沟通。   因此,每晚十二点的等待通讯环节,就成了将官们唯一的日常娱乐活动。   十有八九,是卢软软突然一个通讯打进来,放声嚎啕:   “爸爸你什么时候回家!呜呜呜爸爸不要软软了吗?那软软也不要爸爸了!”   “哎呦,宝贝, 爸爸怎么会不要宝贝呢……”   卢守蹊手忙脚乱地离席安慰幼女, 余人则很不地道地哈哈大笑。   但也时不时的, 打进通讯的会是一个经常变换的女声——   “裴, 我很想你嘛……”   裴行野则面不改色地当众接通,好声好气地责备对方不该打到这里来,然后温柔似水地和对方分手。   如果偶尔遇到性格暴躁的,裴提督或许还会收获这样的分手感言:   “这才几天?你也太快了,你生孩子肯定不长□□!”   众人则会笑得更放肆、更不担心损耗功德一点。   到后来, 陈蕤干脆趁短暂的通讯时间, 组织了地下□□行业。   “今天是卢提督还是裴提督, 开奖!”   生意居然很火爆, 德拉萨尔和欧拉多次因下注纠纷而约了线上星舰乱斗, 大搞赛博斗殴。   佐藤痛心疾首,认为这严重损害了提督们之间的友爱精神:   “陈准将,你能不能自重一点?!”   “你到底押谁?肯定不是裴行野,哦,那就卢提督是吧?”   “……”   就在这样的混乱之下,他们对每一个敌将做心理分析、收集每一支舰队的情报、将星图细化到每一条航道。   资料被众人传阅了无数遍,星图被翻来覆去看了无数回,预测性的模拟战上机了无数次。   一开始只有裴行野能记得的星舰型号、将领和星图,渐渐地每个人都能脱口而出。   本来并不熟悉彼此路数的将领们,在一次次模拟战后,逐渐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彼此,配合越来越默契娴熟。   所有人都知道,最终的日子快要到了。   以裴行野和安达的性格,这样紧张准备,显然不是为了守着仅存的三个大区,以待来日的。   终于一个晚上,裴行野罕见地提早结束了会议——   裴芃芃从帘幕内绕出,捧着一个托盘,玻璃酒杯中荡漾着金色酒液。   她亲手将酒杯递给每个人,神情温和,语气却凛然肃杀,犹如一把刀:   “祝您战无不胜。”   众人几乎都默认裴芃芃是安达的情人,或者未婚妻,不觉受宠若惊,转眼看向裴提督。   裴行野笑看着他们:“各位,我们要进攻。”   ……   进攻的详细方案揭晓。   全面反攻的计划被命名为“殷雷”,几乎全部军团齐出,分三路出击北海、玫瑰和欧申纳斯大区。   方案很有裴行野的个人风格,战略上飘忽到不着边际,战术上却重视细节、稳扎稳打,莫名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觉。   以至于好像这么打下去,他那洒脱飘逸的战略目标,也不是实现不了。   计划已定,将官们各自回到前线,各军团陆续开拔。   只有方彧的第七军团接到了留守令——安达似乎得了方彧留守的好处,仍然令其驻防新都桑谷。   驻防首都,在和平年代或许代表着信用。可在战争年代,却很难说是一项好差事。   道理很简单,首都当然不会是前线,所以不会有立功的机会;而一旦首都成了前线,那恐怕即使立下大功,也只能到阎王殿下再领赏了。   卢守蹊临行前安慰她:“日后还会调动,不必急于一时。”   方彧:“下官没有怨言。”   卢守蹊欣慰道:“那就好。哦,对了——如果不想总吃食堂的话,还请多去我家里坐坐。我不在,我担心埃莉诺和软软嘴上不说,心里都紧张得要命。”   方彧:“下官一定。”   裴行野临行前,却特地将她叫到了青鸟号上。   他站在甲板上,背着手,金红长发像女军官那样用鲨鱼夹盘到脑后,只有一两缕碎发贴着皮肤,随风微动。   “方,顾的事情,安达先生究竟给了你多少资金?”他温声问。   方彧:“九千万,阁下。”   裴行野莞尔回首:“够吗?”   “多多益善,阁下。”   裴行野噗嗤一笑,做坏事般压低声音:“这样吧,我给你一笔钱,但可不要让安达先生知道了。”   方彧:“!”   裴行野想了想,补充说:   “也不要叫其他提督们知道了——欧拉总想翻修他的旗舰,非要刷成紫色的——我可一直都说没有钱。”   方彧真心实意:“谢谢提督。”   裴行野顿了顿,轻声说:“方,你可不要觉得自己的任务就是看大门啊。”   方彧:“……”   裴提督琥珀般的眼睛,正温然注视着她。   方彧:“请提督指教。”   裴行野笑了笑:“桑谷也并不太平,安达先生和老安达阁下的关系……总是处不好。如今安达先生在他父亲身边,就如卧榻贪狼之侧。”   “安达先生有时过于自信,对远方的危险了如指掌,反而容易轻忽身边的祸患。你要替他警惕。这是其一……”   裴行野微妙地顿了顿。   “再则,我刚刚得到了叛乱军中的一则密报。”   方彧一愣:“……”   “肯雅塔政变军雇佣了一支叛乱军,以为呼应,其首领是从未见过的新人。”   裴行野低声说:“我们目前不清楚这支雇佣军的目的。”   “战场上有变数总是免不了的,只是我总隐隐担心……”   “这会是一个致命的变数。”   **   方彧回到泰坦号办公室,步履沉重,没滋没味地拆领带。   “啊呀,给个甜枣,打一棒子,”她把领带甩到沙发上,“累死了,勒死了……”   克里斯托弗驱动一只机械臂,把她随手乱扔的领带捡起来。   “现在是上班时间,方,”人工智能提醒,“处于对工作的尊重,您应该打领带的。”   方彧看着伸到鼻子下头的机械臂,没好气地威胁:   “克里斯托弗,你再阴魂不散,我就把你从智能家居系统中删除。”   克里斯托弗:“……”   由于方彧没有房子,克里斯托弗也一直没有“躯体”。   虽然有泰坦号,可方彧又总抱着“我可能很快就不干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期望……   直到最近,方彧才认命般把它接进了泰坦号的智能家居系统。   “……的确该让您的脖颈享受一下风的吹拂了。”   克里斯托弗很没气节地缩回机械臂。   “方,伊万诺娃元帅今日晨间来过通讯,希望见您一面。”人工智能又汇报道。   方彧一愣。   伊万诺娃并没有参与肯雅塔兵变,但作为旧军部的一员,仍是被桑谷新政府当做古董,高高供了起来,失去了实权,处在半退的状态。   “我该去哪见她?”方彧茫然说。   她刚刚发现,自己居然不知道对方在哪个部门工作。   “不,”克里斯托弗语气温和,“她说她来见您,已经在休息室等待了。”   方彧:“……?!”   她一句“我该去哪见她”,又让洛林白白捡了笑话。   洛林无情嘲讽:“您对权力的变迁可真够迟钝——我该去哪见她?!我的天,您不会还想去她的办公室门口,像呆鸡一样傻乎乎地站着吧?”   无法反驳,因为她真的是这么想的。   方彧:“……那你觉得我该说什么?”   洛林阴阳怪气:“把这把椅子撤掉,然后喝您的茶——过一个小时再说,哟,居然忘了,快让她进来吧。”   方彧站了起来:“还是我去见她吧。”   **   伊万诺娃喝着红茶,听到旁边的两个站岗的小士官大声闲聊:   “你看过方少将小时候参加钢琴比赛的视频吗?”   “哟,方少将还学过乐器!看着可不像啊。弹得怎么样?”   “嚯,那叫一个不一般!我以为她弹的是《小媳妇上坟》,结果标题上写的是《肖邦第一叙事曲》……”   伊娃诺娃:“……”   方彧匆匆忙忙走过来,用嘴叼着帽子,手忙脚乱地打领带——   两个在站岗期间公然嘲笑自己司令官的小士官笑嘻嘻打住,交换眼神,各自敬礼:   “少将!”   方彧含混点头:“晚上好。”   “阁下。”她说着转向伊万诺娃,和从前一样,老老实实敬了一礼,“有什么事吗?”   伊万诺娃严酷的绿眼睛扑朔片刻,好像方彧做了什么感人至深的举动似的。   半晌,她终于说:   “是这样。我在家门口接到了一份奇怪的传单,我觉得很值得怀疑。但是……政府和军部都很忙,没有时间理会。”   伊万诺娃语气克制,几乎听不出自哀的成分。她将传单递给方彧。   方彧一怔:“!”   传单是罕见的纸质形式,但印制粗糙,沾了她一手漆黑的油墨。   上面印着联邦通用语,拼写有一连串错误——   致吾深陷敌境、遭受迫害、与苦难相生相形的同胞们:   汝等受的苦,神都知悉。之所以先前不救,是为着真神在天上与启天大神相斗,角力正吃紧。   而今量子真神大获全胜,汝等的苦也都吃尽了,自然甘来。   18日午夜,救赎之时,量子真神将引领吾辈泛星槎而来,为汝等带来永恒的光明。   欲做神的侍者的,就速速弃了这罪恶之城,以火燎之。   但凡抱残守缺,要与这罪城同进退者,死后必入修罗,世世代代不得沐浴真神的光辉。   尔其慎之!   方彧磕磕绊绊读下来,不觉龇牙咧嘴:“……??”   她努力重新理顺思路。   抛开角度清奇的“咱们真神和启天大神在天上斗殴”,这封大概可以称作《告无量子兽同胞书》的文字,其实写得很规整。   首先,捏造理由,解释一下大家受委屈的原因。   然后,充满希望地对未来画出大饼。   最后,对受众提出要求,顺带威胁一下那些不愿服从的人。   联邦的许多《告全体公民书》,不也都套用了相同的模板吗?   “……”方彧不由警惕起来。   她拿着传单,腾地站起身:“我去找安达阁下。”   ……   安达将手一缩,不肯触碰那张乌漆嘛黑的传单分毫:“您这张纸,是不是有点脏?”   方彧:“那您要怎么样?”   安达用力往后仰:“我不管怎么样,反正这样脏死了。”   方彧好脾气地说:“那我念给您听?”   安达:“不行,你说话有北海口音,会让我觉得在听相声。”   方彧暗暗咬牙:“……”   思忖片刻,安达恬不知耻地抱起胳膊,吩咐道:“你举起来吧。”   方彧翻个白眼,啪一声,把传单举了起来。   安达眯起眼:“太远了,看不清。”   方彧咣咣向前两步。   “太高了,你想让我得颈椎病吗?”安达仰起头。   方彧眼眸一冷:“……”   说时迟那时快,方少将的手一哆嗦,传单飘然从指尖滑落,径直向着安达涧山白皙的面庞糊过去——啪叽!   真是奇怪,自由落体的传单,为什么会得到一个向着安达那张俊美面庞的力呢?   安达涧山:“……!”   方彧挠了挠头:“哎呦。”   五分钟后。   安达很有修养地克制住了臭骂方彧一顿的冲动,老老实实捏着鼻子、用两个指关节夹住传单,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他不由一嗤:“在天上打了一架,文不文白不白,写得什么破烂玩意。”   方彧:“您觉得这就一张‘破烂玩意’吗?”   安达莞尔:“有点意思,但改变不了遣词造句上是个‘破烂玩意’的事实。你怎么看?”   方彧:“有人试图煽动桑谷境内的无量子兽人骚动。”   这是个很基础、很直接的看法。   “即使拉一条狗来,也会汪汪地告诉我这个,”安达不以为然,懒洋洋说,“还有?”   “那支被雇佣的叛乱军,目标是桑谷。发下传单的目的,是使我们陷入内外交困的境地。”   方彧平静地看着安达。   安达慵懒的眼神一凛,直起身体:“……哦?”   “你觉得这张传单,来自叛乱军?”   方彧:“从拼写错误到纸张材质,叛乱军中,纸还是通行的书写载体,这是您的书里说的,您应当比我懂。”   安达:“那这位小首领的口气可不小。叛乱军没有跃迁技术,桑谷又远在后方,他打算一路硬生生打过来吗?”   “这也不是不可能。”方彧肃然,“而但凡有可能的情况,军事上就必须做好准备。”   “你不会想告诉我,桑谷可能和奥托遭遇一样的厄运吧?”安达问。   方彧重复着强调:“……这也不是不可能。”   “你不会还想告诉我,政府需要通知市民注意人防工程、适度粮食储备,做好一切遭遇登陆战的准备吧?”   “从降低伤亡的角度来看,下官认为,也不是不值得考虑。”   安达冷笑着将抬起下颌:“那我就也告诉你,政治上不允许出现这种情形。”   方彧:“……”   安达冷声说:“三大区的经济才略有恢复,你就说叛乱军要打进桑谷。我要你们是干什么的?高射炮打蚊子玩么?”   方彧无言以对,半晌才说:   “可做缓冲的前线要塞有数个,下官也以为,敌军能一路挺进的概率并不大。但是现在的诸要塞都不可谓不空虚,叛军既然敢放出这样的话……”   “如果真的到那一步,”   安达打断她,声线冷冽:“那我仍只告诉你一句话:战线不许下到第三道人工大气层下。”   方彧:“……”   从战术上来说,让没有机甲的敌军登陆,通过机甲军打陆战,无疑是最好的方法。   而安达一开口,就替她堵死了上帝开的八扇玻璃旋转门,留下了一个小狗洞。   还是开在天花板上的那种。   安达轻笑一声:“这次没有人叫你掠夺、争斗、杀戮——是我们需要你们的守护。”   她垂下眼帘,沉默许久,沉声说:“是。”   “行啦。”   安达舒展肩背,揉了揉左肩:   “还是说点实际的吧。既然有这样的传单在新都流传,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方彧:“能怎么管?”   联邦去纸质化这么多年,网络监控如翻花手,推陈出新、迭代升级,可眼下人家复古风格,和你玩“石人一只眼”“狐鸣呼曰”前现代这一套,这能怎么管?   安达失笑:“你是电视剧里十恶不赦的军方,你问我?”   方彧回忆了一下自己看过的刑侦剧、警匪剧、医疗剧中的军方形象,不由愕然,欲言又止:   “……把他们统统杀掉?可他们还没有犯罪事实啊。”   安达抬起下颌:“你又想说什么?”   方彧:“下官在想怎么辞职。”   安达噗嗤一笑。   他长而微卷的睫毛翕动,泛着淡淡的金色:“我并没有逼您去杀人。”   “杀不杀人,这得看方小姐的信心如何了。”   安达如数家珍:“桑谷区经济较为发达,无量子兽人比例也在联邦全域内最低。桑谷共计有八万七千余无量子兽居民,其中有部分居民与普通公民缔结了较稳定的婚姻关系。”   “这样的规模,能闹出多大的事、会怎样闹事,你大可自己判断。”   “你如果觉得单单对付敌人就已经很棘手,那就不要给自己再留下一丁点内患。你如果自觉游刃有余,那这一点变数,又何值得斩草除根?”   方彧:“行吧。”   “方小姐好像不大满意,”安达眯起眼,“依你之见,我们该怎么管?”   方彧沉默片刻。   “安达阁下对数据了如指掌——那您觉得,在新都桑谷,无量子兽群体的生活,和在奥托相比,有什么区别?”   安达轻轻“哦?”了一声。   方彧:“不管哪个政党上台,联邦都一直把他们先视作不安定因素,再视作公民。总是出于提防目的来对待自己的公民,这是暴君的政治。”   她顿了顿:“作为暴君的臣民,在面对敌人时,当然很容易背叛。要是我,我也背叛。”   安达默然:“……”   他与方彧对视片刻,一时间有些剑拔弩张。   半晌,安达平静地说:“方彧,在我看来,你说的部分正确。”   “只是,你认为不该存在‘暴君’的联邦,与所谓存在‘暴君’的帝政一样,都以存在为第一目的,只是维系存在的手段不同罢了。”   “所以,我们以提防的目光审视一切人,不止是无量子兽的。”   方彧一愣:“……”   “是不是有一种塌了房的感觉?”   安达恢复了教师的神态,以类似谆谆善诱的口吻说:   “那就对了,作为合格政治家的第一步,是对自己的工作祛魅。”   **   泰坦号。   方彧倒头栽进沙发里,两条腿拖在地上:“啊——”   洛林好奇地俯下身:“阁下是在扮演鸵鸟吗?”   方彧一激灵,腾地跳起来。   “对了,洛林少校,”她掏出一张脏兮兮的油纸,“你派几个人,到各大贫民窟、流浪汉聚居区之类的地方……找一找类似这个的东西。”   洛林觑着眼看了半日,很严谨地说:“类似?”   方彧诧异于洛林的敏感。   “嗯,不大可能是‘一样’的,应当是‘类似’的。”   方彧解释道:“这张传单是在伊万诺娃元帅在家门口捡到的——如果是无量子兽群体自发传阅,那再怎么无组织无纪律,也不至于把传单发到联邦元帅家门口。”   洛林:“您怀疑……是有人故意把它送到您眼前?”   方彧:“是。真正在无量子群体间流通的那份,可能有更多信息。”   洛林故作诧异地配合道:“哎呀呀,那他们究竟图什么呢?总不会是向您示威吧?”   方彧愣了愣,看着“18日午夜”的日期。   主动将自己兵临城下的日期……精确到小时,一纸檄文,千里传送到敌将面前?   她忽然失笑:“说不定……真的只是在向我示威而已。”   方彧拍了拍脑袋:“算了,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在也只有兵来土掩了。”   她说着又将一张纸交给洛林:“顺便把这个多复制几份,派人用他们的手法,在贫民窟发下去,要尽量传播开。”   洛林接过一看,嘴角抽搐:   “是,阁下。”   **   次日,另一张脏兮兮的油印纸,以席卷之势扫荡了整个贫民窟。   清晨,每一个起来倒尿盆的贫民,都在窃窃私语。   “你接到第二封信了吗?”   “接到了,真是白高兴一场啊……”   “我说,会不会是假的?是政府做出来糊弄我们的?”   “……”   敬告我深陷敌境、饱受异族□□、与苦难相生相形的同胞们:   真不巧,我们的真神在赶来的路上,遇见了天上百年一度的大洪水。   祂的车爆胎了。   为了修补车胎,祂要先去找一位美丽的女神。如果幸运的话,女神会送祂橡胶、皮革和麻绳。   祂会改到36日再来。   汝等凡想要跟从的,在这段时日切记安分守己,不要暴露了去。   话说回来,其实,所谓“族类”,不过是人类自我捏造的概念罢了。凡煽动仇恨者,都是叛教的异端。大家都是蓝母星的子孙,应当和睦相处,这才是神的旨!   尔其慎之!   洛林:“阁下,我知道您尽力了。但下官不得不说,对于这篇文字来说——”   “您受过的教育实在太多了。”   方彧:“……”   **   虽然处在大后方的高层间,总弥漫着不安的气氛,但令人宽慰的是,前线进展顺利。   卢守蹊、德拉萨尔的大军包围了欧申大区的首府。   兰波、欧拉成功控制了北海走廊,切断了敌军的交通要道,北海大区如握中悬璧。   只有裴行野与两位女准将统领的中军,战况还悬而未决。   玫瑰大区是保守派大本营,保守派军官与旧公国在此经营多年。   虽然有短暂的方彧军管时期,军管政府也试图弥合裂隙——   但为期不过短短数月,方彧本人又深陷通敌疑云,被联邦内部的政治斗争搞得焦头烂额,因而并未带来什么实质性改变。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但可未必所有人都盼着裴行野能把这块骨头啃下来——   特别是在中军将领的人员构成如此惹眼的情况下。   因凭与安达密切私人关系而登顶的年轻统帅、两位初出茅庐的女性将官。   在保守风气弥漫的军部,这三个人简直就像土豆摊里的猕猴桃,是比异教徒更可恨的异端。   不少人嘴上不敢说,私心里却盼着裴行野能大败而归。   大家心知肚明:这一仗不好打。而如果这一仗打不好,即使安达再偏心眼,裴行野的大元帅也未必坐得稳当。   安达和裴行野显然都是了解这种情况的。   在各部队开拔前不久,安达罕见地出现在一次军事会议上。   安达涧山有个好习惯:对于不感兴趣的事物,一贯是三缄其口。   他并没有在会议上发出什么“三天拿下奥托”之每日更新揉揉雯寇口群抠抠群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类让众人掉下巴的言论,只是在分配任务时,突然扭过身子:   “你不要去玫瑰大区。”   裴行野一愣,很快照旧弯了弯眼角:“那安达阁下想要谁去呢?”   “这个我不管,”安达说,“你不要去玫瑰大区了。”   裴行野温和地说:“您既然没有人选,那不行,我要去。”   “你不要去。”   “我要去。”   “……你不要去。”   两个人打羽毛球般复读数个回合,裴行野皱起眉头,微微愠怒:   “其他人不相信下官就罢了,您是任命了下官的人,可到头来,您也这么不相信下官吗?”   众人愕然。很少有人敢和安达呛得有来有回,还主动提出质问的。   裴提督一贯给人以温驯恭谨的印象,似乎更在诸人之首。   然而,他们还是惊讶得太早了——   裴提督将元帅肩章往桌子上一丢,冷下脸:“那下官无才无能,不能服众,只有请辞了。”   众人张大嘴巴:“……”   安达愣了愣:“我没有。”   裴行野面若寒霜。   安达涧山被逼无奈:“不许失败,只能成功。”   裴行野这才冷着脸伸手捡起肩章,戴到制服上:“是,属下明白。”   ……   然而,还没等众人从裴提督的突发性大逆不道中缓过来,他就又做了一件更骇人听闻的事。   数日前,裴行野冒险率军进入一片未知宙域,脱离了所有卫星的监控范畴。   由于该宙域强烈的恒星风暴,长达七天的时间内,无论是敌军还是桑谷政府,都没得到裴提督的一字消息。   安达的焦躁随着时间推移增加,本就不多的耐心也日削月割、以趋于亡。   方彧每天汇报军情,都能看到被骂得晕头转向、一头撞在门板上的可怜文官。   但她却笑不出来——   并不因为她涵养高、素质好,而是因为明知道下一个挨骂的就是自己。   “阁下,”方彧小心翼翼地说,“关于桑谷内部无量子兽群体近日的动向……”   “他有消息吗?”   “没有。”   “呼。”安达深吸口气,接过文件。   方彧忍不住说:“阁下,您没觉得……您把太多鸡蛋放到一个篮子里去了吗?”   安达头也不抬:“怎么,你有意见?你也想要多点鸡蛋?——吃不了急着回去腌咸蛋吃吗?”   方彧:“我只是觉得这种一头尖的体制不大健康。”   “裴提督是个在刀尖上走路的军人,而您还一直隐居幕后。一旦裴提督出了问题,您就会很被动——既然已经做了这么多,为什么不干脆站到台前来呢?”   安达猛地抬起头,审视般上下打量方彧。   他很有古典文学素养地发问:“那咱俩杀入桑谷,废了鸟总长巴特蒙,安达哥哥做大总长、你做小总长?”   “……”   方彧:“唔,我是说,您可以准备下一届大选。”   安达冷笑一声。   “你劝进起别人来倒是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要是现在有人劝进你,你愿意吗?”   方彧登时哑火了:“……”   安达冷冷道:“好的政治家首先得能忍耐傻子,必要时变成傻子,我没有那个耐性,做不了。”   方彧讽刺说:“裴提督或许也不是天生就有那个耐性,而是被逼的。”   安达正准备反唇相讥——   “青鸟号!青鸟号!”   一个士官跌跌撞撞冲了进来:“阁下,阁下——青鸟号有消息了!”   方彧和安达同时一怔:“?!”   通讯在办公室内被临时展开。   视频波段刚刚恢复,光屏里闪烁着乱七八糟的雪花。   裴行野金红色的长发出现在荧幕中,发丝随风摆动。   他向安达敬了一礼,脸上带着飞扬而谦抑的笑意,只说了很短的一句:   “末将幸未辱命。”   片刻死寂。   方彧忍不住问:“怎么打的?在哪打的?你们跑到宇宙之壁外缘去了吗?”   安达抢到她前头:“结果如何?全域拿下了吗?”   裴行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底气很足地直接挂了上司的通讯。   后续传来的报告,才逐一叙述了他们失踪七天内的详细战况。   “下官才德实薄,不堪大用。承蒙阁下不弃、诸将士用命故,鄙军侥幸不败,略有小得……”   安达看得火气直冲:   “这家伙从老头子那里学了一身臭毛病,我叫他少写这些废话,他从来都不听!”   “玫瑰境内敌军,悉已歼灭……探得新航道三条,可供军事之用,若来日加以清理,未必不可通民航……”   安达转怒为喜:“能通航?”   裴行野在报告中更详细记录下宇宙之壁的情况:   “由于战场距宇宙之壁极近,敌军坠入宇宙之壁者甚多,我军亦有。”   “一旦接触到宇宙之壁,星舰便会动弹不得——这种速度的骤然消失,是我们在外界观察下的结果——我们不知道里面实际的情况,因为通讯会立刻断绝。”   “当我们也靠近宇宙之壁,试图拉回一只失速的星舰时,却发现它似乎并不存在。”   “有执行任务的士兵认为——留下的只是一道影子。”   “但下官不敢确定,因为所谓的‘靠近’,也有相当远的距离……”   “而且,在当时的情况下,大家精神都有点儿紧张过头。”   方彧一愣:“好有意思……阁下,我能把这一部分的报告送给基地吗?”   安达瞥了她一眼:“基地?已经建起来了?”   方彧:“是。”   “动作倒是挺快,你没给取个名字?就叫‘基地’?”   方彧又愣了愣:“……啊。”   安达翻了个白眼,似乎对她的仪式感缺乏感到恼火:   “回去取个名字,不许叫‘七号基地’之类的,看着心烦。”   方彧:“……哦。”   安达沉吟片刻:“面壁十年图破壁。铁壁在前,基地的第一个任务,就叫‘破壁计划’吧。”   **   至晚,陈蕤的报告也抵达军部。   方彧看到压缩包的字节数,脑袋就开始大起来——   她已经听裴行野提过,这次奔袭战,陈蕤七个小时内连下七军,如狂风骤雨,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她的旗舰“瓦尔基里”,被敌军称之为“女死神”号。   然而,陈蕤的报告却十分优雅地对胜利避而不谈。   她只简单提了提时间、地点、敌军数目等基本事实,剩下的八万字全像在记游记。   “深入未知之境,异星生物梭巡他们的领空……触手宛如绸带,嘶吼宛如黄鹂……您,不管我的报告最终到了谁案头,也不管您究竟是谁,都应当听听这宇宙的声音!”   “宇宙与死亡最相类,他们共享相似的诡谲与宁静——而人类注定与这两种气质背道而驰。”   “对了,下官刚刚想到,这份报告是不是会交到方少将手里?”   “那下官再补充一句:我一直不知该择取何等的意象来形容您,直至今日——”   “您是宇宙和死亡的女儿,我真挚地热爱您死亡般的宁静,寰宇般的诡谲。”   方彧:“……”   她就是这么给前男友们写情书的?   怪不得能像换裤衩一样换男友呢。   “少将!少将。”忽然,有人急匆匆闯入。   方彧从文学的迷梦中抬起头。   “少将,前线消息,有一支叛乱军奇袭了廷巴克图要塞,要塞沦陷了!”   方彧一愣。   由于廷巴克图距桑谷实在遥远,奥托的军政府又隔在中间,桑谷新政权从集结诸提督开始,就事实上放弃了对叛乱军一带的诸要塞。   然而,虽然裴行野主动撤出,廷巴克图却还处在奥托军政府的势力范围内。而廷巴克图经裴行野经营多年,又是向来号称“永不堕落之城”。   奥托政府把廷巴克图给丢了?   方彧将视线挪向不远处的原子钟。   2月17日 23:29   距离传单中的日期,还有一天又半个小时。   她微微眯起眼,面无表情:“……”   白金色的字符折出一道诡异的光。   作者有话说:   导师今晚要单独约谈我,现在精神状态像老裴一样美丽,如果明天更新时间不稳定,那一定是我在破防……感谢在2023-11-08 15:33:53~2023-11-09 11:31: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日读好书三百本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咸鱼今天也不想翻身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嗜血蓝鲸(2)   ◎一只温驯的银蓝色巨鲸◎   桑谷星, 联邦公民军事总部。   18日午夜,0时许。   走廊上突然响起连绵不绝的橐橐靴声,穿着黑蓝灰三色制服的军官穿梭不绝。   “上一次的传单发下去后,他们有什么动向吗?”   方彧站在办公桌前, 低垂着脖颈, 手里拿着一支水笔, 正刷刷写着什么。   她就这样随意地向他人袒露出后颈。颈肩弯曲的弧度,令洛林下意识想起一百种折断脖子的方式。   方阁下真是长了一张……很容易被杀死的脸。   “洛林少校?”   “啊, ”洛林挠了挠头,“他们大都不信,阁下。写得太文绉绉了,也太和平了。”   方彧将一张折起的纸条交给洛林:“好吧,我不愿意煽动矛盾,但是……抓紧时间,把这张纸条发下去。”   洛林展开纸条。   致我的同胞们:   凡是那些听信了前两封信的都该死!该去真神面前剖开心脏谢罪!   蠢货们, 你他妈知道第一封信来自哪里吗?来自一群被军政府收买了的叛徒!   军政府对我们做出过何等的暴行, 大家都还没有忘记!偿命!偿命!偿命!   他们身为无量子兽人, 却收了军政府那肮脏的、沾满了同胞鲜血的钱, 他们等同犯了同罪!   我们不能让官老爷们得逞,可我们更不能叫那群叛徒遂心!   不管明天发生什么,那都是他们两帮人的事,我们乐意见到他们打起来,两败俱伤!   我宣布, 明天的行动纲领是:置身事外!   “……”   阁下这辈子可能都没使用过这么多感叹号——洛林愕然地想。   方彧真诚道:“就是这么个意思, 你可以自己看着改一改, 改得更逼真一点。我还想说什么来着……”   “少将, ”帕蒂说, “安达阁下想见您。”   方彧拍了拍脑壳:“……记不得了,待会再说吧。”   少将跟着女副官匆匆离开。走廊上,与她擦肩而过的军官都停下来敬礼。   方彧只得不停地抬手放手、抬手放手,她很快手臂酸痛,只得含混地说了句“大家好”,就夺路而逃。   安达站在阳台上,沉声说:“远征军要维持当地秩序,恐怕难以回援廷巴克图。”   方彧:“太远了,来不及,不如直接回援桑谷吧。”   安达:“……”   “你怎么总说些涨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他忍无可忍。   方彧:“我也并没有对着其他人说这些。理想的士兵应当是乐观主义者,理想的执政者应当是悲观主义者。”   安达默然片刻,拿眼瞟她一眼:“你想怎么打?”   方彧:“我尽力打。”   安达沉声说:“战线最好不要接近桑谷星系……第三层大气是死线。”   方彧再次感到脑袋卡在狗洞中般、要炸裂的疼痛。   “是。”   18日,凌晨3:00许。   驻桑谷第七集团军司令官方彧下达集结令。   集结范围囊括了全部驻扎桑谷的军队,除第七军团外,还包括桑谷守备军、民兵团,及在桑谷进行临时军事训练的新兵团。   方彧站在泰坦号最高层的甲板上,眺望下方的队伍。   帕蒂站在少将身后,观察着主将。   少将微微皱着眉头——   她读书时就有这个坏习惯,把眉心皱出了一道淡淡的皱纹。平时其实并不大容易看清,但在此刻却突然显得很深刻。   忽然,少将一愣,轻轻“啊……”了一声,又立刻噎住。   帕蒂顺着少将的目光看去——   是一队太空军机甲作战署的新兵,都穿着黑色弹射服,戴着头盔和护目镜,正在往各自的机甲上爬。   她很快抓住了人群金色头发的那一个。   一般来说,常年在外的军官们,都会在办公室里摆上家人的照片。   少将的办公室里不大摆这些东西,只有一摞随手丢在办公桌上的证件照,里面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金发男孩——听洛林少校说,那是方阁下的弟弟。   阁下的弟弟居然被安排在伤亡率那么高的机甲军里?   帕蒂愕然。少将有时候真是被动又冷漠——   作为桑谷的最高司令官,弟弟照常上前线就罢了,连想见弟弟一面这种人之常情,却还要刻意地掩饰。   她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不一会儿,帕蒂带着兰斯·方回来了。   “少将,”帕蒂煞有介事地说,“机甲军希望得到少将的鼓励,下官就带了一位代表前来!”   方彧从沉思中缓过神:“?!”   兰斯和方彧大眼瞪小眼片刻。   半日,兰斯鼓着嘴举起手,肃然说:“请少将指示!”   方彧左右四顾,见没有旁人,一把拉过兰斯的手臂:   “机甲军里怎么有那么多新兵?你们连队全是新兵吗?”   兰斯愣了愣:“是。机甲军在离开奥托的途中损耗比较严重,这次新选了一批……我还要问你呢,我为什么不在初选名单上?!”   方彧皱紧眉头,根本没听到兰斯抱怨什么“初选名单”的事情。   “去把洛林少校叫来。”她冷着脸说。   洛林很快来了,见到兰斯,不由一愣,脱口而出:   “你小子怎么在这里?我依稀记得,本人亲笔把你的名字扒拉下去五六次了呀?!”   兰斯跳脚:“洛林少校,是你把我的名字划掉的?”   方彧沉声说:“你告诉我太空军机甲作战署目前处于满员状态,这里面掺了多少水分,洛林少校?”   洛林被风格迥异的姐弟俩一起围攻,一时应接不暇。   他忙举手投降:“阁下息怒,下官的确在汇报时略有疏忽,不过,您要说‘新兵补员’等于‘水分’,那恕下官不敢苟同。”   方彧暗暗咬牙:“你们太空军机甲作战署执行的是什么任务?让一群被毕业才几天的半大孩子顶进来,伤亡率会是多少?”   洛林的态度几乎是从容闲逸:   “机甲作战署本来就是一个以生命换胜利的军种,新兵老兵,都是一条命,其间的差距恐怕没有阁下想象得大——”   “老兵懂得怎么趋利避害,经常不听上司指挥,有时候还不如愣头青好使唤呢。”   洛林:“更何况,这次入选的新兵,都是最优秀的……”   “最优秀的里面没有我吗?”兰斯插嘴嚷嚷。   洛林扭过头,沉下脸来:“小方中尉,别以为阁下站在一边,我就不敢惩处你——你没有被选中,凭什么出现在此时此地?   洛林毫不留情地训斥:“哦,到了这上头,你又和你姐姐如出一辙了——军事纪律在你眼里,也就像个响屁?”   兰斯涨红了脸:“属下……属下只想知道为什么不能入选!”   洛林居高临下地冷笑:“当然是因为你会给大家带来不良影响。”   兰斯抗辩:“我能有什么不良影响?我都没和大家说过两句话!”   洛林振振有词:“你会影响主帅的判断力。”   兰斯:“……我!”   方彧面无表情地听着,忽然抬手按住眉心。手肘遮挡了半边面容,令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半晌,她深吸口气,虚弱道:“……洛林少校。”   洛林忙转过身:“阁下。”   “既然机甲作战署已经无奈到要从新兵里选人了,那符合筛选要求的人,就该出现在战场上。”   方彧松开捏着眉心的手,神色已经如常平静温和。   兰斯一愣:“!”   洛林不死心:“可是……”   方彧温声说:“主帅如果因为这些事就失去了判断力,那证明她不适合这份工作,应该早点辞职了。”   她转过头,吩咐兰斯:“注意安全,尽量别死了。”   说完,少将没精打采地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   18日,下午15时许。   叛乱军攻克廷巴克图后,并未停留,而是继续挺进——   15:20,燧石关要塞陷落;   15:57,叛乱军掠过玫瑰星域上空。   18:43,警报响彻波塞冬要塞,守军进入一级警戒模式。   但叛军绕路疾行,越过护卫桑谷都的最后一道要塞,长驱直入。   如入无人之境。   晚21时许,叛军进入北海走廊。   虽然敌军的打法以奇袭为主,打一枪就赶紧跑,并不能说是真正“攻克”了要塞。   但这种可怕的兜圈跑路能力,也实在闪了联邦将领们的老腰。   “前方没有阻拦,按照这样的速度,他们到达桑谷……已经只是时间问题了!”帕蒂上尉说。   方彧看向原子钟。   银色的数字闪烁着,距离24:00,还剩三个小时。   方彧收回目光:“帕蒂上尉。”   帕蒂:“是,少将!”   少将镇定地说:“准备全域通讯吧,我对大家说两句话。”   ……   18日晚22:00整。   全舰队接收到来自旗舰泰坦号的信号。   他们黑发黑眼的司令官站在旗舰甲板上,身穿深蓝色少将制服,银色六芒星在肩头闪烁。   “大家好,我个人认为,这次战役的胜利将属于我们。”   “从军事的角度来说,防守比进攻容易。从道德的角度来说,守护比掠夺更符合正义。”   “我们将在桑谷星系外缘迎战,底线是A6行星——因为越过那条线,炮弹就有可能波及桑谷,波及平民。”   “唔,”方彧顿了顿,“大家或许知道,我是没有放量子兽的习惯的,但是……既然这次战争出于正义,似乎可以小小破一下例……”   她挠了挠头,露出一种类似“憨态可掬”的神色。   “全舰队出发!”   伴随着女指挥官不高不低的指令声。   一只巨兽身披银河,冲破云雾,甩动尾翼和两鳍。庞大身躯在空中划过一道漫长而优雅的弧度,翻出雪亮肚皮,投入天野。   泰坦号划入太空,它便曳尾随行在一侧。   在黑沉沉夜幕之下,浮起一只温驯的银蓝色巨鲸。   “这是什么鱼?”   “是蓝鲸,是蓝鲸!蓝鲸在伴航——”   众人兴奋不已。军部对量子兽强度一直十分重视,主帅的量子兽如此威武,当然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   特别是当对手没有量子兽时,这种自豪感就更无以言表。   方少将不愧是方少将,真能忍啊!   此前,方少将总不展示自己的量子兽,大家早都默认了少将“量子兽很差劲”“大概不超过七厘米的那种”……   没想到指挥官是一直憋着这样一个大招,此刻才来鼓舞士气。   很能忍耐的方彧一脸懵逼:“??!!”   **   #方彧蓝鲸伴航不知何时问鼎了热搜榜。   一段配了踩点音乐的视频被传到光网上,银蓝色巨鲸与舰队共同曳行于宙域中,充满了史诗感。   底下的评论更是一片□□。   晴天不是天晴:哇,大蓝脾气很好的样子,想rua   一个军迷 RE 晴天不是天晴:当然了,方少将本人就是军部出了名的脾气好。   【该用户近期多次被举报】 RE 晴天不是天晴:别摸了它太懒了长藤壶了   不学会古代语不改名:好大啊!肯定要有一百米了吧,怪不得方少将从来不放。巨型的生物,命中注定属于太空或者海洋……”   轻歌曼舞:如果在市区里放出来,会堵塞交通的!   已黑化:卧槽,吓出我一身冷汗,我怎么记得她的量子兽原来是条咸鱼呢?是我来错时间线了?   BBQ RE 【该用户近期多次被举报】:举报你就对了,大家都觉得大蓝可爱,怎么就你恶心巴拉地要提什么藤壶啊?怎么你在边上你看见它长藤壶了?张口就来。   轻歌曼舞 RE 【该用户近期多次被举报】:举报了,破坏气氛。什么叫太懒了?你是说方少将那么努力一独立女性懒吗?还有,别拿空格当标点符号用,没接受过义务教育吗?   ……   “少将。”   方彧慌忙关掉光脑,挺直身体:“啊?”   帕蒂一愣,哭笑不得:“您怎么这个时候还在刷光脑啊!”   方彧心虚地摸摸鼻子:“唔……”   这时,她的光脑一震,她忙偷眼往下瞟——   安达涧山:有时间吗?我给你打个视频,有事。   方彧赶紧回复:好的有时间阁下   她有了借口,大摇大摆向副官解释:“唔,我是和安达阁下办公。”   帕蒂:“……您说是说是啥就是啥。”   光屏一闪,安达涧山出现在屏幕对面:“你看网上了吗?”   方彧打了个寒战,矢口否认:“没,没看。”   安达:“嗯,看也看不到,我叫人用你那条大鱼给压下去了——简言之,桑谷的居民都很担心,慌慌张张,说些危言耸听的话。”   方彧暗暗松了口气。原来不是她的那条热搜。   他顿了顿,念道:“坐标诺亚路,我24小时前买的木樨花洗发水还没到!是不是被叛乱军劫走了?哦,我的上帝!我都不知道该拿我的脑袋怎么办了!”   安达冷笑:“这样一个不好对付的脑袋,摘下来、悬挂在叛乱军首领家的墙上,她就从此不用再费心了。”   “这里一向远离前线,大家害怕是正常的。”   安达蹙眉:“我知道。但这样自乱阵脚怎么行?”   “你向军队的发言还可以,但太没有感情,煽动力太差,趁着敌人还没来,重新录一段给我,准备给桑谷市民看。”   “……”   安达:“就说你作为军方代表,保证怎么怎么,守护啊人民啊,要让他们觉得你很可靠。”   方彧:“阁下,我有镜头恐惧症。”   “哦,我有先天性幽门狭窄。”   安达面无表情:“对了,你发消息能不能正确使用标点符号?不要乱用空格,看得我浑身难受。”   方彧:……   18日23:00。   方彧舰队抵达桑谷星系外缘。   一艘艘星舰如钢铁怪兽,低伏脊梁、收敛羽翼,潜行于死寂太空。   士兵们步履匆匆,窸窣而沉静的脚步声回响在走廊上。   少将倚墙而立,抬起手腕,默默注视着时钟。   ……   18日24:00。   少将若有所思地扭过头,望向窗外。   “少将、少将!”有人推门而入。   “侦察塔台监测到敌舰——敌舰正在向我星系跃迁!”   **   叛乱军旗舰,普罗米修斯号。   “呕!呕!”一个穿着墨绿色制服的军官蹲在地上,发出阵阵干呕。   这样的情景很惹眼,不仅仅是因为他吐得气壮山河,更是因为他身上的制服。这套衣服带有浓厚的联邦痕迹。   而在叛乱军中,一向流行的是几百年前分家时的“人类传统服饰”。   这种联邦痕迹,是会被视作存在“亲敌倾向”的。   军官说的是叛乱军通用语。当然,在叛乱军境内,一般称之为“正统语”。   “他奶奶的,这就是跃迁吗?不好玩——呕——老子再也——呕——不玩了!”   旁边的人嘲弄道:“咦,我刚刚好像听见一耳朵,什么‘只有姓方的那样手不能提的联邦人,才会怕跃迁’?”   “你——呕!”   这时,指挥室的门开了。   出来一位年纪很轻的红发少年。单看他的衣服,如不是配色不同,简直就是一位普普通通的联邦副官。   少年很不客气:“哇啦哇啦哇啦,你们哇啦什么呢?”   “……”   “老大不舒服,你们俩小点声。”   他说完,哐地关上门。   门外的两人登时噤若寒蝉:“……”   少年步伐轻捷矫健,大步踏入指挥室内。   “……您好点了吗?”   他在不远处立定,微微垂下脖颈,以手抚胸,改换了一副温驯的语气。   坐在指挥台上的人缓缓睁开眼,轻吐一口气:“……没事。”   他声音略有些沙哑,但调子很柔和,能把爆破音很多的正统语说得如此柔和的人,可并不多。   “其实您不必非要跃迁的,”少年说,“即使慢一点,那些胖得像蠢猪、做事像绵羊一样的联邦匪徒也追不上来……”   司令官噗嗤一笑,笑声有些近似乎娇俏,他扭过头来。   这位奔袭千里的叛乱军首领,居然有一张很年轻清秀的面庞——   黑长发,黑眼睛,脸色苍白,看起来顶多也就十七八岁。   他口气温和而真诚:   “那可不行,既然早有约定,我怎么能让她辜负良宵?”   **   方彧躺倒在沙发上,居然还有闲情雅致翻看材料:   “……原来,不是奥托政府把廷巴克图丢了,而是他们把廷巴克图给送了。”   这是叛乱军中最新传回的讯息。   由于叛乱军是联邦军部长久以来的唯一假想敌,所以,军部其实对其还算重视,有关的研究经费基本报了就批。   然而,由于叛乱军盘踞的宙域条件太过恶劣,联邦人基本忍受不了。   因而,批下来的大把经费往往多半花在了研究者看电影打游戏上,最后草草上交一些虎头蛇尾的研究,应付差事。   各大军校倒也都开过《叛乱军编年史》《叛乱军政治形态研究》之类的课程,但教材还沿用的是帝国版本,讲的也都是些“军阀割据”“大首领”“军事民主制”“落后愚昧”之类的套话。   直到安达秘密派遣出一批无量子兽军官,联邦才第一次掌握了叛乱军的最新情况。   这次一路狂飙直接跑到桑谷都门口的,是叛乱军中新兴的一股小军阀。   在叛乱军通用语中,称呼这位小军阀为“吴洄”。   吴洄自两年前异军突起,拉了一批人马,占山为王,势力逐渐扩大。   在叛乱军内部,他属于比较罕见的改良派,被普遍认为有强烈的“亲联邦倾向”,做事风格也和大多数叛乱军不同。   比如,在对待肯雅塔的奥托军政府的态度上。   大多数叛乱军首领都对联邦保守派恨之入骨,即使他本人并没有什么倾向,在普遍的仇视情绪中,也不敢不做出恨之入骨状。   然而,吴洄行事却比较功利主义。在肯雅塔系政变军表达出雇佣一支叛乱军的意愿后,吴洄居然敢犯众怒,接下了橄榄枝。   当然,也免不了狮子大开口,向政变军提出了许多苛刻条件——   包括割让边境土地、提供军火、转移跃迁技术等等。   吴洄此次长途奔袭,背后顶着的是叛乱军内部的普遍愤怒。   可以说,他要是不快点跑,恐怕叛乱军中就要有人先来锤他一顿了。   方彧看完,若有所思:“有点意思。”   帕蒂欣喜说:“少将想到怎么对付这个家伙啦?”   方彧回过神来:“哦……我是说那个土拨鼠的短视频,你看了吗?可好笑了。”   帕蒂:“……”   **   19日,1:00。   桑谷星系外缘,两军遥遥对峙。   靴跟清脆撞击,吴洄一步步登上普罗米修斯号的制高点。   “昂素,”他低声说,“我迫不及待想见见她了。”   “等您把她捉住,想怎么见她,就怎么见她。”红发副官答道。   ……   方彧垂着眼皮,靠着指挥台,两腿交叠,用指尖将最后一张文件划过。   洛林:“阁下,您难道不想见见这位……像得了狂犬病的狗一样狂躁的敌人吗?”   方彧回过神:“啊……看看他下的蛋就好,鸡还是算了。”   ……   普罗米修斯号开启全域广播:“战士们,我们终于即将迎来复仇的时刻了!”   泰坦号那道仿佛永远冷静平和的声线在空气中震荡:   “……大家都辛苦了,再坚持一会儿,就可以下班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09 11:31:07~2023-11-10 18:00: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3278560 10瓶;江枫渔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嗜血蓝鲸(3)   ◎爱来自桑谷◎   奥托时间19日凌晨, 方彧舰队与吴洄舰队在桑谷星系外缘短兵相接。   两方的主帅很快发现,彼此的作战风格居然颇为相似。   两人用兵都极其审慎,排布比较繁琐,还都有点简单问题复杂化的不良倾向。   这就导致他们各自派出两边侧翼, 一面打掩护, 一面试图包抄后, 发现对方军队迎头撞上来。   两军大眼瞪小眼片刻,一阵狂轰乱炸, 两边主帅颇有默契地下令撤回。   “……”   指挥台前,方彧挠了挠头。   洛林忧心忡忡地看着:“阁下,您要是一直和他这么玩俄罗斯套娃,是不是对咱们不大有利啊?”   方彧魂不守舍,眼神飘忽:“他们远道而来,要是能这样耗住,显然对咱们有利……他肯定不会这样拖下去的。”   她说着伸出一只手。   洛林向糖盒子里抓了一把:“哎呦, 前几天卢软软来过您办公室——现在只有红酒味的黑巧克力了。”   方彧幽怨地瞪了洛林一眼:“……可以凑合。”   她把巧克力塞进嘴里, 努力思考。   桑谷星匆忙之中建都, 并没有配备和奥托一样完善的防御系统。   而桑谷地处较为开阔、几乎全域通航的宙域, 其实也没什么险要可屏。   这种地理位置,守是很不好守的。   所以说,与其考虑怎么守城,倒不如考虑怎么在星系外缘把敌人打到不能自理,更简单一点……   她擅自把安达说的“第三层大气”提到了“星系外缘”, 也是考虑到这一点。   “少将。”帕蒂说, “敌军集中力量进攻左翼!”   方彧:“唔。”   帕蒂:“少将有什么想法吗?”   “帕蒂上尉, 每一支军队都是有软肋的。你知道最愚蠢的将领, 一般都是什么样子的吗?”   “……看不出敌人的软肋?”   “不。看不出自己的软肋。”方彧说, “看不出别人的软肋,顶多是打不赢,看不清自己的软肋,那就要大输特输了。”   “原来如此。”   方彧神情严肃:“那你觉得我军的软肋在哪里?”   帕蒂掰着指头开始数:“呃,人数少,新兵多,训练不够完善……”   她数着数着,有些崩溃:“!”   方彧苦笑了一声:“也不能算错。但是……”   她顿了顿,没往下说,转而道:“其实我们两方面临的主要问题,都是一样的。”   众人愣了愣。   方彧皱起眉头:“有潜在的内部隐患。”   “你们也都看到报告了,吴洄——是叫吴洄吧?他这次接受雇佣任务,本身也是很犯众怒的。”   方彧向众人解释:“而他这两年快速崛起,一力扩张,求量不求质,部下有相当一部分是原有的小军头合并的,成分也不纯正,思想也不容易统一。”   “比如他左翼的那个副将,就不是很听他的话,和他早有矛盾在先。”   “这位青年才俊年纪这么小,副将比他岁数大,平时又喜欢倚老卖老。”   “而吴洄本人呢,多少带点既要又要,心里分明非常刚愎自用,表面还要博个温良恭俭让的好名声……”   方少将的思路一忽悠一忽悠,众人也跟着听得一忽悠一忽悠——   少将小姐这番基于一个胯骨轴子、讲出一个城门楼子的怪论,其实很有她的个人风格。   就像你问她:“蛋炒饭加多少盐?”她准回答你:“可不是嘛,佛跳墙也加盐。”   “阁下,阁下,”洛林打断,“我记得报告上只写了‘叛乱军内部对他的行为颇有不满之声’这一句话。”   帕蒂:“您后面那一串,什么小军头什么副将什么温良恭俭让,都是从哪里来的?”   洛林:“考虑到他现在所处的地理位置,下官可不觉得他温良恭俭让呀!”   方彧挠了挠头,似乎被问到了盲点,露出很费力的样子:   “啊,这,唔……”   “总之,”方彧放弃解释,强硬说,“我们先对敌军左翼下一点小小的功夫。”   **   普罗米修斯号。   吴洄柔和的声线在旗舰上回荡:   “桑塔号,为什么左翼各星舰没有听命及时撤军?”   左翼旗舰桑塔号上,老头领斯诺大摇大摆地听完主帅的通讯,摆了摆手:   “不用理他。那个强迫症的小白脸,我不就晚了十几分钟嘛。”   “为什么?”第二道通讯传来,声音略显阴郁。   斯诺这才迫不得已,拿起话筒:“头儿,我这边眼看着要把一艘星舰打掉了,抛下怪可惜的,所以才耽搁了一小会儿……”   “一小会儿?”   年轻首领的声线柔和中露出微寒。   “十七分钟,是不是比通常概念下的‘一小会儿’,要稍微长一些?”   斯诺:“至于吗,头儿?”   吴洄轻声说:“你刚刚叫我什么?”   斯诺前牙拌后牙,烫舌头般改口:“……阁下。”   吴洄沉默半晌,才改换温和的口吻:   “我知道这都是小事,实在并非我斤斤计较——”   “只是我等深入敌境,对手又是当世名将,此一战成败关乎我大统领之尊严,更关乎亿万臣民之国恨家仇……您也要为我考虑。”   斯诺一迭声:“是是是,是是是……”   挂断通讯,斯诺一脸丧气地摔下耳麦:“这都是什么嘛,这家伙,太古怪。”   忽然,通讯频道内再次沙沙响起来。   “老大,老大!好像是泰坦号那边发来的,他们的信号强度高,咱们屏蔽不掉啊——”   话音未落,一道厚重男声盖过了通讯兵的可怜的吼声。   他说的是带点廷巴克图口音的“正统语”:   “我家少将说,可以给你们办桑谷暂居证。”   众人:“???”   洛林懒洋洋说:“你们现在有家回不去,也怪可怜的,大家都能理解——”   众人:……谁有家回不去了?   “但是,这留在桑谷,可不一定要打进来嘛,还可以办异国公民暂居证的。”   洛林继续说:“真的,我们家少将原话:烦死了烦死了,别打了别打了,给他们办.证就好了!爱来自桑谷!”   “……哎呀,翻译过来怎么这么不对味儿?我们少将口音很软的,是你们语种的问题。”   众人:“……”   犹记得大统领告诉他们,联邦人虽然生活富裕,但精神贫瘠,是可悲的。   此时此刻,众人才深刻地感受到,大统领并非信嘴胡扯,只为忽悠他们不要往廷巴克图偷渡。   生活在传说中“富庶文明世界”的联邦人,精神状态竟是如此之赛博朋克。   明明说的是一种语言,为什么完全听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   众人还在错愣之际,对面好像早有预料般,开始答疑解惑。   “哦?你问你们为啥回不去啦?”   洛林好像真的有人提问一样,感情丰沛:   “这还用说吗?你们与奥托联邦的军部可有血海深仇啊。”   “你们头儿如今替奥托联邦卖命,不管是输是赢,都已经犯下众怒,大统领一定会与他为难。你们跟着他混,是等着被大统领做成人干吗?”   **   泰坦号。   “如果想唆使敌军哗变的话,要等对方集中进攻后,”方彧指着屏幕,“因为进攻状态下,旗舰对余部的掌控能力会自然削弱。”   “而且敌军的左翼目前在殿后位置——后方发生哗变,会让主帅头很大。”   帕蒂瞪大眼睛,呆呆点头:“哦……”   “我说阁下,您教我们这个干嘛?”洛林却抱着胳膊,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方彧:“如果你们将来指挥军队……”   洛林笑嘻嘻说:“有您在,联邦未来六十年都不缺人指挥军队了吧?”   方彧脸一黑:“洛林少校还打算让我再工作六十年?!”   不行的,工作是不行的。再工作六年,她的容貌她的身材她的社交礼仪,甚至灵魂都会被毁了的。   洛林神气无辜,耸了耸肩:“嗯哼。”   方彧用力甩了甩脑袋,把这个恼人的家伙甩出大脑:   “集结兵力,准备进攻!”   **   普罗米修斯号。   敌军火力非常凶猛,旗舰也摇摇欲坠。   方彧是联邦有名的新锐将领,但众人如今甚至觉得,她的指挥能力其实远过于她的名声。   “老大已经三十六个小时没休息过了吧,昂素哥?”   昂素撇了撇嘴:“可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完事。”   “姓方的女人挺得住再战一天一夜,咱们老大那病歪歪的样子,能挺得住吗?”   “谁病歪歪的,你再说一遍?”   “……”   吴洄在指挥室内伫立。他的目光始终凝视着光屏上的动态图像。   这艘旗舰也很老旧了,运转有些卡顿,令他不由暗暗焦躁。   方彧正集结兵力奋力反击——她指挥下的舰队行动非常之灵活合宜,从最微小的调度中,也能看出对方的老练从容。   不知是环境太冷还是脑子太热,他浑身的骨节都如被车轮碾压般疼痛。   但可以忍耐。只要不扰乱心智,只要他还能继续指挥,什么都可以忽略不计。   如果能击败她……如果……   不,不能想这些……他不能激动……   “阁下!阁下,不好了——”   “怎么了?”吴洄哑着嗓子,有些不耐烦。   方彧的部下肯定不会遇事就慌慌张张喊“不好了”——她在硬件软件上都胜过他,这并不是一场公平的对决。   “左部士官哗变!突然掉头进攻我后方!”   吴洄猛地转身:“!”   “阁下!”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小首领捂着胸口,踉跄了一步——就在众人都以为他就要摔倒之时,他却撑住指挥台,重新稳住身体。   “哦?”吴洄拼尽全力,装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冷笑出声。   “她就只能想出这种下作的伎俩了吗?真令我失望。”   吴洄在嘴上稳定军心的同时,自己却已方寸大乱。   按理说,他也可以策动桑谷的无量子兽人,扰动敌人的后方。   可是,桑谷政府连日来大肆宣传他与奥托政府的协约。桑谷的无量子兽群体,恐怕也对他风评微妙。   普通人看不到长远的利益,不懂得利用时势,只会一味指责他“背叛”“利欲熏心”……   蠢货。都是蠢货!   联邦内乱是多么好的机会,可他的同胞硬生生把它错过了!   一旦联邦恢复和平,他那落后闭塞的远星系的同胞们,岂有还手之力。   他们只能重新退缩回危险黑暗的宙域里去,忍受落后、贫穷、不公,更可恨的是——   任由那些脑满肠肥、自作多情、腐败堕落的联邦人宣称自己代表着“人类文明”!   本来是有机会的,如果他能成长得再快一些,夺取更多的士兵、星舰和权力……   说不定他就可以统一混乱的诸军阀,在此时拥有左右时局的能力。   他就可以打败联邦,不管是桑谷政府还是奥托政府……   然后,他们都可以在阳光下生活着……   “阁下……”   “不。”   吴洄的眼里突然放出寒光:“不,我们不会输的。”   “因为我们退无可退,我们背后就是无数受尽折磨的同胞——只有胜利,必须胜利!”   “去找那个人来。”吴洄低声说,“那是我们最后一颗棋子。”   **   方彧的估计很准确。   斯诺本身对吴洄此行的态度就模棱两可。   当手下士官哗变逼宫时,他故作惊恐地嘟囔了几句“莫害我”“莫害我”,便顺坡下驴,跟着反了。   “专横,那小子——呃,下官只是不满那小子的专横——和平,呃,加之为了两国的和平——并无其他任何的意图……特别是功利方面的意图……官,下官更是没有脸面再做了……”   洛林艰难地听着斯诺传来的语音,艰难地翻译过来。   方彧同样困惑地听着这二道贩子乱七八糟的翻译。   “……”   据斯诺说,他并不识字,军中也没有识字的人。他们的一切军务,都是通过语音的方式完成的。   而当方彧试图在军中找到一位懂叛乱军通行语的翻译时,却惊讶地发现,联邦军中虽然有大把会各种古代小语种的家伙,却找不出一个会叛乱军通行语的人。   洛林勉为其难地接下额外的工作。   “他是在管你要官要钱呢,阁下。”   ——在翻译完后,洛林一言蔽之。   方彧十分怀疑信息可靠性:“是吗?可你翻译的内容好像大多是什么……他不要官也不要钱啊?”   洛林诚恳地说:“阁下,但凡人这种话,就是该反着读的。”   方彧:“……”   她不耐烦地挥挥手:“行吧,我管不了这个,让政府去处理吧。”   洛林一扬眉:“遵命,阁下——对了,您估计还有多久能完事儿?”   方彧一边下指令,一边随口说:“怎么,你晚上有约会啊?”   “阁下这可就是深深的误解了,下官一向洁身自好。”   洛林半真半假地抚胸沉痛道。   “只是想点个奶茶外卖,这里超出人家的配送半径了。”   方彧:“……”   她垂下眼:“别订了。”   洛林:“侵略者已经屁股后头着火了,应该不至于耽误属下的外卖吧?”   方彧淡淡直起身体:“事情不会这样结束的,敌人不能这样轻易认输,因为他们输不起。”   **   桑谷星,新黎明塔。   巴特蒙总长心中颇不安定。虽然他正安坐在办公室内,天空如常澄澈平静,连一只星舰的影子也看不到。   但他总感到惴惴不安。   旧黎明塔轰然坍塌的那一日,似乎也是这样一个好天气。   抵达桑谷以来,虽然安达一力架空他,但好歹政权保住了、大家的体面也都维持住了。   随着离开奥托带来的短暂权力真空重新被填满,联邦旧有的制度机器恢复运作,各大机构次第恢复。   诸多制度枷锁在上,即使骄横如安达,在把裴行野推上大元帅位子后,也自知不能再如之前那般肆意妄为,多有让步。   他毕竟还是国家的合法领导者,只要一直这样下去,他和安达之间的权力关系,恐怕也可此消彼长,甚至掉个个儿……   可偏偏,怎么仗又打到了家门口!?   一旦战乱,公民就会自然地渴望犀利强大、有着无比安全感的安达。   权力的天平就会毋庸置疑地向安达倾斜。   他简直要怀疑,安达是故意让方彧一路把敌人放进来的了!   外头吵吵闹闹的,吵得巴特蒙脑壳疼,思维也不清楚起来。   “……唉,外面又是什么声音?”巴特蒙没好气道。   一旁的秘书看了看:“哦,是无量子兽人的大游行呢,要求平权、提高保障什么的,听说计划从19号进行到22号。”   巴特蒙:“又来这一套!要是肯雅塔当权,看他们还要不要‘保障’?”   秘书尴尬地笑说:“大概也是趁着方少将在外面打仗,觉得自己成了‘有团结价值’的,可以借机威胁政府一下吧。”   “哼,其实肯雅塔做的也没错,就该让他们都去远星系待几天……”   巴特蒙嘟囔着,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严令军部上下,尤其政府卫队,不许搞出事故啊。”   秘书当然知道,这几年联邦政局混乱,前总长就是因为此类事件下台的。   巴特蒙总长当然对此格外敏感。   她忙点点头:“是,阁下。”   与此同时。   一艘来自远星的老式机甲悄然脱离了战场,绕过守军的封锁,向着桑谷星驶去。   机甲的驾驶员,也是这艘机甲上唯一的士兵,是一位十四岁的年轻尉官。   他激动而忐忑地回忆着首领温和的笑容。   “你愿意帮我一个忙么?”首领温和而疲惫,令人不自觉心生怜爱,“我先告诉你实话,这会是一项有去无回的任务,你会为此付出生命。”   年轻尉官战栗了,他想起自己的表妹丽莎,忽然觉得自己并不是很想离开她。   “算了,还是算了。”首领忽然蹙起眉头,回首呵斥副官,“怎么选了这样一个年轻人来?”   “年轻的人应当活着,活着去看我们花团锦簇的新世界。”   首领的手搭上了他的肩头:“回去吧,小兄弟。”   那一只多么纤弱,多么冰冷,又多么有力量的手。   他想起跟从首领的那无数个日日夜夜——   一开始,他们只有很少的人。   首领甚至不舍得点灯,每天都会在月光下翻看着那仅有的、已经破烂的材料。   他似乎知道自己是不合时宜的,也从不将自己的理想宣之于口。   他只是很实际也很努力地为他们寻找房子、食物、水源、衣物……让他们的生活条件好一点儿,再好一点儿。   而他自己,不在乎吃喝,也不在乎住所,把满腔心事都留给了那一张张破烂的星图、偶尔从廷巴克图流传出的手抄本联邦书籍。   他的联邦通用语很流利,因而努力收集联邦名将们撰写的军事教材、学者们写下的复杂艰深的政治哲学著论,尤其对关于“叛乱军”的文章论著感兴趣。   首领虽然不大说话,可每每当他望向联邦所在的星域时——   所有人好像都能听到他无言的、却无比炽热的心声。   据说,他在每日不辍的日记中写下:   “如果我辈此身此生负有原罪,注定承受这铁骑与鲜血交织的宇宙无穷的恶意,那就奋斗终身、献出所有——”   “直到伊甸之光永久辉映我的孩子们。”   为了孩子们,为了丽莎和他未来的孩子们。不,他已经死了,他不会有孩子了,那就是为了……   尉官脱口而出:“头儿——啊不,阁下!”   他有些慌乱,他知道头儿是不喜欢听到自己被叫做“头儿”的——但首领非常宽容、也非常悲伤地笑了。   “我愿意!”他近乎急切地表白,“我愿意为了孩子们的新生付出一切,哪怕自己再也看不到了!”   首领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忽然浮动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哽咽难言。   “……我对不起你。”   终于,首领忍住了泪水,向他抚胸行礼,只反复重复这一句。   这并不奇怪,首领从来就不擅长演讲。   他的黑发从腰间垂落,随着身体一起发抖:“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   ……   少年尉官甩了甩脑袋。   他把多余的想法从自己脑子里排空。   首领是值得他为之献出生命的。所以他将执行任务,成为同胞中的英雄——他只需要想清楚这些就够了。   机甲顺利地避开了桑谷的防空系统。   正如首领所判断的一样,桑谷的防空系统还很薄弱,远没有曾经的奥托那样戒备森严。这令他心里踏实了不少。   他将机甲开到隐蔽出,拿起量子枪,揣进裤腰里。   不远处,是正在涌动的人潮。人们举着一些牌子,他不认字。人们嚷嚷着一些联邦话,乱七八糟的,他一句也听不懂。   首领说,这些人也是他们的同胞——只是他们被联邦欺骗了。   少年从未见过这样光鲜亮丽的景象,心里有些发憷,仓皇四顾。   为首的是一个少女,穿得可真漂亮,比他家乡最富有的军阀太太还漂亮。   她振臂疾呼着什么,神情很严肃,好像在做什么正经大事一样。   少年尉官感到可笑,继而,又突然感到恶心和痛恨。   凭什么你能在这里举起胳膊、喊几句口号,就觉得自己做了了不起的牺牲——   而丽莎却要日日夜夜做许多活,把肩头和手掌都磨出厚厚的茧子,还要被父亲打骂呢?   就选她吧。少年想,不要怪罪我,你是为了孩子们的明天而牺牲的,就如我一样。   他举起枪,枪口指向毫无防备的少女,扣动扳机。   少女愣了一下,好像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下一刻,她的头骨已经四分五裂。   “啊!!!”人群爆发出惊呼。   鲜血染红了少女裹在身上的联邦星旗,滴答滴答地坠落下来。   一张书写着“要人类和平,不要种族战争”的条幅委地,上面沾满了血和污泥混合的脚印。   人群中有人惨声大叫:“桑谷政府也要屠杀平民吗!”   “他们、他们都是一路的!”   “联邦已经完了,他们都是一路的——我们该怎么办啊……”   他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   新黎明塔高高矗立,联邦星旗盎然飞扬,如白鸽之翼。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10 18:00:08~2023-11-11 14:06: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玩子 30瓶;Esta 15瓶;良宵 10瓶;喵酱的小鱼干、海无人、弋弋弋方、中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嗜血蓝鲸(4)   ◎信心就是生命。◎   新黎明塔。   “反了!反了!暴民造反了!”   “不得了了, 冲进来了!那群人竟然冲进来了!”   官邸内的大小官员鱼贯而出,纷纷逃命。   有人甚至还把自己办公桌上妻儿的照片夹在咯吱窝里,捎带走了,显然是做好了不再回来的准备。   “他们真的冲进来了?警卫呢?”   “真的, 到一楼的杜邦大厅了, 我眼睁睁看着凯文一脚滑倒, 然后就不见了……”   “我怀疑有的警卫压根没有拦,之前福利削减, 估计他们这是借着那群渣滓,自己也闹一场!”   “要我说,这些人的基因都是社会的累赘。我不是单单指无量子兽的啊,我是指所有这些……”   “嘿,老兄你这话说的,没有他们,咱们统治谁呀?”   政府精英们还可镇定地调笑, 可无法否认的是, 谁也没料到——   整个桑谷联邦的心脏, 居然禁不起一声枪响, 就变作惊弓之鸟。   **   安达是逆着人流来到新黎明塔的。   他接到消息时,正在安达平章家中。老总长听说后,沉吟半晌,一语不发。   安达对父亲的故弄玄虚非常之不耐烦,想拔腿就走, 可又不能, 不得不焦躁地在原地暗自切齿。   他咬着咬着牙, 心里不由开始琢磨着, 怎么才能弄死他?   如果拖下去, 等到拔氧气管那天,就太迟了。不,要更生不如死一点儿的……   老安达抬起头:“……涧山呀。”   安达收敛起拔氧气管的想象:“父亲有何指教?”   “我看着联邦长大,这么些年,也见过许多不绝如缕的危险,却并没有经历过如这一年多来这么多的事……”   老安达叹息一声,拍了拍儿子的手臂,神情复杂:   “联邦和我都老了,这真是你的时代了,去吧……注意安全。”   安达涧山一愣。   他步履匆匆,踏入巴特蒙总长的办公室,一把薅住对方的领子时——   也没能忘记老总长那个古怪而危险的眼神。   **   “你要干什么?”   安达疾言厉色喝问道,连平素那种阴阳怪气的“阁下”都不叫了。   巴特蒙自然是打算脚底抹油,低头看看自己手中女儿的照片,张口结舌:“啊,这,我……”   安达:“恕属下失言——但您不能跑。”   “暴民都要冲进来了!”巴特蒙努力蠕动身体,试图挣脱,“安达啊,至少咱们先战略性撤退,战略性的……”   安达冷笑,双手仍抵住总长的肩膀,硬生生把他按在座位上:   “乌合之众。阁下是联邦的大脑,实在不必为此恐慌。”   巴特蒙心中燃起一丝诡秘希望。   如果此刻能表现得镇定,也算立功一件,今后说不定会获得更大的威望……   安达不喜欢抛头露面,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家伙,民众不会支持他……   他需要安达……或许,安达也需要他呢……   巴特蒙咽口吐沫:“安达,你有办法?”   安达镇静道:“当务之急是捉住开枪的人——因为这枪既不是您开的,也不是我开的,对吧?就如同当年那一枪,并不是陈蕤小姐开的。”   巴特蒙的脸白了白:“……如果,如果找不到呢?”   安达:“那您说枪是谁开的,就是谁开的。”   巴特蒙尴尬不已:“找谁……”   安达把手一挥,声调沉静:   “再者,要确保局势不影响到前线。您应当下令立刻将军港戒严,以防他们脑子一热,冲了进去——联邦人都是听着杜邦谢诠夺取星港的故事长大的,很容易有样学样。”   巴特蒙连连点头:“好,好……”   “其三,您必须公开出现。”   巴特蒙浑身一哆嗦:“什么?!可可可——”   安达直接问:“您还想连任吗?无量子兽群体是您的基本盘,如果他们陷入普遍愤怒,您该怎么办?当然是顺着人家的意思来。”   “可是……”   “他们之所以冲到这里来,潜台词不就是要见您、要告御状吗?您此时出去说句好话,能胜过千军万马。”   巴特蒙嘶嘶地吸着气。   “其四,立刻通知方彧,必要的时候,命令她回军镇压。”   巴特蒙惨白着脸,舔了舔嘴唇:“是……我明白了。”   安达这才松开手臂,抬起身。   “我在来的路上已经给您写好稿子了——对了,去把事发周围全部的监控调来,再找几个视频后期。通知网管部门,做好准备。”   ……   巴特蒙几乎是被安达挟持着走向人群的。   越靠近他的“基本盘”,他越两脚发软,脑子里浮现出儿童时代老祖母的告诫:   “再不睡觉,没有量子兽的老巫婆就要来吃你的手指头啦!”   即使是成年后有关这群家伙的记忆,也令人作呕——男的酗酒成瘾、抛妻弃子,女的十六七岁就生了孩子、再丢给父母养,大多数都粗鄙不堪。   但他还要装出一副亲和的样子,和那些男人拥抱、称兄道弟,吻那些女人扑着劣质粉底的脸颊……   人群躁动起来:“巴特蒙总长阁下!巴特蒙总长阁下!”   “我呸,你还管他叫总长阁下?”   “可他来见我们了——”   “滚你的蛋吧!”   一枚臭鸡蛋从人群中飞出,直挺挺向巴特蒙砸来。   那人准头不错,虽然隔了很远,鸡蛋却正中巴特蒙的左肩。他躲闪不及——   “哎呦!”蛋液从西装上留下来,腥味刺鼻。   巴特蒙又恼火又尴尬:“这、这……”   安达森冷的声音幽幽传来:“脱掉衣服,递给保镖,态度优雅一点。”   “他拿蛋扔我!”   巴特蒙小声怒道:“即使我们俩是大街上两个陌生人,他也没权利拿蛋扔我——我至少也有权利骂回去吧!?”   “您应该庆幸只是鸡蛋,不是子弹。”   安达嘴唇不动,轻声说:“您如果举止失当,挨一下子后者,也不是不可能的。”   巴特蒙一哆嗦:“……”   “亲爱的朋友,叛乱军中还有许多忍饥挨饿的孩子呢——珍惜粮食呀。”   下一刻,他笑吟吟脱掉西装外套,语气是温和的薄责。   ……   “朋友们,我想这可能是一个很深的阴谋。”   巴特蒙肃然说:“平心而论,我们又不是傻子,前任总长的殷鉴不远,我们怎么敢重蹈覆辙,对自己的公民犯下如此罪行?”   “大家有谁亲眼看到了政府军有人开枪吗?”   “人类的眼睛受到大脑的奴役,眼见不一定为实。请看看这段不会说谎的监控录像吧。”   安达沉默负手,伫立于总长先生身后。   其实,想在如此混乱复杂的场面中找出到底是谁开枪,即使有AI协助,也很难办到。   但让监控视频扯点谎话,倒很简单。   一段被临时加工过的视频展现出来——   一位很符合刻板印象的五大三粗男子走出来,穿得破破烂烂,手里拿着一把晃眼的枪,说着似乎是叛乱军中通用语的语言,喊了两句,然后叩动扳机——   “……”   视频放送完毕,沸腾的人群安静了一些。   巴特蒙没想到如此药到病除,有些洋洋得意,继续说:   “大家知道,在我们的前线战场,方少将还在和敌人浴血奋战,保卫大家的安全。”   “我们的敌人口口声声称呼你们为同胞,却蒙骗你们的感情、践踏你们的生命——究竟是谁,才是你们真正的同胞呢?”   “我的同胞们——”   总长背着背着,自己也动了感情:   “我的同胞们啊——你们面临的问题,我都感同身受,也努力去解决。今天的可悲事故,是敌人中的野心家狗急跳墙之举……我为此深深地内疚……”   “在此危急存亡之秋,我们联邦的全体公民,更该团结一致……”   人群中略有躁动,有哽咽声此起彼伏。   “联邦,呜,联邦……”有人用袖子直擦眼睛。   “对啊,这是杜邦夫人努力创建的联邦呀,海拉·杜邦还在看着我们呢……”   “她毕竟是人类文明的心脏——”   安达漠然环顾,忽然觉得眼前的巴特蒙、周围的人群,都很有趣,也很好笑。   他几乎要生出一种可以称之为“爱”的情感了。   有趣的东西,他都爱;人类很有趣,他当然也爱。   “……”   “放屁!放屁!你他妈又欺骗我们——我不信,我不信——我再也不信你们的一个字——”   突然,一声怒吼从人群中爆出,石破天惊。   是一位面貌粗陋的男子,他夺路而出,举起颤抖的手臂,对准侃侃而谈的总长先生——   咔嚓!是子弹脱离枪膛的声音。   事发突然,在所有人意料之外。   巴特蒙和安达:“!”   电光火石间,安达却感到无比冷静,只是心中掠过许多种衡量。   ……如果首任总长在此时当众毙命,新生的桑谷联邦会因此崩溃吗?   至少其信心会深受打击。而在危机四伏的战争年代,信心就是生命。   安达冷酷地判断。   如果在奥托联邦时代,死一个总长不算什么,死一百个也不算什么……   总长只是一个人而已,死掉了,还有整个体系的官僚接手——人们或许会因此怒骂“堕落”,但连怒火也是自满自矜的——联邦总是永远的人类文明之心。   但今天的联邦已无彼时的信心,今日之桑谷不是四百年神圣奥托。   如果死的人不常抛头露面、众人都不认得他呢?   安达闪身向前,将巴特蒙用力一推,推向身后。   “安达!”   “安达阁下!”   **   泰坦号。   指挥室上下,弥漫着一股半死不活的氛围。   这种不良团队气氛的肇始者,显然是他们趴在指挥台前打哈欠的少将。   “他们怎么这么能挺啊?按道理损伤率都这么大了……”帕蒂迷迷糊糊地疑惑。   弗里曼:“这小子能有多少星舰供他糟蹋,还不赶紧跑路?少将不都特地给他留下跑路通道了吗?”   洛林:“阁下,您是想要巧克力味的还是冰淇淋味的?”   弗里曼回头招呼:“我要抹茶的,谢了。”   洛林:“在下也没问您呀——行吧,抹茶……啵啵……红豆。”   帕蒂警惕道:“少将不会又睡着了吧?”   方彧打个了寒颤,抓起案上的浓茶,灌了自己一口。   说实话,她虽然很困,却压根睡不着,看起来似乎在昏昏欲睡,实则精神高度紧张。   对方越困兽犹斗,方彧就越担心自己的后方。   敌人不是傻子,是从叛乱军诸军阀中一点点拼杀出来的精英。   他会因为一时热血上头,就不顾自己的损耗,打一场毫无希望的战争吗?   不,他会拼尽全力,因为赌徒只能拼尽全力。   “警告后军,不要松懈。”方彧低声说。   “少将!”   话音未落,一位尉官匆匆入内:“巴特蒙总长紧急通讯。”   众人不由一愣。   巴特蒙虽然是方彧名义上的上司,但因为当年在波塞冬要塞闹出的小矛盾,彼此之间一直不大友好。   她与桑谷政府间的联系,一般都是由安达在中转手的。   方彧站起身:“……接。”   光屏一闪,巴特蒙带着大片血迹的身子摇摇欲坠,出现在空气中。   有人下意识倒吸一口冷气。   方彧刚刚举起了一半的手,悬停在空中:“……”   “总长阁下,出什么事了吗?”她试探着问。   巴特蒙这才从怔忡中反应过来,失态大声说:   “反了!他们反了!方彧,方彧,你、你给我立刻回军,镇压□□!”   方彧愣了愣。   “总长阁下,”她自觉地缓和语气,但改变不了这句话中的悖逆本意,“——安达阁下呢?”   没想到,巴特蒙却没有如平常一般表现出反感。   他双目无神:“我不知道,死了,多半是死了……那么多血,能不死吗?”   方彧一怔:“!”   “有人开枪射击,打、打中了安达……是我,呃,是安达……”   方彧很快打断了他:“不说安达阁下——那动乱仍还在蔓延吗?”   “他们跑了,见到这个情景,就都吓跑了……我不知道。”   “既然都跑了,那怎么会还有动乱呢?”方彧有些咄咄逼人,“怎么回事?您下令开枪了吗?”   巴特蒙嗫嚅起来:“我当时是为了安全起见,担心里面有叛乱军的分子……只把那个行凶者击毙了,再没有……”   “总之,我现在以联邦的名义命令你回来,快点,来不及了。这是内阁——”   巴特蒙的声调越来越高,然后,噗地一声。   消失在原地。   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方彧按住“断开”手指上。   方彧迅速把指尖缩回来:“……”   “少将!”帕蒂下意识喊了一声,喊完之后,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说什么。   ……似乎只是像念句“哦我的上帝”“卧槽”“妈呀”“阿弥陀佛”之类的一样,为了寻求安慰,就脱口而出。   注意到方彧询问的注视,帕蒂脸红了:“这、这是什么情况?”   方彧环顾四周,居然显得有点儿威严,沉声说:   “总长只是被吓坏了,我想这个命令也并非出自他本意,更没有经过内阁……”   帕蒂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   作为军方将领,一旦听到了完整明确的指示、确定了这道命令的合法性后,就需要无条件服从于来自文官政府首脑的命令。   而少将抢在此之前,把通讯给挂了……挂了……   方彧严肃道:“信号不好,通讯断了,想再接受指示恐怕也十分困难了。恐怕,我们不得不自作主张。”   少将既然睁着眼睛说“信号不好”,一时竟也无人敢说“信号很好”。   一向愿意逗弄少将、又正在下单订奶茶的洛林少校,也默默取消了订单——   “哎呀,信号不好。”洛林一本正经帮腔,“连送餐APP都打不开呀!”   众人互相使着眼色。   方彧无暇顾及属下们的道路以目——   她正紧张地思考着。   她不相信事态会发展到需要她回军武力镇压的地步,如果有一丝缓和的可能,她却执行了一条激化矛盾的命令,那就该以死谢罪了。   现在,尽快解决前线的问题,避免腹背受敌,才是最要紧的。   其实,按联邦的常理度之,敌军打到这个程度,早该四散溃逃了。   即使主帅还想打,各舰基本也会自有主张地脚底抹油、消极抵抗。   主动切断和旗舰通讯再假装是被炸坏了啊,捣毁自己的监控摄像头啊,炸毁自己的发动机然后在空中飘着等人道主义救援啊……   反正各有办法,摸鱼就对了。   但来自远星的同胞们显然并非如此。   他们的士兵好像不大怕死。   怎么样强度的攻势,才能逼迫这样一支不怕死的敌军,在短时间内彻底溃败?   机甲军。   她自己回答自己。   机甲军是攻击力最强的军种,远胜过隔空对轰、迟钝缓慢的巨型星舰。   可机甲军只用于陆地作战或登舰战,如果想要成功登舰,就又回到了太空军你一下我一下的迟钝对轰——   她猛地回过头,看向原子钟。数字在眼前飞速跳动着。   曾经在军校时,打过的嘴炮浮上她的脑海。   “机甲军一直没能突破陆地作战的体系,在太空中的登陆战作用太有限,其实我觉得,机甲在太空中,也可以模拟陆战的方式……”   “……”   试一试吧,很有趣的。   “洛林少校。”少将沉着而冷静,“召集全体机甲军,准备……作战。”   **   “机甲在太空作战中遇到的最大问题,是动力不足。”   “机甲进行一次跳跃滑翔,行进的距离大概是十千米左右,随即就需要着陆再次启动。对于太空战斗来说,这个距离太短了。”   “但是,如果我们能提供一些‘着陆点’呢?”   少将对着会议室内一堂的机甲军军官,有条有理、不疾不徐。   “届时,我军的星舰将会按照如图的队列进攻,充当火力掩护的同时,为机甲军提供‘着陆点’。而机甲军需要像跳梅花桩一样——登陆敌舰。”   方彧:“这是我的初步构想,不知道各位有什么看法?”   话音未落,除了洛林抱着胳膊、沉着脸,一言不发,军官们的眉毛鼻子已经各自乱飞。   “少将,这对机甲军的操作能力、太空军的协同配合能力,恐怕都有很高的要求啊。”   “我们机甲军倒没什么好说的,大家早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习惯了的,”另一人说,“但是太空军能配合得上来吗?”   “对啊,如果我们的人听从指令跳了,到头一看,好嘛,落地点啥玩意也没有——”   方彧:“我不能说这种事情一定不会发生——但我来指挥,在可能的情况下,宁可星舰被击沉,不会影响诸位的跳跃。”   “……”   这话说得相当有悖传统。   由于一艘星舰的造价比机甲高得多,或许也由于高层军官,包括机甲军的高层军官,一水儿都是太空军官学校、太空军出身。   在联邦军部无形的鄙视链中,机甲军一直处在食物链底端。   一般来说,在遇到“保大保小”的问题上时,不成文的规矩是弃机甲而保星舰。   大多数机甲军驾驶员甚至自己都有这个觉悟,会主动掩护星舰撤退。   让星舰反过来掩护机甲——   众人面面相觑,看来都心存疑虑。   洛林这时才懒洋洋说:“我看挺行。这种战术玩得挺花,说不定能进军事教材——具体的桩子排布呢?”   洛林此言一出,剩下的军官们才算默认了这种战术。   “是啊,具体的位点……”   “要精确一点……”   方彧感激地看了洛林一眼。   她将太空军的星舰排布图传上终端。   “既然这样,我已经将位点上传,到时候泰坦号会居中进行临时调控,可能会有临时调整,需要各位注意。”   方彧顿了顿,望向军官们。   这些人几乎都是普通士官出身——因为机甲军在军官学校里是不吃香的——又因为是技术性工种,靠手艺吃饭,纪律性也不怎么样,对上峰更是敷衍了事。   此时此刻,他们在胸口画十字的画十字,亲吻孩子相片的吻相片……   压根不再理睬她一眼。   似乎接到了这样艰巨的任务,于他们只是一件平常的麻烦事,只有默默忍受。   方彧默然无言,敬了一礼:“……祝各位一路平安。”   **   穿着黑色作战服的军官士兵们接连跃入机甲,弧形舷窗合拢。   机甲外壳上,联邦的深蓝白鸽徽章与机甲军的赤色飞鹰徽章并列,折出一条宽亮的光带。   沉默,血一样凝固的沉默。   方彧站在指挥台前,垂着眼皮,调整耳麦。   她眼前的一小块屏幕,临时转换成了机甲军的伤亡情况——   坠落机甲的番号和驾驶员姓名,会在光屏上停留大概三至四秒。   众人都对少将的这一行径大惑不解——按理说,她只要了解伤亡率就可以了,这些牺牲的士兵姓字名谁,并不重要。   直到帕蒂上尉悄声说:“都别乱议论了,少将的弟弟在这批机甲军里。”   众人才先是愕然,继而说不出话来。   少将沉默地站在指挥台前,影子落在地面上。   “全部星舰,”她平静如常,“3-4-7阵型,速度4,方向Z92宙域——出击!”   ……   战火纷飞。   泰坦号的指挥室,方少将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止过。   “罗斯号,检测到你舰异常减速,请不要撤退。”   对面传来的声音夹杂着炮火声,大为慌乱:“可是阁下,可是敌军已经,下官——”   方彧声调微微发冷:“不要撤退。布莱恩舰长,如果你违令撤退,仔细全舰一起上军事法庭!”   “下官遵命——啊!啊!啊——”   公共频道里传来惨烈的叫声和爆炸声。   泰坦号指挥室内的诸人虽然早已没有新兵蛋,但仍有人忍不住捂起耳朵,不敢再听。   “阁下!”   就在惨叫的余波还回荡于室内时,另一个少年的兴奋声线随之响起:   “阁下,阁下!经由罗斯号最后一跳成功——S-美洲豹已成功登陆敌舰!”   “我居然没死,我成功了吗?天呀!”   “……”方彧合上眼,沉声说,“很好,执行任务,注意安全,不必汇报。”   或许是少年人的明快嗓音与方才的呻.吟对比太过鲜明——   众人一面感到无形的恐怖,一面又从中得到一点安慰,舒出口气,面色稍霁:   “……”   帕蒂也怀着一种欣慰与恐惧交织的心境,外加点提心吊胆——因为她总忍不住往角落里小小的“阵亡名单”上瞟。   说来也怪,虽然是少将主动要求调出这部分数据,但真到了战场上,她又忙于调度,疲于奔命,完全没有心思去看了。   到头来,却是帕蒂上尉深受其害。   她时不时就瞥见仿佛熟悉的字母组合,心惊肉跳一下。   此刻,随着敌军星舰大批量沉没,这串名单正飞速闪过——   突然,她的余光扫到了什么——继而,她浑身发冷,下意识转过头看向忙碌的少将。   正在掠过屏幕的那串字分明是:   S-雪豹,兰斯·方,(7)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11 14:06:20~2023-11-12 09:15: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椒花颂声 19瓶;良宵 10瓶;小竹笋 5瓶;宵行、风恬残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嗜血蓝鲸(5)   ◎我们临行前交换了彼此的遗书◎   ……S-雪豹, 兰斯·方,(7)   帕蒂重新读了一遍这条信息,就像考场上神经质般反复读题干、总觉得会看错时一样。   当她想研读第三遍时,兰斯·方的名字飞快淹没在其他牺牲者的姓名中。   帕蒂:“……”   会不会是重名呢?但方这个姓氏, 即使在东方血统的人中也并不很多见。   S-雪豹的确是兰斯的机甲, 她特意向洛林少校打听过。   而括号内的7, 则是该驾驶员牺牲前,共计击坠敌军星舰的数量。   少将的弟弟, 居然击坠了七艘敌舰吗?   帕蒂居然还有一部分心思麻木地运转着:   估计没有血缘关系吧。少将开机甲的时候,即使是固定靶,也打不中这么多……倒是有可能自己掉进沟里七次。   下一刻,她抬起头,瞥见了脸色惨白的少将。   方彧扬着脖颈,瞳孔微缩——显然好巧不巧,正看到了她最不该看到的内容。   “少将……”帕蒂颤声说。   方彧眨了眨眼, 转过头去。   “少将, 您——”   帕蒂颤抖的声线被打断, 少将神色如常平静:   “喂, 亨廷顿!谁又允许你后退的?继续前进!”   帕蒂:“……”   **   战斗结束了——敌人负隅顽抗,却在桑谷守军稀奇古怪的打法下连连败退,星舰损耗率达到了惊人的89%。   最终,敌舰开始撤退。   帕蒂胆战心惊地问:“……要不要追击,少将?”   方彧面露茫然, 很懵懂地眨了眨眼。   帕蒂有些心虚起来——她知道少将一向没有追亡逐北的习惯, 甚至会主动放残兵败将跑路。   但毕竟少将的弟弟在此役中阵亡, 少将如果想要追击一下, 纾解一下心情, 倒也不无不可……   方彧垂下颈子,哑着嗓子说:“让他们离开吧。”   帕蒂:“……是。”   “机甲军此次战斗的阵亡率是10.9%。”   少将又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嗓音更喑哑了:“这个数值完全可以降低,以后应该加强配合作战的演习。”   帕蒂:“……是。”   方彧又说:“看看损毁的星舰或机甲上有没有幸存的士兵,派人捞回来。救治伤员。”   帕蒂:“是,少将,您……”   方彧再次打断她:“余部立刻回军,联系桑谷,看看那边怎么样了……”   帕蒂:“……是。”   方彧这才转过身,低垂着眼睫:“对不起,请给我半小时……不,十分钟时间。”   帕蒂一愣,想说点什么,却又什么都不敢说。   她只得眼睁睁看着方彧向众人微微颔首示意,然后颤抖着肩膀快步离开——   砰!咔嚓。   隔壁休息室的门被锁死。   众人:“……!”   ……   弗朗西斯卡·洛林夹着头盔、溜达回来时,指挥室便笼罩在这样一片愁云惨淡之中。   众人苦着脸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是好。   洛林擦着头盔上的斑斑血迹,诧异道:“咦,咱们那位可敬的少将小姐呢?”   帕蒂指一指旁边紧闭着的门:“那里。”   弗里曼看了看表:“……还有三分钟。”   洛林的目光左右扫视,一愣,突然沉下脸来:“幸运女神不会这样不肯惠顾她吧?”   众人默然。   半晌,弗里曼说:“唉,方中尉才十七岁呀,太年轻了……”   洛林突然显得有些恼火,不知这恼火是冲着方少将,还是冲着他自己,抑或冲着指挥室内愁云缭绕的众人——   反正最终,他破口大骂方少将:   “他娘的,这是个怪物,彻头彻尾的怪物。何苦来,自找苦吃!我真他妈看不懂这个家伙——”   众人不敢吱声:“……”   这时,对面的门开了,方少将一脸茫然推门走出。   洛林骂了一半,戛然而止:“我……阁下!”   方彧抬起头,语气温和:“洛林少校,你回来啦?”   洛林和他愁云惨淡的同僚们一起陷入声带发紧的境地。   半日,他啪地敬礼:“……午安,阁下。”   众人:什么叫前倨后恭啊。   方彧一副不明所以状,环顾众人。她眼睛还有点红,但行为举止都很正常——其实正是这种正常,让众人觉得不正常。   “桑谷怎么样了?”   帕蒂:“桑谷局势还在可控范围内,但有一小部分人试图冲击军港,总长只能让警察顶着……总长阁下和内阁似乎都对您有些意见,少将。”   方彧不以为意:“哦,那安达……”   弗里曼突然高声说:“少将——敌舰普罗米修斯号发来了通讯请求?”   众人一愣,纷纷看向方彧。   少将虽然看起来很正常,但她那种很想给谁找点麻烦的眼神表明,她还在气头上。   因而,没有人敢主动接听。说不定少将会要求挂断呢?   方彧咬紧牙关:“接。”   光屏上出现了一位红头发、墨绿制服、金流苏肩章的年轻副官。   众人都一愣——一般叛乱军的星舰上是没有投影通讯的。   所以,对于大多数在座的人来说,这都是他们第一次看见活的叛乱军长什么样。   他向方彧敬了礼。   少将没有还礼,而是翻了个白眼,抱着胳膊。   他见状也没说什么,或许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操着一口怪腔怪调、语法混乱的联邦语,简直听不出他到底在说什么:   “阁下,我有一个请求。”   众人:“……”   请求?你们刚刚杀了我们少将的弟弟,现在还有一个请求?   方彧:“在我们联邦,人一般不会向自己的敌人提出请求,除非走投无路。”   红发副官反应了半日,又和周围人窃窃私语半天——大概是集体智慧之结晶,总算把方彧这句话翻译明白了。   他说:“我们的确已经走投无路,阁下。”   “请向我们派遣一艘医疗船,我们的伤员需要救治——可您在战斗中击坠了我们的医疗船。”   方彧垂下眼睫。   一艘医疗船?他们会为了伤兵,开口向敌军借医疗船?   方彧抬起眼:“您不会是向我要求人道主义援助吧?我从没听说过向敌人寻求人道主义援助的道理。”   红发副官再次和周围人低声交谈。   洛林低声提醒:“他们可能听不懂‘人道主义援助’这种复杂的专有名词,阁下。”   方彧像吞了臭袜子一样,被迫直截了当:“……我不会向贵军提供无偿的救援。”   红发副官这次听懂了。   “阁下,我们可以用之前战役中俘虏的两万名贵军士兵做交换。”   光屏一闪,镜头落到了普罗米修斯号的底舱。   一群灰头土脸、带着镣铐的囚徒正吭哧吭哧地劈柴火,有几个军官拿着电棍和枪支,立在一旁。   乍一看到方彧,他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方准将!”   “方准将!救救我们吧,方准将——”   “呜呜呜我想回家,我想找妈妈——”   方彧:“……”   还在叫她“方准将”,与这批人被俘的时间段吻合。她有些冷酷地想。   “怎么样,阁下?这个交易如何?”副官说。   方彧现在有些怀疑,他们的年轻首领负伤甚至垂危了——   毕竟用两万名俘虏换一艘医疗舰,天平那边的砝码可沉得很。   方彧想了想:“贵军想怎么交换?”   “我们派出一艘载着囚徒的星舰,你们派出一艘医疗舰,二者在对轨后,你们的人上你们的医疗舰,我们的人去取来医疗物资,怎么样?”   ……这个方案很实诚,看起来并非背后有诈的样子。   方彧有了底气,冷笑一声,再度抱起胳膊:“两万不够,全部。”   红发副官一愣,本来就不大利落的联邦语更走了调:“什、什么?”   方彧担心对方听不懂,大声重复:   “两万——不够——还要——更多。”   ……   整个普罗米修斯号沸腾了。   姓方的坐地起价,一张口就是“全部”,丝毫不顾及市场规律。那么点绷带纱布止疼药,在谁手里能卖出这个价格?!   奸商,奸商——这些联邦人个顶个都是奸商!   昂素愤怒了:“嚯!”   “昂素哥,老大状态不大好。”一个士官汗涔涔地凑上前,“又疼昏过去了……怎么办?”   昂素无可奈何,咬紧牙关:“……方阁下。”   对面的女将军呢喃般出声:“嗯?”   “成交。”   ……   方彧挂断通讯,转过身来——   她的属下们笔直站成一排,像悬在房梁上的牛肉干。   方彧没好气说:“还都站在这里瞪什么眼,准备接收吧。”   说实话,方少将即使语气不善、一副要骂人的样子,却也凶不起来,反而像呲着牙装狮子的小猫。   “啊啊啊……是!”众人脚不沾地,各自溜走。   只有洛林和方彧还站在原地。   洛林不动弹,是因为他属于闲散的无业游民,并没有日常性事务要管。   方彧不动弹,是因为她早已经被包围了,动弹不得。   “少将,军部阵亡将士抚恤局问您要个底儿,大概要准备多少钱啊,现在财政紧缩……”   “……联邦情报局想管您要该首领的具体信息,让您‘知道什么说什么’,年龄、体重、身高……”   “财政部说,今年第七军团的预算已经快超标了,让您悠着点打……”   “少将,巴特蒙总长来通讯。大吼大叫的,问您为什么挂断……”   方彧的背影在人群中显得很渺小。   她捂着额头,一桩一件地打发掉自己后方的战友们——   好像没有人记得,她此次也能多领到一份抚恤金的事了。   洛林有些好笑地想。   **   “阁下。”   方彧把众人一一安排明白,才循声转过头。   洛林仍然笔直地站在阴影中,肩背宽阔而舒展,如古代城堡里骑士全副武装的银质盔甲。   “阁下。”盔甲又顺驯地叫了一声。   方彧:“洛林少校有什么事吗?”   “唔!”洛林反而磕磕巴巴起来,踟蹰半日,没头没脑冒出一句:“……您的眼睛肿了。”   方彧揉了揉:“过敏了。”   “还有点儿红呐。”   “你说得对,”方彧眼神飘忽,“也得怀疑结膜炎。”   洛林:“……”   两人沉默地对望着。   少将心不在焉,仿佛只是遵循着社交规则和洛林一唱一和,实则并不知道对方在说些什么。   洛林则明知少将并不在意他是在汇报工作、索要欠薪,还是唱跳rap,却仍忍不住字斟句酌、战战兢兢。   就在他打点好心情和舌头,预备说点什么时——   “少将,到桑谷军港了。”   一个士官跑进来汇报:“只是现在军港被一群无量子兽人围着,您看咱们下船不下船啊?”   洛林:“?!”   方彧迅速抽身:“啊,这样啊。不用理他们,正常下船。去叫帕蒂上尉来吧……”   她匆匆把帽子扣在头发上,跟着离开。   洛林恨恨瞪向那个不识趣的士官:“@#%!”   ……   “给我们一个解释!”   “我们要见巴特蒙总长——”   “那里来的是什么?是星舰吗?他们要用星舰向我们开炮了吗?!”   桑谷军港外,一片乱糟糟的喊声。   方彧快步走下舷梯,桑谷警察总局的局长早已迎了上来。   “方少将!方少将——”局长疯狂擦脸上的汗,“您可算是来了。”   方彧和局长对面敬过礼,各自放下手。   方彧环顾四周:“怎么了?”   局长露出难以言表的神色。   “少将,是这样的……这群家伙非要见巴特蒙总长不可,总长阁下说他绝对没有时间,他们就冲击军港,我们就奉命拦截,到头来僵持在这里——哎呀呀,总长让您回军后赶快……”   方彧打断他:“那就让巴特蒙阁下出来。”   “不行,”局长正色,“他说我再打一个通讯,就先揪掉我的脑袋——总长让您回军后赶快……”   方彧再次打断:“安达阁下呢?”   局长又抬手擦汗:“安达阁下受了很重的伤,还不知道情况如何。总之,总长让您赶快……”   “那是不是方彧?!”   突然,人群中有眼尖的喊叫起来。   有人忍不住不合时宜地抻着脖子问:   “方少将,敌人被打跑了吗?桑谷现在安全了吗?”   旁边的人推了他一把:“她和军部那群坏蛋都是一路的,她还炸掉了蓝母星呢!”   “说不定她是奉命来镇压的!”   “肯定是回来镇压的!”   “……”方彧扭过头:“我不是来奉命镇压的。”   她开了扩音器,声音稳定地传出去很远。   众人没料到方彧能回复,一时愣住了:“……”   局长压低声音:“这个嘛,您有可能还真是回来镇压的,少将。”   ……只是您一直没让我把话说完。   方彧恍若未闻,脸上浮起冷冷怒意:“……”   刹那间,她被发自肺腑的怒火包裹了,但恐怕这愤怒并非出自高尚的理由——   还要她工作,工作,工作!   巴特蒙政府要她工作,闹事的群众也要她工作——   所有媒体都说什么“分裂的危险”“失去了共识”……   荒谬,大大的荒谬,分明在要她干活这一点上,他们的共识坚如磐石。   合着天底下的工作都需要她的大炮长枪轰一下子,才能灰飞烟灭吗?   没有人知道她已经连轴转了好多个小时、刚刚失去了弟弟、现在又被一堆蠢货包围着,该有多崩溃吗?!   方彧面沉如水,没好气说:   “敌人已经离开了,大家都工作了很久。即使是所谓神圣的联邦政府,也没有这样剥削人的道理;即使是所谓要有牺牲精神的联邦军人,也没有这样被工作异化的道理。”   声音经由扩音器传播到乌压压的人群上方。   本来义愤填膺、痛苦不已的人们,被更加义愤填膺、痛苦不已的少将小姐震慑住了。   怎么听起来……少将比他们更像要闹事的样子?   有人反应过来,大声喊叫:“呃,不要,不要中了她的诡计,她是故意——”   “先生,我来告诉您,我们为什么绝不会将枪口指向您。”   方彧勃然大怒,调转矛头:   “首先,即使这届政府下达了这种命令,我也不会执行。”   “因为他们早晚都是要下台的,如果不幸下届政府换了人选,新政府为了‘达成和解’买选票,又追究起责任来——那上军事法庭的难道不是我们吗?被这样利用不是很愚蠢吗?”   众人:“……”   当方少将说出“绝不会将枪口指向您”时,众人都以为紧随而来的会是“公民”“权利”之类的词汇。   没想到,是“军事法庭”。   方彧:“而且,保卫桑谷姑且算作我的职责,那枪口对内就该算加班——我们加班是没有加班费的。没有加班费,凭什么要我工作呢?因为热爱吗?”   ……还有“加班费”。   众人继续沉默:“……”   方彧:“所以,你们那些事情,是政治家的事,不关我的事。与其堵在军港,不如回黎明塔找巴特蒙先生——让路,放我的人走!”   这下,连局长先生也沉默了:“……”   他本来希望方少将回来,星舰成行、气吞万里如虎,能震慑住这些人,给他们熄熄火。   没想到,方少将非但不做消防队员,还一桶汽油兜头泼下来,怂恿人家去黎明塔闹事!   局长先生欲哭无泪:   总长阁下啊总长阁下,并非属下办事不力,您实在所托非人啊!   人群中爆发出窸窣的私语声。   方彧恼火地用手拉扯后脑的发辫。   草草夹起来的头发,经过四十多小时的折磨,已经被扯得七零八落了。   她干脆把夹子摘了下来,一甩头发,率先向人群走去。   泰坦号的诸官兵见状,险些心肺骤停,忙一窝蜂跟了上去。   人群向四下散开,让开一条通道。   方彧怒气冲冲地踏过这条窄窄的小径——   “方少将!方少将!”   一个声音由远及近狂奔而来。   是一位很年轻的机甲兵,两个脸蛋被外太空的温度冻得红红的,亚麻色的头发。   方彧愣了愣:“……有什么事吗?”   少年见到了活的方少将,激动得手足无措,乱七八糟地敬了一礼。   “方少将,属下,属下是太空军机甲作战署的中尉艾哈迈德·菲尔德。”   他磕磕巴巴说:“方中尉是我的室友,我们临行前交换了彼此的遗书——”   方彧如五雷轰顶:“?!!”   少年自己先“哇”地哭了起来:“这是,这是……给您的……我,我不知道……该怎么送到您手上……我,我的队长说我‘放屁’……但是兰斯他一定要我送到!他已经……我不能食言!”   “属下越级报告,请您责罚!”   方彧木然接过少年手中的……“遗书”,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一片赤红色。   她什么都听不清,什么都看不见了。   只有一个狰狞的、恶毒的念头盘旋在脑海里,为什么要现在?为什么要现在?   为什么这个艾哈迈德不也死掉?为什么他要此时此刻出现在她面前?   为什么要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   哭泣呢?   ……   洛林冲了上来,按住少年军官的肩膀,半是拉扯、半是硬拽地将他向后拉:   “知道了,她知道了……没人要责罚你,你没做错什么……你们队长叫什么名字?”   帕蒂手足无措,环顾四周。   少将蹲在地上,两手捂住脸,无声地哽咽着。   周围的民众一线吃到这样一只大瓜,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有人下意识拿起光脑,开始录像——   帕蒂恼火地挡住少将:“别拍了!她为了保护你们失去了亲人,你们还好意思录像?”   “喏,删掉。”洛林不知何时已大步绕回来,一把拎起拍照男子的领子。   “啊这,长官,我有权利……”   洛林冷着脸,一歪脖子:“权利,你有个锤子的权利——我他妈不是你的幼儿园老师,不乐意听你放你那没味儿的屁——删掉!不然去军部走一趟?”   那人吓得支吾不已。   见有洛林料理那边,帕蒂松了口气,俯下身去碰了碰方彧的肩膀。   “少将,我们走吧……唔。”   她轻轻将“遗书”从方彧手中抽出,像哄孩子一样,温柔地说:   “方彧,我们走,好不好?”   ……   尽管洛林把拍视频男子带走杀鸡儆猴,可现场的人实在太多——   当晚,方彧当众破防的视频还是登顶热搜榜。   #方彧军港痛哭流涕爆   洛林、帕蒂和弗里曼坐在第七军团的军官休息室里,面面相觑:“……”   帕蒂抱着膝盖,颤声念道:   “在现场,少将真是太不容易了,一直在处理公务,一点也看不出来。她眼睛有点红,我还以为是连轴转累得呢……完全不知道她弟弟已经牺牲了,哭泣.jpg。”   弗里曼苦着脸:“本来还在抗议现场,一定要不管政府还是军部,给个说法才好。她哭了之后实在不忍心,走了。方少将一个小姑娘家,父母双亡,也不容易啊。”   帕蒂:“大多数其实都是正向的评论啊。”   洛林咧嘴:“不一定,听听这个——”   “我早说过军部就不该让女人做副官和秘婆文海棠废文都在幺污儿二七五二吧椅书以外的任何职务,心理素质太差了,太容易动感情了。有本事让自己的弟弟上前线赚好名声,也该有本事承受后果。堂堂联邦少将,量子兽那么强,当着一群无量子兽人哭得跟小媳妇似的,丢死我们的脸了!”   洛林刚念完,挑眉说:“哟,这么快就有两条回复?不会是附和他的吧——”   阿加齐:有病,你没妈吗?   自由人:SB,鱼++马--   “……”洛林抬头,额头上挤出一道皱纹:“你俩发的?”   弗里曼和帕蒂对视一眼,放下按在光脑上的手:“没有。”   “这种违反军队纪律的事,我和帕蒂怎么会做?”   “……”   洛林心想,坏了,和键盘侠打嘴仗在泰坦号内部已经出现了明显的传染性……   他真该找人请教一下,开通一个社交账号了。   ……   洛林少校忽然龇牙咧嘴地走掉了。   只剩弗里曼和帕蒂仍愁眉苦脸地对坐着。   “……对了,那封信还在你那儿?”   帕蒂:“少将她没有管我要。现在不看也好,等她平复一点再说吧。”   “唉,也不知道小兰斯在里面写了什么?”弗里曼挠挠头,“那孩子平时冷着张脸,独来独往的,谁提他姐姐,他倒怪不高兴——看起来也和姐姐不亲啊。”   突然,帕蒂一拍脑袋,从光脑上打开一个文档,开始奋笔疾书。   弗里曼:“……你这是干什么呢?”   帕蒂肃然抱紧文档:“弗里曼少校,这是我的工作笔记。”   “哦,态度这么认真啊!”   弗里曼兴致勃勃地凑上前,眼前一黑。   标题上赫然写着——方长官的性格研究-5。   而帕蒂最新添加的一条内容则是:   “方少将令人棘手的一点在于,她的情绪阈值高,但不易于把控。”   “一般人的情绪像拍皮球,拍一下,反弹一下。轻轻拍,低低地弹起,用力拍,高高地弹起。这就让人大概有一个衡量。”   “可是方少将就像拉皮筋——拉一下,毫无反应,拉到常人都忍受不了的地步了,好像还能往下拉。但突然过了一个节点,她就会啪地断掉,不给你一点预警的机会。”   弗里曼忍不住往前翻了翻:“……”   方长官的作息研究12……方长官的兴趣爱好研究1234……方长官的饮食研究123……   而在方长官的饮食研究-3中,第一条赫然是:   “真是太失败了,她什么都吃!”   弗里曼瞠目结舌。   这是什么工作笔记,这特么是方少将饲养手册吧?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写得太放飞自我了,第一次发便当十分忐忑,给大家磕一个吧。   之所以把弟弟的便当突然发了,一是想侧面反映联邦当时的状况,小方她们生逢乱世,就像一战的欧洲、卫国战争的苏,一代年轻人注定被时代裹挟,在战争中迅速凋零。其实不止是兰斯领盒饭,他的同学又能有几个最终活下来呢?活下来的都是欧皇或主角,而大多数人抽卡都大保底。二,小方和过去正常生活的唯一联系,就是兰斯。如果兰斯在,小方很难从人向着纯粹的政治生物转变。只有失去过去的人,才能永远面向前方,哪怕前方凛冬依旧。   写到现在剧情过半了,发现自己很多问题,非常非常感谢还能看下来的小伙伴们。   感谢在2023-11-12 09:15:38~2023-11-13 08:50: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方血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顾缘来 10瓶;风恬残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昨日之乱(1)   ◎您对撰写回忆录有没有兴趣?◎   谁也没想到, 裂成两块、乱成一团的桑谷星重新恢复安定,居然是因为方少将泪洒军港。   巴特蒙政府一毛未拔,抗议活动便悄然平息。   甚至出现了不少普通居民反过来声讨无量子兽群体的声浪,责备无量子兽权益委员会分不清矛盾主次。   “方少将为了联邦付出了多少?你们却只会摇唇鼓舌, 给人家添乱!”   倒是《每日奥托》用一贯的阴阳怪气口吻说:   “听说安达涧山还处在危险之中, 他听闻此事大抵是要气活过来的——”   “谁能想到粘合撕裂的人类的强力胶, 不是他豁出性命抛洒的鲜血,倒是出水白莲一般的少将小姐的几滴眼泪呢?”   “不过, 方少将是不必再发愁她的退休金了——虽然佳人泪落不化作珍珠,化作胶水也不错嘛——现在市面上的强力胶,可要120星币才能买一管!”   方彧:“……”   借您吉言。   ……说实话,比起网上那些满天飞的煽情小作文,她宁愿让《每日奥托》给她起个“军部小白莲”“桑谷520”之类的雅号,至少比较富有幽默感。   唯一因祸得福的是,巴特蒙本来憋了一肚子的气, 要找她的麻烦, 如今她成了要紧的宣传材料, 只能揭过不提。   至于安达涧山的情况, 则成为诸人的心腹大患——   方彧回军当夜,就被巴特蒙的夺命连环call叫去了医院。   巴特蒙和安达父子都在,现场弥漫着低气压。   巴特蒙红肿着眼睛,一抽一抽的,看起来倒是真心实意——也是, 毕竟安达是给他挡了子弹。   安达岚川则梨花带雨, 哭得稀里哗啦。老安达一言不发, 默然伫立。   院方工作人员都已经麻木了。见到方彧来, 并没有任何奇怪的神色——   总长阁下算什么呢?少将小姐又算什么呢?   有安达平章沉着脸站在一边, 整个桑谷政府又算得了什么?   “情况不好,有些复杂,”医生直接对方彧说,“袭击者用的是自制的土枪,有一块弹片位置很危险。现在只能保守治疗,一旦将来位置移动,可能会引发大出血,危及生命。”   方彧默然垂下眼:“……”   如果安达死了——不,他最好还是别死。   虽然安达活着,也经常提出一些让她头大的理论和要求。但他若死了,似乎更糟糕一些。   他们或许可以遵循着定则,把剩下的战争打完……可战争之后该怎么办?   人类彼此之间已经有了深刻的裂痕,科技停滞不前,宇宙之壁仍将他们圈禁豢养……   ——他打算把这些烂摊子都留给谁呢?   这时,巴特蒙迎上来,把她拉到一边:“方少将,听说你和敌军交换出一批战俘,正在军部走程序?”   方彧转回思路:“啊,是。”   巴特蒙拉下脸:“你这就是给我们出难题了:一下子呼啦啦回来那么多人,他们的保障金从哪里来?”   方彧:“那属下应该怎么办?让他们留在叛乱军中继续烧锅炉?”   巴特蒙敏感地皱起眉:“你这话可真有意思——我还没担心政治影响,你一个军官倒怕他们烧锅炉?”   方彧:“政治影响?”   “……巴特蒙阁下,自然是要士兵们回来的。”   正在鸡同鸭讲的文武官员双双一愣,循声转头——   安达平章目不斜视,声线平稳柔和:   “巴特蒙阁下,数据法条一类的东西看得多了,有时还得摸摸心口。”   “是咱们把孩子们送上战场的——为了政治资本计,该让孩子们回家——为了良心计,也该让孩子们回家啊。”   老安达轻声细语,并不以说教的口气,反倒像是未出山的隐士谏言,带着疏离而感伤的态度。   巴特蒙忙折过身:“是,是……老阁下教诲得对,晚辈考虑不周。”   安达平章莞尔:“从来没什么周不周的,有得必有失,抉择而已。”   他笑了笑:“你们俩也怪,从来都是政治家冲在头喊着,‘不惜一切代价让孩子们回家’,技术官僚在后面嚷嚷‘财政’‘预算’——你们俩倒反过来了。”   巴特蒙受宠若惊:“啊哈!”   没想到老安达阁下这么平易近人,真是让人如沐春风……   连那个讨厌的方彧,在老阁下口中,也顺眼起来了……   ——然后他想起,这个平易近人的老头那盛气凌人的儿子还躺在抢救室里头,突然又笑不出来了。   “方少将。”安达平章翩然转身,“方便和您借一步,说两句话吗?”   方彧一愣:“……当然,阁下。”   老安达绅士地后退一步:“您请。”   方彧不明所以,跟着老安达走到阳台上。晚风吹拂,有点儿冷。   “您需要加件衣服吗?”老安达拿起一件披肩问。   方彧:“啊,不,不需要。”   老安达笑着解释:“我老了,有些年轻时候被立下的规矩,改也改不掉了——我明知道联邦的女士都在平等的氛围下长大,不兴这一套,却还总忍不住要问。”   老总长转过头:“——说来可笑,当初我就是为了颠破枷锁,才投身革命的。”   方彧:“这、这样么……”   她忽然冒出一种诡谲的想法。   老安达给人的感觉,其实很像裴行野。   不,应该说……裴行野的一言一行、气质风度,乃至那种温和而朦胧的笑意——都酷肖老安达。   她之前一直很奇怪,据说是廷巴克图贫民窟里长大的裴提督,怎么会有那种古老的风度、文雅的谈吐?   如今看来,他比旁逸斜出的安达兄弟俩,倒更像他们的父亲。   老安达注视了她一会儿,忽然问:“你和行野关系很好么?”   方彧:“裴提督和谁关系都不错。”   老安达摇了摇头:“泛泛而交,他是能的——要他交心过命,恐怕他已不能了。”   方彧:“……”   “革命大抵是最能让人交心过命的事业了,若是经了这么一遭还不能,那这条生命……其实早就没有从壳子里出来的力量了。”   他看起来很了解裴行野似的。方彧继续沉默。   老安达笑说:“方少将好像对老照片很感兴趣,正巧我刚刚在看这个……您可愿意共赏?”   方彧:“……啊。”   是一本烫金宝蓝色绸面的相册。   相片的主角大多是两个男孩。   一个有着玄冰般的眼睛、碎金般的长发,另一个则发色乌黑、眸如琥珀。   他们穿着带有帝政风格的贵族服饰,相片色调明快,可拍摄手法却很诡异——   总让方彧想起监狱里囚徒的入狱照,或者学校里实验动物的遗像。   “……”方彧忍耐着不适,看了下去。   裴行野的照片大多是双眼弯弯、笑眯眯的,随着年龄由幼及长,笑得越来越温和生动。   可安达却由始至终对镜头怒目而视——甚至年纪越大,愤怒得越不加掩饰。   到了最后一张、大概十三四岁的时候,简直就快从中扑出来咬人了一样。   方彧抬起头:“这是……安达阁下和裴提督。”   老安达迎风而立:“嗯,我的两个孩子。”   方彧:“……”那您的小儿子呢?买一送一饶的吗?   老安达低声说:“我家庭不幸,父母以对待敌人般的残暴对待我。这使我叛逆,想反抗他们,继而又想反抗当时的制度。”   “我深知制度之内的反叛者,会有怎样可怖的力量。”   “时移世易,这不是那个拿着锄头,就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时代了——黎明塔只能也终将从内部坍塌。”   “所以,我这些年一直在疑惑……我给人类联邦奉上了两个怎样的怪物。”   方彧莫名心脏一缩,望向老安达。   安达平章平静地说:   “我老了,再没有什么扶大厦于将倾的心气了——怪物也好,反叛者也罢,推倒黎明塔也好,革我、革谢诠、革海拉的命也罢,我都不想再管了。”   “……”方彧默默观察。   安达家父子关系非常冷酷诡异,她知道。   但按安达平章的表现来看,父亲这方是和柔退让,完全是儿子单方面地与父亲过不去。   不过,方彧忽然想起裴行野对付兰波的手腕。   ……单方面和柔退让,其实把对方压制得死死的。   可他们毕竟是一个派系的,就算内斗,又能斗到什么地步?   “方将军,您见过桑谷的落日吗?”   方彧:“桑谷的落日很短暂,我没有注意过。”   “尸居余气之人,对于行将逝去之物,总是有着异常的感情。我时常欣赏落日,那是非常瑰丽之景色。”   安达平章回过头,眉目舒展,温和地说。   **   方彧回到军部,步履沉重。   洛林、弗里曼和帕蒂都没有回家,聚成一团,在办公室里等着她。   一见她进来,三人纷纷跳起来。   “安达阁下怎么样了?”“听说伤势很严重啊……”   “那小子还有救吗?如果没救了,您打算怎么办?”   方彧:“……”   她能体会到下属们是怕她一个人寂寞,再想起兰斯,所以才迟迟不下班的。   但没什么用处。   她摆了摆手,哑着嗓子:“你们先出去吧,等我汇报裴行野提督。”   三人见状,互视一眼,无声退出。   方彧调整耳麦,心中麻木地盘算——不知道裴行野会作何反应?   “方?”   陈蕤的身影浮现在空中,显得有些惊讶。   方彧一愣:“怎么是你?裴提督呢?”   陈蕤:“裴提督率军考察宇宙之壁去了,暂时恐怕联系不上——桑谷怎么了?”   方彧有些疲惫,一瞬间没反应过来,眼神顿了顿。   陈蕤眨了眨眼,轻声问:“你怎么了?”   方彧回过神:“啊,我没怎么,桑谷也没怎么——只是安达阁下遇刺了。”   陈蕤一愣。   她眼底的骇然只有一霎时,随即平静下去,又如常笑吟吟的了:   “哎呀,我本以为今天最大的事情就是鸡蛋价格上涨了呢——看来鸡蛋的地位岌岌可危。”   “我本来想报告裴提督的,现在他不在的话,”方彧打了个哈欠,“那就请你转达吧。”   陈蕤点头,又沉吟片刻:“你见到老安达了吗?他有什么表现吗?”   “啊?”方彧困得要死,思维迟钝,太阳穴一跳一跳地作痛。   “见到了。他给我看了安达和裴提督小时候的照片。”   “还有呢?”   方彧按住太阳穴:“还赞美了桑谷的落日。”   陈蕤敛眸,若有所思:“……”   方彧:“怎么了?”   陈蕤抬起眼,难得显得很温和:“没什么——方,你真的没事吗?”   “没有。”方彧感到懊丧,没想到她的异常表现得如此明显。   “累了就好好休息一下吧,”陈蕤声调柔和,“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   **   桑谷太空军军官宿舍。   方彧推开房门,室内一片寂静。几乎没怎么动过的家具还都亮锃锃的,甚至有点儿鬼气森森的感觉。   她不以为意,径自走到卧室,解开领带,脱掉外套,摔倒在床上。   “啊……”   睡觉,陈蕤劝她睡觉。   其实,她也并不是忙到连休息片刻都不能的地步,只是觉得即使躺在床上,也会彻夜无眠而已。   还不如无偿加班,为联邦未来上房揭瓦。   “克里……斯托弗。”她喃喃说。   克里斯托弗以悲伤的口吻回复:“方彧,晚上好。”   “我不喜欢这个宿舍,克里斯托弗。”她两眼无神,“不如奥托。”   ……奥托的出租屋连厨房都是公用的。   克里斯托弗不敢提及,只得转移话题:“我觉得还是波塞冬要塞的房子最好。”   “波塞冬……对啊,后院还有小湖,我喜欢小湖……要是妈妈不逼我滑冰……就更好了。”   克里斯托弗默然。   它知道,“妈妈”,是指方彧的生母。但它并未见过她,方彧也很少提及她。   方彧朦胧地说:“你知道吗?那时候,每年八月,我为了让湖晚一点结冰,都要往水里撒盐。”   克里斯托弗:“?”   说实话,在它记忆里,方彧儿时虽然不那么服管教,总要和她爹吵架,但也不大闯祸。   往水里撒盐……?!   “那很容易被发现吧。”克里斯托弗惊恐道,“那得撒多少盐?”   “对啊,很快就被妈妈发现了……因为湖里的鱼都翻白肚子死掉了。”方彧呢喃道,“真对不起它们,都是很可爱的小鲤鱼……”   居然不是因为家里的盐少了,而是等到鱼都被齁死了才发现的么?   克里斯托弗处于另一条回路上。   ……它好像理解方彧的粗心大意遗传自何方了。   方彧用枕头啪地盖住脸,开始胡言乱语:   “啊,不知道波塞冬打成什么样子了……当年我还很担心产权会有一半判给兰斯呢,好像也是白担心了……房子也没了,弟弟也没了。”   “我好倒霉啊,怎么天底下会有我这么倒霉的人啊……我想妈妈了,克里斯托弗。”   “……”克里斯托弗注视着她,悲伤而温和。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是两人都很熟悉的,军靴的脚步声。   克里斯托弗反应警觉,迅速调取门口的摄像头。   “门口有一队人,看起来像是联邦情报局的。”   方彧:“???”   ……   方彧裹上一件长风衣,兜里装着一把枪,站在门后。   联邦情报局,人类联邦唯一明面上的特务机构,从表面上来说,主要负责对对岸无量子兽帝国的监控、暗杀、侦查。   当然,也会顺手做一些联邦内部的事务,和特别战斗研究小组之类的机构抢抢营生。   无论如何,被特务部门堵门,恐怕不是来通知她涨薪的。   门铃响起。   方彧停顿片刻,才抬手开门:“……”   一位英俊高大的军官走进来。   方彧的目光落到他身后——还有数十个全副武装的家伙。   她收回目光,下意识握紧裤兜里的枪:“这位先生,已经很晚了,这里是军区女军官宿舍。”   “方阁下,”军官行了个礼,笑说,“下官当然知道这里是女军官宿舍。”   “那你是谁?”方彧冷声说。   “下官法尔希德·贝当,联邦情报局上校。”   他一躬身:“当您在前线为联邦奋斗之时,我们在后方也没歇着呀。”   方彧:“……看出来了。”   法尔希德上校摸了摸下颌上浅棕色的胡茬,目光瞥向方彧插在兜里的手,悠然道:   “方少将,下官没记错的话,您在海拉军官预备学校时,射击就拿了个60——还是调分捞上来的,实际上,您二十发只打中了两发。”   他如数家珍,比方彧自己记得还清楚,就好像他曾亲自考过她的这门课似的。   这就是情报部门的力量吗?   方彧:“……”   法尔希德抬手,枪口如风一转:   “所以呀,我们还是希望您保持克制——缴枪!没人想伤害您,我们的女英雄。”   方彧轻轻吐出一口带着寒意的气息。   她垂下眼睫,将手中的枪扔到了地上。   ……   一队武装人员进驻了她的宿舍。   方彧走到窗口,向外望去。时值深夜,其他军官的宿舍都拉着窗帘,天野一片漆黑,并无一点风吹草动。   “外面都是一片黑而已,有什么好看的?”法尔希德彬彬有礼。   方彧:“……”   她退后几步,退回了客厅——立刻有人哗地拉上了窗帘。   方彧转头看向法尔希德:“我能做什么?”   “只要您不离开这间屋子,不使用电子产品,没有人敢妨碍您做任何事,阁下。”   法尔希德:“我们都是为您服务的——您叫我们给您摊个鸡蛋、炒个米饭,我们也无不从命。”   方彧:“可是我很无聊,想看看光脑。”   法尔希德:“人类在发明光脑之前,也有许多娱乐方式嘛——让我想想,您对撰写回忆录有没有兴趣?”   方彧看了他一眼。这个情报武官在以恭顺的态度威胁她,什么叫“撰写回忆录”?   杜邦被革职、谢诠潦倒下台,甚至陈岂眼下,也都在“撰写回忆录”。   在联邦,“撰写回忆录”简直相当于“政治性死亡”的婉辞。   “……”方彧不再说话,回身落座,把左腿搭到右腿上,端起桌上的玻璃酒杯。   杯子里空无一物。   她坦坦荡荡一翻手腕,将酒杯倾向法尔希德,转过眼来:“嗯?”   不是说为她服务吗?白给的服务员,不用亏了。   法尔希德愣了一下,旋即毕恭毕敬笑问:“敢不从命,阁下——您是想来点儿温和的红葡萄酒,还是樱桃甜酒?”   方彧也笑,笑容和蔼:“威士忌,加冰。”   法尔希德又愣了一下,笑意渐浓:“是。”   军官深深躬身,酒瓶口凑近杯口,金色酒液填充入玻璃杯。   “够了,谢谢。”   方彧止住法尔希德,端着酒杯,垂下眼睫,轻轻摇晃。   她相当于被软禁了。如果这是一场政变,那恐怕已经成功了大半,因为作为桑谷最高防务长官的她被趁虚而入,控制了起来。   可究竟是谁软禁了她,目的又是什么?   安达遇刺,当夜她便被控制,对方是联邦情报局。   巴特蒙或许会有嫌疑,他想要打击安达派也非一日两日。至于政府中和安达有过冲突的官员,那更是数不胜数。   除此之外,还有……   方彧摇晃着酒杯的动作顿了顿。   她忽然想起裴行野临行前的嘱托:“桑谷也并不太平……如今安达先生在他父亲身边,就如卧榻贪狼之侧。”   裴行野是一个说话拐弯抹角的人,事涉安达平章,他这么说已经非常露骨。   当时她并没有重视这些政治上的问题,但现在……   安达平章。   如果是这样的话,方彧猛然理解了老安达找她说那一番话的用意。   什么“老了呀”“管不了了呀”,司马公尸居余气了呀——   他想让她放松对自己的警惕而已。   “……”   方彧忽然有些惭愧,老总长先生实在想得太多,她从来就没有对老总长提起过警惕。   这不能怪她,她和安达平章之间,存在严重的信息不对等。   她的出身环境都很正常,压根不了解安达家那种黎明塔显贵、帝政贵族的内幕,但安达平章似乎很明白她的为人。   方彧垂眸看着杯中酒,是剔透的金红色,像融化过后的金水,泛着特殊的金属光泽。   ——真的会有父亲趁着儿子病危,抢班夺权吗?   ——那这样一位父亲,会对自己的儿子做什么呢?   方彧抬起眼睫,不由一栗。   她将酒杯轻轻放下,挺直躯干:“……”   法尔希德仍然是一副恭虔的样子:“这酒不合您的口味吗?”   “不,”方彧轻声地、做梦般地说,“这酒有毒。”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13 08:50:59~2023-11-14 08:57: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椒花颂声 27瓶;阿幸 20瓶;LLLeprechaun 10瓶;喵酱的小鱼干 5瓶;中韵、蓝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昨日之乱(2)   ◎犹如白鸽之翼◎   下一刻, 方彧抬手把酒泼向法尔希德!   “不许动!”   法尔希德大喝一声,迎着酒水扑了上去。金黄色的酒液滴滴答答从他的头发垂落。   方彧已经奔到窗口,手指拧住把手。   “阁下,这是五十二楼!”法尔希德脱口而出。   好像担心方彧住惯了地下室, 搞不清楚自己家多高一样。   方彧站在高楼特有的大风中, 夜幕衬出一道模糊的影子。她回首冲法尔希德笑了笑, 黑发被风吹起,然后, 咕咚一声。   她毫无迟疑地一头翻了下去。   “卧槽,”法尔希德抢身上前,“她跳楼了?”   方彧在急速下坠。   她用力甩掉身上裹着的风衣,然后身手去拉后背的降落伞包——   由于她顺从地缴了枪,情报局的军官们似乎就忘掉再搜搜其他东西了。   她在空中向下坠落,大风让人睁不开眼,指节因寒冷而动作缓慢。   ……真不应该回军官宿舍的。方彧在心里叹息。   她最讨厌跳伞了, 有点恐高, 心脏也不适应坠楼的速度。   哗啦!她手指用力按下去。   白色大伞自背后猛地张开, 犹如白鸽之翼。   她稳住身形, 眯起眼,寻找可能出现的飞行物。   “方彧!方彧!”飞船的轰鸣声从天而降。   方彧扭过脑袋,一艘看起来就很贵的流线型小飞船以骇人的角度垂直降落。   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人从舷窗内爬了出来,向她伸出手,身体被风吹得歪歪扭扭。   “方少将!上来!”他大喊道。   方彧:“……”   是安达岚川。   开门前, 她就给裴芃芃发了消息, 但为什么来的是安达岚川啊。   方彧撑着舷梯一跳, 爬上飞船。舱门啪地合上。   她膝盖一软, 倒在巨幅紫色波斯地毯上:“……呼。”   她很快坐起来, 花纹繁复的地毯在眼前铺开,有些令人眼晕。   安达岚川的头发被吹得纠缠打结,像一只玩偶狮子,他一头栽倒在沙发上,用手背贴着两颊,惊魂未定:   “好大的风,吓死人了。你看看,我的脸是不是都被吹粗啦?”   方彧:“……”   她定了定神:“谢谢小阁下救我。”   一双亮皮黑色靴子先后踩在软密的地毯上,靴子的主人矜傲地抬一抬下颌:   “与其谢我,不如安慰我。什么‘你的皮肤还像刚剥壳的鸡蛋一样’。”   方彧:“……”   “不,现在说还管用么?及时你说了,我都知道你是在说谎话哄人了!”   安达岚川银牙暗咬:“肯定是会被吹粗的,我刚刚钻出去时连保湿都没涂。”   方彧:“……”   虽然不大政治正确,但她深刻理解为什么陈蕤言之必呼“死基佬”了。   安达的这个弟弟,一直以联邦第一纨绔的形象示人,不学无术,放浪成性,只有一张漂亮的人神共愤的脸——实在和乃父乃兄的画风都很不一样。   方彧:“小阁下为什么会来这里?”   安达岚川叉着腰:“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情报局肯定会派飞船来拦截的,虽然我在上面,但老头子也未必会手下留情不敢打——”   他推开驾驶舱:“立刻去第七军团驻地!”   方彧回首。裴芃芃穿着飞行服,扶着手柄,淡然说:“知道。”   安达岚川回过身:“至于你,这是安达涧山给你的‘机密文件’。”   方彧接过信封,茫然拆开。   字体优雅飞扬,的确是安达涧山的笔体,看样子是草草留下的。   方,安达平章并非可相与之辈。如我遇不测,勿恤虚名,先下手为强。   方彧:“……这是他什么时候写的?”   安达岚川:“不知道。他叫我昨晚之前送给你,但你一直和老头子在一起,我插不下手去,就没给——他说了什么?”   ……新闻是具有时效性的,锦囊妙计也是。   如果昨晚拿到这张条子,她当然不会回宿舍感春悲秋,而是回军团整兵以待。   安达平章一直刻意与她在一处,原来还是防着自己的小儿子这一招。   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   方彧垂眸叹息:“一些废话。”   “废话?”小安达显得很不信服,没好气说,“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去医院?把他摇起来?让他再说点有用的?”   方彧温声说:“不,您做得对,应该先回第七军团司令部。”   明明一直对方彧呼来喝去,但得到了她的肯定,安达岚川的脸却又奇怪地红起来。   “哼,我早就说了嘛。”   方彧笑了笑。   但是……她扭头望向阴沉沉的天际。   他们还有机会到达军团司令部吗?   “啊!”飞船猛地一坠。   方彧忙抓住扶手,一把按住安达岚川的后脑——哐!她的手背狠狠撞在飞船棚顶上。   “怎么回事?”安达岚川捂着脑袋,惊魂未定。   裴芃芃:“联邦情报局调用了七台Z-战鹰型飞行器,向我们开火。”   “草,老头子特么真的一点面子给不给!”安达岚川怒道,“给我轰回去!”   方彧换了一只手,死死按住小安达躁动的脑袋,越过他的肩膀:“不要!”   “为什么?难道要坐以待毙吗?”   方彧语速如飞:“联邦情报局是情报机构,不是暴力机构,每次行动都得和军方借人借武器,战鹰型飞行器也就到头了——能打,但不能浪费能源。”   安达岚川瞪着她:“……能打?”   方彧把小安达塞进座位里,自己跳了下来,左右环顾。   飞船在高空风驰电掣。   “太高了,先下降到周围有建筑的平面。”   裴芃芃:“是。”   飞船急速下降,很快,他们的身周出现了一座座高楼。   方彧紧张地扫视着——   说句会让安达气活过来的话,作为桑谷的最高防务长官,桑谷的地形她不是很熟。   “怎么打?是不是该找个掩体打?”小安达也跳下来,兴奋道,“我看那栋楼不错,在那头掐住了,就是活生生的空中街垒!”   方彧愣了一下:“您是军官学校毕业的吗?”   “不是。我是美术学校毕业的。”   方彧:“……”   半晌,她温声说:“那的确很好,但是不行,那栋楼里有居民——您很有军事天赋。”   安达岚川的脸又红起来,冷笑一声:   “有人显然认为,我还是画画苹果和香蕉,对他更安全一些。”   方彧:“……裴小姐,前方左侧那栋没有窗户的大楼。”   裴芃芃:“明白。”   方彧回过头:“您是说您哥哥吗?”   安达岚川:“他就是嫉妒我。他从小就嫉妒我,因为我可以住在妈妈家,不回老头子那个阴森森冷飕飕的破房子——哼,但谁叫妈只要我、不要他?”   她很难想象雷厉风行、冷酷无情的安达会为了谁去妈妈家而生气。   方彧牙疼般转回头:“……好的,就这里!”   飞船跌跌撞撞滑入天台。   方彧指着地图,解释道:“利用这栋烂尾楼,可以创造出一条狭长走廊。”   “在传统的巷战里,经常有几十人围攻一两人驻守的大楼,却怎么也打不进去的状况,就是因为这样的地形缘故。”   安达岚川张大了嘴巴:“……啊。”   方彧微微偏过脸:“您认识地图吗?”   安达岚川恼火道:“你当我傻吗?”   方彧心平气静地讲解:“在军事地图中,这代表重型量子炮AW型,这代表AR型,这代表AS型……”   安达岚川:“……什么?”   方彧温和道:“记不住不要紧。您看看,您飞船上配备的是什么型号的量子炮?”   安达岚川瞪着方彧。   对方仿佛在以一种哄孩子的口吻对待他,可偏偏自己又很吃这一套。   不,他才不吃这一套呢。   “……AW型?”   “没错,”方彧弯着眼,笑眯眯鼓励道,“这种型号的量子炮不但很贵,而且按法律来说,只能应用于军事装备。不过,暂时不考虑上层权贵对自己的法律视若无睹的问题了——”   “现在可以发射了。”   方彧又弯了弯眼睛,语气无波地说。   安达岚川突然磕巴起来:“什么?我……我来吗?”   方彧:“这样的飞船大概都有声音识别系统,临时再改也很麻烦,您来吧。”   安达岚川:“可,可是我……”   在他磕磕巴巴之时,方彧早已钻出飞船,扶着舷梯,跳了下去。   安达岚川:“等等,那你、你去干什么?”   方彧仰起头,态度自然,神情温和:“去清理一下楼内的流浪汉。”   安达岚川:“流、流浪汉?!”   “是啊,万一有流浪汉躲在烂尾楼里睡觉,被误伤了怎么办呢。”   方彧仍像教育小学生一样态度自然,似乎看出他心里发虚,又鼓励地笑了笑:   “其实很简单的,只要看到敌人来,再说‘发射’就好了。唯一要考虑的是充能时间,确保两次发射之间有一定的余裕。好了。”   “……”   不等安达岚川捋直舌头,她已钻出了房间。   “抱歉,待会这边可能要打仗,您暂时出去躲一会儿行吗?谢谢!”   安达岚川:草。   **   安达岚川呼吸急促,凝视着前方:“……”   虽然儿时,他也质问过裴行野“凭什么你都能去军校,我却不能”之类的蠢话,长大后更认定,自己一生潦草,都是因为被父兄长久压制的缘故。   但当真要他说出“发射”这样的词汇……   裴芃芃冷静地说:“我已监测到敌人,您该下令了!”   安达岚川握紧手柄。   ……当得知兄长遇刺、父兄反目的时候,他的慌乱中是不是还有一丝兴奋呢?   如果这次能展现自己的才能,兄长就没理由再对他视若无物,叫他“谈你的恋爱去”了!   我和他的那些将领明明差不多……   或许会比裴行野差一点儿,可其他那些蠢货……   裴芃芃面无表情:“来不及了,您该下令了!”   “……”   裴芃芃冷声:“安达岚川!”   从前裴芃芃但凡这样连名带姓地叫裴行野,那后者就逃不开一顿爆锤了。   他背后一寒:“发发发——发射!”   火光四溅。敌人的飞行器踉跄着跌入深渊。   方彧说得没错,有裴芃芃自动调节射击位点,“指挥战斗”确实并不是一件很有难度的事。   安达岚川信心大为膨胀:“哇塞!”   裴芃芃声音冰冷:“注意力集中,这就到兴奋的时候了吗?”   安达岚川又打了个哆嗦:“!”   一艘,两艘……陨落的飞行器坠向地面。   扼守着坚实掩体,敌机火力难以覆盖进来,却只能服从命令、排着队上前送死。   安达岚川感觉自己上了手:“芃芃姐,他们是不是就是这么指挥打仗的?很容易嘛。”   裴芃芃冷淡道:“差不多,炮兵上士都是这样工作的。”   安达岚川:“……”   这时,方彧爬了回来。   “不错,”她向屏幕看了看,“现在准备逃跑。”   “逃跑?”安达岚川不满道,“明明这是胜利了,为什么要说逃跑?”   方彧笑说:“因为目标不是胜利,是逃跑到军团基地去。”   看到安达岚川瞪她,方彧解释道:   “打下多少敌舰,只是手段,而非目的——现在敌人意识到了这样打难以成功,就可能转变进攻方式。抓准他们反应、转变的时机,赶紧逃跑,才是最终目的。”   安达岚川一愣:“……不要沉溺于虚幻的胜利。”   方彧微笑:“我正是这个意思。”   “这是裴行野告诉我的。”   方彧温声说:“那可该好好记着。”   裴芃芃再度拉下操纵杆,飞船猛地抬高,擦着火星驶出烂尾楼。   几架飞行器立刻追了上来,猛烈开火。   裴芃芃琥珀色的眼眸里倒映出无机质的沉沉暮色,利落地推杆拉杆——有一种机械质的、不顾乘客□□死活的美。   安达岚川再次被方彧一把塞进座位里:“方彧!你你你快吐到我脸上了!”   方彧一面干呕,一面表现出与其呕吐行为不符的冷淡沉着。   她抬手为小安达扣上安全带,自己却扶着膝盖站起来:“请不要乱动。”   安达岚川:“啊啊啊啊!洗脸!我要洗脸!”   “方少将!”裴芃芃忽然一愣,“有未知星舰强行突破防空系统,掠过桑谷领空。”   方彧一愣,猛地转过头:“?!”   星舰——是敌人吗?   黑海般的舰队如乌云压顶,从天而降,啸然驰入云海。   规模不大,速度极快,队形整齐而锋利。   “啊,我亲爱的方阁下。”   突然,方彧的光脑里响起唱歌般优雅的女声。   “下官本想美救英雄呢。您也真是的,永远如此英明神武,怎么就不愿给下官一个机会?”   方彧瞳孔一缩:“?!!”   一艘白金色的星舰停泊在他们眼前,造型简洁,线条流畅,如一件玲珑的艺术品。   安达岚川脱口而出:“妈呀,女死神!”   方彧脸色苍白地说:“陈蕤,她……回来了。”   **   瓦尔基里号,休息室。   方彧俯身向着洗手池,一阵嗽心抖肝的干呕:“……”   陈蕤递给她纸巾:“您这种娇弱的碳基生命,以后还是离裴芃芃驾驶的任何物体都远一点儿为妙。”   方彧撑着洗手台,抬起身体:“……又不是我主动的。”   陈蕤笑意盈盈:“我看您也不必调动第七军团的驻军了,直接带着下官的人,去把老安达控制起来?”   方彧垂着眼皮,轻声说:“这是你的舰队,当然听你的。”   陈蕤:“遵命!”   她敬了一礼,转身要走。   方彧又忽然说:“等一等。”   陈蕤回过头,歪了歪脑袋:“怎么了,方?”   方彧并没有转过身,仍背对着陈蕤,脊骨从制服下突出。   洗手台的玻璃镜子映出她没什么表情的、有些苍白的面孔。那双黑眼睛,却正沉思般注视着陈蕤的眼睛。   陈蕤与她在镜中对望。   “你瘦了。”陈蕤轻笑着说,“真奇怪,你是怎么避免压力肥的?”   “你比我懂得控制体重。”方彧抿了抿嘴角:“你也比我懂得操纵政治。”   陈蕤的笑容渐渐收敛。   “方阁下,这是什么意思?”   陈蕤的舰队来得太及时了。   及时到……她一定是在接到桑谷发出的求救信号前,就已经出发了。   方彧想起不久前她和陈蕤的星际通讯,当时那人若有所思的样子。   陈蕤熟悉黎明塔的权力斗争,对此非常敏感,她一定……看出了什么吧?   陈大小姐明知有事情将要发生,然后做了什么?   ……劝她回家睡觉。   “……”   方彧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头重新洗脸。她从水池里抬起头来时,脸上和手上都湿漉漉的。   她笑着对镜子中的陈蕤说:   “你兴致不错。如果是我,在能不动弹的时候,是绝对不会主动奔袭半个银河,给自己找麻烦的。”   陈蕤:“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方。”   方彧在镜中回眸:“嗯,的确是很不一样的。”   “其实我很羡慕你。”   镜中的陈蕤插着兜,明明是看着方彧的,但眼神飘忽,似乎又不是在注视:   “你不需要激情来引燃生命,有本事长久地寂寞与孤独同行。我很羡慕你。”   方彧:“我也很羡慕你。好像总有一种渴望,需要费尽心思去追逐。我从来没体会过那种感觉,一定很有趣。”   “那种渴望迟早会杀死我。”   “但也会成就你。”   陈蕤和方彧一起沉默下来。她们对视了一会儿,方彧率先垂下眼,转身离开。   陈蕤:“你干什么去?”   方彧:“……睡觉。”   “不,你该去找裴芃芃。”   陈蕤垂眸,褪下手套,用嘴叼着,露出指节间环绕的金属骨架:   “她有一个秘密,一个比我的秘密更可怕的秘密。”   陈蕤用左手拧动右手金属骨架的螺丝,机械的转动声在小空间内回响。   她一连拧了数下,摇摇欲坠的右侧骨骼重新被固定、绷紧。她的手指也一点点恢复了生气,有了正常形状。   她用固定好的右手拍拍方彧的肩膀:   “这是你第一次见到裴芃芃出门,是不是?”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14 08:57:07~2023-11-15 15:27: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随风随散 100瓶;椒花颂声 10瓶;48327367 5瓶;海无人、Edrxygvhbu 3瓶;咸鱼今天也不想翻身 2瓶;风恬残月、宵行、中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昨日之乱(3)   ◎您好,我叫裴芃芃。◎   方彧敲开房门。   裴芃芃早就脱去了黑色的飞行服, 换上了雪白长裙,衣冠整齐,端坐在沙发一侧,见她进来, 微微笑起来:   “预测您大概率会来, 我等您等了很久。”   桌上早已摆好了两盏氤氲着雾气的红茶, 温度适中,时间拿捏得不差多少。   方彧收回目光:“陈蕤将军说, 您有故事要讲给我听。”   裴芃芃端起茶杯,抬手示意方彧自便,笑道:“的确如此。”   “有些事情,原来不足为外人道。顾忌家族的名声和世人的侧目,我们甚至考虑过把这件事带进坟墓。但纸里包不住火,我想,您恐怕也早就有所怀疑了。与其遮遮掩掩, 不如开门见山吧。”   裴芃芃顿住, 琥珀色眼眸对上方彧。   她的眼睛很特殊, 乍一看非常灵动。细微的眼角动作间, 复杂的情绪流转而过。   然而,倘若长久地凝望那双眼睛,会发现所有情绪的背面,是无边际的淡漠。   如果说那些情绪是流星,那她的眼睛其实是夜幕。流星一闪而过, 转瞬消逝, 夜幕才是本质性的存在。   方彧:“我提问, 您回答?”   裴芃芃颔首:“只要您问到, 我知无不言。但若您没问到, 我也不会主动告诉您什么。这样可以吗?”   很有意思的交流方式。   方彧想了想,首先问:“您是怎么来到安达家的?”   “我来自廷巴克图。我的童年正值联邦对叛军领发动‘海燕战争’期间。”   “廷巴克图处于对叛乱军的前线,秩序非常混乱。”   “我父母去世得很早,早在我有记忆之前,他们就死去了。死去的方式,我也不记得。”   “我最早的记忆,就是把妈妈的尸体拖到大街上扔掉。好让她别烂在家里,传染疾病。”   “行野和我主要靠一些违法手段生存。行野经常和其他孩子组队,去偷当地驻军的军事物资。”   “我跑得不够快,力量也不足,一般不去,大多时候只能做些小偷小摸。”   “安达平章在一次出巡时,遇到了在街边行窃的我和行野。我们俩偷了他的钱包。”   “如果知道他的身份,我们绝不会偷他——不是因为恐惧。只是黎明塔贵族的钱包里,不会有我们这些流浪儿需要的东西。”   “可当时他没带保镖随从,或许是带了,但都是便衣,我们认不出来。”   “反正,他当时就像个普通的有点小钱的军火商,或者随军学者……让我们判断失误了。”   “我们回家后,翻开钱包,里面果然没有有用的东西。”   “……有几本微型书,收藏用的鼻烟壶,还有几张照片,是他孩子的照片。”   “这些东西在要塞都卖不出价,我们不知道有什么用,就扔在家里没管。”   “没想到,几天后,他……找到了我们。”   裴芃芃的语调微微一沉,眉目间依然没有什么情绪。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我们很害怕。但他并不是来责罚我们的。”   “他流着眼泪拥抱了我的弟弟,说,知道了要塞的现状,心里非常难过,盗窃是一种罪恶,犯罪的不是我们,这都是他的罪过。”   “……可能是担心拥抱小女孩会引来异常的舆论,他并没有拥抱我。”   “之后,他提出资助我们去奥托上学。”   “我们没有被赋予选择的机会。但任何正常人,大概率不会选择拒绝吧。”   裴芃芃垂下眼:“就这样,我们离开了廷巴克图,到了安达家中。”   方彧:“您在那时候见到了安达老师?”   裴芃芃沉默半晌,保持着云雾般的笑容:   “是,我在那时第一次见到他。”   ……   裴芃芃看向镜中的自己。   她的黑发被编织出异常精美的发辫,沉甸甸垂在脖颈处。一只蝴蝶般的水晶夹子缀在发辫末端,垂下粉紫色的晶莹流苏。   纯白的衣裙犹如天鹅的羽毛,裙摆蓬松,展示出华丽的弧度。   原来,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   她还没到真正懂得品评容貌的年纪,也从未意识到自己的漂亮。   她只是单纯地觉得,镜中的女孩看着很顺眼,很舒服,怎么看也看不够。   ……这是一个新世界。   她在心中告诉镜子里的自己,脸上保持着懵懂的安静。   或许和在廷巴克图朝不保夕的日子一样,潜藏着危险与苦难,但那也会是一种崭新的危险和苦难。   裴芃芃希望以警惕与希望交织的心态,展臂拥抱她的新生活。   安达平章对她的教育很严苛,是帝政贵族的传统教育。这几天来,她已经学习了文法、写作、绘画、识读乐谱,即将开始练习几种乐器。   她不太喜欢音乐和美术,但也能强迫自己敲击出正确的音符、描绘下合适的明暗光影。   而且,她对书房里数不清的书籍很感兴趣,安达平章并没有禁止她看书。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见过那样一片弥漫着纸张和油墨气息的丛林。   穿行其中,就好像穿行在廷巴克图的大森林里。   她感到很安全。   裴芃芃一有空就往书房里钻,躲在难以被人发觉的角落里,随便抽一本架子上的书,随便地看看。   很多书的内容艰深,远超出她的年龄和知识储备。   不过,她也不是要理解什么,只是好奇地参观这个新世界而已。   每读完一个架子上的一本书,她就做好标记,下次向更深处进发。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不断向大丛林深处走去,越走越远,直到有一天——   裴芃芃走到了最里层的书架前。   那里没有灯光,光线昏暗,像是到了密林深处,阳光穿不透林叶。   于是,她拉开了遮挡光线的窗帘,哗啦!   一个黑影往里一缩,发出类似于“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嘶!”   裴芃芃吓了一跳。   窗台上坐着一个蓝眼睛的男孩,金色的头发融化在日光中。   裴芃芃:“……”   安达涧山:“……”   不错,是那位大公子。   她瞬间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迅速后退一步,低头行礼:“对不起,小少爷。”   安达家的大公子似乎惊魂未定,审视的目光却已本能般扫了过来。   他的眼睛扫过她的身体,落在她的脸上,忽然不动了:“……”   半日,他直起倚靠着窗玻璃的身体,声音像泉水:“您是裴芃芃。”   “……是。”   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裴芃芃思考各种可能性。   安达平章坚持把男孩和女孩分开教育,她甚至已经很久没见过行野,大公子不太可能见过她……   安达好像意识到什么,补充道:“我见过您弟弟了。”   裴芃芃一怔,下意识抬头:“他还好吗?”   话一出口,她又觉得不妥。   这似乎在预设一种“他不好”的可能,而作为“恩人”的总长先生,怎么会让行野那样一个流浪儿不好呢?   裴芃芃立刻修正错误,改口道:“我的意思是……”   “他目前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和您一样。”安达却回答道,“以后就不好说了。”   安达冰蓝色的眼睛直率地落在她眼睛里。   “你们不该来这,不明智的选择。”   裴芃芃:“……”   她心里闪过了很多种解读方式。   其实,她一眼就认出安达涧山,也有一早就听说过他的光辉事迹的缘故。   据家中的女仆说,安达大公子年纪轻轻,手段非常。   不久前,跑进办公室和父亲说了三言两语,就成功把亲弟弟赶回母亲家,彻底排除了二公子竞争继承权的可能性。   难道,他会觉得行野和她也是一个威胁?   ……不,不可能,这样想就太自大离谱了。   安达似乎也只是随口一提,目光很快飘到裴芃芃怀中书的书脊上。   “您在读什么?”   裴芃芃:“……”   她早已观察到安达用一本本大部头垒成的长长街垒,这人一定比她更有知识。她不想在人前露怯。   但转念一想,表现得愚蠢一点,或许也不是坏事。   她试探道:“一本关于海拉革命的历史书。”   安达:“是米尔斯那本吗?他考据很详实,但是个纯粹的学者,不太懂得政治。”   裴芃芃带着清澈的愚蠢:“这不是一本历史书吗,什么是政治?”   安达:“……”   “您看那本书,却告诉我您不知道什么是政治?”   裴芃芃认真道:“我只看到了浮在表层的、基础的一些事实。”   “政治,是人类组织起来的一种方式。”   “哦,我明白了。”   裴芃芃停止了装傻,开始向另一个方向试探,轻声说:“所以历史就是过去的政治。”   “理论上说,政治史只是历史的一小部分。历史包罗所有,过去的一切都可称为历史。”   裴芃芃一愣。   这个新信息令她有些惊讶。   她下意识脱口而出:“不对。我在书里经常看到这种说法,说‘某某登上了历史的舞台’。一般时间点是他发迹的开始。如果只要过去都是历史,那他从出生开始,不就已经登上了历史的舞台吗?”   安达:“陈腔滥调的比喻而已。所有人本来就从出生起,便身处历史舞台上。”   “不对。”裴芃芃说,“历史的舞台很狭窄,只有一部分人能在舞台上。这边多了,那边就被挤下去。就好比现在,你在舞台上,我不在。”   安达:“不是这么回事。总长在黎明塔里盖戳,是一种历史。您在廷巴克图偷包,是另一种历史。在人类概念下,您和总长受到的关注程度不同,但对于历史来说,二者是等同的。”   “怎么可能是等同的?登上舞台的人,即便是群演,也要对剧情起到作用。起不到任何作用的人,为什么会在舞台上?”   “您怎么对剧情起不到作用了?”   “我见过很多人,他们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或许有过,但也都死掉了。他们独自走着走着,忽然饿死在路边,没人发现路边多了一具尸体。”   裴芃芃反问:“他们哪里对人类社会起到了作用?只对生态系统起到作用。”   大公子沉默良久,忽然用恼羞成怒的语气,给她戴了顶帽子:   “您太兰克主义了!”   裴芃芃:“什么叫兰克主义?”   安达:“……”   不知道为什么,安达邀请她留下。   裴芃芃没有拒绝,小心地提起裙摆、爬上阳台、绕过街垒,在阳台另一角,占据了一个小小的角落,蜷缩起来。   她从街垒里抽出“砖头”,翻开来乱瞧。   安达一声不吭,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膝盖上。   ……   方彧捧着茶杯,垂着眼睫。   她心里很想八卦裴芃芃和安达,但还是忍耐住了:“老总长不让您和裴提督见面?”   裴芃芃:“是。”   方彧:“恐怕不只是为了遵守帝政贵族的教育传统吧?”   裴芃芃继续微笑:“是。”   裴芃芃严格遵守有问必答、不问不说的规则,一般疑问句通通以是否回答。   方彧只得问:“安达平章虐待过裴提督吗?”   “您的观察能力很敏锐。”裴芃芃笑了,“您也比表现出来的更了解人性。”   “安达平章对行野很粗鲁……行野从小就不是个安分孩子,但很会讨人喜欢,尤其是对年长于他的长辈。”   “但对上安达平章,行野的许多技巧统统失效了。老总长对家里的佣人都客客气气、温和有礼,唯独对他,可以说是暴虐。“   “他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只要一点不合老总长的心意,就会被残酷地对待。”   “打骂只是最基础的,他最害怕的是被关禁闭。锁到地下室去,几天见不到一个鬼影,没人能和他说话。”   “但与此同时,老总长对我,却又出奇地温柔。”   “但这种温柔是不正常的。”   “用对待一个成年女性的绅士态度,对待一个女孩,用成年人的口气与年幼的她交谈,是很诡异的。”   裴芃芃的眼底闪过一丝无机质的光:   “后来我们才明白,安达平章虐待行野,是想在精神上掌控他。他温柔地对待我,是希望在肉.体上得到我。”   “我们都是他控制欲下的发泄品而已。”   “我第一次被他带进卧室,是十一岁。”   “……”方彧下意识说,“对不起。”   “你又在替谁对不起?”   她替方彧倒茶,温柔地笑起来:   “其实,我不是到那一刻,才意识到这一点的。我早就感觉到了,也默认了,接受了。”   方彧感到狗血淋头:“安达涧山,他没有阻止一下吗?”   裴芃芃笑了:“看来,您对老总长的认识不够深刻。”   “安达平章帝政贵族出身,参加革命,海拉·杜邦的平等精神,被他贯彻得很好。”   “他生性有变态的控制欲,对每个孩子都本能地加以精神控制,还热衷于观察不同性格的孩子,对他控制的不同反应。”   “他从不以血缘和姓氏区别我们,我们在他心目中,是平等的。”   “平等的实验品。”   “安达涧山自己,就是他的第一个观察对象。”   方彧立刻想起了安达的旧照片,想起那种锋利不加掩饰的愤怒。   他一定是个不怎么样的实验品,自我意识太强。   “……”   “您还有其他问题吗?”裴芃芃彬彬有礼。   方彧:“谢谢您,我大概理解了安达平章的行事逻辑。”   裴芃芃点头,把这理解为“到此为止”的信号,裙摆一拂,悄然起身。   她琥珀色的眼睛转向窗外,肘部微微弯曲,拿起桌上的茶杯。   她将茶水送向唇边,举止优美。   方彧忽然又问:“您不是裴芃芃,对吗?”   裴芃芃的肢体猛地一顿,像生锈了的人偶,停了下来。   “……”   “……”   “……”   方彧立刻道歉:“对不起,您可以不回答。”   裴芃芃却转过身来:“规则并非如此,我必须回答。”   方彧:“规则不都是随口定的……”   “是。”她开口,不知何时声音一变,乍听起来有机械的金属质感,“我不是她。”   方彧一怔。   她只是尝试地问了问,没想到裴芃芃真的“有问必答”。此时此刻,她反而懊丧于莽撞开口了。   裴芃芃是谁、是生是死,都是安达和裴芃芃的私事。   她不想知道太多。   裴芃芃却平静回眸,眸光中泛着无机质的冷冽之光,她无比温柔、又无比悲伤地微笑,向她颔首屈膝示意:   “重新认识一下吧,方小姐——您好,我叫裴芃芃。”   “我是以她为蓝本制造的人工智能,分享了她的过去、记忆和姓名。”   “但我不是她。”   裴芃芃忽然变了,变得有些恐怖谷效应起来。她好像不大像活人,但也不像机械,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模糊地带,左右游弋。   方彧改换了人称:“她已经死了?”   “是,她已死去。”   “她为什么而死?”   “安达平章。”   裴芃芃金属质感的声线在空气中逸散开,好像哪个程序被突然唤醒,使她失去了平常那种缜密的观察和思考。   她复述一条定理般肯定地说:“犯罪的不是我们,这是安达平章的罪恶。”   方彧垂下眼,若有所思:“……”   裴芃芃却按住额角,神色起伏片刻:“……抱歉,我需要冷静一下。您……让我就快宕机了。”   她冲方彧略一颔首,转身迅速离开,消失在门后。   方彧:“我知道了,谢谢您。”   她注视着裴芃芃远去的背影。   一直以来萦纡心头的疑问,得到了一个离谱但确实的答案。   裴芃芃为什么会成为安达的笼中雀?   虽然黎明塔里不乏金屋藏娇的爱情故事,一位公子哥儿豢养他来自远星、出身不好的小情人,似乎也颇合常理。   可安达和裴芃芃,都不像那种故事里的男女主。   裴芃芃才华非常,并不比她弟弟逊色。   为什么裴行野建功立业、声名远扬,她却悄无声息地蛰伏在帷幕之后?   明明小时候是带着羡慕的口气,和安达谈起“历史的舞台”的。   但,如果裴芃芃已经死了——   一个死人,当然是不该出现在众人的目光之下的。   她只能存在于小小的斗室之间,辗转于有限的几段关系之中,回味着昨日的记忆,重复着过去的生活。   她曾和安达争论“历史”,却不料转眼间,自己已身处历史之中。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15 15:27:24~2023-11-16 16:41: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竹笋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昨日之乱(4)   ◎我怀疑我有病◎   安达涧山做了一个现实主义的梦。   梦里, 他和裴行野站在裴芃芃的坟墓前,大打出手。   ……好吧,即使在梦中,他也保持了客观冷静中立的态度。   是他单方面地被裴行野揍了一顿。   他听说, 裴行野小时候在廷巴克图, 是打遍整个贫民窟无敌手的。   果然名不虚传。他很快摔倒在地, 裴行野立刻掐住了他的脖子,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闪烁着火光, 好像能擦出硝烟来。   他思考了一下,放弃了挣扎,打不过的。   裴行野一遍揍他一边哭,一边哭一边还要掐他的脖子,梨花带雨,凶残暴虐。   “……”   安达忽然想起,不对, 这不是梦。好像这样的场景, 确实发生过。   裴芃芃死后很长一段时间, 裴行野都保持了体面和克制。   所谓哀而不伤, 他哭得很君子,悲伤得也很君子,只是偶尔显得有些恍惚,心神不宁。   他太克制了,克制得好像那不是他相依为命的唯一的姐姐。   反倒是安达自己, 常常恨得发疯。   每逢此时, 裴行野还会反过来安慰他, 说算了算了, 以待来日。   直到那一天, 裴行野要回军校上学,他们俩出去给裴芃芃的墓地除草,顺便商量做人工智能的问题。   天地旷远,万籁俱寂,裴行野忽然发了疯。   裴先动的手,他稀里糊涂地还手了。裴行野恶狠狠质问他,你怎么敢还手?   安达觉得裴行野怎么这么不讲理,反问:   你打我,同态复仇是本能,我为什么不还手?   裴行野勃然大怒,说:咬文嚼字,真他妈的恶心,你找揍是吧?   就这样,两人当着裴芃芃的墓碑,打了起来。   裴行野紧紧紧抿着秀美的唇,不说话,只出拳,左一拳,右一拳,专挑又痛又不会露在外面的地方下手,角度刁钻,手段毒辣。   他也被揍起性子来,虽然从未和人打过架,却仍愤而还击。   不知是他力量不够,还是裴行野本身很耐打,裴挨了他的拳头也面无波澜,只咬一咬牙关,根本不防御,自顾自地继续出拳。   两人认真互殴,都不说话,空气中只能听到噗噗的拳头声。   最后,他实在打不动了,停止了攻击。   裴行野犹嫌不足般,发脾气道:“你就这点本事?”   安达:“?”   “老子当年在廷巴克图的时候,十个你叠在一起,也只有满地找牙!”   安达:“……”   他感觉自己被蔑视了。   裴行野打人时英姿勃发,像雄鹰鄙视金丝雀。   安达突然很崩溃。真是烦死了,失去了裴芃芃,又被揍了一顿,他也会很伤心很难过的。   不过,他只能原谅裴行野的暴力行为。   因为裴行野的确有病,他疯了。   安达很肯定。是真的疯了,不是情绪失控,或者假装疯了来发泄情绪。   裴也有装疯卖傻、实则借此发脾气的时候,但不是这个样子,他是会拿捏尺度,小心试探。   这次揍完他之后,裴行野好像完全不记得这件事般,瞪着他半天,自己吓了一跳。   他思考很久,劝说:“精神科,你去查查。”   裴行野老老实实去查了,拿到一张诊断书,又是“双向情感障碍?”又是“解离性身份识别障碍?”   一张纸写了很多可能,后面全是“?”。   医生说,他好像什么病也没有,但又好像哪里都不大对劲。   安达更发愁了。   其实,裴行野的问题有迹可循。   早在芃芃还在时,她就不无忧虑地告诉他,行野靠安定片睡觉已经很久了,药效在减弱。   安达当时没放在心里,现在却越想越恐怖。   如果他真的一直疯下去,该怎么办?如果他疯得越来越频繁,在外人面前也掩饰不住了,又该怎么办?   在北海军官学校的白桦林里,裴行野向他认错。   不是为了那天的斗殴,裴行野至今否认这件事存在过,只是为了眼前的诊断书:   “对不起。”   安达皱着眉思索:“……如果杀了他,有没有可能好起来?”   裴行野一脚差点踩空:“!?”   安达很有逻辑:“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制造问题的人本身。”   裴行野悚然看着他,好像瞪着一只怪物,半日说:“那,怎么杀掉他?”   “……”   两个未毕业的中学生开始漫无目的地在树林里转圈,边转边发挥想象力,谋划着弑杀黎明塔的主宰者、他们的父亲。   不得不小心谨慎,一路上遇见了七个躲进小树林的情侣。   ……没错,就是七个。   最后,绕了很多圈,踩倒了很多野草。   安达把他们宏伟的犯罪计划,敲定在十三年后。   **   少年运筹帷幄的十三年犯罪大计,很快就变成了一个虚指,代指“以后”。   不过,当裴行野真的带着车载斗量的荣誉证书毕业、入伍、步步高升,当他真的狠下心,把自己的学术生涯当做仕途的阶梯,抛在脑后——   他们距离那个“十三年后”,似乎越来越近了。   这次,裴行野临出征前来找他,满腹心事地告诉他说:   老大人对您迁都后许多自作主张的事,殊为不满。现在桑谷面临动荡,老总长有可能借此机会夺权。   安达知道,裴行野这些年锲而不舍能坚持下来的事,除了打仗、钻营和乱搞男女关系,只有一件,就是游走在他和老总长之间,两边传递消息、泄露情报。   如果真的论迹不论心,那就是纯粹的双料二五仔,没有职业道德那种。   如果论心呢?   那安达平章会觉得,裴行野虽然时常像一只多情的蝴蝶,到处勾勾搭搭,说到底还是他的人。   可惜,安达涧山碰巧也这么觉得。   而且,他们都很自信。   已从一个年轻疯子,蜕变为一个成熟疯子的行野将军问:   “桑谷如果乱了,他趁机对您下手怎么办?”   安达:“动手正好,有理由合法地让他政治性死亡了。”   裴行野面露犹豫:“……”   他和行野在追求让老总长死这一点上,有共识也有分歧。   他希望父亲能身败名裂地死去,政治的和物理的生命一切终结,为他除去眼前的一大块阴霾。   裴行野似乎不在乎那么多,他好像更希望开个黑枪,直接给老总长开瓢,然后在镜头下痛哭流涕地念悼词,赞美父亲光辉灿烂的革命的一生。   行野将军和表现出的不同,其实是个非常单刀直入的人,甚至有点粗糙。   他身上那种缜密谨慎、思虑过多来自他痛恨的父亲安达平章,属于移植器官,排异反应严重。   裴行野担忧道:“在桑谷,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会很危险。”   “大方向是杀死他,只要这件事没有问题,其他小的错误不在我们考虑范围内。都可以接受。”   裴行野的形象渐渐在他眼前模糊起来。   他的声音也忽远忽近,忽远忽近。   小的错误……大方向是杀死他……小的错误……可以接受……   朦胧中,安达愤恨地咬牙切齿。   呸,他果然是个乌鸦嘴,小的错误?的确犯了错误,但并不小。   他好像快要死掉了!   他从星海中浮出,空气灌入肺腑。   眼前不是百鬼夜行的地狱,是嘈杂而模糊的人间。   **   安达平章四平八稳的声线响起:“实在是辛苦各位了。”   众人悚然,纷纷说着“不敢”和“应该”。   “听说小儿醒了?”   “啊,是,但是毕竟受了很重的伤,后续能恢复到什么程度……”   “后续?”安达平章笑了笑,“这都不要紧了……各位请回避一下,我有一些话想对涧山说。”   有人嗫嚅:“这样不妥吧,病人目前的状况……”   出言的人被捅了一胳膊肘,声音戛然而止。   “是,是,阁下请便。”   嘈杂的蝼蚁们散去了,安达平章缓缓扭过头,将目光落定在床上的青年身上。   他浅金色的长发如雪浪般堆叠,眼睫翕动——   一时间,令他联想起头戴花冠、漂浮在水中的奥菲莉亚。   “别装睡了,孩子,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安达涧山睁开眼,露出与娇弱的奥菲莉亚颇不协调的气质。   那是一双凶狠的眼睛。   “我早就知道你多年来的谋划。”他轻声说,“说实话,我很欣赏你的耐心和毅力……”   “看起来,还是我的培养方式更能淬炼出合格的继承人,你可怜的弟弟就被那群愚蠢的老贵族养成了奶油蛋糕,是不是?”   安达涧山咬牙发出声音:“我们的计划,也没想过能避开你。”   “你们?”安达平章笑起来,“不不不,你,从来都只有你——”   安达涧山目光如炬。   老安达唱歌般说:“你不会觉得,裴行野从头到尾是你的人吧?是谁给你的这种自信,我的孩子?”   安达平章试图欣赏着长子眼底邃然的惊惧与极力掩饰,但没有看到希望中的景象。   一旁的监护仪报警器很合时宜地尖声响起来。   老安达拂过耳朵,从中得到些许补偿:   “真是吵闹,不过我信任你的心理素质,你的心脏一贯很强大……快点让它安静下来。”   安达涧山伸出手,攥住线路,用力一挣,啪地把线路扯断了。   老安达笑吟吟说:“居然使用这种方式,也好……也好……”   “孩子,你哪里都好,只是太过天真轻信了——你不是那些庸碌的芸芸众生,你出生在人类最污浊的心脏里,没有人是值得你百分百信任的。”   “谢诠和我也是当年志同道合的挚友,海拉·杜邦也是我们两个追逐过的神秘的黑珍珠——到头来又怎样了呢?”   “珍惜革命的年代吧,因为胜利之后,即使是孩提时代的同伴、最亲密的战友,也终会为了各自的信念或利益,分道扬镳。”   安达涧山呼吸略乱,冷然打断了他:“证据?”   “证据?你要裴行野不够忠诚的证据?”他面露欣慰,“这么说,你怀疑过行野?令人欣慰,你比我想象得更优秀。”   安达平章一步步向他靠近。   他的手背贴上了他的脸颊,继而抚向他的脖颈:   “好孩子,你在怀疑他什么?是不是当年……芃芃的死?”   “阁下。”   正此时,一道急促的嗓音响起在耳畔。   “突发情况,陈蕤舰队强行突破大气层,把方彧救走了——现在舰队正在向此进——”   老安达愣了愣,猛然抬起身。   砰!话音未落,窗玻璃四分五裂,一排士兵持枪撞入。   ……以星舰的速度,桑谷实在是太小了点,甚至不容倒霉的法尔希德上校报告完毕。   尘霾滚入无菌室,一时乌烟瘴气。   安达涧山邃然回头,扯到了伤口,眼前一阵发黑——   当他再度恢复视力时,方彧已站在人群前方。   她手持枪械,双臂维持着射击时特有的柔和弧度。   “阁下,请不要动,”她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这个距离,我还是能打死您的。”   ……   烽火狼烟顷刻消弭在空气中。   老安达被押解下去,联邦情报局的全体工作人员也被陈蕤临时控制。   方彧转过身,向安达走来,军靴落地,声如征铎。   救驾的英雄良将并不像想象中那般英武。   她眼底乌青,哈欠连天,耷拉着肩膀,好像是做了个立正的动作,抬起手:“阁下。”   安达沉默良久。   就是这个人,明明玩弄千军于股掌之间,却毫无政治警惕性,把恶龙当烤全羊。   方彧自顾自说:“阁下还没死,真是太好了,希望阁下目前可千万别死。”   安达:“……”   就是这个人,险些坏事,还有脸说他死不死!   良久,他攒足了力气,铿锵有力地说:“——方彧,我真谢谢您。”   **   一天后。   “他就瞪着眼睛和方说——方彧,我真谢谢您啊,然后嘎嘣——晕过去了。”   陈蕤绘声绘色,向打来通讯八卦的欧拉提督复述当时的场面。   欧拉笑得前仰后合:“卧槽哈哈哈哈……卧槽了!”   而率先将此则黑料泄露出去的当事人方彧小姐,捧着茶杯,坐在一边,下巴搁在椅背上,一脸无辜。   欧拉笑完后说:“老兰波可吓坏了,担心自己受牵连,忙不迭割席断腕,一个劲儿向裴提督表忠心。”   陈蕤:“裴提督什么时候能到?”   “大概也就在今天明天吧,他跑起来可比比兔子还快——卫澄也跟着回去了。”   陈蕤:“咦,她不留守吗?”   欧拉:“你们不知道吗?她母亲病危了,所以她才急着回去。”   方彧和陈蕤对视一眼,各自一愣。   方彧:“病危了?”   陈蕤:“她有妈?”   欧拉随口说:“啊,是——前几天裴提督找我借钱,我不想借,结果人家是为了卫澄。”   “我就来了奇怪,卫澄这小姑娘不赌不嫖也不打扮,连衣服都就那么几件轮着穿,怎么一天到晚穷得当裤衩一样,还要管裴提督借钱了呢?”   “一问才知道,她母亲一直有基因改造后遗症,病了很多年了,花钱如流水吊着命——”   “你说这样也真是磨人,只要有钱吊着,人就好好的,似乎也不不能没良心地放弃。但话说回来,谁家有那么多钱填这种无底洞啊?”   方彧和陈蕤再次对视一眼。   欧拉忽然惊叫一声,捂住嘴:   “完蛋了,裴提督当时疾言厉色下军令禁止我说出去的!好妹妹们,你们可千万别再告诉别人了——”   什么都交代了,联邦军部的八卦之心忽然想起军令状来了。   方彧和陈蕤第三次交换目光:“……”   陈蕤悠悠说:“哥,裴提督居然觉得军令状能让你闭上嘴?”   **   裴行野带着少部舰队入港,似乎代表着多日以来的风波平息。   桑谷的居民如同吃了定心丸一般,网络上乱七八糟的谣言数量急转而下。   虽然还有好奇心旺盛的网友纠结不已:   “究竟有没有人知道,那天为什么首都上空出现大批舰队啊?”   “我以十年军迷身份赌基友十年单身,那艘白色星舰绝对是女死神号,是陈准将突然跑回来了——具体原因十分可疑,可以蹲一波后续提衔or被迫退休军官名单。”   但更多的人对此失去了兴趣,“即使有阴谋,等披露就好了”,便转头把此事忘掉。   裴提督抵达的桑谷的当日,就独身赶赴银联大综合医院。   方彧则在陈蕤的聒噪下鼓起勇气,跑了趟阵亡军人保障局,领到了自己的那份“阵亡军人家属抚恤金”——   首份是八万星币丧葬费,此后一个月三千星币精神抚恤金。   陈蕤大惑不解:“这么点钱,能干什么?”   方彧垂下眼,看了看骤然增长的星币余额,轻声说:“……陪我去趟医院吧。”   “看安达吗?我不去。不喜欢去医院,一闻消毒水味就想吐。”   陈蕤抱着胳膊:“再说了,裴行野不是在那里吗?哪有你插得下去的份儿?”   方彧幽幽说:“不是,我得去检查一下量子兽。我怀疑我有病。”   在陈蕤质疑的目光中,她吞吞吐吐:“……我之前的量子兽不长这样的。”   陈蕤:“你这变得不挺好的吗?这叫进化。”   方彧痛心地说:“不好,太不方便了。之前我的小鱼正适合当小夜灯,现在这个傻大个,简直什么用也没有,还长藤壶。”   陈蕤:“……”   可惜,量子紊乱与异常科的医生小姐和陈蕤持有相同观点:   “应该是受到大剂量辐射的缘故吧——你这不变得挺好吗?这叫进化。”   “变回去?从蓝鲸变回小银鱼去?——哦我亲爱的,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   方彧黑着脸走出诊室。   陈蕤抬起头:“怎么样啊方阁下?”   “浪费我八十块挂号费——这边不建议人工把量子兽往小了诱导。”   方彧说着把挂号单扔进垃圾桶。   陈蕤看着她,笑了笑:“我说吧——那上楼啊?”   方彧一愣。   陈蕤站起身,悠然摆弄着一只手套,笑嘻嘻说:“我打听到了,卫澄的母亲在28楼病房。”   方彧不可思议:“你怎么知道我……算了。”   她颓然耸肩:“我心里想什么,这么容易上脸的么?”   陈蕤和她并肩走过层层楼梯。   “你太没有情调了方彧,”陈蕤说,“或许不是你上脸、我下头,而是咱们心有灵犀。”   方彧将八万星币一股脑转进了卫澄母亲的治疗卡里。   “您真的不留一下名字吗?”   护士小姐对这种做诡异的行径大为困惑:“不留名字的话,对方是无法知道您是谁的……”   方彧连连否认:“不留了不留了,请千万不要告诉她我的任何外貌特征——我们是同事,如果叫她知道,那就太尴尬了!”   说完,她落荒而逃。   陈蕤啧啧称奇:“做好事不留名,你这种举动倒很符合一种古典主义的高尚品德。”   方彧不吱声:“……”   陈蕤继续发挥:“亲爱的,你在星际列车上有没有帮乘务员拖地的习惯啊?”   方彧幽幽说:“……我只是不想挂上人情债。”   两人在门口分手,方彧叹了口气,正欲转身离开——   “方。”裴行野微笑着说,“这是来做什么呢?”   方彧:“……裴提督?”   她忍不住瞥了眼时间——裴行野是早上到的,现在都已经天快擦黑。   他这是去找领导汇报工作了,还是去上刑了,怎么一脸憔悴?   裴行野面带倦容,笑容清淡:   “小方有没有时间,一起出去喝一杯?我刚刚在街上撞见了一家很有意思的酒吧,那个贝斯手说可以给我打五折。”   方彧感到裴行野话中有话:“啊,有的。”   她刚一进门就后悔了,这家酒吧请了黑金属乐队驻唱,吵得她心脏疼——   但身为军官,说自己扛不住架子鼓的声音又有点奇怪。   裴行野点了酒,两人在角落里坐下。   方彧:“安达阁下怎么样了?”   裴行野:“还好,只是神经受到损伤,以后不知道能恢复成什么样子——不过,他哪怕只剩下一个脑子也够用了。”   他顿了顿,若有所思:“方,你知道他父亲当时和他说了什么吗?”   方彧愣了愣:“不知道……怎么了?”   裴行野默然,垂着眼皮:“没什么。”   他情绪好像不高。方彧默默喝酒,神游八表地想。   半晌,裴行野才说:“安达平章是个怪人。他对孩子……有一种奇怪的控制欲。”   方彧嗯了一声,似听非听。   她这种不走心的神态,反而让裴行野有勇气说下去。   “兰波提督一直看我不顺眼,是因为,”裴行野别开视线,“当时有很多人传言,我和安达平章,咳,关系不大清白。”   裴行野说得很委婉。方彧“啊”了一声,看不出是意外,还是早有耳闻。   裴行野苦笑:“但其实不是的。虽然不是,或许还不如是呢。”   方彧:“……”   裴行野:“他对我的控制完全是精神层面的。这个人很自恋,会对着客体投射自我,想把所有人都变成和他一样的疯子——他管这个过程叫‘培养’。”   “本来,他是打算‘培养’安达先生兄弟两个的,但是安达先生提醒了他——如果把两个继承人都弄得不正常了,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   裴行野咬紧牙关:“但欲望总是要发泄的,不在这里,就在那里。所以,后来他就找到了我。”   方彧:“啊。”   “廷巴克图实在是太穷了,如果像关内那样,穷人也能住在汽车里领救济汉堡,我们怎么至于……”   裴行野恨恨噎住,转而低声说:   “当时实在快要饿死了,没有办法。别说把灵魂卖给魔鬼,如果灵魂能吃,也被我们分着吃掉了。”   方彧:“啊。”   裴行野深深叹了口气:“一步错步步错。虽然他把我折磨得不成人形,但如果没有他,我恐怕也活不到今天。或许出生在廷巴克图,本身就是个错误。”   方彧捏着酒杯,沉吟许久:   “叛乱军实在太穷了——只要联邦与叛军还维持现状一天,廷巴克图深入敌腹,就很难发展。”   “但是……如果以后两方能和解、叛乱军能改革,哪怕对面有一丁点的发展……廷巴克图的地理位置和天然良港,反而会成为优势。”   裴行野愣了愣,噗地失笑:   “喂,我说了这么多劲爆内幕,欧拉若在,只怕都要激动得晕过去了——”   “方彧就只对廷巴克图的经济发展感兴趣吗?”   “……”   她挠了挠头,连声叫屈:“什么感兴趣,我这是在安慰提督啊!”   不是您emo天emo地,觉得廷巴克图祸害了您吗?   她憋了半天憋出的解决方案,这安慰还不够掏心掏肺?   裴行野弯着眼:“安慰?噗——不过,方彧如果真的对廷巴克图这样有见地,将来接替我去那里做提督怎么样?”   方彧一愣:“这……”   裴行野目视远方,轻声说:“敌人已经不成气候,恐怕很快就要迎来胜利了吧。对于战后的事情,你没有什么想法吗?”   天地一瞬间安静下来。   黑金属的嘈杂乐声时远时近,似乎浮在雾气里一般。   方彧喃喃自问:“我去廷巴克图?那里的各方面都很复杂,无量子兽居民占比很高——我也不是本地人,又学院派,也没有那种经历……”   “没必要的,廷巴克图还很传统,大家想要的是青天老爷、圣明天子,不是群众代表。再说了,你是军方,又不是民选官员。”   裴行野顿了顿:“弗朗西斯卡大概也很希望你能到那里去。”   “啊?”方彧愕然,“他从来没告诉过我,我还觉得……他好像挺讨厌廷巴克图的。”   裴行野弯了弯眼角:   “他这个人,越喜欢越要说讨厌,越看重越要装不在乎——他嘴上经常要掂几个来回的,都是假话。只有打死不说的,才是心里话呢。”   方彧沉默片刻:“……”   “我们什么时候进攻奥托?”半晌,方彧转而问。   “等一等吧,”裴行野若有所思,“快要到元旦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16 16:41:44~2023-11-18 18:32: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尧良XD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良宵 20瓶;伊琳 10瓶;喵酱的小鱼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明日之征(1)   ◎小卫将军结草衔环◎   元旦将近。   各大区的情况日趋稳定, 奥托政府无力维持局势,龟缩避入奥托。   提督们得以次第回到桑谷,准备休假。   卢守蹊对此感激不尽:“如果花掉年假,加上元旦假期, 足足能休十四天。埃莉诺和软软肯定很高兴……”   欧拉捧场:“可不?一年居然有十四天假, 实在是太多啦, 罗马奴隶听了都掉眼泪。”   卢守蹊:“……”   安达的身体也有所好转。   介于网友嘴中他隔三差五就要死上一回,安达十分不满, 强撑着在国会闭幕上露了一脸。   众人这才遗憾闭嘴。   最终,只有一件事悬而未决——   如何处置安达平章之事,先在内阁大臣里打得不可开交,后来实在捂不住,又泄露到国会里,两党议员们再次打得乌烟瘴气。   政府两院里有不少人是安达平章门下出身,普遍希望保住老师。   软弱一点儿的吞吞吐吐:“毕竟是开国元勋, 总要有所顾虑……”   不要脸一点儿的则说:“单纯从法律层面上来说, 联邦情报局的校官谋杀方少将未遂……说不准是个人行为, 也和老阁下没有什么关系。”   甚至有人则直接说:   “安达今天的威望, 有多少是借他父亲的光,他自己不清楚吗?他父亲没了,他自己必受其害!”   文官们打嘴仗,军部没有插嘴的余地,只能翻来覆去“配合调查”。   经过一番辛苦博弈, 联邦大法院、联邦安全局、联邦情报局组成的联合调查小组, 驻进了军部。   “方少将, 您坚持认为, 法尔希德上校是安达平章先生派来的, 是吗?”   三位调查官坐在沙发上,嘴里各自叼着烟斗,云遮雾绕。   方彧:“是。”   “您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一点吗?”   “我到达医院时,老安达掐着安达阁下的脖子,这算吗?”   “……”   三人神情复杂地对视一眼。   “咳咳,”一位大法院的调查员清了清嗓子,“他们是父子关系,这个,一位处在另一位的病房里,并存在一定程度的肢体接触,不违反法律。”   方彧:“掐脖子也不违法吗?我不大懂,但看起来至少违反家暴法吧?”   “程度,这都是程度问题。”   对面人气势汹汹:“小阁下做伤情鉴定了吗?您怎么确定这不是爱抚,而是——您说的——‘掐脖子’?”   方彧哽住了:“……”   对面人得意洋洋:“所以说嘛……”   方彧连忙打断:“那为什么法尔希德上校要试图囚禁我?我们无冤无仇。”   “唔!”联邦安全局的调查员说,“少将说得对,这就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很值得探讨。”   “据法尔希德上校说,他和您虽然无冤无仇,但是……”   另一个用余光扫了扫方彧的周身上下:   “您年轻,又很有气质——对不起,但是……会不会有□□未遂的嫌疑呢?”   方彧:“……”   她张口结舌片刻,赶紧故作愠怒:   “这位先生,谈话都有录音。您再这样说话,我恐怕要去女性权益保障委员会走一趟了!”   剩下两人忙不迭说和劝架——   “不值得不值得……”“划不来划不来……”“都是同事,都是同事……”   可惜,打性别歧视牌是方彧在这场谈话中唯一一次成功进攻了。   谈话将近尾声,三位调查员图穷匕见,要求军部放人。   “方少将,您很年轻,可能有时候欠点政治敏感度,我不得不提醒您:这是个很尖锐的问题啊。”   “关键在这里:军部没有非法扣押联邦公民的权利——是,安达老阁下身份特殊——但您能说他做过总长,就不是公民了吗?”   方彧:“我并不认为……”   “现在你们二话不说,非法羁押联邦公民——你知道你们这是什么行为吗?”   调查员慷慨激昂、抑扬顿挫:   “这是肯雅塔的行径——这是联邦立国之本的问题!”   一瞬间,方彧很想砸门而去,立刻辞职,但又不能在镜头前这样做。   她只得等调查员昂扬完了,才缓缓说:   “军部并不是不愿意放人,而是此人政治地位特殊,对联邦政府议会体系渗透太深。军部希望能作为中立的第三方,参与其中,以确保法律程序的公正性。”   “……这就是军部的意见和立场。”   “所以说,军部不放人咯?”   方彧:“并不是军部不愿意放人,而是……”   “明天这段录像会登上媒体,还是不放?”   方彧:“您就算登上月球,也不放!”   **   “肯雅塔事件再度席卷,特邀评论员今日锐评:他妈的,军部要造反了吗?”   光屏里,主持人声情并茂地诵读。   底下的众将官龇牙咧嘴,神色各异。   裴行野捂住脑袋,苦恼道:   “哎呀,就把他交出去算了——文官们也不至于一点脸面不给,只要确保他不会再危害安达先生的安全就好了……为什么非要搞到这种田地呢?”   方彧:“这并非下官的意思,完全是安达阁下逼的。”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扎在她身上。   方彧无辜道:“安达阁下严令下官,不许放人。”   欧拉叹息道:“安达阁下为什么非和他父亲过不去啊?一副必致其死地不可的样子。”   卢守蹊愁眉:“如果能政治性死亡,不比物理死亡好得多吗?如果真判了刑,也会连累安达阁下自己啊。”   陈蕤幽幽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众人纷纷转过脸。   欧拉八卦的目光火辣辣地打到陈蕤脸上。   陈蕤却夹着烟卷,悠然说:   “死了也好。放逐了旧时代的星辰,才能唤醒新时代的太阳,不也很浪漫吗?”   众人:“……”   裴行野兀自叹了口气,垂下眼睫。   **   安达不许方彧放人,只是一句话的事,可执行起来却千头万绪,比打仗更令她手足无措。   方彧连日来和调查委员会纠缠不休,满腹愤懑——   终于,在元旦前一天,她彻底破防。   “做不到了,属下实在是做不到了。”   方彧站在躺椅前,一口咬定:“您如果非逼属下继续周旋下去,那属下就只能辞职了。”   安达用苍白的指节拢了拢毯子,抬起眼皮,声线虚浮:   “现在辞职,退休金拿不到多少的。”   方彧:“现在不辞职,恐怕就没有能拿到退休金的一天了!”   “……我很好奇,为什么顶不住呢?”   安达抬起下颌,皮肤蹭过白色毛绒。   方彧:“属下不适合干这个。人太多,我连脸都认不全,完全被人家牵着鼻子走。”   安达涧山轻笑出声,自己支起身体。   起身时,毯子滑落到膝间,引得他稍稍蹙眉。   安达顿了顿,呼吸微乱,下意识抓住胸口——   许久,他才冷笑着继续说:“你不是一向很擅长和人吵架吗?怎么忽然又温良恭俭让起来?还是说……”   “你打心眼里觉得他们是对的?”   方彧一愣:“……!”   蓝眼睛注视着她,眸光如寒刀。   ……可惜,他虽然被打中了脑子,却没傻。   方彧咽了口吐沫:“您的父亲……在政府和两院根系深厚,您想从中突围,就必须从军部下手,属下可以理解。”   “但……对于您上台后,军部和政府公然打擂台的局面,属下持保留态度。”   安达:“呐,你不喜欢军部?”   方彧:“军部应当服从联邦政府命令。”   “如果我偏不呢?”   “那样容易产生军阀政府。”   “军阀政府有什么不好吗?”   “从历史统计学上来看,搞不好的概率很高。”   “你统计过并非军阀政府的政府,搞不好的概率是多高吗?”   “……没有,阁下,是多少?”   “你太唯数据论了,方彧。”   安达轻飘飘地盖章定论。   方彧忍不住上前一步:“可是阁下,何必为了这种事,伤害联邦的立国之本?”   安达冷冷睥睨她一眼:“这种事?”   “你当年连坎特玩弄几个女孩子都看不惯,豁出前程也要仗义执言,现在那个人对裴行野、对她做出的事——就变成‘这种事’了!?”   方彧一愣:“……”   “立国之本?我们的‘立国之本’上就长出这样一堆烂果子,那我还要问——是不是根子就扎歪了!?”   话音未落,安达身子一歪,重重跌回到躺椅,白色毛毯委地。   他合上眼,浮现出痛苦神色,抓着胸口,低低喘息着。   方彧脑子嗡嗡作响。   虽然安达有偷换概念之嫌,但是……   什么时候开始,她也疲于在房顶上当裱糊匠,而置房中人实在的苦难于不顾了呢?   政治……是一项艰苦的工作,唯有意志力坚强的人,才能胜任。   她一时肺腑冰冷。   方彧垂下眼皮:“阁下,我……”   “够了,你什么你!我要你是来工作的,不是来修炼境界的。”   安达咬紧牙关,腾地站起来,浑身直发抖:“——止疼药,给我。”   方彧怔住,忙上前两步:“您要干什么?”   他背对着方彧,示意她帮忙裹上大衣,冷声说:   “解决你解决不了的问题,达到你不想达成的目的。”   **   安达不顾劝阻——实际上,方彧感到劝也没用,也并没有如其他提督一般,多么真心实意地劝阻。   他在服用了镇痛药物后,独自去见了被羁押的法尔希德上校。   方彧只站在门外等候。   安达出来时,脸色惨白,但神色很畅快。   隐约听得里头法尔希德上校华丽快活的声线:   “报告长官,对不起,但在下可能要小小的翻供一下了。”   方彧有些不可思议:“……您怎么做到的?他之前一直说他是想□□我!”   安达皱起眉,不只是为女将官直言了“□□”这个词汇,还是疼痛。   但旋即,他低低笑起来:“一只臭虫而已。”   他折身继续向前。   方彧放慢步子,跟在安达身后:“还要去哪里,阁下?芬太尼类镇痛药的控制时间恐怕没有那么长——”   ……   安达涧山大步踏进了裴行野的办公室。   “安达先生?!”   裴行野正对着镜子扎头发,扎起来又拆掉,拆掉又扎起来。   见到安达,他几乎是吓了一跳,忙腾地站起来:“您怎么来了?您——方少将!”   他蹙眉瞪着方彧。方彧赧然——   裴行野从来不连着姓氏带职衔的叫下属,这样叫一声,显然是含了恼火的意思。   安达不理会,径自走到办公桌前,啪地将一杆枪拍在桌上。   “我浑身都难受,不要和我说废话——”   “你杀他,还是我杀他?”   裴行野呆在原地:“……”   “说话!”安达抓着胸口催促。   裴行野打了个寒战,疾步绕出办公桌,扶住安达的手臂:“……杀他?”   “……”   安达一阵眼前发黑,额上泛起冷汗,难以为继。   裴行野见状一愣,居然迅速跟上了安达劈叉的思路。   下一刻,他的手心已覆住那管枪。   他压低声音:“安达先生,如果要用这种方式的话,当然是我来,总不能让您……”   “我、我不是在问你杀他比较好,还是我杀他比较好!”   安达撑住桌面,低声说,声音和身体一起在颤抖。   “我在问你想不想——想不想亲手杀了他?”   裴行野愕然:“我……”   “不要考虑弑父不弑父,不要考虑谁的名声好不好!你愿意杀了他,那就你来——你如果不愿意,那我很乐意自己动手!”   裴行野眼睫迅速翕动,似乎很惊讶。   他很快地轻声说:“我愿意杀了他,安达。”   安达无声地笑起来。   他将带着掌心冷汗的枪,塞进了裴行野的手中:“去。”   裴行野转过身,走出两步,又转回头:“……安达先生。”   安达:“嗯?”   “谢谢您。”   裴行野低了低头,转身快步离开。   “……”   方彧不可思议地等待着,想象着裴行野的步伐——   靴跟踏过地下室的地毯,一级又一级,最后一级被直接跨过去,悄无声息……   她能感受到,安达的精力在流失,身体越来越多的重量转移到了她的手臂上。   就当她手臂酸麻之际,隐约听到“砰”的一声。   “?!”是枪声吗?   方彧下意识松开手,向外两步。   还没等她听清楚,身后却扑通一声。   方彧回过头——安达无声地晕倒在地,金发垂落鼻翼,如古代殉难者的雪白大理石像。   ……   方彧小心翼翼地低下头:“……阁下?”   安达动了动,浅金色的睫毛翕动。   他抬手去拨脸上的头发,用若无其事的口气问:“裴行野回来了吗?”   “还没有。”方彧把他扶到椅子上。   “看起来……是和那个人聊上了。”安达看了看时间,笑起来,“会说什么呢?”   方彧不吭声,面无表情,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安达斜倚在靠背上:“方彧,写个报告,我来口述。”   “啊……是。”   调查组转内阁诸公:   有鉴于法尔希德上校翻供,我司即安排其与安达平章先生对峙证词。对证中,安达平章情绪激动,夺过警卫手中武器,开枪自尽,抢救无效死亡。   军部总参谋处某某年月日   方彧看完自己记下的文字,目瞪口呆:“……”   什么背中八枪自杀身亡。   “这行文是不是不太符合逻辑?”方彧小心翼翼地说。   安达合着眼,轻轻地呼吸:“不需要逻辑。我已经退了一步,他们也该退一步……各退一步,他们懂。”   方彧一愣,反应过来。   如果老安达真的上了法庭、被判有罪,那就要清查到底,他嫡系门下恐怕也都或多或多沾带点问题。   可是,如果老安达是未经审判而自杀的,那就代表着大有运作空间,可以囫囵了结。   ——安达先让法尔希德改口,是抢占道德高地。   在合法程序中处于优势地位时,再主动走非法程序,动手杀人,就成了某种宽宏大量的安慰表态:   我只要父亲的命,其他的,你们不必紧张,可以不了了之。   多么娴熟的斗争手腕啊。   “……”   她重新目光聚焦时,安达已经睁开了眼。   “为什么有人会为了一个早就退下去的家伙,和你这个桑谷防务最高司令官不惜翻脸?”   他自问,又缓缓自答:“人都只是担心自己而已。”   方彧:“……”   安达歪了歪头,审视般注视着她。   “你的脑回路和大多数人长得不一样,我理解,但这可以学。”   “他们的脑子,是好学的。”   **   果如安达所料,老总长“举枪自杀”后,登时没有人再吵嚷着军部造反了。   裴行野亲手弑杀老总长的事情并未暴露。   众人的想象力还是颇受局限,万没想到年轻的元帅能亲手做这等脏事。   政府中普遍认为,安达随便找了个什么亲信军官,代其弑父。   按照安达的意思,军部应当把老总长的遗体火化,砸巴砸巴,扔到当日的垃圾车里了事——   可就在大家打算照办前一刻,裴行野递来一张条子,上面只写了四个字:入土为安。   相抵触的两条命令,令众人颇为迟疑了一会。   最终,卢守蹊出面,将老总长的骨灰送进了桑谷的一片平价墓地。   墓地很挤,一个挨着一个,像奥托的鸽子笼小区。   卢守蹊望着萧索场景,感慨万分:   “唉,这也是一代弄潮儿啊……不知道将来的历史会怎么审判咱们?”   欧拉打个寒战:“历史?历史审判我不打紧,只要别是军事法庭就行。”   这桩丑闻倒是在网络上,引起了一定的风波。   丑闻就丑闻吧,债多不压身。   联邦这么多年下来,什么党争互喷、手足相残、分裂内战,一应都全了,还怕多一桩子弑父的抓马大戏吗?   而联邦吃瓜群众,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收获季。   ——各路知情人士纷纷涌现,从自称“某军方高级将领”,到“当年给安达喂过奶”的奶妈。   ……   安达严令方彧研究别人的脑子,并指明了终南捷径——   据他说,热帖热评一般可以反映大众的普遍看法,政客们都会密切关注追踪。   于是,在一篇热度最高剧情分析帖下,方彧踌躇满志地点开了评论区。   看起来,理解他人的思维也不是很难嘛……嘿嘿,让她看看,大家的脑子都长什么样……   #热评#   混邪同人女:要真是如博主总结的时间线那么抓马,那我可要入坑桑谷组了,太特么刺激惹。   安彧一生推 RE 混邪同人女:   姐妹要入坑的话,裂墙推荐安达×方啊啊啊啊!什么霸道冷酷禁欲系大少爷和他智慧淡定又脆皮的小女友啊啊啊!   混邪同人女 RE 安彧一生推:是吗hhh,粮多吗?我看两个蒸煮好像很少一起抛头露面。   请让我做方小姐的狗吧 RE 混邪同人女:   其实裴×方也可,你如果愿意的话,方裴也可,方和裴经常一起去酒吧,至少是个酒友关系。   如果深度挖掘,我觉得方现实中更可能和谢相易有一腿,俩人是军校同级。在奥托时,方还在谢家里住过一段时间……但小谢的资料比较少,北极圈慎入啊!!   安彧一生推 RE 请让我做方小姐的狗吧:   □□够了哈。裴行野的桃色新闻还不够吗?一星期换一个女友的家伙,怎么有人磕的起来啊!方去酒吧的黑料早就辟谣了,怎么还有人信啊?   “……”   方彧心中一时狂澜万丈——   不过,在身边的副官看来,少将只是板着脸,目光忽然一顿。   沉默半晌后,她默默关掉网页,用力揉了揉眼睛。   **   按常理,联邦的元旦是繁忙的,充斥着各类酒会、特别节目和年度报告。   这是桑谷政府第一个不必为了生存而发愁的元旦,巴特蒙总长心情甚好。虽然安达一再强调节省开支,仍按不住对方乱窜的欲望。   总长主动参加了好几个访谈节目,对未来规划满嘴放炮:   “收复奥托,我看也就只需要三十个小时吧——夸张?我了解我们的军人,我可没有夸张,兄弟……”   安达特意把节目调成了这个频道。   前来探望的巴特蒙总长,一进门就撞见自己红扑扑的脸颊——   “呃!”   “您上台前喝了假酒了?”安达冷冷问。   巴特蒙尴尬地挠挠头发:“哎呀哎呀,安达……我这不是想给大家鼓鼓劲嘛?”   安达蜷缩在沙发里点烟,冷着脸:“您脑子太热了。能不能克制一下自己?给民众以过高预期,小心反弹。”   巴特蒙不以为意,转移话题:   “哎呀安达,我说你如果身体好了,也出来走动走动嘛,大家都很想你……”   “没好。”安达说。   “……”巴特蒙继续努力,“这次老总长的事,我可是出全力帮你摆平那些你父亲那些遗老遗少。怎么样,现在痛快了?”   “不痛快。”   安达暗中咬牙:“没有身败名裂,只是死在当世的铡刀下,不是死在历史的断头台上。”   巴特蒙军败如山倒:“……”   安达不理会巴特蒙,自顾自转头问方彧:“怎么样?这段时间有什么心得体会?”   “!”   方彧如临大敌,两眼无神地起立背诵:   “解构主义浪潮席卷之下,泛娱乐化成为一种普遍现象,事物的严肃性遭到普遍性消解。而欲要考察这种消解将导向何方,还需要进一步的观察和探讨。”   巴特蒙:“……?”   安达皱眉,突然说:“方彧,你追踪的是什么平台?”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安达怒道:“少将小姐——你可用点正常人聚集的网站吧!”   方彧:“我看的网站怎么不正常啦?”   巴特蒙连忙岔开话题:“安达,安达,别人的面子你都不给,军部的舞会总得参加吧?”   “……”安达搂着厚外套,沉着脸。   “哎呀,这多少个月了,再不出来露一面,人家又要嘀咕了——还以为我不但不知恩图报,反而趁机把你怎么样了呢!”   巴特蒙:“旁的不说,连我也知道,军部的美人儿可挺多呀——你不想看看咱们一贯艰苦朴素的方少将穿裙子什么样吗?”   方彧:“总长,我们得穿礼服,不穿裙……”   安达没好气打断:“我心里有数,会去。”   巴特蒙喜气洋洋:“嚯,这不就得了?”   安达抬起头,看着对方:“……”   巴特蒙:“这又是什么意思?”   安达:“到午饭时间了。”   巴特蒙:“哟,还真是,破费你留一顿饭……”   方彧听到“午饭时间”,早已站起身,去拿外套,见状忍不住说:   “那个,阁下,阁下——没有午饭。”   巴特蒙一愣。   方彧觉得措词不大严谨,补充道:   “不是没有午饭——是这里没有午饭,但您家里……应当还是有午饭的。”   **   尽管巴特蒙先生不得不饿着肚子离开安达家,但好歹请动了这尊大神。   ——得知安达涧山会出席军部的舞会,报名参加舞会的女性数量上涨了七个百分点,极大缓解了男女人数不均的现状。   晚会前,女军官更衣室里,人影稀疏。   三个人各自霸占了一张沙发刷光脑。   方彧环顾四周,抱着胳膊:“你们说,要这间屋子有什么用?”   卫澄和陈蕤闻声各自转过头。   陈蕤:“人少还不好?”   卫澄:“这里地形很好,适合打伏击。”   方彧和陈蕤:“……”   陈蕤:“……不过也确实适合打伏击。”   卫澄看了方彧一眼,又别开目光:“我最近在想你在桑谷的‘梅花桩’战术。”   方彧心一沉:“嗯。”   卫澄:“军部的意见是‘伤亡率高,不宜启用’。这不对,只是欠练,欠研究。”   陈蕤和方彧互视一眼。   陈蕤出声:“咳,大过节的谈论工作,是不是有点儿……”   卫澄用手握拳,比划出机甲和星舰,两个拳头一碰:   “当时的伤亡集中在两方面:星舰不敢动而成为不动靶;星舰乱动而机甲跳跃失败。这两者均有可能规避,暂有三种排列方式……”   光脑哔一声,卫澄把文档发了过来。   方彧仔细看过,不由一愣。   这的确是非常巧妙的舰队排布。更关键的是很简单,普通士兵想要上手,也并不困难。   “的确很好,很厉害,”她抬起头,“呃……然后呢?”   卫澄:“你可以上报军部。”   方彧:“……”   她反应了好半天,才听懂卫澄的话外之音——   “你”可以上报军部,重点在于“我”不会上报军部。   也就是说,她把这套显然下过狠工夫的方案无偿转交给方彧,功劳让她占。   不等方彧说话,卫澄面无表情地抬起身,推门离开。   留下陈蕤和方彧面面相觑:“……”   方彧慌乱道:“我是不是暴露了?怎么暴露的?怎么办?”   陈蕤看热闹不嫌乱子大,一推她的肩膀:   “怕什么,怂货姐姐,小卫将军结草衔环——这方案可不止八万星币——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方彧仍呆呆坐在原地。   陈蕤拉她一把:“走啊,走啊,我都听到音乐声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18 18:32:39~2023-11-19 12:47: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日读好书三百本 10瓶;随便起个名字 4瓶;中韵、宵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明日之征(2)   ◎他和方彧一起淹没在黑暗中◎   舞会现场。   方彧坐在角落里, 低头看光脑,脖子有些发酸。   舞池内正放着《第七叙事曲》,红男绿女,相拥起舞。时不时有闪光灯咔嚓一阵, 她下意识皱眉躲避光线——   陈蕤早就抛弃她而去了, 此刻正和一位英俊的年轻军官转圈。   小军官居然请到了其疾如风的名将, 激动得满脸通红,几次险些踩到对方的脚。   “哎呀, 对不起!阁下!”   “没关系……哎呦,亲爱的,你的腿是假肢吗?”   卢守蹊一手挽着埃莉诺,一手抱着卢软软,一副人生赢家状,在甜品区招摇过市。   “我不喜欢吃这个,我喜欢吃那个!”   “软软都不给爸爸留一点吗?爸爸的心都要碎了……”   “爸爸, 你的戏好多哟。”   欧拉对跳舞的兴趣显然不如吃瓜看戏大——他一个劲儿怂恿德拉萨尔去邀请卫澄。   “又不会死的, 你怕什么!”   “可是……可是……”   被议论的后者正贴墙根站着, 鼓着腮帮吃东西, 月光般银发垂落耳畔,一脸淡漠:“……”   裴行野不知在哪,多半又和数不清的女伴钻到帷幔后了。   这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方将军。”   方彧一愣,是佐藤云。   她捂着胸脯, 微微喘息着, 一副很疲惫的样子:“对不起, 能让我休息一下吗?”   方彧忙起身让座:“啊, 您坐。”   佐藤云:“您看到裴提督了吗?”   方彧脱口而出:“……他没和您跳舞吗?”   佐藤云那雾气蒙蒙的脸上, 浮起一丝阴霾。她苦笑道:“我从来不跳舞的,我……跟不上他的节奏。”   她一副暗自伤神的模样,方彧有些后悔刚刚出言莽撞。   佐藤云坐了片刻,便道谢匆匆离开,又像一团雾气般飘走了。   方彧看着她走远。   虽然用这个词感觉很奇怪,但如此“痴情”地爱一个压根不爱她的人,爱得还如此用心用力,简直是文学作品中才有的形象……   人类啊,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方彧收回目光。   ……少将礼服的领口太硬,领带也不舒服。   安达不喜欢这种场合是有道理的,简直是坐牢嘛,真特么无聊。   其实,倒也不是没有人来邀请她跳过舞——洛林就半真半假地来过一趟。   “阁下可愿意赏脸吗?”洛林笑吟吟鞠躬。   坐着无聊,跳舞也无聊,方彧倒没有什么明确的主观倾向性。   可她才说了一句“我跳得可能不大好”,对方就“遗憾”地主动撤退了。   “……”   她扭过脸去看洛林。   此人正和帕蒂一边翩翩然优雅地转圈儿,一边咬耳朵,还时不时往她这边瞟。   方彧怀疑,压根就是帕蒂担心她一直坐在角落里太寂寞,或者太不合群,或者显得太没有魅力——所以才支使洛林来走一趟的。   “方彧。”   正当她愣神之际,安达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方彧拧过脖子——安达端着一只玻璃杯,一脸阴郁,扶着椅子站在她身后。   她赶紧起身让座:“阁下。”   安达毫不客气地坐了,翘起腿,冷声说:“你怎么不跳舞?”   方彧站到一边:“没人请。您呢?”   安达:“不喜欢,没力气,懒得跳。”   方彧:“那为您而来的七个百分点该失望了。”   “……”安达眯着眼扫视舞池,“真是奇怪啊,他们为什么陶醉其中?”   方彧:“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但我觉得,奇怪的其实是我们。”   安达:“为什么?”   方彧:“如果我们是大多数的话,世界上就不会存在舞会这种东西了。可现在它存在,还很兴旺发达。”   安达:“嗯,很有道理。”   方彧:“裴提督呢?”   安达转过眼:“他和我说,他不想再做廷巴克图的提督了。”   方彧:“……是吗?”   安达的目光落定在她脸上:“廷巴克图是个艰苦的地方……也很重要。你愿意吗?”   方彧怀疑地问:“这里有我说‘愿意’‘不愿意’的余地吗?”   “不错,没有。”   “……”   安达顿了顿,以解释的口吻说:“你去那里历练两年也好。海拉·杜邦和谢诠都曾任过廷巴克图的文武官职,那是个出元帅和总长的地方。我担心的是……”   话音未落,裴行野和一个年轻女子说笑着从二人眼前掠过。   安达皱起鼻子,似有薄怒:“!?我刚刚见到他时,还不是这个!”   方彧不无尴尬:“舞会上换个女伴也很正常……”   “他当自己在刷收集攒成就吗?真是不像话。佐藤看见了,又要——”   安达虽然口头不满,却也没有实质性的阻拦,转而继续说:   “我担心的是,目前联邦内部无量子兽群体的分裂倾向——你想怎么办?”   方彧默然思索。   突然,她感到自己很滑稽——居然在舞会上谈论工作。   更滑稽,不,更可怕的是,她居然因此松了一口气——因为总算不那么尴尬难熬了。   安达古怪地抬眼看她,皱着眉头:“怎么?”   方彧不吭声,继续想。   他这段时间也算饱受折磨,瘦了许多,脸色也很苍白,又时常露出忍耐痛苦的神色——像孤寡蛙。   方彧脑子突然冒出这个词汇。   虽然大天使和孤寡蛙在外貌上并不相似,但是神似。   她说:“咕呱。”   安达眨了眨眼:“……你疯了,喝多了,还是我神经受损到幻听的程度了?”   方彧转过身,正色敬礼:“您的耳朵没坏,我的酒量很好——阁下,这曲子好像很慢,请您和我去跳一支吧。”   安达:“?”   方彧保持着敬礼的姿势,认真请求:“我突然很想体验一下在里面转圈、万众瞩目的感觉,阁下——说不定一转,我脑子里就转出答案了。”   安达:“?!”   ……   “我去我去,快看快看——太阳回来了,还特么打西边升起来了。”   欧拉猛捅还在鼓劲的德拉萨尔。   德拉萨尔咕哝着转过头:“可是万一她讨厌我……卧槽!卧槽了!”   帕蒂瞪了一眼洛林,目瞪口呆:“安达阁下……你不是说少将她不会跳吗?”   洛林摸了摸鼻子:“哎呀,小姐,您就别伤口上撒盐啦——兴许人家是不想和平平无奇的在下跳呢。”   半个舞池都躁动起来。   众人不敢明着表露,却纷纷传递暗号,一时间眼神乱飞,不少人互相踩了脚,或者两两撞到一处。   ——两位当事人面不改色地走到舞池边缘。   安达扶住方彧的腰,方彧把手搭上安达的肩头。   “我跳得可能不大好,阁下。”她警告。   安达不在意:“随便,我也跳得不怎么样。”   音乐响起,他们开始和其他人一样转圈。   方彧说她跳舞“不大好”,并非谦辞,甚至有自夸的嫌疑。而安达不幸也半斤八两——   “阁下,”方彧忍不住感慨,“您怎么会跳得这么烂?”   安达的好胜心发作,不客气道:“我还没说你烂呢,谁更烂?明明是你更烂——”   方彧:“我出生在偏僻落后的小行星上,婆文海棠废文都在幺污儿二七五二吧椅从小努力学习,为联邦健康工作五十年,哪有时间跳舞?你们那种贵族学校,不都是年年开舞会吗?”   安达:“……放屁。”   “放屁”——显然不是开舞会不符合事实而“放屁”,而是方彧哪壶不开提哪壶“放屁”。   少将和她的男伴又转了几圈。   安达不耐烦地皱眉:“你转出来什么没有?”   方彧:“一点点。”   “什么?说。”   方彧跟着安达后退一步:“现在联邦的问题,表面上是个内部矛盾,其实还是外部矛盾。”   安达抿着嘴唇,看不出喜怒。   “为什么会形成分裂思潮?是因为普遍歧视。为什么会存在普遍歧视?是因为‘非我族类’。为什么会‘非我族类’?”   少将轻声说:“——不是真的因为有没有量子兽,而是因为叛乱军的存在。”   安达笑了一声,听起来有点像嘲笑。   方彧不以为然,继续说:“联邦人恐惧的,其实是星海对岸那个神秘、另类的敌人。”   “因为敌人太过神秘、无法想象,所以他们的恐惧无处着落,只能向自己的同胞投射。”   “这种恐惧的投射,使一部分人在经济和政治上长久处于二等公民的地位,这种社会阶层的分裂固化,则会进一步促成恐惧——”   “想要从中解脱,先要摆脱的,是自己的恐惧。”   方彧渐渐忘记了节奏,被动地跟着旋转。   安达:“恐惧是不容易摆脱的。”   “恐惧来源于不了解。”   安达挑眉,未置可否。   方彧:“……其实我们现在非常需要叛乱军吧,阁下。”   安达沉默半晌,只说:“这场战争打得比预计得快。”   方彧:“没有达到足够的破坏,是吗?”   安达:“只是暂时的缓刑,铡刀仍在颈上——如果经济上没有找到新的突破口,谁知道这次能撑多少年?”   方彧仰起头:“我不懂经济,但如果联邦已经无力自己解决问题了——叛乱军就在那里。”   “没有突破口,至少有泄洪口——那里还是一片低洼的□□。”   安达和她不知何时来到了舞池中央。   他们所过处,周围总会留下一大片空白——不知是二人跳得太烂,还是此情此景太吓人之故。   安达搭着她的手,脸色有些苍白,微微喘息着,似乎有点累了。   “阁下,你觉得呢?”方彧坚持要问,“叛乱军——”   “我明白你的意思。”安达轻声说。   他的蓝眼睛注视着她,但又并不是在看她。   那道目光仿佛越过了她,触及了一处众人所不见的天堂国度——   他说:“这也是我的想法。”   乐声戛然而止。   安达和方彧对视片刻,松开彼此,后退一步。   在他们周围,形成了一圈环安达小行星带——人们自动成环,分明前面有大片的空地可供一线吃瓜,却愣是没人挪步。   安达歪了歪脑袋,抱着胳膊笑起来:“小姐,你还真的能转出点东西嘛。”   方彧低垂着眼皮,沉声说:   “能转出点让阁下点头的东西,属下很荣幸。”   她向安达敬了一礼,两人各自转过身。   方彧感到炽热的目光灼烤着她——她抿了抿嘴,装没看见,大步离开。   可当她坐回角落里时,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心里咯噔一声。   犹豫片刻,她还是忍不住打开光脑——   “啊啊啊啊啊!蒸煮发糖了!发糖了!这回磕到真的了呜呜呜呜!”   醒目的加粗大标题下,是安达和方彧共舞的照片。   这位博主在底下密密麻麻写了几千字的感言:   “他们俩都是对方唯一的舞伴啊啊啊啊啊!而且一直在说话,窃窃私语那种,从上场前就在一起嘀咕,别人根本插不下手啊!而且好像是方少将主动邀请的,啊啊啊,虽然有点奇怪,但我的CP就是真的——”   评论区一片喜气洋洋交织着哀鸿遍野,站其他乱七八糟CP的人都捶胸顿足。   方彧:“……”   安达说得对,她真应该少看点奇奇怪怪的网站了。   **   假期结束后,桑谷政府照例举行提衔仪式。   联邦的低级军衔本来就有点贬值倾向,打起仗来,更大有一亿飘十亿的架势。   而联邦对高级军衔的授予,又一向很吝啬,现今也有些泛滥——   目前,桑谷政府除了四位元帅,上将有七位,中将有十六位——包括新提衔的三位女中将,方彧、陈蕤和卫澄。   不少人对这次提衔男女比例居然倒悬的状况,大为怀疑。   “感觉自己像进了性别平权办公室,或者女性权益委员会。”   “这种比例也太夸张了,别的地方倒没什么,男女一样,这里可是军队啊喂!”   “方彧也就算了,剩下两个真的配吗?能力足够吗?怀疑。”   ……   开完会,方彧打着哈欠回办公室。   那枚“一等自由勋章”先划过空中,一头扎进抽屉里,和它大大小小的同伴们可怜巴巴地躺在一处。   紧接着,帽子也飞了出去,落在沙发上。   帕蒂手疾眼快地接住:“中将!您能不能别乱扔东西?”   方彧得意洋洋:“我准头比以前好多了——帕蒂少校。”   帕蒂的脸红了:“太奇怪了,属下没有做什么工作的,居然也被提衔了……”   洛林闻声也从房间里钻出来:“啊,我英明神武的中将小姐,您回来啦——会上说什么了?”   “没什么,”方彧一屁股坐下,端起茶杯,“就是夺还奥托的一些事。”   洛林显然并不像他的将军一样,认为这件事可以归类于“没什么”。   他竖起耳朵:“所以呐?您这回可有任务——不会还留守桑谷吧?”   方彧瞥了洛林一眼:“洛林中校。”   洛林啪地敬礼:“在下能在四十岁之前做中校,全赖阁下的提携之功。”   方彧噗嗤一笑,眼睫垂下,半张脸氤氲在水雾后:   “如你所愿,这回咱们的麻烦可大了。”   ……   “——由您挂帅,进军奥托?”   洛林声如洪钟,办公室内的诸人都一愣。   方彧坐在办公桌上,两眼无神望着星图,不知是在思考战术,或者只是在发呆。   “阁下,”洛林上前一步,“恕下官直言,您自个儿反抗上级的命令或许有一套,可让您作为上级,叫将军们都服从您的命令……”   他耸耸肩:“您可不大行。”   洛林居然直接和中将说“您不行”,令新来的士官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中将仍背对着众人,半天不说话,也不动,像是酝酿着怒火:“……”   就在众人以为胆大妄为的洛林中校要吃一计重锤之时——   方中将笑着转过头:“哎呀,知我者,洛林中校也。所以才说‘麻烦大了’嘛。”   众人:“……?!”   第七军团司令部临时开了场小会。   “帕、帕蒂少校!”   负责布置会场的年轻士兵涨红了脸,战战兢兢:“椅子摆好了,请少校检查!”   “哦,这么快呀,好的。”   帕蒂刚走进会议室,小新兵又啪地再次敬礼:   “少校,对不起,我没找到尺子,不、不齐……”   帕蒂失笑安慰:“不用紧张,这种会议都是很随便的……尺子?你以为你在哪个伯爵的庄园里当管家吗?”   新兵咧开嘴要笑,又憋住了。   帕蒂看出他的紧张,讲了个半真半假的笑话:   “很不错,之前你的几个前辈,可是每次都把椅子数错。方中将没有椅子坐,只好像蹲田埂的老农民一样,蹲在讲台前。”   年轻人想象着方中将抄着手蹲坑状的模样——   ……他不懂,但大受震撼。   正说着,一阵嘈杂,一群军官哗啦啦涌入,谈笑风生。   据说只有二十五岁的军团总司令夹杂在其中——   她一言不发,眉眼低垂,耷拉着脑袋,看起来不大起眼。可一旦看清了她的面庞,却又叫人这辈子也忘不掉那种温和、腼腆、忧郁的神色。   新兵早就听前辈说,第七军团是在鹰风军团基础上,临时凑出的新军。   军团自从组建以来,司令总部的军官配置一直稀里哗啦、缺东少西。好在总司令是个事少的人,这样也居然能维持,便懒得再补充增员。   参谋处没有参谋长,只有几个画风很养老的参谋。   “给方中将当参谋,就像教王八如何游泳一样。”   他们彼此聊起来时,总痛彻心扉状:“如果失业了,咱们能干什么?烤鸡蛋汉堡吗?”   秘书处的长官是帕蒂少校,为人很好,手下大多是女军官。   老兵告诫他:“其实用不到那么多秘书官的,据说是为了平衡军队男女比例,创造和谐军团——看上好姑娘可先告诉我一声!”   机甲作战署的长官,就是那个胆大包天的弗朗西斯卡·洛林中校了。   这支精锐之师在不久前的桑谷保卫战中,减员很严重,洛林中校为此很是抑郁了一阵。   “别看他总笑嘻嘻的,脾气可大着呢,”老兵告诫他,“千万别惹他和他手下的人。”   还有就是泰坦号的舰长、据说曾多次临阵逃跑的弗里曼上校了。   “弗里曼上校是个技术宅,只管开船,不管排兵布阵。虽然坐在那里,但多半都是放空状态——”   老兵说:“一般和中将在会议上来回推拉的,都是洛林中校。”   “……”   怀揣着满肚子的理论知识,年轻的小勤务兵心情激动,旁观了整个会议现场。   “所以说,军部准备指望谁来服从您的指挥啊?”   打一开场,洛林中校的屁股就离开了椅子,在房间里躁动地打起转。   方阁下好言好语:“大概是陈蕤中将、卫澄中将、欧拉中将和德拉萨尔中将吧。”   “可他们的军衔都和您一样啊?”   方彧:“这倒不很要紧……”   “怎么不要紧?非但军衔一样,您的资历还比那两个浅。”   洛林:“军团是他们自个儿的,您忽然凌空驾上去做总司令,吆喝他们指东打西——要我是他们,我还不乐意呢。”   方彧挠了挠头:“唔,是吗?”   洛林疯狂转圈:“裴提督在这种事上心眼比谁都细,不可能考虑不到其中的利害矛盾……他就不担心您降服不了他们吗?——喂,您最近没得罪裴提督吧?”   “事实上,洛林中校……”   或许是地心引力太重,方司令的手始终没有离开下巴。   她不紧不慢:“这可能不是裴提督的主意,是安达阁下的。”   洛林:“?!!”   “你说的那些,裴提督都和我唠叨过一遍了。他还给我一本,唔……怎么和人相处的笔记。”   方彧举起一个小本,晃了晃。   “……”   既然是安达的意思,就没有什么可以规避的余地了。   洛林瞪着即将走马上任的总司令员,心中蓦地浮现出那日她和安达共舞的场面来。   他不知道这位神奇的小阁下,是怎么撬动任情任性的安达的……   但安达对此人,却仿佛实打实有着特殊的偏爱。   不知从何时起,他每每刻意把她推到最微妙的位置上,朝着那并不强壮的肩头,精打细算、进退有度地加着砝码。   艰苦的战斗,叫她去打。惨淡的死亡,叫她去承受。   做了万绿从中一点红的将军犹嫌不足,还要她做百万雄师的统帅吗?   ……或许,做统帅也并非安达对她的最终期望。   为什么总要和她谈论政治呢?   裴行野不也只管执行,不管安达脑子里一天到晚打着什么乱七八糟的闷葫芦吗?   ——安达是个有控制欲的家伙,这样的人,不会允许自己的控制力只局限在有限的一生里。   洛林闪电般掠过一个念头,一时间近乎胆战心惊了——   优秀的政治家能在执政期间贯彻自己的意志,伟大的政治家则能确保意志的延续。   想要延续,需要的是……一位合格的继承人。   她战功赫赫,有民众的支持,年轻,秉性平和,看不出有多少野心——   如果能和裴提督匀一匀读空气的能力,那就是位天生的继承者。   “……洛林中校,怎么了?”   方彧的声音不高不低传来——她注意到他的失神,口气温和。   洛林:“……!”   她自己意识到了吗?   不可能的。她对于切身的利害,总是比谁都迟钝。   看着方彧朦胧温和的面孔,洛突然林有一种古怪的感觉:“……”   太危险了……这条路太危险了。   安达自己不惜一死也就罢了,他又是凭什么摆布这位女青年,让她也一无所知地走到虎狼盘踞的黑巷子里,一条路走到黑、走到死?   他凭什么这样培养她、教诲她、训练她……调教她?   因为当年在大学时修了他一门课,叫过他几天“老师”吗?   “洛林中校。”方彧又叫。   洛林再次被惊醒:“?啊,阁下。”   方彧无奈地叹口气:“你要留下来陪我一起看地图么?唉,也不是不可以,但可能要很久……会错过晚饭的。”   ……   方彧走过去关掉灯,拉上窗帘,却没有打开投影。   一瞬间,他和方彧一起淹没在黑暗中。   然后,他听到小阁下来回踱步的脚步声。   洛林很想旁敲侧击地说几句“您知道奥托历史上顺利即位的太子有几个吗”这种话题——   但方彧显然已经陷入自己的思维中,他不敢出声。   咣当!一声很实在的巨响。   洛林正想象到方彧斗争失败锒铛入狱、在狱中被暗杀掉的情节,闻声大惊失色:“阁下!”   方彧捂住鼻梁,缓缓说:“啊……撞墙了。”   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实。   洛林受不了了:“……您还是开着灯走吧!”   “不要紧。”方彧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很有节奏、很稳定,甚至可以说很有力……却令观者忧虑,正像她的为人一样。   洛林暗暗想。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19 12:47:59~2023-11-20 15:09: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杰瑞米 5瓶;喵酱的小鱼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明日之征(3)   ◎永昼与永夜◎   清晨六点。   方彧已经披着制服外套, 坐在办公桌后——帕蒂推门而入,吓了一跳。   ……我的天,这是他们司令吗?她的作息何时这样健康起来?   “您、您昨晚睡了吗?”她脱口而出。   方彧摆摆手,垂着眼皮, 没吭声。   帕蒂见状有些生气:   “大军还没开拔, 您就一晚上不睡哪行啊?仗还没打, 您身体先拖垮了——在这里傻乎乎坐着干什么,回去睡觉。”   方彧被骂了也不反驳, 只小声说:“等会儿应该开个会。”   “开会?”帕蒂更来气了,“那就现在赶紧开嘛,开完了睡觉!”   方彧抬起手看了看时间,摇摇头:“太早了,都还没起吧。”   帕蒂:“……”   “司令官都牺牲了一夜的睡眠,下属有什么脸面早上赖床?”   她气鼓鼓质问。但深知自己说什么也没用,只得更加气鼓鼓地去泡茶。   结果, 直到早上八点, 方彧才很不好意思地开始会议——   “各位。”   年轻的司令官翘着二郎腿, 出现在光幕上, 表情严肃。   “此次夺还奥托,必须考虑到双线作战的情景。”   光屏那边的众人:“??!”   这是方彧第一次挂总司令官的职务,对面的提督和将军们至少都是同级,不少人的资历远在她上。   她就算不说什么“小子无能,不意膺此重任”之类的老套话, 至少也要客气几句吧?   这样单刀直入、劈头盖脸……   或许是习惯了细致周全的裴行野, 众人顿时开始水土不服了。   方彧并未察觉, 把星图拉了过来。   “目前, 盘踞在奥托及周边一带的敌军, 大概有三股。原来的军部副部长哈森部,在奥托都——”   一个红叉被画上去。   “雷顿约克部,奥托13号行星。”   又一个红叉。   “马哈伊尔部,奥托外缘行星带。”   第三个红叉。   “我军已经控制了玫瑰港,如果再度插入欧申纳斯港,那便控制了奥托外围的全部交通要道。”   “此后若采取围而不攻的方式,”方彧又画了个圈,“奥托的物资——大概能挺17-28个月。”   德拉萨尔插嘴:“这个估计浮动很大,方总司令官是怎么得出来的?”   帕蒂不由瞪了德拉萨尔一眼——他把很饶舌的“方总司令官”全头全尾地念出来,有些阴阳怪气的意思。   方彧面无表情:“下限只估算了物资储量,上限纳入了居民人口。”   方司令说话不算直截了当,德拉萨尔反应了半日,才骇然说:   “卧槽,上限考虑了人吃人?!”   方彧点头:“一切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均要纳入考虑范畴。”   众人神色各异。   方彧继续说:“……我不打算采取这种方式。”   “为什么?”欧拉说,“这样更稳——咱们又不着急,掐断交通要道,和他们耗就是了。”   帕蒂注意到,他说“稳”字时,使劲拖长了音。   言外之意大概是——“哎呀妈呀您第一次领多个军团出征,当然是求稳为上,可千万别乱折腾啊!”   不知道方司令体不体会得出属将的拳拳之心。   她眨了眨眼,脸上浮动着跳跃的阴影,看不出多余的神色。   “其一,围城战对于奥托居民影响太大。”   ——她将星图缩放,直到叛乱军地界囊括在内。   “其二,如果把敌人逼急了的话……”   方司令抬手一指叛乱军:“他们,会怎么做?”   众人:“……”   敌军的确有雇佣叛乱军的前科,但叛乱军内部本身派系林立,吴洄前番冒险奔袭,又并未讨到什么好处,反而吃了大亏。   军部普遍认为,叛乱军应当不会再介入联邦内部的军事行动了。   可方司令显然有自己的想法。   方彧还没把右腿从左腿上放下去,就腾地站了起来。   她负手而立:“回到我们一开始所说的——我们要做好双线作战的准备,不要麻痹大意。”   “下面是作战计划。”   ……   “作战计划初稿已拟定,还需要报交军部批准,期间各位有什么想法也可直言。”   众人:“……”   方彧靴跟一转,面向众人:“没有问题的话,大家辛苦了,散会吧。”   ——会议简直是戛然而止。   众人再次一愣,只得起身敬礼。方司令也草草抬手意思了一下。   ……司令官确实已把“必须说的”,一字不落都说了。只是有些“可以说的”,她一句也没说。   将军们次第消失在光幕上。德拉萨尔忘记关麦的声音传来:   “卧槽,真是年少不知裴提督好——敢情之前每次出征前发酒,不是军部日常福利,是裴提督特供啊?”   德拉萨尔声如洪钟:“好嘛,现在这家伙倒好,除了‘辛苦了’,连个屁都没有。”   陈蕤:“看来这次你得自己准备酒了,嗯?”   德拉萨尔:“?!耳麦,哪个傻蛋不关麦?!”   “……”方彧站在星图前,仰着脸,始终是一副充耳不闻状。   帕蒂觉得好笑,也只好憋着,坐在一边,拿着光脑,默然等待。   “唔,给军部的报告,麻烦你来记一下……”忽然,方彧开口。   帕蒂早就做好准备:“是。”   方彧缓缓说:“前日各位钧座的指示已收悉……”   帕蒂默念着打完字,抬起头看着方彧。   “——属下以为均不可行。”   帕蒂:“?!!”   ……   军部诸公:   前日各位钧座的指示已收悉,属下以为均不可行。   属下以为,围城战还是不打得好。一则,我军如扼守欧申港,则后军将完全暴露在叛乱军活动范围内。如叛军意欲参战,则数个小时即可犯我后军,我有腹背受敌之虞。二则,闭敌于一星城之内,亦使彼得以集中兵力、我被迫分散兵力。若彼逐个击破,于我大不利。   属下方案暂定如下:   拟派德拉萨尔部围困奥托,围而不打,迫使敌在奥托星系外缘、行星带上的敌军回援,并尽力诱奥托守军出城相策应。陈蕤部、欧拉部与我部则集中兵力,攻击出城、回援之敌军,尽最大可能一举歼灭之。俟外围敌军得以清除,合兵共图奥托。另卫澄部应驻防欧申港外,以防叛乱军趁机来犯。   此战不能不考虑叛乱军情形,但属下于叛军情报所知甚少。如有可能,请军部提供叛乱军情报,什么都要,越详细越好。   方彧年月日   “……”   帕蒂看了看自己打出的东西,吐了吐舌头。   刺激,太刺激了。   方彧凑过来,挠挠头:“唔,你觉得哪里需要改一改?”   帕蒂:“您的战术当然英明极了,只是,恐怕这第一句得改一改吧?”   方彧的手顿了顿:“怎么改?”   帕蒂想了想,说:“各位钧座的指示已收悉,当然英明极了,只是,恐怕存在一些执行层面上的问题。”   方彧:“!”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虽然帕蒂少校努力地修改了措词,但任凭她怎么寻章摘句,也抵挡不住方彧原稿里那扑面而来的、赤裸裸的,“你们不行”“我要这样”“给我政策”的三段式表白。   虽然拼命改过了,但还是太生硬了啊……   ——正当帕蒂少校忐忑地回味早已发出的稿件时,一个小士官匆匆跑进来。   “帕蒂少校,不行了!我们真的都不行了!”   士官哭丧着脸来拉她:“您千万救救我们吧,我的天,我的妈……”   帕蒂不明所以,起身跟着走:“小鬼,什么东西,吓得你们话都说不明白了?”   士官一个劲摇头,闪身去推门:“您看看就知道了,小心,千万小心——”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门被从内大力拉开。   一个红裙子的老妇赫然立在门后。   老太太满面红光、双目炯炯,定睛一看来者,登时气沉丹田,两手拍股。   “哎呦我的妈呀,来的还不是方中将啊——当了大官,想见她一面比上天还难哟~~”   “哎呦我的妈呀,老婆子要见方中将啊,让方中将来给老婆子评评理哟~~”   帕蒂少校被拽得一个踉跄,忙后退一步:   “您、您是谁?我是中将的副官帕蒂少校,中将现在在准备出征,实在很忙,您有什么问题可以告诉我,我代为……”   老太太听了两句,再次捶胸顿足心绞痛起来:   “哎哟哟,忙忙忙,谁不知道她忙!老婆子知道方中将要出征!就是因为要出征,老婆子才要来见方中将哟!”   ……   帕蒂勉强从老人铁箍般的手中逃脱,快步离开。   走廊里,小士官拉住帕蒂少校:“少校,这这这她还没走,我们该怎么办啊?”   “嘘。”帕蒂把手指搁到嘴唇上,示意小士官安静,“我看一眼再说。”   她轻手轻脚推开办公室的门——   果不其然。方彧趴在办公桌上,用外套盖住脑袋,身体微微起伏,像是睡着了。   帕蒂悄无声息地退出,皱起眉头:“哪里来的老……老人家。中将一夜没睡,哪里经得住她那么一晃荡,说不定当场就晃散架了!”   小士官:“那难道赶她出去吗?”   “哎呦我的妈呀~~我这个死了女儿又丢了外孙的可怜人哟~~我可活个什么劲!”   或许感应到自己的危险处境,老太太更加高亢的嗓音穿墙而来。   帕蒂:“……”   这时,办公室的门开了。   方彧披着外套站在门后揉眼睛:“怎么了?我怎么听见……哈欠……有狼叫?”   **   十分钟后,办公室。   沃森夫人如咬住了羔羊脖颈的狼外婆,得意洋洋地注视着自己的战利品。   方彧挠了挠头,把胳膊伸进外套袖子里,指一指桌面:“您喝茶。”   沃森夫人:“老婆子不是那乔张做致的人,喝不下去那邪气玩意。”   方彧:“……”   她只得自己拿起茶杯,灌了自己一大口,试图唤回理智:“您有什么事情吗?”   沃森夫人声如洪钟:“老婆子要跟你回奥托去!”   方彧:“……”   她愣了好一会儿,迟钝的思维才转过弯:“噗!”   “我的家在奥托,不在这个破破烂烂的大农村哦……你们把我的乖孙弄没了,还不允许老婆子回老家,一把老骨头落叶归根吗?”   方彧:“那个,谢相易——”   沃森夫人不容插嘴,拍大腿的声音更响脆几分:   “我的乖孙哦,说是去进修哦,为什么这么多年连一个信儿都没有哦?”   方彧:“唔,谢相易——”   “你们是不是把他送到什么实验室里去做解剖了?我听说政府正在抓无量子兽人,去做解剖哦!你们解剖别人也就罢了,他可是谢诠的孙子哦!人走茶凉,你们不好这样对待国父的后人的哦——”   方彧的脑壳痛起来。   帕蒂赶紧拉沃森夫人:“您冷静一点,什么做解剖,是压根没有的事情……”   方彧:“沃森夫人,您要回奥托,这没什么的。等仗打完了,我可以送您回去。但这次我们是去打仗的,不是去旅游的,实在太危险了——谢相易临走前,也要我确保您的安全。”   沃森夫人不拍大腿了,目光灼灼:“那小白眼狼去干什么了?”   方彧端着茶杯,默然垂眸。   沃森夫人见状,作势又要干嚎——   “方司令!”   正此时,一个士官走进来,行了一礼:“军部复信。”   方彧揉了揉眉弓,只得打起精神接过:“唔,谢谢。”   她将虹膜对准屏幕,核准过密码——加密文字被解锁翻译出来。   远征军总司令部:   前信已收悉。军部意见仅供参考,广阔寰宇,将军自施为可也。   另,军部直属三位情报人员密文与名姓见附件,现暂划归贵军使用。情报人员工作环境危险,请方司令官亲自单线联系,谨慎使用。   军部年月日   方彧垂着眼皮,再次核验身份,才打开附件。   里面只有三套不同的密文,以及三个显然并非真实姓名的代号:   昆仑破军雪朝   方彧迅速关掉了密信,抬起头,沃森夫人仍气势汹汹地坐在对面。   她叹息一声:“沃森夫人,这么说吧,他的工作,我真的无可奉告。”   **   当方彧说出”无可奉告”来时,其已经是坦白从宽了。   能够“无可奉告”的工作有几种?沃森夫人看过多少战争神剧,她自然能体会出来。   方彧望着捶胸顿足离去的沃森夫人,满心愧疚。   帕蒂少校神色颇不淡定:“……”   这时,方彧忽然转过头,向着副官:“帕蒂少校。”   帕蒂一愣,司令官很少用这种郑重其事的口吻叫她。   方彧沉吟了片刻:“以后如果有类似的事情,还请不要再过多考虑我的个人情况。”   帕蒂怔了怔,脸登时红了:“……”   这几年来,方彧仿佛还是第一次对她的工作提出“指责”——虽然也很委婉温和,但她听懂了。   方彧似乎还担心副官的心情,为自己辩护般加了一句:   “虽然沃森夫人的确很无厘头……但是如果程序合规,这样随便就要赶人,只是因为我睡着了……实在不是什么好风气。”   帕蒂低声说:“是,中将,我知道了。”   大军开拔后,方司令没有时间再理会这些事。   行军速度、路线、补给、士气,乃至于将领们抱怨出征没给酒水——她不得不处处留心,心力憔悴。   方彧还发现,她似乎有点失眠的症状。   她努力回忆原因,自从桑谷保卫战那次没昼没夜后,生物节律就好像就乱掉了——   欧拉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这个消息,在一次会后对她说:   “这都是职业病,不是你自己神经脆弱,方司令。你在乌漆墨黑的宇宙里漂久了,又总是昼夜不规律地用脑的话,十个有九个都会这样的。”   “裴提督还在念书的年纪就靠着安定片过日子了,这不也活到好一把年纪,所以啊……”   方彧:“谢谢……但还是不想干了。”   方司令睡不着觉,只好天天晚上爬起来读叛乱军的资料,捎带着开始学叛乱军通用语。   一开始,她计划每晚背三十个单词,其实每背十三个就会眼皮打架。   她还挺高兴,还以为自己找到了好用的安慰剂——可惜后来语言逐渐入了门,能理解文章大意,就越读越头脑冰冷起来。   军部的三名情报人员,也不断发来新的报告。   方彧学过语言后,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细节。   三位情报人员中,其中两人的密文原文,显然是用联邦通行语写的。   而那位“雪朝”的原文,却带有明显的翻译腔。能看出原文是以叛乱军通用语书写的,经解密后再翻译成联邦语,才呈现在她面前。   而这位“雪朝”的情报,无论是质量还是数量,甚至于文辞优美流畅的程度,都远出乎平均水平之上——   方彧有些好奇:这难道说明,军部的情报工作者里,有叛乱军出身的家伙?   她试图向军部询问三位卧底,尤其是“雪朝”的真实身份,得到的回复却是:   “特级机密,权限不足,无可奉告。”   **   桑谷远征军于3月展开春季攻势,剑锋直指奥托。   联邦的空气再度紧张起来。   虽然巴特蒙总长一再口嗨:“方司令官英明神武,三十个小时拿下奥托。”   但与此同时,敌军的将领也在拼命鼓吹:“小丫头,这不是你该身处的场合。”   马哈伊尔甚至给方彧邮来一套昂贵的全套化妆品——   “换人。”   方彧在室内踱步,突然转过身:“让欧拉和德拉萨尔部调过来,换欧拉去围奥托城。”   洛林正在拆化妆品包,手里拿着一支口红啧啧称奇:“为什么要临阵换将?”   方彧皱着眉头:“围城的军团不能太勇猛,狗急跳墙。”   洛林笑了笑:“我敬爱的阁下,您这次出征好像特别……谨慎——恕在下多嘴,您对奥托是不是有点PTSD啊?”   方彧眉心抖了抖,举起一只手:“还有,一旦叛乱军进犯,卫澄一个军团压力太大。让陈蕤部拨出两个集团军预备策应。”   洛林拿着一支睫毛膏:“这个玩意是用来做什么的?”   方彧回头看了看:“刷睫毛的。还有,虽然海姆达尔星环没了,但奥托的守备力量……哎呀,你怎么还抹起来了?!”   洛林缩回手,扑闪着长而乌黑的睫毛,大义凛然道:“替阁下试试有毒没毒。”   方彧:“……无聊。”   洛林脸上的笑容淡了一点:“他们居然以这种手段侮辱您,真是卑鄙。”   方彧愣了愣,半日,才喃喃说:   “不止是情绪宣泄,也是理智的行为……在阵前强调我的性别,可以激励士气。”   她这种疏离于躯壳之外的态度,叫洛林反而说不出话来了。   许久,他问:“您打算拿它怎么办?”   方彧低着头再次踱起步子:   “唔,卖掉……你给拆开了?真可惜,那就只能挂二手网卖掉了。”   **   3月25日,艾德里安·欧拉率军团突袭奥托星城。   与突袭行动同时到来的,还有一封《告奥托全体公民书》——   文字很简洁,掐头去尾只说了一句话:   “请公民们不要担心,战争不会波及星城,没有导弹会落到城区之内。唯一需要准备的,可能是7-8日的日用品和食物,因为交通会受到影响。”   已在上次战争中元气大伤的奥托人惊呆了。   自从海尔姆达陨落后,奥托一直没缓过来,停水停电断粮时有发生,大多数家庭都养成了高筑墙、广积粮的习惯。   现在方司令嘱咐奥托人“准备点吃的就行”,简直就是在说“你们什么也不用管了,该干啥干啥”,尽管仍存疑虑,也令人深感宽慰。   可奥托人宽慰了,哈森将军等人不淡定了——   方彧这种主动替敌人稳定大后方的举措,究竟是在搞什么鬼?   她一面派军围城,一面说“战争不会发生在星城之内”,是在打什么算盘?   很快,哈森将军等人的疑惑得到了解答。   战役开始第一日。奥托政府军与欧拉部在欧申港展开了激烈争夺。最终,奥托军以微妙的优势保住了欧申港。   但哈森将军没有试图从欧申港突围——他深知敌将向来狡猾,她既然想要在星城外作战,那就一定要把战场稳定在星城内才行。   ——哈森将军决定,无论何种情形,都固守不出。   围城的第三日。   欧拉军团以重火力猛轰星港,星港运力大幅度削减,奥托陷入物资匮乏的危机中。   哈森将军开始怀疑方彧的《告公民书》是在放屁,想故意憋死他。   他一日三道急令,命令奥托星系外缘的马哈伊尔和雷顿约克回援。   第四日,回援军队在半路遭遇陈蕤与德拉萨尔军团伏击,死伤过半。勉强逃脱的残部,又迎头撞见远征军总司令部直辖的第七军团——   回援的两位将军欲哭无泪,反过来给哈森将军发求救信。   哈森大惊,试图撕开包围,未果。   第五日,正在众人手足无措之际,奥托守军却意外攻破了欧拉军团的一角。   哈森将军大喜过望,很顺利地忘记了《告公民书》和自己曾经的判断。   他一鼓作气,率主力军突出重围,与马哈伊尔和雷顿约克合兵。   ——然后,三位将军就发现自己被包了饺子,并一起回想起《告奥托公民书》的内容。   “战争不会波及星城……没有一颗导弹会落到城区之内……”   他们没有时间回味第一封信的内容了。   方彧很快发来第二封公开信。   “投降,还是去死?”   **   奥托政府军拒绝了投降。   方彧一面下令进攻,一面仍旧不肯放弃,重新发了一封信,临时把署名换成了欧拉中将。   原文照搬——“投降,还是去死?”   欧拉对此大感惶恐:“您是总指挥官,怎么能署我的名字?这这这在下以后可怎么混?如果以后档案入库,不会引起歧义吗?”   方彧只说:“名字有什么要紧,管用就行。”   不知是艾德里安·欧拉中将的名字管用,还是万炮齐鸣的星舰管用——   第二封信发出不到三秒,奥托政府军宣布投降。   洛林抱着胳膊看向司令官,似笑非笑:“为什么换个名字,就四脚朝天地投了?”   方彧站在舷窗前,目视远方:“从他们给我送化妆品的行为上看,我推测对方可能不大瞧得起我,继而有可能觉得向我投降太耻辱——所以要换个名字试试。”   “这不是掩耳盗铃吗?”   方彧耸了耸肩,没说话。   **   奥托时间午夜。   黑沉沉舰队压顶而来,白色尾焰映彻东方,如永夜后一场破晓。   自方彧舰队匆匆撤离后,时隔数年,联邦的舰队再度掠过奥托上空。   整个奥托沸腾了——   奥托本就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保守派大区,对军政府统治很水土不服。而海姆达尔星环陨落后,军政府几乎和每个幸存的奥托人都结下了弑亲之仇。   此次桑谷军在未将剑锋染指星城的情况下,成功克服旧都,更令奥托人心潮澎湃。   奥托公民一时挤爆了桑谷联邦的网络,纷纷留下拍摄的舰队照片:   “发条信息看看,哟,能发出去啦,哈哈哈哈哈哈老子自由啦!”   “纪念打卡,永昼与永夜.jpg。”   “呜呜呜终于回家了!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谢谢方司令官!”   “和平万岁!和平万岁!和平万岁!”   当夜,奥托人纷纷涌上街头,重新打起了破旧的联邦星旗——   焰火,啤酒,鲜花,舞蹈,整个星城如遇一场百年一度的狂欢节。   桑谷联邦军东征西讨多年,还是头一遭遇见这种“喜迎王师”的场面,都有些飘飘然。   ——这次战役出乎意料的顺利,战前方彧一直神经质般担忧不已的叛乱军,也并未来搅局。   除了卫澄因为自己当了守门员、恐怕拿不到奖金而郁郁寡欢外,将领们大多很高兴。   “卧槽,之前没觉得奥托人这么热情奔放啊,他们不一直牛逼轰轰,拽得一批吗?”   欧拉在军官的小群里说:“你们猜猜刚刚我一下星舰就怎么了?”   陈蕤:“被谁亲了?男的女的?好看吗?”   欧拉:“……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没劲儿。”   欧拉:“我去和方司令说去,司令官她肯定什么也不知道——”   方彧确实什么也不知道。   她还呆在泰坦号里,蜷缩在椅子上,戴着耳机,一面看一份加密报告,一面拼命翻《叛乱军通用语小词典》,眉头紧锁——   “阁下,”洛林弯下腰,“您听到外面的声音了吗?”   方彧爱答不理:“唔,听到了……你说什么?”   洛林哑然失笑:“您连我说什么都没听到?”   方彧摘掉耳机:“怎么了?”   洛林见她神色凝重,有些诧异:“大家都在狂欢,可咱们泰坦号上呢,您一声不吭,也不露面,把全舰官兵都一起憋住了。”   方彧突然冷下脸,把光脑一摔:“谁允许他们狂欢的?”   洛林:“?!”   方彧腾地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厉声说:   “胡闹,谁告诉你们可以放假啦?把人统统给我叫来,约束军队,保持战斗状态!”   洛林心底一惊。   自从在海拉军校认识方彧以来,他从未见这人发过一次火。眼下突然不明不白地发作——   洛林不由正色:“阁下,出什么事了?”   方彧自己反倒愣了愣,缓和了口吻,赧然说:“唔,我刚刚在读‘雪朝’的密文。”   此次战役期间,方彧只给昆仑、破军和雪朝下过一次任务,就是命令其每日通报叛乱军动向。   如果叛乱军有任何向奥托进发的态势,则在密报中详细记录其动作时间、地点、舰队数量。如果没有,则在密报中写下当日一斤圆白菜的价格。   连续多日,方彧拿到的都是圆白菜起伏不定的价格——   她还多次感叹:“看来叛乱军境内的物价也不便宜嘛,他们怎么吃得起?”   但今天的密报……   洛林:“啊,叛乱军出动了?”   “不,还是圆白菜的价格,”方彧面无表情,“三块六毛八。”   洛林咂舌:“的确不便宜。那有什么问题吗?”   方彧两眼无神,双手撑着办公桌的桌面:“雪朝的密文……不对。”   司令官喃喃自语般解释:“他之前的密文都是用叛乱军通用语写的,从词汇和语法都能看出再翻译的痕迹……今天的没有,是用联邦语写的。”   洛林嗨了一声:“或许他就是乐意切换一下语言系统呢?您也太敏感了。”   “为什么要切换一下呢?”   “或许……显摆自己会的语言多呗。”   方彧摇了摇头。   “不会,”她低声说,“不会的。雪朝是个严谨的人,不会做这种想一出是一出的事情……”   “……总之,先让他们都各归岗位。“方彧绕出办公桌,沉吟道,“未入港的军舰暂时不要入港,改道去欧申港驻扎待命。”   洛林:“是。”   **   虽然忧心忡忡,但她没有证据。   若说“因为雪朝改了语言,所以我很紧张”,那也太无厘头了,会被部下认为脑子有病的。   方彧只能临时开会,把人都拘起来,分派任务,告诫众人不要脑子发热,保持战斗状态——也不知道这些家伙听进耳朵几个字。   负责接收旧黎明塔的是陈蕤。   黎明塔前早早就聚集了一帮热衷于加班的记者,围得水泄不通。方彧很打怵这样的场景,又觉得陈蕤大概能应付得了,于是就叫她去了。   她自己仍躲在泰坦号上,观看直播。   陈蕤果然能应付——非但能应付,而且言谈潇洒,态度自若,一套又一套扯得记者们晕头转向。   “战争既是科学也是艺术,它有体系化、模式化的一方面,也有画龙点睛的灵犀一笔……”   方彧暗自咂舌:“啧啧。”真是令人省心的同事。她抛开光脑,准备睡觉。   还没等她准备上十分钟,她的光脑再次“哔哔”地响起来。   刚刚挥斥方遒、令人省心的陈蕤立在一间黑屋子里:“方司令官,你得过来一趟。”   方彧:“……不去。”   陈蕤肃然说:“不行,你会后悔的。”   “……”   黎明塔的最高层。   方彧不敢从底下走,只得坐飞船走窗户——她跳下来,陈蕤向她敬了一礼。   “怎么了?”方彧问。   陈蕤:“我刚刚检查到一间密室,里面有很奇怪的东西。”   说完,她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帕蒂想要跟上,陈蕤笑盈盈回首:   “哎呀,少校小姐,说不定我有许多肺腑之言要剖白呢,请给我们一点私人空间吧。”   方彧愣了愣——她当然不相信陈蕤能有什么“肺腑之言”,但到底是什么还需要瞒住副官?——她只得对帕蒂说了声“稍等”,独自跟陈蕤走向长廊。   走廊内安静极了,靴声橐橐回荡。   两人在一间没有挂门牌号的房间前停住脚。   陈蕤上前推门,回首轻声说:“……小心,很亮。”   话音未落,白光一闪,方彧便被刺眼的光线逼得别开头——   陈蕤拉着她向前一步,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的亮度,能看清屋内的陈设。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不远处的墙壁上,悬挂着一面镜子一样的物体。   不,不远处并非“墙壁”,那物体绝非“镜子”。甚至它存在的状态,也不是“悬挂”。   方彧不由前进一步。那片透明的“镜子”中,倒映出一个人影,与她遥遥对峙。   “……那是谁?”方彧脱口而出。   陈蕤也一愣:“嗯?”   方彧抬手指着“镜子”:“你看,那里有一个人。”   陈蕤瞳孔一缩,许久,才低声说:“方彧……在你进来之前,那里什么也没有。”   方彧:“!?”   她忍不住再向前几步,被陈蕤一把拉住了手腕。   陈蕤:“摸不到的,它不存在。”   可那个人影也分明离她们更近几分,已经能看得清衣着和面容了——   来者黑发黑眸,面容清俊,或许有点儿寡淡,眉眼却乌黑分明,穿着一身深蓝色军礼服,胸前勋章累累,服制鲜明华丽。   她脸上带着笑容,可那笑容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苦笑,正几近怜悯地注视着对面。   方彧倒吸一口冷气。   镜子内的人……很像她。   陈蕤也注意到了,上前两步:“你是谁?你能听见我们说话吗?”   镜中人说:“……我能。”   陈蕤:“那你是谁?”   镜中人苦笑一声:“一个不必多提的倒霉蛋罢了。”   陈蕤的呼吸有些急促。   方彧转过头,发觉她已摘掉了手套,用金属光泽闪烁的指节扣住胸口。   陈蕤:“……你来自未来吗?”   “或许你可以这样认为。”镜中人温和地说,“我不知道。”   陈蕤不吭声了,紧抿着嘴唇,凛然注视着前方。   方彧突然出声:“宇宙的结局怎么样了?”   镜中人失笑:“我来自未来,你不问问自己的一生波折、政治的风云变幻,在哪里买房将来会涨价,投资什么行业会赶上风口,却要问宇宙怎么样了吗?”   方彧:“……”   镜中人到底还是回答了:“我们有所突破,就像乘着独木舟跨越大洋、坐着化学火箭飞向月亮的前辈一样。但宇宙的结局,离人类还很远。”   一片死寂。没有人再说话。   镜中人停顿片刻,兀自转身离开,越走越远,不再回顾——幻象消失了。   方彧和陈蕤站在漆黑的屋子里,房间里空无一物——   星汉灿烂,万籁无声。   什么都不曾存在。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20 15:09:31~2023-11-21 17:34: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uyang、Layla_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有枝 10瓶;蓝字、喵酱的小鱼干、无怨、宵行、弋弋弋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明日之征(4)   ◎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过了许久, 黑暗中才传来陈蕤忽远忽近的声音:   “……那是你吧,方彧。”   方彧默然,脑壳里嗡嗡作响。   陈蕤已经笑语如常了:“我留意了你的肩章,看起来像是大元帅制服。混得不错啊, 方, 苟富贵——”   方彧狠狠咬牙:“不一定。”   陈蕤不以为然:“做大元帅有什么不好的?等你做了联邦的元帅, 记得一定要把常制服的腰线改得紧一点,现在这套不收腰, 简直像是水管工……等等,你不会做了总长小姐吧?”   方彧猛地转过头,再次打断,急促道:   “不一定是我,也不一定是未来——出去吧,忘了它。”   陈蕤故作轻狂:“你已经开始对下官颐指气使了吗?”   方彧口吻急切,几乎是恳求:“出去, 忘了它, 不要想这件事了。”   陈蕤眸光闪烁, 笑意渐渐消失。   两人在黑暗中无声对峙:“……”   许久, 陈蕤干笑了一声:“这种事流传出去的确不好办,毕竟裴行野还摆在那里呢——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方彧有些恼火:“我是这个意思吗?”   她抓住陈蕤的手腕,然后想起对方或许并不能感受到,于是干脆抓住了她的肩胛, 用力一握——   “不止是不告诉别人。请你自己也忘了这件事, 不要想它了。”   陈蕤一愣。   沉默半晌, 陈蕤居然摸黑抓住了方彧的手, 硬邦邦地说:“那是办不到的。”   方彧:“……陈蕤!”   “两位阁下——方司令官——”   正此时, 门外传来士官的急促声线。两人一起回头。   “刚刚卫澄将军报告,远星系宙域有不明飞行物接近,怀疑是叛乱军敌舰!”   方彧和陈蕤互视一眼:“!”   她们各自后退一步,松开彼此,收敛了多余的神色。   很有默契地保持了“假装无事发生”的状态。   方彧平静地说:“准备准备,立刻出发,尽量在星系外缘先把他们堵住。”   陈蕤点一点头:“明白。”    **   方彧步履匆匆,重新踏进指挥室的大门。   洛林、帕蒂等人早就等在一边,慌忙跟了上来。   洛林:“目前只有部分侦测卫星在数秒内监测到敌舰,随即敌舰又进入未知宙域,还不能确定会从哪个方向来。”   方彧“嗯”了一声:“雪朝、昆仑那边有消息吗?”   帕蒂:“没有接到新密文。不清楚到底是哪一部的叛军。”   方彧又“嗯”一声:“奥托情况怎么样?”   帕蒂:“消息并没有公布,民众仍在自发狂欢——但明早八点,您本来预定有一次发言采访任务。”   方彧看了看表:“没关系,不用取消。”   帕蒂暗暗松了口气:“……”   洛林沉声说:“现在军心都散了,能打仗吗?”   方彧看向舷窗外:“把星舰的前后灯都打开,发动机声音开到最大,再偶尔朝天放两炮。”   帕蒂:“是!”   方彧扭过头:“军心散不散,要实际碰一碰才知道。假装自己军心不散,只需要锣鼓喧天地闹起来就行。”   “叛乱军来,大概是想趁着我军入城、麻痹大意之际,摘个桃子。如果我们没有表露出疲惫懈怠的样子,他们此行就没什么意义了——不管怎样,先折腾起来,争取把对面吓回去。”   方彧解释:“我要求各军团至少保持基本的状态,就是担心这个。”   洛林吐舌:“这样看起来,还多亏了精通一门外语的雪朝先生。”   方彧开玩笑:“洛林中校怎么知道雪朝是男的?这个名字,说不定是女性呢。”   洛林愣了愣,抚胸鞠了一躬:“是下官的错,下官的女性主义还很不到位。”   方彧收敛了笑容:“说实话,我很担心他们的处境。”   洛林:“……”   方彧皱起眉心:“雪朝要用这种方式传递消息的话……多半已经暴露了。”   **   光年之外。   大统领驻跸地,枫溪兰渡。   ——这是“大人类正统帝国”名义上的首都,位于联邦人称之为“叛乱军势力范围”的宙域中心,是大统领的宫殿所在地。   叛乱军控制区内诸星城,要数枫溪兰渡的宇宙条件最为温和。   浓厚人工大气层常年包裹着小行星,昼夜温差大体在60摄氏度左右。   然而,凶猛的宇宙射线和太阳风仍一年四季困扰着其上的居民——   当地的人均寿命在四十岁左右。土地寸草不生。   产业以军工业为主,全民皆兵。广泛实行食物配给制。   这是一个纯粹的军事化社会。   大统领正是靠着骁勇的枫溪兰渡人,叱咤远星系,使得其他星系的军阀们纷纷北面俯首。   然而,近日来,大统领的统治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危险来自更偏僻处,一颗名叫“潜林”的小行星。   盘踞其上、人称“吴洄”的小军阀,正在迅速扩张,声势不同凡响。   老道的大统领利用了年轻的首领,命其出击桑谷。   潜林的首领果然大败而归,大统领成功削弱了这一支势力……   “雪朝”写到此处,停了下来,拿着羽毛笔,沾了沾墨水,沉吟片刻,补上一行眉批小字:   “吴洄可惜。此人力量,本可为联邦所用。如今元气大伤,想要东山再起,难。”   写完这一行字,雪朝小心地烘干文稿,让上面的文字消失。   空白的纸张被锁进箱中。   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后,雪朝才默默打了个寒战:“……”   自从来到此地,他已经很久没用过“光脑”之类物件了。   这种高科技产品,不能出现在除了军队外的任何地方。一旦被发现,则会引起麻烦。   而联邦在培训过程中完全无视了这一点。   这倒也不奇怪,因为联邦对叛乱军,向来犹如一个傻白甜又恋爱脑的纯情少女——她完全是凭自己的想象力来勾勒海对岸恋人的模样的。   雪朝哂笑,却没发出声音:“……”   沉默是必须的。在这里,敌方间谍不会有机会上军事法庭、与法官来回扯皮。   暴露的结局,就是在电击室里被折磨而死。   “萨沙,萨沙,小萨沙——”   一个慵懒的女声遥遥传来。   雪朝迅速收敛目光,背对着声源站起身,不动声色:“首领。”   “那个作精又要闹事情——哈欠——非要老娘去打什么奥托——哎呀,真是烦死了,他娘的又要干活,真他娘的烦死了……”   红发女将军将身靠在门槛上,大声抱怨,生怕别人听不到。   雪朝:“……”   来者是叛乱军中最负盛名的军事将领、裴行野狗皮膏药般的对头——   号称“枫溪兰渡之狐”的叶仲。   雪朝低声说:“那属下为您准备……”   叶仲:“准备个头,我不想去!”   雪朝坚持把话说完:“……准备星图。”   叶仲踩着门槛:“你听说没?联邦人闲得屁儿屁儿的,又自己和自己打起来了,这回还是在奥托。”   雪朝竖起耳朵。   目前与联邦沟通十分困难,消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倒是这些叛乱军高级将领口中,偶尔会有实在的情报流出。   “所以她才想趁机去?点油水,我呸!她?油水老娘受累!还特么让我‘为帝国之荣耀披肝沥胆’——帝国又不是我家开的,我凭什么把肠子都漏出来奉献给她?”   叶仲跺脚骂道:“傻逼傻逼傻逼!一群傻逼!”   雪朝一声不吭,肃立如壁画。   叶仲骂完了,泄气一挥手:“准备看更多精品雯雯来企 鹅裙依五而尔期无二吧椅准备吧,还有没有白面包?方彧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这还不知道能回来几个呢,给大家吃两顿好的再上路。”   雪朝垂眸:“是。”   叶仲吩咐完,却还不挪步,扒着门口继续闲扯:   “哎小萨沙,你知道吗?联邦人有一个古怪的词汇,叫‘退休’。”   “‘退休’,就是不干活了还管你的饭。卧槽天底下还有这种好事?我看联邦人就是吃饱了撑的——撑的!”   ……   当晚,叶仲舰队匆匆出发。   雪朝想按照惯例向桑谷联邦的上线发送情报,却意外发现,舰上的信号中断了。   他眉头一跳——可能是前两日的太阳风,也可能是星舰太过老旧失修。   舰上的其他人都没注意到这一点。当然了,叛乱军内部又没有什么网络娱乐可言,大家即便打架也都是撸起袖子,而不是打开键盘。   他只能暂且按兵不动,照例摊开草纸写日记。   “在叛乱军之中,叶仲是一个异数。”   “她无视君臣之分,蔑视自己的大多数同行,缺乏叛乱军中传统的忠君意识和牺牲精神,而这两项是在恶劣环境中生存的关键要素。”   “叛乱军中对其的非议甚多,幸好此人军事才华出众,否则……”   雪朝写到这里,不由顿了顿。   他继续写下去:“如果日后叛军有变,她或许是可以援引利用的力量。”   雪朝放下笔,再次尝试发密文,又失败了。   “……”   他得到了一条要命的情报,却找不到机会发送——   而这条情报是时效性的,时机稍纵即逝。   他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目前唯一可用的光脑,就是叶仲指挥室里的那一台。   可用指挥室的光脑发密报,就等同于自我暴露——不,甚至没有机会把密文写完,就会被发现的。   ……如果他什么也不做,叶仲部会在数个小时内抵达奥托。   奥托,奥托……雪朝望向奥托的方向,暗暗咬牙。   十分钟后,他出现在指挥室内。   他深吸口气,开始打字。   ……   “——叶仲部、即将、侵犯、奥托?”   叶仲一字一顿,操着联邦语念完,哈哈一笑:“小萨沙,我念的对吗?”   雪朝脸色惨白,呼吸急促,很诚实地说:“对。”   叶仲勃然大怒:“对?对你妈个头,你他妈原来是联邦来的臭奸细!老娘就说,你特么怎么这么有派头——”   啪!雪朝重重挨了一脚,骨碌碌滚到房间的一角。他默默按住肋骨。   叶仲怒道:“联邦人自顾还他妈不暇,居然挺有闲心,还往我们这穷乡僻壤塞间谍——老娘真是荣幸,被联邦的大老爷们挑中了——”   雪朝一言不发,蜷缩在角落里,按着肋下,半张脸隐蔽在阴影中,神色晦暗不清。   叶仲突然揪住他的衣领:“你来,你起来。”   雪朝一个踉跄:“做、做什么?”   “嘿,”红发女将军咧嘴一笑,“小白脸,联邦人,你给方彧通风报信,恐怕不止一天吧?平时都是怎么说的?”   雪朝咳嗽起来:“什么、什么平时?”   “废话,平时我他妈又不——‘侵犯’——奥托,你们就不联系了吗?”   雪朝声线惨淡:“我们平时……用今日的圆白菜价格报平安。”   “很好。”   叶仲一甩红发,潇洒道:“今天圆白菜的价格是三块六毛五。”   雪朝:“……”   叶仲一瞪眼:“看什么看,写你的密文,照常发过去——今天圆白菜的价格是三块六毛五。”   雪朝不得已而从命。   他一字一顿,拼写着联邦语的密文。   今天,圆白菜的价格,是三块六毛五。   **   “头儿,这是怎么了?”   红发女将军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入,把聚在指挥室里抽烟的众人吓了一跳。   李扒扒殷勤地掐灭烟头,跟了上来:“老大,谁又给您什么气受啦?”   “还有脸说——你们这群死人!都是不长眼睛的嘛?”   叶仲一扭脸,劈头盖脸地先骂了对面一顿:   “你,去给我把那个小萨沙吊起来狠狠打,直到他吐出来实话为止!”   李扒扒一时被骂得五迷三道:“……哈?”   “去!”女将军提高音调。   李扒扒脚不沾地跑了:“啊啊啊是!”   叶仲停在舷窗前,气犹未平。窗玻璃里映出她燃烧的绿眼睛。   本来不打算认真打的……这下好嘛,不把奥托扒一层皮,她简直白当了这个冤大头!   “叶将军。”   ——她耳边忽然响起一道半死不活的声线。   舰上众人具是一惊。   那个声音噼啪两声,继而,一个黑发黑眸的年轻将军浮现在半空中。   他们的星舰功能不好,画面非常之糊,看不清她的面容。   她很有礼貌、有些腼腆地目视虚空。   叶仲:“你就是方彧?”   ……联邦人就会仗着技术优势乱打通讯。   他们不是最强调什么“隐私权”“肖像权”了么?真特么操蛋。   ——叶仲脑子里冒出第一个想法。   等等,卧槽,她怎么知道是我来抢劫了?   ——叶仲紧接着意识到。   驾驶员忽然惊呼一声:“头儿,前方有大型舰队!”   话音未落——   转瞬间,无数星舰自黑暗中浮出,如出水的鲸群。   液体金属甲胄覆盖流动,折射出日冕般的光芒。   尾焰划破长空,机翼上的银河徽章永久辉映,时间亦在此扭曲止步。   ——是联邦的太空军舰队。   叶仲和舰上的众人一时都沉默了:“……”   在泰山压顶般的军事科技天堑面前,这些身经百战的勇士,怎能不沉默?   许久,才有人低声私语:“你说咱们和联邦人,像不像牛郎和织女?”   “什么意思?隔了一个海吗?”   “不,”那人干巴巴说,“人家是从天上来的,咱们只能偷人家的衣服玩玩。”   “……”   叶仲听到了属下显然有悖于“帝国之无上荣耀”的言论,却没说什么。   半晌,只低声骂了一句:“他妈的!”   “叶将军。”   从天而降的敌将却显然缺乏与实力相匹配的派头。她几乎是红着脸开口:   “我们已经得知您的作战计划,所以请回吧。如果打起来,谁会吃亏,还不很明白吗?”   叶仲似笑非笑:“方将军,你居然会说正统语?稀奇啊。”   方彧没有否认“正统语”这个词汇,很谦虚地说:“刚开始学,说得不好。”   叶仲冷笑一声,切换了语言:   “怎敢劳驾人类之光的儿女们,口吐我辈所操的那种粗鲁词汇——还是容许在下妄自尊大、附庸风雅一下吧。”   她联邦语非常流利,甚至很典雅。   方彧松了口气:“啊,您说外语比我强多了。”   叶仲:“您听得懂就行——俗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杀一个不亏杀俩赚麻了。我们对贵军,一向也正怀着相同的态度。”   “我们什么都怕,就不怕吃亏。”   “如果因为贵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多,咱们就要‘怕吃亏’,就要俯首帖耳——那这些年来,同贵军在远星系打得不可开交的是谁?硅基生物吗?”   叶仲眼波一转:“何况贵军恐怕也正人心涣散——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方彧不由暗自心惊。   叶的确是久经沙场的名将,没有被唬人的技术差距吓破胆,反倒一眼看破方彧的虚张声势。   她说话虽然直白,却也正切中要害。   叛乱军能够与联邦政府抗衡多年,靠的就是“不怕吃亏”。   不怕吃损兵折将、折戟沉沙的亏。   联邦虽然对叛乱军有代差级的技术优势,但也背负着沉重的负担,军部形象总结为:   一怕死,二怕输。   怕死是自由散漫的联邦军的悠久传统了——   在联邦,将军在前喊“冲啊”,舰队自己往回溜的案例不胜枚举。   陈蕤就曾尖锐地嘲笑过:“联邦舰队从上到下所有的碳基生物都怕死,唯一不怕死的,是挂壁鱼缸里的孔雀鱼。”   “你以为我是说孔雀鱼脑子不好使吗?”   “不。是因为动保组织要求,军舰上的鱼缸玻璃强度,必须能挺过宇宙大爆炸。”   至于怕输,那就更好理解了。   联邦素来自称为人类之光,叛乱军则是邪恶黑暗落后的堕落帝国。   在宣传中,联邦一向对后者有着压倒性的优势,这就导致前线每次吃败仗,当届政府就要下台。   裴行野驻扎廷巴克图时,每逢大战,总长们都战战兢兢,恨不能一小时打三十个通讯,把裴提督折磨得不堪其扰。   军部执行的作战任务总是“稳”字当头——像裴提督这种类型的将领,对此总颇感掣肘。   叛乱军就没有这种顾虑,打起仗来花样百出、不惜一死,比联邦人有效率得多。   有时,甚至有出人意料的优势。   “……”   叶仲此言既出,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众人目光纷纷落到双目无神的方司令官身上。   就在众人以为此人又要宕机之时——   沉默良久,她才轻声说:“用人命换胜利这种战略,对于贵大统领来说,当然十分英明。可是对于您来说,就不是上策了。”   见叶仲默然,方彧继续说:   “采用这种战略,所得者是帝国荣耀,所失者是一个个士兵。前者是您身为人臣享受不到的,后者却是您切实握在手里的。”   叶仲挑眉:“哦,那您觉得我该怎么办?”   方彧抬起头,诚恳道:“将军可曾听说过‘养寇自重’吗?”   泰坦号上的众人齐刷刷一愣:“……”   虽然但是,把自己称作“寇”,是不是有些诡异?   叶仲也愣了片刻,嘿嘿一笑:“你敢和我说出这句话,这‘养寇自重’的帽子,你也逃不掉要戴一顶吧。”   方彧温和地说:“唔,有道理,希望联邦情报局不在监听我。”   叶仲:“你们也时兴派自己人监视自己的将领吗,哈?”   方彧笑了笑,仿佛漫不经心:“都是人,有什么不一样的?”   就这样,泰坦号的诸人眼睁睁看着司令官和敌将……聊了起来。   叶仲大骂叛乱军网罗密、屁事多、风气紧张,大统领作威作福老而不死是为贼——   “都什么年代了,居然往我军队里塞她的侍从,监军太监吗?”   方彧则抱怨了联邦诸多掣肘、各自为政、推诿扯皮的乱象——   “我刚刚向政府报告了您的敌情,内阁让我按兵不动,国会叫我乘胜追击,军部问我有没有可能迂回包抄——哦,对了,巴特蒙先生还给我发了私信,让我不要理会内阁,乘胜追击。”   “……”   一番鸡同鸭讲后,方彧说:“您走吗?”   叶仲有些恋恋不舍:“呐,是该走了。”   方彧:“如果需要的话,在尽量避免伤亡的情况下,放几炮也可以的。”   叶仲:“不麻烦了。贵军克复奥托,这该是您荣光加身的时刻,在下就不扫兴了——”   方彧:“叶将军,其实,我还有一个请求。”   叶仲莞尔:“哦?”   方彧:“唔,或许有一位情报工作者,不小心落到您手里去了。不知道能不能……”   “老大!老大!”   李扒扒语气慌乱,打断了对面美人沉静冷冽的嗓音。   叶仲按住耳麦,不耐烦回头:“又他妈怎么了?”   “给他跑了,给他跑了——”   李扒扒扑通一声,差点跪了:“我们押送小萨沙去地下室关押,谁知道他居然抢了一个氧气罐,就砸碎玻璃跑了——”   叶仲勃然大怒,跳起来:“这都能叫人跑了,你吃饭是为了促进大肠蠕动吗?”   她旋即一愣:“——等等,这个宇宙环境,他赤手空拳地跑了?”   李扒扒:“是……外头的射线就会要了他的命。射线没要了他的命,光冻也冻死了。”   “……”   叶仲眨了眨眼,松开按住的耳麦,向着方彧:   “真不巧。他恐怕已经死了。”   **   方彧默默挂断通讯,垂下头,面无表情。   洛林殷切上前一步,微微俯身,柔声说:“阁下?”   方彧笑了笑,没说什么,轻声道:“敌人在退军了。咱们也准备回去吧——几点了?”   帕蒂:“七点四十五。”   方彧点点头:“时间正好。”   俗话说得好,求其上者得其中。认为“时间正好”的方司令官,毫无意外地迟到了。   她千算万算,万万没料到从星港到黎明塔新闻部的路上会堵车——   游行队伍不知从哪里搞来了方司令官的行程,立刻转移路线、横插过去,如接机的粉丝般浩浩荡荡堵了一路。   方彧小心翼翼把窗帘拉开一条缝:“……”   立刻被满窗咧着嘴笑的人脸吓得缩回脑袋。   “如果这是一场奔袭战,那敌人的路径选择和行军速度都很惊人,敌将才华横溢……谁是组织者?”   方彧缩在车后座上问。   洛林:“……我看您还是担心一下,这最后一段路怎么走吧。”   司机弗里曼先生坚决地报告:这路况,车开不了。   “反正我黔驴技穷了。”驾驶员摆大烂。   方彧恳求:“可你是军用舰驾驶员啊,你不能开,还有谁能开?”   弗里曼:“有道理……要不您找玉皇大帝的弼马温来试试看?”   方彧:“……”   属下如此摆烂罢工,没奈何,她只得咬紧牙关,推开车门——   “方司令官——方司令官!”   不知是哪个最先嚎了一嗓子,奥托市民纷纷注意到活的方彧,大为激动。   众人将手中准备已久的花束争相递过去,离得远的便动手去扔——一时鲜花和水果满天乱飞。   方彧“哎呦”一声,躲闪不及:“?!”   跑进去就好了……最多也就四百米的样子,虽然很久都没跑四百米了……拿出在军校体测时的决心来跑……   她混乱地思考着,下定决心,深吸口气,撒腿就——   洛林忙一把摁住她:“阁下!”   方彧的蓄力状态被打断,差点趴地上:“怎么?”   “您怎么能跑呢?”   洛林不敢靠她太近,似乎也不敢碰她的身体——他立刻松开了抓着她肩头的手,只压低声音:“您不但跑,还板着脸,一副‘啊,好讨厌’的样子跑!”   方彧:“……”   洛林命令道:“看到那边那个小女孩了吗?接她的花就行。接完了,微笑,挥挥手,慢慢走。”   方彧瞠目:“你怎么不让我原地后空翻三百六,再加一个托马斯回旋?”   洛林灰蓝色的眼里突然闪过一丝粗暴,好像很生气似的——   按捺片刻,他粗声粗气:“您不是个大学生了,别跟下官说这个!”   “?”她虽然不懂洛林为什么发脾气,但也知道他的要求正常又正确。   方彧咽了口吐沫,只得转过身,接过小女孩手中的花,笨手笨脚敬了礼——   “哇,方姐姐接了我的花,妈妈!”小女孩手舞足蹈。   方彧努力地皮笑肉不笑了一下,像高空擦玻璃机器人一样摆手,然后……撒腿就跑。   对不起,洛林中校,实在忍不住。   方彧冲进黎明塔大厅,才松弛了神经。   她把花一股脑塞进帕蒂怀中,俯下身呼出口气:“……要命了,要命了。”   洛林和弗里曼没有跟进去,两人站在大厅门口,默默注视着内外的情景。   弗里曼咧嘴一笑:“你生气什么,咱们阁下也是的,还像个小姑娘一样害羞哪。”   洛林冷冷说:“她哪里是害羞,她只是冷血而已!”   弗里曼:“哟,她又哪里惹毛你了?”   洛林冷笑:“今天,她将鲜花和臭鸡蛋等而视之,不过都是需要躲避的投掷物。”   洛林语调几乎是森然了:“明天,当一万个仇人和十个朋友的生命被放置在天平两侧,需要她抉择时——她也会潇洒地选择前者。”   “……”   弗里曼愕然半晌,恳切道:   “唉,司令官不就是拒绝了你,又和安达跳了一支曲子嘛。说不定还是安达逼她的呢——好兄弟,不至于,不至于啊!”   **   方彧匆匆忙忙走上主席台,差点同手同脚。   这不怪她——因为帕蒂在台下直做抹脖子的动作,她不明所以,就忘了协调肢体。   半日,她才意识到是自己领口的扣子没扣,忙低下头系扣子。   台下爆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   方彧也尴尬地笑笑:“啊,那个……大家好。”   说完这句,她又挠了挠头,半日才磕磕巴巴续上:“唔,今天,今天在这里……是为了宣布奥托的回归。”   方彧:“哦,对,还有庆祝胜利……嗯,姑且叫做‘胜利’吧。”   她低头翻了翻帕蒂的讲稿,把它搁到一边,抬起头。   “不管怎么说,在之前的三年战争中,我们牺牲了许多年轻人,摧毁了许多工业,迫使许多家庭跌入贫困……奥托受害之深,尤为惨烈。”   “我知道很多人有一种……‘四百年神圣奥托,我辈没有守住’的感慨。”   “落到个体身上,就觉得‘父母辛辛苦苦一辈子,自己却搞得一穷二白’。”   方彧顿了顿:“生活在战争年代,难免容易活得糟糕。这不是奥托人的错……我在这里读过书,很明白这座星城有多么努力——大家真的都辛苦了。”   “话说回来……人的一辈子很长,遇见历史的漩涡是必然的。我们希望接下来降临的,会是和平、发展与希望。”   她低下头,片刻无声,再抬起头时,只说了一句:   “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说完,方彧难得肃然,挺身立正,啪地抬手敬礼。   台下的掌声落入她的耳廓,忽远忽近,似真似幻,如同彼此并不在同一个世界中。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21 17:34:14~2023-11-22 10:04: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海无人 5瓶;中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纯白之幕(1)   ◎猪怕出圈,人怕上墙◎   一夜之间, 方司令官在联邦的威望登峰造极。   连素来怼天怼地的《每日奥托》,也发表评论文章,呼其为“两次拯救奥托的英雄”。   这一称号似乎很合大家心意,自其从编辑部快绞尽的脑汁浮出后, 便结结实实砸在方司令头上。   在一片山呼万岁之下, 远征军总司令部内部, 却浮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气氛。   德拉萨尔私下抱怨:“这下可好,今年提衔, 上将的坑儿肯定要被方占了。她才多大点年纪?真是走狗屎运。”   陈蕤对此嗤之以鼻:“难不成他还想占?”   方彧知道她一贯看不起德拉萨尔,于是统统装没听见。   实际上,自从奥托平定以来,方司令就不再对远总司令部的任何人、任何事发表意见了。   她给桑谷发报告,要求对面赶紧派文官政府来接手,然后就把头一缩——班也不上,事也不管, 连面也不肯露。   据帕蒂少校说, 司令官阁下“花粉过敏”, 病了。   帕蒂看着缩在泰坦号上天天昼伏夜出、不务正业的司令官阁下, 愁眉不展:   “您这又是何必呢?”   方彧理直气壮:“猪怕出圈,人怕上墙——现在我屁股底下太热了,再不赶紧抽柴火,要被烤成烤乳猪呢。”   帕蒂:“……”   无话可说,她只得看着司令官阁下天天高高兴兴打游戏, 吃完睡睡完吃——只是偶尔忍不住腹诽, 司令官没必要为了避免成为烤乳猪, 就身体力行地过猪一般的生活吧!   就这样玩物丧志了几天, 司令官突然对她说:   “兰斯的遗书还在你那里吗?”   帕蒂:“咳咳咳咳!……在, 方中将。”   方彧轻描淡写:“给我吧,我想看看。”   帕蒂之前天天担心这个烫手山芋,过了好久也不见方彧提及,还以为她早忘了这件事,正暗自庆幸——没想到司令官杀了个回马枪。   原来并没有忘记啊。   她惨声说:“……是。”   方彧从副官手里接过信,却没有拆开,只是塞进了裤兜里。   至晚间,司令官才戴上口罩和眼镜,做贼般摸出了门。   她打了一辆出租车——奥托的智慧城市系统受损严重,正巧大家也找不到工作,三年下来,干脆把无人驾驶淘汰了,一批会开车的老头老太上岗再就业。   “哟,小姑娘独身一个,这大晚上的,去哪啊?”   灯光晦暗,出租车司机也没细看来者是谁,就乐呵呵地招呼。   方彧做贼心虚:“天津路22号,银联大东侧小凉亭……啊,抱歉,银联大搬走了是不是?”   司机大爷乐了:“你是才回来的吧?”   方彧:“嗯。不知道……那个楼怎么样了?”   “你住地上还是地下?地上的话,已经没了。地下的话,房子还是好的。”   老大爷挺高兴:“我就说嘛,光复以后,肯定人都会陆陆续续搬回来的,我夫人还不信——咱们奥托啊,到底还是家!”   方彧默然:“……”   从前,不少奥托人盼着外省人能都回老家去——没想到,这座城市居然也有希望多点人回来的一天吗?   老大爷滔滔不绝:“小姑娘,你爸妈都在奥托吗?还在吗?还在啊,那好,那好……我孙女就没那么好运,才考上奥托大学,才十七岁,就……不说了!高兴日子,说这些干啥!   “等回了家,可千万别再三更半夜出来乱跑了,不安全……之前就是贫民窟那边乱,现在啊,乱的地方多了去了!”   方彧没说几句话,奈何老大爷控场能力太强,她被裹挟着一路从工作学历,盘问到有没有男朋友——   “给您钱。”方彧跳下车,总算找到空隙,插嘴道。   车停在路灯下,灯光映亮了她的半边面孔。方彧一愣,下意识想挡。   为时太晚。司机大爷瞪圆了眼:“方阁下?!”   方彧:“……”   大爷一叠声调门走高:“方方方阁下?!”   方彧体虚气弱状:“大爷,您……我……”   啪一声,大爷一巴掌拍掉了她的光脑,自己也吓了一跳,又手忙脚乱地替她打开付款界面:“不要钱,不要钱!”   方彧虚弱道:“这不行,拿东西得交钱,不然……”   话音未落,老大爷像见了鬼一样,一脚油门踩到底——嗖!   方彧向后踉跄一步。   汽车疾驰而出的速度带起一阵旋风,卷过她的衣角。   “……”   她站在原地半日,才回过神来,拉了拉口罩,继续往里走。   地上的住宅已经被物理推平了,只剩下一个地窖般的小门。她钻进去,沿着楼道向下走。楼道里很黑。她住这里时,灯也常坏,但给人的感觉却没有这么黑。   门没有锁。她敲了两次门,没人回应,便一推入内。   方彧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于是环顾四周——房间完全保持着她离去时的模样。   看来,户主先生并没有如其言立刻转手租出去,是想待价而沽吗?可惜,还没来得及沽出去,事情就发生了——不知道他是去了桑谷,还是已经在动乱中丧生。   她胡乱地想着,摸黑坐到床上,从裤兜里掏出那封信,迟疑片刻,还是拆开了。   兰斯的字迹很俊秀。   姐姐:   我本来想写“方彧”或者“喂”的,但考虑到你是会留名青史的人,这封信将来大概也要进博物馆的,还是庄重一点吧,免得让后人觉得我是个轻浮的家伙。   方彧不觉莞尔:“哎呀。”   兰斯继续写下去:   问题是,如果我要死了,我该对你说什么呢?真难想象,因为我觉得自己肯定不会死——可是班长非要求我们写遗书,唉,形式主义。   现在假设我死掉了。   首先,我觉得你应该高兴,因为你彻底自由了!感情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尤其是亲情。这段先天性的、无可选择的关系,居然以一场注定降临的死亡告终,实在很残忍。   祝贺你,你早早解脱了,从此不必再为失去谁而惶惶恐怖,你有更多精力投入其他事,这很好。   其次,我也很为你担心。你要记得按时洗衣服,整理房间,只吃肉不吃菜是不行的……哎呀,说了也没用。   总之,我如果死了,你还是买个全能的保姆机器人吧。或者给克里斯托弗买个身体吧。对,不是有抚恤金吗?可以用笔钱来买。   说到钱,姐姐,你对金钱的观念太淡薄了。你得学会记账……   兰斯的笔迹戛然而止。   方彧可以想象——他只写了一半,就接到了洛林下达的通往死亡的命令,于是匆匆把纸折好,交给自己的室友。   她垂下眼,许久没有动作,像壁橱里的泥塑。   门外传来咕咚一声。   方彧苦着脸,抬手抹了抹眼睛。   突然,黑暗中白光一闪。手电筒的光芒刺得她睁不开眼。   “唔?”方彧还没反应过来,光束又被噗地熄灭。   一道影子从黑暗中窜出,向她扑来——下一刻,她被重重撞在床角,险些撞碎脑壳。   “唔!”   方彧就地一滚,试图向斜侧里躲避,脑子不在状态地转悠:   这么快就有人要暗杀我了?我最近有得罪谁吗?   好像没有啊……   刺客一把扼住她的喉咙,嘿嘿笑着手往下走:“贱货,落到你大爷手上——”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一道身影破窗而入。   方彧只感到喉咙一松,空气重新灌入肺部:“?!”   再抬头,刺客已被一脚踹开到数米之外,跌倒在地,大惊失色:“你你你,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哦?这话是不是该让我来问问您呐。”   弗朗西斯卡·洛林中校醇厚的嗓音响起,伴着一声枪栓拉到底的声响:“够了,不许动!”   “……”方彧默默爬去开灯,灯光亮起。   她一愣,对面的显然不是一位刺客。   他破衣烂衫,胡子拉碴,光着脚——没有这么穷困的刺客。   方彧低下头,看看自己差点被扯开的领口,反应过来:“……哦。”   洛林咬紧牙关,气得要爆炸。   这位司令官阁下,语气居然是“还挺高兴的恍然大悟”!   方彧坐在床上系扣子。   看看被五花大绑的无量子兽流民,又看看怒气冲冲的洛林中校。   她扭过头,努力动用不多的社会经验:“别踩着他了,小心踩坏了,报、报警吧。”   洛林怒道:“报警?现在报警不特么也是归下官管吗?”   方彧:“……哦,对。”   洛林按着枪栓,冷笑一声:“下官的意见,干脆就地杀了他。”   地下的人疯狂扭动,向方彧讨饶:“呜呜呜呜!”   方彧挠了挠头:“这不符合法律吧?”   洛林阴阳怪气:“礼不下庶人,何况说不定还是个偷渡的外国人?”   “……”他到底是真心实意地信奉社会达尔文,还是咬牙切齿地说反话呢?   方彧实在搞不清楚,也不想再思考,直接说:“不行。”   虽然不明白洛林是哪来的无名之火,她思忖片刻,又自作聪明地补充:   “洛林中校,我知道可能不大安全……我带枪了的。”   方彧笨手笨脚把手探进裤兜,翻了半日——先摸出一张信纸,慌忙遮掩着收起来,然后才摸出一把枪:“喏。”   洛林阴着脸:“您是说,我白白牺牲一夜的睡眠跟来,其实您完全能自己解决,是吗?”   方彧一愣。   她本不是这个意思,但洛林这么一说,她又觉得自己仿佛也的确有点这个意思。   有时候他简直神了,居然比她本人更了解她自己……   方彧:“唔,可能吧。”   洛林:“!”   他忍无可忍,不再理会司令官小姐,背过身给手下打通讯:   “喂?睡睡睡,年纪轻轻睡什么睡,仔细把脑浆睡匀了——这个地址,立刻过来,有人骚扰女性!来给他押走,没错,是我——你管我为什么亲自管这个?!”   人很快来了。   方彧也知道,“远总的最高司令官半夜乱跑险遭性侵”,听来十分骇人,遂缩在房间里不敢出声,让洛林独自交割罪犯。   “方阁下。”洛林大步回来,靴跟暴躁地轧过地板。   方彧苦笑一声,摸了摸鼻子:   “洛林中校,原来我现在出门,你们都是派人尾随的……一想到我之前半夜溜出去干的事……真尴尬啊。”   洛林粗声说:“用不着,只是属下等的工作。再说,您半夜的活动不过是打打游戏、在网上和人吵架、去图书馆翻奇奇怪怪的书,或者在冰场四肢乱飞、满场乱蹦而已——”   他说一条,方彧的脸红一分。   当他说到“满场乱蹦”,方彧已经想掩面而走了。   洛林视若无睹:“这么无聊的娱乐活动,打瞌睡还来不及,有什么好尴尬的?”   方彧:“……”   洛林冷冷看她一眼:“不过不得不说,您居然还有主动从事的运动项目,真是人不可貌相。”   方彧讷讷道:“……波塞冬星很冷,时兴冰雪运动。”   **   司令官被洛林中校押解回泰坦号。   一路上,洛林沉着脸不说话。方彧觉得很古怪,也懒得理他。   “阁下。”洛林突然沉声开口,目不斜视,“兰斯的事,是属下的错。”   方彧一愣:“怎么是你的错呢?”   “他是我的兵。没了当然算我的。”洛林硬邦邦地说。   方彧笑了笑:“哎呀,这是什么道理?”   洛林:“新兵早早死了,家属来我们这里闹的,也不是没有——很多。”   方彧笑说:“你想让我也跑到你们那里闹事?用不着,闹事是对另一方缺乏有效控制力的表征。我是你的上司,我可以直接给你穿小鞋。”   洛林的眉毛一拧:“……”   方彧赶紧说:“唔,不过,我不会给你穿小鞋,因为这不是你的错。啊,即使是你的错,我也不会通过这种方式……”   “那您觉得谁该对他的死负责?”   洛林仍然不看方彧,而是紧紧抓着方向盘:“安达阁下吗?叛乱军吗?”   方彧默然许久,轻声说:“……没必要找一个人为此负责了。”   洛林顿了顿,突然一本正经:“好在现在和平到来了——安达阁下英锐潇洒,富有魅力,一定能引领人类走向光辉灿烂的未来。”   他声线朗朗,看起来满怀诚挚、信念坚定。   方彧皱起眉:“……?”   洛林立刻转过头:“怎么?您不这样认为吗?”   方彧垂下眼:“我不喜欢‘一定’‘引领’这种词汇……”   车子驶入远总司令部,缓缓停下。   方彧还瘫在座位上四脚朝天,不知在放空什么:“……”   洛林已大步走向车后座,替她拉开门,并一躬身伸出手臂:“阁下。”   方彧回过神:“哎呀,你能不能不要替我拉车门了?怪尴尬的。”   洛林收回手,似笑非笑:“属下只是想表达敬意。”   帕蒂早等候在门口,身前站的居然是陈蕤。   方彧一愣,陈蕤已大步上前,笑眼盈盈:   “阁下,听说您禁止帕蒂少校向您汇报工作——很有性格。”   方彧:“我……”   天地良心,她哪里有“禁止”汇报工作啦?   她只是屡屡在帕蒂张嘴之前,就堵住耳朵、王八念经而已。   “下官只是良心发现,实在不忍心看您职场霸凌您可怜的副官小姐,所以才插手说句话——”   方彧:“我……”   陈蕤:“您明天有个酒会需要出席。”   方彧:“???”   陈蕤波澜不惊地说下去:“是奥托的量子教大主教发来的邀请函。”   方彧一愣。   当年联邦政府撤离奥托时,安达曾派人去请过大主教撤离——但不知老主教是不愿离开经营多年的故地,还是不想受到安达涧山的辖制,居然拒绝了。   军政府上台后,宣布量子教非法,大力屠杀教内的高级神职人员,原先的老主教也“罹难殉教”。   老主教在殉教前越过主教议会,将圣物留给了一位年轻的枢机主教。   在青年主教的主持下,量子教一度转入地下状态,躲过了三年的腥风血雨。   而今,奥托光复,一贯亲量子教的白鸽政府在位,量子教自然也得以重回光天化日之下。   年轻的大主教公开发布请帖,邀请方彧赴宴——   方彧看着新主教的圣像,忽然问:“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陈蕤:“英诺森十七。”   “我是说他的本名。”   陈蕤:“这谁知道?”   方彧默然片刻:“……行吧。”   “在您随口同意又反悔之前,我可要提醒您——这是教宗的私人晚宴,您不能以军官身份参加。”   方彧不明所以:“唔,什么意思?”   陈蕤言简意赅:“您得穿裙子。”   **   更衣室。方彧站在落地镜前,一脸惨淡:“……”   据陈蕤说,大主教不能见到女人的皮肤,看见了就得立刻自戳双目,所以为了主教先生的光明考虑,她得穿双袖过腕、裙摆过足的礼裙。   而颜色也很有讲究,必须是类似“从祖奶奶坟里刨出来”的颜色,才显得端庄稳重。   方彧反复在镜前打量,低声说:   “我后悔了,陈蕤。”   陈蕤笑嘻嘻说:“挺好的,你现在像糖果一样甜美——”   方彧:“……徐福记的?”   陈蕤大为不满:“你抢我的台词干什么?”   “……”早知道她没安好心。   方彧把脑袋上的毛发抚平,走了出去。   艾德里安·欧拉中将已等在门外。   ——这次英诺森十七大笔一挥,邀请了远征军总司令部几乎所有的高级军官。   方彧和联邦政府报告后,政府给出了很长的反馈,大体意思是:   如果都去则未免有些热情过头,对保守派大区的稳定有不良影响。且量子教在战争期间有趁乱大肆诱导公民数字化的嫌疑,与其维持何种关系尚待观察。   如果都不去则又太显冷漠,对境内无量子兽群体□□有害无益。   所以,建议远总派“足够分量的人参会”,但不要“人数过多”。   文件经过军部时,裴行野又操心过头地补充了一堆细节——   方司令最好“自己提前准备好男伴”,千万不要“令英诺森十七有可乘之机”。   方彧头大了:“准备好男伴?怎么准备?”   她在军校时,可连小组作业的组员都准备不出来,更别提男伴了。   “今非昔比,如今您可以仗势欺人了,您命令谁来,谁就得来。”   陈蕤划拉一番,擅自圈定:“那当然是欧拉中将。”   “为什么?我不要,”方彧反对,“我不想第二天就让全世界都知道我的舞蹈水平。”   陈蕤耸肩:“那就只有德拉萨尔中将了——可惜是大主教的宴会,不会允许女女组合——不然在下是不是上佳之选?”   方彧打个寒战:“……那还是欧拉吧。”   其实,她宁愿和陈蕤去——至少不会很尴尬。   但没有办法,大主教见不得这样标新立异的事物,又要自戳双目了——   深吸口气,她提着裙子出门:“……”   欧拉像块门板一样杵在外头。   或许是见惯了不修边幅的上司,乍一看到化了妆、穿了裙子的方彧——   欧拉疯狂眨眼,话都说不全了,啪地立正:“方方方司令!”   方彧心虚道:“那个,我跳得很不好,请你不要介意。”   “属属属下怎么敢!”   欧拉一脸视死如归:“请您放心大胆地踩下官的脚吧!”   他嘴上用下军令状的口吻大声说,身体却诚实地一动不动。方彧见状,只得上前挽住对方的手臂。在她的手指接触到对方臂弯的瞬间——   欧拉突然打了个哆嗦。   方彧不明所以。   ……就算她不是个好女伴,也不至于差到这种地步吧?   “怎么了?”她问,“如果你怕踩脚,可以换一双破皮鞋来,因为我真的经常踩到……”   欧拉:“不不不——安达阁下都不怕您踩脚,下官怎么敢担心您踩脚,您就算把下官最贵的皮鞋踩成洞洞鞋,那也是鞋和下官的荣幸——”   方彧:“我……”   “只是您可千万告诉安达阁下,下官在舞会中恪守本分、不越雷池半步、不敢有觊觎之心,和您完全是搭班子做工作一起为联邦奉献生命的纯洁战友情——”   在方彧愕然的目光中,欧拉苦着脸:   “您可能不知道,但安达阁下从小爱吃醋。”   方彧:“?!!”   “谁告诉你安达阁下看上我了?”   “什么,难道没实锤吗?”   “实锤,实锤你个大脑袋——谁告诉你这些瞎话的?”   “网上吃瓜小组啊。天啊,真的是瞎话吗?可他们说得完全和真的一样。”   “?!”方彧阴恻恻道:“欧拉中将,就您这种判断能力,我军是怎么做到没有被卖了还替敌人数钱的?”   “……都、都是司令官领导得好呗。”   洛林站在门外,听着门内方彧和欧拉稀里哗啦的谈话,努力憋住不笑:“……”   门霍然打开。   欧拉和方彧一起涌了出来,仍纠缠不休:   “安达居然不许我看乱七八糟的网站,你一天到晚又干什么了?他也不管管你,太不公平了——”   “这说明他对您期望高呗——哎,‘安达’,您真的敢确定他没有暗恋您吗?”   “咳咳,”洛林肃然立正敬礼,“二位阁下真如蒹葭玉树,般配极了。”   二人:“……”   正此时,一阵如驼铃般悠长而空灵的乐声响起,夹杂着衣裾步履的沙沙声。   众人不由循声回首。   由远及近而来的,是一群穿红袍的教士。   他们身高仿佛,举动如一,连相貌也大差不离,像粗制滥造的影视剧里靠AI复制出的群演。   如果单独看去,本来都是很寻常的男子,可这样凑在一处,却莫名令人陷入一种恐怖谷的情绪当中,好像来者并非人类,而是什么神使鬼判一般。   众人之中 ,独独为首者格外扎眼——   他头戴金冠,身披紫袍,形容清秀俊美……有些眼熟。   方彧皱眉:“……”   她不是很会认脸,一时不知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英诺森十七已经快步上前,左手在心口画圈,右手向她做了个复杂的手势:   “将军阁下。”   他的声音沙哑,像从久病干涸河床里的水草,沉郁但柔和。   方彧紧紧绕着欧拉的胳膊肘,没有屈膝:“您好,大主教先生。”   ……裴行野在附件里嘱咐过,一定要称呼“先生”,不要顺嘴说“陛下”。   其间深意自可品味——称呼“先生”,则量子教不过是个联邦容纳范围内的小宗教。若联邦武官带头叫“陛下”,那就把事情玩大了。   英诺森十七笑了笑,显然留意到她措词间的微妙之处。   “将军克服神京之日,鄙人本就该登门致谢的,只是无奈肉体凡胎所累,实在抱恙难起……”   他说着已掩唇咳嗽起来。   方彧:“……”   她也曾听说过几耳朵,当今教宗英诺森十七世是个病恹恹的家伙,身体不好,甚少出门,避世避到了夸张的地步——充电三十天,续航三小时那种。   方彧真诚道:“您还好吗?”   十七世教宗笑着掩唇:“抱歉……将军见谅。”   方彧巴不得其早点耗尽电量了事:   “既然如此,那我们不妨速战速决——主教先生请我们来,是有什么事吗?”   英诺森十七莞尔:“您来了,本身就是一个态度,也是一个目的。”   方彧又一愣。   在她的印象中,教宗们说话都有些神神道道、绕来绕去,即使风马牛不相及,也要引用几条《量子真经》来折磨你。   但十七世教宗很特别,他不说“真神曾经曰过”,话也直白诚实。   他抬手为方彧奉上半盏红酒,自己也从随从手中接过酒杯。   “量子教是个穷苦人的宗教,也曾得到许多同情者的支持……但联邦政府一直是我们最大的庇护者,这是毋庸置疑的。”   他端着酒杯,却只摇晃,一口不动:   “当年政府匆忙迁都,我们没来得及迁走,过了一段苦日子……”   他身后立刻有人作西子捧心状:“苦日子?何止如此轻描淡写!生生把陛下的身体给糟蹋成这样……”   方彧嘴角抽搐。   教宗不禁莞尔:“唉,手下人给老头……先陛下捧哏捧惯了,将军别当回事。”   方彧反而一怔:“!”   刚刚是她的耳朵溜号了吗?教宗管他前任叫了一声“老头子”?   教宗八风不动地说下去:“……如今联邦光复奥托,鄙教作为一个热爱和平的宗教,希望能与政府重新缔结友谊。”   他话说得简短,但把该撇的黑锅都撇了。   曾经接受顾巨额资金的事,被归为“同情者的支持”。不愿跟着迁走,变成了“来不及”。   宗旨只剩下一个:哥,你还是我大哥!   方彧:“……”   ——教宗明显是滴酒不沾,她却只要手里拿着一杯液体,就忍不住送向唇边抿。   她再次举起酒杯:“既然大主教先生这么爽快,那我也直说了。”   “将军阁下谬赞。但讲无妨。”   方彧抬起眼,端着酒杯,温声说:   “——贵教在大革命时期,一共引导了多少教徒投身‘瓦尔哈拉’?”   英诺森十七:“!”   他清秀温雅的面孔一瞬间显得有些局促。   很快,他重新整理了神色,温然笑说:“这个问题,您是以个人身份提出的,还是代表联邦提出的?”   方彧:“我代表联邦——不过,我代表什么,会改变这个问题的答案吗?”   教宗笑道:“当然会,如果您是出于个人的好奇心,那鄙人大概会撒谎。”   方彧:“……”   教宗面不改色:“大概十七八万。”   方彧眉头一跳:“这个数字……很惊人。”   “对比当今的物质世界中的人口,还少得很。我看,‘瓦尔哈拉’大概还处在马门溪龙横行的年代,哺乳动物任重道远。”   “贵教有没有意识到,这样做是非法的?”   “是吗?”他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继续晃动酒杯,“鄙人记得有一阵子明明通过了法条——”   “很快就废除了。”方彧说,“桑谷政府不承认旧政府末期通过的法条。”   教宗咳嗽两声:“朝令夕改可不是什么善政。”   方彧:“这您放心,这条法律不会再改动了。”   他顿了顿,笑说:“您的意思,不会是要我们关停瓦尔哈拉吧?”   方彧:“是。联邦希望贵方彻底关停这一危险的、不受控制的,对……”   她低下头偷偷看提词:“啊……对人类未来极不负责任的恐怖活动。”   英诺森十七仍带着平和温雅的笑容——尽管自己治下的赛博圣地刚刚被宣判为“危险”“不受控制”“对人类未来不负责任”的“恐怖活动”。   “方小姐。”他突然打断了方彧,“鄙人有一个疑惑。”   方彧:“呐?”   他温然笑说:“联邦作为现存最有希望的人类联盟政府,有种种顾虑,鄙教其实十分理解。”   “但您作为个人,又怎样看待我们的瓦尔哈拉呢?”   方彧:“……”   糟了,这题裴提督没押。   担心方彧第一次出现在外交场合,不大适应——   或者用不那么“裴行野”的语言来说,他很不赞同安达的意见,觉得方彧为人天马行空,在这种事上很不靠谱——   裴行野给方彧制定了非常严格的指导意见。   说是指导意见,其实连方彧进门时先迈哪只脚、喝酒时哪只手端杯,都一并规范了。   然而,通过片刻交谈,方彧其实能品出味道来:   裴提督和眼前这位小教宗的思维方式,压根不在一条回路上。   之所以能押中许多,多亏了裴行野心思细腻、不辞劳苦,可教宗大人一旦放飞自我,就实在出于裴行野押题范围之外了。   “……”方彧沉默半晌,“我不知道。”   “您不知道?”   “这是一种崭新的生命方式,效率更高,但是也更脆弱。诚然,人类一直是向着更高效、更脆弱的方向发展的,这似乎是符合历史潮流的……”   欧拉大嗽一声:“咳咳!”   方彧戛然而止:“——唔,我不知道。”   英诺森十七双眼弯弯地笑了:“您……咳咳,您什么都说了,怎么是‘不知道’呢?”   方彧感到她挽着的那只手臂正暗戳戳地怼过来。   她忙往后挪了挪:“您不必在乎我,在联邦面前,我个人的意见微不足道。”   “更重要的是您……对于联邦的意见,您有什么看法?”   英诺森十七敛眸:“鄙人更无足道,只遵从至高无上的神的旨意行事。”   “唔……”   她刚吐出半个字,便猛地哽住——斜刺里一道银光,直挺挺冲她飞来。   方彧愣在原地:“?!”   欧拉反应极快,一把将她推开,喝道:“阁下小心——洛林!”   银刃擦着欧拉的发梢飞过,击碎了一座祈祷的圣女像,颤巍巍扎在壁画上,瓷片四溅。   洛林中校破门而入——   方彧被瓷片划破了额头,血哗啦啦顺着眼眶往下淌,乍一看怪吓人。   欧拉也暂时忘记了被安达追杀的隐忧,唤醒了“上流社会”的本能,很绅士地用手帕替她捂着,叫道:“哎呀呀,糟糕糟糕,破了相了!”   “……”   洛林熟悉血腥气,正如熟悉一位老友,只扫了一眼便看出方彧的伤口恰似欧拉所言——顶多是“破了相”,并不碍事。   他一转眼,森然道:“主教先生,这是什么情况?”   英诺森十七面色苍白,咳嗽得直不起身,只一挥手——   教众如闻天音,登时一拥而上,将那躲在暗处扔水果刀的人按在地上。   “禀报陛下,此人乃是伙房的一名厨师。”有人说,“不知他为何要做如此行径,悖逆我真神的旨意。”   教宗勉强直起身,一手推开了众人的搀扶。   他向前几步,长靴落地无声,垂眸敛容:   “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的孩子?”   洛林:“也没必要一副谁逼得您要大义灭亲的口吻吧?”   教宗仍是悲悯温和的口吻:   “为什么要伤害这样一位无辜的女性,我的孩子?”   “无辜?!”   地面上的家伙突然抬起头,目露凶光:“陛下,她如果‘无辜’,那撒旦也纯洁得和奶油蛋糕一样!”   “母星,咱们的母星……神祇降世之地,教派复苏之春……不是被她毁于一旦了吗?”   方彧眨了眨眼:“啊?”   那人痛心疾首:“昔日普罗米修斯引下天火,万民启智,天下被泽——谁能想到,母星再度等来天火降世,却是堙灭的大劫难……”   “你有何心肠去见诸天神祇?你有何脸面去对着史笔如刀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22 10:04:12~2023-11-23 18:49: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Vita 20瓶;解如之、Esta 10瓶;丫头~不哭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纯白之幕(2)   ◎您为人又那么……随便。◎   数百年前, 量子教在蓝母星迎来复兴,史称“蓝母星之春”。   身为真神诞生与启世的双重见证者,母星在量子教历史上刻下了浓重的一笔,渐渐被冠以“圣地”“圣城”的头衔。   虽地处偏僻、条件恶劣, 仍不乏有教徒不远万里, 前去朝圣。   来自母星的三圣物的归属权问题, 也是教徒们一直纠缠不休的。   因此,当年桑谷政府一言不合就引爆太阳炸母星, 是在量子教徒中颇引起了一点反抗的音浪。   ——然而,巴特蒙在处理此事时表现出了高超灵活的手腕。   他手腕一抖,把热腾腾的一口黑锅,直扣在了方彧脑袋上。   “如此天才的作战计划,完全出自我们年轻英锐的方将军之手……”   “我们不懂军事,对于将军的计划无可置喙……”   方彧那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没时间上网, 连有人骂她都没发现——   多亏如此, 不然以她的脾气, 一定会忍不住和人隔空斗殴的。   “……”   现场一片死寂。   半晌, 英诺森十七身后的侍从中有人出声:   “胡闹!旁人可以这样不懂事体,你是陛下身边的人,一举一动出自神意,怎可这样糊涂?”   洛林立刻冷笑:   “这位大人的话,下官倒听不明白了——旁人不懂事, 什么叫‘旁人’哇?——难不成您是在暗示, 贵教中有不少人都对我们阁下怀恨在心、欲杀之后快?”   那人语塞。   英诺森十七蹙了蹙眉头:“不要胡说, 下去。”   他转向方彧, 柔声细语:“不过, 我也无意隐瞒……的确有不少信众因此事对将军不满。”   方彧接过欧拉的手帕,推开洛林,摁住额角,转过脸来。   “您说。”她好声好气地说。   教宗:“这次您一来,又是提出这样强硬的……要求,或许会让有些无知的可怜人感到屈辱,因而采取了过激行动……”   洛林冷笑:“您这话又让下官听不懂啦——您是在用可耻的暴力行径威胁我们将军吗?”   教宗一愣,忙否认道:“鄙人何尝?”   “没有?”洛林上前一步,“您自个儿说的,你们不少人对我家将军‘不满’——既然你们的人一‘不满’,发泄方式就是偷偷摸摸冲我家将军扔刀子——这不是死亡通牒?这不是威胁?‘如果你不让我们鬼鬼祟祟往瓦尔哈拉里送人,我就继续搞恐怖袭击哦’!”   英诺森十七:“……”   洛林抱起胳膊:“下官没什么文化,也知道当年谢诠和皇帝谈判,为了争取权益,不惜给自己捅一刀子来嫁祸帝国,连残暴的皇帝都不好意思不退让——”   “哦,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难不成今天我们将军差点瞎了一只眼,到头来倒要我们先让一步喽?”   方司令官的一位属员居然对教宗陛下如此咄咄逼人,众教徒都面有愠色。   教宗却对着这位无名小卒不卑不亢、语气温和:   “您误会了。我不是威胁,只是提醒将军而已。唉,我年轻不谙世事,我教年月深久派系又多,很多事情实在我控制能力之外……“   他低叹一声:”如果将军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能做的,也只有宣布开除暴徒的教籍而已——您说是不是?”   洛林:“!”   片刻诡异的沉默,欧拉忽然笑说:“教宗阁下,我有点儿好奇——贵教是不是不允许吃小海苔?”   英诺森:“当然没有。”   欧拉骇然:“那这个海苔肉松小贝里为什么没有海苔?!这不是西方失去了耶路撒冷吗?”   “……”   晚宴在勉强还不算剑拔弩张的氛围中收场。   临别前,英诺森十七再次向方彧道歉:“也请代鄙人向安达涧山阁下转致歉意——您的伤口当真没事吗?医生就在外边……”   方彧连连摆手:“用不着。”   英诺森十七莞尔:“今日之事都是鄙教的错,我等只任凭将军发落。”   方彧继续摆手:“不至于。”   英诺森由莞尔演进为失笑:“……将军这一晚似乎没怎么说过话,倒教鄙人一直紧张得很。”   方彧:“为什么?”   英诺森:“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人也是如此的吧。”   方彧默然半晌:“我有话,只是太冒犯了,不好说。”   “冒犯是值得欣赏的艺术,将军小姐。”   得到了鼓励,方彧缓缓抬起眼皮。   一双冷淡的眼睛落定在教宗高高竖起的领口:“您是女人。”   ……您是女人。甚至没有在句尾缀一个“吗”。   英诺森勃然变色,看起来不觉得这门艺术很好玩了:“!”   方彧歪过头:“您是谁?为什么量子教会让一个女人假扮他们的教宗?您看起来像在下的一位故人。但我的故人太多,说实话……”   “方将军。”他咳嗽着弯起眼角,“我有一句私人的话……”   她不觉得自己应该和教宗阁下交流什么“私人的话”,正欲回绝掉,英诺森已澹然开口:   “我是哪位故人,并不要紧——人类的躯体太脆弱娇柔,有时尚且容不下我们自己的灵魂,更未必有力量去容纳整个宇宙——不要对我们赶尽杀绝,您终有一天会需要我们的。您觉得呢?”   方彧挠了挠额上发痒的伤口:“教宗先生,我告辞了。”   英诺森敛容,指尖划过胸口:   “愿真神的荣光永远庇佑您岁月,将军。”   **   方彧登上车,洛林才把板着的脸色缓和了一点。   他目不斜视地说:“阁下是疤痕体质,估计会脸上留疤了。”   方彧愣了愣:“嗯?我怎么不知道我是疤痕体质?——你怎么知道我疤不疤痕的?”   洛林:“您当年在军校东倒西歪爬战壕时摔出的伤口,现在还没褪色——啊,下官全然是出于作战本能,一不小心注意到的,不算不尊重女性吧?”   方彧一愣,立刻撸起袖子:“……!”   她大吃一惊,自己胳膊上原来有不少斑斑点点的棕色伤痕,经年累月,居然也不曾褪色。   洛林赶紧补充:“阁下恕罪。留疤也没有什么,下官没有说您要格外注意保护容颜的意思,也没有歧视疤痕体质的意思,更没有没事偷偷摸摸盯着不该看的地方乱看的意思——这都是您为联邦奋斗的勋章。”   方彧捧着胳膊肘,咧嘴乐了:   “被夺舍了你,怎么也开始叠甲了?”   “现在各种审查很严格,下官还想领到今年的年终奖呢。”   洛林虽然是开玩笑的口气,可脸色阴郁,心情似乎很坏。   方彧凑上去:“你怎么啦,洛林中校?”   洛林默然许久,才短促地说:“……他就是在威胁您,阁下。”   方彧眨眨眼,慢慢将身体移回去。   洛林:“如果真的被卷入狂热教徒的恐怖袭击之中,可是很麻烦的事。您为人又那么……随便。”   方彧:“不至于这么倒霉吧?”   “阁下,我执行过很多脏活儿——刺杀一个人成功率往往很高,但我可从来没能保护谁全头全尾地活下来。”   洛林咬紧牙关:“真想要做掉一个人,是可以无孔不入的。您这种能被流浪汉跟踪一路都毫无知觉的家伙——唉!”   方彧轻声说:“就算他威胁我,是想要我做什么呢?”   “您别明知故问了,”洛林恼火道,“只要您去向安达提出来——”   “什么宇宙,什么星辰,什么人类的未来,这些统统都需要瓦尔哈拉,就像发.情的猪要蹭树,标记领地的狗要撒尿!”   方彧沉默片刻,忽然说:“……真的吗?”   “什么?”   “发.情的猪真的会蹭树,还是只是你随口胡扯的?”   洛林:“……”   方彧自顾自推断:“你随口胡说的吧?我知道廷巴克图气候严酷,压根没有养猪业……”   洛林默然良久,突然说:“……下官想辞职,阁下。”   方彧吓了一跳:“唔?!”   洛林面无表情:“怎么?这世上只许您天天吵嚷着要辞职,威胁上司吗?”   **   深夜。   方彧坐在办公桌前,翻着安达新出版的一本书,心里琢磨着晚上发生的事。   虽然对洛林的话虚与委蛇一气,但她心里明白:   洛林说得很对,教宗在威胁她。   可按照一般规律而言,教宗越是威胁她,她越不能露出被震慑住的样子,反而要表现出置生死于度外的气魄——   才不会在政治交锋中落了被动,后人才会有素材“噫吁啊呀”地赞美她的胆识和力量。   然而……   方彧打了个寒战。   她还这么年轻,还是不要被刺杀而死为妙吧?   “克里斯托弗,”方彧突然抬起头,“给安达打通讯。”   克里斯托弗:“……您确定是现在?”   方彧:“性命攸关,现在。”   忙音持续了很久,安达才出现在镜头那边。   他金发洒落肩头,穿着白色睡袍,手里还捧着半把药片,不可思议:   “几点了,我亲爱的总司令官?是奥托还没有改行宇宙时间吗,我的总司令官?”   “对不起,阁下。但是……”   “——如果你在这种时间又提辞职之类的,那可做好心理准备。”   方彧有些心虚:“确切地说,不是,不是辞职……我只是不能再和教宗谈下去了,阁下。”   安达用手指卷着头发,“嗯”了一声:“为什么?”   “他威胁我。”方彧痛心疾首,“他安排了一场大戏,找人拿水果刀扔我——他说我炸了蓝母星,再炸瓦尔哈拉,就是和全体量子教信徒过不去,迟早得死于恐怖主义。”   安达卷头发的手指顿了顿,抬起眼,眸光锋利。   “您换个人来吧,我真的做不到。”她摆烂地说。   安达笑说:“换人吧、做不到——你在职业生涯中,一贯都是这么和上司打交道的吗?”   方彧感叹道:“说实话,我的职业生涯中也没有过很多上司,几乎每个都和我搞得很僵,除了……”   “别把我除开在外。”安达冷下脸,“你十二点还在给我打通讯。”   方彧咳了一声:“反正我能不能不管这事了?”   安达继续抓头发,不置可否,却一转眼瞥见她案上的电子书。   “咦,你还看我的书?”   方彧一愣,藏之不迭,脱口而出:“啊,我、我……我看着催眠的。”   安达挑眉:“还有批注——虽然看不懂,画得像二维码。”   方彧急忙摁灭屏幕。   安达看看被熄灭的屏幕,又看看方彧的脸:   “行野都从来不看。我如果逼他看,他的表情总像在吃大粪,实在太打击人。”   方彧默默挠了挠头:“……”   这似乎是个拍领导马屁的好手法,但她还是不愿意向安达坦白,自己买过对方全集、还拿笔画得乱七八糟的事——   更何况有几本太贵,是她非常无耻地到处搜寻下载的盗版。若被安达发现了,他还可以起诉她。   “看来你比你表现出来的,要更佩服我呀。”安达笑说,“需要我给你签个名吗?”   方彧真诚道:“您已经够自信了,真的不需要再发展了。再说,您签名的公文我这里不缺,而是太多了,好几大GB,我的光脑都被拖慢了……”   “你如果担心,就顺着他的意思好了。”   安达突然打断了她,语气平静。   对方的思维太跳跃,方彧愣了愣:“……啊?”   安达调整了姿势,闲适道:   “与其换人露怯,不如卖他一个面子,装作是你主动出面保下瓦尔哈拉的样子——这样,你在无量子兽公民中的口碑也能好一点儿,对以后有好处。”   方彧:“可这样就达不到目的了。”   安达笑了:“我从不想彻底关停瓦尔哈拉——它是匹脱缰的野马,很有用,但太不受控制。”   方彧了然。   以安达的性格,绝非厌恶“瓦尔哈拉”身上那种宗教性的神秘感、科幻般的未来感,而仅仅是排斥失控感而已。   安达沉吟片刻:“你可以借机和他提一点苛刻的条件嘛——比如立刻关停瓦尔哈拉的准入渠道、要求政府部门监督、要求其他非政府集团介入……”   他笑说:“如果能把瓦尔哈拉纳入我们的体系内,那才达到了最终目的。”   “可我凭什么提出这种要求?”方彧问。   安达冷笑:“凭什么?对付量子教,我们连这种权力都没有?《禁止数字化法案》?”   “那是在几个边区大区都缺席的情况下通过的。除非重投。”   安达立刻否定:“那多半就通不过了。”   “……”   半日,方彧反问:“呐,难道有办法吗?”   安达沉默许久,久到方彧以为他哑巴了。   “——我觉得有两个思路。”   他终于开口:“要么,你质问他瓦尔哈拉的经济来源,说他涉嫌垄断经营;要么,你质疑瓦尔哈拉的性质,说他这属于在联邦境内搞独立王国,公投过吗?没有吧。那就是武装叛乱。哦,对了,一口一个陛下——你还可以怀疑他是复.辟.帝.制。”   方彧:“噗?!”   安达的思路清奇,非但跳出了窠臼之外,还一跳直跳到外太空去。   ——她还在一系列宗教法里试图找依据,没想安达直接左右开弓,先说人家垄经营断,后说人家武装叛乱,最后干脆祭出联邦政坛的杀手锏,“复.辟.帝.制”。   方彧大为震撼:“可他又不是经营公司,又不是……”   安达抱起胳膊,蛮横道:“哦,是吗,怎么证明?——这种活计留给陛下的法律顾问去做吧,你就不要替他乱操心了。”   方彧:“……行吧。”   安达冷笑:“每天玩文字游戏,真是没意思。联邦成天琢磨着怎么把人关进狗洞。”   方彧一怔。   她忽然想起,安达说过他讨厌奥托——其实说不准,他还藏了半截话在肚子里。   他真正讨厌的,不止是总刮风下沙子的奥托,而是联邦这个迟钝、谨慎的美人儿本身。   仔细想来,与很多“正常”的联邦人不同,安达其实从未对他们的宿敌——叛乱军——表现出情感上的排斥。   或许他宁愿生在穷困落后的叛乱军控制区,失去他那只纯白色的大天鹅。   ……当然,这种念头注定永远只能留给他自己。   方彧隐秘地看了安达一眼——他正不耐烦地要挂通讯,金光熠熠的发丝垂落额角,明艳华美,如油画上的人物。   就如同她也不敢当着安达的面,称赞他长得“病弱柔美”“符合女凝”一样。   **   次日的“座谈会”上。   方彧和教宗陛下施施然于牌桌前落座,一个按照吩咐牢记“垄断经营”“武装叛乱”和“复.辟.帝.制”三张王炸,另一个则……   教宗陛下只听了几句寒暄,便真假不明地抚胸大嗽,匆匆离场了。   因而,主持谈判的变成了一位白衣主教——是个苍髯白发的老头。   当方彧提出政府部门介入监察时,他大惊失色:   “那是鄙教的教堂啊——您让政府部门监察一个无害的、小小的教堂,这种场景前所未见、前所未见——是不是有点太过冒犯了?”   方彧:“教堂?抱歉,我觉得您这是独立王国、武装叛乱。”   “……”老主教嘴唇颤抖,“陛下不会同意,陛下一旦知晓,定会……”   方彧毫无感情:“陛下?您要□□吗?”   “这这这……我们只是一个宗教组织,只为长久侍奉于神膝下,连经济目的都没有,怎么会有这种政治……”   “说到经济目的,贵教在瓦尔哈拉的控股比例过高,这是垄断经营。”   老主教两眼一翻,嗝了过去:“!”   方彧大惊:“老先生!”   量子教高层内部的年龄比例很成问题——在连续谈倒了三波主教大人后,教宗陛下不得不得起沉疴亲自出面,总算谈出了个七七八八的方案。   方案规定,“瓦尔哈拉”需要在中微子基地接受三轮评估检测,以确保其稳定性和可持续性。   如若通过,则还要接受科学伦理委员会审查。在通过科学伦理委员会审查前,必须停止人员新增,不得进行市场化运营。   与此同时,政府暂时不介入直接管理,但保持出台后续措施的权力。   联邦内部对这个方案还算满意。   虽然远总的方彧主动上书,反对彻底关停瓦尔哈拉。但她主导下的谈判得出的结果,居然和彻底关停没什么区别——   以联邦情报部门的水平,这几轮官方审查下来,联邦能把量子教小天堂扒下层皮。   只要有接触,就有对方的“不法证据”。以后再怎么摆布,就都师出有名了。   方彧与英诺森十七分别在协议上签了字,彼此交换。   教宗:“将军阁下有没有想过,此举到头来可能会灭亡了人类?”   方彧拿着笔的手顿了顿:“……我已经退了很多步,教宗先生。”   “我不想和您说什么大劫大难,您不信这个,”英诺森抿唇,如同做坏事的孩子,压低了声音,“您只看看宇宙之壁吧。”   “是黑色长城挡住了人类的拓张吗?不,是人类的肉.体。而对于我们这样一个蟑螂般的物种来说,不扩张,就灭亡——这才是神所说的‘大劫难’。”   方彧在最后一个签名处落笔——   为什么一定要写古体字呢?她总搞不清自己的名字到底有几个撇几个点,真麻烦。   她抬起头:“您一个劲儿劝我有什么用,我只是给人办事的。”   英诺森苦笑:“……啊,我也未必是为自己的心说话,将军。”   方彧和白袍教宗一起站起。   两人先握了手——方彧的军礼服包含一副白丝绸手套,所以这是允许的,教宗先生用不着自断一臂。   随后,方彧抬手敬礼,教宗抚胸躬身。   “愿真神的荣光永远庇佑您岁月,将军。”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23 18:49:31~2023-11-24 18:55: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海无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李甜甜的黑卡、十个文八个坑。 50瓶;江涵 10瓶;Edrxygvhbu 5瓶;喵酱的小鱼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征服者归来(1)   ◎这里不是海拉公园相亲角◎   谈判结束后, 方彧接到了回桑谷授衔的命令。   联邦的高级将领名额有限、人员臃肿,到了上将的级别,基本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只能排队等老萝卜退休或光荣——   “最近仿佛也没有谁退休或者死掉啊?”方彧翻看新闻, 讶异道。   陈蕤抱臂说:“你不知道?施莱登上将的孙子最近出生了。”   方彧:“……所以呢?”   “安达逼他退休, 让他回家煮奶瓶去。”   陈蕤模仿安达的口气:“早教做不好, 怎么能考上银联大呢?考不上银联大,他这辈子只能混个少将做做了。”   “……”   方彧感到压力山大:安达为了给她找坑, 强迫老萝卜退休,还威胁刚出生的小萝卜。   这不是给她找不自在吗?   她挠了挠头:“这……唉。”   **   桑谷。授衔仪式后,晚会照常开场。   军部的晚会一向男女比例悬殊,不少军官只能站在一旁眼巴巴充桩子,现场仅有的女军官们就成了香饽饽——   多亏方彧在军部的名声是“不近人情”“冷面冷血”,军衔又太高,没什么人敢来找她, 不然只怕会躲无可躲, 只能钻厕所的。   方彧偷偷溜到阳台上喘口气——她摘掉帽子, 用力扇风:“呼!”   “呐, 小方姐——不对,是方上将阁下。”   一个清脆女声从背后响起——   是个穿着白衬衫、黑色裤装的少女,留着短发,脸上笑眯眯的。   陆夺:“您还记得我吗?不用再自我介绍一遍吧?”   方彧赧然笑道:“啊,陆小姐。我记得的。”   她转过眼——陆夺身边是个与她相貌十分相似的少女, 只是看起来沉静一些, 也穿着裤装, 把一件西服外套外披着。   “这是我妹妹, ”陆夺介绍, “陆予——哎,你倒说句话呀。”   陆予笑了笑:“阁下,幸会。”   方彧注意到少女那双黑沉沉的眼睛,说:“你好。”   陆夺立刻接口:“我可再也不来这种地方了——小方姐,你们天天也太辛苦了——那些人见了我们俩,都像要吃了我呢!”   方彧失笑:“那你今天为什么来?”   “嗐,还不是老头子骗我,”陆夺咬牙,“他居然和我说,军部有宇宙之壁的碎片可以参观。有个锤子!”   陆予淡然反驳:“本来就有。怎么没有?”   陆夺:“我去满场都问遍了,他们都说没有。”   陆予嘲笑:“所以我说你没用——你问那些普通军官,他们知道什么?”   “呦呦呦,”陆夺抱起胳膊,“我看你多有用,你有本事去撬开高级军官的嘴巴呀?”   姐妹俩一起扭过头,看向方彧:“……”   方彧忙摆手:“别,别,我一直在外边,我不知道——他们提取了宇宙之壁的碎片?怎么提取的?是什么成分?”   陆予见状,面不改色,将外套一摘,掷进姐姐的怀中,推门返回舞池——   只见她在几人中驻足片刻,接着便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元帅跳起舞来。   一曲未了,她径自甩开老元帅,大步走回。   “有。在裴行野元帅的办公室里锁着。即将转送中微子基地。”   陆予一把夺过姐姐手中的外套,披上身:   “对了,中微子基地理论物理研究所今年开始招第一批研究生,建议你赶紧申请,截止日期在八月——再晚就只剩军职的坑了,说不定得给顾舍予那蠢驴打工。”   陆夺:“……”   陆予飘然转身:“谁有用?”   陆夺怒道:“这也不能改变老头子骗我的事实——参观,参观,不是申博吧?!”   陆予哼一声,砰地把阳台门摔到她姐姐眼前。   陆夺不理会她,猛地回过头,两眼放光:   “方姐,真的有军职的坑位嘛?要女生嘛?我可以申嘛?——哦对,有不是我小表哥带的组吗?我不想被当成VIP关系户。”   方彧:“……”   ——由于陆家姐妹闹脾气,俩人不愿意同处一车,陆夺很没有边界感地非要和方彧一起回去。   方彧只得送陆夺一程。   她拉开车门:“没听说上赶着要进军职的,你怎么这么想不开?”   “我愿意嘛。”陆夺抱着方彧一只胳膊,“如果能像方姐你,肩膀上还有一串六芒星可以挂,多帅啊。”   方彧:“考进去了也是文职,联邦不会放你这种高科技人才去前线砍刺刀的。”   陆夺:“走一步看一步,谁知道呢。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陆予那种大傻蛋,才会把六十岁的事都规划好。”   方彧:“军部氛围很保守的,规矩很多。”   “那正好,说明正缺少我的疾风铁拳输出——嚯哈嘿!”   陆夺对着虚空打拳,又好像被自己逗乐了,突然对着空气哈哈大笑,笑得在座位上直打滚。   方彧:“……”   她不理解,但大受震撼。   送走人来疯的陆夺小姐,方彧松了口气,调头回来,叩响安达涧山家的大门。   门开了。裴芃芃立在门后,长裙曳地,蓄着标准化的笑容:“方上将。”   方彧咳嗽一声,赶紧说:“芃芃姐。”   自从她知道裴芃芃的身世后,每次见她都有点发憷。方彧也搞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安达的声音从门内传来:“你又迟到了三分钟,方彧。”   方彧:“……”   “你为什么总是迟到?”   安达从门后转出来,手中端着半盏金色的酒液,歪头问道。   方彧忙着脱礼服外套:“唔,我捎了陆夺一路。”   安达将酒杯递给她,接过她的外套,示意她跟上,便自顾自推开玻璃门,向园子里走去。   “哦?陆夺——她没说她父亲最近怎么样了?”   方彧左右四顾:“没啊,怎么了?”   安达家里居然有一片大草坪,此时正在浇水。   草地里十几个喷水头缓缓转着圈,落下一地晶莹碎玉——上流,太上流了。   她瞠目结舌。   安达笑说:“前几天他们查瓦尔哈拉的账,查出了一笔来路不明的巨款——我猜,多半是陆银河的。”   方彧不由停住脚,盯着草坪发呆。   安达继续说:   “顾歌之后,瓦尔哈拉的现金流早就该断了,按理说应当进入收缩阶段,可战争这几年,它其实仍在大举扩张,有过之无不及——我都知道,只是用人朝前,不好多说。”   安达冷笑:“看来乃姻兄的事故,倒还没把他胆子吓破——”   方彧:“……”   安达蹙眉:“你在看什么?”   方彧回过神:“啊,草、草坪。”   “那有什么好看的,你没见过草吗?”安达颇不客气。   方彧感慨道:“这片草坪真大,比学校操场里那一片还大。”   她说的“学校”,指的是银联大在奥托的旧址——因为桑谷的新校区压根没有真草草坪。   安达:“学校那一点草,恐怕还不够放一只羊——你在听什么?”   方彧:“啊,您说,您说。”   安达:“陆银河做得比顾歌小心,但顺藤摸瓜,早晚也会摸到的。一旦证据链条齐全,他就该脑袋疼了。”   方彧愣了愣:“您不会想把他也拿掉吧?”   联邦在对待金融家时,一般比较温情脉脉。   甚至顾歌,也不是安达出面“拿掉”的,而是借了军政府的刀。   桑谷政府要反对军政府,就要证明自己和军政府不一样,就更不敢乱动这些人中龙凤——   估计也是出于此等心理,陆银河才又暗戳戳去接济瓦尔哈拉。   安达顿了顿,瞥了她一眼:“如果真能任我施为,何乐而不为?”   方彧:“噗?!”   安达已转过头去,淡淡说:“即便不能,多点把柄在手里,总不是坏事。”   方彧默然向着草坪,面无表情,心里却怦怦然翻覆着许多念头:   “……”   安达大概是很希望能“任我施为”的——   方彧怀疑,他一直不愿意公开参选,也并非如外界种种猜测那般,什么性格孤僻、晕闪光灯、害怕公开演讲、高功能反社会……说不定真的只是如他所言,“讨厌蠢人”而已。   讨厌蠢人,翻译过来,不就是不能“任我施为”吗?   可是,如果想“任我施为”,恐怕也只能做皇帝了吧。   如果安达真的做皇帝,又会怎样?   方彧莫名脑补出他身披红袍、手握权杖的模样来……倒也意外顺眼。   其实在他老糊涂变成他爹之前,让他做做皇帝也挺好的,至少要比先前联邦那种一锅粥的情景好得多。   可是,做皇帝就要摆很多离谱的谱,人人见了他都得屈膝什么的……   “这草坪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安达恼火道,“你在写诗吗?”   她打了个寒战,跌回现实。   “我,我……”方彧慌乱地收回目光,脱口而出,“安达阁下,您家里喷头旋转方向有问题。”   安达:“??”   方彧真诚道:   “阁下,场上有十七个喷头,如果您叫他们统统顺时针旋转并同时喷洒的话,重合范围大,洒水效率低。”   她在操纵台前比划了一下:“3、4、8、9、13、14号喷头逆时针转,如果更精确一点,可以234先喷水,五秒后789,再七秒后……”   “方彧,方彧。”   她挠了挠头:“……唔?”   安达打断她,一脸严肃:“方彧,你有病吗?”   方彧垂下眼皮,目光躲闪,咕哝道:“珍爱生命,节约用水。”   安达:“……”   安达沉默半晌,默默捂住脑袋,身子一晃——   方彧吓了一跳:“阁下!”   安达没有晕过去,只跌坐在草坪上,好在两肘勉强撑起身体,才没摔到后脑:“……”   他自己也愣了一下,似乎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发生的。   方彧站在一边,呆若木鸡。   安达撑了一下身体,既不好意思开口叫方彧来拉一把,又深知方彧大概也没那个胆量主动来扶——他想了想,干脆抱膝坐在原地。   “对了,你得尽快去廷巴克图履职。”   他不得不仰头看着方彧,觉得很别扭,皱眉道:   “最近得到消息,叛乱军大统领有意拿下廷巴克图。”   方彧:“……啊,又要我走吗?”   安达挑眉失笑:“怎么还搞出这样一副小儿女模样来了?你难不成还想家?”   他口气相当不屑。方彧不觉微愠:“阁下,我也是有感情的吧。”   安达冷笑:“嗯,连不三不四的行野和他小女友来时,还知道念一句‘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呢,看着草坪算洒水面积,你可太有感情了。”   方彧:“……”   她勃然大怒,挽起袖子走到操纵台前,哐哐连拧七八下。   安达下意识扭过头:“!?”   他一愣。   一道彩虹不知何时铺开在半空中。   方彧低着头,吭哧吭哧继续拧水管。   七色光谱从弧形水幕中一点点延伸、拓展,直落到他面前,仿佛再一伸手就能托住。   方彧的手指仍搭在操纵台上,制服肩章上的六芒星折出一道刺眼的银光,逆着光,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看到她胸口一枚红宝石切割成的自由勋章。   他想起父亲曾说过,这枚勋章设计之初的灵感——   通往自由之路,永恒如血殷红。   勋章的主人声线恼火:“阁下,现在我有没有感情?我好像不但有感情,还很懂光学吧?”   安达心中一动,脱口而出:“我听行野说,你至今不去领你弟弟的骨灰盒——”   他将动未动的脑子还未转过弯,突然兜头冷彻下来。   彩虹消失在半空中。   那不知该顺时针还是逆时针旋转的水柱,劈头盖脸、精准无疑地朝着他浇下来。   安达:“?!!”   方彧按着操纵台,面色冷静无波,与他隔水幕对望着。   **   “她居然敢用水喷我,阿嚏!”   安达回到房中,用白毛巾裹住金光闪闪的脑袋,仍然不可思议。   裴行野端着姜茶坐在一边,苦笑道:“安达先生究竟为什么要提她弟弟的事呀,方一提这个就要炸毛,您这不是老虎尾巴上拔毛吗……”   安达缩进被子里,怒道:“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裴行野反被提醒,苦笑道:   “啊,对,您还告诉她,全是我跟您说的——这种背后私下里议论别人的事,怎么能直接说出去呢?搞得我也很尴尬……”   安达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你怎么这么唠叨?”   他接过茶,仍一脸衔恨在心状,恨恨道:“她的胆子也太大了,这要是老头子或者谢诠的时候,她早就——”   裴行野笑着说:“是啊,我这就出去告诉她,她没被绑到十字架上烧死,都是生在了好时代的缘故啊!”   安达被裴行野这番阴阳怪气的言论气得够呛,咳嗽起来:“你……”   裴行野见状,才起身笑道:“安达先生,您休息一会儿,还是我去和小方解释解释吧。”   **   方彧坐在外间沙发上,翘着二郎腿。   “阿嚏!”   裴行野端着水杯出来,悄声掩上门,将一声喷嚏关在门后。   他哭笑不得地看向方彧:“方上将,虽然安达先生有时候说话的确很……但你也不能动手呀。他自打受伤后,身体又不好,万一再病一场怎么办?”   方彧站起身:“……对不起,裴提督,我错了。”   “你和我说对不起干什么?”裴行野失笑,“你又没拿水管喷我。”   方彧:“……”   裴行野笑说:“再说,还管我叫裴提督呀?”   方彧心虚道:“阁下们真要我接管廷巴克图?”   裴行野将杯子放在桌上,笑说:   “你以为你这个上将是白捡的?他一贯会把人往热炕头上赶,烫屁股得很呐。”   方彧默然。   裴行野弯着眼:“别是又在琢磨辞职报告怎么写了吧?”   方彧一惊:“没、没有。”   裴行野半真半假地玩笑:“你可不要动这个心思——中微子基地要搬到廷巴克图去了,你就是他们最大的后台。你一辞职,他们可没处讨钱——当心小顾来找你淌眼抹泪。”   方彧无法想象再次身陷这种美丽图画,不由骇然:“!”   裴行野想了想,笑道:“先别苦着脸,倒还有一个好消息,你要不要听?”   方彧:“……我还能有什么好消息?”   “雪朝和我们联系上了。”   方彧:“?!他没死?可叶仲说他死了!”   裴行野颔首:“没有。叶仲的嘴一天到晚跑星舰,她的话听个响就行。”   “他怎么活下来的?他现在在哪?怎么样了?”   “……”   裴行野端起茶杯,以沉默回答了所有的提问。   方彧叹口气:“都不能说吗?”   裴行野温和地笑了:“他很重要呀,他正在敌人的心脏。”   方彧紧紧盯着他。   裴行野垂着眼睫:“这次你去廷巴克图,大概还会和他合作。他提出如有可能,希望在执行这个任务后,就回到后方来……”   方彧:“我明白,我来配合。”   裴行野双眼弯弯:“你倒是积极主动——军部本来是不希望这样一位优秀的……咳,关键还是唯一的……情报工作者过早撤退的。”   “但是,考虑到对方的身体情况,确实已经难以为继……”   裴行野顿了顿:“联邦是基于公民的福祉建立的,我们不希望她存在的意义,就是有权命令谁去献出生命。”   方彧冷笑:“哦,原来联邦是基于这么高尚的目的建立的。”   裴行野:“哎呀,方将军,我们至少允许他回来——你好歹偶尔也表现出一点虚伪的配合吧?”   **   由于用喷水器滋了安达阁下一头,致使人家第二天就发起烧来——   方彧深感此地不宜久留,又逢军部催促、巴特蒙威逼,遂灰溜溜准备走人。   她去安达家中向老上司辞行。   安达裹着毛毯,坐在躺椅上,脸色苍白,两颊却如云蒸霞蔚,有点可怜巴巴的。但他的眼睛却很怨毒,神色幽幽。   “你来了。”他声线嘶哑。   没想到他这样脆皮,方彧再次赔礼道歉:“对不起,阁下,下官以后绝对不动手了。”   “什么,你还打算动口吗?”安达很精明地挑刺。   方彧:“……”   他喘了口气:“你打算带谁去廷巴克图?”   方彧老老实实汇报:“就是第七军团的旧部,要塞那边还有原有的驻留官兵……”   “我是说军官,高级军官。”安达咳嗽得不得不抬起身,“这几天……没人往你麾下塞人吗?”   方彧惊讶于安达的耳聪目明,或者是运筹帷幄——   这几天来拜访她的老将官都要踏破了门槛。   “是有很多人,我都拒绝了。”   安达一愣:“……你怎么拒绝的?”   方彧:“我说,各位阁下,这里不是海拉公园相亲角,你们的孩子都没上过前线,我怕不能把活人交还给各位阁下,实在是要不起啊。”   安达:“……”   他默默半晌,按着胸口咳嗽起来。   许久,安达止住咳嗽,低声说:“别人你都不要,这个你得要。”   方彧一愣。安达却只抬起一只手,喝道:“出来。”   ——话音未落,门后转出一位金发如瀑、肌肤胜雪、洋娃娃般的年轻人来。   安达岚川抱着胳膊,神情倨傲:“哼。”   方彧:“……??!”   “阁阁下?”方彧骇然转过脸,“这不是令、令二公子吗?”   安达按住眉心:“是,请你把他放身边,不要让他乱跑,他不大靠谱。还有……”   “你说谁呐,谁不靠谱了?!”二公子跳脚道。   安达理都不理,只自顾自说:   “还有……我不要求你一定把活的带回来。他自己非要去,是死是活,都是他自己的事。不要‘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就好。”   方彧语塞。   她不想要安达二公子,一点也不想——   不管安达怎么申明不搞特殊化,安达岚川这样一个人,能出现在她军中,本身就是最大的特殊化。   她要这么个学美术的少爷有什么用?   方彧想直接回绝,可自己又刚刚用水管喷了安达涧山,又不好再把话说过头。   “……”   安达二公子还在一旁跳脚:“你还好意思说我是‘金张籍旧业’?谁别装得自己好像不是老头子的种。我——”   方彧回过头,涩然咽下随便物理喷人的苦果:“是,阁下。人,人我这就带走了?”   安达不理会跳脚的弟弟,居然也一副违心的样子,叹息般说了声:   “……赶紧带走吧。”   方彧垂首:“……是。”   安达岚川还想再和兄长分辩,早被方彧一把拽住袖子,生拉硬拽拖了出来。   “哎哎哎哎!”   安达岚川劈手夺回手臂,冷笑一声:   “方小姐,你不要以为涧山说了几句话,你就是我的上级了,就可以对我摆出那副五大三粗的武夫架子,还拉拉扯扯——”   方彧回首笑说:“是该先说清楚名分。既然你认为,我不是你的上级,你我之间,是什么关系?”   安达岚川想了想:“同事,至少也是平级的同事。”   方彧:“我是廷巴克图的最高军事长官——在廷巴克图,没有与我同级的武官。”   “你想和我同级,去找阁下换个旁边的要塞做驻留长官嘛。别说同级,让我对你敬礼都行——反正令兄也不是做不到。”   安达岚川面露难色:“不,我、我就要去廷巴克图。”   方彧:“那你只能是我的下属。”   安达岚川:“……”   “军队中的下属,与令兄和他那些内阁秘书不一样,这里讲究服从。”   方彧耸肩,绕着小安达溜溜达达转圈:   “集体化,服从性,令行禁止,个体在这个结构中毫无意义,你心里琢磨的再丰富再激荡,在军事机器面前都不足道——祂不在乎——所以说,什么叫‘炮灰’呢。”   方彧抄着兜,猛地驻足,抬头看着安达岚川,笑着说:   “小阁下,这是另一个世界,不要为了虚无的野心、灵光乍现的使命感而陷入泥沼——现在打道回府还来得及。”   “……”   安达岚川愣了片刻,好像被唬住了。   可他很快挺起胸脯:“你们都说我不行,我偏要去。”   方彧挠了挠头,显得很苦恼:“……唔。”   许久,她放下手,插进裤兜,摸索半日,慢吞吞掏出……一个核桃。   “怎么还盘核桃啊你?你真的是二十五岁吗?”安达岚川骇然。   方彧不言语,扬腕用力一掷——核桃骨碌碌滚到草坪上,很快淹没在草丛中。   她面无表情,语气真诚:“啊,糟糕,不小心丢掉了。这是洛林中校送我的生日礼物,实在很重要呀——请你去给我捡回来吧。”   安达岚川:“?你逗狗呢?”   方彧恍若未闻,背手站在他面前,歪着头。   安达岚川先是大为震撼,而后意识到对方在做什么,登时怒从心头起:“?!”   她是什么东西,一个波塞冬要塞来的乡巴佬,才发达了几年,居然就敢和他玩服从性测试了?!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哥绝不会为了他处罚方彧的。   安达岚川泄气地想。   他甚至怀疑,如果现在方彧和他一起掉河里,他哥多半会踩着他的后背去救前者。   安达岚川银牙咬碎,一时间在心中安慰了自己八百句“白龙鱼服”“潜龙勿用”,从张良进履追忆到胯下之辱——一转身,咬牙去捡核桃。   方彧注视着二公子的背影:“噗。”   安达岚川很快回来,拿着核桃朝方彧脸上一扔:“喏!行吗?”   方彧一把接住,缓和口气:   “行了,今晚跟我回舰队,明早出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24 18:55:48~2023-11-25 17:36: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V0 50瓶;椒花颂声 14瓶;过来打我啊! 10瓶;无怨、喵酱的小鱼干、宵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新仇旧债(1)   ◎令姐是怎么被害的?◎   次日。   方彧打着哈欠从舰桥溜达过去, 士兵军官纷纷和她打招呼:“方上将!”   她也迷迷糊糊地微笑回一句“早上好”,一路神志不清地滚回办公室,抓起茶杯——   “方上将。”帕蒂少校神清气爽、笑容满面。   “哈欠……晚安。”方彧瘫倒在办公桌前,“不行了, 我要睡了。”   帕蒂抿着嘴:“您先别睡呀, 大家都盼着看您的量子兽呢。”   “有、有什么好看的——哈欠——我一看藤壶就想恶心, 不放。”   帕蒂认真道:“哪有什么藤壶啊!您就随口胡说吧。下官上次听您说,吓了一跳, 特地找出图片检查了好久——肯定是您眼花了。”   “呐。”   没想到帕蒂还真查了图片——方彧无言以对,只得窝在臂弯里不动弹,作半死不活状。   帕蒂叹口气:“唉,您至少告诉下官,该怎么接待小安达阁下吧?他拎着三个箱子的行李来了——”   方彧瞬间清醒过来:“……哦,这个倒霉蛋。”   洛林像踩了节拍般,恰到好处地从门口挤进来半个身子:   “安达还真把二公子塞进咱们这里了, 啊哈?”   帕蒂:“可不是嘛, 下官估计他是吃不惯星舰上的东西, 也睡不了那种床的。不知道上将……唔……要不要搞一点特殊?”   方彧想了想, 苦笑一声:“这都是小事,你随便吧。”   帕蒂领会了方彧的意思:“是,下官明白。”   洛林偏偏很不识相,促狭一笑,故作喟叹:   “啊呀啊呀, 阁下也有在人情世故上开窍的一天, 真是长大了, 令人惊喜啊。”   方彧黑着脸:“……洛林中校。”   洛林将身一侧, 走到室内:“下官说实话, 您一向任是无情也动人——看阁下如何在人情上挣扎,就像看骆驼学蛙跳一样,实在很有意思哪。”   方彧:“……”   得了,她早该摔个大马趴。   她转过脸不理会洛林:“对了,帕蒂少校,我打算先把他放在你们秘书处,没什么问题吧?”   帕蒂罕见地没有直接答应,反而赧然一笑:   “我们当然也希望安达小阁下能去别处比较好……”   “不过,如果上将觉得这样比较方便的话,下官会尽力的——毕竟,下官等的主要任务,就是让上将不为琐事烦心,保持心情愉悦,专注更重要的工作。”   方彧歉然点头:   “那就麻烦你了——也请和大家说一声,就说我很抱歉,惹来乱七八糟的事,实在麻烦大家了。这只是暂时安排,我会再想办法的。”   “哎呀,这都是我们的工作,上将太客气啦。”帕蒂说着匆匆离开。   洛林转过眼来,笑看着方彧:“怎么样,我的阁下?欢迎来到人类世界。”   方彧不理睬他的揶揄,只自顾自看光脑——洛林却没有离开,仍大摇大摆盘踞在她的办公桌角,像草原上极有耐心、守着将死野牛的秃鹫。   她这才抬起头:“洛林,我有些担心。”   “哦?”洛林挑眉。   方彧:“你说……安达为什么忽然把弟弟推了出来?”   洛林笑说:“他总不能任由弟弟一辈子吃喝嫖赌吧——您担心他监视您?”   方彧摇了摇头:“不是的。”   “那您担心什么?”   “我担心……”方彧眼神扑朔,“唉,人是不能忍受阶层滑落的,就算不求进取,至少也要‘保住’,这是人性。所以才会代复一代六朝事,无穷无极。”   洛林一愣:“阁下……”   方彧摇头:“这甚至不是什么道德败坏,只是天性而已。它酿成的后果,却是沉重的代际相传的苦难。一想到如此,我就觉得好没意思。”   洛林默然。   方彧仰头望天:“安达曾和我说过,一棵树的腐烂,每个细胞都要负责。摘除一批烂果子,换一批新果子,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可拔除一棵树,再种一棵新树,树就不是树了吗?”   “只要人类还与权力连接一日,我们就只能寄望于不断地拔了栽、栽了拔吧。”   洛林沉声说:“您的思想很危险呐。”   方彧笑了笑:“哎呀,说这些有什么用?还是……”   “方司令官!”   一个士官急匆匆敲门入内,敬了一礼:   “报告司令官,我们正准备起飞,却被强制拦截——联邦情报局的人在、在外面!”   方彧和洛林对视一眼。   洛林笑说:“那群狡猾的大蝙蝠,还敢飞入这片皎洁月色?”   方彧站起身,扣上领口的纽扣:“让他们进来吧。”   舷梯门缓缓拉开,法尔希德准将笑盈盈举手行礼:   “上将阁下!幸会,幸会!”   方彧愣了一下,笑说:“军事法庭的官司打起来怪麻烦的吧,准将先生?”   “那是,那是,不过好在有人保,也草草了事了——下官有福,还能以联邦情报局副局长的身份,见到阁下您呐。”   法尔希德显然并不以为耻。   方彧:“我们就要开拔,不知道贵局这时候过来,是为了什么?”   “查抄走私品,阁下。”法尔希德彬彬有礼。   方彧:“……您是否在明示,我们军团走私?”   法尔希德:“当然,当然,也未必是您有心走私,指不定是有人夹带——您不必紧张,只要让我们小小搜查一下就好。”   方彧低头看表:“大概多长时间?”   “也就七个小时吧。”   方彧皱眉:“星舰发动机已经预加热,您横插一脚,会给我们带来很多额外的工作量。”   “嗐,说得好像谁不是工作似的!”法尔希德摊手,“知道军部的阁下们都贵人事多,大家都是为联邦奋斗的兄弟嘛,彼此体谅体谅。”   方彧心里很烦躁,挠了挠头发。   她当然不相信情报局是来查抄“走私品”的。   联邦情报局做事一向云里雾里,连内部同行间都未必知道彼此在做什么——但凡有搜检,不是“走私品”就是“毒.品”,是个很敷衍的提法。   如果对方只是来查她自己,那她大概嚷嚷几句“我的隐私权”,也就举手投降了。   可他们是要查舰队上上下下——   保不住全舰队的隐私和利益,便是司令官无能——这对她后续的控制力都会有影响。   方彧叹口气:“准将,我需要上级命令——没有命令,我不会配合调查。”   话音未落,她的光脑亮起。   裴行野的通讯电文上只写了短短几个字:配合调查。   方彧:“……”   法尔希德耸耸肩,咧嘴一笑:“啊哈!”   方彧后退一步,淡淡说:   “通知下去,全舰队不动,保持原状迎接检查——准将先生,您请便吧。”   **   方彧坐在办公桌上,抱臂沉着脸。   一行人在她的办公室内翻箱倒柜,稀里哗啦,连垃圾桶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   她分明看到有人找到了她的日记本,哗啦啦翻找一通后,噗嗤一声笑出来。   方彧简直要寒毛倒竖了:“?!”   洛林轻声附耳说:   “这也太过分了,连司令官的屋子都这样查——虽然有命令,但您怎么‘配合’,可是您的权力啊。”   “谁知道他们在找什么。不是要紧事,裴提督也不至于同意拦下快开拔的舰队——喂,那位兄台,我的日记本一年只写了三篇半,就不必细读了吧?”   司令官猛地转过头大声说。   洛林:“……”   这时,门外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喂喂喂,你们查她就查她,凭什么查我啊?吃了熊心豹子胆,谁给你们的权力?”   方彧脸一黑。   门被推开,安达二公子揪着法尔希德,两人一起滚进来。   魁梧健壮的法尔希德被长豆芽般的安达岚川薅着,却十分驯顺地拧着身体,恨不能把领口递上去,只担心二公子拉紧了手疼。   方彧和洛林对视一眼:“……”   法尔希德只看着方彧笑:“您看,哎呀,您看?”   方彧知道,法尔希德是既要又要——既想办事,又不愿意得罪二公子。   她冷下脸:“安达少校,松手。”   安达岚川:“他侵犯我的隐私,他特么还要翻小爷的垃圾桶呢——”   “松开准将先生,让他查。不许自称‘小爷’。”   安达岚川不情愿地松开手,嘴里仍说:“凭什么?我又没犯罪,凭什么查我?他们把我当奴隶一样——”   “闭嘴。”方彧没好气地呵斥,转过头来,“法尔希德准将,既然是安达少校的房子,咱们一起去看看吧。”   法尔希德巴不得有个人替他制住二公子:“那敢情好,您请,您请——”   三人一起踏入二公子卧室。   方彧先吓了一跳。据帕蒂说,她“搞了点特殊化”,没想到是这么个搞法。   ——这哪里是军队,简直是把五星酒店总统套间搬过来了嘛。   她没有要求大家都艰苦朴素、吃苦为荣的兴趣,但也担心差距太悬殊,会搞得人心不定,影响团结,更影响安达涧山的风评。   过后一定要想办法,让他减减才行……   方彧满腹烦心事,心中躁得慌。   此时,已有几个人蹲在各处搜查。二公子一化妆台的瓶瓶罐罐皆遭毒手——   安达岚川怒道:“喂喂,那是我的精华液,你晃什么晃,会晃得药力都挥发了的!”   方彧忍无可忍:“‘药力’不会‘挥发’的。”   “你咬文嚼字杠什么?”   方彧轻声问:“你叫我什么?”   安达不说话了,恨恨看着众人翻箱倒柜:“……”   突然,一个翻垃圾桶的女军官捏着什么,急匆匆站起。   她快步走到法尔希德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法尔希德立刻转向方彧,笑说:“哟,真是不巧了——咱们什么也没找到,耽误阁下这么久,实在心里不安啊。”   方彧的视线扫过女军官,心中明白了八九分,只恍若不见:   “既然如此,那我们可以正常出发了?”   “可以,可以。安达少校,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法尔希德一叠声向安达道歉,手却不知何时搭上了二公子的肩膀,用力往下一按——   他附耳沉声说:“小阁下,您昨晚和谁去了哪里?”   方彧见状,早带人抽身离开。   一时间,室内只剩下情报局的几位军官和安达岚川。   安达岚川左右四顾,略显惊恐——方彧在的时候,他只觉得碍眼。方彧一离开,他又有点底气不足,心里发慌。   “我、我能去哪里,就出去玩了一会儿。”   法尔希德耸肩:“这信息密度也太低了,小阁下——和谁?在哪?”   安达岚川红着脸:“就是、就是一家酒吧……和谁,我怎么知道和谁,我不认识他……”   法尔希德扫了眼室内陈设:“对方是男的女的?”   安达岚川黑着脸:“男的。”   “多高?”   “不知道,总也有一米八一米九。”   法尔希德瞟了他一眼,肃然问:“多长?”   安达岚川:“?!!”   法尔希德赶紧说:“阁下恕罪,下官完全是出于工作考量,您说个大概就行。”   “谁他妈知道!老子没和他上床!”   安达岚川怒道:“你你你,信你个鬼,还工作考量,你问问他长什么样就算了,还问问问——”   “小阁下息怒,发色、瞳色乃至外观,想伪造都是——”法尔希德打个响指,“——的工夫,这些硬件才无法造假呀。”   安达岚川翘着腿坐下,恶狠狠道:“得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法尔希德微微一笑,张开手心,托着一坨纸,递给安达岚川。   安达岚川一缩身体:“呃,鼻涕纸吗?离我远点。”   法尔希德只得替小安达打开那坨纸团——纸上赫然摆着一枚黑色光脑。   “这是什么?”安达岚川好奇地凑近一点。   法尔希德:“陆银河与量子教经济往来的记录。”   安达岚川不以为然:“哦,那这破烂为什么出现在我的垃圾桶里?”   “您最好想想昨晚那位男性对您做了什么吧。”   安达岚川转了转眼珠:“……嗐,这怎么想得起来!”   法尔希德肃然:“让我来替您想一想——他多半是趁着灯光昏暗,把纸团塞进您的裤兜,您回来后又喝了酒,又疲惫,也不曾留心,随手——嗖——把纸扔进了垃圾桶。”   “如果我们晚来一步,这团纸就会跟着舰队的其他垃圾,一起飞向廷巴克图去——消失在茫茫星海。”   安达岚川翻个白眼:“那又能怎样?”   法尔希德见二公子根本不懂其中关窍,反而笑了,柔声说:   “您至少该小心,您身份特殊。有人一直默默看着您呐——今天他们往您裤兜里塞纸团,明天就可以塞毒药。”   安达岚川脸色白了:“……!”   法尔希德抬起身。他军衔比安达岚川高得多,不能行军礼,于是便抬了抬帽檐:   “打扰小阁下这么久,在下先告退了。”   他掩门出去,正撞见门口抱着胳膊的洛林——   洛林咧嘴一笑:“哟,觐见出来啦,阁下。”   法尔希德知道洛林是方彧的心腹,不敢怠慢,一捶他的肩膀:“老兄,你也和我阴阳怪气起来,哈?”   洛林:“我们阁下可还等着您呢。”   法尔希德会意,同洛林一前一后而行,嘴上说:   “我说兄台,我知道自个儿得罪过方上将,你好歹也替我在令长官面前分辩分辩……”   方彧等在办公室里,见法尔希德来了,抬起头来:“请坐,准将先生。”   她刚刚看完了情报局的报告,心中犹自凛然——   报告中还原了前因后果,声称陆银河为了将“与主教往来的证据”转送廷巴克图,派人接近安达岚川,趁机将数据夹带到二公子身上,再假手二公子之手送上舰队,由舰队中的内线转送出去。   如果情报属实,那她的舰队中险些漏走了一份重要的数据。   法尔希德笑说:“今天可真是得罪了,阁下不怪罪下官吧?”   方彧:“陆银河此举我不理解,环节这么多,越复杂岂不越容易出纰漏?”   “陆银河担心被下搜查令,急着把烫手山芋抛出去——再说,这已经是最简单的方案了,阁下——如果用商船,就必定要过海关,那要收买贿赂的人数还要再翻倍呐。”   法尔希德:“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个方法好就好在一个快字——说实话,我还要感谢您呐,但凡您和安达二公子有一个再强硬点儿,这舰队也就起航了,这东西也就送出去了。”   “——说到底,他们还是算错了您。”   法尔希德悠然擦燃雪茄:“如果是老军部的那些家伙,怎么可能一个条子下来,就任由咱们摆布?”   方彧:“……”   说得好像都是多亏她怂包,才立了功。   不过,她无心再思考这些,忧心忡忡地垂下眼——   安达这样疾风骤雨地又查起陆银河的账,不知最后又会如何收场?   她倒是不担心安达那翻云覆雨的手腕的,只是……   不知为何,她眼前总浮现出陆予那双黑沉沉的、笑意盈盈的眼来。   ——那不是一双少女的眼睛,是一双野心家的眼睛。   不,不,谁说少女不可以是野心家呢?   **   平山集团总部。   会议室里一片死气沉沉。   向来平易爱玩笑的陆银河罕见地沉了脸,下首也无一人敢说话。   “我们得到确切消息,情报局已经拿到资料了,”他沉声说,“现在到了必须要考虑退一步的时候了——不,退一百步、一万步。”   众人噤声:“……”   “怎么退?就是安达说什么,咱们应承什么。他应当还不至于痛下杀手——他倒是有那个心思,只还没那个形势。”   有人凛然说:“他不至于有这种心思吧?”   陆银河笑了:“这个小混蛋,又毒又独,不可以常理揣度啊,他对自己的父亲都能痛下杀手——人家指不定看整个联邦权贵阶层,都像看阶级敌人呐。”   陆银河用了个很古老的词汇,众人骇然:“!”   他左手边那位黑发黑眸的少女不动声色,轻声说:“至于吗?”   众人齐刷刷扭过脑袋:“……”   少女穿着白衬衫,一件黑西装外套披在肩头。   如果寻常这般年纪的少年像她这样打扮,大抵会被认定中二病发作,但她却穿得很自然——   至少没人敢质疑她的心理年龄。   陆银河转过脸:“哦?”   下首的亲信们纷纷露出一副“绷不住了”的神色,但陆银河并没有半点轻视。   他以对待一位亲信谋士的口吻说:“陆予小姐,您怎么看呐?”   陆予冷笑道:“我们要规避的结果,是安达得到文件——可文件现在并不在安达眼前,怎么能就论定完了呢?”   “文件如今在法尔希德手中,他要先交呈裴行野,再由裴转呈安达——如果我们能在中间环节把文件掐住——它就不会落到安达手中。”   陆银河笑了笑:“小姐,您打算怎么把它……掐住?”   陆予腾地站起来:“请陆总允许,让我去见裴行野。”   她话音未落,下方一片哗然:   “这,这太危险了。二小姐!”   “对啊,姓裴的心狠手辣,又是安达的死党,指不定会对你做出什么事——”   陆予不屑一顾,只定定看着父亲。   陆银河咧嘴笑了:   “丫头,你回头可千万别说漏嘴,告诉了你妈妈,我这沙发睡得够够的啦,这样下去,要睡到地老天荒呐。”   **   新黎明塔,军部。   裴行野正拿着一张旧照片,怔怔发呆。有属官匆匆忙忙跑进来:   “有一位自称是‘很要紧的人’,想要见阁下。”   裴行野忙用水杯压住照片,抬首笑道:“哎呀,这样的人一天要来一百个,又是无量子兽人吧?”   “不,是一位小姐,非常……非常体面的样子,长得也……很美。”   属官心虚道,偷偷用眼瞄裴元帅,言外之意很清楚——   阁下是不是又在哪里惹下的桃花债啦?   裴行野摸了摸鼻子,笑说:“……嘶,最近似乎没有呀。她长什么样子?”   属官快在心里把白眼翻上天了——   太不地道了,裴提督啊,您太不地道了,居然连人家的模样都不记得!   我就算玩Galgame,还记得女孩子们的爱好话题呐!   “黑头发,黑眼睛,也就十七八吧,这边眉毛下有个小红痣,长得特别清纯……”   裴行野忽然变了脸色。   说是“变了脸色”,其实他仍微微笑着,只是眼底泛出一瞬寒光而已。   “她是陆予。”裴行野轻声说,“她是为父亲的事来的吧。”   属官一愣。   裴行野温声说:“我不见她——你去告诉她,事已至此,只要令尊配合我们,顾家的旧事不会重演。”   属官忙正色:“是,阁下!”   他匆匆离开。裴行野却站在办公桌前,半日没说话。   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突然,一道稍低沉的女声穿透墙壁:   “裴元帅,您必须见我!”   裴行野笑了笑,并未出声,只恍若未闻般背过身去。   门外众人拉的拉,劝的劝:“哎呀陆小姐,虽然我们元帅脾气好,你也不能这么不讲规矩……”   陆予不为所动,冷笑一声:“——裴元帅,令姐是怎么被害的?”   裴行野:“!”   阳光暖融融地从玻璃窗映入,他却陡然打了个寒战。   **   片刻死寂后,门开了。   陆予向前一步,正迎上红发元帅那双琥珀般温柔的眼睛:“……”   裴行野温和地看着她:“你正在说的话、正在做的事很危险,陆小姐。”   咔嚓一声,从他背在身后的手中传来。   分明是枪上栓的动响。   陆予笑说:“您有我的把柄在手里,我也有您的,谈生意就要这样,我们是平等的了。”   属下们面面相觑,不知元帅和这个小女孩一来一往,在打什么乒乓球。   元帅似乎也没有让他们知道的意思——   他苦笑般垂下眼,低声说:“都出去吧——陆小姐,您留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25 17:36:05~2023-11-26 18:55: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椒花颂声 22瓶;海无人 10瓶;花花花花? 5瓶;Edrxygvhbu 3瓶;顾缘来、中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新仇旧债(2)   ◎我宁愿自食骨肉◎   陆予落座, 施施然接过茶杯,很矜持地连着碟子端起——   裴行野瞥了她一眼,淡淡说:“您很懂礼仪,方彧将军就从来不端碟子。”   陆予微笑:“看来教会其他阶层的人咱们的礼仪, 可不是一件容易事——教您礼仪的那个人很厉害, 是不是?”   裴行野笑了:“何苦在这里揭我的疮疤?您有什么底牌, 就亮出来吧。”   陆予莞尔:“裴元帅,我也有一个姐姐, 我很好奇——”   “杀死自己的亲姐姐,是什么感受?”   “……”   裴行野目光如鹰般锐利,紧紧摄住陆予。   片刻后,他平静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陆予:“哦,您没有吗?”   裴行野笑道:   “如果您的把柄就是造谣,那您要仔细——这里是联邦军部,不是精神病院——后者关人还讲一讲病理和法律, 而前者嘛, 你今天一脚踏进来, 今生或许就出不去这扇门。”   陆予面不改色, 只是两颊愈发殷红。   她冷笑道:“我出不出得去这扇门不要紧,安达涧山会知道他恨错了人,这才要紧。”   裴行野:“你太自信了,你以为安达先生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陆予突然掀开案上的水杯,将压在下面的照片抬手抽了出来。   相片中的裴芃芃和裴行野虽处在同一镜头范围内, 两人对望的目光中却没有姐弟情深——   他们持枪指向彼此, 沉默地对峙着。   “这张照片是从老安达先生的相册里偷偷抽出来的, 是不是?”   陆予噗嗤一笑:“为什么要抽呢?依安达涧山的性格, 说不定反而觉得, 你俩只是为了他争风吃醋。”   裴行野勃然变色,头一遭冷下脸:   “陆小姐,您针对我说什么都可以,这些话就未免太不尊重旁人了。”   陆予想来不是不害怕的——她不再言语了,只苍白着脸,注视着裴行野。   两人沉默地对峙着。   半晌,裴行野垂下头,叹了口气:“陆小姐,您想要什么?”   “我并不要什么,连您手中的那份文件,也不要。”   陆予轻声说:“我们只要各自拿着对方的把柄,各自沉默就好——因为撕破了脸,对谁都没有好处,是不是?”   裴行野失笑:“你要我截下这份文件,不交给安达先生?”   陆予昂首:“是。”   裴行野若有所思,向陆予投去审视的一瞥。   陆予识别出这道目光里威胁和杀戮气息,于是,她报以同样的威胁回视。   突然间裴行野收敛了杀气,弯眼微笑:“好啊,成交。”   ……   平山集团总部。   “陆总,这这这,这都这么晚了,二小姐可还是个小女孩啊!裴行野那个轻浮浪荡的……”   陆银河:“别放屁了,你是在暗示老子的女儿去卖身救父了吗?她才没那么傻呢——她也没那么爱我。”   话音未落,门被推开。   陆予披着西装出现在门外,眉眼低垂,规规矩矩喊:“……陆总。”   虽然陆银河嘴上骂骂咧咧,但身体却很诚实地腾一竿子跳起来:“小予!怎么样?”   陆予冷声说:“问题解决了。”   陆银河手舞足蹈:“你去说了什么?他怎么会同意?小予啊小予——”   陆予躲开父亲胡子拉碴的面庞,冷笑一声。   “您有时间啃我,不如回家对我妈冷静冷静脑子。”   她举起光脑展示给父亲,里面是陆夫人带有很多个感叹号的消息:“她好像知道我去哪里了——怎么办?”   陆银河笑嘻嘻的脸一下子僵住了:“!!!”   **   新黎明塔。   裴行野拿起桌上的相片,端详片刻,默默将其放进碎纸机。   碎纸机开始嗡鸣。他轻叹口气,按住额角,太阳穴处一跳一跳地疼痛。   他昨晚睡得不好,一个接一个地做梦,全是那些梦魇般的经历。   ……   裴行野一直不敢向任何人吐露。小时候,他一直觉得安达傻头傻脑。   这家伙连玩都玩不明白——那些小男孩所熟悉的打仗、砍砍杀杀之类的游戏,他都显露出惊人的愚钝。   “这有什么好玩的?”   当他给安达阐述了大概的规则后,对方板着脸反问,半个身体淹没在书堆后。   裴行野:“……”   安达为什么那么爱看书?   见到安达的书堆的第一天起,他就深信,这些大部头唯一的用处是垒掩体时会很坚固。   裴行野努力解释:“人人都这么玩,你如果不这样,大家就不会和你好。”   安达肃然问:“我为什么要和他们好?”   裴行野:“你和人人都不好,你不会很孤单吗?”   “在孤独中,孤独者将自己吃得一干二净。而在群体中,他被众人吃掉。”   安达认真道:“我宁愿自食骨肉,不要舍身与豺狼秃鹫。”   裴行野:“……啊,真巧,我姐姐也曾经说过差不多的话。”   安达一愣,长长的碎金般的睫毛翕动,假装毫不感兴趣般问:“嗯?”   裴行野:“在廷巴克图时,她经常跟我说——如果我死了,一定要给她吃,不要给别人吃。如果给别人吃,就大大地便宜了别人,不划算。”   安达:“……?”   他愤然地扭过头,不再搭理他。   虽然安达总是摆出一副瞧不起他的神气,但到底老老实实和他玩到一处了。   安达在作战过程中总是笨手笨脚,不是脚每日更新揉揉雯寇口群抠抠群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步声太重,就是打翻花瓶,学校里所有小男孩都不愿和大公子一队。   只有他格外宽容,接纳了大公子。   他心里明白,并不是自己喜欢这个猪队友,而是他比同龄的其他男孩都聪明——   他晓得安达身份贵重。   不过,安达倒也不是只有缺点,他很快慷慨地把自己的书献出来,任由他拿去垒掩体了。   有一次,他和安达蹲在书堆后。他往上摞一本书,安达就从底下抽一本,拿出来乱翻,然后再扔掉。   他有些生气,忍不住说:“你干什么……汤锅底下抽我的柴火?”   安达:“釜底抽薪。”   裴行野:“……”   安达抬起眼,把一本书塞给他:“喏,你看看这个。”   裴行野怒道:“我不看。你爸爸一天到晚‘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已经要把我逼疯了,多一个字我都不看。”   安达却坚持道:“这是《太空战争论》,你打仗一点章法也没有,明显缺乏理论指导。你看看。”   裴行野冷笑:“我学它有什么用?难不成我还会真的去打仗么?”   安达反问:“为什么不可以?”   为什么……又是为什么!   安达总是如此的,一副和什么东西较上劲的样子,一个劲儿问“为什么”。   他不懂得,人类的世界里压根没有那么多“为什么”,所以他才会处处碰壁,碰得鼻青脸肿。   ——其实,裴行野能感受到,安达一直很依赖他。   这主要是因为,能令安达大公子手足无措的事情可太多了:   和他父亲的僚友见面说话、与同龄的公子少爷们打架斗殴,乃至泡泡面时烫了手、分辨哪件衬衫是穿过的哪件没有……   有一次,海拉·杜邦来见他父亲,两人不知为何谈得很僵,杜邦夫人几乎要指着鼻子骂出声来。   安达平章见状,便把长子带出来,试图用孩子缓和气氛。   结果大公子扑闪着天使般的眼睛,对杜邦夫人脱口而出:   “夫人,无论谢诠还是我父亲,都是一丘之貉。您有这么多想法,为什么不军事政变呢?”   “??!”   杜邦夫人目瞪口呆。老安达差点背过气去。   他见势不妙,忙挺身而出,代替大公子执行了出演一个天真烂漫的小男孩的任务。   他拉着杜邦夫人的衣摆,故作天真:   “夫人,听安达大人说,您就是再造共和的大英雄——我可以摸摸您的枪吗?您能给我们讲讲革命的故事吗?”   两个成年人都松了口气。   最终,杜邦夫人把他抱上膝头,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   他其实压根不在乎元帅在说什么,也不关心什么“革命”“帝制”“共和”。   帝制并未给廷巴克图的苦难增一分颜色,正如共和并未给廷巴克图带来繁荣,却带来了军事税和抽人头的征召——   他觉得屁股底下要坐出茧子来,恨不能立刻跑掉。   他知道,安达平章正以一种格外意味深长的目光注视着他,似乎从前并不认识他这个人一样。   一直以来,安达平章比较关注他那个过目不忘的姐姐,而他是饶来的,属于陪太子读书,不能入其法眼。   姐姐私底下告诫他说,维持现状最好,不要渴求让老安达关注到他。   可现在情形好像不大对,他好像被注意到了……   他是故意的吗?他自己也不清楚。   这么做是正确的吗?他更加不清楚。   比起联邦未来的事业,他还是更担心自己明天的处境。   最终,海拉·杜邦告辞离去。   离别之际,她轻叹了口气,对安达平章笑说:   “这是个有天赋的孩子,安达。我们的时代结束了,为了联邦明日的白璧长城,请你克制自己,不要埋没他啊。”   安达平章温雅微笑:“您都这样说了,在下怎么敢不从命呢?”   后来,他时常怀疑,自己那日的举动是不是大错特错了——   次日,安达平章便把他和姐姐一起叫到了密室中。   这很奇怪,因为从前能进这间屋子的,向来只有姐姐。   “……芃芃,我曾经教了你许多,但一直没有教过你最要紧的一课。”   姐姐问:“什么,安达大人?”   安达平章背对着他们,声如叹息:   “吃人。”   裴行野心想,安达平章错了,这个词并不能引起姐姐的战栗。   吃人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饥荒年景的时候,大家不就是人吃人吗?   可他还是配合地显出恐惧的神色。   安达平章问他:“你懂得什么叫吃人吗?”   裴行野又想,这个人好为人师,即使知道最好也说不知道。   但光说不知道又太刻意了,得回答一个稍微有点意思、却又不够“深度”的答案。   他想起大公子和他说什么“孤独者吃自己”的论调,于是眼皮都不眨一下:   “是吃人的身体,还是吃人的心?”   安达平章笑了:“单单灭亡人的肉身,是低级、粗暴、无聊的行径。黑猩猩也会杀死年老的首领,发动政变——人类迫害人类,杀灭的是心。”   他又问他:“行野,想从军吗?”   裴行野一愣,莫名所以,点点头。   他的确想当将军。不过,乐意当将军的小男孩多了去,十个里有八个做过类似的幻想。   目前裴行野做过最接近当将军的事,是迅速在学校里混成了孩子王,每天指挥一群达官显贵之流家的小屁孩互相拿树枝砍。   “那学会杀人诛心是很要紧的。”   安达平章拍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道:“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学习——我会看着你。”   裴行野:“……?”   他和姐姐又被放了出来,两人对视,他立刻明白,连姐姐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你最近要小心,不许张扬。”裴芃芃吩咐他。   裴行野有些不耐烦:“我知道。”   裴芃芃难得和他碰一面,抓着他不依不饶:   “还有,不许再狐假虎威地借着安达的名头欺负同学,在学校低调一点!”   裴行野心里发虚,反驳道:“谁说我欺负同学了?”   裴芃芃恶狠狠瞪他:“别跟我装傻,涧山说你带着一群人合伙孤立坎特家的那个小男孩,把人家气得在厕所里哭——就因为第一天入学时他说你是廷巴克图来的。你长点心吧。”   裴行野第一反应是,小看了安达。   这家伙平时像个游魂一样,上课发呆下课睡觉,好像徘徊三界外、不属六道中,没想居然对班级里发生了什么了如指掌,还学会背后告黑状了!   然后——   “……涧山?”   裴行野立刻抓住要点,反戈一击:“为什么是‘涧山’?你还说我?他允许过你和安达说话吗?”   姐姐脸上忽然浮现出莫名的紧张神色。   裴行野瞬间就懂了:“哦。”意味深长。   裴芃芃冷笑:“你别自作聪明。”   裴行野笑说:“你不方便见他,可以让我传话嘛。”   让他也好把握形势,省得再被告状了还茫然无知。   裴芃芃没好气:“滚蛋。”   他顺从地滚了,反正迟早还会再次被姐姐抓住耳提面命,他不稀罕这一次,巴不得早点走。   春去秋来,一年,一年,又一年……   他们从孩子变成少年,裴芃芃和安达感情跟着变质。   就像纪录片里说:“春天到了,又到了动物□□的季节……”人生的春天也到了,哪个少年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   自从得知了大公子与姐姐的新情报,裴行野深感自己责任重大。   一方面,他十分希望姐姐能把大公子套牢——虽然这么说似乎像对待一只待剪毛的羊,不大尊重。   另一方面,当他用崭新的目光观察安达涧山,又觉得这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脾气孤僻古怪,经常沉着一张脸,让人看了就害怕。   生活上比较娇气,抽风型的挑三拣四,时而能忍受长虱子的床铺,时而又接受不了白粽子上加了一颗甜枣。   性格非常骄纵,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从来不管场合和别人的心理健康。   更别说他父亲……   除了长得还算好看……反正也没有他好看。   或许是感情变质的缘故,裴芃芃和安达后来也经常吵架,不像当年那么若合符契——其实当年特别相合,也是裴芃芃压抑自己。   吵架主题总和安达的社交生活和未来规划有关。   裴芃芃劝安达,你长大了,多少也和同学们走动走动,不要见人像见鬼一样,老想着躲,安达不乐意。   裴芃芃又劝安达早点从政,还说他想躲进小楼成一统,是逃避现实,他迟早得回到他父亲的领地上面对真实。安达被戳了肺管子,更不乐意。   大公子不乐意就会摆在脸上,说:“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汲汲以求呢?”   裴芃芃:“……”   安达看古典小说很多,裴行野怀疑他本想说“国贼禄蠹”。   姐姐的身份很尴尬。她总和一群什么都有的人在一起,自己却什么也没有。   没有就算了,那些人还不允许她去索取,因为索取的样子难免丑陋,难免太“汲汲以求”。   她应该安贫乐道,该安静地隐没在阴影中,才不失为一个善良、淳朴、坚韧的“普通人”。   姐姐平生最恨此,安达居然就这么说她。   裴芃芃当机立断,和安达单方面分手。   大公子忍耐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来向裴行野负荆请罪。   为什么向他请罪呢?因为需要他帮大公子打道歉信草稿。   他为什么要帮大公子呢?因为裴行野知道,姐姐终究不会真的和安达一刀两断。   她还有许多心思,需要借安达之手,才好“汲汲以求”。   于是,他给安达列了一张表。   左边是裴芃芃可能说什么,右边是大公子应该说什么,一一对应。   那天,裴行野和安达互相折磨了一整夜。   裴行野翻来覆去教了许多次,如果只是一问一答地考背诵,大公子可谓倒背如流。   可一模拟实战,稍稍变换题型,把问题融入到生活场景中,大公子立刻就开始卡壳,哪壶不开提哪壶。   裴行野终于忍无可忍,拍桌发脾气:“……你能不能行了?”   安达低头翻找表格,半日蹙眉拿笔:“这句不在你表里。要补充上吗?”   裴行野当时就麻了:“……”   天啊,天啊!他麻木地想。   当时是暑假,军校的假期比其他学校都短。   第二天,裴行野就得回学校。艾德里安·欧拉也住在奥托,约他一起走,已经在车站等候。   他虽然对自己的临时教学成果不抱期望,但姐姐大概也只是求一个态度,所以他鼓励了安达两句,就要出门——   被老总长阁下拦住了。   他被带进小黑屋,姐姐已经在那里,低着头,眸光如凛冽北风。   安达平章先和蔼可亲地问他在学校的生活。   学习怎么样?同学们怎么样?谈女朋友了吗?   他忐忑地都答好。   说实话,在廷巴克图和安达平章陶冶下长大,前者教会他凶横霸道,后者教会他绵里藏针——   就那些十四五岁、娇生惯养的青春期中二病同学,哪个是他对手?   只要他想,他随时随地可以让任何人像当初的小坎特一样,走投无路,只能躲进厕所里偷偷哭。   当然,他长大了,早就不明目张胆地做那样的事了……   安达平章又问:“你还记得当初我说,教你吃人的事情吗?”   裴行野:“……记得。”   “你学得很好,”他温和地说,“但还不够。”   裴行野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心里一时转过百来个念头。   安达平章:“芃芃,我问你,涧山是不是喜欢你?你们在谈恋爱吗?”   裴芃芃犹豫了一下,承认了:“……是。”   她长大了,老总长也不像当初那样总爱“眷顾”她,但瞒不住的到底瞒不住。   安达平章淡淡看了她一眼,转向裴行野:   “你呢?还想从军吗?想做将军吗?”   裴行野:“……是。”   当初回答这个问题时,还像痴人说梦。可在年年战术模拟课拿第一后,他早意识到,这不过是他一伸手就能触及的未来。当然,前提是,老安达同意。   安达平章笑说:“这就难办了。”   “你们一个想要操纵我的儿子,一个想要提督大军虎踞龙盘,在帝政时期,你们知道你们这叫什么吗?”   他说到最后,口气已森然。   “外戚之患。”   裴行野:“!?”   这个词汇太古老,他一时差点没听懂。   裴芃芃却反应很快,她不易察觉地打了个哆嗦。   老安达从怀中掏出两把小巧的枪,一把塞给裴芃芃,一把递给裴行野。   “行野,芃芃,在母星时期,有些游牧民族中,当一个孩子被认定为前任君主的继承人,他的母亲就会被杀死。我时常好奇,那些母亲是怀着怎样一种觉悟面对命运的。”   “人身处丛林之中,只要有匮乏就会有竞争,有竞争就免不了人吃人。人吃人是时时刻刻的,不知何时就会突然降临。”   “你们可以做将军提督千军万马,也可以操纵涧山像提线木偶一样去替你实现志愿——但两个中只能选一个。”   “来吧,让我看看你们的反应。”   裴芃芃:“……”   裴行野:“……”   安达平章循循善诱:“看,这就是匮乏,就是竞争。”   裴芃芃看向他,他看了回去。   两个人都明白了安达平章的意思,都害怕极了。谁也没动,呆呆站在原地。   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这样?   他们都以为自己早已经习惯了安达平章的底线,可原来这东西是不存在的。   见他们静默,安达平章平静道:“令人失望啊——如果这样谦让,你们就只好和睦地永远留在这里吧。”   或许看出裴行野想说什么,他笑着补充:   “告诉艾德里安,行野有事,别让他等着了。”   裴行野握着枪,手发抖,看着安达平章,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他在学校的射击课也是每次都拿满分,他手里有武器。   ——只要他想,不能活着走出这扇门的,该是他安达平章。   裴芃芃突然说:“不要!”   裴行野:“……”   安达平章没有问裴芃芃,是什么“不要”。   裴行野却很明白——不要杀他。   杀了总长,他当然是穷凶极恶的歹徒白眼狼,多半要偿命。   裴芃芃作为白眼狼的姐姐,也会前途尽毁,在联邦彻底社会性死亡,大概只能流亡到叛军领去。   裴行野本来就没有为姐姐牺牲生命的勇气——他想到若杀了总长肯定会死的那一刻,就已经放弃了这个念头。   半晌沉默,裴芃芃对他举起了枪。   后来发生了什么,裴行野记不清了。或者说,他故意让自己忘掉了。   他只记得握着发热枪管时,脑子里盘桓的荒诞念头。   ——完了,安达那么喜欢姐姐。今后他有多怀念芃芃,就会有多恨他。   ——怎么能瞒住他?   然后,裴行野又为自己的第一反应恶心想吐。   他居然想的是这个,不是自己做了什么,而是怎么瞒过安达!   安达平章说的没错,他的确是个非常恶劣又自私的人。   后来,他被放回了军校,已经迟了十几日。欧拉和卢守蹊问他怎么了,他随便敷衍了过去。   在最初那段晕晕乎乎、如梦似幻的日子过去后,他重新回到现实,才反应过来总长阁下的用心。   老总长借此抓住了他的把柄,控制住了他。   即使日后他如何飞黄腾达,如何是彻头彻尾的“太子党”,只要这件桩隐疾还在,他就不得不听命于老总长。   什么教他们“吃人”都是表象,醉翁之意不在酒,老总长放的是长线,最终目的是在他那不驯服的儿子身边埋钉子。   到头来,裴芃芃死了,裴行野被捏住软肋、精神崩溃,大公子被最亲近的人背叛欺骗。   杀人诛心。   原来杀一个人,可以诛许多的心。   “……”   裴行野恐惧的同时滋长起挑战的欲望,老总长觉得这样就能拿捏住他吗?   他还年轻,可以学习,那人是怎么玩弄人心的,他能有样学样——他偏要和他斗一斗。   裴行野独自制定了应对方案。   首先,他需要让老安达觉得他是自己人,替他瞒住那天真相。   其次,他需要让安达也觉得他是自己人,利用姐姐的死让安达决心报复。   让他们父子斗法吧——只要有一天安达平章死,他就赢了,就可以解脱了。   ——后来,他好像是赢了。直到最后,安达平章都以为他虽然虚伪,但是驯顺。   可现在他发现,所谓胜利仍然未能解除那桩疾患。   这个世界上没有所谓秘密存在。但凡发生过的事,就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安达平章永远闭嘴了,但今天陆予能得知真相,明天旁人也能。   亡者的阴霾仍盘旋在他头顶,让他无法前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26 18:55:48~2023-11-27 09:49: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日读好书三百本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爱淀粉肠 20瓶;海无人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潜林风动之时(1)   ◎“你倒是很会养鸡。”◎   17时23分。联邦第七军团旗舰泰坦号, 驶入廷巴克图领空。   在媒体追踪下,廷巴克图驻留舰队首度接通泰坦号通讯,正预备向走马上任的新提督致以贺词。   “滋啦——滋啦——”   忙音散去,通讯中传来一个疲惫暴躁的女声:   “我想退货, 退货——那是个什么倒霉玩意儿——我去, 通啦?”   众人:“……”   让方彧再次在公众面前丢大脸的, 是如一颗粪弹砸入泰坦号的安达岚川先生。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安达岚川对和一群女军官一起做文书工作大为不满,遂对同事大放厥词:   “你们以为自己是什么?你们就是军妓, 就是猪场里的母猪——给他们配种发泄精力用的。”   “有个军官的名头,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玩意啦?”   帕蒂少校勃然大怒,发了大脾气。   一向温和的她在方彧办公室里破口大骂了三个小时,据洛林说声震半个星舰——   除了臭骂安达岚川外,连带她那倒霉的司令官阁下也没逃脱,被自己的副官骂了个狗血淋头。   “对不起,阁下, 下官绝对不能再收留他了!”   帕蒂余怒未消, 气冲冲对方彧嚷嚷:“如果您执意要下官留着他, 下官就先辞职!”   方彧挠了挠头, 深感平时乱嚷“要辞职”带来的严重负面效应……   “好了好了,我把他调走就是了。”   方彧好言好语安慰好帕蒂,保证让安达去和她们道歉,又叫来洛林——   洛林幸灾乐祸地抄着兜:“我的阁下,有何贵干?”   方彧阴沉着脸:“……如果小安达去你那里, 会死吗?”   洛林:“啊哈, 那可不好说哟。他这样的娘娘腔——抱歉, 阁下, 下官失言——他这样富有妩媚气质的男性军官, 去我们那里可有点突兀吧?”   方彧破罐子破摔:“能死最好。你把人领走吧!”   弗朗西斯卡·洛林中校尽管不情不愿,还是不得不遵从司令官的指令,把人带走。   几天下来,小安达虽肩不能扛、手不能挑,完全跟不上洛林训练的节奏,倒也顶多是请几个病假,没闹出什幺蛾子来。   正当方彧松了口气之时——   洛林气势汹汹找上门来:   “阁下,对不起,下官也实在很想为阁下分忧——但出于对我军风纪的考虑,您还是赶紧把这小妖精收回您的百宝盒吧!”   方彧一愣:“他又怎么了?”   “怎么了?”洛林原地喷发:“他骂人家是军妓,自己倒身体力行干起这一行来啦。”   “八天约了十二个人,这位娇客可就好咱们这一口——您再不把他收回去,下官的裤兜里只怕也要被他塞纸条——”   洛林情绪激动,作势就要翻裤兜。   话音未落,一张纸条被他的动作带起,从裤兜中飘出。   ……不偏不倚,恰好刮到方彧的办公桌上。   洛林脸色青了:“……”   方彧惊鸿一瞥,差点吓死:“?!!”   ……幸好她不是英诺森十七,否则就该自戳双目了。她麻木地想。   “好的,好的,我意识到问题严重性了,”方彧捂住脸,“我这就叫他回来。”   洛林跳脚:“马上!立刻!”   方彧低声下气连连颔首:“是,是……那个……这纸条你还要不,明晚八点?”   洛林:“?!他妈的,下官不要!”   ……   掀起腥风血雨的安达岚川抄着兜,哼着小曲儿,溜达进方彧的办公室。   方彧隔着办公桌,头也不抬,开口就问:“是故意的吗?”   安达岚川愣了愣,也不掩饰,大摇大摆说:   “是。方提督,你把我放到那些没关紧要的地方一天,我就要闹一天的事——我不比谁会闹事?专业哒。”   方彧:“……”   半晌,她压抑着火气,沉声说:   “不是我不想给你机会,只是军事上的损失不同于其他领域,人家送的是命——你完全没有军事经验,不跟着学,我怎么能放心将活生生的人命交到你手里去?”   安达岚川:“那你当初在远星系运输舰上胡折腾的时候,就有军事经验啦?”   “……”   “再说,打仗就是要死人的,你这么怕死人,你打什么仗?”   方彧冷声说:“够了。如果你怀着这种把自己当主角、把他人当炮灰的念头,那我打发你去扫厕所,也不会让你上前线。”   安达岚川:“你——”   方彧抬起下颌:“出去。”   安达岚川对方彧怒目而视,气哼哼摔门离去。   人已出了门,二公子忽想起什么,又把头探进来:“喂,你那个叫弗朗西斯卡的家伙——”   方彧:“洛林中校。”   二公子:“是,洛林——”   “他军衔比你高,请你放尊重点。洛林中校。”   二公子哼哈一声:“啊是是是——他性取向怎么样啊?灵活不?”   方彧默然良久,恳切道:“我不过问下属的私事,但我建议你离他远点……他的拳头可不知道你是谁的弟弟。”   **   晚上八时许,方彧率部抵达廷巴克图要塞总司令部。   廷巴克图星的定位,其实和方彧的老家波塞冬很像,都是半军事化的要塞行星。   这些年来,经济不景气,要塞行星的年轻人更找不到工作,人越跑越少。   ——只不过波塞冬要塞遗有帝国时期的大量军事工业,是联邦最大的星舰产地,还算金瓶虽破分量在,而廷巴克图则完全鸟不拉屎而已。   方彧不愿意大张旗鼓,和驻留军官打了个照面就走人,缺席了欢迎晚宴,也没听从参谋处的意见“接见民众”。   “廷巴克图虽然现在没有驻留文官,但那是暂时空缺,又不是废除了。”   方彧对几个参谋说:“我们是暂代,又不是被选出来要做星领长了——还见公民代表,你们怎么这样乐意干工资范围以外的工作?”   众人:“……”   方彧动嘴赶人:“有时间琢磨这个,不如都给我学帝国正统语去——啊,我是说叛乱军通用语——谁最后一个消失,我明天就抽查谁的单词。”   方提督一言既出,参谋们争先恐后、一哄而散。   帕蒂才笑眯眯开口:“阁下,您要的资料我尽力去找了。但是实在很有限……这是大统领的,这是叶仲将军的,这是其他几个主要的军阀的……”   “这一部分主要是雪朝近期提供的……这一部分是裴提督留给您的……这还有一些帝国时期的资料……”   方彧挠挠头:“啊,挺多啦,感谢来自廷巴克图!”   帕蒂抿嘴笑:“阁下的叛乱军语说得很好了。”   方彧:“过奖,大大滴过奖。”   ——说实话,骤然要接手这样一颗成分复杂的要塞星,当地又没有文官首长,实在令她很头大。   在来廷巴克图之前,她已经陆陆续续读过相当的材料了。   裴提督留下的多半是军事资料,看风格应该是他自己写的,非但详细记录了敌将的作战风格,还像做心理侧写一样,逐一分析敌将性格。   雪朝则以史家著述的专研精神,记载了叛乱军境内大大小小的叛乱、战争、政变,乃至气候、产业、饮食、节日,就差给她谱出一份年表来。   方彧:“……已经太多了啊。”   从资料中大致可以知道,叛乱军境内大小军阀很多,有三股势力较大。   枫溪兰渡的“大统领陛下”——也是叛乱军名义上的共主。   叶仲将军一直“忠心耿耿”地为她打工。   再者就是位于阿尔法星的垂星部、位于贝塔星的斩月部,二者都名义上臣服于大统领。   此外的小军阀皆不成气候,今日附庸这个,明日附庸那个,辗转腾挪求得生存而已。   方彧注意到,在几大军阀之外,雪朝数次提到了“吴洄”和他的“潜林部”。   仿佛这个不成气候的小军阀,是他格外注意的。   他说,叛乱军中大多是与联邦不共戴天的强硬保守派,如有异见者,那只能是吴洄和他的部属。   “没有一个叛乱军会喜爱联邦人,但吴洄一定会为了革新而投向联邦,请阁下熟虑之。”   ——他这样写道。   方彧敛眸,合上光脑,若有所思。   此次她出镇廷巴克图,不是为了征服,而是为了以战促和——   这是她和安达在临行前达成的共识。   当时,安达披着毛毯,和她一起站在廊下,月色清皎。   “那位统领老了,只知道来边境抢劫,无聊得很,该换换人了,”安达用手揪着毛绒,“雪朝推荐了吴洄……他提出的战争方案,你看过,可行吗?”   方彧:“可行。”   他咳嗽两声,顿了顿:“我们隔绝太久了。再这样下去,人类是要分裂的。”   方彧:“分裂……议会里不少人是想‘收复’叛乱军领的。”   “收复?那也过犹不及,”安达嗤笑,“都说不能把鸡蛋都放到一个篮子里——难道把人类绑在一艘小破船上,就安全了吗?”   “……”   安达伸手去拢起一泓月光:“方彧,你想过五百年之后的事吗?”   方彧一愣。   她脑中邃然掠过大主教和瓦尔哈拉,克里斯托弗和裴芃芃,太阳光华毁灭、黑暗长城在前——   她从不想五百年后的事情,因为她心底总隐隐觉得,人类未必还有下一个五百年。   安达了然莞尔,抬起下颌:“联邦人总是太狂妄了,自以为是银河文明之心。”   “殊不知宇宙太广袤也太黑暗,深渊在前,越精巧的文明越容易破碎……多一条路总是没错的。”   ……   方彧把目光移向星图,叛乱军领星云如海。   而后,她用指尖按住了“潜林”二字,久久停驻无言。   **   潜林。   密林遮掩着一间破破烂烂的草房,四下寂寥无人声,只有几只鸡抻着脖子互相啄。   “咕咕!咕咕咕!”   “别闹了,谁再挑起内部矛盾,谁就下一个进锅。”   一个清淡而略显沙哑的男声莫得感情地对鸡说。   鸡群对主人的威胁视若无睹:   “咕咕!”“咕咕咕!”   一只手从天而降,抓起为首母鸡的脖颈——老母鸡奋力反抗,扑扇着翅膀——但那只手虽然清癯白净,却显然是一只久握兵器的手,母鸡反抗失败——   它转过鸡头,对上一双黑沉沉寒湛湛如银星般的眼睛。   “我知道你没有叫,但你年纪最长,显然负有领导责任。”   那双姣美寒湛的眼睛认真说。   他低下头,将长发一甩,甩到背后,用牙咬断一根麻绳,将老母鸡三下五除二捆了起来,掷向笼中。   “吴洄?”   一个人影低着头从屋内转出,见到吴洄的举动,愣了愣,笑说:“你倒是很会养鸡。”   吴洄抬起身,腾地红了脸:“……雪朝。”   雪朝看起来年纪不大,也就比年轻的潜林之鹰年长三四岁的样子,可对待吴洄的态度却很威严。   他冷冷沉下脸:“你要在这里养一辈子鸡吗?他们迟早会找上门来的。”   吴洄:“……”   雪朝靠着门槛,抱起双臂:“你的旧部昨晚来找你了吧?”   吴洄轻声说:“……你都知道了。”   雪朝笑道:“这个窝棚还没有鸡圈大呢——有什么值得瞒我的,又怎么可能瞒得过我?”   吴洄下意识按住心口,半日说:“我的旧部亡命天涯已很不易,我如今一无所有,何苦再拖累他们……”   雪朝:“软弱。”   吴洄愣了愣:“我不否认这一点……”   “非但软弱,而且愚蠢!”   雪朝冷笑着上前几步:   “如果你真的洒脱到不以功业为念,能安下心躲到天涯海角每天看书睡觉,那很好。如果你真的软弱到一蹶不振,从此在这里喂喂鸡种种地,那也很好。”   “可你二者皆非,畏首畏尾,又不肯死心——这就是愚蠢。”   吴洄冷冷回首,口吻却还很柔和:““你怎么知道我……不肯死心?”   雪朝:“你明知我是联邦的间谍,还留着我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为了达成目的,你连叛国也不怕,你还怕什么?”   “?!!”吴洄蹙起眉心,这是他发怒的前兆。   他微微侧首,吐出一句:“你说我……叛国?”   雪朝不以为意:“你要做事,何恤虚名?大统领兵临廷巴克图,和当地提督方彧在远星系打了一架——这是您的机会。”   吴洄一声不吭转过身,劈手夺过雪朝手中的粗瓷碗,向地面狠狠一摔——   瓷片四下迸溅。   吴洄似乎想要一把攥住对方的领口,又生生克制住了:   “方提督与大统领贵人相见,我草芥之生,与我何干!倒是你——你清楚自己的身份吗?”   雪朝轻笑一声,对吴洄的粗暴威胁不以为意,仍是平静态度:   “你既然清楚自己命如草芥,就该知道草芥凭风而起——而风有风的旨意,她不会永远吹向您。”   说完,他转身钻进屋内。   吴洄冷冷站在一地碎瓷片中,按着心口,眼角微红,轻轻喘息:“……”   **   吴洄一直到半夜都没进屋门,不知去了哪里。   雪朝心里有些不安,他知道大统领仍在悬赏通缉这个年轻首领——   如果他因为闹小孩脾气离家出走,再被捉了去,就实在太失算了。   这么想着,雪朝披衣爬起来,再次走出屋门。   门口背风处,蹲着个白森森的影子,长发垂地,手里拿着个碎得七零八落的瓷碗,正用牙咬一块铁片儿。   吴洄闻声猛地回头:“……”   雪朝愕然:“你这是……干什么?”   吴洄略显局促,像个害羞的孩子:“……锔、锔碗。”   雪朝:“……”他没听懂这个词汇,但大概能猜出是什么意思。   他期望中叛乱军未来的领袖,因为上午摔了一个碗,现在正……“锔碗”。   雪朝有些好笑。   没那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有你现在吭哧吭哧费力气的时候,你当初何苦学联邦人奢靡浪费不正之风,一个不顺心摔盆砸锅?   “你生存能力很强嘛,终老山林也做得到。”   雪朝笑说:“不像联邦的某些将军,嘴上吵着要辞职归隐,其实辞了职就只能去卖烤肠。”   “我……我喜欢锔东西。”   吴洄柔声说,手里把玩着锔起来半个的瓷碗:“这是我当年在大统领门下做奴隶时学会的……可惜除了枫溪兰渡的宫殿,其他地方用不到。”   雪朝:“为什么?”   吴洄轻笑了一下,眉眼低垂:“我们用不起。”   雪朝默然:“……”   吴洄低低地说下去,几乎是以气息在呢喃:“我喜欢把四分五裂的东西补在一起,如果下辈子能做个锔工就好了……联邦的锔工是不是很赚钱?”   雪朝:“没听说过有这个工种。”   吴洄一愣:“为什么?”   雪朝:“大概是……买新的会比找人手工补起来更便宜吧。”   吴洄哀伤地笑了笑:“……啊,真可惜。”   他突然站起身,将锔了一半的碗珍重塞进雪朝手中:“我们该走了,雪朝。”   雪朝微笑起来:“哦?”   吴洄望向漫天星河:“我会是世人眼中叛国的乱臣贼子,旧部零落,虎狼环伺,命若悬丝,除此心外别无所有……但是我不能不走……不能不走。”   **   廷巴克图总司令部。   方司令办公室的屏幕上,开着打了半局的《海拉:黎明塔之倾颓》——陈蕤的头像悬在右上角,还闪着绿光,表明她正在线。   廷巴克图和燧石关的提督在工作时间连麦打游戏——   若在大统领手下,这行径大概得砍头。但在联邦,倒已算是公务员中危害较小的那一类了。   方彧之所以晾着陈蕤空等,是因为自己陷入了麻烦。   顾舍予围着方彧团团转,生生把司令官的脑袋变作两个大:   “方方方、方方方——再给我五千万,五千万都不可以吗?”   方彧:“一开口就是五千万,你烧钱听个响呐?”   顾舍予:“你知道保存一块宇宙之壁多费钱嘛?光是那内壁的涂料,一平方厘米的价格——”   顾舍予的光脑上幽幽冒出一行字:   【别信他,方彧。他挪用公款,给自己买辣白菜味方便面。】   方彧:“你看,你竟然还敢挪用公款……”   顾舍予:“?!我我我我在基地没日没夜工作,都不得不吃方便面度日,还不给报销?”   【你用经费还买过一只树袋熊,这也是研究需要吗?】   顾舍予啪地摁死光脑,恳求道:“总之,方、方老板、方阁下,我……”   话未说完,方彧的光脑亮起来——顾舍予猛地哽住了。   方彧探身去看,叹口气:“哎呀,是裴提督。”   顾舍予不情不愿:“……那我先走了。”   陈蕤头像框闪了闪:“我的上帝啊方,不和你玩了,有完没完?”   方彧:“……”   她只得站起身敬礼:“裴提督……啊,阁下。”   裴行野笑眯眯说:“怎么回事,愁眉苦脸的?”   方彧:“没事。”……连局游戏都不让打,能开心吗?   裴行野:“是岚川让你脑袋大了吧?哎呀,他的性格的确很棘手,实在是麻烦你了……”   方彧愣了愣,才想起自己军中还有这么一只刺儿头,登时更郁闷了。   裴行野不动声色,转而笑道:“听说你要把岚川赶去扫厕所?”   方彧脱口而出:“……还没有。”   “还没有,是就快去了吗?”裴行野笑道,“岚川那小子,也合该你磋磨磋磨他。”   方彧不明所以,只好不吭声。   裴行野:“他到底为什么把你这样好脾气的家伙惹毛了?”   方彧:“他唯我独尊,自我膨胀,把别人当成草履虫看待,这样的性格……”   “其实也是像他哥哥呀,”裴行野莞尔,“安达先生就不唯我独尊了?你怎么反倒和他处得来?”   方彧无言以对:“……提督觉得,我和安达阁下处得来吗?”   裴行野温声说:“岚川的确把别人都当成小猫小狗,但他本性不坏,甚至还可以说很善良……你看他嘴上拽天拽地,真见了刀兵,只怕会心软,而不是轻忽人命……他是连路边死了一条小狗,都要哭哭啼啼的。”   ——二公子虽然把别人当成狗,但狗死了二公子会很伤心,所以二公子本性不坏。   裴提督思路清奇,逻辑感人。   方彧愕然:“……啊,这样吗?”   裴行野:“你先别急着给他下定论,历练历练他,说不定会有惊喜呢?”   “……”方彧听到此刻,才听出意思来。   裴行野大概是听了安达岚川的小报告,特地过来替二公子说好话的。   虽然通篇都是好商好量的语气,但大元帅阁下都说了要安达“历练”——   她显然也不可能把人送去厕所里历练了。   方彧心怀愤懑,只得说:“下官明白了。”   裴行野笑说:“安达先生也有苦衷,他也要应付他那些叔叔伯伯。”   方彧口气很不信服:“下官知道。”   裴行野默然片刻:“……”   方彧顿了顿,忽然反问:“安达阁下为什么突然又不查陆银河的事了?”   裴行野抬起眼,扑哧乐了:“小方什么时候也关心起‘工资范围之外’的工作来啦?”   方彧挠了挠头,不吭声。   裴行野淡淡把话头抹去,温声说:“好啦,岚川的事我会和安达先生再提一提的,你那边战事要紧……”   “对了,佐藤夫人病得很重,你知道吗?”   方彧一愣。   裴行野似乎有点烦恼:“如果可以的话,你劝佐藤回来看看吧。将军在战场上,身后如有挂念,总觉得……”   他眼波一转,笑叹口气:   “哎呀,上班时间打游戏的话,记得要开屏幕防窥呀……不然AI筛查到你扣绩效,完全不走人工通道,我可是没办法的。”   作者有话说:   昨晚感觉越写越狗血,遂把稿给朋友看,结果发生如下对话,实在憋不住了,必须发出来。   她:裴行野原型是不是秦可卿性转?   我:????   她:“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行事又温柔和平,乃贾母重孙媳中第一得意之人。”   其实呢,人家背地里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就又乖又浪,你懂吧。   ……我现在陷入了自我怀疑。感谢在2023-11-27 09:49:20~2023-11-28 18:40: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羽生結弦 10瓶;喵酱的小鱼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潜林风动之时(2)   ◎不是归来,是新生◎   廷巴克图, 防务会议。   伴着橐橐靴声,众人齐齐敬礼:“提督!”   “唔……大家早上好啊。”   廷巴克图的新提督打着哈欠走到会议桌前,语气软绵绵的。声未落,人已直挺挺摔进扶手椅内, 舒展地一瘫。   众人:“?!”   提督小姐非常年轻, 黑发黑眼, 脸色有些苍白。五官轮廓很柔和,但眉眼却乌黑浓重, 像宣纸上黑压压未化开的云雾。   怎么看,怎么像个平平无奇大学生。   他们各自把疑虑吞进肚子里,努力掩饰住。   方彧睡眼朦胧,似乎没注意到周遭各怀鬼胎的目光,懒洋洋说下去:   “各位,开会。最新消息,大统领率军向廷巴克图方向挺进……诶, 佐藤准将, 您看我干什么?”   廷巴克图的驻留长官嘴角抽搐, 作面部神经紊乱状:   “提督, 您的领子!”   方彧低下头,最上方的风纪扣松开了。   “……”   佐藤对风纪扣的追求是执着的——即使把头发染成红色的不良青年裴行野,在他面前也只有把扣子系到下巴底的份儿。   她默默系好扣子:“对不起。呃,刚刚说到……大军。我们要进行一下战术安排。“   “首先,我们的战略目标, 将叶仲部从大统领麾下彻底剥离出来……”   佐藤皱眉:“全歼?提督阁下, 廷巴克图的兵力有限……”   “啊呀, ‘全歼’这种词汇多吓人呀。剥离出来, 不一定要把他们都杀死嘛。”   提督笑眯眯说:“我是说, 让她背叛大统领,逃跑到另一个人麾下去……”   星图加载卡顿。方彧顿了顿,直接从椅上起身,走到长桌另一头,用手在虚空中一抓。   她掌心正中慢半拍地浮现出一颗浅绿色星球。   “潜林。”   “?!”佐藤颇不信服:“叶仲对大统领忠心耿耿,怎么会听命于……”   方彧打断他,弯眼笑笑:   “准将,从忠心耿耿到恩断义绝,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嘛。”   ……   散会后,方彧单独留下佐藤。   “准将,这次作战,情报方面我方渗透很深,我比较有把握。”她客气地说:“不知道您有什么意见?”   佐藤严肃道:“阁下说的是什么话?下官无条件服从。”   方彧笑道:“让安达少校担任您的副官,也在无条件服从之列吗?”   佐藤肃然:“即使您不说,下官也会主动谏言的——小安达阁下顽劣难驯,下官自忖还有一张老脸,能管得住他。让他到我身边来,不会出事。”   虽然语气像在教训人,佐藤提供的帮助却是实打实的。   方彧松口气:“那我就放心了。我感觉,安达岚川的军事直觉很好,您可以试一试他。多谢啦。”   佐藤瞪眼:“提督阁下,恕下官直言,您和下属说话,怎么能一口一个‘多谢’‘抱歉’。‘啦’‘呐’之类的语气词也不能那么多,不成体统!”   “对不起,我……”   提督小姐犯错般捂住嘴,笑眯眯又“唔”了一声。   佐藤脸色一黑。   方彧顿了顿,才斟酌着开口:“对了,我听说,您夫人最近身体不大好,大战将近,您……”   佐藤冷下脸:“这是下官的家事。您听谁说的?”   “呃——”   佐藤了然抿紧嘴唇:“请阁下不要过分担忧,下官不会因此耽误正事。”   “您夫人的病,也不是‘不正经的事’啊,”方彧温声说,“要说哪个更正经,我还真判断不出来。”   “如果连这种事都判断不出来,您是凭什么屡战屡胜、克服奥托的?凭奥托大帝保佑吗?”佐藤生硬道。   方彧被怼得哑口无言:“……”   佐藤沉着脸起立,啪地敬了一礼:“没有别事,属下告退。”   帕蒂看着佐藤走远:“真严厉的人。”   洛林:“用这种训学生娃的口气,让人颇为不爽啊。”   方彧垂下眼,略显忧虑,吐出口气:“……”   **   炸鸡腿号。   叶仲在星舰内暴走:“烦死了,又他娘的打打打!打你个锤子!”   “叶君,叶君……”属下吓得拼命挤眼睛。   “去你娘的,廷巴克图是那么好打的吗?”   叶仲猛然停在在一尊紫晶石大统领雕像前,扭过头,大眼瞪小眼:   “还什么裴行野不在……方彧他妈的是那么好打的吗?让我去围城,你怎么不自己去?你个满肚子内脏除了花花肠子统统被耗子叼走了的——”   身披紫袍、头戴紫荆花冠的女皇在骂声中岿然不动,犹如天上神祇。   叶仲抬脚向神祇的屁股踹去——   突然,紫晶石雕像双眸一闪,一声无波澜的呼唤:“叶。“   叶仲讪讪收脚,变脸如变天:   “啊呦……愿真神的荣光永远辉映您魂灵,陛下。”   女皇抬起幽静的眸子:   “你身边永远很热闹,叶。”   “臣下在考虑,啊不,学习您此次作战的方针,陛下。”   女皇淡淡道:“想必有成果了。”   “是,陛下。我们的星舰和武器都不如敌军,也没有量子兽技术为辅助,按照您的方案,由臣贸然包围廷巴克图、您在外打援,万一方彧不守反攻,突围切断两军,臣会腹背受敌,部队的减员损伤……”   “减员与拿下廷巴克图的成就相较,不值一提。”   “我们,”女皇敛眸,“有的是人。”   叶仲一愣:“……货积多了就贬值,人多了居然也贱吗?!”   女皇抬眸:“叶,你似乎过分爱惜你士兵的性命了。”   “……”   “过分爱惜”,多讽刺!   这几年她的部曲发展很快,女皇不好明着削藩,心里大概巴不得她减减员、缩缩编。   从父亲和丈夫手中夺过大统领之位数年,女皇的捭阖术是越发炉火纯青了。   但凡哪个藩镇势力太大,她总能借联邦之手除之后快。之前的小吴君,就是前车之鉴……   而今大统领念及旧情,只要她减员,没要她完蛋,还真是天恩呐。   ——可是,陛下啊陛下,臣什么时候在您眼中,竟也成了“藩镇”了呢?   叶仲酸溜溜地腹诽。   “当年朕把你从父亲的女奴中救出时,叶君对朕发的誓,还记得吗?”   塑像无机质的面孔做不出表情,叶仲却仿佛能看到她——   神情慵懒,斜倚在床头,似笑非笑抱着波斯猫,指尖拂过一缕雪白的毛,是令人浮想联翩的画面。   女皇:“再说一遍吧,叶。”   叶仲咽下一口吐沫:   “您是我的……恩人,以后您说什么,我做什么。”   女皇柔声接口:“我不相信大统领只有男人做得,你我做不得——弑君弑父,也替我做?”   “做。”   “我不相信银河的话语权只在那群有几只发光乱跑的窜天猴的家伙手中,量子兽绝不是人类的未来——与联邦战斗,也替我做?”   “做。”   “那我现在不相信廷巴克图坚不可摧、联邦提督不可战胜……为我牺牲你的属下,你也替我做?”   “……”叶仲半日说,“只要陛下命令,我都会做。”   女皇的声音中多了一丝笑意:   “我赞赏你的忠诚。”   “但联邦那么强大,如果惹得他们又开始主动进犯,我们的人……”   “你的担心太多余。”女皇瞬间冷下声调,“请将军放心作战,我有一张不可破的底牌。”   叶仲抬起头:“……”   雕塑中的女皇还是刚弑夫登基时的模样,黑发黑眸,神情温软,整个人像一张纸,柔软、纯洁而锋利。   她就这么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   叶仲突然感到一股悲凉,躲避般背过身去,不再看那尊据说是她“独霸天恩”的雕塑。   **   “从目前的进军路线来看……叶仲部会由木樨地航道插入,包围廷巴克图,大统领则在潜林航道打援啊。”   方彧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嘎吱嘎吱咬着,仰头看星图。   “啧,敌人的阵型好厉害,叶仲有才能啊。”   “啧啧,潜林航道被封锁的话,廷巴克图物资供应恐怕会出问题啊。”   “啧啧啧,内部□□也很成问题……”   提督小姐说一句,司令部围观众人心底凉一截。   虽然大家大都习惯了提督小姐指挥时这种令人心梗的悲观主义,并一厢情愿地认为反正到头来她能打赢,但也有人一直把方彧放的屁都当真——   洛林:“阁下,如果非要主动出击截断两个叛乱军头目的话,还是让佐藤去吧。”   “唔,不对——佐藤打仗很死板的,还是适合防守……”   “下官不是在跟您探讨军事,是在担心您的安全问题。”   “那就更不用担心啦,守城就不死人了?要死在哪里都会死。”   “……”   方彧摆摆手,愉快道:“就这么定了,ddl是第一生产力,我们今晚就偷偷溜出去——对了,中校,去把那个倒霉蛋叫来。”   洛林:“……是!”   半日,安达岚川被洛林像拎小鸡一样拎了进来。   方彧回过头,先示意众人都出去,才把嘴里叼着的棒棒糖缓缓放下,沉声道:“满意啦?”   安达岚川冷笑:“跟着佐藤,不满意。看提督阁下吃瘪,倒是挺满意的。”   方彧:“佐藤准将。”   “准将?涧山的一只忠诚的老黄狗而已。”   方彧冷笑:“佐藤是安达阁下的一条老黄狗,你是他的什么?拆家哈士奇吗?”   “你!”   方彧不想和他废话,压制着嫌弃,缓声说:   “佐藤准将作战一板一眼,很有章法,你缺的是这种正规军校培养出来的细致严谨,不是……战争的手感。所以,你没必要跟着我。给我放尊重一点对待他。”   安达岚川脸红了:“谁说我是想跟着你了?喂!喂?!”   方提督把耳机往脑袋上一挂,身体一缩——   整个人消失在乱七八糟的办公桌后。   **   是夜。   方彧率兵主动突出要塞,向大统领部全速前进。   与此同时,叶仲部也迅速完成了对廷巴克图要塞的包围。   ——四股部队互相抄家,像拧麻花一样绞在了一处。   “……噫,这星图好乱啊,我完全看不懂了。”   洛林中校因一天里拐弯抹角说了八遍“阁下还是留在廷巴克图”,不幸触犯龙颜,被提督小姐流放在要塞留守。跟着来的是他的小徒弟,爱玛·库珀上尉。   爱玛无所事事,蹲在墙角,扒拉提督小姐的糖盒子找饼干,锐评道。   满头大汗的参谋处众人登时向爱玛投以愤怒目光:“!?”   我们在这边累死累活,你在那里狂吃小饼干,居然还有脸说我们图画得不好?!   帕蒂赶紧熄火:“也不需要大家都看懂,提督能懂就行啦。”   方彧:“……”   其实,她也看不太懂。   不过,她很清楚,目前的状况是两方互相抄家,她的目的只有大统领所在的旗舰“紫荆花号”——至于细节,不太重要。   但方彧又不能公然从屏幕前溜达走。   如果大家知道世界上也会有令方提督懵逼的星图,不但打击参谋处同事们的工作积极性,也容易形成恐慌氛围。   她只有继续梗着脖子坐在那里,假装看,看得脖子发酸。   不知道雪朝那边走到哪个步骤了……   快点吧,脖子快和僵尸一样硬了!   ……   吴洄背对着众人,用束带缚住手腕。   寒光一闪而没,一把月光般的刀敛入袖口。   夜色下,小吴君颜色如霜雪,黑漆漆的瞳孔里倒映出漫天星汉。   昂素上前:“老大……啊不,阁、阁下,都已经准备好了。方提督那边,已经打起来了。”   吴洄轻声说:“你们先下去吧,我有几句话要对雪朝说。”   昂素瞥一眼袖手站在一旁,神情平静、面带笑容的雪朝——   这个联邦人,总令他后背发凉。   “……是。”   “小吴君还有什么要说的?”雪朝淡淡问。   吴洄蹲身从地上抓起一把碎米,望向鸡圈:   “也不知我这一去,还有……归来之日吗?”   雪朝温声说:“受难第三日的耶稣不是归来,是新生,您亦如是。”   “我有新生之日,但潜林的风物恐怕再不如故了。”吴洄垂眸,“这些鸡,都会跑掉的吧。”   “……”   吴洄回眸看向雪朝,恳声道:“您能为我看着鸡圈吗?”   雪朝笑道:“您日后不会缺少一个看鸡圈的人。”   “您不愿意,我明白……地狱之侧便是天国。天国如此强大,如此富有,即使是一只鸟,也会拼尽全力往那边去……”   吴洄近乎是自虐般笑了:   “难道还有人如我般,甘堕地狱吗?”   雪朝平静道:“没有人甘堕地狱。天火终熄、梧桐吐绿、醴泉水清,自然有凤来朝——这是您的职责。”   吴洄一愣。   “而到那时候,您便不会觉得我是值得珍惜的凤鸟,而是身份可疑的敌人。”   吴洄轻声说:“我信任您,只信任您,不管您是哪里人,不管您怎样对待我——”   “我是以敌国间谍身份,顶着一个代号为名,来到贵国领土的。”   “我知道。”   雪朝平静道:“以阴谋开局的戏剧,无法以皆大欢喜收场——与其看着美好的事物破碎在眼前,不如就此作别。”   吴洄垂下眼,苍白的指节扣住腕间寒霜。   他顿了顿,低声说:“我知道了……雪朝。”   雪朝:“请快点行动吧,您耽误的每一分,联邦舰队承受的损伤也多一分。”   联邦的损伤……   他终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联邦人。   吴洄抿紧嘴唇,没有说话,只向雪朝点了点头,转身走向站在星舰旁的昂素等人。   昂素不清楚情况,松了口气的样子,似乎生怕雪朝把他们地里的大白菜拱走了:   “老大,啊不……”   吴洄拍拍他的肩膀:“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出发。”   ……   紫荆花号。   星舰的舰体剧烈抖动,大统领被震得身体一抖,捂住耳朵:   “吵死了!能不能小点声,士兵的耳朵不会震坏吗?”   手忙脚乱的指挥官:“……?!”   情况眼看危急,英明神武的陛下居然只嫌吵得慌。   现在究竟是该夸陛下临危不乱,还是夸陛下关爱士卒?   他大叫道:“陛下,这样下去,中军恐怕将会暴露在方彧的火力集中之下了!”   “哦,这样情况,居然这才是‘恐怕将会’吗?”   大统领笑道:“那等到‘已经完全’暴露的时候,是不是咱们已经变成宇宙垃圾,正满银河流浪呐?”   指挥官:“……臣死罪!”   她缓缓收敛笑容:“知道自己该死就好。”   “不过,中军这样快地被突破,恐也并非全是臣的无能之故……”   “哦,轮到痛陈委屈的环节了?”   大统领似笑非笑:“很好,我最喜欢看联邦女团选秀节目里的漂亮女人卖惨。看到漂亮妹妹,即使茶里茶气的,也总忍不住宽恕几分呐。”   “……”   五大三粗的指挥官看看自己浑身上下,自忖与能被陛下宽恕的“茶里茶气漂亮妹妹”相距甚远。   他心底一慌,哐啷一声单膝落地:   “陛下恕罪!但我怀疑方彧是直奔着中军而来的。她兵力不多,硬碰硬恐怕不行,是在搞擒贼先擒王的把戏……啊不,不……”   大统领被自己人加之“贼王”称号,倒也不恼,脸上浮动着残留的笑意,但眼底凉森森的,温声说:   “将军别着急,不要紧——有叶君在。“   “咱们吃紧,她廷巴克图难道就不吃紧吗?”   ……   廷巴克图。   一发量子炮擦着旗舰的左翼飞过,岫云号震了震——   安达岚川咬紧牙关,把尖叫憋回肚子里去。   “安达少校!你在做什么?”佐藤厉声喝问,“我叫你勘测敌军前进方向!”   安达岚川吓了一跳:“啊啊啊,是!”   “老头子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他嘟嘟囔囔道,“什么前进方向,人家都围上来了,还算这个有什么用?”   有人探进头来:“阁下——桑谷急电!已经是第三次了!”   佐藤厉声说:“我也是第三次告诉你,现在是工作时间,我们在战斗!家里打的通讯一律不许接!”   “可是,是您的女……”   “可是什么可是!就是安达阁下这时候打进来,也得碰这个钉子!服从命令!”   副官吓得一哆嗦,但还是梗起脖子:   “报告阁下,下官刚刚汇报了方提督,是方提督命令下官务必告诉您——”   “佐藤云小姐打通讯说,您的夫人刚刚……病逝了。”   安达岚川:“?!”   他见过佐藤夫人,是北海军官学校历史科的老师,性格很温和,只是和佐藤云一样,身体一直不好。   此次出兵前,佐藤夫人就病了。方彧曾想让佐藤休假回桑谷,但被严词拒绝。   安达岚川清楚佐藤在坚持什么——他是担心方彧年轻,又初来乍到,镇不住场面,不敢走。   佐藤的身体一僵,沉默半晌,缓缓转过身来:   “……什么?”   “方提督还、还说……如果您要回去,就把指挥权移、移交参谋处全体,您回……回去。”   佐藤的脸色一忽儿惨白,一忽儿潮红。   许久,他声音低哑:“胡闹,什么时候了,怎么可以为儿女私情影响联邦的前途命运……这个方提督,胡闹,太胡闹了……”   一阵死寂。   佐藤低声说:“麻烦你花一点时间问一句,我女儿,云云她现在一个人待着吗?”   “……裴、裴提督已经过去了。”   佐藤板着脸,喉头滚动:“裴提督啊……裴提督,其实是个好孩子。”   众人都知道佐藤是裴行野旧部,两人私下关系很好,裴行野把佐藤当半拉爹对待。   因而,佐藤一时失态说联邦之光人类楷模的联邦元帅是个“好孩子”,还加以“其实”这个微妙的副词,也无人提出异议。   “阁、阁下……”   顷刻间,佐藤已转过脸,重新注视着屏幕。   神情像一块硬邦邦的铁,并无一丝异色。   他沉声说:“Z398方向太薄弱了,加派火力,顶上去。”   “是!”   ……   紫荆花号。   轰隆隆的炸裂声在四下爆开。   “不行,不行,那个方向也来人了——快退!快退回来!”   指挥官先前只听说方彧是联邦太空军的新秀,却不知道她秀到何种程度——   直到此刻,方彧舰队在中军四下穿插,神出鬼没,如入无人之境……   指挥官有些破防:   “陛下,只剩Z859方向了,如果让方彧把这个空隙填好,那他们对我中军的包围圈就完成了,到时恐怕……”   “有屁不要憋着嘛。”   “……恐怕来不及等叶君攻下廷巴克图,方彧就会先突破中军啊!”   大统领冷笑:“这不是还没填上吗?将军可派遣兵力,从此突围。”   指挥官看着女皇,不挪步,也不吭一声,缩着肩膀。   女皇的指尖轻敲御座:   “哦,明白了……你是要叶君回援,让她多死几个,你少点损失,是不是?”   禁卫军指挥官登时红了脸。   “臣是为了将士们的生命考虑,陛下!”   女皇莞尔:“哦,你也为‘将士的生命考虑’,快别放屁了——”   她从御座上起身,缓步走下长街,来到指挥官身前,负手而立。   指挥官不敢抬头:“陛下……”   “谁说真话、谁说假话,谁有良心、谁一肚子坏水儿,谁是忠诚良实之士,谁为蝇营狗苟之徒,我一眼就能看清楚。妄言‘将士的生命’——你配吗?”   指挥官浑身打颤。   女皇纤细手指中捏着一只叶仲的Q版小泥人。   红发女将军被描摹得过分大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寒光。   正此时——   “陛下,陛下!”   “不好了,Z859方向出现不明舰队,其中一艘机甲已经逼近紫荆花号,眼看就要咬上来了!”   众人:“!?”   女皇勃然变色:“怎么回事?方彧军不是未能突破Z859方向吗!?”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   紫荆花号舰体一歪,直挺挺向着斜刺里滑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28 18:40:26~2023-11-29 19:46: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喵酱的小鱼干、风恬残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潜林风动之时(3)   ◎我们军区的BBS公示板◎   一艘机甲避开防御体统, 强行登陆紫荆花号。   从中跳下数名全副武装的战士,一下来便像赶大集般,左右环顾、啧啧赞叹。   “我靠,头儿, 这就是紫荆花号啊, 还怪漂亮的!”   “妈耶, 这是那什么,那个画画东一坨西一坨的家伙……”   吴洄垂眸:“……”   他自幼在此长大, 对紫荆花号上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   大统领格调风雅,不爱鲜花金玉,紫荆花号上装饰皆用葳蕤草木、嶙峋怪石。虽然是战舰,但更像她躲清净的行宫。   吴洄回过头:“嘘,别说话。”   众皆凛然。   他自顾自从按住腕间刀,独自向前走去。   ——方彧特地留下一个豁口,当然不是给女皇陛下突围所用的。   但, 她恐怕也没料到他会亲自上了紫荆花号吧。   吴洄暗暗想。他无意给人惊吓, 能让人看不清他的心肠, 倒是一件安心的事。   “未知入侵警告!未知入侵警告!”   “定位中……定位中……”   吴洄踩着机械音, 一步又一步——既不因警告声而加快脚步,也不因其犹疑退却。   他只是默默想,如果是联邦的系统,肯定不至于卡顿到现在也定位不了他在哪里……   他们的星舰实在还是太落后了。   “在哪里呢?快问问C区是不是那里进人——”指挥官的咆哮声戛然而止。   一道惨白光束映亮厅堂。   吴洄从光明中走来。   “陛下。”他以手扣胸,微微弯腰:“愿真神荣光永远辉映您魂灵。”   良久, 大统领冷笑一声:“好久不见啊, 小吴洄, 长高了。”   吴洄垂着眼, 不吭声。   “与其说你胆子很大, 不如说你太狂妄。以为勾结联邦人包围了我中军,就能出入我旗舰若无人之境——你以为,我当真不敢杀你吗?”   吴洄轻笑了一声。   “这是你第二次和联邦勾结,背叛于朕。朕警告过你,不会有第二次宽恕。”   吴洄沉静道:“的确不会再有第二次了,陛下。”   话音未落,一阵整齐的子弹上膛声。   血红准星攀上女皇的额角。   “……”吴洄顿了顿:“包围圈已经完成,你不敢杀我,但我会杀了你,杀了这艘星舰上所有吸血的虫子。”   指挥官声音发颤:“你、你个不忠不孝的叛徒,叶君尚在外,你怎么敢……陛下,臣这就命令叶君回援!”   女皇脸色惨白,却仍出声:“不行。”   她忽然苦笑:“她……也不会回来的。”   “陛下,敌人都跑到船上来了,叶君若还不肯回来,那岂非是一样不忠不孝、叛主背国!?再说了,您不是早就想给她放放血……”   “——朕让她进攻!进攻!”   吴洄心中咯噔一声。   女皇豁出一条命,也不让叶仲回兵救援?……这是他和雪朝都没想到的。   如果女皇压根不下令让叶仲回援,后续的筹谋就无从谈起。   叶仲就算打不下廷巴克图,也能给其造成相当的压力,到时候方彧必然以联邦稳定为首务,回军解围,那……   大统领强自镇定下来,缓声打断他:   “你仍然很懂得隐蔽,小吴君——无声无息地东山再起,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的旗舰上……”   “就好像当年,你无声无息地从紫荆花号上逃走,宁愿跑到联邦去做乞丐一样。”   吴洄睫羽一颤。   室内众人都大吃一惊:“!?”   昂素骇然:“阁下……?”   女皇杀人于无形,刀刀见血。   偷渡联邦,这个罪名可有点超出众人的想象力。   毕竟在叛军中,杀人放火还可算绿林好汉、快意恩仇,投奔联邦,这就是政治性死亡了。   女皇冷笑:“怎么?敢做不敢当了吗?你不过是一只向着联邦、向着方彧摇尾乞怜的狗罢了,他们豢养你,也随时抛弃你——”   吴洄抬眼,又垂下。   他轻声说:“我可以是狗——你们觉得下贱的,我不觉得下贱。但是……”   “联、邦?他们配吗?”   **   泰坦号。   方彧盘腿坐在椅子上,和帕蒂、爱玛一起掰巧克力吃。   爱玛和方彧都吃得专心致志,只有帕蒂每三秒钟瞥一眼光脑,食不知味——   “提督,小吴君那边消息,豁口被他们堵上了!”   方彧头也不抬:“哦,挺好。”   “提督提督,小吴君那边消息——他居然上了紫荆花号了!这怎么办?”   方彧四平八稳:“……哦,这人。”   “提督,佐藤准将说,廷巴克图东线压力非常之大,叶仲攻势凌厉。他已经出星港去迎击了!”   方彧有气无力:“嗯,注意安全。”   “提督——小吴君说大统领压根没下令让叶仲回援,这下怎么办?我们还怎么挑拨离间?”   方彧把巧克力塞到帕蒂嘴边:   “不要紧……这个橙子味的挺好吃的。”   “……”帕蒂怒道:“提督!?”   方彧挠了挠头,笑说:“啊,真的不要紧。紫荆花号上又不只她一个管事的。”   她耸耸肩:“她不下令,也会有人替她下令的。”   ……   炸鸡腿号。   “老大,陛下急电——紫荆花号告急,请您立刻回军!”   叶仲一拳砸在桌面上:“回什么回?廷巴克图没拿下,现在撤军,我腹背受敌……发信,我不能回!”   “老、老大,可是上面真的说十、十万火急啊!”   “百万火急也没用!不能回就是不能……”   她的声音被打断在嗓子眼,又一个人惨叫一声:   “老老老大,不好啦,急急急电,又一封——还是催、催回军救援的。”   叶仲咬紧牙关,装没听见,继续看向屏幕。   “……”   敌军的旗舰在哪里,要是能干脆端掉敌军旗舰,就能回去捞人了……   她说不打不打,那个倒霉蛋非要打。   这下可好,要她拿多少同伴的命来赔她一个?   “老大,第、第三封……”副官脸色惨白,道,“您这样置之不理,是、是抗命啊。”   叶仲心一横:“闭嘴!上追歼炮。”   ……   火炮越发猛烈,岫云号颠簸得越发剧烈。   安达岚川肚子里翻江倒海,一阵阵想吐——然而,他也搞不清自己的呕吐到底出自晕船,还是恐惧。   敌人不要命般发炮,联邦军开始有星舰覆没在焰火中。   他没由来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糊味,是断肢被烤焦后那种腥甜焦臭的气味。   “少校,你到底在干什么?!”   佐藤怒道:“把外灯关了!敌人现在狗急跳墙,就在找咱们呐,你是生怕敌人不发现旗舰位置吗?!”   安达岚川被骂得像板凳狗,还是蔫头耷脑的那一种。   “……知道了知道了!”他没好气道,“我、我觉得晕!”   “晕?”佐藤态度严谨,“是生理性的还是心理性的?”   炮声轰鸣,他担心二公子听不见,又指指脑袋,再指指心口:   “——是这里有病,还是这里有病?”   安达岚川:“……你才脑子有病呢!”   佐藤愣了愣:“心理性的还好办些。脑子里长肿瘤,是很麻烦的。云云她……”   安达岚川一怔。   佐藤已再度板起脸:“不管是哪种,这点颠簸和血味都见不得,还当什么军人?!你以为作战就永远是像方提督那样,缩在椅子里画画地图吗?即使她,恐怕也避免不了身当弩石的情况。想要留下,就必须适应你现在所处的环境!”   安达岚川又被骂火大了:“行行行,你最懂了……”   通讯突然响起:“旗舰旗舰!救命、救命——我的机甲、我没油了——请求在旗舰降落!”   安达岚川透过舷窗,已能看到那具只残存半边的机甲。   机甲中的驾驶员只剩一只胳膊,死命绞住方向盘。隔着玻璃窗,血色蒸汽在眼前蔓延。   他心中一紧:“我看到你了,快点落!我去甲板接——”   佐藤浑身一凛,立刻转过身:“不准降落!”   安达岚川一愣。   驾驶员惨声说:“那、那阁下,我去哪里?”   佐藤抿紧嘴唇,不吭声:“……”   安达岚川:“你这是做什么?——降落,正常降落!”   佐藤:“胡闹!敌人有追歼炮,万一他被标定了,旗舰位置就暴露了。按照规定,机甲军一旦离舰,不准在战争结束前返航。”   安达岚川:“那只是可能,你扶老奶奶过马路,还特么可能被车撞死呢,你就不扶了?这符合联邦精神吗?”   佐藤被二公子的清奇思路怼住了,一时愕然。   安达岚川早已打开降落台。   那名机甲兵跌跌撞撞滚进舱内,便立刻将机甲向外推去。安达岚川也上前帮忙。   突然,眼前白光大盛。   尖锐的警报声交织着炮轰声,震得他一阵阵耳鸣。   电光火石间,他几乎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粗糙的、硬邦邦的物体将他扑倒在地。   “警报!警报!量子炮距离过近!量子跑距离……”   “啊!!!”   身体上的那个事物发出骇人的吼声,它很烫,火一般烫……   有人将他从中拉了出来,他再次闻到那种皮肉烧焦后的腥甜焦臭味……   军官们围着那个燃烧的火柱大叫大哭,好像那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阁下!阁下!佐藤阁下!”   “谁放那小子进来的?他妈的,一整个丧门星,寸,怎么这么寸!——你小子惹上大麻烦了,知道不?”   那个失去一条胳膊的伤兵被拎起来,众人对他拳脚相加……   ……等等,佐藤?!   安达岚川打了个哆嗦,猛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扑向佐藤——   老将军已经意识不清,只喃喃道:“提督……提督……”   众人七嘴八舌:“对,方提督,快通知方提督!”“阁下都这样了,还比你们明白。”   “……提督啊,你这样下去……不行,不行的。”   众人不由一愣:“阁下?”   佐藤又含混地嘟囔了几句,除了“提督”和“不行”,再没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猛地,他喉头一噎,声音消失在犹自震荡不已的空气中。   安达岚川愣在原地:“!”   ……   泰坦号。   帕蒂和爱玛目瞪口呆望着提督小姐——   方彧沉着脸,听着通讯对面的鬼哭狼嚎,不断用手按着额角。   “他死了,死了!啪地一下,就烧得不剩什么了……方彧,我……都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把我留在这里!我受不了了,我想吐!呕——”   方彧叹口气:“不行了,那就回要塞吧?”   “……”   “那我叫洛林出来接你?他带你回去,可以不用害怕了。”   安达岚川哇地一声:“不、不回!”   方彧沉声说:“你到底要怎样?”   安达岚川:“去你的!我不是因为害怕还才想吐,我是因为、是因为——”   方彧垂下眼:“啊,因为仇恨想吐,可比因为恐惧想吐危害更大。”   “你怎么还说得出这种风轻云淡的话来?佐藤死了,他不是你的部下吗?”   安达岚川:“——方彧,你、你他妈有心吗?”   方彧默然片刻,轻轻说:   “既然这样,就凭借仇恨战斗吧。”   “他是为了要塞而死的,如果你们无能到失去了指挥官就要丢要塞的程度,那他的死亡就毫无意义了——不是吗?”   ……不是吗?   提督小姐平静而冷漠的声线回荡在星舰上。   杀人诛心。   方提督平时也还算“和蔼可亲”,没想到竟能说出这样冷酷无情的话来。   安达岚川不可思议地哽住,众人也纷纷瞪圆了眼。   方彧冷下脸:“岫云号不是没沉没吗?组织起来,恢复指挥中枢,该干什么干什么。”   “大家的能力我清楚,要塞不会丢。”   **   通讯挂断。   方彧低下头,半晌,轻叹了口气。   帕蒂已经泪眼汪汪的,吸吸鼻子:“提督也不要太伤心……”   “伤心?我压根不伤心。”方彧突然被戳了尾巴毛般暴起打断。   帕蒂一愣。   方彧垂下眼睑,低声说:“……对不起,乱发脾气了。”   爱玛见势不好,叼着小饼干拔腿就溜。   方彧回首见门掩上,才苦笑道:   “但我真的不伤心。我听说佐藤夫人的事,想的是‘这下后方会不会出问题’,听到他的事,想的又是‘怎么煽动后方才能稳定住’‘怎么和裴行野交代’。”   “……帕蒂少校,我是不是很没人性?”   帕蒂:“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人性和人性……也是不一样的,提督。”   方彧苦笑:“你承认我没人性啦?”   帕蒂坚持道:“您是我见过最有道德感的人,提督。”   方彧沉默半晌,摇摇头。   “算了,这时候还纠结自己的品格,就有点太自我中心了……”   她撑住桌子,仰头望着星图:   “我们还是看看叶仲将军打算怎么把这出惨剧往下演吧,必要的时候还要做捧哏啊。”   ……   廷巴克图守军在短暂混乱后,打鸡血般满血复活。   叶仲沉吟良久,摇头:“不行,东线的局势太胶着了,这样根本打不进去。”   “要不,再调拨火力压上去点?”   “压你个鬼,大冬天的你去伸舌头舔电线杆子,生怕自己不被拴住啊。”   “那……咱们去回军去抢潜林航道?扼住那里,小吴君肯定急……”   “放屁,和狗抢电线杆子肩并肩撒尿,特么活该你被咬。”   “……”   眼看着叶将军和电线杆子难分难解,副官不敢再说话。   叶仲拼命抓头发,又开始在舰内暴走:   “打不进去,打不进去,啊啊啊……好崩溃啊,要死啦!”   有人弱弱提议:“头儿,要不……我们回去救救大统领陛下?”   叶仲冷笑道:“救——现在回去,还能算救驾吗?”   众人一愣,反应过来。   大统领连发三道求援急令,都被叶将军当屁放了,现在倒想起来回去——   来得这么慢,您是擎等着来收尸的吧?   再说,陛下本来就对他们部兵强马壮直犯膈应——以陛下那种千般心思九曲回肠的性格,叶将军要是真傻乎乎回去了,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是两说。   “老大,要不咱别打了,也别、别回去了。”   叶仲:“那干嘛?修仙升天吗?”   那个提建议的人不说话了,那眼直往对面瞟。   廷巴克图的方提督性格温平,为人谦退,素来有亲叛军的名声——跑到她那里,至少不会绝不会掉脑袋。   叶仲默然:“……”   她不是不明白部下的意思。只是……   大统领的塑像巍巍在上,仍衔着似是而非的笑意,那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回军吧,”半晌,叶仲艰难道,“先回军,救她。”   ……   叶仲部的骤然撤离并不顺利。   廷巴克图驻军像疯狗般从要塞倾巢而出,咬在屁股后头穷追猛打,搞得叶仲大为震撼——   以她对联邦军尿性的了解,这群人一贯是贪生怕死、能润则润型的,突然这么疯狂,简直令人摸不着头脑。   好不容易摆脱了追兵,她也顾不得许多,带舰队直扑中军。   方彧部倒是保持了联邦的一贯作风,见有援军,并不恋战,也就半推半就地退了。   中军大舒一口气。   叶仲带兵接管了战局,四下廓清,把联邦军三下五除二打了个稀里哗啦。   吴洄见势不好,也不敢再耀武扬威,迅速撤离了紫荆花号。   两边的通讯重又建立起来。   终于,红发女将军令人安心的身影出现在紫荆花号上。   她遥遥向御座上的女皇抚胸躬身,低声说:“陛下……”   女皇冷着脸:“叶,你立刻到紫荆花号一趟。”   “什么?”叶仲夸张地迟钝道,“臣、臣听不清啊——”   “朕说,你立刻……”   光幕中的影子扑朔了几下,哐一声,干脆黑屏了。   女皇:“?!”   叶仲率部救女皇于燃眉之间,却不肯去面见女皇。   她先是言之凿凿地说战争破坏了两地的信号,然后态度暧昧地率部开始往联邦方向……“撤退”。   叶将军的撤退更加扑朔迷离。   她保持着今天退三步,明天进两步的速度,时进时退,游移不定——   “我说老大啊,你就算一路蛄蛹过去,也不能说就不算投敌——既然早晚要投敌,那你蛄蛹什么嘛?”   叶仲:“……你不懂。”   叛军领女性地位很低,即使陛下,少时也没有合法的继承权。   当年,她和还是皇女的殿下一同斗倒了多少糟老头子,杀了多少不服气的人啊。   这才让她们都坐稳了各自的位子。   皇女在登基前夜对她说:“那些臭老头瞧不起咱们,可恶。联邦人瞧不起咱们,也可恶。现在前者已经不敢放屁了,早晚,后者也一样。”   联邦,联邦……   她不愿去那个以“人类文明之心”自诩的高傲敌国,不愿背上背叛的名声被钉上耻辱柱。   估计那些人会说她“果然是个女人,不知家国大义”吧。   可笑的是,除了女皇陛下,叛军领不会有一个首领会收留一个女人做将军。   把门窗都堵死,然后埋怨你匍匐脊梁、不知羞耻地走了狗洞,一贯如此。   滑稽啊滑稽,她的路居然已走得这样窄。除了联邦,居然无路可退,无路可走吗?   叶仲忍不住重新复盘——   方彧大概一早算准了她不会回援。而从她第三次拒绝调令的时刻起,她就注定回不到大统领麾下了。   她又不像其他将领,可以在斩月、垂星等大邦国间辗转腾挪。   想要生存,只能投奔廷巴克图。   即便她当时回援,那方彧必不会像刚刚这样轻易放过她,而是认真组织进攻。到时她腹背受敌,也要大伤元气。   这是阳谋。道路明明白白摆在你眼前,无论如何选择,吃亏的都是他们口中的“叛军领”啊。   损,太特么损了。   叶仲长叹一声,望向窗外。   历史不会铭记她的心理活动。不论如何,她的身体正诚实地在往联邦方向蹭去。   她已经走向万劫不复。   **   廷巴克图。   帕蒂和洛林紧紧盯着一个横格本——   上面画了几道七扭八歪的竖线,和一些XO之类的符号。   弗里曼:“我赌五块钱的,洛林中校肯定输。”   爱玛:“不可能,我赌五毛,我们长官实际比他长得聪明多了!”   洛林放下铅笔回头:“嘿,你个丫头片子说的这叫什么话?怎么听着忒别扭?”   爱玛抱头鼠窜:“冤枉,长官,我、我是夸您长得像大片里英俊无脑的肌肉男啊长官。”   门被推开,提督小姐打着哈欠溜达过来。   众人站起来:“提督!”   方彧瞥一眼帕蒂和洛林的五子棋大战,懒洋洋说:“啊哈,司令部里公然赌博,歪风邪气,罚款罚款。”   洛林:“阁下可愿把注押在下官身上?如蒙信用,必舍生忘死以图。”   “……谁押洛林了?”   爱玛立刻充满信念感地举起手。   方彧摇摇头:“节哀顺变。”   洛林:“……!”   两分钟后。   爱玛抱头哀嚎:“长官您倒是给机甲作战署争点气啊!”   洛林抱怨道:“绝对不是下官的问题,就是被提督阁下奶死的。”   帕蒂笑眯眯说:“其实我也没发现居然连成五个了……”   她低头一愣:“哎?提督,叶……叶将军给您发了一封私信。”   “?”提督读完信,大惊失色:“……她怎么跑到廷巴克图来了?!”   她原以为叶仲和大统领分崩,会自然而然想到潜林的小吴君——   可万万没想到,叶将军脚底抹油一润到底,直接跑到廷巴克图来了!   宁愿投敌,都没想起来小吴君吗?   吴洄这开局一手牌,可没什么滋味啊。   帕蒂也大惊:“提督,这怎么办?桑谷没有明令与叛乱军解除战争状态,您接待她,可能会犯错误的。更何况佐藤准将……”   爱玛:“可费了这么大力气,您不接待她,万一她一生气又跑回去了,岂不是前功尽弃?”   方彧挠了挠头:“……唔,有道理。”   爱玛和帕蒂对视一眼。   也不知道提督小姐在说什么,是她们二位中的某一位有道理,还是钻树洞的土拨鼠有道理?   方彧:“不管怎么说,能怎么办?先放她进来吧。”   ……   叶仲是第一次来到廷巴克图,这座联邦人口中“永不陨落的星城”。   司令部没有派军官来接,司令部长官更是连个脚印也没看到。   只有一位年轻的中尉带着她偷偷摸摸进了城。   “叶君看,这是廷巴克图星立图书馆……据说我们方提督借了三本书逾期不还,被图书馆罚了七百块大洋,吓得她再也不敢在打仗前借书了。”   叶仲:“……”   “哦哦,这是我们军区的BBS公示板,每天都会有‘廷巴克图驻留军团之最’的评选。比如‘今天值班时打哈欠次数最多的人’……方提督上过好几次榜单呢!”   叶仲:“……!”   “上面也会有一些八卦内容,比如探讨方提督的CP什么的——没什么意思,现在得票最高的居然是安达阁下——提督和陈提督明明般配一百倍!女孩子贴贴多好呀。”   叶仲:“……!??”   敢情还是个爱好百合的纯爱男。   抽象,联邦人的精神状态太抽象了。   “中尉,”她不得不打断中尉的滔滔不绝,用联邦语说,“我能……见一见贵提督吗?”   中尉一愣:“啊,这个,提督没有得到桑谷的指示,偷偷放您进来,已经很违规了。”   叶仲心底一沉。   她刚刚获知消息,廷巴克图驻军此次战役虽然损伤不大,但很倒霉地损失了一名高级军官。   按时间估计,多半是就是被她打死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方彧无论出于情感还是理性,都合该回避见她,就这么把她晾在一边,以拖待变……   她叛国背主,做好了万劫不复的打算,怎么样都可以忍受。   可跟了她的倒霉蛋们怎么办?她不能不为他们谋出路……   “叶将军,叶将军,那边是我们要塞很有名的酒馆——要不进去喝几杯?”   叶仲回过神:“……酒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29 19:46:56~2023-11-30 12:57: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日读好书三百本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椒花颂声 20瓶;Edrxygvhbu、风恬残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潜林风动之时(4)   ◎生姜片!◎   “你们联邦军里, 还公开允许喝酒吗?”   尽管已经深知联邦军颓废自由之风气侵染,叶仲仍大为震撼。   中尉登时来了精神:“当年也是不允许的,但怎么禁也禁不住,总有提督带头往星舰上夹带……后来裴提督说, 私盐不如官盐, 只要肯花心思管, 有酒也没什么。”   “他干脆在廷巴克图要塞试办了一家酒馆,由各个班轮流承包负责, 每周一轮。解决酒的问题,顺便还可以赚点军费花花。”   ……不愧是人均奸商的联邦人,赚钱都赚到军队门口了。   叶仲愕然。   “说是赚来钱充军费,实际上裴提督默许,大多是内部分了。因为是以班为单位搞的制度,钱不用往上交,对底下还挺赚的。”   “方提督来了后, 我们都担心她会把酒馆整顿取缔了呢。没想到她说, ‘谁发明的, 简直是天才’, 就保留下来了……”   中尉兴致勃勃:“怎么样?叶将军也去试试?”   叶仲心底一动。   听起来很有意思的制度。   哪怕不为喝酒,去探探联邦军的底细,将来也好……   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已经是来“投奔联邦”的丧家之犬了,探听了底细也没人报告, 不由苦笑。   “……行吧。”   酒馆里, 人声喧嚷。   大战刚过, 人格外多。不时有醉酒的人放出各式各样的量子兽, 两两搏斗。   银蓝色的小兽穿梭往返, 仿若幽灵。   叶仲盯着一只看了许久。   ——就是这样美丽无害的小东西,划分了地狱与天堂的界限吗?   吧台前有几个人忙忙碌碌地走动着。   棕发少女负责接待客人,笑容可掬,一只小海豚在她身旁甩着尾巴。浅色头发的高大男人坐在一旁擦杯子,不时用眼睛往一边瞟,脚底蹲着一只狼。   一个胖乎乎的男军官承担了全部的调酒工作,手忙脚乱:   “哎哎哎,我说的是柠檬片!柠檬!您拿的是生姜片!”   正中间的高脚凳上坐着一个黑发女军官:“啊啊啊,对不起对不起……”   叶仲:“……”   她忽然有点怀疑酒水的口味问题。   叶仲走到吧台前——   四人一起齐刷刷站起,以过分明显的军人特有的配合度:“您好!请问要喝点什么吗?”   叶仲瞥了一眼菜单,都是些她不认识的生词:“……随便。”   棕发军官笑了笑:“那就来一杯普通的薄荷酒怎么样?今天特惠哦。”   叶仲一愣。   居然还要付钱。她没有联邦货币。   还没等她想出这句话在联邦语里怎么表达,胖军官已经麻利地动作起来,一只银色小猪在吧台上跳来跳去。   叶仲的目光落定在黑发女军官身上:“……”   她黑发黑眼,肤色白皙,有一双雾蒙蒙的眼睛,整个人像水墨画里萦纡的远山,给人一种平静而疏离的态度。   “您的量子兽呢?为什么不放出来帮忙?”她问。   女军官腼腆地笑笑:“啊,我的量子兽有点大,放出来也只能添乱啊。”   叶仲:“啊哈,比你们提督那只大蓝鲸还大?”   “咦?”女军官脸红了,“她那只蓝鲸……那么有名吗?来自星海对岸的客人居然也知道?”   叶仲苦笑:“怎么不知道。星海对岸的人,是被神抛弃的民族啊……看到神祇曾亲吻过隔壁的邻居,一个个恨得都发疯。蓝鲸伴航,青鸟临风……”   女军官:“但是,量子兽技术也有很脆弱的地方,只不过是适应了目前近星系作战的要求罢了。如果深入远星系,情况还未可知——”   “被神还是被恶魔吻过,还不一定呢。”   她低头笑笑,声线温和细腻,口音有点软绵绵的。   叶仲本就很喜欢黑头发的温柔腼腆系美人,酒劲上头,不禁有点本性暴露——   她按住女军官手中晃了一半的酒杯,顺势向上一滑,按住她的手,把嗓子娴熟地一沉:   “看看你的量子兽,嗯?”   “……”   空气凝滞了片刻。   她明显感受到,女军官身旁的三人同时做出一种类似护崽老母鸡的动作,又艰难克制住了。   女军官眨眼频率飙升:“嗯……嗯,叶将军。蓝鲸……是很长的。”   叶仲:“?!!!”卧槽!   她打个寒战,酒醒了,猛地把手缩回。卧槽卧槽!   女军官弯着眼,很不好意地说:   “叶将军,今天轮班的是第七军团驻廷巴克图要塞司令部……我,我是方彧。”   ……卧槽。   这就是那个把她坑到如此地步的联邦将领。   不像想象中那么机敏狡诈,反而腼腆单纯,像个没进过社会的女学生,没由来令人恨不起来。   世事如梦。   投奔廷巴克图的第一天,把对方总司令官……调、调戏了。   叶仲心情复杂,艰难调整语气:“方提督……冒犯了。”   方彧笑笑,改用叛军通用语:   “被认为有魅力,我很开心啊——我不能以提督的身份来见将军,不过,以酒保的身份来见您……倒是没什么问题的。”   叶仲心里一惊:“潦倒零落之人,您居然还愿赐见,是有什么指教吗?”   “指教不敢说。”方彧垂下眼,停顿片刻,单刀直入,“您知道,您在廷巴克图,也没有什么未来吧?”   叶仲:“……”   方彧慢吞吞说:“不说佐藤准将的事,之前投奔联邦的贵国将领,也不是没有,下场都不好。”   叶仲涩然:“我知道。可我还有什么地方能去?”   方彧:“潜林呐。”   叶仲一愣。潜林?吴洄?   那个十来岁就往联邦境内钻、出了名的亲联邦的毛头小子?   “他?”叶仲脱口而出,“他个亲联邦的叛徒!”   方彧幽幽抬眼:“……”   叶仲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正在干什么——如说吴洄还只是“亲联邦倾向的预备叛徒”,她可是实打实喝着联邦提督调的怪味酒呢。   叶仲苦笑一声:“鱼找鱼虾找虾,王八找个鳖亲家……倒也是那么回事。”   方彧微笑:“将军了解小吴君吗?”   叶仲一脸幽怨:“不了解。之前他在我们陛下……大统领那边的时候,见过。”   她顿了顿,补充道:“动不动泪眼汪汪哭哭啼啼的,像个小寡妇——还是童养媳那种。”   “……”方彧保持微笑,“误会源于不了解,联邦和贵方如此,您和小吴君也是如此。如果可能,请您少留几日,见见小吴君吧。”   “我觉得,他不会令您十分失望的。”   话音未落,她胳膊一动,把桌上的玻璃杯掀翻了——   “救命啊,鞋!我的鞋!”   一个路过点单的下士被无辜波及,失声道:“我擦,你们怎么干的活啊?鞋脏了,班长又特么要扣我勤务分!”   方彧大惊失色,抛下叶仲:“对不起对不起!”   那个下士不依不饶,还要抓着他们提督理论理论。   洛林急忙救场:“鬼叫什么鬼叫,睁大眼睛看看你面前是谁!”   下士戛然没声了:“……呃,提、提督小姐。”   方彧弱弱道:“对不起,这杯我请你吧……”   “可、可我班长,我的分……”   洛林:“行了行了,瞧你这点心思——哪个班哪个人?我告诉他,你这算工伤行吧?”   叶仲不忍卒读,挪回目光:“你们提督……平时也真的来这里干活吗?”   棕发军官笑眯眯说:   “哦,她倒是经常想来偷酒喝——不过她一来,偷的多干的少,营业额还没赔人家的钱多。要不是您来,我们才不让她来呢。”   叶仲:“……”   **   “你和叶仲揭那么多我的老底做什么嘛?”   半夜,方彧一行人往宿舍区走。提督小姐犹自愤愤不平:“我的形象,我的人格……”   帕蒂捂着嘴笑:“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就觉得很可爱啊!”   可爱?方彧骇然,莫名觉得,帕蒂的神情很像那种公然在朋友圈里晒娃拉屎的宝妈。   洛林还在一旁火上浇油:“您那么在意在那个叛军头目眼里的形象做什么?她看您的眼神已经够色眯眯了吧!”   方彧:“……”   “提督,提督!”有人从身后赶上来,是值班的小中尉。   他惊慌失措、手舞足蹈:“提督,那个、那个雪朝回来了!”   众人一愣:“?!”   方彧一怔,不假思索把手里抱着的背包往洛林怀里一塞,转身拔腿就跑。   洛林:“阁下?!”   方彧一路狂奔,回到司令部。   只见遥遥有个穿着少将制服的身影,正斜靠在门口。   倚着门框的影子,有七八分熟悉。果然是他,绝对是——   那人闻声回过头来,深海般瑰丽瞳孔里折出天光。他弯了弯眼角:“方提督。”   方彧低声说:“……谢相易。”   谢相易笑眯眯道:“多年未见,提督……”   嘴还没张开,谢相易肩头就重重挨了一拳。   “哎哟,”他也没躲,笑说,“你官做大了,怎么也学会欺压良民了?”   方彧:“雪朝?谢雪朝?哪个正经良民给自己起这么一个琼瑶女主的名字啊,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女的!”   谢相易笑意止不住:“不拣花朝与雪朝,五年从事霍嫖姚。你个粗鲁武夫,懂什么?”   方彧有点不好意思:“……不敢当不敢当。”   谢相易:“吴洄大概过几天才到,我受不了他那腻腻歪歪不想放人的样子,就提前跑回来了。”   “你这样回来,军部没有说打算哪里安置您这位英雄?”   谢相易眼波一转,故意叹了口气:   “唉,这偌大联邦,想来总有地方供我了此残生,打发这一把残骨……”   方彧:“哦,这是嫌廷巴克图太小,装不下雪朝公这尊大佛?”   谢相易挑眉:“不敢,也得方提督有意收留我才行啊。廷巴克图如今的编制可很紧俏吧,哪里有在下的位子。”   方彧抱起胳膊:“未必没有,你等着就知道了。”   两人停顿了片刻。   半晌,方彧笑说:“你没有乐不思蜀?”   谢相易笑道:“冤枉得很,归心似箭。”   “咳咳。“   休息室的门突然被推开,洛林一边咳嗽一边低头走进来。   方彧一愣:“你怎么不回宿舍?”   洛林一本正经:“报告阁下,下官突然想起,今天是下官负责休息室的打扫,我给忘了,赶紧过来清理清理。”   说完,他重重把拖把往水桶里一戳,溅起一地水花。   谢相易:“洛林中校真辛苦啊,都这么晚了。”   方彧:“一天不扫也不会怎样的,明天再说吧。”   洛林大义凛然:“不不不,两位阁下大半夜的都不觉得辛苦,下官怎么会觉得辛苦?”   谢相易转过脸:“那要不……回你宿舍再说吧,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方彧点头:“行啊行啊。”   洛林:“……?!”   方彧带着谢相易回到宿舍。   她自己在床上一屁股盘腿坐下,谢相易坐到沙发上,垂着眼皮。   方彧抱着枕头:“我看了你写的报告。”   “能传回来的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没能成功送回来,都在狼狈逃跑的时候弄丢了。”   谢相易顿了顿,从大衣里抽出厚厚一摞纸:   “不过,我在回程途中又凭记忆重写了一部分。”   方彧接过本子,看着谢相易。   “这里面有许多篇文章,我曾想过发回桑谷,但想想也算了。”   谢相易低声说:“都是些概括性的东西,情报价值不高,到了军部也是白白垫桌脚,我可舍不得。”   “我当时就想,如果我侥幸活着回来,亲手交给你就是了。反正只有你会在意。”   方彧翻开纸张,里面的墨迹断续,难以辨认。   不时有干涸褐色的血点,晕开在草纸上,有些令人胆战心惊。   谢相易叹口气:“联邦对于叛军领的了解,太单薄了。学者把其视为人类文明的边缘,政客鼓吹其为网络游戏里的NPC反派……”   “但他们也是人,和我们一样真实而复杂地存在着,总数极很可能比联邦更多。今时今日谁是中心谁是边缘,不意味着永远。”   “我向你说这些,是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因为我这几年的经历,又无量子兽的身份,就怀疑我的立场。”   谢相易顿了顿:“接下来这话,我也只敢向你说了——”   “他们……很可怕。”   谢相易抬眼:“方彧,你明白吗?”   “……嗯。”   谢相易:“联邦内战这几年,叛乱军的军事实力是爆炸式增长的。虽然其他方面还未见起色,但我怀疑,非不能也,是不为也,大统领不想而已——而联邦呢?”   联邦的量子兽技术发展陷入瓶颈,近十年来武器几乎没有更新迭代。   宇宙之壁仍是星舰杀手,触之即死,阻碍向外的宇宙航路。   基础科学也处于碰得头破血流的状态。   方彧默然。   ——从纯粹利益的角度考虑,联邦需要一个亲联邦的远星政权,来做疏解洪峰的水坝。   但这个政权又不能太强大、太团结,因为联邦并不如表象中那般强大团结。   谢相易轻声说:“扶植吴洄、推翻现任叛军政府,彻底改变数百年来对叛军的关系……是很多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非有雄才大略者,不能为。”   “可这对联邦来说,更是一剂猛药。猛药起沉疴,也容易毒死人啊。“   他回过头,注视着方彧:   “你知道吗?吴洄的理想,就是真正统一远星系。”   方彧:“……”   **   清晨,一艘小型星舰悄无声息地泊入廷巴克图港口。   港口由死寂转为躁动,黑暗中的人影窸窸窣窣地动起来。   爱玛踮起脚尖:“长官,长官,你看,小吴君!活的!哇塞,果然长得好漂亮,是那种茶香四溢的大美人——”   洛林一巴掌拍过去:“让你出院还是太早了。”   “他出来了!他出来了!”   吴洄垂眸走下舷梯,余光早已扫向等候的人群。   方彧不在。   当然,他此时此刻的地位,怎么可能与拥兵百万、威震九边的廷巴克图提督相较。   他不在乎这个,自有来日。   吴洄又扫了一眼人群,为首的那个军官三十来岁的样子,身材高大,神色是一种近乎戏谑的恭敬。   这大概是弗朗西斯卡·洛林,方彧在机甲作战署的一张王牌。   是一员悍将,无论战场上,还是眼下,恐怕都是难缠的敌人。   这些联邦人,肩章上缀着数目不一的芒星,肆无忌惮说着联邦语。   大概,以为他听不懂吧。   “哎哎哎,长官——怪不得虽然有兰斯的事在先,但提督对他态度还算可以,原来是脸的缘故啊。”   “放屁,阁下的品味能和你一样低俗吗?”   “低俗?我亲耳听见提督那天和帕蒂小姐说,她喜欢女性气质多一点的男的!长官你说,咱们提督和谢阁下是什么关系啊?为什么他们俩还没成呢?”   吴洄:“?!……”   他努力调整好神情,走上前。   洛林立刻摆出那灿烂过头、仿佛含着嘲讽的笑脸:   “尊敬的阁下,下官廷巴克图太空军,机甲作战署,弗朗西斯卡……”   “洛林中校。”吴洄笑着伸出手,“幸会。”   洛林深深看他一眼,没有握他的手,只抬手飞快地行了一礼:   “下官卑贱的名字居然有幸被阁下记住,惶恐啊惶恐。”   吴洄微笑:“洛林中校作战英武,我怎么会不记得?”   “岂敢岂敢,谬赞谬赞——我们提督不迎远客,实非不恭,正略备薄酒,正扫花锄雪以待。”   洛林说得太雅,吴洄似懂非懂,嗓音绷着:“……多谢。”   洛林侧身笑说“请进”,他跟着洛林进入要塞。   吴洄第一次见到廷巴克图的要塞内部。   他来之前便对着镜子练习了许久,如何保持平静无波的神情——   决不能因为见了前所未见的东西,就露出恐惧或者好奇的神色,惹人笑话。   此时此刻,他一面注意表情管理,一面默默观察。   廷巴克图要塞很符合联邦人的审美,建筑风格简约,多用弧线和玻璃幕墙,看着不甚奢华。   ——但这样的建造技术,在叛军领是没有的。   来往的人工智能比军人更多,人群里讨论的大多是名字古怪的女团、桑谷的房价、大学招生考试什么的。   ——要塞的气氛并不紧张。看来他的到来,并未使廷巴克图如临大敌。   突然,一阵乱七八糟的脚步声响起。   “提督,你把刚刚那份文件放哪了?”“你给我了吗?不知道啊……”   “我刚刚递给您的,您才拿了不到一分钟啊!”“唔。我想想……”   方彧边挠着后脑思索,边回过头来,正与吴洄的目光直挺挺相撞——   他们隔着大堂对望了片刻。   方彧回过神,迅速避开目光,温和而朦胧地笑了:“小吴君。”   吴洄抿唇:“方……将军。”   ……   长桌两侧,叶仲、吴洄和方彧、谢相易面对面坐下。   气氛有些尴尬。他们不能谈正事,因为桌上的翻译器坏了,克里斯托弗正在紧急修理。   虽然他们四个用联邦语或者叛军领通用语交流,都没什么问题。   但黎明塔严禁她在谈判桌上说一句叛军通用语,说有辱国格。   叶仲瞪圆了眼,看着正在操作的克里斯托弗,很感兴趣:   “哇塞,方提督,你这铁榔头是怎么搞的,还会说话呐?”   她伸手去摸克里斯托弗的机械臂。   克里斯托弗毫不客气地上移三寸,避开叶仲,打个哆嗦。   “它听不懂帝国语吗?——你好,榔头大哥,你能和我说话吗?”   克里斯托弗:“……”   方彧咳嗽一声:“克里斯托弗。”   克里斯托弗不情不愿:   “您好,叶将军。首先,我叫克里斯托弗,是方提督的私人人工智能。其次,您看到的是我的机械臂之一,我在要塞内共有239条机械臂,不是‘榔头’。”   叶仲两眼放光:“我去了!我去了!这么厉害吗?我可以和他玩玩嘛?”   吴洄神情复杂地收回目光,一副不是很想认识她的表情。   “?!!”克里斯托弗求助般扭动机械臂,把“榔头”朝向方彧。   救命。   方彧挠挠头:“……好像没电了,克里斯托弗,回去充电吧。”   叶仲恋恋不舍看着克里斯托弗落荒而逃:   “啊,这里面是什么原理啊?怎么搞的呢?”   吴洄轻嗽一声,抬眼道:“谢阁下,又在这里见面了,恍如一梦。”   叶仲:“哦,对。您是谢、谢……”   “相易。”   谢相易笑说:“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   叶仲骇然地不说话了:“……?”   “不好发音的话,随便叫什么都可以,反正不过是名字而已。“   谢相易回首望向吴洄,笑说:“这是我祖父起的名字,拗口得很。”   “听起来……有些含义。”   “意思是说,事物如水时刻流动变化,至高者或跌落深渊,至柔者或刚强无匹,人因而也要随时从势而动,唯变所适。”   吴洄一愣,眼睛亮了亮:“上下无常,刚柔相易……唯变所适。您祖父很有智慧。”   谢相易莞尔:“知者行之始而已。祖父嘴上挂着‘变动不居’的道理,自己当真‘上下无常’了,不还是心不能平,郁郁而终吗?”   吴洄:“我连‘知’,还差得远。”   叶仲不耐烦:“我说小吴君,还是说点咱能听懂的吧。”   吴洄:“哦?叶君请讲。”   “譬如,咱如果真的从了你——是算入股,还是入伙?”   吴洄微笑:“骨血相依,本为一体,这二者……有什么区别吗?”   叶仲噗嗤一声:“嗐,话说得怪好听。当年女皇陛下也这样——可惜啊,用我时是脊梁骨,不用我时是胯骨轴,看我烦时,就该成阑尾咯。”   吴洄怔了怔,半晌,垂眸说:   “我……不会。”   回味半晌,似乎自己也觉太过无力,他又忙补了一句:   “至少在事成前不会。”   叶仲眯起眼:“事成?什么事成?”   “事成……大概就是,远星不再有战争吧。”   吴洄垂眸:“没有那些凶恶的军阀头子,不用担心自己的故乡今夜又易了主,又抓了壮丁,又横征暴敛把铁锅铁盆都抢走。”   吴洄说得很低、很轻、很快,不留心听几乎难以听懂。   叶仲微怔,忽然想起另一个声音来,也是这样如吐兰雾般的声音:   “如果我能登基,我想要大家都像联邦人一样生活。今后,他们敢再欺负我们,咱们就打回去!打得他们头破血流……”   吴洄:“人们不必九死一生地向廷巴克图偷渡,在联邦境内做二等公民。没有联邦人再敢用居高临下的目光审判我们的文明和思维——”   叶仲浑身一震,脱口而出:“小吴君!”   吴洄猛地回过神,红了脸,立刻说:   “我只是希望……叛军领的生活能好过一些。胡说而已,请二位阁下不要介意。”   方彧和谢相易对视一眼,各怀鬼胎。   突然,身后忽传来一声怒吼——   “啊啊啊啊!我杀了你——你松开我!滚开!看招!”   洛林以擒拿的姿态按着安达岚川,抬头见状,骂人的话在舌尖打了个滚:   “啊哟,报告提督,我和安达少校……打架玩呢。”   安达:“鬼才和你打架,我要杀了她——”   洛林一拳捂住他的嘴,拖麻袋般往身后一拖:“诸位阁下,不要在意,自便,自便。”   这回轮到吴洄和叶仲大眼瞪小眼了:“……”   方彧:“唔。”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30 12:57:29~2023-12-01 17:12: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五妹 80瓶;68178814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潜林风动之时(5)   ◎你账号叫什么名字◎   安达岚川是眼睁睁看着佐藤死去的, 颇受了一点刺激,回来后一度吐得直反酸水。   现今“罪魁祸首”的叶仲在这里,反而被奉为上宾。小安达的心情,可想而知不会很美妙。   方彧担心他再出什么事情, 只得找借口溜了出来。   安达拼命挣扎:“你松开我!松开!”   “二公子, 天底下哪有那么多顺心遂意, 说啥是啥?穆罕默德还说要山过来哪,成了吗?”   洛林边说, 边不慌不忙地动手反剪住他。正当安达岚川要接受社会毒打之际——   “哟,阁下?”洛林回首。   安达岚川立刻怒道:“方彧,你看看你的下属干的好事,我不和他说话,我只和你算账——”   方彧温声说:“你先出去吧,洛林中校。”   “阁下,疯狗可咬人呐。”洛林咧嘴笑道。   方彧:“打疫苗了, 没事。”   确定洛林已经关上门, 她才转过头, 冷冷道:   “张牙舞爪干什么?你想给谁看?你还想要杀谁?”   “你在我面前张牙舞爪的又给谁看?有本事, 你去叶仲和吴洄面前耍这个威风。她杀了佐藤,你就这样把她奉做座上宾——你个怂货!”   方彧冷声说:“她杀了佐藤,难道我就要杀了她?”   “你问我?别装的好像不知道怎样做才对——”   “你真有胆量,堂堂正正去和叶仲在摄像头底下谈!这样捂着不让人知道,你在怕什么?”   安达岚川冷笑:“你不就是怕我们的人寒心吗?你明知大家寒心, 还要做——反正死的不是你的嫡系, 死了正好给谢相易腾地方, 是不是?”   方彧反倒愣住:“我没想到, 还可以这样想。”   “你别惺惺作态了!”   小安达说到气愤处, 一拳往方彧脸上砸来。   然而不知怎的,还没等拳头落到方提督脸上,膝盖处忽挨了重重一击。   他两腿一软,直挺挺向后倒去,下意识闭紧双目——   在脑壳落地前,一只手托住他后脑,缓冲了一下。   砰!饶是如此,他还是一时头晕眼花,耳朵里乱叫。   “你、你还让洛林埋伏……”   小安达睁开眼,眼前只有方彧忽远忽近的脸。   “没有洛林。”方彧一时自尊心很受伤,好歹她也是正经军校毕业的,纨绔子弟居然认为她打不过他,“我踹的你,我自己。”   下一刻,洛林破门而入:“阁下!”   方彧更受伤了——洛林也这么觉得。   “洛林,出去。”方彧用膝盖顶住小安达的胸口,“你,听我说。”   “和吴洄叶仲改善关系,是你哥的想法。”   小安达嘲讽道:“哦,你是他的狗吗?原来他这么快就把你驯服了,真让我失望。”   “我认为他是对的,所以我执行。如果你干扰这个过程,我就先处置你。”   安达岚川登时炸毛:“觉得他对?!那只证明你和他一样没人性了。”   “战争是要死人的,死谁都很正常。我们和叛乱军打了百年的乱仗,谁也不比谁无辜,你我手上照样有大把的人命,人家就不恨你了吗?我们能期许的是未来的和平,血债血偿的旧仇——没用的。”   安达岚川怒道:“你别在这里一副冷静的样子,叶仲杀的不是你的人。如果洛林死了,我看你——”   “哈?”方彧一怔,一瞬间好像有些难过。   片刻,她嗤了一声,垂下眼,冷笑道:   “连这点生生死死都看不破,做什么将军,上网继续画你哥的小黄图去吧!”   安达岚川:“你、你还偷看我——”   她好像真的生气了,不是开玩笑,猛地松开手。   二公子的后脑壳摔得响亮,余音绕梁。   方彧沉着脸出门,吩咐道:“正愁没理由关他的禁闭——洛林,袭击司令官,给我关起来,什么时候放出来再说。”   “是,阁下!”   洛林喜滋滋道:“……我说二公子啊,你账号叫什么名字,我也想看。”   ……   方彧和洛林并肩出来,和陆夺撞了个满怀。   “哎哟,提督,对不起!”她忙连连倒退几步,“我听说叛乱军领来了好多人,就想来看看。我从来没见过一个活的叛乱军——哎哟!”   不知是不是廷巴克图实在装不下陆小姐飘逸的灵魂,她又撞到了另一个人——   吴洄手中的杯子恰好被撞翻在地。   陆夺:“……!?”   “抱歉,小姐。”吴洄垂眸,“没烫到吧?”   陆夺:“明明是我撞了你,为什么你要先说对不起?橘子汁怎么会烫到,你杯里不是还放了冰块吗?”   吴洄脸有些发红:“对不起……我联邦语不是很熟练。”   “啊?你就是叛乱军!?”   听到“叛乱军”三个字,吴洄眉心短暂地一蹙:“……嗯。”   方彧生无可恋,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陆夺:“啊,亲爱的人类同志啊,我有好多问题想请教您。我读过一本书,据说叛——你们那里信仰一种叫桑帕托的石头,还会用它雕刻神像,加以供奉,是真的吗?还有……”   小吴君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陆夺生拉硬拽地薅走了。   洛林:“这不救一下吗,提督?”   方彧摆烂道:“……算了。”   洛林嗯了一声,转头看着舞池内。帕蒂和弗里曼带头下场,已有几对人正在转圈。   他瞥了提督一眼:“之前在桑谷,提督忙着和安达阁下商量事情。不知阁下今夜有没有……”   “方提督!”   叶仲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谢谢您给我开了权限,克里斯托弗真是太有意思了!就是有点不爱搭理人——对了,不知道有机会和您共舞一曲吗?”   方彧吓了一跳:“啊,哈,这……这就不必了吧,我、我不会跳。”   叶仲歪歪脑袋,笑了:“这样啊。佐藤准将的事,在下也是糊里糊涂的,实在很对不起。不过,以后还有机会混熟的吧?”   方彧一愣。   她挺喜欢叶仲,但不知道廷巴克图的方提督有没有权利和远星的将军“混熟”。   遇事不决,她只好脚底抹油:“……呃哈哈哈,当然当然。”   方提督一溜烟跑了,叶仲看向洛林:“你们提督很有魅力。”   洛林幽幽道:“我个人从不否认这一点,只是偶尔感觉这魅力有些过头了,也是件麻烦事。”   ……   三日后。   在方彧(实际主要是谢相易)的斡旋下,叶仲和吴洄在廷巴克图达成了联盟协议。   尽管桑谷政府没有命令,谢相易又主动和吴洄就后期援助问题谈了一份方案。   这是联邦政府首度如此深入地介入叛乱军内部事务,整个过程密而不发,没有见报。   然而,这也可能是联邦百年来在外交上取得的最大成果。   吴洄与叶仲顺利联合后,其力量将一跃而可与垂星、斩月等几个较大的军阀相抗衡。   剑指远星,四境归一——吴洄不敢明言的野心,或许不再是痴人说梦。   夜色中,方彧和谢相易前去星港,与来自远星的客人作别。   吴洄站在舷梯上:“二位阁下,留步吧。”   方彧仰起头。年轻的小吴君肃然而立,脊背笔直,唯有衣角被风吹起,构图如雕塑般蓬勃且凝滞。   每次看到吴洄,她总很容易想起兰斯来,他们的年纪本就差不多大。   但兰斯已经只存在于过去,吴洄毕竟还有无可预期的漫长未来。   她……大概看不到吴洄的终局了吧?   潜林的草木终随风而起,小吴君将给长久燃烧着的沸腾的远星领,带来些什么?   这些改变对于病入膏肓的联邦,又将意味着什么?   是更好的,还是更危险的?   她不知道——仅仅是她不知道而已吗?   即使这个时代最深刻的头脑,在面对人类文明的长卷时,恐怕也犹如拿着区区几块拼图的孩童吧。   他们只能凭着渺茫的现实拼凑未来,结果如何,终究不是人力所能掌控的……   谢相易捅了她一肘。   方彧打了个寒战,回过神来:   “啊……奉武运之方昌,睹休风之未淑。二位将军一路顺风。”   **   次日,清晨。   帕蒂推推神志不清的提督小姐:“提督,提督,真的不能再睡了,这几天您借口陪客不肯看公文,已经攒了一摞了……”   方彧病猫般哼了一声,又没动静了。   “提督,至少把比较棘手的给办了吧。”   方彧继续哼哼唧唧:“攒了那么多,干脆就都别看了。不然显得我厚、厚此薄彼,负心汉薄情郎,怎、怎生了得!”   帕蒂沉声:“提督,佐藤准将的遗体还在军部呢,桑谷让我们尽快……就地安葬。”   方彧的□□声戛然而止。她腾地坐起来,一时两眼发黑,身子一歪。   帕蒂吓了一跳,赶紧扶住她肩膀。   “没事,”方彧愣了愣,“前几天佐藤小姐不是说让等等,她来廷巴克图带走吗?”   帕蒂略显为难:“桑谷那边不同意。”   方彧一愣:“不同意?这事不由佐藤小姐做主,难不成还由桑谷政府做主吗?”   帕蒂小心翼翼说:   “其实,桑谷那边有疑虑也很正常。想和叛军修好,佐藤准将这样的高级军官丧生的事,恐怕有些敏感吧。他们大概担心回了桑谷,对叛军强硬派会借题发挥……”   “害怕借题发挥,所以不让女儿处置父亲的遗体?”   方彧推开帕蒂的手,不冷不热道:“那要安达他们有什么用?”   在被提督小姐推开的瞬间,帕蒂打个寒战,眨眼改口道:   “提督说得对,这样剥夺佐藤小姐的权利是很不人道的。这件事佐藤小姐说了算,她说怎么办,就该怎么办,可我我我……我这就报告桑谷!”   ……   “你看看,方彧反对,还骂了我一顿!”   黎明塔的午后,日光和煦。   巴特蒙没好气地把光脑往安达怀里一摔:“你看看吧,你的好将军呐。”   安达瞥了一眼:“‘死亡究竟还是一件正经事,不是您纵横捭阖的棋子’……她骂你了吗?我看挺客气的。”   “她她她把我描述的像个利欲熏心、不择手段的政客啦!”   “我欣赏她的客观性。”   巴特蒙瞪圆眼:“你也要让佐藤回来?你不怕有人闹事?到时候我可把锅都推给你。不,本来对叛军的政策,就是你弄——”   “佐藤不能回来。”安达冷然。   巴特蒙:“?”   那敢情提督小姐不也顺带着骂了您吗?……您还欣赏她的“客观性”。   安达起身回眸:“强迫的确不合适。不就是佐藤云不愿意吗,叫她愿意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01 17:12:56~2023-12-02 17:18: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破 2瓶;喵酱的小鱼干、风恬残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剑与盾(1)   ◎我现在不想和人说话。◎   佐藤云抱膝坐在阴影里, 呆呆抚摸着父亲生前留下的一把枪。   裴行野还没有来……她想让他来,她害怕他来。   就像小时候,裴行野带她玩捉迷藏。   她躲进衣柜里,用白纱把自己掩埋。   既希望早早地被他找到、见到他, 又不想太早被淘汰出局, 看着他和其他贵族小姐们吵吵闹闹, 她像个不相干的外人。   结果等啊,等啊, 等了许久裴行野也没找到她,她快要哭了。   这时,衣柜门被猛地拉开,她骤然转悲为喜:“行——”   “佐藤?”声线冷冽如冰,是安达涧山。她又想哭了。   “安达小阁下,行、行野哥哥呢?”   安达听到这个称呼抽了抽嘴角,大概是觉得恶心:“和那些人出去了吧, 不清楚。”   又一次被忘记, 她的心登时四分五裂, 呜呜咽咽哭出声来。   安达夹了一本书, 骇然看了她片刻,半晌说:“我想进来看看书。”   “呜呜呜呜……”   “……”安达默默等了半日,见她纹丝不动,仍只是哭,便黑着脸折身走了。   他走到门口, 忽又折返回来, 肃然说:   “佐藤小姐还是不要再喜欢他了, 不会有好结局的。”   佐藤当时虽然泫然, 但心底仍瞧不起安达那副未卜先知、了然在胸的自大嘴脸。   怎么就没有好结局呢?他一个不近人情的公子哥儿懂什么?行野只不过是太受欢迎罢了。   可如今, 佐藤云绝望地想,他说的是对的。   安达不是未卜先知者,而是拨弄她命运之弦的那个人。   他可以让她的父亲轻而易举地殒命,他可以让裴行野收回差点寄出的戒指。   他说,不会有好结局的,那就不会有。   ……   一道温和悲伤的嗓音在她耳边,忽远忽近:“阿云,阿云。”   “行野。”佐藤云做梦般答应了一声,忽地惊醒——   裴行野单膝跪在地上,倾身向着她,金红色的长发垂落在深蓝制服上。   他双眼通红,比她更疲惫憔悴,看起来不只是熬了一夜、哭了一场的样子。   佐藤云:“你、你怎么了?”   裴行野猛地抱住她肩膀,把脸埋进她肩头——   “佐藤先生,准将……”他无声哽咽,“对不起,我、我是来帮忙的,反而对着你哭。但是我,我太伤心……”   佐藤云忽然感觉长久以来的愤懑都消逝了。   他和她一样爱她的父母。此时此刻,只有他理解她的绝望。   她心里一松,泄了气般投入裴行野怀中,嚎啕大哭:“行野,行野!”   裴行野无比温柔地轻拍她后背。   她渐渐平复下来:“行野哥哥,他们、他们不让我把爸爸带回家,你有办法吗?你帮我想想办法,我们把爸爸带回来!”   裴行野抚摸她后背的手停顿半晌,才低声说:“桑谷政府担心影响对叛军的政策啊。”   佐藤云一愣。   她猛地从裴行野怀中挣脱:“你什么意思?”   裴行野一怔,露出受伤的表情:“我也想让佐藤先生回来……”   “那你就去和安达说——他难道还能像不接我通讯一样,不接你的?!”   裴行野沉声:“阿云,逝者已矣,如果因为这件事破坏远星和平的可能,未来还会有更多人像我们一样,在战场上失去父母的。”   佐藤云看向裴行野,浑身发抖——   她不是不可思议。她正是太了解他,知道他可能怎样做,然后眼睁睁看着一切朝着自己心中那个最悲剧的结局陨落,心如死灰。   佐藤云神经质般用手摸着胸口:   “行野,你……是来做说客的。”   “阿云……我没有!”   裴行野露出恰到好处的委屈,这种神情也是她看多了的。   从前她因为他出去鬼混而生闷气,他一开始还会这样可怜巴巴地解释解释,后来双方都默认了这件事,连这点解释也没有了。   她笑了:“行野,你好厉害,我佩服你。”   裴行野:“……”   “我的父亲在你什么也不是的时候就跟随你、帮你、照顾你,为你而死。我这么多年来这样屈辱地等着你——你却能在他灵堂前假惺惺地掉这么多眼泪,对我说这种大义凛然的话。你演技真好,你心真毒,我做不到,我佩服你!”   裴行野手臂不自主地发抖:“我……并没有假惺惺地掉眼泪。”   “你还在演,想用爸爸挽留我吗?我爸爸才不会想再见到你——我呸!”   佐藤云眉目一凛,伸手抓住案上的手枪。   她颤抖着扣住扳机,便指向自己的心口。   “阿云!”裴行野猛地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向后掰去。   她不知道他有这么大的力气,她的胳膊痛极,骨头缝都吱吱作响。   裴行野咬牙:“对不起!”   嘎嘣一声,手枪被裴行野劈手夺过去,二人一起跌倒在沙发上。   裴行野重重喘了口气,迅速将身体抬起:   “你傻啊,你恨我就报复我,怎么做这样自伤的事?你——”   “我的手……”佐藤云吃痛,生理性地流下泪。   裴行野愣了愣,缓和声气:“对不起,我下手太重,给我看看,伤没伤到骨头?”   佐藤云呜咽着伸出左手,裴行野弯下腰。   她将右手按在胸口,流着泪望向他琥珀般的眼睛。   这个距离很近了,即使裴行野,也不可能……   “骨头没事儿,大概是挫伤了。”   她无声地握住了胸口的那块冰冷的铁器。   裴行野温声说:“对不起,是安达让我来的,我心里也不情愿。反正他只是叫我劝劝你,劝也劝完了,再也不提这事就是。别做傻事,我们一起去廷巴克图好不好……”   佐藤云拔出军刀,猛地向裴行野脖颈刺去——   裴行野本能般躲闪,却已不及,好在多年重复性训练已将这个动作刻入骨髓,他抬手拔枪,不假思索地扣动扳机。   砰!佐藤云倒在血泊中。   裴行野:“?!!”   计划很完美,只是她的身体有些冷,有些虚弱。   她努力开口,不想要一个不完美的收场,必须把这些话说出口……   “行野,你、你为什么要朝我开枪呢?”   她像个孩子般用天真的口吻问。   裴行野骇然倒退一步,很害怕她似的。   “行野哥哥,你不把爸爸带回给我,我成全你。那就请你把我……带给爸爸吧。”   她感到脱力,声音越来越低,意识也模糊不清起来:   “我和他一起,为你而死,我……很高兴,就像芃芃姐一样……”   她脑海里闪过零碎的画面,母亲,父亲,少年的跳脱的裴行野,总爱欺负她的坎特小姐,审视般注视着她、说“结局注定悲惨”的安达……   声影退去,她沉入了无边无际的温柔的海洋。   裴行野:“!”   ……   他从层层叠叠的云端跌落下来。   坠落,坠落,不停地坠落,即将粉身碎骨——   “我说裴行野啊裴行野,你你你——唉!”   卢守蹊捶胸顿足:“现在不发疯了?老实了?他妈的,刚刚我问你在哪,你还给我跑出个大迂回,你当这医院是战场啊……”   裴行野心里一惊。   跑?什么跑?一点也不记得。   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卢守蹊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他用力回忆,记忆的尽头就是自己慌乱中给安达打了通讯,却没说出话来,只咳嗽得停不下来。然后……   裴行野按捺下满腔疑虑:“下次不跑了。”   “你还想有下次?”卢守蹊怒道,“下次谁爱追谁追,有本事让安达自己出去追。埃莉诺不在家,安达一个通讯打过来,我特么带着女儿满楼追你,现在软软上学还要迟到了……你遛狗呐?”   上学迟到的卢软软不像她爹那样崩溃,喜滋滋道:“裴叔叔哪里不舒服?”   裴行野深吸口气,摸摸软软的头顶:“我没事呀。”   “没事,你没事为什么要来医院呢?”   卢软软一边说,手却摸向裴行野搁在床头的枪。   裴行野笑眯眯说:“唔,我……我头发痒。”   卢守蹊原地爆炸:“头发痒?你以为你克苏鲁八爪鱼呀你头发痒——卢汝安,把枪给我放下,危险!”   软软气鼓鼓:“我就摸一摸!”   裴行野想了想,茶里茶气道:“你看你,对孩子那么凶干什么呀?有我看着呢——来,软软,叔叔教你怎么用。”   卢软软:“我会,我见过。就这样,砰砰砰。”   裴行野握着卢软软的手,抓住枪柄,柔声说:   “胡说八道,你这样是要把你爸当靶子射吗?拿稳了。子弹走的是抛物线……”   卢守蹊快要挺不住了:“你够了,你还真特么要教我女儿怎么拿枪啊?!”   裴行野轻声说:“你担心什么?我命运悲惨,也不能怪拿枪早……是我自己的命不好。软软不会的,对不对?”   卢守蹊被冲天茶气熏得迷迷糊糊:“你这……”   卢软软却失望道:“啊,可我也想命运悲惨。”   两人一愣。   “想要做大侠,都得身世悲惨,我计划过了,”卢软软义正辞严,“十岁之前必须让爸爸死掉。”   “……”这下她爹和她裴叔叔都沉默了。   卢守蹊跳脚道:“丧尽天良啊裴行野,都是跟你看那些乱七八糟的——”   话音未落,一个如碎冰般的声线从门外响起:“卢守蹊。”   老父亲的怒吼被迫戛然而止:“……安达阁下。”   安达姗姗来迟,金发如清晨破碎日光,他冲卢提督点点头,便微微侧过脸:   “卢汝安,和你爸出去。”   安达神情平淡,似乎天塌下来也能不露声色地挺住。   他一般情况下情感外露,嬉笑怒骂,喜怒形于色——除非遇到很棘手的问题,他从不展露这种把一切苦难都视若无物的、近乎坦荡的冷酷。   裴行野一怔。   “行野,别干了,你退下来。”   安达看着卢软软扒着门缝的手彻底消失在视线中,低声说。   裴行野微讶:“为什么突然……我昨晚……怎么了?”   安达摇摇头,不知是表示“没怎么”、“不知道”,还是不愿意开口。   他走到窗前,望向窗外的爬山虎:   “我在考虑谁来接任,想好了就换人。大概想来,要么是卢守蹊,要么是方彧……但卢顾忌妻儿,方资历太浅,都不会愿意,也都不如你。”   卢守蹊,方彧,卢守蹊……   安达语速飞快,裴行野没听进去几个字。他为什么不说佐藤云呢?   裴行野的心跳空了一拍。   安达说完了,看着他,似乎在征求意见。   他茫然道:“是,安达先生,可我记不清……佐藤云小姐她……”   “她?她的事已经完了。”   安达平静道:“她短时间内父母双亡,自己身体那么不好,想不开开枪自尽,也很正常。她又一贯一副忧郁的样子。我们把她送去廷巴克图,和她父亲葬在一起。”   裴行野:“!?”   佐藤云开枪自尽——可不是这样的。子弹来自他的配枪,他的指纹留在扳机上,弹道分析也显然不是自杀,安达一查就能查出来。   为了他而死,她很开心,就像……他姐姐一样。   裴行野:“她不是自杀,是我开的枪。我……”   安达啪地拍桌:“你傻吗!你开了枪,显然是因为在佐藤小姐的心目中,由你开枪射杀她,比她自杀更能伤害你——你最吃这一套了,这么显而易见的事,要是我要报复你,我也这么干!”   “她恨你恨到愿意用生命施加报复,这是她审慎思考后的决定,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被人家打心理战玩得团团转!”   裴行野愕然:“……她为什么要恨我?”   安达猛地回头:“这还用问吗?真诚而执着地追求一个单一的、遥不可及的目标,孤独、无人理解、希望寥寥,身体又不足以支撑——越真诚就越痛苦,越执着就越绝望——”   他深吸口气,语气稍缓:   “我之前只觉得,如果你真的和她结婚,迟早有一天她会恨你恨到想杀了你。所以我说不要爱屋及乌地结婚——没想到即使不结婚,她还是会恨你——是我的错,之前我看她那么听你忽悠,我以为她脑子不好使,没想到她这么聪明!”   “……”   安达说的每个词都令他震惊,他好像从未了解过佐藤云。   明明安达甚至没和佐藤云说过几句话,明明他才是自称离世人太远的那一个,明明……   “行野。”   安达忽然转过身,神情很严厉:“什么是死亡?”   提问的口气,职业病——裴行野被从湍急的记忆激流中拽出。   安达垂直看向地面,轻声说:   “亲人的死亡,就像一直栖息在臂弯上的海鸥……忽有一日大风刮过,飞回天空。留在码头上的人,不该望着青色的天依依不舍,我们都只是歇脚而已,等待着我们的那阵风。”   “安达先生,那……我的风是不是快来了?”   安达淡淡道:“死亡是一场伟大越狱,能服刑期满者有几人?我不知道。”   敲门声响起。   裴行野立刻噤声。安达回过头:“哪位?”   桑谷驻留司令官卫澄的声线无波:“下官卫澄——安达阁下,您约方提督今天下午见一面,她已经赶回来了。”   **   “阁下。”   方彧懒洋洋抬手敬礼,带着那种漫不经心又令人安定的神色。   安达在窗前转身:“你都听说了?”   “只有您告诉我的那部分,裴提督因为佐藤准将伤心得要辞职什么的,”方彧说,“其他的,下官消息不畅。”   安达冷笑:“那是谁告诉您,这幕悲剧还有下半章了?”   方彧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安达垂眸:“坐吧。”   “别,还是您坐。”她留意到这是室内唯一一把椅子,于是很有礼貌地谦让道。   闻言,安达突然眉心一蹙,默默打了个寒战:“……”   方彧讶异:“怎么了,阁下?”   “——要你坐你就坐,废话那么多干什么?”   “啊?是!“   还没等方彧的屁股挨上凳子,安达突然又怒道:“算了,你不爱坐就别坐,我烦得很,咱们出去边走边说。”   方彧:“……啊,是。”   桑谷的冬日午后,风虽然很大,但带着阳光的暖意,并不冷。放学的小学生三五成群,吵吵嚷嚷。有人推着小车,卖五颜六色的零食。   安达望向不远处的小推车,停下来:   “行野如果不干了,你觉得谁来接任?”   方彧:“谁接任也不如裴提督,他怎么了?为什么突然……”   安达阴恻恻瞥了她一眼:“军部部长兼首席元帅,四面八方,人情练达,也不是什么好工作——总不能抓着一只羊薅羊毛,薅得像葛优。”   “那应该是轮到卢提督了吧……”   “不行,卢守蹊天天这个点偷偷溜回家,接卢汝安放学。”   安达冷笑:“还以为我不知道。”   方彧:“的确,如果我们真的要对叛乱军采取措施,接下来几年军部恐怕会成烫手山芋。这个时候上去了,有几率跌得粉身碎骨。卢提督家庭幸福,大概不愿意冒这个险。”   “嗯,”安达转过脸,直勾勾盯着她,“所以呢?”   方彧:“……?!”   她立刻反抗:“阁下,军部那个鬼地方,啊不,下官是说,下官资历太浅,不愿意、做不到——”   安达:“哦,闭嘴。”   方彧:“……”   他们避着人流走,越走越偏僻,走到一条黑漆漆的窄巷子里,墙上贴着壮阳和避孕的小广告,像太极鱼一样阴阳和谐。   突然,两个想法一起在脑海中爆炸。方彧猛地拉住安达的胳膊:   “不行,阁下,前面是贫民窟了——伊万诺娃元帅呢?”   安达一愣。一只食腐的鸟扑棱棱从他们头顶飞过。   “她没有派系,性格耿直,不怕担责任,是个能做事的人……这么多年来被搁在一旁,只是因为奥托政府时站错了队,不,没站队而已。”   她挠挠头:“不如这样,干脆把裴提督的职位一分为二,伊万诺娃和卢提督各领军部和元帅府。这样也比较……阴阳和谐。”   安达眯起眼:“谁告诉你的?”   “你也行保肾片。”   “……”安达甩开方彧的手,怒气冲冲往前走。   方彧连忙追上去:“阁下,那里太危险了吧——”   安达猛地回身:“你不有枪吗,你来保护我们就可以了,怕什么。”   方彧把手插进裤兜里,摸了半天:   “啊……我是有枪,您射击怎么样,打得准吗?”   安达默然看着她。   半晌,他说:“没关系,这片贫民窟我知道,行野认识当地帮派首领。他们的小吃街对外开放的,我想看看当地无量子兽居民比例。”   方彧:“……”   裴提督神通广大。   虽然如此,她还是默默把枪上了膛,放进大衣口袋里,走到安达身前。   二人又陷入沉默,踏过泥泞的地面。   安达一直皱着眉,仿佛有些自闭。   方彧明知安达有心事,但自昨夜接到通讯让她回来开始,就糊里糊涂的搞不清状况,也不知该说什么。   “那边有卖那个的。”安达忽然说。   “江米条?”方彧说,“我不吃,热量太高,会胖。”   安达幽幽看着方彧:“……”   “阁……老师您看我干什么?”   安达肃然:“我经常看见有人吃这个东西,好奇它是什么味道。”   方彧:“甜的。”   安达看起来有些恼火。方彧忽然一惊,反应过来:“您想吃?”   安达:“嗯。”   “那您去买嘛,又不贵。”   安达阴沉地说:“……我现在不想和人说话。”   方彧骇然:“您叫我买?可我也不想和陌生人说话啊。”   安达用阴郁得骇人的目光盯着她,不肯放松。   方彧被逼无奈,只得上前,战战兢兢付了钱,由于有点磕巴,还被老板认做偷渡来的叛军领人,挨了一个白眼,夹着袋子回来。   “呼……不是我说,您当初在学校的时候,怎么拿的社会学博士毕业证?走后门了吧?”   方彧一屁股坐到凳子上,撕开包装:“老师坐啊。”   安达别过脸:“脏死了,不坐。怎么说?”   方彧乐了:“您又不能和陌生人讲话,又这脏那脏的,那篇叛乱军领的毕业论文是怎么写出来的?摄魂取念嘛?”   “洁癖么,没有那么严重的。当年行野在廷巴克图工作,我和他一起偷渡过去的。住的旅馆比这里还脏。”   安达垂眸:“不过和人说话嘛……主要是他做的。”   方彧忍不住还是吃了起来,随口道:   “那您侵犯了他的知识产权,他的署名呢?”   “当时虎狼环伺,要被人知道他这样乱跑,光是兰波——”   安达怒道:“你懂什么!何况行野根本不靠谱,我给他列了采访提纲,他一个该问的也不问,和人家聊得开心了,每次回来,不是眉飞色舞说谁家的小伙子天天给寡妇挑水,就是哭哭啼啼说哪个老头老太太死了多少个儿子——”   哐!   几道黑影从角落里窜出,一人推倒安达,另一个劈手夺走方彧怀中的纸袋。   “成了,走!”   “等等,老大,菲尔南那小子说他要分大头呢。”   “放屁,他不就在纸上画了几道杠杠吗,给他牛逼的——”   “草,老大,这里面哪有黄金啊?是什么破零食——”   “菲尔南那小子不说他跟了一路,保证是满满一袋子黄金吗?”   “就是嘛,怎么可能有人傻到在咱们这抱着一袋黄金走路……”   “敢他妈骗人,看老子教训教训他!”   方彧忙把枪举起来:“喂!”   几个人见到真枪,登时作鸟兽散。   临去时,一个孩子一脚踹向那个被叫做“菲尔南”的瘦小孩子。菲尔南毫无还手之力般,被掀翻在地。   他趴在地上,挣扎了两下,又倒下来。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   “救、救……”   安达挣扎了一下,“嘶”了一声:“枪。”   方彧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居然正拿枪指着个小孩,忙垂下枪口。   “阁下没事吧?”方彧去拉安达。   他往后一缩,手腕上赫然露出一道淤血。像是……被拳头揍的。   方彧一愣,正对上安达忧郁的眼睛:“?”   刚刚,好像只是有人撞了他一下,他就啪叽倒了,没有谁揍过他吧?   ……这个伤口,好像也不是全新的,而是半新不旧的。   手臂上的打击伤……一贯能坐着不会站着的安达,刚刚打死也不坐下……裴行野被解职了……   方彧正在悚然勾连线索——安达忙撑着膝盖站起来,把手往大衣兜里一缩。   方彧:“这这这,您没事吧,坐下吧。”   安达:“我说了不坐!”   方彧十拿九稳,压低声音:“尾椎骨摔断了?谁把您给揍了?裴提督?”   “!?”安达对她怒目而视。   正此时,那个小男孩飞快爬到安达身边,紧紧抱住他的小腿,恰到好处地哭出声:   “请安达阁下救救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02 17:18:43~2023-12-03 17:36: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日读好书三百本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太太我喜欢你啊 31瓶;Lizzy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剑与盾(2)   ◎将军不喜见太平◎   安达登时脊背一僵:“……”   这孩子眼光独到, 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居然敢去碰安达,真是不要命了!   小男孩一头黑发,脏兮兮的, 但细看有鼻子有眼, 可以算得上眉清目秀。   方彧忙蹲下来:“菲尔南, 别怕,过来。”   菲尔南把安达抱得更死了:“谢谢方提督, 对不起,但我不敢过去,你……你有枪。”   方彧:“枪收起来了,我不再拿出来了。”   菲尔南仍不松手:“嗯……”   “行了,”安达单膝落地,跪下来,“你怎么知道她是谁、我是谁?”   菲尔南小声说:“我认得方提督。奥托保卫战的时候, 见过她……那您, 您一定是安达阁下。”   “什么叫‘救救你’?你要饿死了、冻死了、病死了?精确一点。”   安达说一个词, 目光审视地打量菲尔南的某一部分。   他虽然消瘦, 但刚刚动作敏捷,顶多是营养不良,不至于马上就饿死的地步。   穿得单薄,但天气也不很冷。虽然虚弱,但没有生病的迹象。   菲尔南被看得浑身发毛:“是、是那群人, 他们要打死我了。”   安达轻嗤:“你们不是一伙的吗?你给他们设计的路线图, 还告诉他们方提督抱着黄金走了一路。”   虽然最终战利品是一包江米条, 但策略上出其不意, 机动性意外地强。   菲尔南可怜巴巴:“……我知道做个不好, 在奥托的时候,妈妈和老师教过我的。但没、没办法,如果不跟他们做这些,我真的会被打死。这次我弄错了,他们一定会、一定会……”   他言谈间,有意无意强调了自己与贫民窟里其他孩子的区别——他不是生来如此,只是因当日海姆尔达的陨落沦落至此的。   而后反复重申可能的严重后果,为自己脱罪。   ……神情切换自然,语气拿捏到位,天生的演技。   安达冷冷说:“那我看你的问题,除了离开这里,没有其他解决方式了。”   菲尔南眼睛一亮:“求阁下带我出去,只要出去就好,什么孤儿院,福、福利什么的,我都……”   安达冷笑:“你父母呢?不要了吗?”   菲尔南一怔:“!我、我没有父母啊。我爸爸妈妈都在奥托、奥托去世……”   “——那你脖子上挂的是什么玩意,狗链子?”   安达把他掖在衣服里的一张名牌一拽。   菲尔南脸色惨白。名牌上规规矩矩写着家庭住址和菲尔南的姓名——若非父母十分在意这个孩子,绝不会有这样的细致。   菲尔南张了张嘴:“那是我……”   安达:“那是你母亲留下的遗物吗?”   菲尔南显然被抢了台词,虽然崩溃,却仍谨慎地保持着“我冤枉” 的神色,颤声叫道:   “阁下!”   “——是你的同伙要把你打死,还是你把他们当成增添你悲剧色彩的颜料使了?嗯?”   菲尔南:“!?”   从他们一进贫民窟,确定身份,开始跟踪,只能是临时起意。   在很短的时间内,定下计划,先骗同伙们去抢劫方彧,再被一脚踹倒在地装可怜。   期间对答如流,人话鬼话漫天乱飞,被指出后仍死猪嘴硬,坚持不松口。   居然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所为——这样随机应变的能力,倒是很令人羡慕。   安达沉声:“松手——你有父母,我带走你算拐卖。你以为你身处武侠小说,我大下午拎着打狗棒出门,是为了在街上再捡俩孩子做关门弟子?”   “安达阁下!”菲尔南哇一声哭了,似真非真地改口,“不是我,不是我自己的主意,我不想离开他们,是爸爸妈妈逼我的……”   “他们说,这里没有未来,让我想方设法逃出去,他们就、就高兴了。”   安达一愣。   菲尔南一面抹眼泪,一面拿眼瞟安达:   “不信的话,我带您回家。您看看就知道了……”   安达看了眼方彧:“走吧。”   方彧没说什么,只是把枪直接拿在手上,朝菲尔南笑笑。   菲尔南显然看到了,畏缩地向安达的方向凑了凑:“嘤。”   他们继续向贫民窟深处走,环境越来越拥挤脏乱。   终于,菲尔南在一个黑洞洞的洞口停住:“二位阁下还是不要进去了,有些脏……”   他冲洞内大叫一声:“喂!”   一个骨瘦如柴的中年人钻了出来,看看安达和方彧,又看看菲尔南,愣住了。   菲尔南抢先说:“这是安达阁下,这是方提督阁下。二位阁下要带我走,舅舅,这样我就可以给你省一笔钱啦,你留下钱,给其他弟弟妹妹用吧。”   “……”   中年人诡异地瞪着眼,沉默了一会儿,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样。   突然,他大声说:“啊,是,这个臭小子,是我那可怜的妹妹的孩子,我们平常对他很坏,天天虐待他,也不给吃饭,呃……”   他似乎自己也觉得太夸张:“反正,少一张嘴吃饭总是好的。二位大老爷,你们赶紧把他带走吧,他力气不小,能干活的!”   菲尔南扭头看向安达,压抑着那种孩子气的耀武扬威:   “阁下,您看……”   他的父亲却丢盔卸甲、掩面而逃,几乎没再多看菲尔南一眼。   方彧愕然。她一时有些怀疑菲尔南所言的“父母逼迫”,是否为实。   这是个很有主意的孩子,倘若他说谎呢?   这位父亲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下定决心,抱着从此再也不与孩子相见的信念,极力否认他们的亲缘关系——   居然只是为了让孩子有一线希望逃脱升天吗?   新黎明塔的天光不照之处,桑谷长夜漫漫。   她望向安达,想知道他究竟如何反应。   安达并不愉悦地笑起来:“看来你赢了,菲尔南。”   ——他们带着小菲尔南再次回到小吃街上时,事情有些不对头。   刚刚白了方彧一眼的江米条大爷,鬼鬼祟祟凑上前:“你们真的是安达阁下吗?”   安达痛苦地皱了下鼻子:“什么语法?什么叫我们?”   “我靠,安达阁下!那你今天就别想走了,好不容易来一趟,给我写个招牌怎么样?”   方彧:“!”大爷,危。   她亲眼见过安达当年是怎么嘲讽求签名的学生的。   “阁下写完了,我给挂到车上,这样——”   安达眼波一横,这是他讽刺的前兆。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冷笑:“不写。写倒简单,往下抠不麻烦吗?”   方彧和大爷一起一愣。大爷没听懂:“什么?”   安达没好气:“我说,如果您是那种去动物园也要拔一根孔雀尾巴的有仪式感的人,那对不起,我的羽毛有毒——方彧,瞪什么瞪,快跑!”   ……   险些被整个贫民窟认出来,方彧和安达落荒而逃。   菲尔南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安达回了家,生恐一个错眼不见,再被丢掉。   他在安达家里呆了两三天,等候发落的过程中,把这辈子小心殷勤的能耐都使了出来,然而——   安达帮菲尔南的父母解决了工作、住房和几个孩子的学校问题,却坚决不肯收留小菲尔南。   他打通讯亲自询问了埃莉诺。卢守蹊得知后很吃了一阵莫名其妙的飞醋,埋怨安达为什么不问他。(安达:“可是你家也不由你不做主。”)   埃莉诺一直想再要个孩子,听安达讲完菲尔南在贫民窟的光荣事迹后,欣欣然表示“这算什么”,便应允下来。   听说埃莉诺家有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后,大抵对和千金小姐争宠没有信心,菲尔南便极度抗拒到卢提督家里去。   直到最后一天,菲尔南还在做最后的努力:“我不想去卢提督阁下家里,我想……”   安达:“闭嘴。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送回你爸你妈家。反正他们现在也搬出来了,你也不会被‘打死’了。”   菲尔南仰起头,可怜巴巴:“可阁下为什么不留下我呢?这里空荡荡的,您不觉得一个人有点害怕吗?”   安达好像没听见,垂下眼,翻了一页书。   菲尔南站在墙根下许久,不敢说一句话:“……”   没有得到答复。寂静中,唯始终听见他规律的、有节奏的翻书声。   **   返程中的泰坦号。   “阿加齐,我可讨厌那个新来的菲尔南了,他不是笑眯眯的,就是哭啼啼的……”   卢软软在通讯里向帕蒂抱怨。   帕蒂冲探头探脑的方彧摆摆手,示意这个通讯会很漫长,回过头笑道:   “……菲尔南刚刚换了一个环境,可能会有些害怕,软软应该帮助他呀。”   方彧开麦对陈蕤说:“等等再打我,我换个地方,帕蒂和卢软软在说话……好了。”   游戏界面里,陈蕤懒洋洋的声线再次响起:   “所以,裴到底怎么了?”   “哦,”方彧信念感十足地说,“他把安达给揍了一顿,安达尾椎骨受伤后很生气,所以要撤他的职。”   陈蕤:“对我撒谎都这么敷衍,实在令人心碎。”   “……”   陈蕤笑着改口:“那你怎么不做大元帅?我还以为肯定是你。结果……伊万诺娃?那个老干妈。”   方彧心一沉:“怎么可能?我资历太浅……不浅也不做,无聊。”   “别啊,我连方大元帅的葬礼都策划好了,如果你不做,还有什么意思?”   方彧:“……怎么策划的?”   陈蕤策马挥刀,追逐方彧:   “比如最终,我背叛了你,你杀死了我。我在宇宙的另一端粉身碎骨,但你自己也身受重伤、奄奄一息,在弥留之际,你就对身边人说,把你的骨灰抛向宇宙——炙热的太阳风会带你来见我。”   方彧忙着躲避陈蕤的大砍刀:“不不不,太阳风只会把我的骨灰变成粒子。”   “你太不浪漫了,方。”   陈蕤在游戏中行云流水地砍掉方彧的脑袋:   “我不喜欢裴行野,但我很理解现在的他。没有战争了,宇宙又如此死寂停滞,我也很难过。”   她感慨般抬起头,等待着方彧复活:   “太平本是将军定,将军不喜见太平。”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03 17:36:43~2023-12-04 17:48: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喵酱的小鱼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剑与盾(3)   ◎有的人出生于故乡◎   新年前夜, 方彧匆匆赶回桑谷。   允许谢相易退役、同时任命谢相易为廷巴克图星领长的文书,和方彧一同到达——   安达连日努力运作下,这座远星要塞数百年来,得以首度设立文官政府。   一方面, 这暗示着黎明塔内部达成了暂时妥协, 联邦对远星政策转向由此定调。   从此, 廷巴克图将不再是单纯的前沿军事堡垒,其经济、政治上的作用也将纳入黎明塔的考量。   另一方面, 现任提督主动地、顺利地、二话不说地放权,也是文官政府得以迅速组建的关键。   很多人担心廷巴克图提督长期大权独揽、威震九边,突然要文武分治,会引起他们的不满。   结果令人大跌眼镜——   一向对黎明塔实行“糊弄、应付、差不多”政策,口头禅是“什么?这样啊!理解错了”的方提督,对此项政策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理解力和执行力。   她不但不和谢相易争权,还一个劲把大批定位模糊的部门往文官政府治下塞。   “武装警卫部, ‘警卫’, 这明显是民事部门——不归他管归谁管, 我吗?”   “物资储备局, 军用的民用的完全可以分开,我不要这部分,给你给你……”   很快,黎明塔不得不担心起来,方彧把整个要塞都大卸八块送谢相易, 只留个司令部给自己。   最终, 安达亲自制止了方彧的摸鱼计划:   “军管这么多年, 文官政府是新建, 你带一程。更何况, 他没有量子兽。”   方彧:“……”   不错,谢相易是联邦各大区、各星领,唯一一个没有量子兽的地方行政长官。   虽然此前裴行野、如今方彧,都试图在廷巴克图推进“去量子兽化”——改造远星星舰、注重无量子兽化操作、提高无量子兽居民入伍比率等……但那都是军事方面的改革。   在黎明塔根深蒂固的传统中,没有量子兽意味着最多打打副手。   更何况,谢相易的大部分“资历”,又是他在叛军的传奇生涯,难为外人道。   若非是廷巴克图,他不可能主政一方。   即便是廷巴克图,他又何能服众?   在决定成立廷巴克图文官政府后,黎明塔内没有任何人支持谢相易出任星领长。   大多数人认为,即使他成功促成了吴洄叶仲的谈判、在叛军中有较完善的关系网络,那留在方彧司令部中,当个参谋之类的辅佐也就罢了。   是安达考虑到未来去量子化的走向,力排众议,硬生生把谢相易安插了进去。   谢相易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在签署廷巴克图政府第一号公告时,他坚持要求方彧:“还是你的名字写在前面。”   方彧挠了挠头:“可我看其他地方,都是文官在前的。”   谢相易只是笑说:“提督铁骑如云、威名远播。想要镇抚天下,还是要借提督的名号吧?”   方彧只得率先在公告上签名。   这是第一封联署了“方彧谢相易”的廷巴克图公告。   这个传统也延续下来。后来,在廷巴克图漫长的方谢政府执政时期,几乎所有公文都是以方彧的名字在前的。   ……   “可即使是我的名字,也没什么用处吧。”   新年前夜,方彧和谢相易为了准备明天的新闻发布会,熬到天色朦胧。   她在镜子前努力把头发塞进帽子里:   “这可是裴提督的老巢,呃,我是说,老家——你去大街上吼一嗓子裴行野的坏话,能有十个人跑出来揍你……”   谢相易吟诵道:“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   方彧黑着脸:“……你如果要动裴提督的遗政,一定要想好了再动手,这里的人上上下下都像迷信秋裤一样迷信他。”   ——前任是个王八蛋,留下的摊子一锅粥,当然不好。   但很多时候,前任太英明神武、心思细腻,留下一个团结得像石头的旧班子,甚至更坏。   谢相易笑叹口气:“我知道——但你一个勋章也不带吗?”   “带那玩意干什么,勒死我吗。”   谢相易弯了弯眼角,伸手示意:“我只是觉得,功勋可以让大多数人忽略你的本质。”   “不过,勒死你实非我愿——既然这样,就一身轻地陪我上刑场吧,方彧。”   这个比喻赢得了提督小姐一个笑容。   清晨六点整,方彧和谢相易并肩踏上玻璃长廊。   按照联邦惯例,新上任的地方长官都要走过一条玻璃长廊,象征着政权的纯洁、透明和上下畅通——这还是谢诠担任保民官时的创造。   当年青年谢诠当众穿过玻璃长廊,对众宣誓,“求通民情,愿闻己过”,发誓将“玻璃般的透明度”还给公众。帝国舆论一时哗然,争相报道,奥托十九陛下对此还恨得牙痒痒。   革命成功后,各地长官纷纷效仿。即使后来谢诠倒台,竟也被迷迷糊糊保留了下来,成为定制。   隔着多年的血与火,谢相易终于重新站在他祖父的人生起点上了。   长廊两边已经聚集了许多记者和看热闹的人,人声鼎沸,像菜市场。   “……我昨天玩《星舰联邦:地球战争》,好像又匹配到方提督了,她可真闲啊。”   “突然把文官政府成立的事闹得那么大,是不是我们要缓和对叛乱军关系了?”   “谢相易是谁?我怎么从没听说过,哪里来的小白脸……不会是叛乱军派来的奸细吧!”   “你看看,你看看,好好学学人家!人家也没有量子兽,怎么就做了大官呢!就是他好好读书,考上了好学校的缘故……”   乱七八糟的声线涌入耳廓,方彧却有一种不真实之感。   仿佛她离自己、离下方的人群如此遥远,只能以客体的抽离目光观察着一切。   没有多少热切的鲜花和赞美,多的是质疑和嘲讽。   但谢相易很平静,是那种早有预期的平静——   她瞥向谢相易。他向人群招了招手,面露微笑,在牙缝里说:“方彧,你倒也意思一下。”   她后知后觉地举手向众人敬礼,人群中爆发出一点欢呼声。   那一瞬,天光拓亮了谢相易的眉骨,半明半暗。   这条光辉灿烂之路,仿佛永无尽头。   ……   长廊尽头,各大媒体早已严阵以待。   方彧代表廷巴克图旧政府宣布了文官政府的组建。闪光灯搞得她有点晕镜头,好在她早有先见之明,直接砍掉了自己讲话的环节。   她将象征着公民权利的一抔土交到谢相易手里,退后一步。   “星领长先生,”方彧抬手敬礼,“我代表廷巴克图要塞全体驻军祝贺您,愿自由之风永恒吹向您。”   谢相易与她握手,闪光灯不断地亮起。   快门声中,方彧脚底抹油,赶快溜掉。   只剩下谢相易留在台上,进行就职演讲——他天天早饭的时候在食堂里背他的演讲稿,方彧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不觉昏昏欲睡。   公民权利……法律尊严……   洛林坐在她身后,压低声音:“阁下,陈提督前几天问过我,小谢阁下是不是要留在廷巴克图。”   经济……税收……军费……   方彧愣了愣:“她对他还挺关注的嘛。我以为彻底分手了呢……”   洛林故意提议:“在下看,陈提督还想和他藕断丝连——提督,这也太过分了。从今以后小谢阁下就是我们中的一员,他是个纯洁的好同志,您不可能任由陈提督这样调戏他!”   方彧正想说,她不能过问同事的私事——   洛林耸肩:“当然,您不好插手同事的私事——先下手为强,要不您对小谢阁下先下手吧!这样别人的私事,不就成了您自己的私事了吗?”   方彧:“噗!??”   洛林一脸无辜地冲她眨着眼睛。   ……   多亏洛林先生一盆醒脑汤,讲话的后半程,方彧彻底清醒过来,再也不敢犯困了。   “……廷巴克图曾有着光辉灿烂的历史。谢诠、杜邦以此为首义之地,升起第一面联邦的旗帜。”   方彧微讶——她听过那么多遍谢相易的背诵,并没有这一段。   她抬起头。谢相易目视前方,仿佛这些话已经在胸中酝酿多时:   “然而,血色辉煌不曾带给廷巴克图人以福祉。我们的黎明塔一直将廷巴克图视作远星重镇、军事要塞,而忽略了这里……原本也是许多人的家,更多人的故乡。”   “我向廷巴克图的公民们保证,我们将谨记这一点——”   “不会再有一个谢诠、杜邦政府,以大义为名将沉重的镣铐施加于我们的公民。如果和平能带来廷巴克图的发展,那无论谈判桌的对面是谁,我们都去谈判。”   “奥托十九写过一首诗——‘有的人出生于家园,有的人出生于故乡’。   “我会竭尽全力,让廷巴克图成为我们的家,而非一个只待逃离的故乡。”   方彧一怔:“!”   他话音未落,台下忽然爆发出一阵掌声。   看来,“家和故乡”的理论,的确深深扣动了在场许多廷巴克图人的心弦。   方彧下意识回头去看洛林。   却发现对方衔着一丝半苦涩半嘲笑的笑意,正对上她的眸子。   **   傍晚,烈士碑。   方彧终于把佐藤云的骨灰送进了她父亲的墓园。   她一边往墓碑前摆放橘子,一边回头:“雪朝公,你够狡猾的,那最后一段稿子,我怎么没听说过?”   谢相易抱起双臂,看着她向杯中笨拙地倒酒:   “那样的话,你那位帕蒂小姐大概早把这一段和谐掉了吧。”   “的确有分裂主义的倾向,哈,你也不怕得罪黎明塔?”   “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得罪了黎明塔。”   方彧垂下眼,酒杯倾倒,以酒酹地。   酒水洒落在满地青草上,如数百年纷飞战火中,无数人绝望的斑驳的血泪。   许多影像似在杯光与月光中回闪——   佐藤准将与佐藤云,吴洄与叶仲,紫荆花冠下的女皇,黎明塔与安达,裴行野与陈蕤,兰斯,星舰掠过长空,风吹来战士的绝唱……   谢相易极目远眺:“你看吧,这是一个开始,我们的前路还远着呢,方彧。”   风依旧吹拂。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04 17:48:53~2023-12-05 18:04: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喵酱的小鱼干、风恬残月、梨花一支春带雨、中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枫溪兰渡(1)   ◎一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   三年后。   菲尔南规规矩矩坐在书桌前, 面前摊开的是《奥数习题集:初中二年级》。   抛物线上存在一点P……抛物线上……一点P……   他一边咬笔头,一边走神。   他把《桑谷之声》当做背景音播放着:“看完了能与人交流的灰鹦鹉,下面是国际新闻——”   “近日,叶仲将军率兵攻克斩月部首府蒹葭峪, 斩月部首领正式归降。这标志着远星最后一个支持枫溪兰渡政府的军阀, 也归顺了潜林革命军政府。”   “吴洄将军在采访中表示, 有信心在一年内完成剩余攻势,彻底统一远星。然而, 革命军内部是否如他所预期的那般团结一致,恐怕……”   三年来,吴洄叶仲联军牵制了大统领的大部分注意力,联邦境内没有爆发一场战争。   联邦新闻中动物版块占比越来越高。只有改版后的“国际局势”,即以前的“叛乱军消息”栏目,能令人意识到,熟悉的战火仍旧纷飞着。   “菲尔南!菲尔南!”   玻璃窗被砸得咣咣响。   菲尔南吓了一跳, 忙推开窗子, 伸手去接:“软软, 你又爬窗台, 这也太危险了,埃莉诺夫人知道了的话——”   “你又不叫妈妈!”卢软软轻巧地窗缝挤进来。   ——十三岁的卢汝安已略微发育,穿着工装裤和T恤,黑色长发微鬈,乱糟糟披散在肩头, 眉眼间兼具父母两人的特点。   那些古老的爱情小说里, 都是少年爬上少女闺房的阳台, 嘴里叼着一朵玫瑰。   菲尔南心猿意马。但卢元帅不允许他们摘自己种的玫瑰, 埃莉诺夫人尤其痛恨孩子们爬阳台……   “喂, 我说你怎么又不叫妈妈!”   菲尔南回过神:“啊,我、我……”   卢软软大摇大摆坐到他床上:“我知道你有自己的妈妈,可谁说人不能有两个妈妈的?我爸就叫我外祖母妈妈嘛。”   菲尔南:“那不一样吧……”   卢软软啪地关掉桑谷之声:“别看了,都是些赶不上趟的新闻——哎,菲尔南,今天提督们都回来,就在咱们楼下开会,是不是值得冒一次险?”   菲尔南踟蹰道:“被卢元帅发现的话……”   “他算什么!”   卢软软对联邦军部部长不屑一顾:   “他们好像要讨论对叛乱军的下一步政策,肯定又有人要吵架。躲到窗帘后头,不会有人发现咱们的!”   “哎,哎——”   卢软软一把拽起菲尔南的手腕:   “别磨磨唧唧的,再不赶紧钻进去,就来不及了!”   两个孩子一路狂奔,躲到会议室的窗台上,用窗帘厚厚地裹住自己。   狭小的空间里摩肩接踵,使人觉得彼此很亲密,也很好玩,两人都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   卢软软抓起白纱帘,往自己头上一裹:“菲尔南,你看,像不像?”   菲尔南一愣。   卢软软的黑发从白纱间溢出,像传说中披着婚纱的新娘——   他没见过真正的新娘,因为卢元帅和埃莉诺夫人的亲朋好友里始终没人结婚。   “像,很像。”菲尔南用力点头。   软软十分得意:“哈哈哈,我就说嘛,我和卫生纸一模一样!”   菲尔南:“……”他错了,错得离谱。   软软眉飞色舞,还要再说说卫生纸的问题。菲尔南忙把手指竖在唇边:“嘘!他们来了!”   一阵乱七八糟的脚步声,争吵声随之而近。   方彧:“如果战争准备没有做好……”   德拉萨尔:“什么准备不准备的!那个女头目反正死也不会配合咱们,不趁机把她打瘸,等着她继续合纵连横、分裂潜林、恢复实力吗?“   方彧:“大统领的确很擅长合纵连横、远交近攻、内部瓦解的路数。但内部瓦解也要内部先有裂痕。对小吴君来说,贸然进攻、吃个败仗,才是出现裂痕的最危险时刻吧?”   “你不想让廷巴克图承受风险就直说,弯弯绕绕,干什么呢?”   “我只是不想小吴君军中有太多无意义的牺牲。这几年来,远星领流血流得已经——”   “够了。”   一道冷森森的声线响起。菲尔南心中一跳,是安达。   “德拉萨尔提督,尊驾嚷嚷这么大声,是担心那两个孩子往屋里放窃听机器人太费力气吗?”   菲尔南差点窒息:“……!?”安达阁下日理万机,他还记着这码事呢。   安达冷峭的目光在室内巡回一圈——德拉萨尔和卢守蹊同时涨红了脸。   “阁下,这回已经装了屏蔽仪器了。”   “阁下,我只是心里着急嘛。”   安达垂眸:“我们三年都等过去了,还差又一个三年吗?”   一行人这才各自偃旗息鼓。   他们维持了战时的习惯,彼此间举止随便,一时站的站,坐的坐,拿酒杯的拿酒杯。   陈蕤拿起最后一个酒杯,朝欧拉一抛:“艾德里安,给我来一点。”   方彧:“哎,我也……”   橱窗里空空如也,一只酒杯也不剩下。   欧拉乐了:“哎呦,怎么酒杯少了一只啊,小方提督怎么办?”   安达蹙眉:“正好少喝点——卢守蹊。”   “是,阁下,”卢守蹊皱着眉开口,“是这样的,小吴君近日向我们提出,想尽快完成对女皇的最后攻势,希望得到联邦的支持。”   德拉萨尔:“没想到他还挺乖的嘛,请示得这么勤快。”   “乖?”   陈蕤眼波一横,把酒杯递到方彧唇边:   “他也不想请示,那是因为先前偷偷问过方提督,方提督不答应,他才不得不搬出你们压她吧。”   方彧:“……”   几个边区提督都与吴洄暗中有私下联系。陈蕤并不忌惮暴露这一点。   吴洄的确提前咨询过她,因她极力反对,两人不欢而散。   “我只是考虑到吴叶联军连年征战,实甚疲敝。大统领虽然羽翼已折,但其本部的实力也非同小觑。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战前准备至少要做好。而且……”   方彧顿了顿:“你们没听叶将军讲过吗?大统领有一张‘底牌’。”   德拉萨尔一愣:“什么底牌?”   兰波冷笑:“是呀,连什么底牌都不清楚。情报工作做成这个样子,打什么仗呢——我记得,是德拉萨尔将军负责对紫荆花王朝的情报工作的吧。”   德拉萨尔涨红了脸:“老兰波,再怎么样也比你在学校里教娃娃强——”   “上一次送过去几千人,活下来的钉子有几个?自从雪朝离开后,我们对叛军的情报系统可是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你——连吴洄也觉得,叶仲那么说就是为了推脱不进攻大统领!”   安达一脸无语地转过头。   卢守蹊慌忙咳嗽:“咳咳!好啦,好啦,这样吧,我们先举手表决一下。”   裴行野当权时,向来是和风细雨地独断专权,没有卢守蹊这么爱搞民主。   “那个,同意小吴君立刻出兵的举手。”   方彧抱着胳膊。欧拉一个劲挠头发。兰波对着窗外翻白眼。   德拉萨尔一边举手,一边拿眼直瞟卫澄。   卫澄面无表情地垂着眼,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   “……陈蕤提督?”   陈蕤冲卢守蹊开开心心招招手:“是?”   “你是在表示……同意小吴君出兵吗?”   陈蕤:“为什么不?”   众人愕然。陈蕤向来和德拉萨尔过不去,只要他支持的,她就一定要反对。   这回这俩人居然出奇地意见一致,太阳打西边升起来了。   德拉萨尔撇撇嘴:“不知陈提督怎么想。反正假设让我来打,我是有信心赢的。”   陈蕤:“我也有信心,有信心吴洄会大败而归。”   德拉萨尔:“?!”   陈蕤扭头看向安达:“阁下,您不觉得小吴君现在有些尾大不掉了吗?”   “任由他们一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地打下去,他在革命军领中的威望,将足以与奥托大帝相匹敌。这不危险吗?”   陈蕤冷笑:“打败了更好。反正不是联邦军的败仗,我们正好可以借口出兵远星,强化对叛乱军的渗透。”   指节间有金属光泽流转,机械声动,她捏紧酒杯:   “免得卧榻之侧,有腹心之患。”   安达抬眸,凌厉的目光刮过陈蕤的眼睛。   方彧出声:“那革命军的伤亡,就不是伤亡了吗?”   “他们是为了伟大的利益而死的嘛,死得其所。”   陈蕤轻飘飘说,用自己并不信服的口气。   “再说,革命军领死了人,抚恤金发不出,爆发反战游行……也不是咱们的麻烦。”   方彧冷冷道:“我不同意。”   众人再次愕然扭过头。一向关系好到穿一条裤子的陈蕤和方彧,忽然剑拔弩张起来。   陈蕤:“为什么?”   方彧:“我们有什么权利让本可以活下来的人去死?”   陈蕤冷笑:“你是个将军,你的工作不就是让本可以活的人去死吗?——世界上的人像虫子一样多,只有自己才觉得自己的命是一回事,其他人没有义务珍惜他者的生命。”   方彧:“可人们对生命的掌控力是不同的——”   听到这里,安达突然站起身,大步走到窗前。   菲尔南和卢软软惊恐地对视一眼。   啪!   安达一手揭开窗帘,眯起眼:“不要上升到哲学层次。”   两个孩子瑟瑟发抖,哀求地看着安达:“嘤。”   安达面不改色,继续说:   “大统领不是一贯说吴洄是我们扶持的傀儡么?我们也不能过分干涉小吴君的决策,要尊重远星的自由意志。随他去吧,就这样决定了。”   方彧:“可是阁下——”   安达背对着众人:“散会,方彧留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05 18:04:19~2023-12-06 07:17: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山北水南 10瓶;Edrxygvhbu 2瓶;风恬残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枫溪兰渡(2)   ◎假汝之名以行◎   方彧站起身, 冷笑:“阁下与陈提督明明是英雄所见略同,还说什么‘自由意志’?”   安达笑说:“方彧啊方彧——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   他猛地将窗帘彻底拉开。   方彧一愣:“!”   卢软软和菲尔南灰溜溜钻出来。软软卡巴着眼睫毛:“谢谢安达叔叔,没有告诉爸爸。”   安达面无表情:“接下来的这段不能听, 出去。”   “啊啊啊, 是!我知道安达叔叔绝对不会和爸爸说的!”   卢软软忙不迭一声, 往窗外钻:“我们这就——”   安达抬手指着门,忍无可忍:“想摔死吗?走门!”   “是是是!”卢软软和菲尔南落荒而逃。   室内只剩下安达和方彧两个人。   安达把光脑向方彧一推:“你看看这个。”   方彧一怔。视频中是一个黑发黑眸的少女, 穿着廷巴克图少年军的制服,躺在一片瓦砾废墟之中,艰难呼吸着。   从残存的眉眼看,她轮廓相当温柔细腻。   然而,也只有残余的半张脸了——剩下的右半边脸已经被炮火摧毁,露出森森的白骨。   少女试图用手去摸受伤的右脸,举起手臂, 却只剩空荡荡的袖口。   她一愣, 露出认命的无可奈何的笑容:“原来已经……没有了啊, 居然……忘记了, 真、真可怕啊。”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有人操着一口叛乱军通用语:   “那边!那边!就是她,炸掉了整个大桥,一个连的兄弟都——”   “我去杀了她!”   “放屁!她害死那么多人,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岂不是大大便宜了她。”   “嘿嘿, 我看这小妞虽然胳膊腿不剩多少了, 关键部位倒还有嘛——”   镜头摇晃起来, 方彧不禁瞪圆了眼。   安达按下暂停键:“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吧?就不要再看了。”   方彧:“……嗯。”   “这是还原后的原版视频, 网上流传的版本是这样的。”   安达打开另一个视频。   视频内容完全一致, 只是在翻译叛乱军通用语时,有意无意地省去了“炸大桥”“一个连的兄弟”等部分,换成了“总算打进联邦的领土”“这个妞挺漂亮”等语。   叛乱军通用语在联邦普及率极低,这种不起眼的替换,竟也无人发觉。   视频底下全是些义愤填膺的指责——   从骂叛乱军,一路延伸,骂到了缓和对叛军关系的联邦政府。   方彧愣了愣:“这个视频很老了,里面武器是二十多年前的款式……”   “二十年前,海燕战争。”   安达冷笑:“当时,一个老贵族想送私生子一个海燕胸针,以激励他‘搏击风浪’,但缺少一块合适的主石。”   “远星领的斩月邦恰好盛产宝石,当时的廷巴克图提督为了讨好这位贵族,便私下动用廷巴克图少年军,发动了对斩月邦的‘海燕战争’。”   “结果战争打了好几年,还打输了。黎明塔震动,安达平章为平息物议,不得已杀了这位老贵族——玫瑰公国的二十一世大公,就是艾德里安·欧拉的祖父。”   “欧拉提督?欧拉提督是公国的继承人吗?”   方彧骇然。   欧拉提督天天八卦这个八卦那个,自己的秘密却捂得死死的。   她还以为欧拉和卢守蹊一样,都是平民出身的军官,因为裴行野而发达的呢……   安达摆摆手,不耐烦道:“欧拉继承的是他祖母伊莎贝尔女大公的家名和姓氏,他那一系已经放弃玫瑰公国的继承权了。”   他冷笑着回眸:“——我想说,敌人又开始打舆论战了。”   “……”   将一段联邦对外侵略失利后士兵遭到□□的视频,张冠李戴成叛军入侵后的惨状,借此反对与远星领改善关系吗?   其实还挺精巧的——海燕战争是联邦之耻,奥托和桑谷政府都极力淡化这件事的存在,平时宣传太少,眼下辟谣都没的辟。   半晌,她抬眼:“是谁在反对您?”   安达按住额角,笑了:“反对我的人?太多。”   远星与联邦长年隔绝,物资往来被几家大财团把持着,一旦远星与联邦恢复交往,他们首当其冲受害。   此外,衮衮诸公中,难免有借远星搞地下交易的、犯了事想铺后路去远星寻求第二春的、甚至喜欢远星领特殊风情的……   他们都满腹牢骚——远星领就好好地做他们的秘密花园好了,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改变?   “那策划这件事的呢?”   “我不知道,所以才拿给你看。”   方彧挠了挠头,目光落定在屏幕上少女破碎的面庞上。   “……我觉得,是她。”   安达蹙眉:“她?她看起来快要死了。”   “是啊是啊,看受伤的程度,得不到救助的话,活不下去的。但是……”   “我听洛林中校提及,廷巴克图少年军担心士兵逃亡,会用一种伴随式记录仪,记录每个人的行程。”   方彧反复用手比较,低声说:   “这录视频的视角,就是记录仪的视角——当时的叛军是肯定不懂这些机械的。那能拿到视频卡带的,在今天裁剪后放出来的,除了这位小姐……还有谁?”   **   数日后,廷巴克图。   “不,我只是不明白,小吴君究竟在急什么?”   “您不就是担心叶将军撞上了大统领,会再次摇摆不定吗?既然这么担心,就由您领兵讨伐好了!什么?我挑拨你们的同僚关系?”   “什么?我干涉您的判断?有那个时间,我宁可去给羊驼配种——”   提督小姐气鼓鼓摔了通讯:   “这人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一个劲暗示我控制他……”   洛林咧嘴一笑:“良言难劝该死鬼,您别管他了。”   方彧冷笑:“这是什么话,到时候死的又不是他。”   她呼出口气,忽然想起来:“对了,洛林,这个人你认不认识?”   洛林看向提督小姐手里那个黑发少女的照片,蓦然一惊:   “这是……阁下从哪里得到这个的?她——她还活着吗?”   少见洛林有如此真实的情绪起伏,方彧也一愣:“你认识她?”   洛林一时神情复杂,半日,勉强承认:“认识。是我在少年军时的……带教军官。”   “……”洛林突然不用嘲讽的语气说话了,她有些不适应。   “那,可以和我说说她吗?我不是想打听你的私事,只是有点……公务。”   提督显得有点小心翼翼。   洛林:“这是什么话!即使阁下只是想听听下官那地狱笑话一般的童年来打发辰光,下官也遵命。”   ……   二十五年前,廷巴克图。   裴行野一脚踩住一个小混混的脖子,俊美又稍带童稚气的眼眸刮过四周,冷冽而警觉:   “再动,再动老子碾碎你的脑袋!——弗朗西斯卡!”   洛林应声出现在墙头:“得了,那边几个也吓跑了。今天收获如何啊?”   裴行野扬起下颌,将印着“廷巴克图军部”纹样的包裹里的东西尽数倒了出来:   “哈,水果罐头!”   洛林抢过一个草莓的:“我要这个。”   裴行野:“姐姐喜欢吃草莓的,这两个黄桃的给你,换一下嘛。”   “我妈还喜欢吃草莓的呢,凭什么次次都让你拿走,这次就不换——”   “是我设计的行动路线!”   “我打跑了八个,你就躲在后面,耀武扬威地打这一个!”   洛林和裴行野各自抓着草莓罐头的一边来回拉锯——   并不是他们不懂得谦让的美德——好吧,确实不懂。   但更重要的是,能拿到军部物资的机会非常稀少。   廷巴克图驻军司令部有高高的电网围墙,他们个子太小,没法子钻过去。   只有当几个年纪大一点的混混成功偷出物资时,他们才会策划伏击……好吧,实际就是抢劫这些盗窃犯。   裴行野在廷巴克图的人脉四通八达——尽管数次公然抢劫,混混圈子里仍有他忠心耿耿的内线,告知每一次行动的时间、路线。   弗朗西斯卡·洛林则是孩子中最擅长搏击的一个——他对身体有过人的控制力,又天生有战斗的脑子,七八岁时,就能打翻比他高大几倍的成年人。   他们是廷巴克图少儿组的街头小霸王,他们合作无间,除了……分赃的时候。   洛林和裴行野都不是委屈自己的性格,咬死牙谁也不松手——   突然,裴行野神情一变。   他撒手回身就跑,跑时还没忘了将地上的罐头往怀里一裹。   洛林:“?!”   他也立刻回过头,登时呼吸一滞。   墙角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位黑发黑眸的少女,看起来十八九岁年纪,脸色苍白,长发披肩,右臂用绷带吊着,脸上浮着温和的笑意。   令人窒息的是,她穿着……一身墨绿色制服,肩章是一枚小小的飞燕。   是廷巴克图驻军!   洛林一时不知该跑该躲。   他脚下就是印着军部徽章的袋子,一个“盗窃军用物资”的罪名,就足以要他的小命了。虽然这不是他偷出来的,但是……谁会在意呢?   可现在跑,如果少女开枪……她右胳膊坏了……说不定她是左撇子……   少女弯下腰,张开完好的左臂,笑眯眯说:   “小弗朗西斯卡——你是叫弗朗西斯卡吧?我可注意你们两个好久了哟。你的那个同伴跑得可真快呀,算啦,懒得追他了,就是你啦。”   ……就是他?什么就是他了?就拿他交给大老爷们顶罪吗?   别啊,明明裴行野也是同犯啊!   少女单膝落地,还是笑眯眯的:“愿意来廷巴克图少年军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06 07:17:27~2023-12-07 18:32: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izzy、良宵、杰瑞米 10瓶;中韵 4瓶;风恬残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枫溪兰渡(3)   ◎不要恨一个你不曾见过的人◎   “我简直像中了彩票, 狂喜不已……阁下觉得很好笑吧?”   “一个奥托人要是抽中服兵役的卡片,全家都抱头痛哭。但在当时,能入选廷巴克图少年军,是我们唯一能活得像个人的机会——即使战死了, 至少还是一只有编制的、吃过水果罐头的鬼。”   洛林感慨不已地摇摇头:   “人啊, 我至今还这么觉得, 是完全身不由己的……”   ……   “我说528,你又搁哪捡回来这么个小瘦猴子?”   一个长得黑黑壮壮、像铁塔般的男军官, 用鄙夷的目光上上下下扫视洛林。   少女满不在乎地笑起来:“铁塔老兄,你可放尊重些哟,小弗朗西斯卡说不定会是我们将来的701呢!”   廷巴克图少年军内,所有的军官都没有名字。   即使知道彼此的姓名,称呼真名也是违反纪律的。   他们以训练生时期的代号彼此称呼。   比如“528”,即意味着她是以第28名的成绩,从第五批次共3500名少年军中毕业的。   在所有军官中, 只有528不喜欢以代号称呼同僚。   不能称呼姓名, 她就给周围所有人起绰号——   那位与她搭班子的男军官, 便成了“铁塔兄”。   至于她自己, 她让孩子们叫她“少校小姐”。   少校小姐平时负责教授军事理论和枪械知识,然而,她干得更起劲的工作,是在空闲时间教孩子们认字。   如果有谁打枪的时候偷懒耍滑,她只会唉声叹气地摸摸那人的头:   “可怜的孩子, 这样上了战场, 大概活不过三个小时吧。”   那人便会求爷爷告奶奶地主动加练了。   但如果有谁在认字时心不在焉, 少校小姐就会肃然板起脸, 用枪托使劲敲他的后脑勺:   “不认字是不行的。你们进少年军, 不就是为了一个外面世界的未来吗?外面的世界是不需要你们天天杀人的,你若不识字,即使将来有机会离开这里,也会因为害怕而裹足不前——喂,小弗朗西斯卡,回答我,什么叫‘裹足不前’?”   ……   “我们在她身边度过了三年的训练期。下官这点可怜的成语词汇量,一半都是她教给我的……当然,另一半是在您身边耳濡目染的成果。”   洛林很滑头地说。   “后来,海燕战争就爆发了。”   ……   廷巴克图少年军第七批学员和他们的教官一起,齐刷刷坐在廷巴克图要塞的大礼堂里。   这是他们第一次来到这么干净、这么漂亮的地方——   原本觉得少年军总部已经很豪华了,没想到提督天天呆的地方,更是像皇宫一样。如果连提督的房子都这么大,这么好,那总长阁下的房子该是什么样子?总不会是天堂的样子吧!   提督坐在上头,给他们“开会”。他拖着腔调,圆滚滚的脸上有几根小胡子,摇头晃脑:   “为了保卫奥托政府……”“为了联邦的荣耀……”“为了黎明塔……”“为了民众的自由……”   洛林听得火冒三丈。   他这个吃着吃不完草莓罐头的家伙,怎么有底气、有胆量对他们,这些受尽了战争和封锁之苦的人,说这样的话?   “——是奥托人让物资运不进来,让廷巴克图人吃不饱饭的。为什么我们要去杀死素不相识的叛乱军?”   他大声说,没有压低音量。   周围一片大哗。众人都心惊胆战地看着他,像看着一只怪物。   坐在他旁边的同伴,立刻把破板凳往远处搬了搬。   少校小姐反应极快,啪地捂住他的嘴,用脚一踹铁塔的凳子腿。   “唔……”   “啊哈,小弗朗西斯卡一定是还没睡醒吧,连‘叛军’和‘奥托’这么简单的单词都能搞混,都是你平时不喜欢认字的缘故!”   少校小姐语调一沉,诡秘道:   “铁塔老兄,石头大哥,各位……如果让提督知道了,我可就不得不拿出许多年积攒下的私房话,给自己争取一个将功赎罪咯。”   众人听闻此言,各自悚然:“528也太多心了!我们怎么会打小报告呢,哈哈。”   说着,纷纷旁若无人般回过头,继续给提督冗长的废话拍巴掌。   ……   “后来,我才知道自己犯下的是多可怕的错误。但是她人缘很好,爱屋及乌,大家都愿意维护她的弟子,这才让下官没有白白送掉一条小命……”   “什么?我没犯法?”洛林苦笑道,“我们的提督就是军阀,就是山大王,奥托政府都管不了他,哪里有什么法律可言!”   “那天晚上,528又来找我……”   ……   当夜,少校小姐坐到洛林的床头。   天气还不算冷,但她已经披上了军外套,人缩在毛茸茸的领子里,叹了口气。   她用怜爱的声音说:“小弗朗西斯卡哟。”   洛林:“我给少校小姐添麻烦了,是不是?”   她弯了弯眼,轻咳几声:“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只是,你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种话呢?很危险的哟。”   洛林默然:“如果我对少校小姐说,我说的全是真心话呢?我就是恨奥托人,他们在后方有吃有喝,我们在前线为他们流血送命,凭什么?!”   少校小姐垂下眼,苦笑道:“小弗朗西斯卡,你何曾见过一个奥托人哟!”   洛林一愣。   “想在这里活下去,不发疯,你至少要记住两件事。”   少校小姐用冰冷的手按住他的脑袋,郑重其事地逼视他的眼睛:   “一,不要恨一个你不曾见过的人。二……不要说真心话。”   洛林一愣:“不去恨一个不曾见过的人……那我是不是也不该恨叛乱军?”   “不要恨他们。我们是为了生存而战斗的,不是为了仇恨——清楚这一点,在战场上才能头脑冷静,做出最正确的判断。”   洛林仍然困惑不解:“不说真心话……那您现在说的也是假话吗?”   少校小姐失笑:“这条是专对你而言哟。我发现弗朗西斯卡是个不容易陷入群体激情的孩子,这样下去的话,很可能会被认为思想不纯正的哟。”   洛林:“……”   少校小姐笑眯眯问:“我问你,提督是个怎样的人?”   洛林咬牙切齿半日,最终阴阳怪气挤出一句:“知兵善任,当世英雄,能为提督献出生命……是我的荣耀。”   少校小姐用大拇指在他额角一摁,笑嘻嘻说:“及格哟!”   ……   方彧挠了挠头:“哎呀,这样看来,洛林中校从来没夸奖过我一句‘知兵善任’,我是不是应该感到庆幸呀?”   洛林:“您不需要下官的赞美以增色,是下官一直以来需要您的支撑。”   “在海燕战争里,528失去了右臂……是我亲手砍下来的。”   ……   炮火轰鸣。   “少校小姐!少校小姐!”   洛林紧紧托起528的身体,用力向外拽,但倒塌的房梁仍死死压着她的右臂。   她在朦胧中发出一声痛呼,又压抑着把□□声咽了回去。   “不、不要慌,看好咱们的包裹。”   洛林很愤怒:“都什么时候了!还管包裹?”   少校小姐用左臂摩挲着房梁:“我或许会死在这里,但你不还好好的吗?不吃饭……怎么能行!在战、战场上,别的士兵偷走咱们的食物,可是很常见的哟……”   洛林怒道:“你不会死的!我把你的胳膊切断吧,没办法了——”   “弗朗西斯卡,还有一、一点……”少校小姐断断续续道,“有战友突然绝望,丧失求生意志而自杀,也是、也是……常见的。”   洛林一把打掉她左手的枪:“你敢自杀试试!”   他从包裹里拿出刺刀——不是用来做外科手术的,但没有别的了。   用力按住少校小姐的左臂,他一咬牙,刀尖没入她血肉模糊的右臂。   少校小姐痛得浑身发抖:“我、我还有要见的人呢,求生意志坚定,小弗朗西斯卡……我只是提醒你。”   洛林希望分散她的注意力,便大声说:“您要见谁?您男朋友吗?”   “唔……”少校小姐似是而非地、疲倦地笑了,“你呀,真是的……”   “是铁塔长官吗?要我说,他配不上您,少校!”   少校小姐不说话了,不知是不愿回答,还是已经发不出声音。   他继续用力地割断残存的肌肉、筋膜和骨头,用外套粗糙地裹住伤口。   铁塔和其他人在外迎敌,不时传来熟悉的惨叫。他们的同伴一个个倒在地上,失去生命。   终于,他做完了手头的工作:“少校小姐,好了!我去帮铁塔长官——”   “等等,小弗朗西斯卡。”少校小姐用左手抓住他的手腕,摇摇头,“没必要了。”   洛林一愣:“为什么?”   铁塔长官的身影仍笔直矗立在外,犹如铁塔——为什么没必要了呢?   少校小姐声音很平静,像是在寻常讲课:“你仔细看敌人的火力……”   炮火擦过铁塔长官的胸膛。   “他撤不回来了,你出去也只是送死……”   铁塔长官如同山一样倒下来,重重落地。   洛林撕心裂肺地大叫:“长官!!”   铁塔长官!铁塔长官!   铁塔长官大字不识,脾气暴躁,远远不如少校小姐讨人喜欢——   少校小姐总是捉弄他、打趣他、以他为反面典型教育孩子们——   但他总是沉默而稳定地接受着少校小姐的嬉笑怒骂,就犹如星星背后无言的天幕。   “嘘,小声点,弗朗西斯卡!”   少校小姐泪流满面,但声音平和温柔:   “你不要出去。我们从事着一场不义的战争,孩子不应该为此背负罪恶。你昂首挺胸地逃走吧,让我来……我来解决他们。对,昂首挺胸,这个成语……要记得!”   他想拼命拉住少校小姐,但少校小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他。   她撑着一杆枪,一瘸一拐走了出去,举起仅剩的左手。   “我投降。”她流着眼泪,用叛乱军通用语说,“可怜我可怜我吧,我是个女人而已。我知道我们提督的位置,我可以带领你们去轰炸他……”   几个叛乱军窃窃私语一番。   他们并没有杀害她,而是跟着她走了出去。   ……   “她就这样带着一群人离开了我的视线,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后来,我是在报纸上才看到这场战役的后续的……”   洛林声音苦涩:“有一份表功的报道说,有一个女校官成功引诱敌人登上了一座断桥,并炸毁桥梁,歼灭了一个班的敌人,以身殉国,实为英模。”   “但我还看到了另一份报道——我们那位知兵善任的好提督,竟也在这场战役里,被叛乱军轰炸而死了。”   方彧一愣。   洛林眯起眼:“所以,我的提督啊,她到底是诈降,还是真降呢?”   **   方彧一时五味杂陈,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何感想。   多亏洛林中校不大用社交媒体,否则看到那段视频的话,一定会很伤心的。   没想到,虽然是十一二岁时发生的事,但记忆这么清晰啊……   说起来,不知道这些男人都是多大年纪“情窦初开”的?   洛林中校……会不会对这位“少校小姐”有一点少年对成熟女性的微妙情感呢?   大概率是有过的吧。什么“苍白的脸”“毛茸茸的领子”,连这种细节都能讲出来……   不说二十多年前,就算问他几年前的玫瑰战争——   当时她脸色苍不苍白、穿没穿带毛领的军大衣,他能这样记忆犹新吗?   她踟蹰了一下:“唔,洛林中校,我还有一个略显冒昧的私人问题……”   洛林眼睛一亮:“下官或许不能媲美水晶,但绝对像树脂一样透明地向您敞开。”   等等,她在干什么?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脑子里盘旋着的念头,心里一惊。   方彧呀方彧!洛林中校讲了这么多掏心窝子的往事,完全是出于对长官的尊敬和服从,这已经够给她面子的了。   居然还想着问他这种离奇古怪的问题,简直是太不……太不体贴下属了!   方彧一个急刹车:“唔……还是算了吧。太、太冒昧了。”   洛林身体前倾,诚恳道:“阁下还是问吧,下官对您没有秘密可言。”   方彧连连摆手:“没必要,没必要,工作只是工作而已,洛林中校还是要过好自己的私生活。”   “奥托大帝在上,除了家里有一只缅因猫以外,下官压根没有什么私生活。”   “养猫啊?养猫也很好,呃。”   “阁下猫毛不过敏吧?”   “不,不过敏。为什么问这个?”   洛林沉默片刻:“如果下官身上不小心带了猫毛,害得司令官阵前打喷嚏,就糟糕了。”   “你放心,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方彧终于找到一句可以心安理得、不用撒谎便说出的话,于是赶紧说出来了。   对方深深看着她,那双曾被告诫“不要说真话”的薄唇微微抿着。   单看下半张脸,完全像个逢场作戏、薄情寡义的浪荡子负心汉嘛。   她小心翼翼道:“那个,中校,你不问我为什么忽然提起……少校小姐吗?”   洛林诡异地又沉默片刻:“……不问了。”   “为什么?”   洛林干巴巴说:“因为没有意义。比起对记忆中的人刨根问底,下官还是更苦恼怎么抓住眼前的……私生活。”   方彧:“啊?啊!”   ……   获得了528在少年军的批次和排名,想找到这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事,只需要去调一下当年少年军的档案就好了。   旧档案都收在廷巴克图的档案所,方彧便给帕蒂开了介绍信,让她去查一查。   然而,帕蒂去了大半天,无功而返:   “提督,咱们这里档案管理非常混乱,裴提督之前的档案统统没有数据化过,我在那里翻了大半天纸质材料——发现从510到530的档案,恰好全都丢失了。”   方彧一愣……恰好?   恰好丢失了,还是恰好被人抽出来了?   看到帕蒂沮丧的样子,她安慰道:“辛苦你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没有就没有吧。”   方彧一面试图查找528的下落,一面还要担心远星的局势。   吴洄仍毅然对大统领兴兵了。   战争的前半程虽然因准备不足,打得有些艰难,但他没输掉任何一场战役。   就在方彧为革命军领的意志力惊叹之时——   “方提督,方提督!”   帕蒂半夜冲进她的卧室,把她从半梦半醒间摇醒。   “远星急电!”   革命军输了,伤亡惨重。   斩月邦的一位将军在率兵逼近枫溪兰渡后,突然音讯中断、全军失联。   所部几百万官兵,至今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传达哪怕失败的消息。   枫溪兰渡是联邦和革命军侦查卫星都覆盖不到的范围。因而,他们甚至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支百万大军竟会突然消失不见。   方彧托腮坐在星图前,将革命军的行军路线与周边空域环境逐一比对。   除了恒星级武器,现有任何技术武器,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迅速吞噬一支大军。   可恒星级武器要以恒星为基点,枫溪兰渡的恒星还好好地在那里。   更何况,联邦方面这种技术也极不成熟,叛军领怎么可能……简直像魔法一样。   这……就是大统领的“底牌”吗?   **   潜林。   “紫荆花王朝,说到底还受着真神的庇佑……”   “毕竟带领咱们抵抗了联邦几百年的侵略啊!真神一定是震怒了,才降下灾异,如果再不收手,死的说不准就是……”   “呵呵,咱一群勾结敌国的贼寇罢了。真神?趁早彻底背弃祂吧。”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堂堂正正一条汉子,并没有勾结敌国。谁主动勾结了敌国,谁心里门儿清。”   “如果是她引兵前去,肯定就不是死得这么轻松了,真神肯定会……”   吴洄冷冷瞥向叶仲。   她抱着胳膊,远远避开众人,独自站在窗前抽烟。   此前,她就坚决反对贸然对大统领开战,现在竟成了少有的“清醒角色”。   然而,这种清醒似乎也没带来什么尊重。众人不敢抨击吴洄,话里话外,刺儿都扎向了叶将军——反正她生来就是异类。   叶仲回首,咧嘴一笑:“喂,说谁呢这是?”   众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一人开口:“明知说谁,还凑上来问,没脸没皮。”   吴洄冷冷道:“够了!”   叶仲:“背后说人的抠脚闲汉,还不怕把脸皮磨成脚底呢,我怕什么?”   吴洄听到如此粗俗的比喻,眉心一蹙:“……叶将军,你也不要再说了。”   他站起来,目视众人,克制着怒火:   “不要再为难收的覆水内斗了,也不要就这么轻易地丢了胆子——因为这个世界上,压根就没有神,只有人!”   众人:“?!!”   吴洄攥紧自己的手腕,直抓出一道猩红色的血痕:   “什么真神?什么教义?那都是大统领拿来愚弄我们的玩意儿——如果真的有全知全能的神,祂为什么从不惩罚联邦呢?”   “联邦的酒吧夜店数也数不清,他们难道保持贞静了吗?联邦的商场里随处放着靡靡之音,他们难道保持简朴了吗?他们派系林立互相攻讦,难道有谁忠诚于谁了吗?”   “为什么联邦的每次星舰事故都有明确的调查报告?都可以改进避免?”   “还是说,难道祂也知道,柿子要选软的捏?”   吴洄冷笑:“不,祂根本不存在——是大统领为了管理我们,才要我们贞静简朴、无欲无求,永远匍匐于紫荆花冠之下!”   “你们脑子里那些,统统是人的缚龙术,不是神的谕旨。”   “……”   “可是,舰队凭空消失不见……”   “舰队不会‘凭空’消失不见。”吴洄咬牙,“是她掌握更好的科技,全歼了我们的舰队。”   “不管是大神大仙儿挥了挥衣袖,还是什么‘科技’,我看咱们搞不定啊。要是再输一场可就家底光光了——小吴君,是不是请联邦出手得了?”   叶仲懒洋洋插嘴。   ——众人对她怒目而视。这个家伙,简直成了彻头彻尾的联邦间谍了!   让他们带着大军跑到我们的领土上?万一他们贼心一动,觉得洞天福地,干脆留下来不走了呢?   “……”   吴洄默默咬紧了嘴唇。   **   次日,潜林请求联邦支援的信件,摆上了黎明塔衮衮诸公的案头。   安达在信件末尾轻飘飘画了个对钩,表示“同意”。巴特蒙总长因此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他搔着光溜溜的头顶,手舞足蹈地来找安达。后者正在记日记,不情不愿地抬起头——   “安达啊安达,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呀,这般深入敌境,万一潜林贼心一动,掐了咱们的后路,和大统领一起把咱们包了饺子呢?”   “潜林也是人类,又不傻。”安达态度淡漠,又复垂眸,“他不会。”   “那前线情况莫测,万、万一输了呢?现在虎视眈眈盯着你我的人可不少……”   “输——”安达说。   “输,也是不可能输的?”   “输,倒是很有可能的……输几次。”   “几次?”看到安达张嘴想回答,巴特蒙忙抬高声调,证明自己不是在提问,“几次?!!”   “嗯,”安达四平八稳,“但最终会赢。”   巴特蒙怒道:“等这‘几次’输光了以后,你我的坟头还不知道在哪里晒太阳呢!还赢?赢了有什么用?”   安达轻飘飘说:“改变历史,加强渗透,延缓联邦衰落的速度。”   巴特蒙:“……”   延缓?怎么听起来这么丧气,连个“再次伟大”之类的词汇都不说吗?   “阁下有自知之明吧?用古老的帝政比喻,您是在风雨飘摇中上位的末世天子,是奥托十九。”   安达的笔尖划过光脑。   “您想平庸而正常地完成两届任期,被历史迅速遗忘,还是冒一点风险,成为掌控历史的人?”   巴特蒙苦笑着,两颊上忽然热腾腾的:“一点风险么?粉身碎骨的……”   “不会。”安达抬眸,“如有粉身碎骨的危险,我替阁下来碎。只要你保证按照我的意志继续就好。”   巴特蒙愣住。   他不相信这世界上大多数人动辄要死要活的誓言,但独独相信安达的。   因为他并不是没做过。   一点点风险,便可成为奥托大帝,或者星舰联邦的英雄们……几千年都不被忘记吗?   安达甚至不会和他争抢这百世流芳的可能。他好像心甘情愿在赞颂他、怀念他、追忆他的文字的脚注里存在。   千年后的小孩子们读过那些感人泣下的文章,都会崇拜他——至少也羡慕他。   安达曾对他说过,人类没有通过基因传承记忆的方式,只能通过教育。因而信息在传播中的损失是惊人的。古代部落首长的名字,曾让万人闻之心惊,如今却成了难解的生僻字,只剩几个学者佶屈聱牙地识读。   而竟有某些人的名字,经历数个千年,仍能勾起后人遐思不尽——   何其激荡胸怀的传承,何其令人羡艳的不朽!   巴特蒙忽然激动:“好!好!反正有方提督在,她可是我们一路胜利过来的常胜将军呀!说不定她连输都不会输的。”   安达反而骇然,有些吃惊地睁圆了眼,看着巴特蒙——   他是怎么突然完成了自我攻略的?   作者有话说:   期末月,要嘎过去了感谢在2023-12-07 18:32:38~2023-12-08 16:54: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海无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枫溪兰渡(4)   ◎结婚当然是想过的◎   当日, 巴特蒙下达调令:   以廷巴克图提督方彧为总司令官,欧拉、德拉萨尔、陈蕤、卫澄将军各率所部,入革命军领协同作战。   此举差不多是将联邦近一半的精锐部队投入了远星领,大有不成功, 便成仁的架势了。   此令一出, 天下哗然。   方彧和廷巴克图要塞, 登时承受了过头的压力。   卢守蹊追在她屁股后头打通讯:“小方,我可警告你——稳, 稳中求稳,别耍花招。你这边一失误,安达阁下说不定就得变骨肉相连!”   这也不是她想稳就能稳得住的。但事已至此,她也不能让安达真变成炸串。   “提督,我……尽量。”   “尽量?尽量哪行啊?一定,你得一定!”   伊万诺娃皱着眉:“与他们交往太敏感了,你要注意与叛乱军分寸, 千万不要过从太密——特别是那个红头发的女将军, 不许和她跳舞!”   方彧一阵心虚:“……是, 不跳, 不跳。”   当然,除了麻烦的家务事,更令人头大的还是革命军领除叶仲以外的上上下下。   到达潜林的第一天,帕蒂就忍无可忍地告状:   “他们某些军官素质实在太差。刚刚有个男军官,把我们爱玛活活骂哭了, 就因为觉得她的运动裤衩太短——提督, 爱玛可是听不懂叛乱军通用语的!”   方彧一边安慰爱玛, 一边欲向小吴君兴师问罪。没想到, 吴洄却先找到她头上来——   他别别扭扭地打来通讯, 请求她“能否稍微约束部曲”。   那隐忍的语气,令方彧以为她的人犯下了什么烧杀抢掠、□□无度的罪行,吓了一跳:   “请问敝军到底怎么了?”   “他们在大堂公放……女团舞。”吴洄面红耳赤地说。   “……”   方彧愣住了,半天才缓过神:“啊,不、不允许吗?”   小吴君不敢说“不允许”,但他微妙的脸色说明了一切。   方彧挠挠头:“……客随主便,我会通知敝军不要公放女团舞。”   她想了想,补充问道:“呃,那个,私放还是可以的吧?几个人以上算公放呢?十个?”   ……   等方彧处理完裤衩的长度、女团舞的尺度等种种令人窒息问题,已经是下半夜。   大家都熬不下去,纷纷找借口溜走了,只剩洛林无所事事地站在一旁。   “啊,总算完了……”   她心头一股无名火起,开始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踹一只矿泉水瓶:   “什么嘛,这种重复性的脑力劳动,简直是折磨灵魂,不干了,再也不干了!”   洛林有些隐隐好笑。   提督小姐每每都是干完了活才骂娘,就像一只主动去拉牵引绳遛自己的猫——   明明有着良好的自我管理意识,却总给人以懒懒散散的印象。   “阁下,认真工作时像偷地雷一样鬼鬼祟祟,溜号摸鱼时却恨不能让全银河都看见,这可不是晋升的门道。”   “晋升,晋什么升……”   提督大概是真累狠了,眼神竟有点醉醺醺的:“有酒吗,洛林?”   洛林:“实在不幸,帕蒂小姐昨天把藏在那幅蒙娜丽莎复制品后的最后一瓶也找到了。”   方彧哀叹一声:“啊,那就只能去食堂吃点饭了……”   洛林心思一动:“阁下,更加不幸的是,现在是凌晨两点半,食堂恐怕也下班了。”   方彧幽怨地瞪着洛林。   “当然,司令官想吃饭的话,厨子牺牲一点睡眠也没什么——”   “算啦算啦,我也没有那么饿。既自以心为形役,就让我独自品味这苦涩的人生吧!”   方彧大叫一声,扑向沙发。   “阁下。”洛林说,“或者……下官回宿舍给您炒一个鸡蛋?”   方彧猛地从沙发上抬起身,拧着身看向洛林,矢口否决:“……不要。”   洛林嘴角一抽。他刚刚在做什么?   居然邀请司令官三更半夜到自己的宿舍,如果传出去,司令官一个未婚女青年……   “是下官冒犯了,下官去给您买面……”   “要蛋炒饭,加香肠的。”   “……”   “看什么,你不会?”   洛林努力憋住不笑,微微躬身:“会,当然会。”   方彧跟着洛林回了宿舍。他养的缅因猫“喵喵”叫着,跳到桌上,来回踱步。   “去,白日梦,下去,”洛林命令他的猫,声线温和醇厚,“别捣乱。”   “唔,你居然把她放在这里啊……”   方彧枕着自己的手臂,朦胧地望向穿着围裙的洛林——   两眼不对焦,一个洛林,两个洛林,三个洛林……噗,又变回一个洛林了!   “嗯。阁下觉得不妥吗?下官把她送走?”   “没、没有不妥……只是很少有人把宠物带上战舰吧,不担心她和我们一起死了吗?”   他拿菜刀的手法分明还像用刺刀,但意外很利落、很灵活。   略微紧绷的肌肉藏在衬衫下,手起刀落,金黄的胡箩卜丁、火红的香肠、翠绿的葱花……   “您身边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了吧。”洛林说,“而且,她太粘人了。下官担心她一只猫孤零零地待在家里,会抑郁的。”   方彧:“……从没听说猫会因为没人搭理抑郁。”   “她不是正常猫,”洛林肃然端起炒锅,“要是有您四分之一的独立性就好了。”   方彧漏气般嗤嗤地笑了两声。   洛林把炒饭盛入盘中:“阁下试一试,烫。”   方彧尝了一口,眼睛一亮:“啊,比我妈做的好吃。”   洛林笑了一下。   方彧迷迷糊糊地说:“你知道吗?洛林,虽然我嘴上总说不想干了,但其实……还是想干下去的。”   洛林只是盯着提督失神的黑眼睛:“哦,是吗?”   “嗯,从小到大,我都很孤独。这里……有点像家。”   方彧那么不喜欢表露情感,只吞吞吐吐说了干巴巴两句,脸就红了。   洛林柔声道:“您不是为了自己的志向,只是为了和大家在一起,才坚持下来的吗?”   “啊哈,我哪有什么志向啊,可能有一点点责任感之类的东西……为什么总说我?没意思的。”   洛林温和地说:“如果只是这样,阁下完全没必要这样呕心沥血。即使您不干了,大家……”   “大家不处在相同的环境,共同语言也会减少,各自有各自的生活,感情肯定会淡的吧……你看我做什么?”   没想到她还有过这样细腻的情绪——虽然仍然是被过分理智的逻辑控制着的。   洛林:“没想到阁下才是做到‘以单位为家’的劳模。”   方彧失笑:“……”   “虽然当初的家庭已经没有了,阁下就没想过自己组建一个家庭吗?”   “唔,结婚吗?还是去申请培养一个孩子?”   方彧想了想:“结婚当然是想过的。繁殖欲望也不是没有的……”   洛林听到“繁殖欲望”,不由笑了:“我还以为阁下纯粹是精神上的生物,不会考虑这种问题呐。”   “想想而已,反正没有什么可能,除非我退役了——不对,即使退役了,我也不适合过家庭生活。”   洛林一愣:“哦,为什么?”   方彧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眼神发飘:“我太混蛋了,不想对家庭负责。”   “您这样的地位,理所应当让您的丈夫为家庭负责。”   “我认为,地位……和合理的家庭分工没有关系。”   方彧想了想:“假如我的孩子在公共场合大吵大闹,我却只想溜到厕所里躲起来,这就是一个不合格的母亲,不管我是谁……”   “您这也是一种洁癖式的完美主义啊。”   “不是完美主义,我离及格线都很远——真的会有人想和一个什么也不干的伴侣组建家庭吗?”   洛林失笑:“怎么不会呢?或许有人仰赖的,就是您在精神上的稳定性。”   方彧显得有点糊涂:“……唔?”   洛林垂下眼,起身去收拾碗筷。白日梦凑上来要舔盘子,被洛林扒拉到一边。   “只要能看着您在精神疆域上一路开拓下去,看着您像珠穆朗玛峰的界碑一样,明明身处极限之点,却稳定地存在着……他就感到很安心。”   方彧一愣:“有这种人?”   “有,”洛林捡起方彧的帽子、外套和手枪,“我送阁下回去吧。”   他说的不是“会有”“当然有”,而是“有”啊……   除非他认识一个这样的人,否则岂不是时态错误?   洛林一般来说还是很注意语法的,很少像裴行野那样时态忽前忽后,还总落几个介词。   方彧愣愣地思索。   “阁下?”   “啊!”方彧回过神,居然这么快就已经到宿舍门口了。   她转过身,定定神:“谢谢你的蛋炒饭,洛林中校。”   洛林抬抬帽子:“为您炒饭也是下官的荣幸。”   **   桑谷,海拉·杜邦纪念日。   安达等人都去出席典礼,卢守蹊担心自家两个熊孩子又在家大搞破坏,干脆打发他们俩去安达家写作业。   因为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他家里没有雇佣一个人类员工。   又因为讨厌轮子轱辘轱辘的声音,他家甚至没有几个机器人——   安达和裴芃芃不在,空气中一片死寂。   菲尔南被冷津津的空气一激:“嘶,一个人都没有,像闹鬼。”   卢软软蹲在书柜前翻找恐怖小说:“你不是当初还不想来我家吗?你本来应该天天住鬼屋的,哈哈!”   菲尔南:“……”   卢软软见菲尔南面露惧色,鬼鬼祟祟压低声音:“我告诉你,安达家祖上可发生过很多很多命案。我给你讲个他家祖传的鬼故事?”   “有、有什么意思,我不听。”   “你怕了!胆小鬼!”   菲尔南打个寒战:“我才不怕呢,我就是觉得……没、没意思。”   “可有意思了!很久很久以前,安达公爵看中了一位美丽聪慧的少女,强行将她圈禁在家中。尽管养尊处优,这位少女始终向往自由。有一天,她在枕头下偷偷藏了一把杀猪刀——”   菲尔南尽管心中怦怦跳,还是忍不住指出:   “她养尊处优,怎么会有杀猪刀?水果刀……还差不多。”   “怎么就不能找人借呢?或许是她乡下的亲戚借给她的。总之,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一阵若有若无的钢琴声随风飘了过来。   声调凄苦,如怨如诉。   菲尔南竖起耳朵,按住卢软软的手:“什么声音?”   卢软软:“有人在弹琴……可家里不是没人吗?”   这话让菲尔南心跳停了一拍。他凝神细听:“是从地下传来的。”   “哇塞,密室吗?这下可真像恐怖小说开头了。”   菲尔南不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脑海里登时掠过一百个埃莉诺讲过的睡前鬼故事。看到卢汝安就要起身去看看,忙脱口而出:   “软软,不要去!”   “——嘿嘿,不要去,不要去哪啊?”   两个孩子:“!?”   菲尔南循声抬头,一个黑漆漆的影子啪地从窗口跳了进来,玻璃破碎一地。那影子大蝙蝠般向他扑来,菲尔南本能躲避——   卢软软抢身上前,挡在黑影与他之间,用力一推。   大蝙蝠抽出一把西瓜刀,明晃晃按在卢软软的脖颈处。   菲尔南失声:“软软!”   他刚刚做了什么?吓得直往卢软软身后躲,让她来救他,自己却落入敌手?!   他怎么能这么不要脸?软软死了,他怎么向卢元帅和埃莉诺夫人交代?   更不要脸了,居然想的是怎么和大人们交代……   卢软软跺脚:“傻逼,愣什么,还不快跑!”   菲尔南忙控制住两条一个劲后退的双腿,定在原地。   他一面左右四顾,搜索可以利用的武器,一面强自镇定:   “你、您要做什么?我们不是户主,不、不知道哪里有钱。不过,我可以帮您找找。”   “钱?钱?你们这些只知道钱的社会寄生虫!”黑衣人上前一步,“我不杀小孩——安达呢?那个狗东西哪里去了?”   不杀小孩,要杀的是安达,可安达不在这里。   不,不能让他知道安达不在!   菲尔南慌忙切换贫民窟口音,泪盈于睫:“大叔,安达正、正在楼下。”   黑衣人一愣:“你不是他的亲戚朋友?”   菲尔南故作懵懂:“您、您为什么这么问?”   “你的口音可他妈不上流。”   菲尔南眼神飘忽:“是,我是他家买来的……童仆。”   黑衣人一愣,怒道:“他们家还这么缺德呐,祸害了多少人不够——老子今天杀定他了!”   许是担心惊动人,他声音不敢太高,但手中的尖刀仍危险地晃悠一下。   卢软软:“唔!”   菲尔南:“大叔!我姐姐是和我一起的,您、您放了她吧,我给您带路!”   黑衣人:“不行,万一你小子骗我呢。”   “……那,我换她做人质。”   他和卢软软飞快交换了一下眼神。   黑衣人嘟囔着“还挺义气的”,竟然应允了。   菲尔南主动上前,把脖颈放到尖刀上:“软软姐姐,去、去地下室。”   三人往下走去。卢软软在前开路,黑衣人紧紧勒着菲尔南的脖颈,跟在后面。   在沿着楼梯往下走时,菲尔南忽然想到地下室那诡异的钢琴声——   似乎心有所应,那本已中断的琴声再度响起。   不会底下真的藏着一只凶鬼怨灵吧?   ……可事到如今,如果不下去的话,自己恐怕也要变成凶鬼了!没办法了。   菲尔南咬紧牙关往下走。   最后一丝外界的日光消失在楼梯尽头。   突然,卢软软不经意般身子一歪,啪地碰上了顶灯的开关。   四下登时一片黑暗,菲尔南立刻脚下一滑——   黑衣人不熟悉地形,又突然陷入黑暗,登时被菲尔南一扯,一起滚下楼梯。   菲尔南抱住后脑,四肢磕碰在各种尖角上,狠狠摔了下去。   黑衣人怒叫:“好嘛,你居然敢骗我——”   菲尔南不顾疼痛,忙爬起来:“软软快去叫人!他、他不熟悉这些走廊,我、我来和他周旋!”   卢软软不吭声,拔腿就跑。菲尔南知道她怕暴露方位,喊了一声就止住。   他本能地朝最黑暗处冲去——砰!   糟糕,绊倒了!他飞了出去,脚踝咔嚓一声,完蛋了——   好在,软软已经有足够的时间逃出去。   没有对不起卢元帅和埃莉诺夫人,大家都会怀念他。   ……要、要死掉了。   钢琴声越来越低微,犹如一声处子的叹息。   他面前出现一道微光,光中走出一双很时髦的白色运动鞋,是地下室的凶灵怨鬼么?   这么新潮,看来是新近死去的啊……   “菲尔南?”鬼魂声线清冽甘甜,“你没事吧?”   菲尔南:“!??”   他不是鬼。黑头发,一双犹如琥珀的美丽眼睛,脸上含着略显吃惊的笑。   但他没见过这个人。他是谁?   黑衣人却倒退一步,骇然说:“裴、裴提督?!”   裴行野?他就是裴行野!   那个据说曾经很有地位和名望、深得黎明塔青睐、只手遮天荣宠无极的……却因和安达分崩,现今已经查无其人、谣言中已死去的……裴行野。   菲尔南登时觉得浑身都不疼了,呆呆看着这个传说中的人。   裴行野回眸望向黑衣人:“马丁?”   黑衣人肩头一颤,眼眶微热:“提督、提督居然还记得属下的名字……”   “你在木樨地时救下了两艘星舰的官兵……”   裴行野的目光刮过马丁和菲尔南的脸,略一思索:   “三年来一场大梦,如果没有当年在廷巴克图和大家在一起的日子……我也撑不到今天。”   马丁看起来大为感动。   他立刻放下手中刀,笨拙地向裴行野敬礼:“我们听说提督反对远星政策,被安达拉下来了,大家还都不相信,毕竟当初您和安达……”   裴行野笑意微凉:“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兔死狗烹而已,我心里从来都清楚。”   “——他、他真的跟您翻了脸?”   “你看我今日所处之地,还不清楚吗?”   裴行野垂眸苦笑:“今天是海拉·杜邦的忌日,我知道他不在,才敢弹一弹琴,或许……能引来一个人呢?”   菲尔南一愣。   安达竟是这样对待裴行野的?他不愿相信。   裴行野抬眸:“你是听到了琴声吗?”   马丁涨红了脸:“提督,我、我本来是想来杀安达的,这小兔崽子骗我安达在这里,没想到误打误撞,却见着了您……这三年,他就把您关在这种地方?”   裴行野环顾四周:“嗯,比起青鸟号,是略显局促……”   “局促?这他妈是变态,变态——”   “马丁。”裴行野微微沉声,“小点声,你还是快点走吧,我这里……很危险。”   “提督!”   马丁一跺脚,看起来是决不打算走了。他拔刀在手:   “这样,没杀得了安达,救您出去也不算亏!咱们先把这孩子给干掉,然后我带您跑……”   “少尉!”裴行野声调一沉,是薄责的口气。“别说傻话,他还是个孩子。我们的刀……怎么能指向更弱者。”   菲尔南感觉自己抖得像个筛子。   马丁缓缓放下刀,苦笑:“提督还是这么喜欢小孩子……”   裴行野温和地说:“我很感激你的心意,但我如今又能跑到哪里去?我留在这里,至少还不至于连累更多的人……”   “我们有地方可躲!”   “哦?”裴行野一愣,“哪里?”   “528——您知道528吗?他是个大富豪,招揽了不少像我这样因远星政策被裁军后找不到工作的老兵,给咱们提供食物和住所——我觉得,他的目的,就是搞安达!”   裴行野垂眼:“只是一个代号……究竟什么来路的人,你知道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来无影去无踪的,要说来,我连他的面都没见过一次。”   “不过提督你想,他都干豢养私兵的勾当了,难道还能是支持政府吗?肯定是个反对派啊……”   这时,一阵脚步声遥遥传来。   卢软软的尖叫惊天动地:“就、就在那里!啊啊啊!”   裴行野勃然变色,立刻坐回钢琴前:“他们回来了,你快走,不要管我。”   “可是,您——”   裴行野怒道:“快走!我命令你,走!”   马丁不敢违背老上司,一步三回头地离去:“提督,我一定——提督?!”   裴行野拾起钢琴上的手枪,金红色发丝伴着拉下枪栓的动作微微颤抖着。   只用了不到一秒,他用右手覆住菲尔南的眼睛,左臂略有弧度地抬起——砰!   马丁不可思议地睁圆了眼,踉跄了一下:“啊,喔……”   裴行野蹙起眉,再度扣动扳机——砰!   马丁一个趔趄,跌倒在地:“救、救……”   第三次声枪响——砰!   殷红的血流到地毯上。他停止了□□,眼睛犹自震惊地睁着。他死了。   “开了三枪,对不起。我的枪法……生疏了。”他喃喃道,拉起毯子把尸体遮住。   菲尔南:“!??”   裴行野感觉到手掌下男孩的颤抖,便松开手。   “没事吧?来,坐下,我看看你的脚腕怎么样了。”   菲尔南提线木偶般坐下:“裴、裴元帅阁下,你刚刚都是装的?”   “还好,没断,”裴行野蹲着身,只抬起头,弯了弯眼,“你很聪明嘛,菲尔南。我听过你的很多事。”   “……”   聪明?只有蠢人和小孩才愿意被夸“聪明”。   ——虽然裴行野始终弯着眼角,但笑意里始终泛着稀薄的寒光,好像自己在他面前完全是透明的。裴十分清楚他是个什么货色。   菲尔南不禁有些害怕起与这个人对视来,干脆闭上眼,装作头疼的样子。   “菲、尔、南!”   一声大叫,卢软软像大侠一样从天而降,扑了上来。   “你们没死吧,你没死吧,多亏你没死啊!”   菲尔南耳根红了:“唔!我的脑袋……”   卢软软:“老弟,说实话,我还以为你会抛下我就跑呢,没想到你还挺仗义,咱们以后就是过命的交情了!”   菲尔南的脸也红了:“我、我怎么会?你把我想得太坏了……”   “可你明明已经跑出去好多步了!”   安达和卢守蹊夫妇也进来了,裴行野走上前和他们说话。   他有些担心裴行野会向安达说些不利于他的话,不觉侧耳细听——   可卢软软的声音太响亮,整个世界都回荡着她的声音,他没有听清任何其他人的其他话。   菲尔南只知道,裴行野若有所思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08 16:54:07~2023-12-09 18:44: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hiliu 10瓶;Edrxygvhbu、风恬残月、喵酱的小鱼干、中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枫溪兰渡(5)   ◎今天又是为联邦鞠躬尽瘁的一天呢。◎   孩子们被卢守蹊夫妇接走了。   裴行野这才再次揭开地毯, 把底下的尸体和那具尸体刚刚吐露的情报,一并展示给安达。   “对不起,又让你家……变成凶宅了。”他苦笑道。   安达低下头,凝眸看着尸体圆睁的双眼片刻, 蹲下身, 伸手把他的眼皮合拢了。   “非法闯入, 持刀威胁未成年,开枪也不犯法。”他没什么感情地说。   安达在自责。虽然嘴上不说, 裴行野却分明能看出来。   只不过,“自责”这种情绪对他来说,好像只是一个要额外处理的问题,不能动摇他不顾一切要达成的目的分毫。   “……即使这样,也要做吗?”   安达撑住膝盖,回首问:“哪样?做什么?”   “出兵远星领——本来支持吴叶叛军,就已令很多人不满……”   “此时此事若出差错……局势会很危险。安达先生, 他们都看着您啊。”   安达垂下眼。半晌, 他才笑了笑:“行野, 一直以来, 我都很惶恐。”   裴行野一愣。   “我曾经非常不想从政。政治基于多数人的思维模式和智力水平运作。而大多数的,也是枯燥乏味的。”   “我不想总看着头顶这令人窒息的银河,我想从事偏僻安静一点、也更有意义一点的事业,在理论上探讨人类的极限……”   “那为什么要走到今天?如今连退路,都快没有了。”   “我说了, 因为我很害怕。”   安达轻笑一声, 推开阳台门:   “我出生在良夜里, 甚至没见过帝政末年人类的桑榆晚景。”   “我生来所见之联邦, 就是一个以量子兽区隔同胞、虚无情绪盛行, 宇宙之壁耸立在前、太空探索走向绝地的……岌岌可危的文明。”   安达抓住身后的手腕,往前一步。   “如果这样的联邦作为一个文明,已经触及了人类文明的上限——那我很惶恐。”   “这个上限太低了,我不能容忍我的种族这般轻易地触及文明的天花板,此后就是日复一日的沉沦与沉沦。”   他再次往前,整个人已经站到了阳台的边缘。   裴行野下意识想拉他回来,他却摇摇头。   “如果联邦并没有触及人类文明的上限,而仅仅因我们的愚蠢和自大误入歧途——那我也惶恐。”   “一个文明的存续太艰难,无数文明曾经因一步踏错,销声匿迹——我不能容忍我所熟悉的、曾活生生在我眼前的联邦,到头来成为别人博物馆里的历历殷鉴。”   裴行野:“!”   安达望向远方,桑谷的长风卷过落日:   “前惭先贤,后愧儿孙……所以我还是做了。”   “我生何其短,没有那么多选择的机会。我这一生,有些事注定要做不成了。还有些事,有一线希望能做成。既然做了,就做到死。或成或败……”   安达回过头,笑道:   “能接受一事无成吗?不能。可不接受又怎样?我不想那些。”   **   潜林。   革命军领的将领们依序落座在长桌前。   方提督通知的会议时间是晚上八点,大家大多提前三十分钟入场——因为小吴君的习惯是提前半个小时到,没人敢迟于他入场。   然后,众人眼巴巴等了半个小时。   七点五十九分,提督小姐一边扎头发一边冲进会议室。   这还是帕蒂提前通风报信、告诉方彧人早早全齐了的结果——   按照在廷巴克图的惯例,方提督说八点到,第一个到的人绝不会早于八点。八点半能顺利开会,要塞诸君就敢发社交媒体:今天又是为联邦鞠躬尽瘁的一天呢。   “各位——好。”方彧喘得够呛,半天说了一句。   “……比叶仲还像女的啊。”   “一个联邦人,还是个女的,这将来咱们怎么和人解释啊?跳进银河都洗不清啦!”   “她说帝国语倒说得挺好……”“废话,她就说了两个单词 !”   “真神宽恕我,我此生此世英名堕地——”   嘁嘁喳喳但确保她能听清的耳语,方彧忍不住挠了挠头。   这时,吴洄冷冷回眸一扫。众人立刻噤声,整齐起立:   “愿真神的荣光永远辉映您魂灵。”   方彧抬手还礼:“唔,大家好。我是方彧,今后一段时间,会一起工作了。据小吴君说,由我来做主帅,你们需要暂时听我指挥,对吗?”   一片沉默。   早听说方提督刚从军时,这些老兵痞就是她命中克星,怎么也摆弄不明白的那种。   可不巧,远星系军官构成就是如此。就连吴洄也是多亏了丰富的脏话储备,才渐渐把他们降服。他正想看看方彧如何应对——   她身边一直沉默侍立的男军官突然暴喝:“聋了吗?!”   众人齐刷刷一哆嗦:“!!”   这个男军官身材高大,是看起来荷尔蒙很充足、又精明狡猾的类型……   有人怂了:“对、对,我们配合工作。”   “既然这样,”方彧一屁股倒坐在椅上,好像无事发生,“我有两个问题。”   “一,贵军对失踪军队的后续调查,是完全没有进展吗?”   “……”   方彧像猫一样略显凶恶地皱起鼻子:   “这样是不行的。你们的事故报告完全没有规范性——给贵军三天时间,至少把周边可用的侦查卫星都调来看看,把失踪前的监控录像、电台记录都过一遍,任何异常都要记录在案。谁来办这件事?”   半日没人吭声,洛林清了清嗓子。   有人嚷嚷道:“方司令,你不能因为咱们不是你用顺手的人,就打发咱们做这种边角余料的事儿啊。咱好歹也是枪林弹雨闯过来的,杀鸡焉用牛刀!”   “因为没做‘边角余料’,贵军已经损失了一个军团。贵军若觉得自己是屠龙刀,我军可以来办。”   方彧回过头:“——可是要调用你们的内部通讯,你们愿意吗?”   吴洄一怔。   他前一秒还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下一秒才意识到方彧的意图——   调用内部通讯记录……原来在这等着他。   他感情上从不愿意向联邦求救。   方彧率军入革命军领,完全是他彻夜难眠、反复思考过其中利弊的决定。   从好的一方面说,方彧的过往战绩摆在那里,他本能地觉得此人至少不会输——就算输了,联邦也能为他分担部分压力。   此外,联邦军继承星舰联邦以降的传统,军事制度相当完善,能为革命军领后续的军事改革带来珍贵的参考案例。   ——他甚至专门为她在光脑里创建了一个新文件夹,取名“方彧军事经验学习”,并分别创建了“组织”“武器”“战术”“战略”和“思想”五个门类的文档。   从不好的方面考虑,方彧此行,无疑会大大加深联邦对革命军领的渗透。   联邦此前渗透已经不浅,但至少还局限在经济领域。   方彧要打仗,军队里的通讯密码、保密系统、内部通讯、详细星图,统统会暴露在她面前。   军事系统被廷巴克图提督看了个底朝天——   这意味着他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完全丧失了和联邦翻脸的底气。   “……”   吴洄迅速打好腹稿,冷笑一声:   “一群眼高手低的家伙,方将军还不嫌跌份,你们一个个倒假清高——这是我们学习的机会,应该争先恐后才是。”   说完,他暗暗看向方彧。   那人又挠挠头,看不出因试探不成而不满的情绪,指了一名举手的将领:“那就您来吧。”   “第二个问题,你们提供的这份星图……”   方彧斟酌了一下:“是什么东西?”   众人:“……”   “我去玩《叛军之鹰》下载的枫溪兰渡星图,都没这个糊。是有更细致的星图不愿意给我,还是就做到这个地步?”   测绘科的老头鼻尖上冒出冷汗:“这……”   方彧再次竖起尾巴装凶:“明天要看到新星图。枫溪兰渡八条主航道四十六条季节性航线,少一条都是不可以的,明白吗?”   “是,是。”   方彧再次站起身——下方仍是一片岑寂,却是因畏惧而无言的。   她不喜欢这种压抑氛围,莫名想起裴行野说过,他不愿让下属因怕他而服从,而希望他们因爱他而服从。   她倒不奢求工作中能存在什么“爱”——   但如果军人的服从完全出于恐惧,遇见更大的恐惧就溃散,那这支舰队的战斗力,也没意思得很啊……   毕竟战争中,站在拔河赛场另一头和将军较量“恐怖程度”的,是死亡。   ……   方彧负手走动起来。   “我知道诸公心怀疑虑。我们利益上不完全一致,彼此猜忌,这很正常。但是……”   方彧顿了顿:“但是,我会尽我所能平等地对待每一个士兵的生命。”   “唔,这大致可以理解为:我保证不会因亲疏远近刻意让某个人的部曲严重减员,我会尽我所能保存你们各自的实力——”   “所以,我们把勾心斗角停止在这张桌子前。战场上,请各位无条件地相信我。”   **   “我们方司令官到底摆没摆平那群呜哩哇啦的家伙啊?”   欧拉打着哈欠,孜孜不懈地打探。   陈蕤:“我赌一只羊驼,没有。你看她愁眉苦脸的样子……”   欧拉:“我不要羊驼,要卷毛羊——她一打仗就苦大仇深,一直都是这样。”   ……   方彧一夜没睡。   她盯着枫溪兰渡星图看了大半夜。   从宇宙气象、隐蔽航线及基于此两点的可能的特殊战术角度,穷举了上百种能使舰队全灭的方式,一一推演,初步筛选出几个方向。   拿到调查报告和详细星图后,她突然觉得之前的思路完全错误,于是全盘推倒重来。   这次,她重新加入了武器等几个先前被排除掉的因素——   帕蒂有些为难地劝道:“阁下,不能再拖了,小吴君那边在催出兵了。”   方彧抬起头:“……可我还没想明白。”   帕蒂:“可人想不明白的事有很多,提督总能想清楚,是因为您有天赋。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如果不搞清楚就不做,那什么也做不了呀。”   洛林则像塞牙的肉丝一样从旁添堵,论述一件毫无关联的事:   “您看,我说您是完美主义强迫症,您还不信。”   方彧:“……”   她心里也清楚,大军花钱如流水,拖延不下去了。   可是,这样稀里糊涂地调兵遣将,不是将众人的生命完全置于未知的铡刀下吗?   她垂眸:“我有一些想法,那就先试一试……去把陈蕤和欧拉叫来。”   两位将军向她敬礼:“司令官阁下。”   ——司令官正抱着胳膊,蹲在转椅上,人和椅子一起飞转成一道影子,见两人进来,才慌忙跳下来。   “失踪舰队是在西西里航道附近消失的。准确来说,是这里。”   她倒是不头晕,直截了当:“我们再去这附近试一试。”   欧拉:“啊?明知道那里有坑,还往下跳吗?”   方彧:“大统领大概也认为我们第二次行动会避开此地,以免重蹈覆辙,这附近的防御必然松懈。这是一个优势。”   “其次,这是与枫溪兰渡领连通的重要运输航线,如拿不下此地,即使我们派出全部兵力围城死耗,也耗不死他们。如能快速击破,则可在短时间内结束战争。”   “何况……你们怎么知道只是这附近‘有坑’?”   欧拉和陈蕤对视一眼。   “司令官觉得不是特殊的宇宙环境导致敌军被悄无声息地全歼?”   “我目前更倾向是一种类似恒星级武器的……武器。”   “什么武器?技术上看不可能啊。”   “不可能,但是很合理。”   ——方彧想起引爆太阳后寂静的太空,以千万计的生命陨落于人类之故乡,死如秋叶,无声无息。   “快速失联,没有残骸和幸存者,这场景很像当初太阳爆炸后的肯雅塔军政府。”   欧拉打了个寒战,赔笑道:“那,阁下,您光叫我俩来是什么意思?”   没等方彧张嘴,他又急忙补充:“下官可是打不了逆风仗的,我当初参军都是被爸妈逼的,我胆子小得很……”   “怯而后勇,方为大勇。”方彧正色,“我要你来,就是因为你胆子小,胆小就会谨慎——面对未知凶险的环境,对生命的谨小慎微和至生死于度外,缺一不可。”   方彧的目光刮过陈蕤。   果然,她眼里燃烧着跃跃欲试的焰火。   欧拉苦着脸,极力道:   “方司令,我其实有时候也挺鲁莽的。比如三年级的时候,我上数学课嗑瓜子儿,被班主任抓个正着——”   方彧垂着眼:“欧拉提督,我其实也不想冒险,但安达……”   欧拉大惊失色:“安达?您可千万别听安达的呀,当初我们去玩CS,就因为听了安达的指挥——”   “不,安达阁下是说,内地局势不稳,如若一拖再拖,可能会不得不无功而返。我们退兵后,两边保守派力量恢复,远星必然会回到军阀割据的原有格局,只不过多了个小吴君而已——”   陈蕤冷笑颔首:“所有的一切,就都失败了——他说的有道理。”   “艾德里安,即使不为别的,一个如此盛大的坟场,你不想去看看吗?”   “……”欧拉到底是个体面人,没把“神经病”直接骂出来。   方彧:“可以吗?”   两人敬礼:“下官遵命。”   方彧把两份文件分别交给二人:   “叶仲将军做向导,你们三人共同执行此次行动。以收集情报为主,如有可能发动突袭——二位随机应变,不必汇报,注意安全,等你们回来,再进行下一步部署。”   ……   接到命令的当夜,两支舰队已迅速完成准备工作,率军开拔。   同时,方彧命令其余提督率部从各方向分别进攻,对枫溪兰渡领成包围之势。   ——从大军开拔的那一刻开始,欧拉和陈蕤就在三个旗舰的公频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叶仲从未见过这样的两个指挥官。   从潜林到枫溪兰渡领的急行军途中,两人愣是从奥托十八、奥托十九和伊莎贝尔女大公的三角情史,一路八卦到他们方司令官。   陈蕤:“不可能,方彧母胎单身,我知道。”   ……居然直呼他们司令官姓名吗?!   欧拉:“时移世易,石头放久了里面还能蹦出个猴呢,方彧已经开窍了。”   ……敢把大统领和猴相提并论者,都被绑到十字架上烧没了。   陈蕤:“我不信,你有证据吗?”   “嘿!陈提督,你可以质疑我的仗打不好,但不能质疑我的瓜不熟——就在几天前,方和她那个洛林中校——”   叶仲不由屏息凝神。   欧拉却卧槽了一声:“——前方有敌军!”   位于右翼的欧拉军团,最先与敌军相遇。   敌人数量不多,三人按照原定计划,保持原有队形不动,欧拉独自对敌军展开进攻。   由于失踪军队有通讯突然中断的情况,为防重蹈覆辙,三个军团在行进途中始终处在彼此在信号弹的视野范围内——如有不测,还可通过信号弹交流。   欧拉:“敌人突然逃往Z093方向,抛下大量武器装备,看起来是在诱敌深入。”   陈蕤:“派出小股部队假意追击,大部队兜个圈子跟过去,看看他打什么算盘?”   欧拉:“成,我带人去追。提前声明,我可是见势不好就掉头逃跑的,到时候别骂我。”   陈蕤笑骂一句,说:“我现在就骂行吧?”   欧拉把大部队指挥权转移给到瓦尔基里号,率领小股部队追了上去。   副官忧心忡忡:“提督,如果对面有什么‘武器’来炸咱们可怎么办?”   欧拉:“废话,当然是撒丫子跑啊——小股部队便于分散,除非恒星级武器炸掉一整个星系,否则不会跑不掉的。”   “那、那如果就是恒星级武器呢?”   欧拉指一指空空荡荡的星图:“这附近连天体都没有,炸什么,空气炸锅吗?”   即使有什么武器,也必然得依托恒星之类的能源才能运作……   这片空荡荡的宇宙,看似死寂,其实是最安全的地方。   前方的敌军距离越来越近。欧拉下令全军减速缓行,做好战斗准备。   突然,副官大叫:“前方又出现两股敌军,看起来要包围咱们!”   这太不出乎意料的战术,令欧拉出乎意料了——   难道仅仅是这么简单的诱敌深入、围而歼之吗?   除非敌军有信心在短时间内消灭他,否则陈蕤的大部队一围上来,被包饺子的岂不是当地守军?   ……看规模,当地守军已经倾巢而出。歼灭这股敌人,西西里航道顿时空虚无守,他们长驱直入也并非做梦。   欧拉登时紧张起来,冷笑起身:   “早晚要打的,那就开火碰一碰吧——哪也不去,就在这片空旷的宙域里打!”   ……   潜林。   “报告,德拉萨尔提督攻破了Z923方向的川沙航道,向提督请求进一步深入!”   方彧蹲在椅子上,用手抓发辫的末端,垂着眼皮:“不行。”   帕蒂:“……只回复这两个字吗,提督?”   方彧抬眼:“其他军团未就位,孤军深入,想找死吗?”   帕蒂立刻回头:“是!”   “转告德拉萨尔提督,您的军团战斗英勇其疾如风,提督十分欣慰。可大规模作战需要各个军团协调配合,其他军团目前未就位,请您……”   帕蒂啪地挂掉上一个通讯,又马不停蹄接下一个:   “提督,那位马拉将军的军团业已攻克大平流航道,请求……”   “不行。”方彧把头发抓得乱糟糟的,垂落下来。   “是!还是那样回复吗,提督?”   “嗯……等陈蕤欧拉消息,在此之前,任何军团不许深入。”   ——洛林啼笑皆非地看着其他人团团转,自己在旗舰上溜溜达达。   弗里曼看不过去:   “我说老兄,你好歹也收敛一点,别满地乱逛,也别叫爱玛在那玩斗地主了——谁不知道你们机甲作战署上下都闲出个屁了?”   洛林怅然中有八分嘚瑟:   “唉,不是下官不愿为司令官阁下分忧——可惜司令官爱惜在下等的生命,不想让咱们这些出战即送死的家伙轻易下场啊。”   “提督!欧拉提督那边有消息了!”   帕蒂惊呼一声。弗里曼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不再搭理洛林了。   “他在西西里航道与陈提督夹击,成功歼灭所有敌军,目前航道畅通无阻!”   帕蒂声线激动,弗里曼也不觉松了口气:“啊!”   洛林却仍扒在门口细听。   半晌,方彧那平静的、尽力压抑着疑虑的声线传来:“这样么,那很好……”   洛林无意识地皱起眉头。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09 18:44:18~2023-12-10 18:03: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喵酱的小鱼干、Edrxygvhbu、海无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枫溪兰渡(6)   ◎下官的心,跳得很厉害。◎   “提督, 可以与大部队汇合了!”   欧拉坐在舷窗前,放下口琴,点点头:“嗯,我们快点回去。”   舰队向主力部队全速前进, 星海在身后扭曲拉长。   欧拉一直开着公频, 孜孜不懈地吹口琴——   陈蕤:“别吹了, 难听死了。”   欧拉以一段更曲里拐弯的调子回赠。   陈蕤:“……”   突然,口琴声戛然而止, 频道里传来一声惊呼:“提督,那边小心——!”   陈蕤浑身一栗:“!艾德里安?”   片刻,欧拉幽幽的声音响起:“没什么,有艘跑丢了的敌舰刚刚向我开炮,躲过去了。”   陈蕤:“……吹得跟招魂似的,难怪招来不干不净的东西。你小心,再过一会儿他们可都来了。”   陈的嘴可真损, 欧拉心想。一边想着, 一边继续吹奏。   刚刚的炮击刮掉了旗舰的一小块漆皮, 此刻已凝成小石子状, 在舷窗外迅速打着旋。   通讯突然不大稳定,陈蕤的声音在空气中起起伏伏。   这是很正常的现象。   联邦的量子兽操作型星舰,在远星领内经常原因不明地水土不服,通讯流畅度、灵敏度往往都存在一定问题——   这也是裴和卢两任军部长官,都在试图推进联邦军去量子兽化的原因。   欧拉继续吹口琴, 调子越发没边。   总感觉哪里好像不对劲, 是口琴的音准不对吗……   “提督, 通讯还没恢复, 现在彻底断线了!”   欧拉一愣。通讯中断, 革命军失踪前的第一个征兆。   他脑子里不听话地冒出这个念头,胃部有些翻滚:“再连一下试试。”   “是!等等,提、提督?你、你看——”   副官突然面露惊恐,指向窗外。欧拉随之望去——   刚刚还打着旋像方提督一样飞转的漆皮,此刻一动不动地悬在窗外。静止,绝对的静止,就像由现实骤然走入画中一样。   欧拉一愣:“给旗舰加速试一试。”   副官:“……是!”   旗舰加速到最大。   ——哪怕仅凭他在小学学习到的物理知识,他也知道,只有两物体速度一致,才能保持相对静止。现在旗舰加速,外面的物体理论上应当后退。   漆皮仍安静地悬浮在窗外,纹丝未动。   副官声音都扭曲了:“我们……我们难道不在移动吗?”   欧拉心脏一缩:“!”   是的,他们不在移动——像一头扎进古木滴落的树脂里的飞虫。   只有一种事物能让星舰变作琥珀里的虫子。   宇宙之壁。   ……   瓦尔基里号。   口琴声再次戛然而止。   陈蕤一怔,连番呼唤:“艾德里安?欧拉?欧拉?”对面却一片死寂。   莱昂:“提督,欧拉提督那边的通讯,已经断了。”   陈蕤猛然起立,重心一偏,险些摔倒。   她挣开莱昂的搀扶:“!?信号弹呢?发射!”   ……   欧拉透过舷窗,看到天际划过流星般的一道红光。   是陈蕤发射了信号弹。   大部队还在向这个方向移动!   欧拉一身冷汗,登时什么都忘记了。   他们全军已身陷宇宙之壁中,可见此处的宇宙之壁面积相当之大。一旦陈蕤率部赶到,他们也会统统陷进来——   到时候损失的,就是联邦整整两个精锐军团和小吴君的叶仲部。   必须让他们停下——信号弹——   他下意识想,又觉得自己可笑。   信号弹不能用了,它是通过运动摩擦生热发光来传递消息的。   宇宙之壁里……根本发不出信号弹。   欧拉面色铁青,腾地一拳砸在桌案上。   副官腿发软,有些站不住了:“提督,怎么办?我们还有可能出去吗?”   “一定可以的,提督当然有办法的!哈哈,咱们军又从来没做过什么坏、坏事,怎么会这么倒、倒霉呢?”   “都闭嘴!没看见提督在想办法吗?”   欧拉揍桌子的手隐隐作痛,忽然一阵心酸:“……”   突然陷入绝境的人,见谁都想倚仗,看什么都像救命稻草,他也如此。   多亏方提督的通讯也打不通了,否则,肯定要丢大脸和她嚎啕大哭一顿。   ……伊莎贝尔女大公曾告诫他,绝望的时候要转移注意力,去做事。   的确,他还有非常要紧的事要做。   欧拉深吸口气:“开内部通讯,我和大家……说两句话。”   好在,内部通讯不受宇宙之壁的影响。   通讯才一打开,各个星舰便吵吵嚷嚷叫成一片。   有人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停下来啦?”   一个中年军官哽咽不已:“提督,我、我说好了带孩子们回家……”   一个少年稚嫩的嗓音:“舰长!提督,我们的舰长刚刚自杀了!为什么?”   欧拉沉声说:“各位。”   频道内一瞬间安静下来,众人惴惴然屏息凝神,仔细观察提督脸上每一个可能证明“不会出事”的细节。   欧拉提督神色平静:“我先来向大家汇报一下情况吧,我军目前进入了宇宙之壁内。”   “啊!!!”众人哗然。   “目前的军事史上,进入宇宙之壁的星舰没有再出来的先例。从技术的角度上说,也没有这种可能。”   “……”哗然变为死寂。   “所以,应当可以这样说——我们已经被宣判了死刑了。”   欧拉尽力显得轻松一点:“别太伤心,大家都是军人,应当有生死有命的觉悟吧。”   有人突然哭出声:   “提督,突然死在敌人的炮弹下,是有觉悟的!血流不止、肠子漏出来,在痛苦中慢慢死去,也是有觉悟的!但现在,现在明明一切都好好的——怎么就要死了呢?”   欧拉:“……”   好好的,怎么就要死了呢?   问得好——说实话,他也想知道。   欧拉挤出一个笑容:“……实际一些吧,大家想要长痛还是短痛?”   副官泪眼汪汪地看着提督——   为什么他还嬉皮笑脸得出来?这哪是个公国领的贵族公子?   活脱脱一个古代小说里的水匪,问客人要吃滚刀肉还是馄饨皮。   “长痛呢,我们的物资储备能维持三天,然后就要慢慢饿死。短痛呢,我们现在就引爆星舰,集体自杀。”   欧拉豪气干云地说:   “事到如今,我就不搞独.裁了。大家民主投票吧——对了,有趣的小知识:死于星舰爆炸的人从感到痛苦到意识消失,平均不超过七秒,简直相当于安乐死。仅供参考,没有倾向性。”   “……”   提督的倾向性简直比巴特蒙总长的脑袋还赤裸裸。   数分钟后,副官统计了各星舰的投票结果。   “492:3,提督。”   欧拉笑道:“引爆星舰决议通过,大家就准备一下——对了,既然反正都要引爆星舰,我有一个想法,能把我们最后的声音留给外界。”   在众人茫然注视下,欧拉咬牙说下去:   “我们按一定的顺序引爆,在外界看来,我们就像一盏盏次第亮起的灯,和灯语有同样的效果。怎么样?”   众人默然。   欧拉知道,这是默许。   副官将控制按钮递到他手中。   这个按钮连接着全部四百九十五艘星舰的自爆程序,只需要按下去……   欧拉留恋地用指腹抚摸了一下按钮,毫无犹豫,猛然按下。   第一道刺眼的白光从舷窗映入。   他听到频道内有年轻的哭泣声:“妈妈,妈妈——”   欧拉继续说下去:“顺序会发布到各个星舰的中控系统,不需要人工操作,大家只要静静等待……”   嘭地一声,白光也吞没了他。   “啊——啊啊啊——”   是副官惨烈地尖叫着,浑身都在燃烧。   他应当也是这样的惨状吧。   这种痛苦与安乐死相距甚远,时间也仿佛无穷无极、永无尽头。   他觉得他的声带终于在燃烧中化为尘埃,终于不再忍耐,放声大哭。   风,是风啊,凛冽的、温柔的、残酷的、慈爱的天风——   风托举他,亲吻他,爱抚他。风中有人纵歌竟夜:   “天风忽一至,我逐流星散……流散成灰不可惜,愿乘长风返故园……”   ……   陈蕤站在舷窗前。   前方的黑色宙域平静如昨,唯有一个又一个超新星爆发般的雪白光点,令人心惊。   莱昂一面记录,一面快速翻着灯语表。   不要靠近……不要靠近……立刻返航……   前方是宇宙之壁……我们已无法返航……   另……我先前对你未说完的方提督的事……是……   洛林中校和方提督表白了……   陈蕤惨白的脸抽搐一下:“噗。”   从远处遥望,这条寂静黑暗的宇宙走廊两侧,点起盏盏冷白的灯。   ——宇宙之壁是宇宙地层的化石,它杀死一切生命,也使一切永存。   此后的千万年里,四百九十五艘星舰将以启明星的姿态将点亮这寂寞的血色航道,成为后来者的路标。   他们的寿命甚至会比联邦和人类文明更长久。   他们将永恒燃烧。   ……   半晌,莱昂哭哭啼啼起来:“提督,太、太伤心了!欧拉提督就这么、就这么……”   陈蕤并不难过,她只觉得一团火在胸中横冲直撞,肺腑却依旧冰冷。   她沉声说:“去叫机甲军准备。”   莱昂一愣:“不、不回去向方提督报告吗?不撤退吗?机、机甲军?”   陈蕤望向远方欧拉舰队的点点星光:   “舰队就停在这里。机甲军以此为平台,继续前进。”   莱昂:“!?”   继续前进?   ……提督疯了,一定是疯了。   她和欧拉提督关系不错,遭逢打击,神志不清了。   莱昂脱口而出:“欧拉提督不是叫咱们千万别过去吗?”   “星舰体积大,容易掉进去,机甲机动性强得多。何况,欧拉已经为我们标记了大概的危险区。”   陈蕤目光灼灼:“武器化的宇宙之壁——有趣,太有趣了,值得我们为之赴死。”   莱昂苦着脸:“是不是请示方司令?”   “你竟觉得方司令管得住我?有趣。”   “……”   机甲作战署内一片死寂。   虽然这里的人都信奉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但陈提督这样近乎明令众人去送死,还是令现场有些沉闷。   突然,陈蕤大步入内,一言不发,径自解开外套。   金属骨架折出寒光,黑色的机甲作战服旋即覆盖上那瘦削的躯干。   “——我和你们一起去。”陈蕤说。   众人:“!?”   莱昂欲哭无泪:“提督!!欧拉提督牺牲,已经够呛了。提督怎么能这样送死?”   陈蕤冷笑道:“我们的目标是尽可能地接近宇宙之壁,随时向星舰部队汇报看见的一切,如若掉进去了,就自我引爆,标记位点,明白吗?”   她一贯喜欢身先士卒,众人皆知,也都佩服。但如此将生死置之度外……   机甲军不觉悚然:“……是!”   只有莱昂仍锲而不舍地增加背景音:   “您不为自己着想,也为别人想一想。您这么死了,叫咱们军团怎么办?叫方司令官怎么办?桑谷怎么办?”   陈蕤披衣起身:“出发!”   ……   潜林。   莱昂在通讯那头直哭得捯气儿,方彧默然垂眸:   “知道了。你们提督未必是去送死,你先别哭了。”   她豁然明白了先前一直想不通的关节。恒星级杀伤力的武器——   她满脑子都是摧枯拉朽的毁灭,却没想到……也可能是飞虫撞入蛛网般的无声凝固。   愚蠢,你真是愚蠢到家了。   方彧心想。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她应该能想到的,基地一直在做宇宙之壁的研究……   如果她能不这么蠢,脑子稍微灵光一点,欧拉和他的部下或许就不会死掉了。   不,本来是有可能想到的。如果她没有浪费时间趴在桌子上打瞌睡……   这样的消息是压不住的,欧拉是近年来联邦牺牲的最高级别将官。   桑谷一旦得知此事,那安达……   众人都带着惊惶的神色,去观察司令官的面部微表情。   方彧一声不吭地站起来,转身就走。   砰地拉上指挥室的门,关了灯,四下一片死气沉沉的、安全的黑暗。她这才呼出口气,向后一倒——四仰八叉躺在地板上。   方彧不想打开星图,于是干脆合上眼。   银河在她头顶缓缓盘旋着,她将视野拉近,旋转,放大,直到……枫溪兰渡。   她伸手去抚摸那颗美丽的血色恒星。   武器化的宇宙之壁……   欧拉是在敌军被全歼后误入其中的。   当地有敌军徘徊……那么,敌军是怎样分辨宇宙之壁的具体位置,避免落入的?   又或者,这黑色长城真的仅仅是一个等待野兽落网的陷阱吗?   ——门开了,一线光倏忽漏入。   方彧不满地眯起眼:“……洛林中校?”   洛林站在门口,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口气:“阁下怎么这样摸黑躺着?下官惶恐,没打扰到阁下吧?”   方彧捂起眼睛:“请把门关上。”   一般来说,提督小姐的敬语用得越多,语气就越不善。   然而洛林耿直地应了一声“遵命”,一个大跨跨入门内,反手拉上门:“阁下还有何吩咐?”   “……”方彧沉默片刻,“抱歉。我是说,你出去,门关上。”   洛林怔了怔。   他不但没从命,反而径直走到方彧身边,单膝落地:“阁下。”   方彧有点恼火,听说人有了权力就可为所欲为——   那她的权力已经不算小,拍拍脑袋就能让一位将军和几十万士兵死于非命。   可为什么她想一个人呆一会、想想办法,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呢?   “说什么?”方彧把怒火吞回肚子里。   洛林看着她的眼睛一会儿,柔声说:   “阁下想冲下官大吼大叫是可以的,想砸东西也是可以的……隔音很好,不会有人听到,下官来打扫。”   “我为什么要冲你大吼大叫?为什么要砸东西?”   提督态度平静:“这对现在的局势有什么帮助吗?”   洛林温和地笑了:“在下官浅薄的认识中,人类往往是通过类似的行为来发泄愤怒和痛苦的。”   方彧低声:“但愤怒、伤心、痛苦……也统统是没用的。”   “下官知道——可阁下是人,这些无用的情绪,不是阁下灵魂里的一部分吗?”   “……是么?”   她的痛苦不会甚于在烈火中燃烧殆尽的痛苦,她的愤怒不会过于因主帅无能而送命的士兵的愤怒。   更可憎的是,同胞的死亡从未在她的灵魂里唤起过什么——如果说有,也是不解、困惑、好奇,和由此而来的胜负心。   她灵魂里嗜血,骨子里热爱杀戮,她本性如此——难道不是吗?   如果能将灵魂的一部分割让出去,换时间回溯——她早就五十一斤给吆喝光了。   方彧定了定神:“洛林中校,我在想,宇宙之壁不会是不可逾越的。”   提督仍然没冲他大吼大叫,语气仍然软绵绵的,质地近乎最柔软的丝绸。   “我有很多想法、很多问题,但掌握的事实太少了,没法做出判断……”   洛林:“那就先不判断。”   方彧闭紧眼:“不判断……是不行的。”   她继续躺在地上,怔怔发呆。洛林只是脱下外套,递给她当枕头,然后安安静静蹲在一边。   不愧是机甲军中精锐中的精锐,这吓人的腿部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方彧有些分心地偷眼去望洛林。   ……多长时间了?腿一点也不麻吗?   突然,帕蒂破门而入:“——提督,陈提督回来了!”   方彧和洛林:“!”   帕蒂看着方提督敏捷地飞奔而出,洛林却一动不动静若处子,还诡异地吸了一口气——   略感诧异地挠了挠头发。   ……   休息室里,卫澄鼻涕眼泪齐下,哭得稀里哗啦。   陈蕤极力压抑着“不太体面”的兴奋,拍她的肩膀:“人生有离合,岂择衰盛端。别哭了,小卫姐姐,洗手液都没你能冒泡……”   方彧倒吃了一惊。   陈蕤那种兴奋在她预料之中,卫澄平素八风不动,此时却这么动感情吗?   她没有时间照顾卫澄的情绪:“怎么样?”   陈蕤懒洋洋抬起下颌:“司令官,下官幸未辱命,一不小心竟活着回来了——带回一些很有意思的情报。请您通知各提督,抓紧时间,在消息传回桑谷人家要抓您回去前,开会。”   ……   “大家好,我是联邦提督陈蕤。我只说联邦语,量子翻译器又坏了,所以抱歉各位,自备翻译。”   “我驾驶的机甲不久前曾深入到宇宙之壁的另一侧——够了,那个白胡子老大爷,我知道宇宙之壁是不可跨越的——但,那真的是宇宙之壁吗?”   陈蕤站在白板前,画了一个抽象的长方形:   “这,是宇宙之壁。”   她又在长方形上画了几个更抽象的圆圈:   “这,是武器化的宇宙之壁。”   “没错,武器化的宇宙之壁,上面有隧洞。”   众人一愣。   “我不知道是假冒伪劣产品还是怎么——反正,每个隧洞直径很小,大概能过一个机甲。”   陈蕤另起一行,写了一个“二”。   “那么,如何找到这些隧洞?我用机甲直接往上撞,最终侥幸撞过去一个——当然,这种方法不适用于找死以外之目的,实际作战时,我们可以换些东西来撞。”   “三,也就是最有趣的部分。”   “我发现宇宙之壁的承载能力有限。当我军数驾机甲反复穿梭于隧洞时,这面宇宙之壁有瓦解的趋向。”   陈蕤顿了顿:“如果用大量机甲军同时穿过宇宙之壁的隧洞,那么,墙会不会被我们撞坍?”   方彧一怔:“!”   陈蕤望向她:“下一步的作战计划,可以基于此展开,司令官阁下。”   宇宙之壁可能坍塌——只是可能而已。   如果长墙不曾坍塌,独自跃过墙壁的机甲军没有星舰的后续火力支援,根本不具备与敌舰队作战的能力——更别提穿越狭小的隧洞本身,又会带来多少减员。   这是毋庸置疑的……死亡行动。   “提督,桑谷急电。”帕蒂凑到她跟前,小声说。   方彧接过帕蒂递来光脑,匆匆扫了一眼,便面无表情地倒扣在桌上。   帕蒂失声:“提督!”   陈蕤挑了挑眉毛。   众人少见副官小姐失态至此,一时面面相觑。   方彧恍若未见,站起身,沉声道:“安排一下后续作战计划。立刻收缩包围圈,以西西里航道、紫荆花航道为重点突破口,对枫溪兰渡发起总攻。同时,出动全部机甲军作为前锋部队——前进途中如遇宇宙之壁,撞碎它。”   她低下头:“陈提督负责组织此次总攻。我……回桑谷接受审查。”   方彧把每一句都用双语说了一遍,只有最末一句只用了联邦语。   众人不觉色变,齐刷刷扭头看着她。   方彧没注意到,径自想了想,觉得没有什么遗漏:“散会。”   卫澄匆匆追了上来:“方司令——什么审查?什么桑谷?”   方彧指了指光脑:“哦,那个,你看看吧。”   是一封口气严厉的责问信。   先质问方彧怎么把仗打成这个样子,话里话外透露出怀疑她和吴洄勾结的意思。   然后命令方彧立刻回桑谷受审,言语间暗示着桑谷“变天了”的意思。   最后,恶狠狠地要求方彧“立刻停止一切手头工作”“等候黎明塔的处分”。   卫澄一怔,抬眉脱口而出:“为什么要回去?”   不待方彧回答,她便道:   “您在这里还有重兵在握,所以即使有人想不利于您,也只能写信威胁威胁而已——可您若真抛下大军独自回去了,岂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您未必还能回来!”   方彧:“哎呀,我不回去,是不是有点像军阀造反呀?”   卫澄:“活的军阀总比死的忠臣好。”   方彧:“……”   她一时不知道卫澄给她扣的两顶大帽子,哪个更令人头痛。   半晌,方彧笑道:“那安达呢?我成了活的军阀,安达可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毕竟,黎明塔有那么多想弄死安达的人。   安达没什么“容易犯错”的兴趣爱好,平时遇见蚂蚁都绕路走,如果要找借口起诉他,还真未必找得到。   她的抗命就是安达活生生的罪状。   卫澄一时语塞:“可是……”   “不要紧,”方彧拍拍卫澄的肩膀,“如果前线能赢,我就不会死。”   **   方彧步履沉重地回到办公室,洛林正坐在桌子上点外卖。   见她进来,洛林举起光脑:   “我在某隶属平山集团的大酒楼订了大家的晚饭,大概三十分钟后到。不是下官歧视性发言,潜林的所有食堂全都一塌糊涂——阁下是允许的吧?”   方彧愣了愣,笑说:“当然,我出钱吧……这么多APP,洛林只有点外卖的软件用得最顺手。”   洛林肃然:“我生奄乎,唯美食与爱情不可辜负。”   “……”   他说得怪唯美的,像哪个先哲的名言警句,像诗。   方彧想,明明就是说,断头饭,吃好点。   外卖很快送到,洛林亲自拎着一个保温箱进来。   菜被一个一个取出,众人每开一个盒子,就哗然惊呼一番:   “我去我去,这是什么,我为什么不认得?”   “妈呀,这辈子还能在泰坦号上见到菲力牛排呐,上流!”   “我不吃香菜……”“我帮你吃了?”“喂喂喂,还给我!”   洛林一面分发,一面大声吆喝:   “今天是方司令官请客,过了这村没这店了,大家还有什么想吃的?趁此机会讹一笔啊!”   爱玛幽幽道:“长官,执掌中馈可没有你这个掌法,也忒不贤惠了——我们方提督才挣几个钱啊,奋斗几十年,还要还桑谷小爱巢的房贷呢。”   “喔!”   看来,欧拉去世前散播的最后一条谣言,传播效力相当强劲,众人一股脑起哄。   洛林看起来惊慌失措,一巴掌拍过去,好像恨不能拍死爱徒的嘴:   “看来你是吃饱了撑的,滚出去做俯卧撑!两百个!”   “嘻嘻,做完了胳膊疼,不小心死了怎么办。”爱玛嬉皮笑脸抱着外卖盒夺路而逃。   然而局势已经失控。有人直接向方彧大声喊:“提督,是真的吗?”   方彧:“……”   人群闹哄哄的,弄得她大脑直短路。   是真的吗?她扪心自问。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此时此刻的真与假,又有什么区别?   隔着人群,她看到洛林一眨不眨的眼睛。   “假的。”方彧肯定道,两颊有些发烫。   ……   方彧避开人群,往僻静的走廊里钻去。   洛林慌忙抽身跟了上来:“阁下,爱玛那兔崽子给点阳光就灿烂,您不要往心里去。”   方彧喃喃说:“我……没有。”   洛林担心她对众人的反应吃心,继续解释:“大家也不是贫嘴滑舌,是心里苦,没地方发泄……”   “——我没有在桑谷贷款买房子,洛林中校。”   方彧突然说,直勾勾看着洛林。   洛林一愣:“没买……房子?”   虽然明知迁都桑谷,却不趁机低价入手一套房产很令人震惊……   但这和他与提督小姐谣言中兵荒马乱的爱情有什么关系?   方彧重复道:“假的。因为有一部分错了。我没在桑谷买房子,不用还贷款。储蓄情况……很健康。”   “!?”洛林心漏跳了一拍。   爱玛说,长官执掌中馈、不够贤惠、还不起爱巢房贷——   已知“有一部分”错了,她没有房贷。那么剩下的“执掌中馈”云云……   他小心翼翼试探道:“阁下说,有一部分是错的,所以,还有一部分是对的么?”   对面沉默了很久:“如果去掉其中性别歧视的冒犯含义,某种程度上……可以这么说。”   “……”洛林柔声说,“阁下,您是在向下官表白吗?”   方彧低下头,黑发垂落,遮住面孔,只能看到她发丝中露出的一点发红的耳尖。   她虽然神情表现得活像十八世纪的东方仕女,但她直截了当道:   “是,我向您表白。”   洛林一阵迷糊,随即感到一种苦涩的梦幻。   小阁下啊小阁下,您知不知道,您这种举动会令我贪生怕死、斗志全无?   但他不能贪生怕死——站在他面前的人是他的主帅,是廷巴克图的方提督。   尽管她飞得太高太远,早已不是他能用枪与血保护得了的,此地没有骑士与被囚高塔的公主的戏码。   但此时此刻,他的战斗与她的命运,至少有一线联系……   洛林内心戏太多,反应也太迟钝,方彧已马不停蹄地从场景“表白”切换到场景“表白失败”:   “对不起,我是不是不该这时候说这种话?这不会增加您阵亡的几率吧?我只是觉得,反正、反正我也可能回不来了,如果遗憾就——呃,您还是忘掉吧,当我没——”   她戛然而止。   洛林突然抓住她的手,放上自己的心口,一字一句:   “时至今日,还让阁下来说这种话,是下官太过懦弱之故。”   方彧一愣,继续摇头:   “不不不,表白还是放在私下日常的场合好,否则统统像道德绑架,也像立Flag——万一你开着机甲想起这事,量子兽一哆嗦——”   洛林口气加重:“这不会增加下官阵亡的几率,下官也不想忘掉——您感觉一下。”   方彧:“感觉……什么?”   “心跳。心跳是不会说谎的……下官的心,跳得很厉害。”   “摸不到。你的胸大肌……太发达了。”   洛林失笑:“那要怎么办呢?”   还没等他想清楚如何组织语言,请提督小姐凑上来听听——   方彧麻利地把手伸到他的脖颈处,摸了摸:“我摸到了,的确很快很强。你没有高血压吧?”   洛林:“……没有,只是紧张。”   还有恼火。   提督总是办法很多。但有些时候,她的办法也太多了!   “对,我忘了,”她喃喃道,“如果有高血压,怎么可能选入机甲军?但你长得就很像高血压患者,老了以后要注意啊……”   “阁下!”洛林有些哭笑不得,“您这话留到七十岁再提醒下官吧。”   方彧不敢苟同:“七十岁再控制已经晚了,五十岁就应该定期检查,因为……”   “阁下——我们还是亲吻吧。”   方彧转了转眼珠:“……啊?”   洛林没有那许多顾虑,他正大光明地道德绑架:   “这是下官这一朝不保夕之人一点小小的请求,阁下可以见赐吗?”   方彧:“当、当然。但是……怎么?”   “‘怎么’?”   “就、就是舌头保留在各自口腔内……还是进行一点唾液交流的那种?”   洛林一瞬间神情复杂。下一刻,他的手指覆盖上她嘴唇,柔声说:   “阁下,您别再说话了——只要那样看着下官就好。”   方彧如其言闭了嘴,盯着洛林的眼睛:“……”   她闻到一股淡淡的茉莉花味。她不喜欢香水,但洛林身上的气味没什么酒精味,却混合着泥土的气息,很安稳、很踏实。   他嘴唇上有干裂的细纹,刮过皮肤的触感却很好,麻酥酥的。   他吻了她的额头——   方彧一怔,忘记了约定,脱口而出:“这也太18-了……为什么不吻嘴唇?”   洛林动作一僵:“抱歉,事发突然,属下还没戒烟。”   “你也没有口臭……唔,那你……什么时候戒烟?”   “现在开始。”   “所以目前只能像小孩和妈妈的晚安吻一样吗?”   “您得到过‘晚安吻’这种东西吗?”   “……没有。”   “那也算得上一种独占鳌头……不算亏。”   洛林说着俯下身,温暖的额头抵在她肩窝里许久,像一只毛茸茸的大狗。   方彧隐约觉得,他是在压抑伤心的情绪。   她不知道如何开口安慰,便随手揉了揉他的后颈……   “……卧槽。”   有人!方彧吓了一跳,连忙松手。洛林迅速抬起身,鹰一样的目光射过去。   安达岚川目瞪口呆,后退一步,磕磕巴巴:   “方彧,你你你——他他他——你们还真白、白昼宣淫,搞什么?”   她咳嗽一声:“……安达上校有什么事吗?”   安达岚川怒了:“我有什么事?我能有什么事?!我哥被黎明塔批捕了,你不想法子,你在这里卿卿我我腻腻歪歪恶心巴拉——我要跟你回桑谷!”   “……你不能回桑谷。”   “为什么?!”   “回去了也不会对局势有所裨益。留在这里,立下战功,倒可能帮他一把。”   方彧顿了顿:“当然,这是建立在你想帮助令兄的基础上。如果你是急着回去另起山头、继承家业……”   安达岚川一愣。   方彧毫无感情:“这里是我的地盘,你最好不要起这个念头。”   安达岚川:“你!你又威胁我?你狗眼看人低,谁稀罕我们家那点破——”   帕蒂抢身上前,没搭理二公子:“提督!星舰已经来了,催提督赶紧过去……我想和提督一起回去。”   “哎呀,你就不要回去啦,前线怎么能少得了帕蒂?”方彧挠挠头。   “下官知道事态凶险,无论如何请让下官在您身边——下官也安心一点。”   “……阿加齐。”   方彧停下脚,柔声说:“我也很担心前线的大家。我不能留下,如果你留在这里……就相当于我在这里。我也会很安心。”   “提督明明就是担心我受连累,说这些干什么!”   “哎呀……”方彧被戳破后略显无可奈何,挠了挠头。   帕蒂悄然红了眼圈:“如果是提督的命令,下官不敢不遵守。”   方彧无奈:“好吧,这是命令——那我可走了?”   帕蒂吸吸鼻子,敬了个礼,目送方彧离开。 第93章 鎏金审判(1)   ◎会有坏蛋欺负您的。◎   桑谷。   法尔希德准将哼着歌, 溜达进联邦情报局的监房,偷眼窥视。   这位高贵的犯人正旁若无人地躺在脏兮兮的地板上,眯着眼,金发披散, 一地碎金——色泽太接近于日光, 以至于在夕阳中若有若无。   他双手举着一本书, 有节奏地翻着页,突然手一松, 啪地砸到脸上。   “!”安达默默揉了揉生疼的鼻梁。   “事已至此,没想到阁下还颇有闲情逸致啊。”   法尔希德适时扬声:“看不进去就别看了,砸断了鼻梁骨,遗容可就不好看了。”   安达瞥了他一眼:“……准将偷看很久了吧。”   法尔希德鞠了一躬:“不错,观察人类是下官的工作。”   安达:“哦,您观察到了什么?”   “一个蠢货。”   安达莞尔:“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法尔希德咧嘴一笑:“阁下何其韵也!我?我当然也是蠢货!居然不明不白上了您的贼船——大蠢货掌舵的船上, 个顶个是小蠢货。”   安达嗯嗯了一声, 算作回应, 继续翻书。   法尔希德猛地逼近:   “我可提醒阁下, 下官派去的星舰早到了潜林,可至今没有方彧同意回桑谷的消息——阁下还能读得下去这什么狗屁《行为心理学》?”   “狂躁,法尔希德,”安达又翻了一页,“口服碳酸锂治疗。”   “下官还没狂躁到极致, 您想见识见识?!”   安达这才合上书:“方彧……会回来的。”   法尔希德冷笑:“您这么相信她?”   安达也冷笑:“您自己说的, 大蠢货船上都是小蠢货, 不是么?”   法尔希德咬牙压低声音:“就算方彧回来……您有什么办法自救吗?您有后手吗?”   “……没有。”   “没有?前线惨败, 即使没有真的惨败也会被渲染成惨败。他们真可以要了您的命!您没后手?——您是不信任下官, 还是真蠢?”   “……从尊驾的角度说,后者。”   安达从容道:“当今之联邦……如果事事都有后手再做,那什么也做不成。”   法尔希德无语了。   他后退一步,狞笑道:“阁下,既然如此,那您最好也甭信任下官。”   安达抬眸:“哦?”   “属下本就是墙头草随风倒,我是怎么归附于您的,咱们心里门儿清——您偏要往死胡同里钻,别怪下官提桶跑路啊。”   安达又垂下眼:“……哦,知道了。”   法尔希德一怔:“你这是什么意思?”   安达淡淡道:“您不是要一拍两散吗?我知道了。祝您前程似锦。”   法尔希德被安达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惹恼了——就好像他的去与留、忠诚与背叛,对他来说完全可有可无。   那种礼貌又敷衍的、旧贵族式的无所谓,是他平生最不能忍受的。   他猛地抓住安达的领口:“……您平常可不是这么好脾气的人!您就这样不在乎?”   安达不曾提防,被拽得太猛,头痛欲裂,下意识按住额角。   他愣了愣:“谁说我不在乎了?你要背叛,我会有多少麻烦——我自然生气,我快要气死了!”   “那您又故作清高,装什么不在乎?”   “谁在装不在乎?我都告诉你了,我在乎!”   或许是头痛,安达的脾气也上来了。   他恼火地瞪着法尔希德:“松手。”   法尔希德没有松手:“那您为什么不质问我,为什么不骂我背信弃义、反复二主、无耻小人?”   “您又不是我的奴隶——您有离开的自由,我没有随便侮辱您人格的权力,即使您的自由选择与我个人利益相悖。”   安达怒道:“何况这些话,我统统在心里骂过了!”   “……”   安达没好气:“看什么看?”   “您甚至没有画画大饼,用利益挽回我。”   “有用吗?尊驾不是那种依赖别人决定人生方向的人。能决定您命运的,只有您自己。”   法尔希德缓缓松开手,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安达。   安达用力揉额角:“……怎么?”   “没什么——下官决定暂时不跑路了,阁下。”   安达脱口而出:“为什么?”   “为什么?”法尔希德咧嘴一笑,“因为观察人不仅仅是下官的工作,也是下官的爱好。阁下是个足以收入博物馆的样本,真想看看您这样的人,最终将以何种姿态刻入历史啊……我舍不得因为一点风险而放弃您。”   安达:“不是‘一点’风险。”   法尔希德狞笑一声。   “即使是刀山火海、跳进台风眼里,下官也能接受——您今天交到好运了!”   他声调一变,低声说:“您知道吗?您太宽容。或许是出于轻蔑才宽容的,但这种宽容仍然很致命——这世上多的是坏蛋,他们恐惧惩罚所以才不背叛。像您这样处事,会有坏蛋欺负您的。不过不要紧……让下官来为您补足吧。”   安达揉了揉仍然隐隐作痛的脑壳:“……”   心想,傻逼。   **   方彧坐在舷窗边,新闻里播放着平山集团在远星领购买一块坟场、改建鬼屋的新闻。   “据悉,这个鬼屋酒店将有八种类型的套房,其中8999元一晚的总统套房……”   就快到桑谷了——   她向远星的方向回望,枫溪兰渡已经变成天边无数恒星汇聚成之海洋中的一栗。   她看不清它的方向。   星舰入港,一排荷枪实弹的士兵立刻冲上舷梯。   “方将军!”   方彧从窗口回过头:“……”   法尔希德持着枪大步踏入,面带遗憾:“真是忐忑啊,总是得罪将军您这样一位联邦的明珠!”   方彧没说什么,低下眼:“……”   其实洛林也总是用这种阴阳怪气的语调说话,但不知为什么,她听到洛林的声音就觉得很好笑很安心,听到法尔希德的……就想吐。   “无言是最大的轻蔑,阁下。”   法尔希德把枪在手中掂了掂:“我劝您好自为之。”   “我没有轻蔑您的意思,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您可抓紧时间好好想想了!对我这个卑贱之人一言不发,或许也就断几根肋骨——等上审判席,您也对着衮衮诸公结结巴巴吗?”   方彧一愣。   法尔希德隐晦地眨眨眼,把她胳膊一扭,凑近她耳畔时轻声说:   “审判被提前了,在今天下午。他们要质疑您出兵动机、指挥不力和勾结文官。”   “您准备了吗?无论如何,不能为了脱罪把安达阁下牵连进来——您向我发誓。”   方彧:“……唔。”   “支支吾吾做什么!”法尔希德扬声,“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混到今天的!”   他再度压低声音:“如果您为了脱罪做了缺德事,我会杀了您。”   方彧:“……”   她从未打算做“缺德事”,但法尔希德的威胁仍令她恼火。   “那您最好枕戈待旦地等着吧。”她冷笑说。   ……   或许是方彧的态度惹恼了法尔希德,她被丢进一间狭小破旧的监房。   屋中唯一的家具是一把破板凳——   方彧不得不蹲在地上,用胳膊撑着板凳,写她的发言稿。   她一连写了八个小时,腰酸背痛,颈椎僵硬,头昏脑涨,总算在审讯前把申诉草草写完。   “方将军!”   一个年轻的少尉用看渡渡鸟的眼神看着她,充满好奇:“您该走了。”   方彧夹起稿纸,“嗯”了一声:“谢谢……”   “等等,您不能带稿纸进去。”   方彧一愣:“不是有我发言的环节吗?”   “的确有,但您不能带纸进去。至于原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长官吩咐的。”   方彧心头无名火起:“!?”   不让带纸进去,那让她写个屁?故意浪费她的劳动力吗?   那群人一定是算准了她最讨厌在大庭广众下说话,所以用这种方法整她。   少尉瞥见方提督的脸色,有点害怕她大吵大闹起来:   “阁下,您、您……”   “早知道就不写了……工作已经够糟糕的了,本来可以睡觉,结果却自发地做了无用功……地狱也不过如此。”   方提督抱怨一句,摔下稿子,嘟嘟囔囔起身。   看来,没有要找事儿的意思……   少尉松了口气:“呼!阁下这边走!”   方彧走过长廊,卫兵肃然而立,呼喝一声——   铁黑大门豁然大开。   灯光次第亮起,黑漆漆的席位层层叠叠从天花板直压下来,给人以一种诸天神佛在座的肃杀威严之感。   灯光惨白,如剑般穿透被告席,似把她的肺腑也映得透明。   嘶……刺眼。她不得不眯起眼。   坐在最上方的是巴特蒙总长,正苦恼地抚着所剩不多的头发。   旁边分别是卢守蹊和伊万诺娃,一个一脸幽怨,另一个面若严霜。其他是一些军部和议会的要员,彼此窃窃私语,神色各异。   伊万诺娃:“被告人方彧将军已经到了,各位阁下,我们开始吧?”   巴特蒙:“哦,哦——是,开始!”   伊万诺娃清了清嗓子。   “我宣布,对方彧将军的审议会现在开始。”   “提出公诉的是爱德华·····费尔南德斯·基尔伯特·朗古议员先生,被告人远征军总司令官、廷巴克图提督方彧小姐……”   在念议员冗长的名字和她冗长的头衔时,方彧便忍不住走神了。   前线不知道怎么样了?   洛林他们这次出战,恐怕九死一生,运气不好的话,十死无生也说不定……   “……本次审议会分为两个环节。方彧将军的自述环节和回答问讯环节。具体规则如下。被告人……”   大统领究竟是怎样做到宇宙之壁武器化的?   如果不是通讯时断时续,欧拉或许能更早发现异常,及时停止进军,避免死亡也说不定。   量子兽通讯,不整个量子兽技术,都在远星存在很大问题……   “本次审议会结束后,将由军部列席成员和与会议员共同进行投票,若无罪票数超过半数,则宣判无罪。若未超过半数,则转交军事法庭……”   ……如果量子兽技术甚至适应不了远星环境,又怎么能适应宇宙之壁外的广袤寰宇呢?   这种技术虽然精巧却也脆弱,实在是……   “方彧将军!”伊万诺娃蹙眉道,“你听懂了吗?那就开始你的陈述环节!”   方彧回过神:“啊,是!阁下。”   抬起头,万道目光齐刷刷向她刺来,令人窒息——   救命,稿子里第一句写的是什么来着?   **   “这次战役失败……完全是我个人的无能导致的。”   “包括欧拉提督在内的四百九十五艘星舰上的九万七千七十四名官兵……失去生命,我必须对此负责。”   伊万诺娃的眉毛拧得不能再拧:“……?!”   方彧脑子莫不是有坑吧。   不管到底是谁无能、谁该负责,你也不能在公堂上承认自己的责任啊。   这和说“我有罪判我刑”有什么区别?   方彧的舌头总算捋直,渐渐流畅:   “对目前联邦军在远星系作战的不利局面,我有一点反思。主要包括量子兽技术滥用、宇宙之壁武器化两方面。首先……”   四个小时后。   满座诸公昏昏欲睡。   方彧把申辩词活脱脱讲成了临终遗表。   她几乎没提一句自己的问题,只认真地、诚恳地、好像真有人会听她那些佶屈聱牙的术语似地——从未来量子兽技术应用面狭窄,讲到叛军军事技术发展轨迹,从目前军事行动的可能突破点,讲到未来远星局势。   审议会的个人发言没有时间限制,伊万诺娃又不肯开口打断。   到头来,方彧竟一口气讲了四个小时的军事讲座——   她终于捂住嘴咳嗽:“所以,咳咳……”   伊万诺娃忽然惊醒,后背冷汗涔涔。   她不清楚有多少认真听了方彧这四个小时的“申辩”,但凡听过的人,恐怕都不会有心思瞌睡。   她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透露出的意见很明确——   联邦犹如母星地球一般衰落,远星或许将如星舰联邦一般崛起。   这样冷酷的视角,这样犀利的见解,这样漠不关己的中立态度……这个人。   她忽然庆幸起自己当初毅然把此人赶进军校的决定来。   无论如何,好歹为联邦拴住了一头恶龙啊。   “恶龙”咳嗽不止,还要说话。朗古跳起来:   “够了,真是够了,伊万诺娃元帅,是不是该终止这家伙的发言,不然她看起来要讲到嗓子磨出茧子!”   伊万诺娃:“……方将军,您的意思我已明白,的确已经足够了。进入问讯环节。”   方彧:“咳咳咳……是。”   伊万诺娃一锤定音,心里有些隐隐担心。   若说让方彧自说自话,她的才能和真诚无疑可以打动一部分人。   可若真叫她一问一答……   方彧不擅应变,思路清奇,还不会看眉高眼低,伊万诺娃是见识过她能多呛人肺管子的。   到时候把满座诸公得罪个遍……   朗古:“方将军,我先要问您!”   “您在申诉里妖言惑众一通,又是什么‘量子技术应当尽快淘汰’,又是什么‘远星的宇宙之壁’——敢情欧拉提督和四百九十五艘星舰葬身星海,尸骨无存,都是量子技术和宇宙之壁的错咯?四百九十五艘星舰的确不多,但欧拉提督可是功臣之后,我没有看到您一点悔过之情!”   “不是欧拉提督和四百九十五艘星舰葬身星海。”   方彧突然道:“是九万七千七十四个人。”   朗古:“有区别吗?”   “有。星舰没了还可以再造,人死了不会再回来。”   朗古懵了:“所以你是在说,你犯的错误比我想象之中更加严重?”   方彧:“……或许是吧。”   伊万诺娃差点拍案而起:“?!!”   卢守蹊转移话题:“咳咳,方彧啊,你似乎没带稿件,这些伤亡数据什么的,都准确吗?你好像很肯定的样子……”   “……我也不想记得这么清楚,可是做不到。”   方彧低声说:“对于我们来说,是数据。对于死者的亲属来说,却是切肤之痛。这段时间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怎么也停不下来……”   提督小姐形销骨立,语气平和,声音低哑,实在很惹人怜爱——众人不觉动容。   伊万诺娃也松了口气,赞许地望向卢守蹊。   他问得很有技巧,竟自然而然引诱方彧说出这么得体的话来。   “……我睡觉的时候也想,吃饭的时候也想,和洛林中校亲吻的时候也在想……这种时候还这样三心二意的,我可真不是个东西,真的很对不起弗朗西斯卡……”   众人:“?!”   伊万诺娃:“?!!”   卢守蹊:“咳咳咳!方彧将军,够了,足够了——”他横一眼旁边的朗古:“可你为什么不提前写一份文字版的草稿呢?也显得正式一点。”   果不其然,方彧一愣:“我写了,不是不允许带纸质稿进来吗?”   朗古脸色一僵:“……”   卢守蹊沉声:“伊万诺娃元帅,我不大清楚,有这种要求吗?”   “没有。”伊万诺娃脸一沉,“那是谁从中作梗,阻挠方将军的申辩环节,嗯?”   女元帅不怒自威,众人不觉一凛。   伊万诺娃调转矛头:“去查,是谁指使的?”   一队人匆匆出去了,旋即带着刚刚那位年轻少尉回来。   “禀报诸位阁下,这就是刚刚传话的人。想来是他听错了长官的意思,不允许上将小姐带纸过来!”   伊万诺娃凝眸:“哦?你是传话的人?你听错了?”   少尉骤然见了许多大人物团团围着,都盯着他看,吓得腿肚子转筋,话也说不全:   “嗯……呃……我没……就是……”   伊万诺娃:“没有人指使你,然后你便把这么简单的句子给听错了?抱歉,您是联邦本地人吧?”   少尉脸白了:“我是……”   “这样严重的工作失误,是要直接革除的。不然,等方将军的审议会散场,就顺道开你的渎职问题处理会?”   少尉带了哭腔:“革、革除?”   众人见势不好,忙窃窃私语起来:   “现在毕竟大敌当前,你在背后算计国之良将,居心不轨、居心不轨……”“是啊,方提督万一没有这么好的记性,岂不就……”“别是叛军间谍吧!”   议论声正浓,扑通一声。那少尉张口结舌,腿一软,跌倒在地。   四座响起噗嗤的笑声。他欲哭无泪……长官说敢提他的名字,全家都得死;伊万诺娃元帅又要革除他,好不容易考进来的啊……   是恶魔,他要被吃掉了,毫无还手之力,他们太强大,他太弱小……   “——不对,元帅阁下,是我听错了。”   少尉目瞪口呆看着声音的来源——   是方提督。她面无表情站在被告席上,作为一个军人,脊背绝不算挺拔,像没骨头一样。   伊万诺娃眉头一紧:“什么?”   方彧淡淡说:“不错,这位少尉来传过话,但我听错了……可能是最近在远星领呆久了,搞混了语法的缘故吧。”   少尉:“!”   朗古大喜过望:“啊哈,方将军活该去拿个奥斯卡小金人——你刚刚不还信誓旦旦,又是‘写了’又是‘不许’吗?到头来,竟是你自导自演、愚弄大家?”   方彧回眸冷笑:“我远不如诸公懂得演员的自我修养——任由不相干的无辜者为丑陋的权力斗争付出代价,还能垂拱壁上观。这种事……还是做不到的。”   伊万诺娃:“方将军!”   来不及了,众人一片哗然。   ——方彧开麦这最后一喷,戳中大家心中症结,攻击力实在太强。把在座所有人,包括卢守蹊和伊万诺娃,一并骂了进去。   若是她把话头截在“无时无刻不想着前线的失利”处,那伊娃诺娃敢肯定她能顺利过关。即便她傻乎乎说了“和洛林中校亲嘴”那种内容,加之稿件一事,好歹也有八成把握。   ……现在倒好,她否认有人暗害自己不说,还开麦把在座所有人都怼了一遍。   这不是生怕自己活着出这个门吗?   愚蠢啊愚蠢,从未见过如此愚蠢之人!这么多年了,还是烂泥扶不上墙!   伊万诺娃心里万兽狂奔。   朗古却心情大好,笑吟吟道:“啊呀,我看这问题也问得差不多了,是不是咱们投票得了?”   伊娃诺娃咬紧牙关冷笑:“当然,当然……投!”   方彧默然垂下眼。   看伊娃诺娃元帅的表情,她也知道她完蛋了……不知道洛林他们还活着吗?   计票结果很快出现在大屏幕上。   433:400——有罪。   伊万诺娃深吸口气:“方彧,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是不是还缺一票哪?”   ——有人从暗处走来,温声笑道。   众人皆惊,下意识齐刷刷看向大门。   裴行野推门而入,金红色长发落在雪白军装上,如一把杀气敛入玲珑水晶鞘内的宝刀。   他歪了歪头:“似乎没人告诉我今天开会啊。”   朗古勃然变色:“你已经辞职了——”   裴行野莞尔:“真是不巧,鄙人当初辞职时,乱七八糟的职务太多,顾此失彼,一时没想起来……恰好漏了军部陪审团的席位,忘记辞掉了。您看?”   朗古被这种凡尔赛行为恶心的够呛:   “什么辞不辞职,你一个得了精神病的疯子,不是被安达关起来了吗,怎么还有资格……”   裴行野脸上的笑容愈发真挚:“尊驾要仔细。”   朗古打了个哆嗦。   裴行野轻声细语、和颜悦色:“尊驾也知道我疯疯癫癫的,做事不出于常理——万一鄙人不幸发了疯做出什么不利于尊驾之事……死在一个疯子手上,岂不是死不瞑目?”   “你、你投吧,反正一票而已,改变不了……”   话音未落,投票界面的数字已由433:400,噗噗跳水般下滑,直跳到了416:417。   朗古瞠目结舌。   裴行野歪过头:“哦,我还没投哪,请问按哪里呀?”   被他问到的那名军官屁股上长弹簧,平地跳起,忙不迭把自己的投票器毕恭毕敬塞到裴元帅手中:“提督——”   416:418。   裴行野耸肩:“好啦,看来方提督没事了吧?”   众人:“……”   方彧呆在原地反应不过来。   裴行野在大堂里露一面,就有十几个人跟着跳车,这实在……   正此时,一双冰冷颤抖的手攥住她的手腕。   裴行野的声音不复方才的温和戏谑,十分喑哑虚弱:“出来!跟我走!”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11 10:36:17~2023-12-12 17:12: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3278560 40瓶;45202265 15瓶;喵酱的小鱼干 11瓶;坤坤 10瓶;FOREST 9瓶;中韵 2瓶;Edrxygvhbu、风恬残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鎏金审判(2)   ◎他的意志将比他的生命伸张得更远◎   她被生拉硬拽拖出黎明塔。   裴行野带着她往小巷子里钻, 拐来拐去,钻进僻静无人之处,才停下来。   他却仍不松手,狠狠攥着方彧一只腕子, 快把她的骨头捏碎。   他的手臂仍在颤抖, 带着方彧的手也抖起来。   方彧:“裴提督——”   他猛然回首, 松手一摔,将她重重往墙角一推。   “唔!”方彧的肩膀撞在墙上。   裴行野冷笑:“方彧, 你倒倒这里的水,搅搅里面的浆糊,看看你的脑子是不是大肠盘起来cosplay的——你都干了些什么?”   “?”方彧勉强站稳,有些诧异。   自打认识裴行野以来,她甚至没见过他说很不客气的话,更别提这样几乎是动粗。   她忽然想起几年前安达那可疑的尾椎骨,不觉悚然, 后退一步。   “咳咳咳……”   裴行野似乎注意到她的防御姿势, 喘息着合上眼:   “对不起, 发脾气了, 我……心里乱得很。”   方彧:“提督……没事吧?”   裴行野摇了摇头,看起来仍很虚弱,大半的身体都倚在墙上。   他勉强笑了笑:“小方,我能把你捞出来,是因为那里大半是我的部下。安达先生由法院和议会联审, 我就鞭长莫及了。”   “……必须立刻去见伊莎贝尔女大公。”   方彧一愣:“啊?”   “她辅佐过奥托十八和奥托十九两世皇帝, 今天两院一半的新老贵族, 都受过她提携庇护……又是艾德里安的祖母。”   裴行野咬牙:“让她站到安达这边, 我看谁敢再放一个屁。”   “可是欧拉提督是在我麾下牺牲的, 我怎么去和平生素昧的大公求情……”   方彧下意识看向裴行野。   裴行野微声说:“不行,我状态太差,去不了。”   “……这是地址,你报我的名字,快走。”   方彧有些担忧,裴行野看起来像是要晕过去了:   “那裴提督一个人可以吗?”   裴行野咬牙道:“废话!走!”   “!”   方彧真的很怕被揍,不敢再说话,转身就走。   她开车一路狂奔,在不闯红灯的前提下把速度开到最快,终于按地址找到了大公的宅邸。   伊莎贝尔女大公在桑谷的住所位置偏僻,却相当格调豪华。   玻璃幕墙上攀缘着金色蔷薇花,与帝国时代国徽上的金蔷薇别无二致。   一个鬓发如银的老妇人,穿着帝政风格的长裙,梳高髻,坐在阳台上读书,脚边趴着一只秋田犬——像是一幅来自远去时代的油画。   方彧正犹豫该不该按门铃——   不知如何听到了动静,她垂眸,利剑般的目光扫下来:“呐?”   方彧一时有窒息的错觉,忙笨拙屈膝:“……殿下。”   上方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啊,这不是方彧将军吗?我们联邦年轻的女英雄。”   人影从阳台上消失了。顷刻,伊莎贝尔女大公如云的裙裾拂过门槛,来到她面前。   方彧:“殿下,是……”   “是裴行野那小混蛋让你来的吧?”   女大公伸出手,自然地褪去手套:   “他自己不来,却打发你来,是亲惯了奶油蛋糕般的小姑娘,对老树皮一样的肌肤有点过敏了吧?”   ……这话从常人口中说出,听起来怪怪的。   从女大公嘴里说出来,就更怪了。   方彧躬身吻了女大公的手:“殿下,我……”   “嘘。”   女大公回眸,指尖覆上自己的嘴唇。   “我在看书呢——天可怜见,我年轻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可悲的爱好,岁月不饶人啊——有什么话,等我看完这本书再说吧。”   书脊一晃。   方彧看清题目,《穿成伊莎贝尔后我迎娶奥托十九走上人生巅峰》。   这本书看起来很厚。   当然,要完成迎娶奥托十九、走上人生巅峰这一系列操作,自然厚……   但留给安达的时间可不多了,没有时间去攻略末世皇帝、拯救帝国了啊!   方彧跟着女大公走进书房,在她对面落座。女大公看得十分专注,不时噗噗直笑。   她不得不开口,试图打断:“殿下,这本书……好看吗?”   女大公笑得花枝乱颤:“我喜欢她对菲尔南德斯陛下的刻画。来,你读读这一段吧。”   书被强塞进方彧手中。   “伊莎贝尔卿,你是要谋逆吗?”奥托十九愠怒中含着三分脆弱。   “如果渴望得到您是一种谋逆的话,那很好,臣早已罪不容诛。”   说着,伊莎贝尔托起少年天子纯净如天使般的面庞,对上他晴空般冰蓝色的眸子……   方彧心情复杂:“奥托十九……不是被您送上断头铡了吗?”   女大公懒洋洋道:“是啊,是个好孩子,敏感多情、心地正直,可惜了……励精图治忍气吞声一辈子,结局还不如他那个荒淫无道的兄长奥托十八,没头没脑的一生啊。”   不是您让他结局如此物理意义上的没头没脑的吗……她为什么要说这个?   女大公似有感慨:“帝国没有覆灭在十八手中。菲尔南德斯陛下继位不到五年,便烽烟并起、身死国灭……”   她突然沉声:“你说,这是为什么呢,方将军?”   方彧一怔。   女大公静候了一会儿,笑说:“多年前,有个孩子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方彧:“一个孩子?”什么孩子会问这种问题?   女大公徐徐道:“当时我不及细想,便随口敷衍——什么十八世皇帝太过昏乱,帝国积重难返,所以到了十九世手里,即使再努力也没用了。”   “没想到那个孩子却反问我——”   “十八世在位十余年,十九世在位仅仅四年余,为什么十八世荒淫无道十几年,没有积重难返,十九世才一努力,就积重难返了呢?”   “我当时冷不防竟被问住了——方将军觉得呢?”   女大公倚着扶手椅,观察的目光落定在她脸上。   方彧想了想:“正是因为奥托十九没有继续荒淫无道,反而改革求治了吧。”   “哦?”   “像一栋危房,如果不修理它,或许还能勉强不倒。可一旦操起锤子,轻轻碰一下,就可能房倒屋塌……一个久病国家最危险的时刻,就是它改革的时刻。”   女大公笑了:“你道理都明白嘛。”   方彧心底一惊:“……”   “他想必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女大公悠悠把小秋田犬抱上膝头:“我说的那个孩子,就是他。”   方彧凛然。   她在说……安达。   女大公的指尖掠过秋田犬的皮毛,回忆般开口:   “当年,艾德里安被逼着读了军校,却和裴行野那小子混在一处。”   “艾德里安的父母很生气,裴行野是什么出身?人人都说安达平章和他不清白——”   “说起安达平章,我也是看着他长大的——小时候他父亲天天揍他,永远青一块紫一块的——长大后人模狗样,聪明,可惜这里有点毛病。”   女大公指指脑袋:“不过那一批共和分子嘛,倒也正常。”   方彧:“……”   “刚刚说到哪里了?——哦,艾德里安带裴行野他们回家玩,他父母不乐意,嫌丢脸。我劝艾德里安的父母,不要和安达平章作对。我们的时代完了,该俯首承认新王了……”   “依我看,那两个傻瓜是近视眼,目光短浅,只会碰壁。艾德里安却瞎得彻底,随心而动,反而如履平地啊……”   “他们不愿接待裴行野,我来接待。那几个孩子都常来,我也观察他们。”   “裴行野做事说话,活脱脱安达平章翻了个模子。但没他身段那么高,会低声下气,是我喜欢的那一款。”   女大公摇摇头:“要是我年轻几十岁,非拿下他不可——顺带还能气死我爸爸,啧。”   方彧:“……”   “至于那个卢寿司……”   方彧纠正:“卢守蹊。”   女大公嗤了一声:“哦,对,真不知道家长怎么想的?一看见他的名字,我鼻子前就一股难闻的海带味。”   方彧:“……”   “卢守蹊是个正常孩子,一眼就能看出来,这辈子大概都能走狗屎运那种,没什么好说的。”   女大公声音微顿:“我比较在意的,是他。”   方彧:“安达阁下?”   “嗯,方将军——世事如大戏,我恰好是个老观众了。”   女大公眯起眼:“大幕拉开,我就知道……谁又会是那位屠杀恶龙的英雄。”   **   黎明塔。   巴特蒙总长擦了擦头上的汗:“哎呦,哎呦,我的头好痛……”   朗古:“阁下现在就头痛了?”   巴特蒙如寻常般试图从安达身上找到点安慰,可瞥见安达的瞬间,登时更头痛了。   “哎呦……”   安达站在被告席上,目光却仍不加掩饰地掠过众人的眼睛——   好像不是他接受审判,而是他在审视旁人。   朗古:“咳咳——安达涧山,你勾通边将似驱虎吞狼,操纵阁臣如提线木偶,以一人之身玩弄联邦政治若掌上珍珑——你承认吗?”   安达垂眸:“我承认。”   众人:“?!”   巴特蒙总长却已由惊恐转而麻木。   听过方彧的审议会后,这也在预料之内,只要他不骂人就好……   大法官试图救一救:“那个,安达,你是在表明,你承认你的一切罪行吗?”   安达冷笑:“我承认我勾通边将、操纵阁臣、玩弄政治,我也承认我犯下过许多罪行。但尊驾按在我脑袋上的罪名,我否认。”   “胡说!以上三条你如果承认,便完全构成‘危害文明’罪……”   巴特蒙一愣。他们居然从犄角旮旯里把这条罪名翻出来了!   要知道,联邦继承星舰联邦法统,反民族叙事,周围又没有其他政权,长期以来没有“国家”概念,而是言必称“人类文明”。   因为,联邦也没有什么“□□”之类的法律,只有一条星舰联邦时期遗留下的“危害文明”法。   星舰联邦拓荒期条件艰苦,“危害文明”可直接判处死刑,没有余地。   这是奔着要他命来的。   安达毫无触动:“哦?为什么勾通边将、操纵阁臣、玩弄政治,就是在危害文明?”   朗古:“安达啊安达,你如果也是无知武夫就算了——好歹你也是接受过联邦最精英的学者们教育的,你怎么能提出这种问题?你看看这塑像吧,你看看这上面的文字吧——”   不远处,海拉·杜邦的塑像,正温和而宽容地望着她的后人。   她站在森林下,双手扶剑,白鸽敛翼栖于肩头,似有风动。   ——愿自由之风永恒吹向您!   这是自由银河联邦立国时写入宪法扉页的格言。   安达垂眸冷笑:“您竟觉得,我不爱我们的文明吗?”   他淡淡说:“如果真如尊驾所言,那倒不错,谁愿意去爱一个奄奄一息的人?”   “可我毕竟成长于联邦的自然之风里——我爱她,或许我的感情与您的感情表现出来很不同,但我的确爱她——多么自由放达、精巧美丽的文明!美人未老而迟暮……”   朗古:“你在说我们的联邦要完蛋了吗?”   安达仰首,环顾众人:“联邦在衰落。越精巧就越脆弱,越美丽就越糜烂。”   巴特蒙抬起手:“我的头……”   “我们的青年人虚无绝望,宁可投身瓦尔哈拉真神足下,也不能忍受眼前的现实。”   “我们的量子兽技术太过娇嫩,不足以跋涉于残酷的远星。”   “我们闭锁于宇宙之壁后,进退无门,自相消耗。”   “从这个角度看,联邦确实要完蛋了。”   巴特蒙按住脑袋:“我的头好痛……”   安达声调一冷:   “既然是一个注定完蛋的文明,不如由我来亲手打破她——至少我的毁坏,是为了新生。”   **   “……安达是为了联邦的命途在做最后努力,我理解,但我不会帮他。”   女大公起身,秋田犬形影不离地跟着她。   方彧一愣:“为什么,殿下?”   女大公没有因艾德里安·欧拉之事迁怒于人,甚至话里话外对安达颇为欣赏。   她原以为大公殿下会松这个口的——   “正是因为我怜惜他。”   女大公缓缓回眸,不复方才的轻薄调笑,不怒而威。   “方将军,你要知道,对有些人来说……生不逢时,未必比得过死得其时。”   “奥托十九死在我的铡刀下,以年轻的抗争者的形象死去,所以后人怜悯他、尊敬他,甚至有大把的小姑娘想嫁给他呢——”   “如果他真的执政、改革、犯错,最后在一把胡子的年纪失败,你猜他的身后名会如何?”   方彧:“……重名轻生死,这是贵族的作风。”   女大公抬起下颌:“他是我们的一员……虽然有败类的倾向。”   方彧:“……”   女大公背过身:“行了,你走吧。”   秋田犬冲她汪汪叫了两声。   方彧突然说:“那您觉得,欧拉提督死得其时吗?”   女大公:“?!”   她淡淡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方彧:“没什么意思。我其实并不了解欧拉提督,但您一定很了解他。所以我想请教您,您觉得他死得其时吗?”   女大公沉默地注视她片刻:“艾德里安是个平凡的孩子,他和安达不同。”   “……一个平凡的孩子,只能被动地接受命运女神的镰刀,没有选择死亡时机的能力。”   “安达也没有选择死亡的能力——此时此刻,是您在裁决他的生命。”   “裁决?不,我是在帮未来的他选择而已——我了解他,如果他到了我的年纪,也一定会这样选择的。”   “为什么?”   女大公笑了:“你也很喜欢问为什么……因为我们是同类,方将军。”   “我们成长的环境是您无法想象的,我们思考的方式,也注定和您不同——”   方彧:“的确如此。但在某些方面,我比您更了解安达。”   “哦?”女大公饶有兴致地停下。   “当年安达在大学时,我上过他的死亡哲学专题。当年读了什么,我已经全都忘掉了……但他说过一句话,我至今还记得。”   方彧深吸口气:“他是对着一个在作业里宣泄了自己多么失败、快要被退学的同学说的,他说……”   “对于这样一个必将降临的节日,您没必要像赶集一样匆匆忙忙。”   “这是他的真心话,他律人律己的标准是一样的,我知道——他非但不会自寻死路,只要有一点希望,他都会用尽一切来抓住。”   ……   “安达涧山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目前看来,他已经完全构成……”   大法官念到一半,巴特蒙猛地捂住脑袋,大叫一声:“哎哟,我的头!”   众人:“总长阁下!”   巴特蒙:“不行不行哟,我现在头疼得很,压根签不了字,缓缓,缓缓。”   朗古冷笑:“审讯方彧的时候,阁下的头还不疼不痒,健壮得很。怕不是一直是空心的,现在才开始长脑子?”   巴特蒙连连耸肩:“你这娃娃说话好刻薄啊……”   “——方、方将军!您怎么又跑回来了?!”   一声惊呼,方彧推门而入。   众人都惊诧地看着她。安达也略显吃惊,猛然回首。   “各位阁下,”方彧上气不接下气,“那什么,呃……你们听!”   拐杖触地的声音遥遥传来,犹如王驾降临时的呼喝。   “——各位的精神也太好了,不愧是年轻人。大晚上的,还不省点事吗?”   伊莎贝尔女大公提着裙摆跨过门槛,环视诸公。   众人:“!”   庭内的诸遗老遗少都怕极了这位老古董,下意识起立,一时站起半屋子的人。   巴特蒙就差泪流满面,慌忙也站起来:“殿下!殿下可算来了咯——”   女大公只看着总长阁下,冷笑道:   “我说你们糊涂——这十年来,联邦政坛上傻瓜横行,个顶个糊涂!”   “政治是妥协的艺术——动辄要死要活,要人性命,把内部的斗争揭开了给公众看,只会动摇统治的根基——你们不清楚自己一个个手上有多脏?想要那些脏事统统叫全银河都知道?你们以为公众不会愤怒吗?”   满堂诸公挨了骂,却无一人敢还嘴,战战兢兢立在原地,像得了鸡瘟的病鸡。   “可是殿下,叛军杀了多少联邦同胞,艾德里安也——”   女大公:“你是谁?你和艾德里安很熟吗,也叫他的名字?”   朗古花容失色:“我……”   女大公笑道:“血海深仇——不就是远星那一点利益吗?”   “任何利益,今日是你的,明日就必然是别人的,得放手时且放手。你看从古至今,哪家哪姓的老母猪能吃一万年的糠?”   女大公冷笑:“真正的聪明人早就在新路上抢占先机了——目光短浅,只知道抱着祖父的遗业不撒手,才是我们的耻辱啊。”   天子骄子们被骂得心灰意冷:“……”   女大公却缓和了语气:“哦,对,是不是该……那叫什么……投票。”   “投吧,投吧,大家一起投吧,我知道现在正时兴这个玩意……这东西怎么按?”   众人悚然。女大公一脸真诚,一个劲劝他们投票,却瞪向每一个要按反对的人……这还投个屁!   十分钟后,巴特蒙说:“我看这结果,已经无罪了。”   大法官:“是啊是啊。”   巴特蒙:“那就无罪释放吧。”   大法官:“是啊是啊。”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人流如潮水般退散。   安达回首看向方彧,目光有些朦胧。   她心情复杂:“阁下,大公殿下在那里……”   安达眼睫一闪,猛然回过神。他走去俯身向女大公行吻手礼,动作很标准。两人说着什么“铭感五内”“何以克当”的话。   方彧想起前线的烽烟与战火——此时此刻,她所处的世界似乎太过虚幻了。   “前线——前线战报!”   突然,有人高声叫着闯入:“胜利了!胜利了——陈提督率军攻破了所有的宇宙之壁!”   寂静的海潮瞬间哗然。   众人以恐惧的、憎恶的、慌张的眼神看向安达。   他已经获得了一个又一个胜利,此后还将获得更多的胜利。再没有人能阻挡他的意志,他将不顾一切地前进、前进,直至死亡的终点——   不,死亡也不能停止他前进的步伐,他的意志将比他的生命伸张得更远。   ——自由之风垂怜他,偏爱他,永恒吹向他。   然而在这万众侧目的沸腾中,方彧与集体的情绪之间的一丝联络却彻底断裂——   多少个宇宙之壁,要消耗多少机甲军?   他们还活着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12 17:12:39~2023-12-13 15:17: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过来打我啊! 10瓶;中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5章 瑰紫荆棘(1)   ◎你命中注定要做奥古斯都◎   远征军。   两双靴跟在一具具烧焦的尸体空隙间腾挪。   “……出战的机甲军伤亡率接近百分之九十, 差不多死光了。这还只找回来这些,一部分身份卡已经烧了,还没对上名字。”   陈蕤拍了拍手上的灰土,拄着一把长枪, 把身体的重心移过去, 喘息微沉:   “如果……能把这部分从伤亡报告中摘出来, 数据会好看很多。”   卫澄:“他们是为你而死的!”   “急什么,我又没说要在数据上做手脚。”   陈蕤瞥了卫澄一眼:“什么叫为我而死的?他们是为薪水而死的——愚蠢一点, 那也是为方彧而死的。”   卫澄:“……你有时候真像个混蛋。”   “多谢夸奖。”陈蕤耸耸肩,“对了,洛林是不是还没脱离危险?”   卫澄淡淡移开眼:“嗯。”   陈蕤感慨地摇头:“可惜啊,失去了骑士的圣女,总觉得缺点什么。”   ……   桑谷。   安达与方彧相对而坐,彼此无言,各自翻看报告。   方彧放下伤亡数据, 抬起眼:   “时至今日, 我们和叛军打仗, 居然要靠机甲军自杀式袭击——联邦军队的无量子化进程太慢了, 阁下。”   安达没抬头:“……我知道。”   方彧顿了顿:“死的人已经够多了,希望这就是远星最后一场大战役。”   安达这才稍稍抬眼:   “这怎么能确保呢?小吴君本是利益之交,翻云覆雨,谁知道他……”   “——您就能确保。”   安达失笑:“哦?”   方彧很客气地说:“这次远征后,远星的军事体系已完全暴露在联邦眼皮下, 联邦占据绝对军事优势——这种情况下, 如果再爆发战争, 那只能是联邦的愿望。”   安达眸光一闪:“你是在暗示, 今后倘有战争, 就是全我的错吗?”   方彧:“是。”   安达沉默半晌:“你看军中有合适常驻远星领的舰队吗?”   方彧一愣:“常驻?”   “怎么?你还打算功成身退从赤松子游,就这么不带走一片云彩地离开远星领?”   ……小吴君一直对联邦驻军不肯走抱有高度警惕,此时此刻看来要梦想成真,不知会是何心情。   她不禁有些怀疑吴洄对此的接受程度。   “廷巴克图要塞事情本来冗杂,就不必兼管远星驻军了吧。更何况……”   安达:“何况什么?”   方彧:“更何况我不想干了。”   安达脸色蓦然一沉,近乎喝问:   “为什么?受打击了?想引咎辞职?至于这么幼稚吗?”   安达连戳她三刀,刀刀致命。方彧有点恼火:   “我从来就没有热爱过这份工作,都是赶鸭子上架,现在叛军要完蛋了,我也没必要继续为难自己吧。”   安达冷笑:“赶鸭子上架?我看是赶鸭子上烤炉,外酥里嫩正得其所——你告诉我,你不干这个,还能干什么?”   方彧被安达那种轻蔑的态度激怒了。   她冷冷道:“回学校读书,我还是想回大学混口饭吃。”   “回大学”和“混口饭吃”同时出现在一句话中,安达仿佛也被激怒了。   他没好气:“你有那个能力吗?你今年几岁?就算你能不延毕地读完博士,不也快四十了?研究者生产力旺盛的年纪早就过去了……”   方彧:“?!!”   他不但质疑她的智商,还说她快四十了。   方彧怒道:“或许我可以换个不大需要智商、没什么学术门槛、只需要认字就可以了的学科读读,比如哲学——安达老师,你收我吗?”   安达:“?!!”   突然,裴行野推门入内,略显惊讶:“啊,小方也在啊!”   方彧和安达:“……”   裴行野笑道:“忙了一天精神还那么好,不去休息休息吗?”   方彧腾地起身,对裴行野说:“下官告退。”   留给安达一个屁股。   裴行野笑着摇摇头,转向安达:“被关那么久,身体没事吧?”   安达恨声道:“有事也是她——又拿辞职威胁我。”   “怎么知道是威胁你?我看倒是挺真心实意的。听说洛林中校生命垂危,她心情当然不好。”   “洛林?她谈恋爱了?”安达蹙眉,“不至于是动了结婚的念头想退役吧?”   “她动什么念头想退役,都是她自己的事。您不能总想着纠正她的想法……”   “我没纠正,只是指出,”安达没好气地补充,“而且她的想法本来就是错误的!”   裴行野笑道:“最终目的不是纠正她的行为么?”   “她这个人呀,吃软不吃硬。您与其非要‘指出’她的‘错误想法’,不如装装可怜,说自己多么为难……依我看,但凡您能把自己实际的痛苦表现出三分,她也不至于像刚刚那样。”   安达感慨道:“……你怎么对人类观察得这样洞彻?”   裴行野冷笑:“要说人类观察,法尔希德准将最近似乎对我很感兴趣。”   ……   次日,泰坦号。   裴行野特意把方彧送到了星舰上:“安达先生让我替他向你道歉。”   方彧:“假的?”   裴行野弯了弯眼角:“好吧,‘让我’是假的,不过‘替他向你道歉’是货真价实的。”   “安达一贯如此,你也不是真为了他生气吧?”   方彧默然:“……”   裴行野温声:“大兵团作战就是这个样子,胜负成败,着眼点在时势,伤亡自然大。我看损失已经最小化了,这不是你的问题。”   方彧:“但想到这么多人为意义不明的事物献出生命,还是很……奇怪。”   裴行野笑道:“只要还有上位者不把别人的生命当一回事,就会有人为不属于他的利益和野心而死。鲲鹏不集于苑,则鸩鸠自居之啊。”   方彧:“可我也没必要为了不属于我的责任,弄得自己不开心。”   裴行野莞尔:“当然没必要,开心才是最重要的——不过,手头的仗还没打完,528也没找到,至少把自己的工作做完吧!”   方彧:“……”   再有技术性,说到底还是来劝她干活的!   裴行野跳下星舰,摆摆手离开了。   方彧早已归心似箭,下令不顾死活地连续跃迁,众人一路吐回了潜林。   她刚踏上潜林的地表,帕蒂便冲了上来:“提督!!”   “唔!阿加齐!我——”方彧手足无措,拍拍她的后背。   帕蒂紧紧勾住她的脖子,差点把她勒到呼吸停止,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弗里曼酸溜溜道:“提督可算回来了,这几天,阿加齐天天在办公室里跑马拉松,地板都要磨漏了。”   方彧挠了挠头:“啊,真对不起……”   “提督没事就好,”她泪眼汪汪看着她,吸吸鼻子,“您可算回来了,大家都没什么事,成天盼着您。”   方彧一愣:“没什么事?”   帕蒂委婉道:“陈提督也有自己的班子呀。”   方彧又挠了挠头,“哦”了一声。   她来到远征军总部,陈蕤等几个联邦将领早就得到消息,在会议室里等她。   见到她,众人神色各异。卫澄明显是松了口气的样子。陈蕤介于欣喜和惆怅的二象性。   德拉萨尔跳起来:“提督,谁来拿下大统领所在的枫溪兰渡星?”   方彧:“嗯……有吃的吗?”   陈蕤递过来一个盒子:“饼干。”   她挑着草莓馅的吃起来:“嗯,不着急,我想一想……”   德拉萨尔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神色:“!”   攻破宇宙之壁后,大统领在联邦军面前已无抵御之力,只能龟缩避入枫溪兰渡的老巢。   大统领不擅军事,困守孤城,从军事水平上说,她相信这几个人谁去都一样。更多应考虑的,反而是后续的接收恢复问题。   ……如何与形形色色的叛军领头目打交道,倒并非易事。   德拉萨尔,呵。卫澄,她和联邦人打交道还存在不小障碍。   方彧下意识看向陈蕤——   德拉萨尔:“有人已经把风头出够了,不患寡而患不均,好歹也让让别人吧?”   陈蕤:“有人这么喜欢谦让,下五子棋时,怎么没见您让对面五个子啊?”   方彧:“……”   卫澄突然道:“——司令官,请让我去。”   陈蕤和德拉萨尔都一愣。卫澄不是那种主动挣功的将领,指哪打哪,从无怨言,像一块好用而老实的砖。   她怎么突然抢起攻克枫溪兰渡来了?   卫澄:“司令官能否借一步说话?”   方彧和她一起走到走廊里,卫澄四顾无人,淡淡说:   “您不要让陈提督去,她病了好多天,一直硬撑着。再打一仗,我怕她身体受不了。”   ……她倒是没注意到陈蕤刚刚状态如何。   方彧低声:“叛军中盘根错节、迎来送往,你行吗?”   卫澄垂眸:“……”   方彧了然。卫澄格外清醒又格外真诚,她甚至说不出一句“没问题”。   “我知道了,没关系,等我想想怎么办……”   方彧回到会议室,宣布司令官犯了低血糖,就快晕倒了,然后拉着陈蕤回了休息室。   她带上门再回头,陈蕤已坐到了沙发上。   陈蕤穿外骨骼,久坐容易压坏皮肤,一般能站着就不会坐着,看来是真病得够呛了。   “——卫澄给你灌了什么鬼话?”   她懒洋洋回过头,声音有点哑:“让我去吧,没事。”   方彧笑道:“我可不想背上周扒皮的恶名。”   陈蕤越过沙发背,很委屈地看她:“可我想去,你都有公国有母星有桑谷有奥托了,也让一让我嘛。你明知道我活不久,阁下舍得我籍籍无名地湮灭于银河吗?”   方彧按住她的脑袋:“嘶,好一个刚出锅的茶叶蛋!”   又茶又烫。   陈蕤声调陡然一冷:“你松手。”   方彧:“你现在自己站起来,我就松手。”   陈蕤冷笑:“你松手,我就自己站起来!”   打嘴炮……她现在压根站不起来了。   方彧摸着她的发心:“你又不是身患绝症,为什么总觉得自己会活不了多久?不就是那天在黎明塔看到的那些吗?”   那日镜面内只倒映出一人的影子。如果那是方彧的未来——   是否代表着彼时的陈蕤,已变成无比寂寞的“空”了呢?   陈蕤肩头一颤:“你闭嘴吧。”   方彧温声说:“我对旧黎明塔未解密的未来时空相关文件很感兴趣,可惜都被肯雅塔毁掉了。我想做个实验。”   “既然镜中所见之未来是你死掉、我成了大元帅,那我们反其道而行之——”   “——我下定决心要在做到大元帅前辞职,你不妨也下定决心活着,看看历史会如何修正我们。”   陈蕤仰起头:“听起来倒很有趣,你煞费苦心——但我不喜欢别人可怜我。”   “你先可怜你自己,才觉得全世界都可怜你。我只想把眼前的事情糊弄过去而已。”   陈蕤:“可你辞不掉职的。“   方彧:“为什么?”   陈蕤:“因为大幕一旦拉开,演员就不能脱下戏服。你我所从事的,是终生的事业。已在台上的,唯有照着剧本一步步踏入结局——方彧,我说你命中注定要做奥古斯都,继承凯撒的遗业,然后在临死前问自己是否是个好演员!”   方彧一怔。   陈蕤忽然说:“……把洛林弄坏了,你不生气吧?”   方彧笑了笑,不知道是生气还是不生气,径自起身走人,把休息室留给陈蕤。   **   “听说将军找我?”叶仲钻进办公室。   方彧抱着枕头四脚朝天倒在沙发上,见到叶仲,慌忙坐起来:“叶将军……”   她弯了弯眼角,黑发乱蓬蓬贴在鬓边,说“叛军通用语”时调子拖得有点慢,口音软绵绵的:   “有一件事想麻烦您……”   叶仲看到那副勾魂的模样,心里咯噔一声。   但凡她不是将军,又或者不是联邦人……   偏偏是个联邦人,又是廷巴克图提督……真是一点机会也没有啊。   方彧:“由您完成对枫溪兰渡的最后攻势,是可以的吗?”   叶仲一愣:“我?”   方彧微笑点头:“嗯。”   叶仲吓了一跳:“连吴洄那小子还不愿意让我去枫溪兰渡呢——他怀疑我见了大统领就会忍不住跳反——您不担心吗?”   方彧笑说:“也没有担心到影响决策的程度。我思来想去,远星领自己的皇帝,到底还是交给远星领自己人来了结比较好。主要是担心您心理上接不接受……”   “——如果由我出兵,那我不会杀了她。”   方彧温声说:“杀不杀她,是您和小吴君的自由。”   叶仲失笑:“时至今日,我们还有这样大的自由?”   方彧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   “联邦比较关心的,是宇宙之壁武器化和远星领驻军的问题。”   叶仲:“……远星领驻军,小吴君恐怕没办法接受。”   方彧:“我理解他的想法。那您呢?”   叶仲又说了一遍:“我?”   方彧笑道:“您不也是革命军领的原始股东吗?对联邦来说,您的意见也很重要啊。”   叶仲:“如今基本是他当家了,我不爱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也管不了。”   方彧若有所思:“因为您是女性吗?可大统领也是女人。”   叶仲:“她应天承命,皇女出身,我怎么和她相提并论?”   方彧沉吟片刻:“……所以,您其实也不愿意我军久留远星吧?”   叶仲察觉到一些欲说还休,随口说:   “也不是,如果由您担任驻外职务,那就不一样了——毕竟我还没找到借口和您一起跳舞哪,有机会长期相处在一起的话,日久生情,说不定……”   “!?……叶将军,我刚刚还觉得您挺念旧情呢。”   叶仲面不改色:“是她始乱终弃,我怎么能做到从一而终?方彧小姐!我是真的很想和您跳舞啊——”   方彧惊慌失色,拔腿就跑:   “哈哈哈反正就您领兵啦,收拾收拾,抓紧时间……”   她落荒而逃,才发现自己被叶将军从自己的办公室里赶了出来。   ——提督小姐沉着脸举目四顾,不知道该在哪安置她这具多余的身体。   ……不知道洛林怎么样了。   重伤员大多分批次送回了桑谷,方彧和他在路上正好错过,也没能见上一面。   无处可去,她只得躲到食堂里躲清静。不是饭点,满座空荡荡的。她找个角落缩着,打着哈欠刷光脑。   你关注的画师Medea864更新了动态,快来看看吧~   她手滑点了进去,一时想不起这个名字对应她关注的哪个爱妃。满屏弹幕先涌了进来:   太太,小冷圈有您了不起!!!   真的很怀疑太太身份,怕不是在现场按快门吧!   两人相拥亲吻的情态虽然很缠绵,不知为何也很悲伤。他依偎却绷紧的躯干,他在贪恋什么?又在恐惧什么?她热烈而懵懂的眼神,她因何而炙热?又因何而疑惑?脑补八百万字ing…   这位太太换墙头了么,之前不是搞安达的嘛?   方彧:“?!!!”   弹幕飘走了,剩下一张油画般浓墨重彩的图片,光影交错,犹如一梦。   一个男的,看起来很像洛林,搂着一个女的,看起来很像她。   他们在亲吻。   方彧:“!!”   安、达、岚、川。   ……   二公子肯定是出于报复才画这张画的。   数日后,她很快被大数据推送了后续——   二公子花钱找了位网名“阿廖莎”的写手,以这张画为基础,在同人网站上给她连载了八万多字的同人文。   虽然她在文中薄情寡义、朝秦暮楚、虐待男友、霸凌下属,但这个写手功底倒真不错,不但情节曲折引人入胜,也很会塑造人物,愣是给她写出了一股无机质脑干缺失的美。   方彧:“……救命啊,我非把他打发走不可。”   当阿廖莎写到“方彧和洛林第八次分手”时,叶仲率兵攻破了枫溪兰渡。   叶将军围而不打,踟蹰许久,想和平接收枫溪兰渡。方彧知道她对这座星城很有感情,也不希望再大动干戈搞得血海深仇,因而并没有催逼。   但大统领在最后关头放火烧城——   叶仲:“抱歉,阁下,她……什么也没说,就死了。”   方彧垂眸:“……既然她要这样,也只能如此了。将军辛苦。”   远星几百年的资料付诸一炬,大统领又在自焚前赐死了所有参与作战的将领。   联邦一直汲汲以求的宇宙之壁武器化资料,也湮灭无踪。   方彧觉得怪没滋味的,向桑谷汇报了相关情况,就想卷铺盖走人。   可小吴君非邀请她一同去枫溪兰渡转转,桑谷方面又坚持要求她留下来参加后续可能的“仪式”,摸摸小吴君的底——她只得再耽搁几日。   ……   方彧登上了吴洄的“潜林号”。   “——方将军在看什么?”吴洄笑问。   方彧忙从舷窗前转过身:“枫溪兰渡,名字挺好听的。”   吴洄微笑点头:“是啊。”   方彧:“我只在小谢的笔记本里见过枫溪兰渡。真神折下一朵紫荆花,向父神换回一颗星星……这传说也很浪漫主义。”   “雪朝啊……对了,等下将军愿意同我出走走走吗?”   吴洄笑道:“见见这真神荣光庇佑之地真实的样子。”   方彧挠了挠头:“……当然。”   当然不想去,但又不得不得去。   吴洄没有带保镖——方彧有些怀疑,路上其实早就安插好了便衣,甚至演员。   小吴君那么要面子,会不会给她表演一个鸡犬相闻、扶老携幼的桃源景象?   然而,她一下星舰就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   大道两旁土灰扬尘肆虐,没有几个行人,只有灰头土脸的士兵在挖废墟、清道路、收尸体。   吴洄被呛得咳嗽起来:“咳咳咳……”   方彧:“!”   她也算久经沙场,但此时此刻的枫溪兰渡仍令人心惊。即便是海姆达尔撞击奥托时,也没有如此惨状。   一队士兵认出了吴洄,无声地、面无表情地行了礼,像一队伟岸的石头。   吴洄点点头,回首看着方彧:“方将军,来吧。”   小路很不安全,两人只能沿着大路向前走。   吴洄:“可惜枫溪兰渡不能人如其名,我看改叫枯草衰杨还差不多。方将军很惊讶吧?”   方彧:“……嗯。”   吴洄叹息一声:“其实,不只是枫溪兰渡,整个远星都百废待兴。”   方彧微笑:“小吴君这么多年经营筹谋,不就是为了百废待兴的今天吗?正是可以大展拳脚的时候了。”   “大展拳脚?”吴洄低笑,“连你们的安达阁下略一大展拳脚,都要遭逢牢狱之灾,我这样在一层薄冰上行走的不会水的人,怎么能不暗自恐惧呢?”   方彧:“哦,您怎么也如履薄冰?”   “内忧外患,不敢不战战兢兢。”   “……”她感觉自己好像终于明白吴洄在兜什么圈子了。   方彧开玩笑:“外患可是我吗?”   吴洄蹙眉,一副吃了个屁还要往下强咽的样子:   “将军误解我了。我想说的是内忧,联邦语说得不好,阁下见谅。”   “……内忧,是斩月垂星等小邦吗?”   “那当然是一重。有些宿将勋臣,又是另一重……”   吴洄的目光看似落在远处,实则始终若有若无地萦纡在她眉梢眼角。   “或者有时候,内忧外患本是一回事,此因彼起,彼因此兴……将军觉得呢?”   方彧一愣——“宿将勋臣”当然指的是叶仲。内忧外患本为一事……   她和叶仲私下的谈话,被吴洄知道了?吴洄监视她?还是监视叶仲?   救命,她当时说“叶将军的意见也很重要”什么的,完全是随口想表达一下友善而已……   方彧:“我没想过拿叶将军制衡您,但黎明塔想没想过,我不知道。”   “……这个您最好找谢相易说,找我没用。还有,您别找人监视我,我会把人找出来丢出去的,我不喜欢太没隐私。”   吴洄又露出那种被迫吃屁的神色:“……将军玩笑了。”   方彧咬牙:“真的,我没开玩笑。”   吴洄:“……”   方彧发现,吴洄每每和她讲话,一开始总像揣了剧本来的。   但每当她回答了什么后,他就会发条没拧的玩偶,呆头呆脑地露出迟钝的样子——卡壳了。   吴洄又怔了怔,才说:“前面有个粥铺,您……饿了吗?”   方彧不饿,但吃饭或许就不用说话了。她弃疗般说:“……好。”   两人遂一起沉默地往那边走。   正在方彧琢磨应该吃皮蛋瘦肉粥还是菜粥时,突然,她足下一沉——   一个什么东西紧紧抱住方彧的小腿:“妈妈!”   方彧:“!?”   作者有话说:   哎呀,洛林有小方官配的免死金水,大家不用担心他嘎掉的!   我自我感觉这篇文的感情线总体上看刀子应该大概不多,都是糖啊,真诚.jpg   感谢在2023-12-13 15:17:19~2023-12-14 18:34: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杰瑞米 16瓶;中韵 2瓶;风恬残月、不要短小啊大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瑰紫荆棘(2)   ◎给最强者◎   那个灰黑色的小东西撒开手, 转身扑向吴洄,又喊:“爸爸!”   吴洄那双柔美辗转的杏眼,也瞪圆片刻:“……!”   方彧这才看清,那团小黑煤球是个年幼的女孩, 看起来也就三四岁年纪。   她一怔——她很自信自己没有过孩子, 有孩子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难不成, 小吴洄年纪轻轻……   吴洄略显慌张,蹲下身柔声道:“小妹妹, 你叫什么名字?现在外面多不安全,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找不到爸爸妈妈了吗?”   小女孩死死抱住吴洄的胳膊:“不,你是爸爸,就是爸爸!”   不远处粥铺里的顾客纷纷回头,吴洄脸上表情复杂。   方彧:“噗……”   吴洄抬头弱弱申明:“……方将军,她不是我的孩子。”   方彧:“这个,我还是相信的。”   吴洄垂下眼, 微微抬高音量, 像是说给围观者听的:   “乖。你爸爸妈妈在哪里?我带你去找他们。或者……饿了吗?先去吃点东西?”   小女孩怔了怔, 突然大哭起来:“你不是我爸爸, 她也不是我妈妈。我、我爸爸妈妈都死了——叔叔,我、我好饿!”   吴洄一怔,一瞬间神色起伏。他旋即弯腰拉起女孩的手:“那就先去吃点东西。”   他抱起小女孩,让她能看到窗口,自己选了想吃的菜——   其实也没什么“菜肴”,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冻肉的腥味, 和潜林的食堂颇为类似。   女孩眼睛发直, 立刻抓起包子吃起来, 边吃边把桌面上的鸡蛋全都拢到怀里, 对方彧嚷:“你别过来!”   方彧早已笑不出来了。   吴洄柔声说:“饿久了后吃太多会肚子疼的,来,分一个鸡蛋给那位可怜的姐姐,怎么样?”   小女孩不说话,也不撒手,鼓着腮帮子瞪吴洄。   吴洄:“你会不会玩顶鸡蛋?比比看谁的鸡蛋更厉害?”   女孩这才恋恋不舍地撒手。吴洄趁机把三个鸡蛋一起拢了过来,挑了一个最软的,和女孩一碰。   “哈,叔叔输了!”   吴洄摇摇头:“咦,这颗不好,是坏蛋。”   女孩咯咯笑起来:“它不是,联邦人才是坏蛋。”   方彧和吴洄同时一怔。   “为什么……这么说?”   吴洄缓缓直起脊背,声音还很柔和,脸色却已十分微妙。   小女孩低头玩弄鸡蛋,并未察觉:   “爸爸被联邦人杀死了,房子倒了,妈妈也死了。妈妈临死前说,让我见到一起走路的一男一女,就叫爸爸妈妈……那对夫妻可能也刚死了孩子,他们就会把我当成他们的孩子,我就能活着。活下去,杀光联邦人。”   方彧:“!”   吴洄手中的鸡蛋咯嘣一声,被捏碎了。   女孩噗噗笑起来:“叔叔又捏坏了一个蛋!坏蛋!叔叔……?”   吴洄迅速背过身,面色已如霜雪。他一脚勾住后桌人的凳子:“昂素。”   刚刚还在埋头苦吃的“顾客”立刻跳起来:“啊呦喂老大!是他们,我绝没有相信您在外边有孩——”   吴洄冷然:“把这孩子带回去,让其他人都走。”   “不演啦?大家好不容易排练了好几天……”   昂素突然咬了舌头:“唔,没有,没有,什么排练?我就凑巧过来吃个饭……方将军才没听到什么排练呢。”   他抱起还在发呆的小女孩,像风一样消失了。   “粥铺”里登时风卷残云,空无一人。   方彧:“……”   小女孩刚刚说的那句话仍萦纡耳畔,以至于吴洄给她玩沉浸式互动表演,她都无心留意。   吴洄背对着她,默立良久。他的脊背永远很挺括,脖颈又习惯性微垂,像一棵青青柳。   方彧:“小吴君,那个孩子还小,还请您不要……”   吴洄声如碎冰:“我会因为险些酿成外交事故,就去惩罚一个失去父母的三四岁孩子吗?方将军,您对我……对我们……有偏见。”   方彧:“不,我只是对您有偏见而已——说起来,杀光联邦人,小吴君,谁对谁更有偏见?”   “——这是大统领的老巢,我刚刚收复此地几天!”   吴洄深吸口气:“至于您对我有偏见……是当然的,我当然很对不起您。”   气氛一时凝滞。   方彧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联邦和远星之间的关系犹如方彧和吴洄,彼此疏远,沟通困难,新仇旧恨层层叠叠。   不能再这样打下去了。再打下去,迟早会像星舰联邦和母星那样,在彼此憎恶的内耗中流干几百年的血……   半晌,吴洄低声说:“方将军,我会改变这一切的。”   “我最初做这一切,就是想让孩子们能多念几天书,不要过我小时候的日子。”   他喉头一哽:“请您多留几日,我想赠您一点礼物,表达对您的感激。”   方彧一怔:“你要登基了?”   吴洄苦笑着回过头:“方将军总是不惮以最恶的恶意揣测在下。您觉得皇帝是这个世界上最邪恶的职业,便觉得我要做皇帝?”   方彧:“您不做吗?”   吴洄淡淡道:“皇帝或者总统,都是一个名字而已,我会为我选择一个合适的头衔。”   **   三月,吴洄于枫溪兰渡正式加冕,接过了旧王朝的紫荆花冠和真神的权杖。   加冕仪式上,新帝国的红白地荆条旗迎风而展。   红色象征远星数百年来的烽烟血泪,白色象征此后的未来将光明如永昼。   荆条原是潜林当地小邦的纹章,被吴洄继承了下来。有人议论说,在旗帜上放这样不上档次的野草有些跌份儿——吴洄听过后,冷笑着在荆条上加了一把出鞘的剑。   宝剑与荆条交错,冷然有寒光。   是披荆斩棘?是宝剑与荆盾?是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   方彧猜不透他的心思。   这种威不可测的仪式令她如坐针毡。特别是吴洄不阴不阳地问叶仲,此后会不会继续“同心同德”的时候——   叶仲却如鱼得水,很熟练而有感情地回答:“天无二日,陛下是臣心中唯一的太阳!”   方彧:“!!”   不过,她总算收到了吴洄那份珍藏的礼物——一只被钉起来的破碗。   “方将军,我曾读过一本书……”   从叶仲身边举步离开,吴洄压低声音:   “斯嘉丽,我这个人从来没有那份耐心,把已经破碎的布再捡起来黏在一起,然后对自己说,这补好的衣服跟新的一样好。已经破碎的总是破碎的——”   “方将军,我不一样……我有耐心,很多。今天我们总算把它补好了……希望日后不会再打破它。”   ——吴洄需要时机休养生息,他不想要战争。   至少在这点上,他和她是一样的。   方彧五味杂陈:“陛下的礼物,我会好好收着,努力不打破的。”   吴洄含笑转身,长袍曳地,一瞬间令人想起数百年前星舰联邦的皇帝奥托。   他举步走上层层长阶。   乐声中,他在真神像前抚胸鞠躬,紫荆花冠闪烁着异样晴明辉煌的色彩。   他说:“愿真神的荣光永远庇佑我远走的英灵。星海至广大,愿他们早得指引,复归您足下。”   下方的帝国子民们亦于此刻齐声:   “愿真神的荣光永远辉映我战死将士之魂灵——”   每个远星将士似乎都很真诚,有人眼含热泪。   此时此刻,他们至少是相信的,相信真神庇佑着慢慢星海,相信苦难到此为止,未来将是纯白色的和平。   ——这样精诚一致的情感洪流是她不曾见过的,如有类似的,大概是抗议时两方游行队伍互喷洋葱水的时候。   小吴君是怎么塑造这一切的?   她向上方望去,吴洄也一样泪光盈盈。   方彧忽然想起,谢相易说过,小吴君是压根不相信神的。   在万人狂潮中,帕蒂从人群中挤过来,悄声说:   “提督,桑谷有密信——安达阁下出事了。”   方彧:“?!”   ……   安达又病了。   卢守蹊说,这次的情况比上次更凶险,不知会怎样。   ——他千催万催只要方彧尽快回来,但又不能露出破绽让远星知道。   方彧:“省力费距离,省距离费力,这怎么做得到呢?而且,我回去有什么用吗?”   卢守蹊意味深长地沉默许久:   “你不是和他吵架了吗?说不准本来是要死的,看见你就气活了呢——反正你总得回来,我只是叫你不要此间乐不思蜀,尽快。”   他顿了顿:“还有岚川,记得也带他回来。”   方彧:“……是。”   她放下通讯,心里弥漫着一股古怪的情绪。   安达,安达。已经挺多年了,她几乎都忘了安达身上还有一颗定时炸弹的事——这好像也不怪她,他自己看起来也没在乎过。   卫澄扭过头:“方,怎么样了?”   方彧干巴巴摇了摇头,她很怀疑吴洄会不会安排人听墙角。她一屁股跌进沙发里,重新拿起扑克。   陈蕤算计着牌,懒洋洋丢出一张牌: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啊。日薄西山,月出东海,一代新王换旧王……倒很有对称之美。”   卫澄兀自皱眉,压低声音:“可他如果不在了,谁来接替他的位置呢?”   陈蕤:“巴特蒙总长也不是非要一个顾问不可。”   卫澄轻声:“你知道我说的不是那个阳光下的位置。”   陈蕤挑眉:“那就给最强者。”   卫澄:“……”   陈蕤像唱歌般轻盈的调子,用手把腿搬到膝盖上:   “还用问吗?卢为什么只叫方赶紧回去?这还不明白吗?最强者在你眼前,刚刚愚蠢地出了一张臭牌呢——大王!你死了。”   她抬起眼,微笑着看向方彧。   方彧挠了挠头,好像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最终语焉不详:   “谁说他要死了?你们两个自己兴奋什么?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要说——陈蕤,你挡到我的太阳了。”   陈蕤板起脸:“——天无二日,方阁下是我心中唯一的太阳。”   卫澄嘴角一抽:“噗!”   方彧:“咳咳咳!咳咳咳咳!”   **   大概是为了缓解尴尬喝了太多茶,方彧一夜没睡着。   她琢磨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事,还没想出个头绪,天就亮了。   方彧有些奇怪,除了打仗的时候,她很少会这样想事情想一整夜,最后一无所得,胸口还沉甸甸的。   或许是远星的茶叶茶多酚含量过高吧,下次想想办法,能不能从家里带茶叶包来……   不对,为什么会有下次?她不是决心不干了吗?   对,没有什么下一次了。   ……   远星举行了盛大的阅兵仪式。新皇来到枫溪兰渡的城头,检阅他的军队。   万千星舰掠过长空,白焰流光,万缕千条。   吴洄向每一支经过的舰队回礼,神色肃然。舰队中也爆发出热烈的呼声。   乐声低昂却雄壮,星舰整齐划一,即便是奥托大帝,大概也会赞叹真不愧是一支威武之师。   方彧仰起头,檐下栖着一只粉色的小鸟,冲她歪脖子:“啾啾,啾。”   “……方将军。”皇帝穿着军装走来,小粉慌慌张张飞走了。   方彧笑容消泯:“陛下。”   “您觉得怎么样?”   “什么?”   “这一切。”   “挺好的。”   小粉鸟一百分,参加活动穿正装站在太阳底下负八十,皇帝跑来和她说话再扣十分,差一点及格,挺好的。   吴洄负手而立:“我当真做了邪恶的皇帝,方将军倒不意外吧。”   方彧打起精神:“做皇帝也未必邪恶……只是有些残忍而已。对您自身之残忍,或许更过于对您的臣民。您都不说什么,我更没资格说什么。”   吴洄显然对这个回答不大满意,眯起眼:“联邦似乎很少阅兵。”   方彧打个哈欠:“是啊,阅谁的兵?封哪条路?很麻烦的吧,会打起来的。”   “这不会令联邦人轻视贵军吗?”   方彧:“不是轻视,是鄙视。奥托之变后就更鄙视了。”   吴洄:“……”   “不过军部天天占据头版头条,也不是什么好事。那不意味着将有战争吗?”   吴洄沉默片刻:“朕记得,星舰联邦和母星对峙之时,曾被认为是蛮夷化外之地,经历过非常艰难的时刻,是靠着联邦军人的团结和牺牲,才得以摆脱宗主星的控制。”   “我读历史时,深觉那是一支伟大的舰队,没有他们的牺牲,就没有贵国的今日。或许无关乎他,这些人只是应当被铭记而已——您不希望战死的同袍被后人记住吗?”   鼓动他人送命,确实要靠一点想象的激情。   方彧:“嗯嗯,是啊。”   吴洄肯定看出了她的敷衍,但决心忍气吞声。   他继续微笑:“方将军,听叶君说,如果你能常驻远星,她就不排斥联邦驻军?”   方彧看了吴洄一眼:“她还说天无二日,陛下是她唯一的太阳呢——您信吗?她就是随口放炮,我不当真。叶君还是爱远星的,否则当初也不会追随您。”   吴洄笑道:“……大忠大奸少有,世上多是两端中踟蹰的人,在乎人为,朕清楚。”   他举步离开,方彧轻轻呼出一口气。   帕蒂低声:“我的妈耶,我看见他来就紧张。您说他会不会兔死狗烹,把叶将军杀了啊?那还不如让她留在廷巴克图呢。”   方彧:“他俩就凑合着过吧,还能离咋地……”   砰!   她还没反应过来,帕蒂已将她向后拉去:“提督!”   方彧勉强站稳身体,下意识去看身边人——陈蕤等人都面露惊诧,望向枪响的方向。   ……还好,没有她的人受伤。方彧很不道德地心里一松。   “我没事,底下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陈蕤:天无二日,我心中只有方卡卡一个太阳   感谢在2023-12-14 18:34:20~2023-12-15 18:08: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穿黑衬衫的小红帽 2瓶;风恬残月、中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瑰紫荆棘(3)   ◎“分手礼物。”◎   她看不清事发地点, 想向前走去,帕蒂一把拉住:“阁下不要去,可能有危险。”   陈蕤早已上前看过,回首冷声:“不用看了, 那是叶仲的车。她死了。”   城墙下方, 奉命检阅舰队的叶仲立在车上, 红发随风烈烈。   此时此刻,她胸口却晕开一片同样殷红的颜色。   方彧一怔:“!?”   怎么会?   叶仲性格随便大度, 又不争权夺势,比之凛然不可犯的小吴君,远星上上下下其实都亲近她。   即使那些曾经看不起她的男人,后来也都承认了她。   她没什么仇家,对大多数人也没什么威胁,是谁要杀她?   威胁。方彧下意识看向吴洄。   吴洄紧紧蹙起眉,不顾众人劝阻上前, 身形挺拔, 神情莫测:“……”   她不禁一愣。   会是他吗?她死了, 联邦会失去一个制衡他的棋子。他又不是不疑心她。   但他会选择这样一个“普天同庆”的日子, 用宿将的鲜血玷污将至的纯白和平吗?   吴洄忽然回过头,撞见方彧的眼睛。   “方将军,”吴洄咬牙说,“这……不会是就联邦赠我的礼物吧?”   方彧没想到吴洄第一句话居然是忙着倒打一耙。   陈蕤瞥了方彧一眼,故作叹息:“您何必急于一时, 今天毕竟是您的好日子。让大家误认为真神没承认您这个新太阳, 岂不坏菜?”   吴洄冷声说:“朕在大典上谋杀自己的首功?——陈将军慎言, 朕会追查到底的。”   陈蕤:“您就追查吧。怕不是追查出来却是斩月邦的哪个小诸侯, 二桃杀三士, 一下子除掉两个心腹之疾,陛下手腕高明。”   吴洄:“!?”   陈蕤在大庭广众下说出这样的话——更可恨的是,他方才偏偏正在做如此考虑——如今被她挑明了,他再这样做,岂不是反而坐实了杀功臣的恶名?   这个人反应快、手段狠、脸皮厚,人家跌伤她撒盐,实在是可恶。   但他又能如何?那毕竟是有“银鲨巡天”美名的联邦名将、“上国使臣”——   他又能如何!   吴洄深吸口气:“方将军,这是陈将军自己的意思,还是联邦的意思?”   方彧挠了挠头,好声好气:   “收集不到足够的信息,我又不知道陈将军肚子里在想些什么,这种判断很难下啊。陛下说‘联邦赠您礼物’,这又是您的意思,还是贵国的意思?”   陈蕤:“朕即法兰西,当然两者皆是。”   “!”   吴洄眉目起伏:“……是朕失言。事出不意,我心迷意乱,将军勿怪。”   “不知何人行刺意欲何为,将军在这里也不安全,如果连累您更为不妥,还请快些回去吧。”   ……   卫澄站在窗口,向下一望,腾地拉上窗帘。   “派人监视我们了。不会有窃听的人吧?”   陈蕤左右看看,认真道:“是你派人杀的吗?是你吗?”   卫澄和方彧一起摇摇头。   陈蕤耸肩:“那不就得了,也不是我。咱们什么也不知道,他们能听出什么?贼喊捉贼罢了。”   卫澄:“小吴君要杀叶君,完全不必如此大张旗鼓。此时动手,动摇军心,玷污名誉……他本就担心自己得国不正。”   陈蕤:“这也说不准,只要叶君死,不管怎么死,获利最大者就不可能不被怀疑。大张旗鼓,才好把罪名按头给其他小邦国。”   两人一起看向方彧——   方彧处在离线状态,恍然惊醒,苦笑一声:   “啊,我在想,小吴君不久前还和我说什么‘英雄应当被铭记’……等到真的有英雄死了,我们却在城楼上互相急着甩锅,真是黑色幽默。”   “……”   总司令还是那么不靠谱,卫澄自顾自扭过头:   “或许只是个对吴叶不满的普通居民。毕竟枫溪兰渡仗打得这么惨,很多人心怀恨意……”   “吴洄去个粥铺还要和方玩cosplay,阅兵这样大的事,他会放枫溪兰渡居民进来?”   ……   远星的红玫瑰轻易地被碾碎枝条,这样闹了一场,两方都自觉损失惨重,无心再经营并不存在的友谊。   方彧急着跑路,吴洄急着送客,难得一拍即合。   次日,方彧登上了返回桑谷的旗舰。   安达岚川早一步到,正淌眼抹泪,眼睛通红。   方彧没想到他和他哥还这么有感情,又想到这家伙在世的亲人也只剩他哥了,倒是心有不忍,试图安慰了几句。   安达岚川黑着脸:“你别在这里惺惺作态了,等我哥死了,我第一个炒了你。”   方彧:“?”   “虽、虽然能炒了你是件好事,可我还是好伤心好害怕啊。”   “我哥那些人会不会不服我?可是陈蕤那个疯子肯定不会服我的,她要是叛变了怎么办?啊,我只是一个坚忍不拔、意志如铁的寻常人罢了,或许有点冷酷无情,那是残酷的生活带给我的。命运为何如此屡屡选中我,折磨我!为什么不能让我过普通的生活呢……”   ……兄友弟恭。   不知他哥的骨灰盒选了什么品牌。   方彧不知道说什么好,赶紧溜了。   安达岚川只好继续一个人哭,感伤自己身当神器之重,命若转蓬飘蒲。   他自从上旗舰的那一刻起,一直哭到泰坦号降落,得到消息——   他哥没死成。   ……白哭了。   **   桑谷。   安达的情况已略稳定,大概不急着需要亲属给他办追悼会了,于是自觉这个弟弟没用且堵心——他叫安达岚川哪来回哪去,只让方彧去见他。   星舰上,安达岚川不可思议:“为什么我哥先见你不见我?”   方彧:“可能是有事……”   “我哥为什么先见你不见我!”安达岚川又一副要哭的样子。   方彧:“吵死了,你还是赶紧炒了我吧!”   ……   安达合着眼,似睡非睡地蹙起眉心,像一束冬日傍晚的阳光。   方彧赶到时,裴行野和法尔希德都在。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不大好——   法尔希德阴不阴阳不阳地瞟裴,裴行野干脆走到窗前,背对着他。   方彧:“……”   安达睁眼:“你们两个吵死了,出去。”   裴行野和法尔希德又互相看了一眼,一起起立。   方彧看他们气呼呼地走出去:“他们为什么事吵架了吗?”   安达凝眸:“吵架了,但没有为什么事,就是人身攻击,乱吵……搞不懂。”   方彧:“吵架也有乱吵和正确地吵吗?”   安达:“嗯。法尔希德就是讨厌裴行野,和讨厌你一样……他说他觉得女人身上有臭味,连带着双唇沾上太多女人味道的男人也不行……是不是很莫名其妙?咳,我觉得,我们吵得就比较就事论事,条理清晰。”   方彧失笑:“是吗?但我也后悔了很久。”   安达偏过头,呼吸微沉,咬紧了下唇,似乎极力忍耐着什么。半日,才压抑着嗓音:   “方彧,我一度很担心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话听起来怪伤心的,方彧有些难过:“阁下——”   “——你还没答应我不辞职,我死不瞑目。”   “……”   “哦。”她冷漠道。   “你还辞职吗?”   “要辞。”   安达沉下脸,看起来又要和她正确地吵架了——   遽然,他打了个寒战,猛地咬住自己的左手,咬得指节发白,鲜血直流。   方彧吓了一跳,忙按住他的手:“阁下!”   “干什么,要我咬你不成!”安达甩手怒道,甩得没什么力气。   “你咬我也不是不可以。”   “咬你……有什么用!我自己身上疼一点,头疼得会好一点……你把你的本事留到产房吧!”   她才不会自己怀孕……“不会的,我去培养缸里捞。”   “我看过一篇论文,培养缸里培育的孩子,胎儿期没有和母亲身体接触,长大容易……感情淡漠。”   她的孩子,要是感情丰富就该怀疑捞没捞错了……“您是母体自然出生的?”   “尊驾觉得,问这个合适吗?”   是您先提产房的——“当我没说。”   “……我是。是我父亲,逼迫我母亲。”   方彧眨了眨眼:“我天,原来这是感情丰富版本的,您这要是缸里捞的,得是什么样子……”   一阵急剧疼痛过去,安达合上眼,不说话了。   金发被冷汗沾湿,像雨打后的阳光,沉甸甸栖在额角。   半晌,安达哑着嗓子:“你不要就这么走了,我很需要你。”   方彧:“!”   她从没见过安达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也从不知道安达竟能用这种语气说话——   七分委屈二分幽怨,还有一分缠缠绵绵。不愧不是从缸里捞的啊。   安达垂着眼睫,冰蓝色的眸子往左侧略偏,咽了一口吐沫。   “叶仲死了,吴洄可以趁机整顿诸邦,远星的局势对我们……恐怕不会很有利。”   “我自己……大概也快死了。”   方彧:“真的吗?”   安达皱眉瞟了她一眼,又立刻垂下眼,说两句喘一会儿:   “当然是真的。他们说,如果再发病,我必死无疑……谁知道还有多长时间,不过三五年之间。这几天,我在想怎么……料理后事,至少……不给别人留一个乱摊子。”   明知安达在表演茶艺,但她也清楚,他只是换了一种语气说实话。   他的睫毛是浅浅的金色,很长,落在冰一样的虹膜上,甚至有淡淡的倒影——令她想起故乡冬日阳光下的冰挂,是美丽的东西。   方彧忽然有些难过:“阁下啊……他们知道吗?”   “裴行野?我不想告诉他,他就会哭哭啼啼的。”   方彧垂眸苦笑:“阁下,可我……难道就没有心吗?”   “你要是有心,你就该知道……这样的时候,你如果走了……很多事情,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安达脸上的幽怨淡了些,语速渐快:   “远星如不能做到长期驻军,至少要让燧石关-廷巴克图一线的小邦独立,保证远星和联邦之间不会直接接触。”   “至于陆银河——呵,跨国集团是这个时代的宗教啊。眼看他要成为这个时代的新教皇了,说不定日后还能搞出一片教皇国来。”   “有些时候我倒很想看看商业帝国的形态,但是现在——他、敢。”   方彧:“……”   安达心虚地眨了眨眼,又垂眸:“我——”   方彧终于忍不住了:“我不辞职了!”   安达一怔:“……真的?”   方彧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但又不知为何并不很想反悔。   她用安达刚刚恶心巴拉的口气:“……反正也就‘三五年之间’,能忍。”   “哦!”安达瞬间脸一垮:“给你加元帅,做不做?”   方彧:“不做。”   安达:“提衔而已,白涨工资,为什么不做?”   方彧:“阁下是十万个为什么吗?”   安达深深呼出口气,抬手按住额头,打发道:“行了,你走吧。”   方彧:“阁下保重,下官告退。”   **   裴行野扭头看向门外:“您没和她说……继承人的事?”   安达没好气:“我不敢。她连当个提督都一天到晚想溜号,要是知道……她肯定连夜提桶就跑。”   法尔希德冷笑:“这倒意料之中——不过,阁下,她真的合适吗?”   裴行野:“还有其他人选吗?”   法尔希德:“恕下官直言,裴提督似乎完全没把二公子放在眼里啊——二公子恐怕会以为,他才是自然而然的继承人吧?”   裴行野一愣,微微蹙起眉心。   安达按住额角,不以为然:“做梦。军中至少服方彧,他是个什么玩意?”   法尔希德冷笑:“方将军为人轻简,心可不细。军中的大头兵佩服方将军,不代表她能斗得过您身边的人。说不定小安达阁下在这方面,还算技高一筹。”   裴行野眸光冷然一横。   安达没听清,揉着脑袋:“什么?”   法尔希德阴阳怪气:   “哦,下官刚刚是说狗——有些狗在主人身边太久,平素看起来乖顺亲人,其他人扔扔球,他也往回叼。可发起疯来要咬人时,连主人他都未必知会一声就咬,更何况是别人!”   裴行野冷笑一声:   “法尔希德准将又不是狗,居然这么懂得狗吗?我倒也听说过狗咬主的新闻,都是转过手的二□□,跟过不知道多少个主人,忠诚度当然会略差一点。也不能怪它们,天性使然。”   法尔希德:“从小养大的也未必牢靠。说不定早已咬过人,只是装得好。”   “哦?你亲眼见了?”   “您猜?”   “尊驾倒让我猜——有些夜枭天天窥视不已,或许已经被发现了呢?”   “哎哟,哪只傻鸟被发现了?您快告诉我名字。技术不过关,本领不过硬,怎么为祖国肝脑涂地六十年!下官这就回去扣他奖金——”   安达:“法尔希德。”   法尔希德鞠了一躬:“阁下?”   安达:“请你出去,而且别回来了,吵死了。”   法尔希德转转眼珠:“……自然,自然,打扰您休息了。”   他转身离开。裴行野垂眸叹了口气:“安达,对不起,我不应该和他……”   安达歪过头:“你怎么不发脾气?”   裴行野一愣。   “他说你是狗,早已咬过我。又暗示说我允许他监视你……你怎么不发脾气?”   裴行野苦笑:“难不成你还愿意看我发脾气吗?”   安达注视着那双流光溢彩、变幻莫测的眼睛。   “我只是奇怪。以前如果这样,你肯定会生气。”   裴行野冷笑:“你都这个样子了,小方都愿意为你牺牲个三五年……你新买来的狗骂我是狗而已,我还怎么生气。”   安达:“谢谢。但我的确派人监视你了。”   裴行野身子一僵,深吸口气,笑说:“安达先生做这种事,居然还主动告诉我,我该不该夸您坦诚?”   安达真诚道:“不是坦诚,就是需要你知道。”   裴行野忍着怒火:“您监视我干什么?担心我发疯吗?我难道真的会咬你的方彧一口吗?”   “……”   裴行野猛地转过身。   安达已合拢了眼睫,脸上带着残存的痛苦颜色,半是精疲力竭,半是昏了过去。   裴行野忽然想起少年时,他帮安达谈恋爱的时候。就像训练人工智能,一条一条对了词,输入进去。他崩溃了,随口抱怨了句,安达翻了翻材料,说:“这句没写。”   “装可怜,是比当年强多了,只要在这里一动不动的……就够可怜的了。”   **   方彧从病房出来,心情复杂,在长廊里溜达过去,又溜达回来。   路过的医生小姐看了她一眼:“厕所在东边。”   方彧沉溺于思绪中,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哦,谢谢。”站在原地没动。   见那位医生小姐讶异地回头看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只得向东蹭过去。   她并不想上厕所,她想见洛林,但又不想见洛林。   ……   读书时,学校里会开“母星古语言保护”课,必修一门古代民族语言。她在课上读到过,“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她并没有感到情怯,只是有点想撒腿就跑。   “提督!”   被这样熟悉的嗓音叫了一声,她吓了一跳。   爱玛向她奔来:   “您怎么在这里走来走去的?我听说提督来了,还以为您肯定很快就会先去见我们长官呢——没想到怎么等您也不来。我说我要来门口堵您,长官不让。”   方彧眨眨眼:“我……迷路了。”   “啊,我刚来的时候也迷路了,这里的确很绕。”   爱玛敷衍着附和了一句,但并不信服——   她立刻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一副怕人犯跑了的样子。   方彧:“!”   爱玛拽着她往楼梯上走,边走边说:“提督,你觉得婚姻是什么?我觉得不是什么金子般的头发、玄冰般的眼睛、白皙美丽的面庞,是琐碎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啊。”   “有些男人,中看不中用,唯我独尊惯了,会安电灯泡吗?会组装家具吗?会给您炒饭泡茶吗?烧开水都不知道开什么火吧……”   爱玛说着将人往里一推——她一个趔趄,怀疑这是审讯俘虏的手法。   方彧:“!?”   门被爱玛砰地合上了。   她猝然回首——洛林灰蓝色的眼睛正直勾勾看着她,略显惊讶,旋即收敛神色笑了一声。   “是爱玛那个小混球吧,还以为……您不会来见下官了哪。”   他嗓音很沙哑,披着衣服,遮住了胸口,只能看见锁骨处绷带纱布的一角。至于那些已经愈合的淡淡血痕,是她熟悉的——洛林身上脸上,总是这样带着伤疤和血痕的。   方彧突然有点左脚绊右脚,向前一跌。   “阁下!”洛林下意识抬身欲扶。   方彧忙乱晃了两下,危险地稳住了重心。   洛林松了口气——提督虽然总磕磕绊绊平地摔,但不知是不是儿时滑冰训练的结果,总能在倒地前又离奇站稳。   他笑着拍拍床头:“提督阁下,您站着实在让人不放心,坐吧。”   方彧挠了挠头,坐下来。   真是的,她能和洛林说什么呢?   ……“既然你也活了下来,我也活了下来,当时在泰坦号上的那些事,就权当没发生吧”?   会不会太委婉了?或者这样,“我们要不还是分手吧,因为我辞职好像失败了”……   混蛋啊混蛋。他受了很重的伤,险些死掉,她怎么能一见面说这个?他会不会很伤心?   “……”   看着方彧半日一言不发,洛林抿了抿唇。   他嘴唇有些干裂,温和地说:“阁下,我们还是分手吧。”   方彧一愣:“!?”   洛林笑笑:“怎么把眼睛瞪得这么圆?是‘被分手很伤心’,还是‘压根没有和这个自作多情的家伙谈过恋爱’?”   “不是没谈过恋爱,也不是很伤心……啊,不对。也不是不伤心。”   方彧心虚道:“伤心,当然是伤心的……”   洛林柔声说:“让阁下伤心,是属下的不是。”   方彧:“我……”   他为什么主动提分手呢?是因为怕她为难吗?还是他总算认清她的本质啦?   洛林用了然且理解的口气,打断了她:“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廷巴克图?”   方彧垂眸:“大概十天半个月。”   “嗯,到时候我陪提督一起回去。”   “不用的,你还是把伤养好再……”   “不是为了阁下,下官也会想家的。”   家。这个词汇让她有点鼻子发酸。   她的下属想家,想早点搭便车回去,那是他的自由……   方彧不好再说什么:“那、那……你随便吧。”   洛林笑说:“阁下蔫头耷脑的,不会是爱玛刚刚得罪了阁下吧?她又胡说八道什么了?”   方彧:“没有,她就是劝了我几句……也不算胡说八道,我确实……”   洛林突然眯起眼:“您确实?”   方彧眼前飘忽着金子般的眼睫毛,她敢说她刚刚不是被□□了吗?   “可能……有些好色。”   洛林像是吃了一个屁:“好色!”   “是啊,每次见到漂亮的人,脑子里总会想如果能摸摸就好了,可惜那样做犯法呀……除非我和对方谈恋爱结婚,但是……”   洛林低声感叹般:“摸摸!”   “……但是谈恋爱和结婚又太麻烦了,只是为了摸摸,似乎也不大值得。啊,在我退役闲得没事前,还是用脑子想一想就好了。”   洛林忽然感激起安达来,或许不让她退役是对的。   他垂眸盘算着。   提督看起来有点心情抑郁,他本不想让她再伤心,但此时此刻情况变化了……   看到一个好看男人——或许还不止男人——就想摸摸!   洛林抬起头:“我有一件礼物,想送给阁下。”   “啊?不是已经分手了吗?”   “分手礼物。”   “只听说过分手炮,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仪式……啊,可我没给你准备分手礼物。”   “这是廷巴克图风俗,就该由主动提出分手的那方来赠送——阁下,在第一层抽屉里,有一个黑色的包裹。”   方彧如其言拉开抽屉,里面有几个药瓶,一个黑色牛皮纸包静静卧在角落里。   她将纸包取了出来。洛林:“您拆开吧。”   方彧小心拆开折得很灵巧的纸包,试图不破坏折纸的工艺,但还是撕坏了一角。   她一愣。一块冰冷斑驳的吊坠滑落到掌心。   吊坠的形状奇特,是棕褐色和银色混杂的颜色,有着炸裂才能形成的不规则棱角,像是……   不,就是。是半颗子弹。   她能闻到烽火和硝烟的味道。   方彧瞪着洛林:“这——另一半在哪里?”   洛林指了指心口,平静地说:“这里。”   方彧:“!?”   一瞬间,她胸脯下那颗素来又聋又瞎、五感不畅的脏器,绞痛了一下。   洛林柔声说:“已经用酒精清洗过了,但是有些颜色……洗不掉了。不过应当不脏了,阁下不介意吧?”   方彧:“我怎么会……嫌你的血脏?”   洛林:“来,我给您戴上。”   她麻木地垂首。洛林的手臂绕到她脖颈后。他粗糙的指尖扫过她长发掩藏下的后颈,在上面停留了一小会儿,很温存很暧昧的举动。   他松开手:“您看。”   方彧垂下头,项链的长度很合适,子弹恰好落在胸膛,心脏的位置。   她攥紧了吊坠,眼角有些发烫,哭笑不得:   “——不愧是分手礼物,这也太恶毒了吧。”   洛林竟送她弹片。子弹击穿了他的心脏,带着他的血,现在堂而皇之地挂在她的胸口了。   安达要她继续下去。她已经满手血腥,杀人无算,另一个世界里无数亡灵正或激怒、或忧愤地注视着她。   数日来的压力与痛苦积攒到位,方彧终于感到眼眶温热,有液体流下来。   洛林:“哎呦,本来想让您笑一笑的,反倒惹您伤心了。”   她哽咽道:“你、你别跟我胡说八道的,这有什么好笑?小王剪了个中分,请问他现在叫什么,小全。这才好笑——你这、这有什么好笑的?”   洛林愁眉笑了:“哎呀,您这——反倒把您弄哭了。您一哭,我的心都碎了。”   “本来就碎了!不是碎得都差点拼不上了吗?”   “为阁下死也没什么。”   “我不喜欢死,死是可怕的事!你能不能不要再提死了?!”   “啊,对不起、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洛林:此刻的分手只是为了日后的套牢   这是糖,是糖,分手只不过是他们play的一环罢辽,真诚.jpg   感谢在2023-12-15 18:08:34~2023-12-16 17:40: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泠 31瓶;Rex 30瓶;椒花颂声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旧时海燕(1)   ◎“所以要重视健康,方提督。”◎   “阁下, 您实话告诉下官,裴提督在远星有多少眼线?”   法尔希德肃然而立,冷笑道。   安达披着大衣坐在窗口,皱起眉:“不知道。他在廷巴克图那么多年, 总不会少。”   法尔希德咬牙:“不知道?您就由着他想干什么干什么?”   “他想要干什么, 是他自己的事。”安达说, “你不也正想干什么干什么吗?我可没告诉你往方彧身边塞间谍。”   法尔希德冷笑:“下官做事有目的,他可未必。您看看这个吧——”   他将一枚芯片状的小东西朝安达一掷。   安达捏起来, 瞟了一眼:“什么?”   “皮下种植的量子兽抑制剂。”法尔希德说,“种植后,有量子兽的人也可以通过无量子兽筛查。最开始是研发出来骗保的——后来军部加入研发,这些年专门供给打入远星的情报人员。”   安达抬眸:“哪里来的?”   “那位行刺叶仲的远星士兵的断手上。”   安达歪头:“所以是联邦方面杀死了叶仲?”   “是,但是谁的授意呢?”   “——说起来,这桩案子小吴君兜来转去,就是放不下那几个小邦军阀, 多半是查不明白了。下官却侥幸, 查得很清楚。请您再看看人犯的履历表吧。”   安达直接翻到最后:“联邦情报局。尊驾的人吗?”   法尔希德阴恻恻:“……您倒往上看看。”   安达并没有再“往上看”。   早在翻页之时, 他便瞥见履历表上一连串的名字, 是仅次于档案主人的出现频率。   裴行野。   叶仲曾在阵前杀了佐藤。安达几乎条件反射般想起来。   法尔希德:“据下官所知,您为了培养叶仲将军来牵制吴洄,可是煞费苦心啊。可惜,裴将军太念旧,一个不高兴, 就把人家干掉了。”   安达敛眸, 看不出什么表情, 却兀自攥紧了手指:“……”   **   “方上将!”   道路两旁站岗的卫兵肃然敬礼。   城里的岗哨真讲规矩——方彧吓了一跳, 赶紧笑了笑。   这若是廷巴克图那些老丘八……工作时间打单排不小心组到她, 脸不红心不跳,甚至格外热情地替她骂人,什么“你妈才生孩子没屁.眼,我们提督排便通畅着呢”。   帕蒂:“提督,明天就要回要塞了。”   “……唔,是啊。”   两人一起走出黎明塔的大门,帕蒂低头翻笔记本:   “对啦,沃森夫人刚刚搬到廷巴克图,听说很不适应,天天和小谢阁下互骂,整个廷巴克图都能听见——是不是该给她买点东西回去,安慰她老人家一下?”   方彧:“哈哈哈哈——不,我是说,啊,多亏你提醒,今晚咱们去商场看看……”   “方上将。”黑暗中走出一个人影。   帕蒂下意识向前一步,伸臂拦住方彧。   陆银河慌忙举起手:“哎呀,我可不是坏人呀,帕蒂小姐。”   方彧一怔:“陆先生。”   印象中,她似乎很久没见过陆银河抛头露面了,这次又鬼鬼祟祟钻进小巷子里,一副做贼心虚的表情——   不过,以她半年不看一眼新闻的频率和阅读微表情的能力,这两个印象也未必准确。   “方将军好不容易回一次桑谷,在下恭候久矣——有些话对将军说,不知道方不方便借一步,略微小酌一杯?”   他身后停着一艘小型星舰,发动机还在嗡嗡作响。   没有停泊多久,他是算着时间到的。   方彧笑说:“哎呀,廷巴克图装了通讯线路,令千金也就在那里。有什么话是必须登舰打扰才能说的?”   “哎,哎,我这是可是为阁下考虑哟——您也知道,安达阁下对在下的印象不算好,您又是他的爱将,这集宠于一身,亦是集怨于一身——”   “——我担心您和我私下接触,哪怕只讨论讨论当红小鲜肉,落到有心人的眼里,也坏您的事啊。”   方彧继续假笑:“那我别和您私下谈话,不就行了么?”   陆银河深深看她一眼:“……528。”   方彧终于抬眼:“!”   他知道528,他还知道她调查过528。   陆银河低声:“您想见见528吗?”   方彧:“528是您的人?她还活着?她在星舰上?”   方彧显然动心了。陆银河的神情却有些古怪,不像是拿捏住灵蛇七寸的志满意得,反而有些委委屈屈的欲说还休。   他咬紧牙关:“——不,我是她的人。”   方彧:“?”   ……   陆银河的星舰布置豪华。她和帕蒂随着陆入内,靴跟没入厚厚的地毯,几乎发不出任何声响。   如果有三百刀斧手之类的,大概也听不到动静……   方彧暗暗想。   陆银河:“请坐吧,方将军。”   星舰正在垂直上升。驾驶室在隔壁,门是虚掩着的。   方彧下意识地觉得528大概在里面,向内望去——只见一个黑发少女的背影。   陆银河:“哦,那是小予,不用理她——她负责驾驶,咱们聊咱们的。”   陆予……会驾驶星舰。   虽然是小型星舰,但明显是军用舰改造的,操作非常冗杂。即使经过专业军事培训的驾驶员新兵,也往往晕头转向开不明白……   ……星舰在楼宇间穿梭自如,可见驾驶员的技术相当不错。   方彧的目光被陆银河斩断,他反手拉上驾驶室的门。   “请问,528在哪里?”   “不要那么着急嘛,彼此保留一分神秘感——您先听我把话说完。”   陆银河回首:“哦,对了,帕蒂小姐,我记得里面第三间房里有几本书,我想送给你们提督,你帮忙去拿一下吧。”   帕蒂只得答应了一声离开。   琥珀色液体倒入玻璃杯中,一股清冽的酒香四溢。   陆银河这才端起杯子:“将军想给廷巴克图带来真正的未来吗?”   方彧:“……”   陆银河失笑,拿筷子蘸了酒液,探向桌面:   “廷巴克图,处于远星和联邦之间,唯一的天然宇宙港,本该是个极其富庶的地方。实际上,在远星和联邦未分裂之时,此地也的确辉煌过……可惜这么多年,做了联邦对外战争的桥头堡。”   筷子在方彧和陆银河之间分出一道界河。   “只要远星存在一日,对于联邦来说,廷巴克图就还是前线。即使未来可能有短暂的数十年和平,也不会是永远——到底还是要毁于一旦的。这样的地方,真的有未来吗?”   方彧默不作声,垂着眼喝酒。   “现在有一种办法,只有一种办法——既不受联邦的盘剥,也不被远星桎梏,像跳钢丝舞般游走其间,像蜘蛛于蛛网上潜行——”   陆银河啪地抹去桌上象征着廷巴克图的酒痕:   “廷巴克图独立。”   方彧挠了挠头。   陆银河放下酒杯:“我了解廷巴克图人,方将军不妨和我说句掏心窝子的实话——他们对联邦的认同感有多少?”   方彧第一次开口,语气平静:“唉,的确不多呀。”   “将军有联邦第一流的军团,也有震慑远星的威望……”   陆银河鞠躬:“在下不才,有钱——您不觉得这是很不错的联合吗?”   “理论上的确颇具艺术性,但我不是实干家,没有把梦寐变成现实的欲望——自找麻烦的事,做不来。”   “方将军以为留在安达阁下身边,就有太平日子可过吗?——安达要死了,不是吗?您不会觉得安达会让您继承他的遗业吧?”   陆银河一瞬间眸光冰冷:   “安达一死,小安达能成什么事,黎明塔四分五裂——以您的地位,迟早都要选边站。到时候腥风血雨,麻烦事可不止眼前这些。”   “……”   帕蒂抱着几本书出现在走廊尽头。   陆银河戛然止住话头:“帕蒂小姐,您来了!”   帕蒂把几本书递给陆银河:“您的礼物藏得可真深啊。多亏我们提督也有把书保存在沙发缝里的习惯,下官才找到了。”   陆银河哈哈大笑。   帕蒂也配合地微笑着,在桌子下方,抬腿踹了方彧一脚。   她一把攥住方彧的手,塞进一张纸条,是用书中撕下的一页纸临时写的。   方彧垂眸——这艘星舰无人驾驶。   无人驾驶?   陆予在驾驶室里,但她没有驾驶星舰——那她是做什么来的?   而且,怎么可能是无人驾驶?从来没听说过哪艘星舰先进到不用驾驶员的地步。   陆银河打断了她:“方将军,今日你我之言,或许告诉安达阁下一声?”   方彧挠挠头:“哎呀,就算我要告诉,也不敢在您的星舰上直接承认吧。”   “瞧您这话说的,我有几个胆子,敢对联邦的无匹之刃不利?”   “这可不一定。不是已经驶入外太空了吗?”   方彧一面把纸条塞进袖子里,一面露出那种“啊我什么也不知道”的笑:   “杀人越货的好地方呀……唔,陆小姐驾驶技术很好。”   话音未落,砰地一声巨响——似乎要被方彧奶死了,星舰剧烈地颠簸起来。   空气中响起尖锐的警报:“不明机甲强行登陆!不明机甲强行登陆——”   **   方彧和陆银河互视一眼,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惊讶的神情。   ——是你的人?   方彧:“不是。”   陆银河:“我可没有啊。”   只听一阵乒乒乓乓的枪声——陆银河为掩人耳目,星舰上没有带任何保镖,只有几台反应迟钝的机器人,显然难以抵挡——只一眨眼功夫,一群人冲入大堂。   “只杀陆家人,听到了没有?一个,两个……不对,少一个!”   为首的年轻人操着浓厚的贫民窟口音,目光四下一扫:   “喂,陆,你婆娘呢?我知道她在舰上,事已至此,一起叫出来受死吧。”   陆银河沉声:“……这不是贫民窟的夏尔团长吗?我平时并没得罪了您,您突然要我满门的性命……是哪位英雄好汉能请动您?”   “我呸!请动?你以为老子是陀螺,被你们这些人抽得团团转——”   夏尔一口吐沫喷在陆银河脸上:   “老子就是自己乐意杀人的,老子专杀为富不仁的狗大户,有问题吗?”   陆予露出嫌憎的表情:“……脏死了。”   陆银河连退数步,拉住女儿的手:   “……没问题,没问题,方将军不是狗大户,的确不该死。”   夏尔瞟了一眼目瞪口呆的方彧和帕蒂:“方将军当年在奥托的恩情,我们还记得——喂,您往边上站一站,这子弹不长眼……”   砰!   陆银河一把按倒陆予,两人双双匍匐在地。   ——一只机械臂从天而降,横扫过室内,向夏尔砸去。   夏尔反应极快,闪身躲避,堪堪与铁臂擦肩而过:   “哇,这个安保系统他娘的聪明!”   他反手用枪托狠狠砸向机械臂,那铁臂却骤然缩回,拧向另一个连连开枪的人的脖颈。   嘎嘣一声,那人颓然倒地。   帕蒂低声说:“!这……怎么做到的?”   人工智能安保系统一般都招式刻板、规律性强,打不过训练有素的人类战士。这样灵活有战术的系统,她还从未见过。   夏尔:“操,一个铁疙瘩而已,别理它,给我先杀了那两个!”   铁臂陡然一横,拦在入侵者与陆家父女间,还挑衅般转了转。   来啊来啊。   入侵者冲了过去。铁臂虽然很能打,但以一敌百,仍是左支右绌。   夏尔趁乱翻过铁臂,向着陆银河扣动扳机——   铁臂遽然调转方向,一把抓住他腰间的刺刀,向外一拉。   夏尔被拽得枪口一歪,打偏了:“哈,没关系,再来一瓶!”   一个少女的清澈声音响起:“停下!”   夏尔一愣,下意识抬头。   电光火石间,铁臂将刺刀猛地刺出——   “提督!!!”   ——停在距方彧颈动脉不到一毫米处。   夏尔呆住了,缓缓垂下枪口,怒道:“都停下!停!”   陆银河含笑爬了起来。   帕蒂呆在原地——怎么回事?贫民窟的绿林好汉要杀狗大户,她和提督只是无辜乱入。为什么陆银河反而要拿刀胁迫方彧?   为什么……夏尔还真的不敢动了?   少女温和而略显虚弱的嗓音回荡着:“别装模作样了,夏尔。”   “我对裴行野说话。”   ……   “说起来,下官还调查到了裴很多有趣的旧闻。”   法尔希德抽出一摞纸,一张张向安达丢过去。   “不得不说,他做事可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小心细致——只是看起来像是个滴水不漏的人。”   安达一张张接过。   他阅读速度很快,甚至比法尔希德扔得更快——   大概扫一眼,便放到一边,歪头等下一张。   很快,法尔希德的存货告罄,只剩下最后一张捏在手里。但安达仍无什么反应。   他冷笑:“阁下有何感想?”   安达叹了口气:“他从来就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顾头不顾尾的。最后一份呢?”   法尔希德神情微妙:“最后一份太要紧了,我还想今后拿来威胁裴阁下,所以不想给您看。”   安达:“哦。”   法尔希德咬牙:“……您就不好奇一下吗?”   安达骤然抬眸,一瞬间寒光锐利无匹。   “……人类该把好奇心奉献给更伟大的事物。”   法尔希德一愣,当他还在回味安达的未尽之意——   “长官!安排在方将军身边的人有急信!”   ……   夏尔嘴角抽搐:“什么叫裴行野?那是什么东西?户外帐篷品牌吗?你、你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说话?”   少女声线轻笑一声,说下去:   “裴行野,你可曾明白:撒了一个谎,就要用千百个谎言来弥补?”   大厅内空荡荡的,这位行踪无觅的少女,声音也染上一层空灵的无机质的余韵。   像鬼故事中灵体的嗓音,有些渗人。   “如果你继续动手的话,我会立刻杀了方彧——你该怎么向安达解释方彧的死亡?”   “‘她是被安达平章杀死的,绝不是我为了求自由亲手杀死的’——啊,老安达已经死了。这个借口不好用了哟。”   方彧一怔,室内一片死寂。   “……”   突然,窗外浓厚的黑暗似被一线天光破开。   雪色尾焰如流星掠过,一艘浅青色的舰体悬浮在黑暗中,如敛翼之鹰。   帕蒂颤声:“……青鸟号!”   对面的星舰上传来指令:“裴提督命令——继续。”   夏尔重新抬起枪口,不管不顾地扑向陆银河。机械臂将长刀骤然推向前——   “提督——唔!”   尖刀没入帕蒂的肩膀,方彧跌倒在地。   帕蒂痛呼一声,捂住伤口,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刀已再次刺向她的躯干。   方彧:“阿加齐!”   双方都不再顾忌,夏尔开足火力向陆家父女射击。另一条铁臂也落了下来——一只与入侵者搏斗,另一只仍不断地袭击方彧和帕蒂。   帕蒂咬紧牙关,不顾流血的胳膊,与铁臂搏斗。   可子弹打不穿它的躯壳,肉身无法与钢铁相抗衡——帕蒂很快精疲力竭,浑身是血。   方彧……方彧是个没用的家伙,更打不过它的。   她一咬牙,使出最后的力气,猛地抬脚一踹——   提督反应迟钝,再次跌倒,她趁机翻身,死死压住了方彧的身体。   提督瞪圆了眼,好像张嘴说了什么,她没听清。   又一刀没入了她的后背,又一刀……好痛,痛死了,从来没有这么疼痛过……   虽然也算戎马多年,但之前总跟在提督身边,她身边太安全了,她从没在战场上受过伤……   唯一一次她感冒头痛的时候,提督半夜小心翼翼地送来感冒药。她说她鼻塞睡不着,提督还和她钻在一个被窝里,看了半夜的古偶剧,两人咯咯笑得前仰后合。那种轻松的日子……   她努力集中精力:“提、提督,我死了,你就躲在我的尸体下边吧……”   方彧:“你松开我!你下去!”   帕蒂咬紧牙关:“不行的,提督不能死。”   方彧拼命掰帕蒂的手。   少女:“——裴行野,你看那个女孩。”   “她是无辜的,比方彧还无辜——但她就要死了,是因为你。”   “啊,好多血哟。像不像佐藤云小姐去世时的样子?”   夏尔等人的攻击再次停止,似乎是对面的遥控者迟疑了片刻。   机械臂也后缩了些许。方彧终于掰开了帕蒂的手腕,爬了出来。   帕蒂软绵绵地滚到地上——   方彧不及细想,趁此机会,抄起两根扫把,用杠杆暂时卡住了机械臂。   ……让机械臂停下、止血,帕蒂才可能活下来。   她蹲下身,脱掉衬衣,一条条撕开,先为帕蒂包扎。两根扫把危险地晃动着。   停下来,怎么才能让它停下来……   陆银河是528的人,528是陆银河的妻子……只要控制住她……   那个少女就是528,她的声音无处不在,可她的□□到底在哪里?   星舰是无人驾驶的……   砰!夏尔突然再次开枪。   咔嚓一声,机械臂也立刻摆脱了束缚,继续刺向帕蒂——   方彧拖住她的身体,向旁边一推,自己起身奔向驾驶室。   陆银河一眼瞥见,大叫:“曼曼,拦住她!”   机械臂追逐着她,刀尖刺入她的肌肤。   方彧跌入驾驶室内,立刻爬起来,砰地反锁上门。   驾驶室内室内空无一人,只有操作台飞速地上下变动着,像是一只无形幽灵正在操控它,躲避着青鸟号的追逐。   她举起枪,指向驾驶台的正中央插入的硬盘,打开对讲机:   “陆银河,让528,不,让尊夫人停下。否则我就让她再死一次。三,二……”   驾驶室里寂静异常。   一声巨响,是陆银河强行切断了528与机械臂的控制系统。   少女噗嗤笑了一声,笑声有些悲哀:“聪明的很哟。”   ……   “裴提督,那个贫民窟里的小子太不中用了,还是没有进展——青鸟号已瞄准了目标星舰,要不干脆开炮吧。”   裴行野站在露台上,向着头顶深邃无比的浩渺太空,垂眸:   “不行,方彧留着有用……再给他十分钟。”   “可是……”   “还是不要再给他十分钟了。”   裴行野肩膀一僵,一只冰冷潮湿的手搭在他肩头。   那道嗓音沙哑低微,但令裴行野不寒而栗,他骤然回身——   “安达先生!”……还有法尔希德。   法尔希德扶着安达,仍旧阴阳怪气:“您没打算把小方提督一块弄死,斩草除根,真是温柔仁善,感天动地啊。”   裴行野:“!”   安达知道了——当然,他肯定知道了。但他知道到什么地步了?   最要紧的那件事,逼迫他出手的真正原因……他知道吗?   现在应该如何敷衍?是立刻装疯卖傻,还是……   裴行野心里迅速掠过万千个念头,桩桩件件,千头万绪——   安达冷笑:“停火,让那些人离开桑谷。你跟我过来一趟。”   **   夏尔等人迅速乘机甲撤离。   陆银河松了口气,忽然想起方彧还在驾驶室里,而曼曼已经许久没有动静,吓了一跳,忙奔了过去。   方彧背靠着驾驶室的门,不让陆银河进来,仍举着枪,面沉如水。   陆银河捂着中枪的胳膊叩门:   “方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我们主动拿你做人质吗?不是你们那条疯狗先乱咬人的?你还要干什么?!”   方彧:“……你们谁咬谁,和阿加齐有什么关系。谁捅了她几十刀,我杀谁。”   陆银河很崩溃:“什么几十刀,您太夸张了——这点小伤,我看她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吓晕了!”   方彧抬手擦了擦从额角流下来的血,咔嚓一声,反手拉下保护栓。   “你敢开枪,我不会让你活着走下星舰!”   “……刀也叫您捅了,狠话也叫您说了,世上哪有这样好的事。”   她说着微微皱起鼻子,左眼眯起,准星对准驾驶室内那块闪烁着荧光的硬盘。   再给自己五秒,思考一下这个问题……她该不该扣动扳机?   ……   一直沉默的528忽然开口:“方小姐,您冷静一点,阿加齐小姐并没有死。”   方彧凛然抬眸:“我很冷静——因为人不能死两次,所以少校小姐也并不会死。”   或许是听到“少校小姐”这个古远的称呼,528诡异地沉默片刻。   良久,她没有反驳,反笑了一声。   “我叫苏曼。”她说,“我的确死过一次,在很久很久以前。”   “小姑娘,谁告诉了你我过去的故事?”   方彧有点恼火:“与你何干?”   苏曼笑起来,笑声如此生动,以至于好像能在空无中看到她弯着眼角的旧影。   她笑说:“弗朗西斯卡……是个聪明勇敢又忠诚的孩子哟。”   “海燕战争中,我被叛乱军俘虏了。本来以为自己是死定了的,没想到……当时谈的男友居然一路找了过来。”   “他花钱疏通关系,把我从叛军手中抢了回来。但我已经成了不人不鬼的样子。”   “医生说,剩下的生命,每一天都是贷款的。而我已债台高筑,撑不了多久了。”   “我想,这样也好。他的父母,还有那些亲戚……当年我健康的时候就不愿意我们在一起。如果是露水情人一样的关系,可能会少很多麻烦……”   “我最讨厌麻烦了。即使很喜欢老陆,但老陆和麻烦比起来……还是看几本《霸道总裁爱上我》什么的省事。”   方彧冷笑:“然后他坚持和你结婚?”   “不,结什么婚——然后我就死了。”   “我是根本没有考虑过把意识保存下来的。”   “如果不能触摸到清晨沾满露珠的毛茸茸的草坪,不能闻到静夜里的夜来香……意识空荡荡地寂寞地遨游,那是多悲伤的事啊。”   苏曼的声音显得有点忧郁:   “不过嘛,人死了,对很多事就会失去控制力,比如自己的生死。所以要重视健康,方提督。”   方彧:“……”   原来陆夺口里那个“很宅”的“我妈”,陆银河微笑着提及那个“性格腼腆”的“拙荆”……   竟然只剩一段残存于世的意识了么?   苏曼柔声:“我的确不会再死一次了,您开枪也只是解放我羁旅人间的一部分,您想怎么就怎么吧。”   她声音略低:“……我有两个孩子,都和我一样的黑头发,但我甚至没摸过她们的脑袋。”   “听说小孩子的头发很软很舒服,真有点可惜哟。”   ……   一辆车停在不远处。打着暖风,窗玻璃内层凝了一层细碎水珠。   车窗摇开一半,冷风灌入,玻璃上的水珠顷刻消失了。   一只戴着黑皮手套的手探出窗外,手指勾了两下。   裴行野不想上车,装没看懂,站在车门口没动弹:“……”   哐啷一声,车门被从内推开——   安达面如严霜:“进来。”   “……是。”   裴行野也弯腰钻进车内,重新摇上车窗,调整了一下声调:“安达先生,我——”   “闭嘴。”安达厉声。   裴行野垂眼不语。安达他是了解的,此人公私权责划分得很清楚。   即使作为个人已经恼火到天翻地覆,如果此事在他心目中当公事公办的话,他也不会真心实意发太大的脾气……相对而言的。   此时此刻,比起大发雷霆,他更怕安达态度太克制。   安达:“我告诉你有人盯着你了——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裴行野垂着眼皮。他原本也没打算不被发现,只要除去陆家父女,剩下的事他都不怕。   但他不清楚安达到底知道多少事,不能根据既有信息编织谎言,只好顾左右言他:“……陆银河想策动廷巴克图独立。”   黑皮手套猛地一摔,怒喝道:“我知道,我他妈在问你!”   裴行野眸光一闪:“陆银河这个人,我不喜欢。杀了他,不一了百了吗?”   “翻翻现代社会两千年的历史看看,你见过哪个因一人覆没而覆没的王朝?你再给我胡说八道一句看看!你明明就是——”   金发缠在围巾里,他不耐烦地往外薅了一把。   “裴行野,你做事太——太没底线。”   裴行野反倒一愣。安达憋了大半天,居然就使用了这么一个没杀伤力、还有点好笑的词。   不是恶犬咬主,不是狼子野心,不是坏我大事……没底线。多个人的一个词。   安达深吸口气,从前座的口袋里抽出一本书,扔过去。   裴行野一愣,扭头看着安达:“!”   安达别开脑袋看向窗外:“我问你,这是什么?”   裴行野低头,小声说:“联邦宪法。”   那个金色瀑布般的后脑勺发出声音:“念。”   “啊,愿自由之风永恒吹向您……”   “不是让你念扉页!”   裴行野只得向下翻了一页,上面的文字是联邦初期的帝政体,他识读有些困难。   “我们认为,生命是……重要的、值得尊重的。任何组织、机构或个人,没有权利剥夺他人的生命权,除非……”   “停。”   裴行野乖乖闭嘴。   安达扭过头,淡蓝色的眼睛看着他:“这段大意是说什么?”   裴行野眨眨眼:“杀人……杀人犯法?”   安达嘴角抽搐了一下:“对,很对——犯法。我问你,杀人为什么犯法?”   裴行野虚弱地背诵:“因为生命是尊重的,值得、值得重要的……”   “闭嘴吧,我知道你不相信那种隔夜的屁——在彼此隔绝、没有交往的母星部落时代,法律还并未存在,但 ‘不能杀人’已是普遍存在的规则。因为族群存在的第一目的是继续存在,那狼与狼式的不安与争斗、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不利于整体生存,为了保障存在,人们用‘不杀人’的规范剔除那些危害发展者。”   安达顿了顿,略显失神:“功利的角度怎么都能解释……但这不代表道德不存在啊。”   裴行野目光游离,有些心不在焉。   他这个表现,看起来不像知道了裴芃芃的事情。但法尔希德实在太危险了,他不拿此事要挟他才怪呢,有什么方法……   安达重新正色:“我就是说,你杀人,别人就会来杀你!”   裴行野猛然敛神:“……我明白了,对不起,安达先生。”   “——和我说对不起有什么用?”   裴行野默然。对,更麻烦的是小方那边……以方彧的脾气,恐怕从此要与他割席断义了,真可惜啊。   安达咬牙回头,不想再搭理他,用指尖捏着一根发丝,在窗玻璃的雾气上画了一双眼睛。   那双栩栩如生的眼睛瞪着他,气鼓鼓的样子。   裴行野:“……”   作者有话说:   裴行野做事遵循着一种野兽的直觉:   发现危险——思考解决方案——想不出来——撸起袖子并干掉危险来源——干太猛了——啊我干了什么?疯了别问,什么都不知道,无辜.jpg   安达的行动一直被理论性因素影响,无意识倾向于长期主义:   发现危险——思考解决方案——想不出来——开始下大棋——布局未半被裴行野一枪打断——愤怒、想起自己爹心虚、回避冲突装聋作哑   方彧则是:   发现危险——思考解决方案——想不出来——发现某种不解决也能凑合着过的方法——算了   某种程度上,到处漏雨的联邦其实最需要小方这样内核稳定的泥瓦匠类型人才   感谢在2023-12-16 17:40:40~2023-12-17 19:13: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方血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方血弑 9瓶;风恬残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第一谢幕礼(1)   ◎“发刀太多。”◎   帕蒂总算没有丢掉性命。医院给了她一纸“建议退役”的报告单。   “退役也好, 退役也好,我看跟着那个人干也太危险了!刺杀,这不是小说里才有的名词吗!——我的奥托大帝呀!”   帕蒂的母亲在病房里挥舞手臂。   帕蒂先生:“对啊,阿加齐……看如今的情景, 以后方提督身边这样的事, 只会多不会少。就算没受伤, 我也想劝你早早调离她身边……你看这次审查会,我们胆战心惊啊。”   只有帕蒂哭得直抽气:“你们懂什么呜呜呜呜……”   方彧在门口停住脚步, 听到里面的对话,一时不知道是该进该退。   “以后这样的事越来越多,提督没有我,肯定会、会……呜!”   帕蒂的父亲跌足往外走:“你这孩子,就一份工作而已,犯不着赔上命啊!”   方彧躲闪不及,正撞了个对面, 四目相对。   “……”   帕蒂先生的嘴角一僵:“方、方提督。”   帕蒂夫人:“你个老不死的, 还提那个倒霉的丧门星名字做什么?”   帕蒂先生急得直跺脚努嘴:“哎呀!哎呀!”   帕蒂夫人终于扭过头来:“!!!”   方彧像触动开关一样:“……叔叔阿姨好。”   帕蒂夫人尴尬不已:“这、这……这次还要感谢方提督啊。听医生说, 如果不是提督包扎手法很得当, 我们阿加齐说不定就……”   “没、没什么,都是我的错。”   方彧低下头,把手中的硬盘交给帕蒂先生:   “这是阿加齐退役的一些手续,已经办完了……”   “提督,我、我想跟你回去——”帕蒂泪眼汪汪。   方彧强笑道:“没关系的, 以后至少可以不叫提督了嘛。是我的名字不好发音吗?”   帕蒂低下头抹眼泪:“方彧……方彧, 不, 是很、很好发音的名字!”   帕蒂先生看起来生怕方彧再改主意逼他女儿回远星, 忙说:“小女这么多年在将军麾下一定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谢谢阁下多年的指教……”   方彧苦笑:“是我多年来给阿加齐添了许多麻烦。没什么别的事,星舰已经在港口……我先走了。”   她不敢再停留一刻,转身就走。   **   泰坦号上陈设如旧,方彧却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好像刚刚被砍断了一只胳膊的人,恍惚间总觉得手臂还在,清醒时却发现原来已经永远失去了,于是只能任由一阵阵强烈的幻痛袭来。   方彧忍受着这种令人沮丧的疼痛往办公室走,正撞见洛林从一扇门里钻出来。   “哟,阁下。”他笑着打招呼,“早上好。”   方彧抬眼,突然注意到他身后房门的门号,目光一转,死死盯着他的胸脯。   “阁下这么看下官干嘛?”   “——你从哪里出来?去医务室干嘛?伤口没长好怎么跃迁?”方彧沉声质问。   “下官怎么就一定是去医务室看伤口的?”洛林漫不经心说,“下官是得了痔疮。”   “……”   “怎么?阁下不相信?”   “没有。”方彧板着脸,“洛林上校是不是不爱我了?”   “下官冤枉。提督何出此言?”   “我听说喜欢一个人就会忍不住在他面前保持形象,得了痔疮恐怕无助于此。”   “那我还听说,屎尿屁这一关总是要过的嘛。”   方彧弯着眼笑起来。   洛林极力忍住与她肢体接触的冲动,后退一步,侧身让开路:“帕蒂小姐的事怎么样了?”   “陆银河提出赔偿……帕蒂不愿意闹大,大概是怕我为难吧。”   方彧垂眸:“弗里曼上校也要退役了。”   洛林皱眉:“眼下这种时候,帕蒂小姐离开已经非常倒霉了,他怎么能走?这个恋爱脑,太可恨了!”   “走就走吧,走了也好。”方彧淡淡说,“参谋总部调来两个年轻人接替他俩,应该已经在旗舰上了……”   方彧和洛林走进办公室,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军官肩并肩站着。   “提督阁下!”   巴迪上尉和奥罗拉上尉抬手敬礼。   巴迪吓得磕磕巴巴:“下官是您、您的副官,提督。”   奥罗拉有一双冷淡的灰色眼睛:“下官是新任驾驶员,毕业于海拉军官学校,提督阁下。”   方彧笑了笑:“嗯,欢迎大家,以后就要在这里生活了——食堂在东区,上下十六层楼都是。工作上的事可以慢慢了解,好啦,到饭点了。”   巴迪和奥罗拉:“……”   方彧:“愣着干什么?虽然有十六层食堂,但好吃的还是会在一小时内被抢空,快去吃饭吧。”   “……啊啊啊是,提督!”   看二人跑出房间,洛林才回过头:“听说德拉萨尔提督兼任了远星驻军的总司令。”   方彧:“是啊,欧拉死了,黎明塔对陈蕤总不放心,他自己又毛遂自荐……”   洛林按住胸口,沉声说:   “阁下少和远星扯上关系是好事。但是,下官还是有些担心,德拉萨尔提督那个脾气,廷巴克图还是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   “担心是担心不过来的,管他呢。”   方彧打了个哈欠:“这回好歹把安达岚川甩掉了,不知道这回补佐藤的新任驻防司令官会是谁,希望不是个太难缠的家伙……”   **   廷巴克图。   谢相易在星港接回了风尘仆仆的方提督。   “大将军总算回来了,真是辛苦,”谢相易等待舷梯落下,抬臂扶了方彧一把,“还以为您赶不上新年了。”   廷巴克图过远星历的新年,比奥托历迟两个月左右。眼下正是新年前的准备阶段。   方彧:“雪朝公也辛苦,沃森夫人不生您的气了吧?”   二人相视一笑。   谢相易:“说起来,廷巴克图为提督准备了一份惊喜。阁下跟我来吧。”   要塞办公室内,坐着一个优美的背影。   闻声,一个银发如月光般的女军官转过头来,站起身:“提督。”   方彧一愣:“卫澄?你怎么不回桑谷?”   卫澄垂眸:“下官接任佐藤准将和安达少校,任驻防司令官。”   方彧:“可你是中将衔,来给我做副手,不是明珠暗投?还有你母亲……桑谷没有人为难你吧?”   卫澄抿唇:“下官的母亲不久前去世了,所以下官也算终于自由了,可以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和提督一起工作,正是下官想做的事。”   她顿了顿:“何况,考虑到目前局势,提督也许未来会需要我。”   方彧失笑。   能把令人头大的安达换成卫澄,也算是这些天来难得的一件好事。   她略感安慰:“那太好了,没想到的确是一个惊喜啊。”   谢相易抱臂:“哎,将军阁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准备的惊喜,多半都有坑我的那种含义。”   “喂喂!”   方彧跟着谢相易回他的办公室,他案头堆着大卷的公文。   谢相易坐到桌前,继续翻开一本,懒洋洋说:“……你自己玩吧。”   方彧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书:“德拉萨尔在远星还吃得开吗?”   “吃得开?——吴洄有顾忌,倒也不敢撕破脸。:”   方彧嘴角一抽:“……一想那位陛下忍辱负重的样子,我就很担心啊。”   “他的确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类型——不过,远星和联邦,目前的确还没有可见的战争因素。德拉萨尔偶尔盛气凌人一些也没什么,至少算个下马威。”   谢相易靠在椅背上,抬眼慢悠悠说:   “比起未来的外患,我更担心将军近在眼前的内忧。”   方彧一愣:“我有什么忧?”   谢相易冷笑:“惊变之夕,九边提督,只有你被千里传召。这不是把你视作继承者的暗示吗?”   方彧并不惊讶地惊讶道:“啊!原来是这样的。”   “……可这种事,还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吗?”   谢相易敛眸沉吟,摇了摇头:   “不,不是这么回事。稚子怀金于闹市,怀璧其罪啊。这样下去,我们能不能平安等到安达死那一天还未必,今后要小心,方彧。”   “……”   两人默然片刻,谢相易突然说:“对了,我怎么觉得洛林对我的态度有些阴阳怪气的?”   方彧:“有吗?他对谁不都是阴阳怪气的。”   谢相易:“不对……总感觉我好像哪里得罪他了似的。”   方彧挠挠头:“不应该吧,你又没嘲笑他喝草莓啵啵奶茶。再说他不记仇,上次那个笑话他的机甲兵也才被罚跑了一百圈呢……”   ……   尽管人来人往,聚散无凭,廷巴克图依然矗立。   提督回来后,要塞很快恢复了正常的工作节奏,因为要准备新年的庆典,比往常略微忙碌一点……好吧,是很多。   主要原因在于,巴迪上尉的业务能力有些青出于蓝而混了色——   提督小姐本身是个熊瞎子掰苞米边吃边扔的人,副官先生则有过之而无不及。   “提督,昨天是谁来通讯说要把什么找出来交到哪来着?”   方彧:“……啊?”   “提督也不记得了吗?糟糕糟糕,我昨晚记在笔记本上了,怎么找不到了呢?”   “那是不是放在这里啊?”   巴迪忙忙碌碌地翻动桌面上的材料,还顺手碰掉了一个相框——弗里曼留给方彧的“临别礼物”。   方彧不得不俯身去捞——   “哟,阁下这是在练猴子捞月?”   洛林展臂轻轻松松接住相框,按着胸口抬起身,一抬下巴:“上尉,你快出去歇歇,待会提督的办公室都要被你砸巴光了。”   巴迪最害怕洛林,吓得浑身一哆嗦,转头就跑。   方彧:“怎么了?”   洛林捏着相框,眯眼看了一眼:“啊,这不是您、帕蒂小姐和下官吗?”   这还是当年在奥托时拍下的。   ——帕蒂笑得很开心,回头指着方彧和洛林,好像叫弗里曼把他俩收进镜头的样子。方彧没注意到自己被入镜,哈欠连天地揉眼睛。洛林则早发现了镜头,故意摆出潇洒的姿势。   方彧微笑:“是啊,一晃很多年过去了。”   洛林回眸:“帕蒂小姐离开,的确是很严重的损失,您身边现在这个可不大靠谱……”   “能凑合就可以了,哪能指望大家都有阿加齐的水准……”   “如果仅仅是打翻东西、记不清文件,那倒不算什么。您查过他两个的底细吗?”   “……啊,这还要查吗?”   “不是不信任他们。是他们都日夜在您身边,不得不小心。”   方彧打了个哈欠:“我看顶多是那个讨厌的法尔希德疑神疑鬼,担心我造反而已……不过,你愿意查就查吧,小心一点也好。”   洛林答应了一声,就要出去。   方彧:“哎。”   “阁下?”   方彧站起身,用指尖碰了碰他胸口的徽章,仰起头:“你的伤口怎么样了?”   洛林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不是已经完全好了吗?”   方彧叹了口气:“我看起来也不是这么好骗的啊。”   洛林挠挠头:“唔……”   “欺瞒上官,真是胆大包天。作为惩罚,今年新年晚会我是不会找你喝酒的。”   提督一本正经地说。   “这个惩罚实在太狠毒了吧?”   话音未落,提督又被在门外大惊失色地嚷着“远星发了节日贺卡”的巴迪先生吸引了目光,不得不出去一看究竟。   洛林看着她的背影:“……”   **   “这贺卡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但是署名是吴洄啊!吴洄!那个长得很美的叛乱军皇、皇帝——”   “这不很正常吗?”   “正常?您知道现在吴洄在联邦同人圈有多火,他一个签名在联邦市场上能卖多少钱吗?他的3D投影手办都已经1500星币一个了!”   方彧愕然:“……”   巴特蒙似乎找到了发家致富的新道路:   “哦,阁下应该和皇帝很熟才对——那阁下有办法让皇帝在自己的应援画上签个字吗?”   方彧捂脸肉遁:“你还是赶紧给他回一封感谢信吧……”   “那、那下官能把贺卡转卖了吗?”   方彧虚弱道:“……哦,等我死了十年以后,记得把我名字P掉。”   她毫不怀疑,如果吴洄知道这件事,绝对会试图向联邦倾销签名赚外汇的。   ……   没有阿加齐·帕蒂在身边的第一个廷巴克图历新年显得兵荒马乱。   以前帕蒂在时,会努力把联欢会办得兼具读书会和酒吧蹦迪夜的风格,确保大家能够各得其所。   但巴迪上尉显然不具备那种细致,他非但搞了个刘老根大舞台式的台子,还要求方彧上台出一个节目。   方彧沉痛道:“巴迪,你是用下丘脑想出来的方案吗?”   “不,不,是下官经过充分调研得出的最佳方案。您看,我在全要塞七百八十万名官兵中进行了分年龄段、分性别的分层随机抽样,在‘最希望谁表演节目(至多可填三个)’一栏里,有超过百分之九十五的人填了‘方彧’‘方提督’‘司令官’,如果算上拼写错误的‘方彧’,那比例更高。群众的呼声啊,方提督——”   方彧:“……可本宫的头好痛。”   巴迪眼神清澈:“没关系,都是神经性的!加油!下官这就去拿风油精。”   “——咦,风油精在哪里?”   方彧:“……”   其实,她很清楚,巴迪的思路是对的。   廷巴克图舰队需要凝聚力,需要一个万众瞩目、平易近人的提督。   但方彧最讨厌公开露面,装出一副很亲切随和好接触的样子,和这个拉家常,给那个打包票,所以此前对一切类似活动坚决不配合。   帕蒂早就默认了提督的“恃才傲物”“冷酷无情”,总想着怎么协调“官兵的热情”和“提督的冷漠”。在方彧忍耐程度内,让要塞感觉到一点提督“其实也在做事”的存在感。   但巴迪倒好,他简单粗暴,他这是赤裸裸地反向压榨啊!!!   方彧愁眉苦脸地召集旧部和同僚:   “反正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他日夜纠缠,我没顶住,便答应了——如今国家有难,大家有什么救时之策?”   谢相易:“你会跳舞吧,卫澄将军报了一个跳舞的节目,你可以跟着浑水摸鱼。”   卫澄:“嗯,提督。”   爱玛:“不不不,别看提督有基础,但跳舞是完全不行的——你们没看过那个视频吗?”   方彧意欲阻拦,刚张嘴发出一个“哎”音,爱玛已迫不及待分享到了大群里。   是她小时候参加花样滑冰比赛的视频,只见一个四肢乱飞的影子掠过空中,重重摔倒在地——   洛林偷笑:“哟,这是谁家的大螃蟹,蹦得还挺高的!”   方彧:“……”   “对了,提督会不会乐器?不用说话,也不用乱动,只要上去扒拉一段就可以了!”爱玛出主意。   方彧想了想:“口哨算吗?”   爱玛:“……当我没说。”   远处的奥罗拉懒洋洋插嘴:“电子琴,不插电,不就没声了吗?”   爱玛击节赞叹:“有道理哎,我怎么没想到——”   她忽然意识到提出意见的是奥罗拉,登时变脸:   “别扯了,那需要很多人给她打掩护。一个拉下水还不够,还要多少个!”   众人纷纷摇头:“……算了,算了。”   “……或者,可以排个话剧什么的,”卫澄说,“她演尸体,或者树。”   众人:“!??”   奥罗拉幽幽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这不拉了更多人下水吗?”   ……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方提督要演舞台剧啦——卫澄将军导演,卫将军和小谢阁下编剧,方提督出演的仙侠魔幻古装爱情舞台剧《伐木》,马上开场啦——”   巴迪副官喜气洋洋,热情地在会场外招呼着。   “砍树?讲砍树的剧有什么好看的?”   “快进去吧,里面都快没座啦,大家哪是去看砍树的,当然是看方提督演戏会是什么样子啊!”   “啊,那倒是。那方提督饰演什么啊?”   巴迪:“呃……重要角色,重要角色,出场最多啊。”   路过的士兵接过宣传单,读了出来:“方彧、饰演、树。”   “……那不就是被砍的那个吗?”   “谁!谁他妈要砍了方提督?我先砍了他们!”   虽然已经给足了此剧将荒诞离谱的暗示,会场内还是黑压压挤满了人,连过道里都蹲着来晚了的凑热闹的人。   没钱也没时间买装饰,布景遂相当意识流。   地上摆了一条蓝色宽幅绸带,生恐众人认不出是什么,只好竖了一根“饮用水源保护地,禁止洗脚”的牌子,又在旁边扔了一只水淋淋的塑料拖鞋。   蓝色绸带将舞台环绕起来,中间竖了几把绿毛扫帚,为了防止众人仍旧认不出是什么,便又挂了个牌子——森林防火,重于泰山。   方提督真的饰演了一棵树。   她像举大旗那样,举着一根绿毛扫把,挡住了脸,一动不动地站着,脑袋上戴了一个小鸟发卡。   “噗!”   “是我错了,我还以为提督会穿得很漂亮,像女神那样的……”   “……司令部嘛,一贯就是这样的。”   幕后钢琴声响起,一个身披甲胄、战士模样的男子大步上前。   众人再次为之一振:“洛林上校!”   洛林信念感十足地来到树前:   “啊!我那有智慧的、美丽的、高尚的、这世间独一无二的万木之神啊!我是这人间最英武、最强大的战士弗朗西斯卡——我向您祈祷,向您发问,请您赐予您忠诚的臣仆答案。”   树:“……”   弗朗西斯卡顿了顿,猛地拔剑,斩断扫把上一簇绿毛:   “——臣仆何日才能有幸斩断您的躯干、碾碎您的花叶、砍下您的头颅?”   树:“……”   音乐声转急,爱玛踏着节奏从另一边冲了出来:   “大大大胆!你这天理不容的狂悖之徒!这,是生生世世护佑我族人的灵木。你对其居心叵测、图谋不轨、欲进还退、勾魂摄魄,妄想独占灵木,非止一日,你你你——你还要砍断她的头?”   “哈、哈、哈!”   弗朗西斯卡仰天大笑。   “不错,我要砍断她。但你以为我不爱她、只想粗暴地霸占她吗?不,我爱她远胜过任何人,甚至胜过自己的生命——可洪水已逼近,唯有伐倒灵木才能造出神之舟,唯有神之舟才能带我们顺流而下,唯有顺流而下才有未来!否则任大水淹没我们的农田、杀死我们的同胞——”   爱玛环顾四周:“胡说八道!大水?这四下都是森林和鸣鸟,欣欣向荣,洪水在何处?”   弗朗西斯卡指着蓝色绸带:“那里!”   “哪里?”   “那里!”   “我只看到林木一片接着一片,并未见什么洪水滔天!”   “你耳聪目明,但瞎了心!”   ——说着,洛林和爱玛打斗起来。   两人都是机甲军出身,近战相当厉害,但观赏性基本没有。此时他们是真打,更是打得乒乒乓乓乌烟瘴气,什么也看不清,只看到台上两个翻滚的影子。   “哎哟,长官,你倒是手下留情啊!”“我不知道怎么留情,你知道?”   方提督饰演的树仍一动不动站在远处:“……”   战士和爱玛打完,爱玛落了下风,慌慌张张地逃走去摇人了。   很快,一群人拿着各种各样的武器涌上台来,围住战士。战士又与众人厮打,终究不敌,被绑在灵木之前的十字架上。   众人围着战士唾骂,直骂到日落月升,才各自回家。   战士被独自一人留在了十字架上,这时,音乐戛然而止。   一个穿着长袍的长老从帷幕后走出。   谢相易干巴巴念台词:“关于你说的洪水……”   “洪水就在那里!经过一日一夜的力量积蓄,它又上涨了许多!明天,最多到明天,我们就会变成一片泽国!”   长老面瘫脸,语气像读说明书,还是带有很多专有名词、不会断句那种:   “啊,我早就看到了洪水,也清楚洪水在向我们日□□近。”   战士愤怒道:“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的族人?你为什么说天下太平、欣欣向荣?!”   长老慢悠悠来到灵木前,摩挲灵木的枝叶,也就是扫把毛。   “渡河,需要献祭我们的灵木,也即我们的全部信仰、灵魂与历史——可我亲爱的勇士啊,你有没有想过,河的对岸,又是什么?”   “洪水如凶兽,从来没有人去过河的对岸,谁知道!”   “或许,只是又一片即将被淹没的滩涂。”   “——那我们也可以再培植新的灵木!”   “你怎样确保神圣性被消解的灵木,不成为众人争夺的对象呢?”   “我会持剑永远守护着新木——您知道的,我是这人间最强大的战士。”   长老大笑着说:“可斩断灵木的人,还能活着见到新的家园吗?”   战士一愣。   长老举起法杖:“我老了,身体虚弱、奄奄一息,不能再保护新木不受侵害。那就让我来斩断灵木吧——而我的孩子,你随族人到新家园去!那里将有碧青的绒绒的草、肥沃的绵延的土地,一百代人的好日子接着好日子,过也过不完——”   战士大叫了一声,试图挣脱了十字架的束缚,想要阻拦长老。   长老对灵木施起法术,围着方彧边走边念咒:   “我冷酷的、缄默的、拒人千里之外的万木之神啊!我是一名祭司,在百年的生涯里,您从未回答我任何一次祈祷。时至今日,请您回答我吧。”   “——为了族人的生存斩下您的头颅,是何等的罪孽?”   万木之神沉默着:“……”   战士:“我不怕罪孽!”   “——我将在地狱里忍受多少载烈火的熬煎?”   万木之神无言着:“……”   战士:“我不怕煎熬!”   话音未落,大水漫上堤岸,长老一个踉跄,浪头吞没了长老,只留武士一人在台上。   水越来越高,漫过武士的腰线。武士拼命挣扎着,终于挣开绳索,他在水中茫然四顾。   “来不及了!洪水将要把我们吞没,我必须立刻砍下她的头颅!”   他在水中乱摸,终于拔起一把剑,神情慌乱。万木之神看着他,目光很柔和。   武士把剑搭在树干上,大步绕圈,几次做出欲砍而止的架势:   “这是我在心中期盼了多少年的事情,为什么我心中如此不舍?”   武士的步子越疾,心情越激动。   “为什么我手中的剑迟迟不能落下?”   “为什么我倒想反问她——您凭什么为素不相干的信徒们付出生命?”   “……”   “您回答我啊,回答我啊,只要您说一个‘不’字,我就紧紧地把剑插入泥土,凭我的力气,大水不能卷走我。而您的根系如此强壮,在洪水中也不会有丝毫动摇。我们一定能度过这场灾难,我们——”   “……”   大水淹没了战士的胸膛。   战士掩面哭泣:“我那慈爱的、温柔的、静夜月光般的万木之神啊,你为何总是对我沉默?”   方彧做好倒地的准备。   按照接下来的剧本,洛林会在爱情与责任之间纠结,然后马上砍掉她的“脑袋”,她则念出本剧唯一的一句台词:“啊!”   洛林和她隔着扫把对视片刻:“……”   他突然面色一变,丢下剑:“随他去吧!”   方彧:“啊!?”   洛林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那些人可以游到对岸去,再不济坐个洗衣机划桨去也挺好——反正谁砍您的脑袋,我就要谁的命。”   他单膝落地,以手抚胸:“我看您还是跟我跑吧——他们只是把您当砖搬,只有我,不,我们——我们爱重您独一无二、宇宙般的浩渺灵魂。”   “唷——”舞台下方爆发出一阵起哄声,“这还不求婚吗上校?”   方彧失笑,放下扫帚:“……什么嘛。”   见此情况,巴迪只得临时叫人上台谢幕。   剧稀里糊涂地演完了,观众们纷纷啧啧称赞,反响不错:   “就是提督的台词少了些,表情包都没截够。”   “她说‘啊’的时候我已经截图了,马上就做……”   “要是最后求婚了就好玩了。”   “洛林还是太怂了,不行,要是换做我……”   “换做你?你想得挺美。”   方彧下台时走错了方向。大家都从左边下,她糊里糊涂地走了右边。   顺着这条错的路,她一路走到要塞总部大楼外。   洛林坐在楼前石阶上,还穿着明晃晃的银甲,端着一杯酒,真像戏剧中的人物。   听到脚步声,他没有回头:“阁下。”   方彧挠了挠头:“你最后发挥的那些那些,雪朝要气死了。”   洛林莞尔:“原剧本发刀太多,大家来看节目不是来找憋屈的。今天过节,哭哭啼啼多不吉利。”   方彧:“刀太多?你没看到第一稿。卫澄的原稿里可没有什么大家成功登船、到达新家园,都是谢相易后改的。”   洛林:“她原稿里写了什么?”   方彧:“全死了。”   洛林:“……写得很好,下次叫她别写了。”   洛林顿了顿,又问:“谢相易为什么没改掉灵木之死?”   方彧蹲下身,把酒杯夺走,自己一饮而尽:“可灵木未必在乎自己的死活,她就是根木头,是否有自我、有情感,都是值得论证的。”   洛林深深看着她:“提督,她有的。”   “剧本里没写……唔,这是你自己的理解吧。”   “一定有的,不然解释不了……战士为什么会爱上她。”   “人类嘛,爱自己心中的幻象还少见吗?更何况是神坛上的幻象。”方彧一副老于世故、情感大师的口气。   洛林笑着垂下眼。   提督望向远方:“今年的烟花很多啊,看来大家手里总算有点闲钱了。”   洛林替她捂住耳朵,故意大声说:“声音太响,阁下怕不怕?”   “有趣,我是干什么的,你跟我说烟花声音响?你怎么不去教胖头鱼游泳?”   她虽然这么说,但并未动弹,仍窝在原地。黑发擦过他的手,麻酥酥的。   “总被震得一愣一愣的会耳鸣的——机甲军神经性耳鸣患病率可是98%以上——下官分明是大白鲨教王八游泳。”   “好呀,明天我就告诉大家,你们又骂我们是王八……”   方彧笑着眯起眼,远眺天际。   新年的烟花在远方天幕下噼里啪啦地炸开,如曾经万千星舰掠过长空的尾焰。   作者有话说:   卫姐:(微笑)(面不改色)(唰唰唰发刀)   洛林:(心梗)(罢演)(垃圾作者!丧尽天良!骂骂咧咧.jpg)感谢在2023-12-17 19:13:02~2023-12-18 19:06: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椒花颂声 10瓶;中韵、风恬残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激流进行曲(1)   ◎适合远星宝宝体质的专用镇静剂◎   新年后的第一天, 基地报告了一个好消息。   他们在实验中找到了一种新能源,有望帮助星舰实现跨宇宙之壁的跃迁。   谢相易则转告了一个坏消息——   驻远星联邦军一名少校,在斩月邦驻地醉酒后与人产生口角,开枪杀害了数名当地人, 还口出狂言, 说了些“叛军虫豸能耐我何”之类的话。   谢相易:“事情已经捅到吴洄那边去了, 他表现得出离愤怒……我想,他应该是想趁机把斩月邦的驻军撤掉。”   洛林:“属下记得, 他好像一直对斩月邦的驻军不大满意。”   谢相易:“那当然,斩月是后归附的大邦国,联邦又横插一手,和当地贵族来往应酬,俨然半个独立国。”   方彧冷笑:“撤掉才好,怎么放了那些垃圾去为非作歹?就他们,在联邦境内还要狐假虎威欺男霸女的, 到了远星不把当地人扒层皮。”   谢相易立刻沉声:“方彧!……别在通讯里说这个。”   挂断通讯, 方彧心里有些烦躁。   要塞正在被监听吗?这也说不定……   她仰起头, 阴阳怪气道:“喂, 洛林不是去查过两位新来的的底细了吗?都是哪里派来的间谍?”   “下官无能,只查出巴迪上尉小学三年级期末考试伙同前桌打小抄。奥罗拉在初中是个问题少女,和同学打架斗殴——”   方彧撇嘴:“哦,看来履历都不清白啊。还接着查吗?”   洛林失笑:“不查了,再查他俩用过的纸尿裤品牌都暴露了——”   巴迪副官又慌慌张张跑进来, 二人连忙打住。   “提督阁下, 听、听说远星那档子事, 德拉萨尔提督很生气, 已经申请把那个少校押解回桑谷, 从重处罚了!他要和提督说话……”巴迪张牙舞爪道。   “押解桑谷,从重处罚?”   方彧抿了一口茶,放下吴洄给她的破茶碗,哐啷一声脆响:   “桑谷想判一个死刑,复核流程都得走个几十年,远星不能立见人头落地,能服气吗?会不会觉得德拉萨尔提督有意包庇?”   巴迪:“这……”   “或者,他就是有意包庇吧?”方彧抬眸沉声:“接。”   德拉萨尔语速如蹦豆:   “方司令,远星这些人实在胡搅蛮缠,非要我把人犯交给他们。你说这军官虽然犯了错,那也是联邦的人,交给别人处置尊严何在?”   “尊严?”方彧有些气不打一处来,“那狗屁东西恃强凌弱逞凶杀人,我们的尊严已经完蛋了。”   “这——”   方彧打断:“别说什么尊严不尊严了,您想不想保住斩月邦的驻军?”   德拉萨尔火了:“不是想,是必须保住!桑谷……”   “想保住驻军,就不能和吴洄他们翻脸。”   “方司令,你现在不在远星,你没看到他们一个个如狼似虎的样子,个个都好像是我操了他们的娘……”   “他们有气,得让他们出气。”方彧说,“最好的办法是让那个混蛋立刻偿命。”   “怎么可能?还能我立刻崩了他不成?这不合规矩——”   方彧指尖按着碗上的钉子,垂眸道:   “只要在我们这边走,就不可能立刻杀得了他。所以先把他交割到远星手里去,把此事从联邦法律中提出来,要杀要剐随他们,你再以个人身份去揍他一顿也不迟。”   德拉萨尔恼火道:“……说半天,你就是叫我拱手送人?”   “怎么,屠杀平民的垃圾,您舍不得?”   “当然不是!”德拉萨尔脸红了,“但是这家伙我认得,他当初也不是这种人,近墨者黑……”   “您想保他?”方彧冷笑,“可谁保您呐?”   德拉萨尔憋着火:“我没有!是!我这就去送人!——是我的兵一个个太胆大妄为,要是换了您的人,肯定不出这码事。我也顺道和桑谷说,请换您的兵来驻防!”   方彧:“!?”   德拉萨尔摔了通讯。   方彧没好气地抱起胳膊:“还威胁我……”   巴迪:“我看德拉萨尔治军不严,换了咱们提督的人,就是不会出这种破事。”   方彧却没精打采:“……换什么人都一样的。”   她懒洋洋道:“人性经不起考验,一个人对同阶级的人客客气气,对比他阶级更低的人就可能颐指气使,我们的军人看不起远星,真要过去,必须用重典整顿啊。”   巴迪:“那现在怎么办?”   方彧伸个懒腰:“等着吧,看看德拉萨尔交人后,能不能和吴洄谈出点什么。”   从早上等到傍晚,没等来德拉萨尔,谢相易却破门而入。   “他没和你说谈判情况?”   方彧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闻声掀起眼皮:“什、什么?”   “别睡了!”谢相易冷笑道,“德拉萨尔着了人家的道,他身边的人开枪把吴洄打了。”   方彧一个激灵爬起来:“!?”   “吴洄说被打断了锁骨,伤势不重。当然不重,自导自演的罢了——那个德拉萨尔太不小心,身边人被买通了也不知道!”   方彧一怔:“你怎么知道是吴洄买通人自导自演的?下手这么狠吗?”   谢相易在室内踱步,冷笑道:   “这还用问吗?本来还只是谈斩月邦驻军撤不撤的问题,结果皇帝挨一枪子儿,现在其他几处驻军也保不住……蠢死我了。”   方彧八风不动、情绪稳定:“啊,黎明塔快要气疯了吧。”   谢相易垂眸轻声:   “继续等吧……我大概得走一趟远星系了。”   果不其然。   黎明塔晚上接到消息,半夜廷巴克图就收到急电,要求谢相易立刻去潜林接手谈判。   他被黎明塔当成适合远星宝宝体质的专用镇静剂也非止一日——即便现在远星对于联邦人来说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也只能咬牙硬闯。   方彧担心局势危险,让爱玛跟他一道出发。   爱玛胆战心惊:“您说,不会有人暗杀您吧?”   谢相易抿唇:“说实话……我现在更担心没有人暗杀我。”   ……   次日天明,基地的陆夺来了。   “提督,斩月邦的情况到底怎么样?我们现在能去斩月邦吗?”   方彧眯起眼:“你又去远星做什么?”   陆夺举双手投降状:   “这回可不是有远星的留学生邀请我去她家玩啊,是公事。我们基地用于跨宇宙之壁跃迁的零号新能源用完了,想买一批新的。斩月邦是零号的主产地,比较便宜……”   方彧一怔。   斩月邦是零号能源的主产地,对于联邦来说,其地位更加重要。   跨宇宙之壁跃迁技术曙光初现,还未对外公布,如果潜林和黎明塔知道这个消息,那两家在斩月邦只会更加死缠烂打。   ……到时候,说不定局势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不,不对……潜林和黎明塔真的还未得知这个消息吗?   方彧一想两方的情报人员可能早把廷巴克图要塞穿了个窟窿,不觉头疼。   陆夺晃晃手:“提督?”   方彧:“不行,现在远星……敌对情绪严重,去了可能有危险。”   陆夺压着嗓子,乌鲁乌鲁地说:   “洒家可以装成远星人,洒家都学会模仿斩月邦的口音说话了!”   “……不行,”方彧被陆夺播音腔的“洒家”搞得头大,“不差这一天两天,回去封锁消息,不要乱传什么零号能源跨宇宙之壁跃迁,全体人员都去签保密协议,明白吗?”   陆夺:“……俺不明白,但俺能做到。”   “……”   方彧叹口气:“其实有什么可谈的,干脆都撤回来得了。”   巴迪:“啊,都撤回来?那提督之前在远星,不都白打了吗?”   “我在远星作战,就是为了让那几个驻军为非作歹吗?”   方彧似乎笑了一声。   巴迪不敢再说话。时至傍晚,方彧打发他下班回家,自己却仍抱着膝盖坐在转椅上发呆。   不知道谢相易又能和吴洄谈出点什么?   吴洄一直对谢相易观感很好,但他不是那种会抹不开面子改变决策的人……   “提督!提督!太好了,你还醒着啊!”   半夜,方彧被爱玛的通讯叫醒。她颠三倒四、前后错乱:   “提提提督,小谢阁下也也也中枪了!皇皇皇帝总算松口了——斩月邦还是保不住,其他的可以留下!这结果能行吗?”   方彧:“?”   吴洄和谢相易在潜林很是别出一格地勾心斗角了一番。   皇帝比任何忧心忡忡的联邦人都担心谢相易出事,派了大队人马前来保护,就差给雪朝公罩个玻璃笼子。   谢相易则比任何愤怒的远星民众都担心自己完好无损地回去,借口调换了临街的酒店。在一个月光晴朗的夜晚,他拉开窗帘、推开窗子、站到窗边——   生恐射手没经验瞄不准,甚至一动不敢动。   砰!   终于如愿以偿。   唯一令人忧心的是,谢相易先输一着,没有自导自演的能力,只能钓鱼执法、故意引诱,这样就很难控制受伤的程度。   他的伤情比吴洄重,至少不是中枪当日就能和德拉萨尔吵架的程度,需要在远星多留几天。   方彧皱眉,黎明塔明面上答应了条件,却未必接受失去斩月邦驻地的结果。   “……还是赶紧回来,别管什么伤口恶化不恶化的了。”   爱玛:“可是……”   “提督说得对。我们……尽快回去。”   谢相易苍白着嘴唇撑起身体,笑说:“再不跑,指不定要丢小命。”   尽管他们俩已是夺路而逃,然而,方彧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黎明塔前脚签完撤军协议,后脚斩月邦的旧贵族就“起义”了。   皇帝又不傻,用脚指头都能明白斩月邦起义是谁在背后策划,对联邦这种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的作风大为光火。   此时,谢相易乘坐的星舰还未驶离远星境内。吴洄一怒之下,把星舰扣押。   方彧几次联系桑谷,都打不通,越想越气,一怒之下轰炸了安达的私人号码。   她打到第八次的时候,总算被接通。   “阁下,为什么斩月邦贵族这时候闹起来了?我的人还没回来。”   安达咳嗽着冷笑:“你的人?他是联邦的人,不是你的人。”   方彧被安达语中未尽的“为联邦牺牲理所应当”之意惹恼了,不由加重口气:   “联邦打算让自己的公务人员在远星送命,好找借口出兵斩月邦——既然黎明塔不打算对自己的公民负责,我只好对同胞尽一点职责。”   安达亦恼火道:“哦?那你压着基地不让上报零号能源,又是在怎么对同胞负责?”   方彧被戳中软肋,新仇旧恨一时涌上心头:   “阁下,裴行野和阿加齐的事,我还没说什么,现在你又把我的星领长玩丢了——你不会是故意的吧?不想让我干,趁早把我也拉下来,我早就不想干了。”   安达:“你又拿辞职威胁我?!”   话音未落,对面传来一阵闷闷的、急剧的咳嗽声,光听着已令人窒息。   半晌,对面的声音才勉强止住。   方彧缓和口气:“算了……阁下到底有什么打算?请让属下弄个明白。”   “必须拿下斩月邦。”安达说,“尊驾到底有什么打算?”   方彧深吸口气:“我和您说过,边关凋敝,边民疲敝,大家不想再打仗了。如果黎明塔还抱着出兵斩月邦的念头,那下官只能辞职谢罪了。”   “……”   安达冷冷说:“我早该想到的。肯雅塔、安达平章、黎明塔里的保守派……一路走来,看来这次反对我的,居然是提督小姐您了。”   方彧一怔:“阁下把我和之前那些反对者并列?”   “本质上更恶劣。”   安达冷声:“有人为几个臭钱出卖联邦,有人为自己的控制欲糟蹋母国,这都是出于个人欲望的行径。个人欲望是容易打破的。”   “——提督呢?你把你的道德感奉献给谁?联邦第一要塞的提督,到底是哪边的人?”   作者有话说:   进入最后一部分收尾阶段了。感谢在2023-12-18 19:06:56~2023-12-19 18:31: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幸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壸困 20瓶;中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1章 激流进行曲(2)   ◎笑面虎……斑猫。◎   方彧一怔, 半天没反应过来。   “我是……哪边的人?”   安达冷笑道:“啊,总要是某一边的人吧——或者你已经和陆银河英雄所见略同,觉得廷巴克图该自立门户了?”   “……自立门户?”   方彧眨了眨眼,轻声说:“你有病吧。”   似乎为了证实她的言论, 安达又咳嗽起来。   方彧听着听着, 勃然大怒:“你要是病得要死要活就赶紧下台, 何苦来!”   提督小姐恼火地摔了通讯,腾地站起来。   巴迪吓了一跳。   来了这么久, 他还从来没见过方彧发脾气,但肉眼可见,提督一发脾气就是很要命的那种——什么“你要是病得要死要活就赶紧下台”……   这种话也是能说的吗?   巴迪战战兢兢:“提督阁下,这、这还是要慎言啊!”   方彧暴躁地在办公桌后踱步:“现在就怕联邦借口出兵,德拉萨尔那边一动,按远星的规矩,吴洄不阵前斩了人质才怪!怎么办……”   奥罗拉两腿翘在操纵台上:“筷子拌。”   巴迪吓得够呛:“奥罗拉!”   方彧回首苦笑着看向驾驶员小姐。   奥罗拉一怔, 半日幽幽说:“……提督要想救谢阁下, 必须有等量的砝码捏在手里才行。”   方彧一愣。   “黎明塔大概早已替您选了个砝码——”   奥罗拉沉声:“由您出兵奇袭, 拿下斩月邦。”   方彧豁然明白过来, 不由低低骂了一句“王八羔子”。   ——远星规矩,双方开战的第七日不分胜负则杀俘虏。她只要在七日内大败敌军、控制斩月邦,就能掌握现场的主动权。   到时候,在敌军战败的既成事实上,她大可用俘虏换人, 谢相易等人不会出事……   然而, 如果她坚决不肯作战, 而让德拉萨尔出兵, 七日内多半打不出个结果, 谢相易等就要完蛋。   黎明塔之所以火急火燎地唆使贵族造反,甚至等不及谢相易回来,估计正是为此——   他们恐怕她观望拖延、避战不出,巴不得谢相易被扣留,好强逼着她去打这一仗!   这套组合拳一半是冲着远星皇帝,另一半竟是冲她来的。   奥罗拉“哼哼”一声,扣上耳机,继续摇头晃脑。   方彧:“……他们可猜错了我。”   巴迪:“提督打、打算怎么办?”   方彧:“不该做的事,我不会做。”   “但、但攻打斩月邦,桑谷叫您去,您不去,也会有其他人去。与其让他们去打得不好,您落不是,为什么不干脆自己去呢?”   方彧垂眸:“如果黎明塔叫我们去杀害平民,也照样是咱们不去,还有的是人去。难道因为我不做别人也做,就也顺手做了吗?”   提督起身就走,离开前低声说:   “……总打胜仗只会让人头脑发昏,犯更大的错。”   **   黎明塔没有等来方彧的请战报告。   当晚,以“无故扣押联邦公民”为由,德拉萨尔奉命率军围困了斩月邦。   翌日,吴洄兴兵来伐。   ——两方翻脸翻得太突然,还有很多牵扯没掰扯明白,属于打断骨头连着筋。   德拉萨尔和吴洄打得不可开交,两方的普通人却只白白吓掉了下巴。远星在联邦还有几万名留学生,被当即扣押证件、进退不得。   多亏边关的方提督睁一眼闭一眼,默许开关,放他们从廷巴克图乘走私船跑路。   巴迪:“可、可是黎明塔说,不许放这些人……”   “唔,放哪些人啊?哪里有人啊?”   提督站在甲板上,睁着眼睛说瞎话,还特无辜地挠后脑勺,活脱脱一只笑面虎……斑猫。   巴迪捶胸顿足:“可这要是被别人知道了……”   方彧早已背过身去。看不见她的笑容,单听声线,会觉得她有点儿冷淡:   “……放心,责任当然算我的,没有追责到你的道理。”   提督的靴子踏过甲板,径自从他面前走开了。   巴迪副官却不知,苦难才刚刚开始——刚为远星这些跑路者操碎了心,尊贵的陆小姐又气冲冲找上了门。   “我要找你们提督说话!”   “提督很忙……”   “——你们提督又没去打仗,她有什么忙的?”   废话,组织好几万人偷渡,犹如行军打仗,能不忙吗?   巴迪只得赔笑:“陆小姐有话就让我转达……”   陆夺直接抢身上前拍门:“方提督!方提督!我有话要问你!”   他受不了了,也管不了方彧的死活,赶紧把怒气冲冲的陆小姐放进去,丢给提督解决。   不一会儿,提督就不负众望地解决了陆小姐的怒气。   门内传来陆夺洪亮的哭声:   “所以说,是不是基地的研究把远星搞成这个样子的?!呜哇——那个请我去她家玩的学生她死啦!是我害死她的!呜呜呜——”   方彧的声音很低,很疲倦,但很稳定。   她说了很久,听不清她在里面说了些什么。   过了许久,陆小姐抽抽搭搭地从办公室出来,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巴迪赶紧向里看去——   方彧瘫倒在椅子上,用手盖住眼睛,一声长叹。   巴迪:“我给阁下倒杯茶?”   方彧:“不用了,有最近的新闻吗?我……看一看吧。”   巴迪大惊失色。他虽然来了不久,但廷巴克图的方提督从来不订阅时事新闻相关报刊,他还是知道的。   电视剧里的大官吃早餐时,都会端着一份《黎明塔消息》,摇头晃脑地喝茶。   方彧却只会看什么“灰鹦鹉学数数”,人家数到7时,还乐得像她自己家孩子学会了似的!   他找了好半天,才找出最近的几份新闻报刊。   方彧:“远星民变……星际航道税……履新财政部……没有关于战争的报道。”   “是啊,没有。”   方彧:“对内淡化,黎明塔没有大动干戈的准备。”   “那、那不挺好的?”   方彧忽然瞥见角落里一条不起眼的新闻,里面仿佛有她的名字。   廷巴克图方提督新年许愿:远星和平。   文章用公事公办的口气,报道了她在新年发布会上被问及“新年愿望”时,随口说了一句“世界和平”的事。   方彧莫名觉得有些刺眼。   黎明塔明明不要和平,却在报纸上发她要和平的文章,是什么意思?   表明她和黎明塔同床异梦吗?   同床异梦、同室操戈……她关掉报纸。   又等了七天,没等来战胜的消息,却等来了德拉萨尔发来的求援电。   吴洄围困了斩月邦,把德拉萨尔关门打狗,憋死在星城内。再这样下去,其部有全军覆没的风险。   巴迪吓得够呛:“怎、怎么办,提督?”   洛林:“别理他,阁下,干脆让他们全军覆没好了——不然他们总以为您是好欺负的。”   方彧:“总不能真让许多人死在那里吧。”   巴迪:“可、可您先前不肯打,现在又去救,会不会像挑、挑衅?不然还是别、别管了……”   提督笑眯眯回过头:“……挑衅?那就算我挑衅好了。”   方彧命令整军,带了不到三千艘星舰即刻出发。   这是巴迪第一次上前线。虽然听军中的前辈说,方提督打仗很稳,不是那种以牺牲换战果的风格,死亡风险不大。   但说实话,见到提督的指挥风格后,他不由得很不信服——   方彧带着舰队七绕八绕,躲过数个要塞的拦截,不知怎么竟就窜到了斩月邦境内。   她命令星舰下沉到对流层,然后竟就拿着望远镜就上了甲板。   巴迪不得已跟了出来,才发现星舰已降落到能看清地面横陈的尸体的程度——   天空是血红色,子弹与炮火齐飞,裹挟着人类的嘶吼惨叫,震耳欲聋。   量子炮裹挟着大风吹过战场——   死于这场风中的人,如麦田里倒伏的麦子一样,向着同一方向整齐地赶赴死亡。   他不由惊慌失措:“啊,这……”   方彧趴在甲板上,一手举着望远镜,还有闲心招招手示意他趴下。   “小伙子,你胆子挺大,这枪林弹雨你直挺挺站着,不是找死吗?”   提督口气很温和,像说“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洗袜子”。   巴迪吓得浑身一哆嗦,立刻趴下了。   “提、提督,这太、太……”   方彧又说:“嘘,放炮了,捂耳朵!”   他无法自主思考,忙不迭捂住耳朵。一声巨响从身体下炸开,他五脏六腑跟着颤抖、轰鸣、共振,想吐又吐不出来。   偏偏此时一股香甜的焦糊味传来,他想到这一炮不知烤熟了多少人,胃里翻江倒海。   获得这份工作前他有多高兴,现在就有多后悔……不是人干的……要死了……   方彧缓缓挪开手,脸色苍白,声音很小:   “……行了,准备等吴洄撤走吧。”   巴迪还趴在地上浑身发抖:“啊?”   “你没闻到很好闻的味道吗?他们的几个后勤仓库都被炸掉了。”方彧说,“……牛排好像烤焦了。”   “打、打完了?”   “打完了啊。”   巴迪:“……!”   方彧干脆盘腿坐在了甲板上:“等一等,吴洄会来联系我们的。”   巴迪恢复了一些理智:“可我们不能联系吴洄,他是敌人,必须得向黎明塔……”   他的光脑哔哔响起来,他仓皇看向方彧。提督毫无感情:“接。”   他不敢违抗,只得接通通讯。   吴洄冷冰冰说:“方将军,人还在我手里。”   方彧:“城现在在我手里——陛下也未必想杀他吧,把人还我,我们恢复原状。”   “原状?”   “驻军留下,治权还您。”   “驻军不走,谈何治权?按协议办事。”   “德拉萨尔提督的驻军撤走,换我的人来驻防——行吗?”   吴洄沉默片刻:“……”   这个世界上诚实的人不多,他自己就不是,但他相信方彧算一个。   现在眼看着斩月邦已落敌手,即使杀了谢相易,也不过伤人伤己……   吴洄咬牙:“朕要看到德拉萨尔将军所部撤离。”   方彧:“好。”   巴迪哀嚎:“好??!”   方彧已轻飘飘撑地跳起来:“把德拉萨尔提督请出去吧,这里我们来接管。”   作者有话说:   昨晚稀里糊涂地考完试,稀里糊涂地更新,结果居然手滑选成25号了……我还以为自己更了呢!滑跪   感谢在2023-12-19 18:31:42~2023-12-20 19:57: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69663030 69瓶;风恬残月、中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2章 激流进行曲(3)   ◎“我在,看谁敢?”◎   巴迪上尉感到窒息。   德拉萨尔发现自己的部下居然稀里糊涂地听从方彧指挥, 乖乖离开斩月邦境内时,脸上那种末日菇一般要爆炸的表情,令他记忆犹新。   “您、您把他得罪了,提督!”   方彧挠了挠头, 翻看文档:“……为什么?”   “您、您居然指挥得动他的舰队, 这让他多丢脸啊!”   方彧面露迷惑, 迷惑得太过情真意切,巴迪简直要怀疑她不是在装傻了:   “为什么会丢脸啊?我又不会把舰队扣下不还给他……”   “……”   方彧抬起眼沉声:“你说皇帝攻城时, 有几个人向你汇报,有刁民里应外合谋反?”   巴迪:“啊,是,是斩月邦的几个贵族,他们抓了一批人来献给提督。”   “那就先把人带上来吧。”   巴迪忙应了一声——   方彧:“不是刁民,是那几个贵族。”   巴迪:“啊?是……”   几个穿着远星风格服饰的人被带了上来,见了方彧, 都赔笑上前:   “方将军, 您可算来了哟!”“我们几个在潜林见过您一面, 您忘了?”“贵人多忘事……”   方彧垂下眼:“你们送来的刁民, 是前段时间带头反对征地的那几个农户。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逻辑关系吗?”   “啊,正是自从那次的事后,他们就心怀不满,这次便与那假皇帝里应外合,危害……”   “如何里应外合?”   “呃……”   “他们几个泥腿子, 探听到你们的帷幄之谋?纠结人马、杀人放火?穿过重重封锁, 传递情报?”   方彧淡淡说:“或者……你们公报私仇、杀良冒功?”   几个贵族登时变了脸, 七嘴八舌:“这这这, 绝无此事!”   方彧眉目一凛, 故作厉声道:“胡说八道!拉到外边给我捆起来!”   巴迪搞不清楚情况,心慌意乱——   这几个人一直是联邦的内线,与德拉萨尔提督也密切合作过,现在方彧一来先对他们翻脸,如果让别人知道……   方彧拿起桌上的一捆皮绳。   !?提督居然还准备了一把鞭子,抄起鞭子就跟着溜达出来了。   他试图力挽狂澜:“提督,这这这也没有司法部门在场,虽然他们不是联帮人,但但但用私刑不文明……”   方彧把鞭子递给巴迪:“先一人抽八十,抽完直接枪毙。”   几个贵族慌了:“方彧!我们可是在黎明塔里挂了号的——”   巴迪也慌了:“您要是生气,偷偷抽就得了,这还拉到外面,您看围了多少人,肯定会传扬出去……”   方彧转身:“偷偷抽有什么用,我变态吗?我就是要人看。”   巴迪:“啊?”   方彧回眸:“就在这里,把刁民也带上来吧。”   巴迪不敢吭声,只得苦着脸去带人。   不一会儿,又拉进来几个年轻的农民。这几个斩月人本已知必死无疑,突然看见被五花大绑的贵族老爷,反倒一愣。   方彧站起身:“听说你们勾结皇帝,是真的吗?”   几人面面相觑。半晌,为首一人才说:“我们没有,那是因为没有门路!要是有门路,我们早就帮着皇帝进城来了!”   方彧失笑:“哦,为什么?”   “皇帝比这几只狗崽子强一万倍!凭什么联邦不让他来?联、联邦——欺负皇帝,欺负咱们!”   “对!那几条老狗总说皇帝欺负斩月邦,但他欺负咱欺负得更厉害——”   “各位……联邦已经把斩月重新交给皇帝了。”   方彧抬高音量:“这几人狐假虎威、横征暴敛、杀良冒功,玷辱联邦的名誉,我也马上杀了——以后由我接管此地驻军,我会约束部下,敢有破坏远星联邦关系者……”   砰!   整齐划一的枪响,三声犹如一声。   这样精准的同步度,是日积月累的合作才能养成的默契——周围人不由一震。   枪声中,方彧接过下属还回来的鞭子,血迹斑斑,黏在指尖上。   指尖握住鞭身,一折为二,弃之于地。   她懒洋洋背过身:“……这几个刁民,放了吧。”   巴迪慌慌张张跟着方彧回到泰坦号:   “提督!您、您这不是打德拉萨尔的脸吗?您何苦来!”   “斩月人对这几人积怨甚深,我不杀,吴洄就会来杀。为什么白白把安抚民心的机会让给他?”   方彧打肥皂洗手,叹了口气:“驻军能保得长久,到底还是需要当地人支持……烦死了,毁灭吧。”   ……   终于,吴洄放归了谢相易等人。方彧在斩月邦整顿部曲后,留下驻防舰队,独自返回廷巴克图。   爱玛扑入方彧怀中放声大哭:“呜呜呜,提督,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们了……”   方彧拍拍她的脑袋。   ……其实,也可以这么理解吧。   谢相易披着毛毯,捧着茶杯,垂睫看着杯中的茶叶:“你在远星这样自作主张,桑谷没有反应?”   爱玛立刻不哭了:“他们想有什么反应?我们提督是技术官僚,就是能打,离了她就是不行——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方彧抓着爱玛脑袋的手一僵,反手一锤:   “亲爱的,可少说两句吧,这是巴不得坑死父皇继位吧?——食堂做了南瓜甜饼。”   爱玛哈哈笑一声,闪身跑了。   谢相易这才说:“黎明塔要的是斩月邦的能源开采权。你只留下了驻军,恐怕不能让他们满意。”   “小吴君也知道能源矿要紧,除非远星乱起来,他不会松这个口的。”   谢相易吹出一口薄薄的气息:“……那他们就会让远星再乱起来。”   “胡闹,廷巴克图好不容易才喘了口气——”   方彧放下手里的破茶碗,冷笑一声:“我在,看谁敢?”   谢相易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浅浅抿唇:“你现在这个样子,倒还真像挟寇自重的封疆大吏了。”   方彧一怔,低头喝茶,不吭声了,像叼住尾巴打转的猫。   谢相易垂眸:“你把你那个破碗收起来。他送你,是让你真的拿来喝茶的吗?”   方彧无辜道:“茶杯不是用来喝茶的,是用来洗澡的?”   “别装傻充愣了,提督阁下,”谢相易捂住嘴嗽了两声,“我是让你少和吴洄沾上关系。”   方彧缓缓垂下眼。   谢相易却抬起眼,深蓝色眸底流光闪动。他沉声说:   “如今的事明摆着——你在这里钉着,远星乱不起来,那他们就会把你拿掉。”   “你和桑谷……天高路远音信隔,你能清楚那里都发生了什么吗?”   **   桑谷。   一间高档咖啡厅里,众多衣冠楚楚的男男女女,伴着钢琴声,用银刀叉叉起精美的小块甜品,送入精心勾勒的红唇下。甜品在口中融化,吐出带着香槟味儿的最新的时尚新闻和高层八卦。   一位短头发、身材粗壮的少女闯入店内,惹来一圈人诧异的目光——   她穿裤装,蹬长靴,靴底还带着臭烘烘的不知哪里沾来的泥巴,红扑扑的脸上□□,甚至连那弯浅浅的、若有若无的眉毛都没画。   使得围观者更加惊讶的是,店员见到她,却立刻露出恭敬的神情:   “啊,阿廖莎小姐吧,那位先生等您很久了,这边来……”   少女蹭噌地向前,步伐是与大多数此地顾客不同的铿锵有力,她边走边说:   “你们这真是个文学创作者的好地方,能听到多少有趣的隐秘的新闻啊——对了,要是之后我自己来,不会被赶出去吧?”   店员艰难地赔笑:“哈哈哈,不会,怎么会呢?”   店员在门口停下,阿廖莎毫不客气,推门而入。   纱幕之后,影影绰绰有一个长发男子的人影。   她上前就要掀帘子——   “停。”   阿廖莎停下手。   “我说了,双盲实验,咱们还是不要彼此见面为妙。”   阿廖莎:“帷幔后的男子——和‘阁楼上的疯女人’一样天然能勾起想象力的题材——阁下到底是谁?啊,不,您还是别告诉我了,文学创作需要一点未知和想象力!”   “……我本来也没打算告诉你。”   男子顿了顿:“我们还是谈交易吧。我让你写关于方提督的新闻稿,你写出多少了?”   “啊哈,方提督,那也是个妙人儿,如有可能,真希望将来能给她和安达合写一本传记啊——”   男子阴森森说:“合写他俩?你脑子被猪啃过吧?”   “桑谷联邦的创建者,桑谷的太阳和月亮——不把他俩合写,难道和您合写?”   男子突然不出声了,似乎是气的。   阿廖莎不以为然,点起烟卷:“唔,我倒的确查出方彧一些好玩的旧案——只是您给我安排的那个‘内线’太没用,没什么有用资料。”   “不可能!”男子说,“我清楚,方彧这人没事就爱发议论,隔三差五还记日记,我不信这些文稿里能没有不当言论?”   “要沾边能发挥的言论嘛——我只找到了一条,但那是一封信。”   “信?信也行。什么时候,写给谁的?”   “——她这次去斩月邦前不久,给安达涧山的。不知为什么,一直锁在文件夹里,至今还没发出去。”   帘幕后的男子沉默了许久:“她写了什么……不当言论?”   阿廖莎把烟掐灭:“我念给您听听吧。”   尊敬的安达老师,   上次和您吵架后,我又很后悔。不知道您的身体怎么样了,希望您不要因为生气而病情加重。   作为一个不喜欢冲突的人,我从军已八年,之所以能忍耐下来,情感方面的影响因素似已超过理性因素,而您是其中之一。我愿意为您妥协一些事,但远星再次陷入混乱,是我不能接受的。   一个文明有一个文明的寿命,历史上许多古文明如此,母星文明如此,眼下的联邦和远星也将如此。个人的力量不足以挽回宇宙的车轮,奈何徒陷生民于死地,燃战火于他乡!   我在和您的最后一次通讯中,说了“病得不行就下台”之类的言论,在此下官略作解释。   我的真实意思是,如果生命到了尽头,选择退休回学校教书作为退路,也未尝不可。下官也正好很不想干,您或许还能为我走走后门,招我过去读研究生。总之,是友好的、不那么情绪化的、中性的建议,不是威胁,也不是恐吓。   祝您   “——健康,又划死了。”   阿廖莎说:“学生,方彧敬上。”   帷幕后的男人怒道:“还挺会套近乎,学生?她这样的学生他教过一万八千,她算他哪门子的学生!”   阿廖莎闻风而动:“哦?这里面有什么内幕隐情吗?”   男子冷笑一声,转而说:“不是没发出去吗?没发出去好。”   “——你就用里面的内容,裁剪裁剪,给她发一封公开信吧。”   作者有话说:   未来三周是考试周,为免我考崩溃然后阴暗爬行,我立个flag,下周四之前就正文完结!!!感谢在2023-12-20 19:57:36~2023-12-21 19:47: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无鸯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3章 激流进行曲(4)   ◎“阁下,我向您求婚。”◎   次日, “每日桑谷”发表了一封公开信。   《致安达涧山的一封信——奈何陷生民于死地,燃战火于他乡!》   谢相易见到后,立刻披衣起身来找她:“怎么回事?是你干的吗?”   方彧一愣,接过光脑。   ——这句话她记得, 但全文也只有这句话她记得了。   除了这句话外, 剩下的内容被改得面目全非, 一面把安达骂了个狗血淋头,一面又标榜了一番自己多么伟光正。   “不是, 但……”   谢相易按住胸口的伤口:“但这是你的字!”   方彧垂下眼,喃喃道:“的确是我的字……”   “——有人动了你的私人笔记本,是不是?”   方彧迅速回忆。那封信在她的光脑里,光脑装在抽屉里,平时能接近她的办公桌的……实在有很多人。   她审慎地说:“有这种可能。”   “去叫洛林来!”   谢相易回首撑住桌子,以指节用力敲了敲桌面:“阿加齐·帕蒂在你身边这么多年,可没出过这种事。”   洛林匆匆戴上帽子, 向方彧一鞠躬:“又怎么了, 阁下?”   谢相易:“她身边吃里扒外的人不少, 是时候清理清理了。”   洛林仍看着方彧:“提督?”   方彧低声说:“不用查, 内部审查搞得人心不定,我……我知道是谁。”   谢相易冷声:“你知道?”   洛林:“是谁?下官现在就去捉人。”   方彧摇了摇头:“唔,先不要打草惊蛇。材料他肯定已经送了不少,现在抓人又有什么用……我去向安达解释吧。”   她起身回到办公室,在屋内不住踱步, 琢磨着合适的词句。   ——她一向觉得和安达沟通比较容易, 他很理性, 又很直率, 信息交流效率很高。   但此时此刻, 她这辈子没打过这样艰涩的腹稿。   拖到下午,方彧不得不拨通通讯,对面传来的却是阵阵忙音。   尝试了半个下午后,她结束无意义的行动。   “不接啊……那可难办了。”方彧苦笑着挠挠头,“难不成真的要我给您寄信吗?”   巴迪:“阁下,您要喝茶吗?”   方彧垂下眼睫,端起桌面上的相框——帕蒂笑眯眯看着她。   “阁下?”   方彧恍然:“谢谢,不用了。”   巴迪的泡茶技术也糟糕透顶,她不想喝。   次日,局势没有好转的迹象。   廷巴克图单方面辟谣无人相信,那封“公开信”依然纠集起一帮不满安达的失意者,打着方彧的名号反对远星政策,要求回到穆穆棣棣、火并走私的好日子。   “每日桑谷”则不失时机地发布了一则重磅消息。   “这个热搜又是怎么回事?#方彧吴洄私人关系?”   谢相易看起来要心脏病发作了:“你当年在玫瑰公国放走的那些人,那个领头闹事的半大男孩——是吴洄?”   方彧大吃一惊:“啊?”   谢相易怒气冲冲:“为什么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当时只有你见过他,你不还和他说过话吗?”   方彧哑然:“我真没认出来……玫瑰公国?放跑战犯?我干过这种事?我当年胆子就有那么大了吗?”   谢相易忍无可忍地咳嗽起来:“你——怪不得吴洄和我提起你总欲言又止——怪我,我还以为他有点喜欢你,这个王八蛋!”   方彧彻底哑巴了,吴洄——玫瑰公国?   在大统领指斥他叛逃的那段时间,他好像确实承认过,“小时候”曾偷渡到联邦,生活过一段时间,但那是为了“积累经验”,以备将来“为家乡民众之命运而奋斗”。   方彧弱弱道:“怪我,我该想到的。什么人会从联邦反向跑回远星啊……”   ……   情形坏得不能更坏了。   安达不接她的通讯;“每日桑谷”一篇接一篇爆她的黑料,说她“熊蹲虎踞,独霸远星”;联邦的吃瓜群众又翻出了她八年前书砸舰长的悍匪行径,吟哦不绝,经典流传;有人借她的名义打反旗,还颇得了一些不明里就者的拥戴……   现在,她还“勾通远星”了。   如果说其他问题还可以解释……勾通远星的嫌疑,足以让她身败名裂十个来回。   在吴洄事件发酵的第三天,她接到了黎明塔措辞严厉的回京述职命令。   谢相易:“别理,不要回去——人家陷阱都布好了,就等你这只傻狍子往里跳呢。在这边没人敢动你,回去了就死路一条。”   方彧低头看着指尖,不吭声:“……”   “方彧!之前没事的时候,黎明塔的停职审查令说发就发,而今出了大事,怎么只发个回京述职了呢?”   谢相易深吸口气:“正因为要动你,所以不敢打草惊蛇!”   方彧:“……这点手段,我还是知道的。”   “……”   都知道,那还沉默什么?无声的反对。   谢相易环视一眼屋内诸人,正色说:“方彧,我和你说点正经话,让他们出去。”   方彧笑说:“有什么正经话,却是要躲着人说的?”   谢相易眸光似雪,声调如冰:“你不让他们出去,这话我也说——反正将军打定主意找死,大不了陪将军一道,一死而已!”   方彧:“!?”   他这样不要命的狠话都放了出来,方彧只得认输,让洛林等人下去。   谢相易确认室内没有被窃听后,才猛地撑住桌案:   “——你不要去,廷巴克图可以择机独立。”   “……”   星领长的第一句正经话是劝反。方彧表现得相当淡定,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她低下头,喝了一口茶:“我正想说,我不回去,岂不是军阀作乱,你就来提这种建议。”   “黎明塔显然有人在整你,安达身体不好,又和你就远星问题有这么大纠纷,更别提你在远星自作主张做的事……你真觉得他会因为顾惜你的能力、顾惜你们俩的感情,就放过你?他有意放过你,黎明塔里恨你的人也不会放过你!”   方彧:“放不放过我,是一码事。回不回去,是另一码事。”   谢相易低声喝道:“方彧!”   方彧四平八稳地说:“雪朝公,这些日子,其实我也想过廷巴克图独立……在斩月邦留下三千星舰时,我也考虑过以廷巴克图-斩月邦两点为根据地,干脆反了什么的……”   “你既然想过,就该清楚,事并非不可为!”   谢相易:“当日杜邦在廷巴克图的处境,远不如你今日。廷巴克图易守难攻,只要——”   “……事可为,人却不能承受啊。”   方彧放下茶杯:   “你要再来一次杜邦革命吗?海拉·杜邦的帝国战争打了十年,一代廷巴克图年轻人在封锁中度过了半辈子,然后从军死掉。为了个人的命运而牺牲他人前途,这是不公平的。”   她低头看着碗里的茶叶包:   “你或许能做谢诠,但我不如海拉·杜邦,说到底,我是个……普通人。”   “普通人?”谢相易突然被触痛了神经般,攥紧拳头,“你才不觉得你是普通人,你明知自己是个不世出的天才,所以才敢这样为所欲为!”   “你从来都是这样,看着没架子,实则比谁都高傲,什么事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论——是老天眷顾你,给你才能。如果你真是个普通人,像我,你能活到今天吗?”   方彧一怔:“我……”   谢相易:“——可上天不会永远眷顾你!”   说完,他摔门而去。   方彧呆在原地,半日没反应过来。   半晌,她挠挠头:“这个人发脾气时……真可怕啊。”   方彧缓了一会儿,慢吞吞起身去收拾行李。她觉得自己的光脑大概率要被没收,想挑几本纸质书带走。帕蒂之前帮她整理了书箱,收拾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旧书。   她找出那个标记好的书箱,掀开盖子,插手进去随机取样。   “提督。”   卫澄推门入内:“小谢阁下刚刚出去,好像很生气的样子,怎么了?”   方彧:“没关系,他经常很愤怒,不要搭理他。”   卫澄在方彧身边蹲下,像一只牙膏,半晌,又挤出一句:“嗯,您在干什么?”   方彧:“找书。”   卫澄:“哦,这样啊。”   两人又尴尬地沉默了一会,方彧继续翻箱子。   卫澄忽然说:“您不要回桑谷,提督。”   方彧:“……”这怎么还是车轮战术,又来一个。   她垂眸低声说:“我让提督不回去,是有原因的。”   方彧正巧蹲得两腿发麻,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摆摆手:“你说吧。”   卫澄维持着拘谨的跪姿,银发垂落在额角:“提督以为您回去,廷巴克图就不会反了吗?”   方彧面色一沉:“我回去后,你是总指挥官。反不反是你说了算。”   卫澄好像有点害怕,不敢直视方彧,兀自咬紧牙关:   “那我现在就告诉提督——如果桑谷对提督不利,我会反叛,为提督复仇。”   方彧:“自作多情。谁需要你报仇?”   卫澄合上眼大声说:“您需不需要是您的事,我想不想是我的事,离开要塞,对要塞失去控制力,结果就是如此!”   方彧:“……”   卫澄小心翼翼转过眼,却看见方彧一瞬间凌厉的目光。   “你是在威胁我吗?”她撑着地面,声调一冷,“还是在陈述事实?”   “……我、我本意只是陈述事实,没想到达成了威胁的效果。”   方彧苦笑了一声,那种可怕的表情瞬间消退了。   她摸摸后脑勺,冷笑道:“你不考虑自己就罢了,请你也为我的身后名考虑一下吧。瞎混了这么多年,一事无成,只搞出一个要我政变的小团体,还真是独霸远星了!”   卫澄不吭声,固执地跪在原地:“……”   方彧突然觉得此地居大不易了,随手抽出一本书,假装自己找好书了,夺路而走。   她躲进洗手间里。镜面明晃晃倒映出她的脸——方彧有些不适应,别过头,避开镜子,忽然想起胳膊里还夹着一本书,随手翻了出来。   她忽然一怔。   《斐多篇》……这不是在大学上安达那门哲学课时,她的……作业本吗?   封皮上有她当年草草写下的姓名、学院和学号。这样的东西,帕蒂居然还能找出来、留下?太……太可怕了!   她顿了顿,才翻开扉页。里面有一行触目惊心的红字,是安达潇洒的笔体——   该生上课坐第一排睡觉,被发现后换个姿势继续睡,影响颇恶劣,建议扣出勤分,扣光。   方彧一瞬间哭笑不得:“!”   她忽然觉得,自己和安达的关系本就是一个误会接着一误会——   她并不是有意坐到第一排睡觉的,是因为专业课拖堂来晚了,后排压根没有位置,才不得不坐到第一排睡的。   “什么?我为什么睡觉?可我真的困啊……”   方彧突然替十年前的自己觉得委屈极了,委屈得想哭。   但正如十年前,她只想着怎么分配睡眠时间,好半夜去餐馆刷盘子一样,今日的她也没有一滴眼泪可流。   **   桑谷。   阿廖莎再次踏进那家咖啡馆,众人已经习惯了这个举止特异、穿着奇怪的女人,对她再不屑一顾。   只有偶尔几声搬弄她出身的闲言碎语,嚼着什么“父亲是旧黎明塔高级将官”“肯雅塔军政府时站错了队”之类的舌根。   男人早早等候在帷幔后:   “你做得很好,事情进展很顺利,方彧在联邦的政治生命终于结束了——现在是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阿廖莎嚼着烟草,质疑道:“哦?万一她不反叛,而是回来了呢?安达阁下如果与她见面,把事情解释清楚,戳破咱们的小小阴谋了呢?”   “……不可能,她即使再傻,也不至于在这个时候自投罗网吧!”   阿廖莎一脚蹬在板凳上:   “未必,以我这些年对此人的研究,她傻得独具一格。”   男人被忤逆,阴恻恻说:“你不想要你的奖赏了吗?——要多少钱,直说。”   “钱?哦,您是说报酬。”阿廖莎哈哈大笑,“我不要钱。”   男人警惕起来:“……那你要什么?”   “早就告诉阁下了,我是个作家。”   阿廖莎忽然跳起来,向空中伸出手臂:   “我的人生理想是用笔记录眼前一场即将降临的、至为辉煌的死亡——”   “一个强大却脆弱、繁荣却糜烂、浪漫却颓唐的美人的葬礼,我生逢其时啊!”   “我要报酬,请您把我带到这个美人最伟大的大脑旁,让我观察他、描绘他、记录他吧!”   “千年之后,所有生命都腐朽,但文字仍栩栩如生!”   帷幔后的人像见了疯子:“你、你说的是谁?”   阿廖莎:“您的哥哥呀——安达涧山!”   男子:“……!”   **   方彧跪在行李箱上,用力拉上拉链。   “提督——我、我来吧!”巴迪慌忙上前要帮忙,被她抬臂冷冷一格。   他愣了愣:“提督……”   方彧面色平静,自顾自抬起箱子,语气如常:“什么时候的事呀?”   巴迪一怔:“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方彧坐在箱子上,双手交叉:“给桑谷传递消息,把我的私信翻出来公开发表——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巴迪:“!?”   方彧见他不说话,笑了笑:“好吧,为什么这么做呢?我好像说过,出事了不会连累你。”   “那么,是你一开始就是带着任务来的,还是后来才被收买?”   巴迪的嘴唇张了张,连是不是其中有诈都没想到,脱口而出:   “是,是被收买的——不对,不是被收买,是被胁迫的,提督!”   方彧弯了弯眼,没有质疑他在开脱:“那就说说,是怎么被胁迫的吧。”   巴迪:“是安达岚川,他、他威胁我姐妹妹,如果我不帮他做事,就告诉桑谷美术学院的老师,把我妹妹开、开除!”   方彧一愣:“……就这样?”   “就是这样。他、他只和我说想看您的私信,我听说他本来就是您麾下的人,就以为没什么,我没想到会闹成这个样子……我还以为……”   “我、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我妹妹好不容易考上的学校,她、她又哭又闹,天崩地裂的,我就吓得不得了,不知道怎么就……我、我这几天太害怕了,我不敢……”   巴迪说不下去,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方彧叹了口气:“我说你胆子很大。光想着妹妹被开除,就没想过你自己被发现了的后果,可能比开除严重一百倍?”   “我、我以为,只要挡住摄像头……”   他忽然抬起头:“对、对啊,提督是怎么发现我的?”   方彧苦笑一声,毫无隐瞒,把桌面上的相框举起来:   “这是弗里曼上校送我的离别礼物,他说我迟早有一天会用到的……当时我还不相信,可见人都总是犯蠢。”   巴迪嘴角一抽:“里面……有摄像头?”   “就在洛林的眼睛后面——看,这是录下的视频。”   她友好地把视频分享给副官,巴迪却像濒死的鱼一样呼吸急促,放声大哭起来。   方彧倒吓了一跳:“哭什么!……不要紧,这个镜头扭曲得厉害,你真人没有那么青面獠牙的啊。”   “嗝!”巴迪哭得更响亮了。   方彧:“……”   “提、提督……我是不是完蛋了……我是不是要死了?我虽然该死,但不想死……”   方彧坐在行李箱上,垂眸默默看着地面,听着巴迪的哭诉。   半晌,她轻声说:“你做下这种事,可能会有两个结果。”   “一,我离开廷巴克图后,洛林他们继续追查泄密者,查到你头上……那时我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他们为了泄愤和杀鸡儆猴,杀死你。”   巴迪神经质地打了个哆嗦。   “二,廷巴克图对你太危险了。你抛弃身份,逃离廷巴克图。安达岚川用你做了这种脏事后,大概率制造一起事故,把你杀掉,斩草除根。”   巴迪一跤摔倒,哆嗦着趴在地上:“我、我不知道会这样……我就这么完蛋了,早知道,我……我真的不知道啊!”   不知道?   方彧的目光落定在副官扭曲的脸上。   不错,他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是个刚出校门的学生,对于社会缺乏理解,对政治更一无所知。   有人会认为,麻木无知是一种可耻的堕落。但银河系里永远会有许多人忙忙碌碌地来来去去,不知道为什么忙碌。就像切割精准的六边形蜂巢,筑巢的蜂不能理解它足下的形状。   方彧蹲在行李箱上,像一只猫,叹了口气:“不过,现在还有一条生路。”   巴迪猛地抬头:“提、提督,救救我!”   “——假死逃走,到远星去。”   方彧从裤兜里翻出一本证件:   “这是斩月邦的公民身份证明。你不是会说帝国通用语吗?我明天出发去桑谷,你就跟我一起启程。中途我会宣布你死了,你趁机……到那里去吧。”   巴迪脱口而出:“远星……那鬼地方……我、我怎么生活?我爸妈怎么办?”   方彧好脾气地回答:“副官先生,人生的确很困难,每一步都要付出代价。这种问题恕我不能帮你解决了。”   巴迪这才反应过来,意识到方彧在做什么。   他不可思议地坐起来:“阁下为什么……明明是我……”   为什么?   为什么不杀了他?为什么要放跑他吗?   她觉得有点好笑。让一个年轻人糊里糊涂地为他根本不清楚的政治阴谋而死,那才是奇怪的、可耻的、无意义的。   方彧从行李箱上跳下来:   “这种时候,就不要花费精力考虑别人了。去装自己的行李,要去远星长住了,估计有你一顿收拾的。”   “——哎哟!”   她颇潇洒地跳下来时,不小心碰倒了行李箱,行李箱又砸开了星图。   四下蓦然陷入黑暗,巨幕星河从天而降,缓缓旋转。   廷巴克图恰好掉在了方彧面前,像皮球般弹了一下,乖乖坠入轨道。   巴迪呆呆盯着提督。   方彧眸光微沉,忽然伸手,径自托起面前悬浮的廷巴克图,捧在掌心,又一点点揽入怀中……   是他从未见过的,类似眷恋的姿势。   提督的面孔在黑暗中被一寸寸映亮,唯有瞳孔仍幽深诡秘,犹如长久无言的宇宙。   她就这样手捧着廷巴克图,向前走了一步,两步,数步——指尖终于触碰到屋子另一端的桑谷星。   方彧做梦般轻声说:“太远了……真的太远了啊。”   巴迪:“提督……”   啪!自动感应灯亮起。   ……   巴迪还蹲在地上起不来,方彧回过神,感觉此地也不宜久留,只得再次调转阵地。   她一口气走到总部外的大街。正值晚高峰,残阳如血,路上堵得水泄不通,听取鸣笛声一片。   她被吵得有些头晕,抬手捂住了耳朵。   “哟,这不是我们尊敬的提督阁下吗?”   方彧回过头。   洛林穿着白衬衫,深蓝色的牛仔裤,双手插在兜里,笑眯眯看着她。   方彧一愣,身子一晃:“洛林上校,你怎么在这?”   洛林忙上前扶住她的胳膊,笑说:   “下官准备下班回家——怎么,提督不是连大炮开兮轰他娘都不怕吗,怎么反倒害怕起鸣笛了?”   方彧垂眸:“天上雷霆动玉京,檐下点滴到天明,两堪惊呀……”   洛林正色:“得,您这几天不能再和小谢公子说话了——说得够多了,把您也传染得不说人话了!”   方彧笑了笑,抽出胳膊:“你不也是来劝我的吗?有什么话赶紧说吧。”   洛林委屈巴巴:“瞧阁下这话说得,如果没有缘由,难道和您说说话、散散步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方彧哭笑不得:“有,当然有。”   洛林沉声:“……那我陪阁下走走吧。”   ——方彧不相信洛林就是来找她散散步的,但她的身体似乎很愿意多些时间和洛林在一起。因为,她的脑袋不由自主地点头了。   方彧告诫自己消息怠工的大脑继续履职,双腿却放任自流地和洛林并肩而行。   这条路很开阔,因为战时要走星舰;也很干净,因为谢相易很爱面子。   “下官在那边的小区买了一所房子。”洛林说,“把我母亲安置进去。”   方彧眨眨眼:“啊,那边的房子很贵吧。”   “还可以。我把在桑谷的那套卖了,买完这套的话,还剩下一点钱。”   方彧目瞪口呆:“你还在桑谷有过房子哪?”   洛林:“……嗯。当时三女神大区看涨,我正巧遇见一间不错的公寓。”   方彧不大关注财经:“那这几年应该涨价很厉害……吧?”   洛林:“当初买就是为了投资。桑谷太政治。廷巴克图气候不好,离我母亲又太近。所以将来有机会的话,希望在这两地之外找个环境不错的小行星……隐居。”   “是不用工作的那种隐居吗?那肯定很舒服。”   提督小姐一时神往:“特别是冬天在窗边烤炉子,外面雪很厚,湖上结了冰,一天什么也不做……早知道我也在桑谷买房子了。”   洛林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笑笑。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路过一所小学时,洛林驻足观望片刻:   “对了,下官刚刚拿了个大学毕业证。”   方彧一愣,显得很吃惊:“啊?”   洛林立刻补充:“当然,函授的。好久前就报名了,在桑谷时总是没事做,随便考的,比提督……”   方彧挠挠头:“告诉你个黑料,我没有大学毕业证。”   “!?”方彧没有大学毕业证?   说实话,他不太了解联邦的教育体系,他只知道方彧读过一半大学。   读一半不给发证书吗?那不是让人家白白读了?至少也发个中位证什么的吧……   洛林眯起眼,神情忽然很复杂,低声说:“那学历上……似乎做过头了些。”   方彧:“什么?”   洛林:“没什么。”   放学的小学生吵吵闹闹地一涌而出,两人不得不在校门口耽搁了好一阵。   方彧转过头:“你考了什么专业?”“物理。”   “啊,”方彧后知后觉,“所以你那几天给我发好多题,不是为了防止老年痴呆?”   那几天她为帕蒂难过,洛林说做题能预防痴呆,天天给她发什么什么真题,她还以为是为了让她分散注意力。   洛林一本正经:“下官反复琢磨过思路,的确很难啊。提督都是怎么做出来的?”   方彧:“……看。”   “看?”   方彧点头:“看到一个东西,想起一些其他东西,就有了一个体系。一个体系内不同事物之间必然有联系,从中选择可能需要的联系,用可行的手段加以利用。”   洛林笑说:“太抽象了,阁下在说做题,还是在说打仗啊?”   方彧抬起手去摸后脑勺:“唉,这……都差不多。”   洛林用虚心求教的口吻:“生活上也可以这样应用吗?”   方彧懵懂道:“什么……什么生活上?”   “银河里来来往往的人们——只要看到一个人,就会想起另一个人,他们之间的联系十分独特,母星时代用忠贞不渝、生命尽头类似极端的词汇来约束这种关系。”   方彧一愣,后退一步。   洛林单膝落地,垂下头颅,露出后颈:   “阁下,我向您求婚。”   作者有话说:   劝进的三种方式:   谢相易:方卡卡,你反了吧!   卫澄:卡卡不在这里镇场子,下官我可就要造反啦!   洛林:(下跪)(拿戒指)(求婚)   感谢在2023-12-21 19:47:55~2023-12-22 17:35: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中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叛乱者之帜(1)   ◎虎踞龙盘,独霸远星。◎   方彧沉默良久, 才说:“上校,还是你厉害。”   什么谢相易劝她谋反啊,卫澄跟她打包票“你走了我就谋反”啊……   哪个比得上洛林上校,他直接求婚了!   洛林苦笑一声:“不同意吗?是不想, 还是不能?”   方彧垂眸:“太突然了。”   “哎呀, 下官委实做了许多铺垫啊。房子也交代了, 学历也交代了,老人怎么安排也交代了。至于身高体重什么的——机甲军的身高体重肌肉标准, 您应该也清楚……”   洛林不经意间恢复了开玩笑的口吻:   “孩子?下官不在乎孩子从培养缸里捞会不会情感缺失。”   方彧平静道:“结婚没用,就算结婚,我还是会走。”   洛林精心维持的声音一抖:“阁下!”   “……但我不想白白让洛林的履历表上多一些不好的东西,说不定人身自由都会受到影响。所以婚,也不能结。”   洛林猛地抬起头:“说不定,下官就想要这个污点,下官就是嫌自己的履历太清白了!阁下要粉身碎骨, 却让属下完完整整地站在岸边隔岸观火吗?我——”   “绝不独活这种话, 就不要说出来了。您是在道德绑架我。上校的为人我还算清楚, 您是个斗志昂扬、韧劲十足的人, 您不虚无。”   方彧忽然很温和地笑起来:“像您这样的人……怎么样都能活。”   洛林颓然别过头,一拳砸上膝盖:   “可我也会痛苦——我难道没有心吗?阁下?”   方彧:“对不起,我让你伤心了,我会为您而愧疚。”   洛林又苦笑起来:“愧疚,下官更愧疚……阁下为什么要说这些戳人肺腑的话?”   “……对不起。”   “不要再说对不起了, 阁下。”   方彧一怔, 缓缓背过身, 低声说:“那我的命令, 洛林现在还会执行吗?”   洛林咬牙:“属下巴不得您现在命令我去死。”   方彧轻声说:“差不多吧——请你只静静看着我死就好了, 不要脑子一热,真的让廷巴克图反叛。”   洛林颤声叫道:“阁下!?”   方彧回眸,冷冽温和,如云中帝子:   “会执行吗?你不是要向我发誓吗?现在向我发誓——忠贞不渝、直到生命尽头。”   一瞬间,他觉得眼前人无比陌生。   这不是那个懒猫般蹲在转椅上打哈欠的方彧,这本是一把剑,秋水无波,明镜无痕,上人无情——   她心底是“本来无一物”的啊。他妈的,整个一了悟的大和尚!   洛林深吸一口气,有一瞬间出离愤怒。但愤怒并未持续多久,他恍惚听到咔嚓一声。   他的心碎……好像碎掉了。   洛林把气息缓缓吐出:“如果这能令提督高兴,下官……向您发誓。”   方彧低声说:“嗯,那很好——你最好说话算话。”   提督背过身,靴跟踏过绒绒的青草,越离越远。   洛林很久没有抬头。他用胳膊撑住地面,只看到被露水打湿、被靴跟踏过的草地。   方彧步履轻柔,似乎怕脚步太重,会踩坏了这片很美丽的草坪。   但她毕竟并非幽灵。一步一步,每一步都坚实地踏上、踩下,野花与乱草因她匍匐。   等到他有足够的心情抬起头来时,已经见不到那个人的背影了。   他会永远失去她了。   **   次日,方彧和巴迪一道登上泰坦号。   星舰滑出星港,窗外的景物迅速后退。突然,一个人影甩开众人,冲进了安全线。   谢相易向星舰飞奔而来——   他是临时得到消息赶来的,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衫,在星舰起飞的飓风中被吹得看不出形状,只见一段嶙峋的脊骨。   他边跑边破口大骂:“方彧——方彧——你他妈——”   “领长阁下!领长阁下,不能再追了,会、会被卷过去的!”   有人冒险拉住谢相易,带着哭腔。   狂风中,星舰与他的距离愈来愈远。他终于不得已停下来,眼睁睁看着星舰冲破云霄,直上九天。   谢相易暗暗咬牙:“不能追?……不,是我根本追不上她。”   烈风吹彻,他一时骨髓具冷。   ……   方彧坐在舷窗口,望向逐渐缩为一个光点的廷巴克图,有些留恋。   ……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她收起双腿,蹲到转椅上,用手用力一推,把自己变成一个滴溜溜转的小陀螺。   有微风拂过脸颊,很舒服。   转着转着,她突然觉得有点搞笑,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本来只是希望让廷巴克图得到未来的和平而已——至少在她自己的任期内,不见太多血。   结果呢?   如果她真的抗命反叛,廷巴克图又要重启杜邦革命的轮回,深陷战乱。   如果她老老实实服从命令,廷巴克图要么成为黎明塔意志下的牺牲品,要么……   方彧想起谢相易的眼睛。   卫澄说得对,她根本无力控制鞭长莫及的要塞诸人。   说到底,不知何时,她已成为要塞最可怕的祸源。   接下来该怎么应对呢?   ……如果现在下令星舰掉头,和洛林一起逃到远星去,应该还来得及吧。   她觉得自己对联邦没有什么浓厚的情怀,但去了远星,似乎也不可能隐姓埋名地过一辈子。   吴洄一定会再起用她,到时候调转枪口去对付自己的同胞,心理上似乎还是不能……   难道就只有自寻死路吗?   这也太不公平了。自从军以来,有谁问过她的意见,她希望追求怎样的生活……   她知道,自己之所以这样回来,心里还是存着能见到安达、和他谈谈的希望。   方彧猛地伸出一条腿撑住地面。飞速旋转的世界在眼前顿住。   “提督,桑谷港到了。”奥罗拉懒洋洋说。   ……   星舰缓缓泊入桑谷港。   方彧才一出舷梯口,一排严阵以待的士兵便一拥而上,泰坦号被团团包围得似铁桶一般。周围的记者迅速按下快门,自动速写笔大声念着“已经被立刻控制起来……”。   为首一位将官咬着半截烟,踩着四方步,悠悠然走上舷梯。   咔嚓一声,熟悉的枪口抵住脖颈。   “——哟,方提督,下官惶恐。似乎真的是每次遇见提督,都是拿枪指着您哪。”   法尔希德笑眯眯地略一躬身。   方彧忍住恶心的感觉:“我倒是已经习惯了,准将。”   法尔希德一歪脑袋:“说实话,下官有点诧异的是,您居然真的回来了。”   “桑谷命令回京述职,我为什么不回来?”   法尔希德:“回京述职……哈哈,倒是可以来下官处好好交代交代您的生平。可惜下官最讨厌女学生的臭气,不然一定亲自列席审您。”   方彧垂眸,抬手攥住他的枪管:“哦,贵司迎接客人的规矩,就是先崩掉他的脑袋吗?”   法尔希德故作惊诧:   “我得到的命令就是把您控制起来。这……考虑到对您过往事迹的综合评估,好像只有这种方法能‘控制’得住您——您也清楚自己的危险性吧?”   说着,他将枪口一移,再度抵住她的胸口。   方彧仍攥着枪口:“逮捕令呢?”   “……您没权利看那东西。”   “那是因为您没有。”   “……”   方彧反手将法尔希德的枪口一扭,拍落在地,径自走下舷梯,回眸冷冷道:   “你的人放我的人回去,咱们回你的总部,来带路。”   **   咖啡馆。   安达岚川幽怨道:“那个二百五还真回来了……现在关在情报局的审查室,据说能吃能喝能睡,好得很哪。”   阿廖莎两眼放光:“啊!那我可以去采访一下她吗?”   “采访个头,我是让你解决问题!”   安达岚川面带薄怒:   “听说她天天给涧山写长信,也不嫌丢脸。这样下去,他迟早会见她的!到时候怎么办?——真他妈怪了,她怎么不叛逃呢?”   阿廖莎:“她不叛逃,回来引颈受戮,反营造出一种忠实耿介之态。现在舆论也有掉头的倾向了。情况很危险。”   二公子慵懒道:“别一天危险危险的,我问你,怎么办?干脆在牢里做掉她?”   “法尔希德不是咱们的人,这恐怕做不到。”   “那老逼登才是头一个巴不得方彧死。”   阿廖莎摇头:“那他也不会任由您在他的地盘上这样做。”   “那你说怎么办?”   阿廖莎沉吟半晌:“……之所以出现如今的局面,是因为方彧和安达阁下还互相存在信任。哀莫大于心死,如果有可能,让其中任意一方死心就好了。”   安达岚川望向窗外:“信任……事到如今,还信任吗?”   “曾经要交托后事的信任,也不是轻易容易消耗干净的吧。”   安达岚川冷冷打断:“他什么猫猫狗狗都信任,就是不信任我。其他人也就算了……方彧,继承人?!她到底凭什么?”   阿廖莎不为所动,硬邦邦说下去:   “有时我甚至觉得,他真的怀疑过方彧吗?或者,只是因为方彧挡了他的路,他借你之手把她顺势排除。如果这样的话……”   那如果有朝一日,小安达也挡了他的路呢?   ……她没有时间考虑这个问题。   还没等她考虑好如何从中挑拨离间,一张大饼从天上砸了下来——   陆夺,叛逃了。   陆小姐是趁着探亲假,自己驾驶一艘私人星舰离开联邦境的。   或许是考虑到她这一举动的影响,陆还特地留了一封信,把联邦和自己父母冠以“宇宙蛀虫无耻之尤”的美名臭骂一顿后,又特地申明是她“遵循个人意志”所为,和任何人尤其是方提督无关。   那封信当即被销毁了。陆小姐怎么说是一回事——人毕竟还是从中微子基地跑的,基地还是归要塞管的,方彧还是要塞的最高长官。   就算没事时,她也要负责。何况现在出了事,那更是她全责。   显而易见,此事乃她背后怂恿、暗中支持,是她勾通远星的又一桩铁证!   新闻媒体只知道陆小姐是个科研工作者,已经是一片腥风血雨。   而黎明塔内却更清楚事情的性质——陆夺对基地宇宙之壁项目知之甚深,又是陆银河的女儿,她骤然跑路,损失惨重。   塔内舆论哗然。   **   “信都被退回来了,纸笔也被没收了啊……”   方彧不清楚外界发生了什么,但也能从身边微妙的变化感觉出动荡。   ……最近,看守人员似乎也增加了。她手边不再出现任何哪怕带一个字母的东西,森严程度堪比高考考场。   方彧只能靠睡觉来打发辰光,渐渐地,这一招也不大好使。   不知是二十四小时不灭的灯光搞得人生物钟紊乱,还是她心里千头万绪纠缠不清,她开始失眠。   昼夜颠倒几天后,就很难再分辨白天和夜晚的变化。她只能靠看守轮班的顺序和她们打哈欠的频率,来大致估计时间的流逝。   又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她突然听到一个奇怪的叹息声。   那是一个老年男子的声线,屡屡在她朦胧睡去时造访,把她突然弄醒。   后来,这东西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即使她清醒的时节,也总能听见声声无比真实的叹息。   灵魂应该是发不出声音的。她想,不是高维宇宙就是幻听,精神分裂的前兆。   方彧没有把恐慌表露出来,心底却隐隐担心自己会发疯。   她只能自己试图治治自己——这样的情况下,不和人交流大概是不行的。   交流……需要两个人,然后说话就可以了。   方彧看向门外的看守。   **   伊美尔小姐今年二十二岁,刚刚大学毕业,年前考进情报局的勤务岗。   说实话,如果不是备考的时候花了许多功夫,又被父母催逼着抱紧这个铁饭碗,她真想第二天就辞职。   伊美尔小姐报考这个岗位前稀里糊涂,没有摸好底,进来了才知道——   情报局的长官法尔希德准将平生最讨厌三件事:女的,大学生,文科。   她不幸一人独占其三,真是倒霉透顶。   不受上峰喜爱就罢了,她的顶头上司和同事也都欺生,把要求最苛刻的夜班,统统派给了她。   如此算下来,她十天晚上倒有八天在值班,盯着那位曾经名动天下的方将军,连眼睛也不许眨一下。   一开始,她还能够把方将军当成动物园里的猴,看看她一天都干些什么。   但她很快就兴致缺缺了,因为方将军整天什么也不做——   哪个动物园的猴像她这么无趣!   过了几十天,伊美尔已经对这个大名鼎鼎的女人完全麻木了。   她感觉自己就像在看守一只水池里的王八——毫无意义、画蛇添足,全世界只有这只王八的主人担心她会跑掉。   要不是害怕法尔希德准将,她准能在值班时睡着。   睡着……   “……伊美尔小姐,伊美尔小姐。”   一个温和沙哑的嗓音轻轻叫着,把她从迷梦中惊醒。   伊美尔浑身一栗:“唔……安娜夫人!?对不起!”   “嘘,”方彧低声说,“安娜夫人刚才提前溜走了,对不起,你可以和我说话的吧?”   伊美尔大惊失色。   的确没有一条戒律是禁止与这个人说话——但几位上司仿佛都默认:这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不能和她惹上关系。   “不和方提督说话”,说不准又是一条不对她开放的、专门用来整她的潜规则……   审慎起见,她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方彧弯起眼角,理解地笑了笑。   伊美尔一愣。   ……方提督居然长得很柔美。轮廓柔和,五官细腻,若非嘴唇没有什么血色,眼底又有深深的乌青,简直可以说漂亮。   “那我对你说话,应该不构成什么违规吧。虽然有点奇怪,但是我感觉这是必须的锻炼方式……”   方彧挠了挠头,艰难寻找话题,口音柔和:   “唔,你是刚来的吧,是被欺负了吗?”   伊美尔一愣,这就是运筹帷幄之中吗?她怎么连部门里的职场霸凌都知道。   “你值夜班的频率也太高啦,很难不让人想到被职场霸凌了。”   方彧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不好意思地弯弯眼角,自问自答。   “嗯……我在海拉军校读书的时候,也总是被派出去深夜站岗,第二天还要正常上学,的确很难受。哦,还容易猝死。”   伊美尔的嘴角抽了抽,心脏立刻咯噔一声,感觉有猝死的迹象。   方彧弯起眼角:“不过,后来学会了站着睡觉,感觉就好多了。”   站着睡觉?伊美尔感觉自己倒是很需要修炼这门技能。   方彧像会读心术一般,继续说下去:   “站着睡觉的关键窍门在于,如何调整身体到一个既放松、又平衡的状态——这样睡着后既不会前仰后合把自己晃醒,也不容易被其他人发现。”   “主要是重心的调整!”方彧言之凿凿。   名将说话口气很柔和,但莫名让人有一种立刻服从的冲动。   伊美尔忍不住跟着方彧的指示动了动脚,把重心移过去……   “对,没错,就是这样。”   “最后就是睡觉了。”方彧莞尔,“这方面我无可奉告。要是上学的时候,那倒颇精于此道。但现在……”   她摇摇头,感慨道:“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啊。”   “……”   失眠这么严重吗?   伊美尔有些替这个人伤心——她值的班最多,所以很清楚方彧的作息。   每次值晚班的时候,这个人都醒着。   偶尔替安娜夫人值白班的时候,这个人也多半醒着。   无论什么时候见她,她都如此清明淡定——那她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做一连串的噩梦呢?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方彧懒洋洋转过身:“谢谢你听我说这些,啊,你那位脾气不太好的长官是不是要来了?我还是回去吧。”   伊美尔:“……”   此后,方彧隔三差五来找她聊天。   她总是一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胡说八道些什么。   伊美尔始终板着脸不吭一声,她好像也并不在乎。   伊美尔很快发现,听方提督放有滋有味的屁,比在办公室被呼来喝去有趣得多。   方彧知道蜘蛛的□□方式、冷门的基因病研究、奥托十九的风流艳史。   还很有针对性地发表了一番如何应付难缠上司的演讲……她照方尝试后,安娜夫人很久没找她的麻烦。   唯一可惜的是,方彧从不提自己的事,更不提自己这些年打仗的事。   ——是因为她有那么多别人的故事可讲,所以没有留给自己的份额了吗?   还是因为……方彧这样的人,说每一句话都有其目的,而自己只是被利用的工具,她不愿向工具倾吐太多自我呢?   这个疑心若有若无,一直萦纡在伊美尔的脑海里。   直到两人就这样隔门夜话了小半年后,某个清晨,方彧突然说了一句:   “小时候,我爸爸总是不在家。那时候,我可以一整个月不说一句话。”   “……!”   伊美尔眼睛一亮。她一定没掩饰好表情——   因为方彧立刻苦笑着看了她一眼,眼神无奈,似乎领略过她清澈的愚蠢,对此早有预期。   唉,管她怎么想的,一个囚犯的想法不重要!   不管怎样,这是方将军第一次向她提及自己的故事!   或许……方将军不是把她当成预备潜逃的工具,而只是寂寞中的一个朋友。   莫名其妙的,伊美尔暗暗激动,开心得够呛。   签退时,连安娜夫人也用看精神病的目光看着她。   她不在乎,换下制服,折好,放进衣柜里。   冲了一杯咖啡,她离开总部,打算去街角的可颂店买一只牛角面包。   天气也很好,万里无云,路上没有什么车辆……   “哔——砰!”   一辆尖叫着的失控的无人驾驶汽车从拐角窜出来。   刺耳的油门声中,伊美尔突然飞了起来。   她的意识和身体同步解离,刺耳的油门声变作天堂奏鸣曲。   ……   “看着!”   方彧撞在墙壁上,肩头咔嚓一声,她却没感到疼痛。   法尔希德掐着她的脖颈,将监控视频举在她眼前:“给老子好好看!”   伊美尔被撞得四分五裂,血泥乱溅。   场面血腥,方彧却见得多了,以至于很难做出一个略有波澜的表情。   她说不出话来,转头瞪着眼前这个疯子,旋即又被粗暴地拧着脖子,转到监控录像前。   “方小姐……来,说说,你都看到什么了?”   方彧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力气,猛地挣脱:“有人谋杀。”   “不错,是我谋杀。”法尔希德被推得一个倒仰,阴森森笑起来,“但她是因为你而死的。”   方彧冷冷道:“是我和她说话,可她从没有回答一个字。您如果担心我图谋不轨,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法尔希德好像觉得怪好笑,上前一步:   “杀了您?方将军,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东西了?”   “我也想让您死了拉倒,可办不到。谁让方小姐您是尊贵的、重要的、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呢?——这个世界上愿意为您发疯的人太多了,所以您想死也死不了。”   “反过来,这世界上在乎她的人在哪里?除了她那对鼠目寸光的父母,没有啊——所以她就代你死了。”   “谁让她傻乎乎地愿意听您说话,还在心里偷偷地崇拜您呢?这样的人,我可不敢留。”   “!”   方彧突然什么也说不出了。   ……说什么也没用,她从未如此时此刻这般渴望过杀死一个人。   可笑的是,当她吹口气就能伏尸百万时,她没有什么屠戮的欲望。   当她终于恨不能杀人时,她已经自身难保,不可能杀得了法尔希德了。   法尔希德彬彬有礼:“哎呦,哎呦,原来提督小姐也有张口结舌的时候啊?不要紧,您只要记着她是因您而死的就好。”   “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律如此……有人死去时惊魂动魄,整个银河为之汹涌澎湃。有人死去时,却无人知晓,甚至得不到一滴眼泪。真是不公平,是不是?”   方彧暗暗咬牙,怒极反笑:“……”   法尔希德突然再次凑近她:“笑什么?您知道,我不喜欢您那副清高自诩、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算起来,我们结怨可是已久——您其实早有机会搞掉我的,但您当时没有这么做,不就是因为不在乎吗?”   “您压根不在乎我是什么东西,所以对我视若无睹,无比宽容,错失良机,以致今日……一个无辜者终于因你而死了。你最厌恶的事情,因你自己的无能软弱而发生。来,回答我,后悔吗?”   方彧微微一怔,恢复了平静。就好像她的愤怒是清晨一阵雾气,很自然地消散了。   “不搞掉您,是因为我的轻蔑?”   她哑然微笑:“……我不搞掉您,原因或许不那么复杂。那种念头从来没在我脑中出现过。”   法尔希德:“您看,您连愤怒都这样吝啬,刚刚您差点大喊大叫的样子,倒更有人气儿一点——”   “没关系,您没有人气儿,我会用血来教训您。我要让您知道,这种宽容是致命的。”   “世界上恶人很多,而黎明塔富集了世界上大半的恶人,这是一栋罪恶之塔——在这里,你今天不在乎一百个人触犯您的利益,明天就会有九十八个如我这样的小人,得寸进尺,把您欺负得更惨。明白吗?”   “……”   方彧淡淡看着他。   她的瞳孔是黑色,一种平静深邃至极的黑色。   比起人类,更像某种自然规则式的存在,唤醒了某种置身荒原般的、基因里的荒诞恐怖。   “不说话?”   “语言是为了思维的交流。我看不出此时此刻有这个必要。”   法尔希德冷笑着,撂下一句:“好,您应该珍惜的,因为这大概会是您这辈子最后一次与活人说话了。”   方彧依然平静地看着他,直到法尔希德不得不快步离开,躲避那种可怖的目光。   她默默扶住墙壁,合上眼,喉咙里泛起腥甜。   **   廷巴克图。   谢相易坐在巨幅星图前——这曾是陪伴着方彧度过了许多不眠夜的物件,而今孤零零地挂在那里,死气沉沉。   他周围挤了一圈人,大多是从玫瑰战争期间就开始跟随方彧的旧部。   长久以来,他们习惯了因方彧的荣耀而荣耀,但还没能接受因她的耻辱而耻辱。   方彧音信全无六个月来,每次深夜相聚,他们总是义愤填膺地带来媒体上新的“披露”。   如果说什么“虎踞龙盘,独霸远星”至少听起来霸气侧漏,如今的诋毁则更令人切齿。   “这些人怎么敢这样!他们诋、诋毁提督。阁下们听听——”   一人涨红了脸,骂骂咧咧地念:   “所谓玫瑰战争,实则也颇可考究。诸君试想,她两次到大公国,一次大公不明不白地死掉了,另一次大公妃不明不白地死掉了。我们上数学课时都学过‘相关性’,那么,方彧和‘大公去世’之间的相关性,未免也达到一个惊人的数字……”   “得了,你这酸腐文人款的,酸掉牙,没杀伤力,看我这个才气人——”   “方彧就是个土匪而已,拿书拍舰长,这是正常受过教育懂礼貌的小学生能干出来的吗?小学生都知道尊敬长辈,她连小学生水平都没有,龇牙笑.jpg——他还呲牙笑!”   “行了。”谢相易说,“呕哑嘲哳,没必要理会。”   “谢阁下,天天说不理会不理会,不在乎不在乎,保护自己保护自己——他妈的,我们都装了六个月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给提督报仇?”   谢相易垂眸:“新提督来了六个月,你们这个问题也问了六个月。”   “在此之前,我们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也无法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但今天……”   他声音微沉:“答案变了。”   “啊,那个大杀器搞出来了?”   谢相易瞥了那人一眼:“什么大杀器,我不知道。”   那人挠挠头:“……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眼前的星图一闪,变作廷巴克图要塞的建筑图。   几个角落里有以手勾勒的猩红色标志,众人能认出,那是谢相易的笔迹,墨迹未干。   “看到这些标志了吗?那是新提督和他的属员们今夜的方位。”   谢相易站起身:“大家分成四组,带上枪,杀了他们,然后立刻开启全域广播,宣布独立。”   “……今、今夜?”   谢相易回眸:“当然就今夜。要塞里有多少黎明塔的间谍,你们不知道吗?你们还指望我们从六个月前就一次又一次地开研究会吗?”   一片死寂中,众人以眼神互相交流。   谢相易只静静站在人群前,比起随随便便的提督,他更注重仪表。   虽然是夜半,但他穿上了搁置已久的旧少将制服,肩脊的线条挺拔流畅,犹如一株新柳。   众人:“……是!”   洛林看着众人离开,抱臂冷笑:“是基地把那个玩意弄出来了?”   谢相易低低“嗯”了一声:“多亏洛林上校拿枪指着顾教授的脑袋,他想必是宵衣旰食地工作了。”   洛林:“可那玩意也救不出阁下来。”   谢相易:“……恒星级武器的目的,是确保要塞生存。”   洛林:“那您做了什么来确保方彧的生存呢?”   谢相易猛地回头:“要塞先有与联邦政府长期抗衡的实力,才有条件和他们谈方彧!”   “更何况,”谢相易缓和口气,“现在看来,安达也没有要杀她的意思……上校好歹也给我一点时间。”   洛林懒洋洋冷笑道:“我还是原来的观点,方阁下不是能谈回来的。”   谢相易:“廷巴克图距桑谷那么远,要经过多少道关口审查?情报局又是什么地方,那是轻易能被您杀个七进七出的吗?——您,不是在怀疑我吧?”   洛林漫不经心地去揪一旁的兰花叶子:   “这可是您自己说的。”   ……方彧在时,要塞行星内默认了方谢的排位。方彧不在,谢相易才得以在数月内掌控全局。   她如果回来,谢就只能迫不得已退回打辅助的位子上去。谢相易的脾气,让他吐出已经得到的权力,他甘心吗?   谢相易冷冷说:“是我劝了她,还去追了她,可没见您有什么举动。”   洛林没好气:   “或许下官只是不会在大庭广众下失魂落魄地追人,搞得像被负心汉抛弃的弃妇——让人误会,好像提督是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不听谢阁下才铸下大错。”   谢相易:“……”   卫澄越听越离谱,忍不住说:“你们两个……”   谢相易眸光微闪:“洛林上校,就算我有野心,我也宁愿她在这里和我一同为非作歹。”   “我没有量子兽,能走到什么程度,我自己心里清楚。她在这里做我的傀儡、挡箭牌,不比我如今独木难支惹祸上身好得多?”   洛林一愣:“!”   卫澄捂住额头:“唉……”   突然,地图上的第一个红点变作绿色。   卫澄:“一组把新提督杀死了。”   继而,一个又一个猩红的血点变了颜色。全屏的血色褪去了。   频道里传来气喘吁吁的声音:“谢阁下!成了!全、全域广播已经开启!”   “!”   谢相易凝眸倾身,频道内回荡着空阔的宇宙之声,他侧耳倾听:“……”   有要塞的士兵被突然开启的广播叫醒,揉着眼睛迷迷糊糊问:“怎么?又有敌袭了吗?”   “卧槽,血!血!”   “地上有血!啊——怎么还有尸体?”   “各位晚上好,我是廷巴克图最高行政长官谢相易,现在向大家通报一条消息。”   慌乱的士兵纷纷驻足。   “……由于对方提督案的一些分歧,非常不幸地,要塞刚刚爆发了一起政变,坎普尔将军已经死亡。”   “目前要塞在卫澄将军和鄙人的控制之下。请各位保持冷静,一切以广播命令为准,要塞的正常秩序不会被打乱……”   黑暗中爬起来的士兵们面面相觑:“!”   这注定是一个流血的夜晚。   第二天天明,早餐时分,食堂照例开放。许多士兵发现班级里的一些人莫名地消失了,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机甲军接管了一些重要地点的防务,无论走到哪里,阴影中似乎总有目光追随。   几乎没人清楚受审查人员的具体数额。实际上,几乎所有在远星战役后调入的军官都被拿掉了。   方提督在位期间,廷巴克图军事法庭没审判过一个人。如今却每日准时开庭,永远灯光如昼。   一些在方提督时代总坦腹东床、大摇大摆敞开着的门,永远地合上了。   另一边,要塞立刻实行了物资和信息管制。   士兵们连不上桑谷的网络,只能从要塞发布的消息中一窥究竟。   桑谷对廷巴克图的“叛军”极为重视,派出老将兰波出兵讨伐。   要塞对此反应冷静,实时向民众通报兰波走到哪里了——然后一板一眼地解释他们为防务做了哪方面的准备,告诫不要争抢粮食,目前物资储备充足……   廷巴克图毕竟对战火熟能生巧,恐慌难以蔓延。   在对桑谷的公开讲话里,谢相易抛出了橄榄枝:   “我们是为了争取廷巴克图自身的利益而战的——如果桑谷政府愿意停止远星战争,共同保护远星和平,交还我们的提督方彧。那么,没人想要战争。”   有人注意到,谢相易发布的视频里,桌面上有一份一闪而过的材料。   当桑谷政府对视频逐帧分析后,发现那上面写着——   《远程恒星引爆技术专利申请——以桑谷星系为例》   黎明塔瞬间大哗:“!”   “威胁,这是纯粹的威胁!!!”   巴特蒙上蹦下跳:“什么意思?要是把他们逼急了,他们就去炸桑谷是不是?恐怖分子!恐怖分子!要是让老百姓知道了,不得把他们骂死!”   安达岚川:“对,一定会被骂死的……他们也知道心虚,所以才不敢公开宣布,用这种方式来暗地里威胁咱们!”   两人一起回头:“裴,你看这怎么办?”   裴行野捂住额头:“首先要搞清楚他们是虚张声势,还是确有其事。远星的情报员被杀光了,我只能分析。考虑到基地确有当年炸太阳时的一系列数据,六个月……远程恒星引爆技术……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确有其事,那现状就很微妙了。好在谢是个有野心的人,他不是只为了方,为了名声考虑,我想,他还不至于轻易动用这种东西——只是不能把他们逼急了。”   安达岚川:“不能逼急了?难道听他们摆布,把方彧放了?任由他们操纵局势?”   裴行野冷笑:“脸都撕成东非大裂谷了还想着缝皮么?现在放人也晚了。”   巴特蒙呆呆问:“……那、那怎么办?”   去你娘的,我他妈怎么知道怎么办!   裴行野差点脱口而出。   是小安达嫉妒方彧背后作祟,是安达一怒之下扣押方彧又已读不回,是法尔希德暗地里变着法折磨她。   他对这些争权夺利、恩恩怨怨毫无想法——现在又来问他怎么办!   他忍着气:“不知道怎么办,就拖。先让兰波围城吧,围而不打,拖着呗。”   巴特蒙:“拖着?可是,喂,安达到底是怎么说——”   砰地一声,门被裴行野拉上了。   裴行野深深呼出口气,下意识往黑暗处走。   黑暗能保护他,至少先让他把面部表情调整得体——   法尔希德却从阴影里钻出来,不阴不阳地鞠了一躬:   “哎呀,当年意气风发、连下八千远星的小裴将军,也有消极怠工以拖待变的一天,真是令人感慨啊。”   裴行野微笑:“是谁推波助澜掩袖工馋,把好好一个继承人搞没了,以致今日,我心里清楚。”   法尔希德以滚刀肉的口气说:   “推波助澜,到底也得有波有澜。您不敢埋怨安达阁下,就冲下官发泄怒火,是不是有点不公平呀?”   “再说,您这么明白,当时只顾着自己在方彧那里欠下的一笔烂账,不也一句没劝过吗?”   哐啷一声。   裴行野一把抽出壁上悬挂的长刀,刀锋一转,压将过来,抵住他的脖颈——   “!”   法尔希德略显吃惊,举起双手。   “哎呦,裴将军饶命!总不能因为下官说了一句实话就……”   裴行野反手握刀,冷冷刀光下肤色竟仍是莹白,几缕金红发丝随刀光而动:   “——你这句实话说得好,接下来最好接着说实话。”   法尔希德笑道:“唉,您总不能把我血溅五步内吧?”   “安达还好人一个的时候,叶仲我也说杀就杀了,今天不还站在这里吗?”   裴行野歪头轻笑:“何况,安达今天这个样子……你以为我不敢?”   法尔希德有一瞬间感到恐惧。   旋即,他压抑住一丝慌乱,尽量用调侃的口吻:“裴将军,我说实话就是。”   裴行野:“你把方彧搞倒了,他死后怎么办?后继无人,你是真想让岚川上来,还是让咱们内部天下大乱、你渔翁牟利?”   法尔希德:“呵,谁告诉您安达阁下会死了?”   裴行野咬牙:“他不说,我不会看吗?你如果觉得岚川脑子不好使,比方彧好控制,你趁早歇了这个心思,我还活着!”   “不,他不会死。”法尔希德自顾自低声说,“我不能跟您说更多,但我向您保证,我不是您的敌人,我所做的一切只有一个目的。”   “安达阁下将会千秋万代。”   法尔希德举起一只信封,印着量子教大教宗花枝缠绕的纹章。   上面有教宗姣好的花体字——“致行野阁下”。   裴行野一愣,蹙起眉头,似笑非笑:“很好,您又拦截我的邮件。我最近没约过什么美人儿了,大概没有什么有趣的内容吧?”   “您那些美人的信我从来不看——往往抒情过多,很缺乏信息量。”   法尔希德:“这不是重点。您认识教宗阁下吗?”   裴行野淡淡说:“方彧和他打过交道,我从没见过。”   “——那就奇怪了,这种礼物可不像是广告扇子,能在大街上随便送给一位陌生人。”   法尔希德拆开信封,一枚亮晶晶的芯片被小心捏起。   裴行野一怔:“这是……瓦尔哈拉的钥匙?”   法尔希德:“是。”   通往永生不灭之门的钥匙。   当年就有人传言,顾银河没有死,而是提前将自己上传到瓦尔哈拉,到新世界作威作福去了。   量子教把这玩意这个时候寄过来,是要干什么?   那位教宗……是出于真正的善意,还是又有什么阴谋?   裴行野忽然想起什么,接过信封,向内侧望去。   他瞳孔一缩。信封的内侧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出于纯粹的善意——安德烈娅”。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22 17:35:09~2023-12-23 19:50: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过来打我啊! 5瓶;中韵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5章 亡命者之歌(1)   ◎红拂何故,远走杨公旧幕。◎   星海是暗红色的, 漂浮着银光闪烁的残骸。   灰尘很大,说话时会有一种咀嚼砂砾的错觉。但那不是灰尘,是逝去同胞的骨灰。   每当菲尔南站在银龙之脊上、眺望廷巴克图方向时,总会想起多年前那个冬日午后, 安达和方彧把他捡回家的时候。   那时, 他们看起来亲密无间。谁也不会觉得, 这两人会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哈——哈欠!”   身旁正在擦拭机甲的同伴打着哈欠:“真没想到,廷巴克图还挺厉害的, 三年了,人家打死也不投降。”   “要我说,当年为了一个斩月邦,丢掉了廷巴克图,值得吗?”   “呸呸呸,斩月邦能拿到,廷巴克图也迟早能拿回来!听说, 要塞里已经开始吃皮鞋了!”   “宣传的话, 我是一句也不信的, 他们打仗时可不像吃皮鞋的水准……菲尔南, 你说呢?”   菲尔南忙垂下眼,把清洁剂喷到机甲壳上,装出一副专心擦血污的模样:   “嗯,我不知道。”   ……   三年前,他在北海军官学校读书。本来不想从军的, 但软软瞒着父母考了那里。   他一想到德拉萨尔家的阿尔伯特也在那里, 而那小子素日对软软非常殷勤, 就像吃了皮鞋一样不舒服——一咬牙, 跟着报考了。   结果, 入学没多久,他们的校长兰波中将被调到远星“剿匪”。   他们才知道,方彧“遥控”着要塞反叛了。   兰波中将剿匪时,雷声大雨点小,檄文写了很多篇,仗却没打一场。廷巴克图从远星偷偷运物资进来,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很快,安达岚川斥责他剿匪不力,把他打发回后方继续教书。德拉萨尔提督接任。   德拉萨尔倒是死心塌地的剿了,他长枪大炮重火猛攻,为了证明自己不徇私,甚至有一次差点把卫澄炸死。   廷巴克图一度摇摇欲坠,看起来快要顶不住了。   ……   “唉,那次卫澄都被打伤了,本来是差点就能拿下要塞的,谁想到燧石关会出事啊。”   “要我分析,陈蕤早就和谢相易勾结在一处,根本不是什么临时起意。”   “甭管什么临时不临时,陈蕤提督还是有种的——就凭她把舰队全留下还给桑谷,一个人跑过去投靠那么个危在旦夕的小要塞,还把局势搞到今天地步,真英雄也!”   同伴中有一个陈提督的脑残粉,至今不死心不悔改。   他追问:“菲尔南,你觉得呢?”   菲尔南抿唇笑笑,继续擦玻璃:“我倒是不清楚……”   ……   两年前,陈蕤突然背叛联邦、夜奔廷巴克图,并牢牢接管了要塞防务。   廷巴克图的战况,也是从此开始陷入了堪称惨烈的地步。   若说之前的卫澄还比较温情脉脉,打内战时有些缩手缩脚,陈蕤就如同疯狗出笼——她对自己曾经的战友毫不留情,一连打了数个全歼战,联邦军被杀得血流成河。   后来,她得寸进尺起来,总想着主动出击、攻城略地,把旁边的小星城也搞到手。   桑谷见状,不得不又把兰波调了回来,加派一波兵力。   两员大将、亿兆雄师,这些年来在远星如履平地的联邦军,竟然把进攻打成了防守,实在很让人糟心。   军部开会商讨后,决定换一批年轻军官上阵,碰碰运气,说不定又能从卡池里开出来一个年轻的方彧呢!   正是在此时,他和软软从北海军官学校毕业。   软软被分配到兰波提督身边当副官。   他则隐瞒身世,作为太空军机甲作战署成员,上了前线。   ……   “哎,菲尔南,你和那位卢千金谈得怎么样了?有希望吗?”   菲尔南皱起眉:“又说这个干什么,无聊。”   同伴们挤眉弄眼:“哎,说真的,那天我看见卢小姐从司令部过来,专程偷跑出来看你的吧!我说,你小子平民出身,到底是怎么勾搭上元帅的女儿的?”   队长走出来:“喂,那边的那群,赶紧擦完机甲回队,开起茶会了还!”   几个人慌忙站直身体:“是!”   众人不敢再说话,各自闷头擦拭机甲——   菲尔南总算摆脱了这个危险的话题,蹲下身用力在水桶里洗抹布。   队长顿了顿:“那个——菲尔南中尉!”   菲尔南独自腾地站起来:“是!”   队长像从未见过他一样,眯起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兰波中将要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他身边的几个同伴也瞪圆了眼,面面相觑。   菲尔南也一愣,心里咯噔一声:“……是。”   他匆匆把桶塞进宿舍的床底,就去找兰波中将。   兰波和养父的关系向来是水火不容,他也从不把兰波当成“可以依靠的前辈”来看。据说,软软在这位中将麾下也是受尽委屈……   为什么忽然找到他头上?是软软出了什么事吗?   菲尔南敲门:“中将,属下菲尔南报道。”   “……进来吧。”兰波懒洋洋说。   菲尔南推门入内。   兰波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正拿着毛笔,沉吟凝思——一张宣纸委地,画着半幅颇具老年大学特色的五色牡丹。   中将对菲尔南没什么好脸色:“安达阁下给你寄来几本书,你来取走。”   菲尔南一怔:“安达阁下为什么突然要送我书?”   “问我干什么?”中将眼睛都不抬,“好奇问你爹去。”   菲尔南上前把书接过,又愣了愣——   居然是他和软软小时候在安达家偷看的恐怖小说。   埃莉诺夫人不准他们看这种东西,但安达家什么书都有,书柜又不上锁,卢软软就总拉着他去安达家看。   安达家本来就鬼气森森的,看这种故事氛围十分和谐,他看完了总做噩梦。   埃莉诺还向安达抗议过几次,安达才把这些东西从“儿童区”挪到了“卢软软够不到区”去。   菲尔南把书抱在怀里,鼻子一酸:“那安达阁下身体还好吗?”   兰波头也不抬:“怎么,怀疑是交托遗物吗?说不准啊。自古美人如名将嘛……不过,那个名将大概也没几日活头了。”   菲尔南:“方……方提督?”   兰波一拍桌子:“我看你小子是越长越傻,小时候那八面玲珑的劲头哪里去了?还叫方提督哪?”   菲尔南吓了一跳:“属下失言!”   兰波哼了一声:“这些年不杀她,说到底是安达不同意——安达阁下如果真的不幸了,有人恐怕也不会留着她。”   菲尔南鼓起勇气:“方……方彧将军是个好人,阁下。”   兰波横他一眼:“哼。那么说,你那个安达阁下是坏人了?”   菲尔南垂眸:“安达阁下也不是坏人。只是从来青史上,英雄杀英雄,都是大人间……不得已的事吧。”   兰波:“哼,英雄执子坐相杀,万姓何辜做棋盘哪?”   菲尔南听出兰波话里话外的怨气,不由一怔。   兰波立刻变脸:“臭小子,你别以为在我这弹琴论道的就可以不值夜班,都几点了?赶紧去换班!”   “是,阁下!”   菲尔南本想寻机会见软软一面,此时愿望破灭,答应一声拔腿往外冲刺。   他气喘吁吁跳进机甲时,心里还在后悔没能见到软软。   ——应该把那几本书给她看看的。   即使上一秒在淌眼抹泪、暴跳如雷,她也会忍不住咯咯笑起来的。   不过,这些显然不是他们阅读量的全部……安达大概也给软软留了一份吧。   通讯频道里传来一声卧槽:“菲尔南,你差点撞我身上——兰波老头和你说了啥?怎么魂不守舍的?”   菲尔南打起精神:“呃,他、他骂了我一顿。”   众人八卦起来:“为什么?他认识你是谁?”   菲尔南随口胡说:“他和卢元帅关系不好,公报私仇,别提了。”   “哟~都被牵连了,看来卢小姐和你是成定了。苟富贵,可拉哥几个一把!”   菲尔南心不在焉地跟着笑了两声:“富贵什么……嗯!”   他眼前闪过一道黑红相间的闪电,近乎没反应过来,那东西就扑了上来。   菲尔南慌忙扭动操纵杆——他上学时,北海军校已经彻底完成适应远星系作战的无量子兽化改造,量子兽操作被尘封在不及时更新的PPT上。   危急时刻,他连自己的量子兽是什么都没想起来,只是手忙脚乱。   菲尔南一面迎敌,一面大喊:“小心!敌方机甲群掩护星舰突围!”   ……   爱玛一甩头发,大声说:“长官,前面是几个毛孩子训练兵哪。”   洛林冷笑一声,黑红色机甲伸展变换,以手术刀般的精准,依次打击目标的四台发动机——   发动机□□一声,相继熄火,敌方机甲四分五裂。   洛林打个响指:“知道。速战速决,我们的力气还得用在后头呢。”   爱玛愉快地按下开炮,轰鸣声伴着自己的嗓音一起响起:“是!”   ……   一架机甲从空中迅速坠落,通讯中传来同伴的哀嚎:“啊——”   菲尔南大惊失色,下意识俯冲下去捞人。   黑红机甲却早已调转矛头,一炮向他袭来,他不得不调转机身躲避。   压根没用——敌人就像能预判他的走位方向一样,临时改变了轰击方向,他的左前翼发动机登时炸了烟花。   机甲瞬间失去平衡,险些跌落下去。   ——太、太可怕了,怎么会有人能把机甲玩到这个地步!?   菲尔南懵逼地调整平衡。   眼花缭乱间,他瞥见敌机甲内量子兽的一角——看来对面的机甲兵资历很深,竟还熟悉且不愿抛弃量子兽操作。他居然还有闲心思考。   两艘机甲迅速交错,黑红色机甲如巨鹰腾空而起。   他突然清楚看清了敌人的量子兽——   一只银灰色的狼,皮毛如绸缎。   是弗朗西斯卡·洛林!   菲尔南后背泛起冷汗,他屡屡在过去的教科书上见过这个名字,有许多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极限动作——当然,他的新教材里,那些动作因为这个名字一起不翼而飞了。   他怎么可能打得过这个人!最好还是逃跑吧。但逃跑会被德拉萨尔提督……   他忽然想起卢软软和他的书。   不,事情再明白不过了,任务是死的,他是活的。他还没给软软看自己的书。   菲尔南一脚油门踩到底。   ……   洛林:“哟,239号怎么掉头就跑呀?算他运气好。”   爱玛:“长官,不追吗?跑得颠三倒四的,一炮就能打掉呢,不浪费能源。”   洛林垂下眼,半晌说:“算了,这几年来杀的人还不够多吗?”   “……今晚要去见她,能不杀人,就不杀人吧。”   爱玛一怔,也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是,长官。”   洛林刻意把语调调整得轻松一些:“加速,冲过这段,回舰上去补充能源!”   “是!”   几艘机甲一起提速,如闪电堙没在黑暗中。   **   凯旋号上。   弗里曼举起双手,银色小猪拱了拱鼻子:“成了,他们跟丢了!”   追击的星舰被甩在茫茫宇宙中,舰上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有人捅了爱玛一下:“你说三年没见,提督会和咱们说什么啊?”   爱玛:“得啦,长官在这里,提督才没有心思跟你说话呢。再说,她认得你是谁吗?”   “哎,谁像你似的,当初天天刻意去提督面前刷脸——”   “谁刻意啦?我是看她老不说话,担心她心里有事情嘛。”   洛林抄兜站在墙角,叼着根棒棒糖,无情打断:   “喂喂,我说,突破了敌军的包围,这才闯过第一关呢,一个个都兴奋什么兴奋!大仗在前头,在桑谷,都给我做好死人送命的准备。”   爱玛:“长官,你也太扫兴了。我们就高兴了一小下……”   洛林沉声望向窗外,突然说:“希望……还不算太晚。”   爱玛等人也诡异地沉默下来。   他们一月前就接到了安达病情加重的情报,并由此推断,桑谷政府很可能会择机处死方彧。   洛林一直催促谢相易和陈蕤派人去抢人,但谢相易非要准备万全,等到桑谷方面的配合,才肯行动。   他们这次离开前,洛林和谢相易吵得直拍桌子,就差互相侮辱对方的母亲了。   如果晚了一步,方彧已经被秘密处死的话……   洛林大概也不会再回廷巴克图。   可他们一群通缉犯,不去廷巴克图,又能去哪里呢?   爱玛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想。   众人沉默,洛林也屹立在窗边,叼着棒棒糖不说话了,一时气氛死寂。   爱玛走过去搭讪:“长官,借个火呗。”   “没带,”洛林生硬地说,“戒了。”   爱玛挠挠头,被长官抽风式戒烟震惊了:“……怎么又戒了?”   洛林不语:“……”   她愣了愣,才明白或许也是“可能会见到方彧”的缘故,不由感到绝望。   怎么啦,怎么啦?!   好好一个长官,被方提督给CPU了,这三年得了场缠绵不绝的大病,变成了个24K纯金的铁血纯爱人啦!   当初她在时,也没见他有多稀罕她——追人时但凡碰个钉子,就要阴阳怪气“爱不动了”“就是普通纯洁的上司下属关系”的,难道不是他吗?   真是的,毁灭吧!   ……   弗里曼叫醒了昏睡的爱玛:   “都醒醒,大家都醒醒!要到桑谷防务系统领空内了。我不能往里开,你们机甲冲进去吧!”   爱玛揉着眼睛:“唔,真要命啊……”   洛林沉默地直起身体,将手腕处最后一个束带扣好。   他一直没有合眼,此时此刻,动作和声音都像他小臂上那块肌肉一样,警觉地紧绷着。   爱玛微怔。这是他高度紧张的表现——   这么多年,她只在那次对宇宙之壁的反击战中,见过洛林这种状态。   没有思想,没有情感,只有机械般精准微妙的次次闪避与攻击,是真正达到了当年教官口中“脱去人格”的人形杀器。   爱玛试图安慰:“长官,我们不是演练过了吗,没问题的。”   洛林干涩地对答,像人形AI:“突发情况有一千种一万种……注意安全。”   “啊,好。”爱玛茫然答应。   洛林又回过头,向着弗里曼:“老兄,你能跑出来陪我们丢这条命,谢谢了。”   弗里曼耸耸肩:“说实话,是阿加齐逼我的。”   洛林笑了笑,拉下面罩。爱玛也拉下面罩。   一切多余的事物被隔绝在机甲之外,她只能看到眼前的一个目标,只能想到将至的下一个目标。   洛林:“三,二,一……出发!”   那一日,桑谷久违地再次见到了猎鹰——   伸出利爪的鹰隼,借着长风激发的兽性,不顾一切,扑向地面上飞走的狡兔。   “报告,不知名机甲群,降临桑谷领空!降临桑谷领空!!”   **   “你看,她又开始写那些鬼画符了!”   “有什么好看的,都三年了,从来没见她说过一句话……估计早就疯了吧。”   “真可怜啊。”   “嘘!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   血又凝固了。   方彧默默再次把指尖伸进嘴里,稍稍用力咬破,一滴血珠滚出来。   她抬手向墙壁上继续写公式,甚至很有心情,写了个“解”。   白墙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三年来的血字层层叠叠,入眼一片深浅不一的棕褐色。   多亏她心里明白自己算到哪里了,否则,其实看不太清字迹的……   伊美尔之死后,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一句话。   浑浑噩噩过了一个月,她的头脑越来越混沌,甚至记不清刚刚才做过的事。   记忆像雪原上吹过的风,嘶吼着裹挟着一切褪去,只余下白茫茫的莽原,寂寥空无。   这样下去,她的灵魂会不会偷偷溜走呢?   她迟钝地想,不可以这样的。不得已放弃生命是一回事,但只要她还一息尚存,就不能把灵魂拱手让人。   一个月后,方彧咬破手指,在墙上给自己出了第一道数学题。   她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才解出答案。   此后,她每天都会写一道题,然后搜寻模糊的记忆来推导、计算。   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但墙上逐渐覆满了棕红的血字。   最后一个角落也被血字填满的那天,她花了很长时间铲掉墙皮,重新再来。   后来,墙上的字满了一遍又一遍,她懒得再更新画布,干脆就重叠着写了下去。   ……山中无甲子,岁尽不知年。   “我听说,之前这里的前辈中,有人不明不白地死了,就是因为和她关系好……”   突然,只听咔嚓一声,一杆枪从暗中窜出,抵住她的后脑。是一个男人深沉的嗓音:“嘘。”   看守脱口而出:“——啊!”   砰!她的尖叫还没从嗓子里脱出,一声低低的枪响。她的脑袋四分五裂地融化开来。   另一个看守吓得浑身乱颤:“我、我……”   “我叫她闭嘴的。”   男人从暗处走出,浑身是血,擦了一把鼻梁上的血迹,淡淡说:“你不要尖叫,抱头蹲到一边去,我不会杀你——”   见她伸手摸掉落在地的对讲机,他突然压低声音:“不用叫人了,外面的人已经死光了。”   看守:“!”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带血的眼珠,像捏着一颗寻常珍珠似的,面无表情,对准虹膜锁。   看守被这一幕吓惨了,一声不敢吭,不断往角落里蹭去。   大门打开了。   男人像偷偷摸摸藏橡皮糖的小学生似的,立刻背过手,扔掉眼珠,用靴跟踩碎。   他颤声说:“提……提督?”   “唔……”   那位传说中的名将闻声才转过头来,黑发垂落,肤色苍白,指尖还咬在牙齿里,带着略显困倦慵懒的神色,像一只娇小的黑猫——   下一刻,她的身体打了个寒战。   扑通一声,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张了张嘴,却没说话。   那个血淋淋的男人按在腰间的手也突然颤抖起来,他快步上前,单膝落地,扶住方彧的双肩:   “阁下……阁下……我……”   他目光落定在满壁血字上,声音一哽,终究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压抑地低声哭泣着。   方彧看起来懵了好一会儿,才缓缓伸出手,试探性地拍拍洛林的肩膀:“唔……”   洛林将头埋进了方彧怀中,越哭越收不住,几近失声。   方彧心慌意乱。   发生了什么?洛林……洛林来救她了?   是他自己的行为,还是廷巴克图的行为呢?如果是廷巴克图的行为,那要塞究竟……   不,不对,这件事姑且放一放。更重要的是,不应该在这种地方抱头痛哭。   ——应该快跑才对啊,哭什么!   方彧一面这样焦急地想着,一面原因不明地泪流满面。   她跪在地上,想站起来,却没有力气;想说话,却骤然间忘记了如何发声。   不行,一定要说话才行。不说话,她又没学过手语,接下来的路怎么走……   她拼尽全力思考,调动全部的声带力量,终于憋出一句:   “对……对不起。”   洛林像被刺痛了般,痛苦地哀嚎一声,一拳砸在地面上:“!”   方彧吓了一跳,慌忙用手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和血水。   舌尖灵活了一些,至少“对不起”她想起来了,而且说得很顺,她有些欣慰,忍不住再说一遍:   “弗朗西斯卡……对、对不起……”   “不要再说对不起了!”   “……”方彧可怜巴巴地闭上嘴。她暂时只想起来这一个单词啊。   洛林托起她的肩膀,把她强行架了起来:   “我们快走,帕蒂小姐入侵了桑谷塔的防务系统,但不确定能撑多久,弗里曼在上头等我们——您上我的机甲。能走吗?”   方彧点点头。   洛林扶着膝盖起身,将枪重新架到肩上:“抓住我。”   两人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   方彧突然意识到,这里为何如此空荡荡的。两旁的尸体都被窗帘一类的东西刻意遮盖过了,只露出软绵绵的手脚。   他们继续向前,一队人正急匆匆跑过——洛林忙按住她在身后,将身贴到墙壁上。   然而,洛林慢了一步。一个年纪不大的卫兵小哥正回过头来,恰好与方彧的目光相接——   他瞳孔瞬间一缩,却没吱声,反将手向左指了指,比了个“有人”的手势。   方彧一怔,低声说:“有人……左边。”   洛林留意到方彧说话费力,很耐心地追问:“阁下怎么知道?”   方彧想了想:“那个人……打了手势,但是,也可能是骗……”   洛林点点头:“好,走右边。”   两人刚刚钻进右侧的走廊,就听到左边踢踏的脚步声,不觉心惊。   ——如果不是刚刚那个人的暗示,洛林一个人(带着一个拖油瓶)撞见那群人,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翻过几道墙,顺利离开了情报局总部——洛林的机甲藏在两人高的草地里。   他先扶方彧进去,帮她戴上头盔、系好安全带,自己也跳进机甲,拉下面罩。   “爱玛他们在接应咱们。但只要机甲上天,不被追击是不可能的。”   洛林的声音从头盔下传来:“如果下官死了,阁下就按这个按钮跳机,爱玛会接替下官接上您。”   方彧没说什么,点了点头:“……嗯。”   她的这个反应倒是很像曾经。   洛林咧嘴一笑,踏实了不少,猛地拉下操纵杆:“和阁下一起逃亡,也不会觉得心慌啊。”   破风的嘶鸣如鹰唳,机身直入云霄。   **   “Z-335方向!量子炮调试中……蓄能中……瞄准中……准备发射!”   “报告,又被他跑了!”   “长官息怒,关键是太、太分散拿了——弄不清方彧在哪个里啊!”   “还弄清在哪里?这些乱臣贼子,统统都射下来啊!”   “报告长官,这个不可能,做不到!”   通讯中,安达岚川焦头烂额:   “行野哥,你看看,不知道方彧在哪里,他们非说打不到!到底怎么——”   “唉。”裴行野垂下眼,关掉了通讯屏幕。   他站起身,向阳台走去。夕阳中有一道影子扶阑而立,风吹起他的头发,碎金色融化在将尽夕阳中。   裴行野沉声:“你怎么又跑出来了?”   安达恍若未闻,兀自抬起头,看向天尽处——   机甲掠过穹顶留下的长长云带还在,像天空的疤痕。但机甲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了。   裴行野:“方彧已经上机甲了,岚川他们控制不住,现在换我去还来得及,要我去打下来吗?”   安达垂下眼,轻笑一声:“算了,放她走吧。”   裴行野一愣:“放她……回廷巴克图?”   安达的手臂仍搭在栏杆上,如今他站立已经十分费力了。   或许是他身上生命的气息太少,被误认作枯木,一只粉红色的小鸟啾啾地停在他指尖。   安达一愣,不禁失笑,抬起左手——小鸟歪着脖子与他对视着:“啾!”   “如怒残阳,如鉴江渚,临远穷目。拨雾开云,有万千白鸟,长浪竞争渡。”   “击节声断,红拂何故……远走杨公旧幕?”   “向胸中,剜心取血,此中肺腑谁诉?”   安达的指尖一颤,小鸟这才意识到停错了地方,扑棱棱飞走了。   裴行野:“……”   安达喜欢在日记本里写些中二矫情恶心巴拉的诗,他知道的。   但自从十六岁以后,安达就不再在外人面前念自己的大作了。   他有些茫然地低下头,这才注意到,安达足边有一个鱼缸,一块芯片似的东西被掰成两半,丢了进去。   裴行野:“安达!”   安达淡淡道:“怎么?”   裴行野急切道:“法尔希德来见过你了?”   安达回眸:“是。”   裴行野:“他和你说了……瓦尔哈拉钥匙的事?”   安达瞥一眼鱼缸:“是,钥匙在那里。”   芯片浮沉在水中,看起来已经彻底救不回来了。   裴行野微声说:“你拒绝他了?”   安达回过身,嗤了一声:“……显而易见。”   “——所以,你才要放走方彧吗?”   安达声调仍很平静,还少见的宽容:“法尔希德说我不需要继承人,因为我将永存。你知道那种永存的真实含义为何吗?”   裴行野扭过头,合上眼。   安达仍很冷静:“量子教给我寄来瓦尔哈拉的钥匙,宣称他们可以为我创造一个单独的世界,让我的□□虽然腐朽,意识却可永远留下,留在银河。”   “这当然……很诱惑人,鉴于我本来就是个过分依赖精神而非□□存在着的怪物,或许新的存在形式反倒省事很多。我也并不想就此无力地死去。”   “关于死……我主观上还是觉得晚一天是一天为妙的。”   安达轻笑:“虽然有很多人劝过我,说什么事业一时,文章一世,我的作品可以超越时间而不朽……但说实话,我不想通过作品不朽,唯一真正的不朽就是别死。”   裴行野按住眼眶:“你这么想,那你就别拿水泡它……”   “正因为我很想,所以才拿水泡它。”   安达有理有据:“如果我对生死足够淡漠,那我早就把它收藏起来、挂到墙上了。”   裴行野:“……”   “行野,这是一只诱人的苹果,但我必须抗拒这种诱惑。”   裴行野:“……为什么?”   安达:“……量子教这是想要利用我,我不能做他们的傀儡。”   “我们完全可以建自己的瓦尔哈拉,法尔希德准将这些年已经做了很多技术准备——”   安达蹙眉厉声:“够了,你非要我说实话吗?”   裴行野一愣。   “好,我告诉你——如果我的意识永永远远留在这里,你知道,我完全有能力像今天一样,扶植一位又一位代理人,然后世世代代地统治这里吧?”   “历史上最富有权威的皇帝,其统治也会随着死亡戛然而止。由一人看着臣民代代生息无穷尽也的统治,唯有神明牧民!”   “读过《旧约》吗?见过那威不可测暴戾成性的神吗?我自己是什么人我清楚,我会变成那样的东西!”   安达捂住嘴,血从指缝间流出来。   他仍坚持把话说完:“……人是社会的产物,我个人所受的教育,恐怕不允许我……接受自己成为那样的存在。”   裴行野:“你既然知道,就不要去做好了。把我们这代人的事做完,你就退下来啊!”   “不是……那么简单的。”安达按住胸口,“这是一副骨牌,推动一片时,下一片的倒塌就已是必然。”   “……”   裴行野:“你知道,今天不杀她,放她这一走,将来她多半会再回来的!”   安达合上眼,对着夕阳下的天空:   “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啊。我关了她三年,尽力把我的事都做完了,该轮到她做她的事了。随她去吧。”   “……”   裴行野好像被一团不存在的空气噎住了,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他猛地转过头,气息未定:   “那我呢?安达,你有勇气一死了之——那我的生命和未来呢?”   安达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你想活,有一万种方法活下去。你想死,今后也没有人逼你不要死。还是说,你想要的其实是一种想死但被迫不能死的状态?这么多年,居然习惯并爱上了那种痛苦吗?”   裴行野打了个寒战,冷声说:   “安达,你别给我装无辜,好像都是我自己有病一样——你自寻死路我不关心,可你现在分明就是想要我的命!”   安达看起来有点委屈,对裴行野的复杂心理状态理解不能,似乎想问“为什么我死和你死之间存在联系呢”。   但他没有辩解,也没有发问,而是很快很轻地开口:   “那,对不起。”   裴行野猛地背过身,仰起头,捂住眼睛。   “我恨死了,安达,我恨死了。我可真他妈……倒霉死了。”   **   机甲剧烈地上下颠簸,穿梭于彤云之间,活像跳楼机。   洛林没有心情欣赏桑谷那闻名远星的火烧云,满脑子都是怎么避开刺眼的光线。   他有些后悔让方彧上自己的机甲了——黎明塔那群人也觉得方彧多半会在他身边,火力集中得厉害。   他百忙之中回首瞥一眼方彧。   她歪着头,眼帘微垂,脑袋一点一点的,居然睡着了。   洛林:“!”   ……当年连自由落体训练都像杀猪一样嚎叫的家伙,现在居然能在跳楼机上睡着,提督也是练出来了。   “喂喂,长官,你们在哪?星舰在南边啊,你们跑反了——”   通讯频道很不稳定,爱玛的声音撕裂在空气中。   洛林登时火大起来。他会不知道跑反了?可火力太猛了,压根过不去。   再在大气层内耽搁一会,能源就该撑不住了。   洛林一咬牙拉下推杆:“过不去了,我先进太空,找个附近的卫星降落。到时候再给你们发坐标来捞人。”   爱玛:“啊,那能源能撑住吗?”   “知道撑不住还和我说话!”   洛林啪地切断了通讯,调整参数,把全部能源分配给发动机,然后两手一松——   银狼咆哮一声,跃向苍空。   洛林彻底放弃了手动操作,只以精神体控制极限抬升的机甲。   机甲在焰火中急速上升,机翼与大气摩擦,火星乱迸,自己也变成万千焰火中的一道。   上升,绝望的上升,垂死挣扎的上升——   突然,尾随追击的炮火停歇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也消失了。   ——四下静默无声,寰宇幽寂而黑暗。   方彧被巨大的超重感弄醒,迷茫地“唔”了一声,睁开眼:“到、到太空了……”   她的口气好像把洛林当成了出租车师傅,她只是搭乘了一段平平无奇的旅程。   洛林的心脏安定了一些,仍有些疑神疑鬼:   “……桑谷太空军怎么没有出动?难道跟丢了不成?会不会有什么埋伏?”   方彧温和地笑了:“谁知道呢,处于被动地位,战略上的勤奋……不如战术上灵活。只要现在机甲还没沉没……剩下的……到时候再说吧……”   洛林:“阁下说得对。”   机甲剩余能源已不多,洛林干脆把内置灯都关了,只借着仪表盘的灯光继续驾驶。   方彧扭过头,看着夜色中洛林模糊的轮廓:“……好黑啊。”   洛林:“阁下如果想开灯的话,开灯也没问题。”   “不……不要。”方彧赶紧说。   在宇宙里飘荡得久了,她渐渐喜欢身处在黑暗中。在桑谷这几年,即使黑夜里也灯火通明,她无比怀念宇宙的黑色。   黑暗能埋藏许多罪恶,她可以明目张胆地做许多坏事,不怕被发现……   比如,一直盯着洛林的脸看,用手大摇大摆蹭他的胳膊。   方彧又有些迷迷糊糊起来,朦胧之间,她不断蹭着一块冰冷的铁,很凉快,很舒服……   洛林被提督缱绻的目光盯得浑身发烫,又被她柔软的指尖摸得浑身发痒,更被她夺舍般的举动吓得浑身发凉。   他努力克制自己,公事公办的口气说:“前面必须降落了,可能会撞一下,小心……”   机甲耗尽最后一点能源,跌跌撞撞停落在附近桑卫二的一个山洞里。   洛林才一停稳,立刻推开面罩、解下安全带,转头去看方彧。   方彧的身体歪向一边,一声不吭了。   “……阁下?”   洛林吓了一跳,忙解开方彧的头盔,甩掉手套,伸手过去一摸。   她额头滚烫,脸颊也烧红了,吐息间热气扑人,整个人微微发抖。   洛林:“!”   真是太粗心了,方彧跟着他一路翻墙狂奔,什么也没说,他居然也没有发现。   竟然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烧晕过去了。   洛林小心翼翼扶起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中,脱下外套裹住她。   “阁下,阁下?醒醒,可不敢在这种地方昏过去啊。”   或许是感觉暖和了一点,方彧又被吵醒,蹙起眉头:“唔……”   洛林大声说:“方彧,睁眼!”   方彧勉强恢复了神志,顺从地睁开眼,她懒得挪动视线,干脆直勾勾看着他。   洛林忽然心慌意乱:“……阁下病了,怎么不早说。”   方彧喃喃道:“我病了?没……没注意。”   洛林哭笑不得,见她又要昏过去的样子,赶紧没话找话:“真是钢铁战士啊,您的意志品质令下官五体投地。”   “不,是肾上腺素的缘故吧。”方彧梦游般说。   “那现在也要调动肾上腺素——不要闭眼,提督。”洛林提醒。   “……会醒不过来吗?”   洛林心跳一沉:“不,不会。但下官害怕。”   方彧呼出一口滚烫的气息,喷在他脖颈处,声音懒懒的:“怕什么?”   “我……”洛林舌头在嘴里打了个结,“怕黑。”   轻微的近乎不可闻的噗嗤一声,方彧弯着眼角笑起来:“……不信。”   “为什么不信?黑咕隆咚的,咱们又挤在一起取暖,随时可能被人发现、丢掉性命,不像恐怖密室逃脱吗?下官之前在要塞玩过一次,快要吓死了,从此就很怕黑。”   洛林低下头:“所以,需要提督在这里陪着,才能感觉安全一点。”   方彧浅笑起来:“和谁玩的?……不叫我。”   洛林:“阁下还吃醋吗?以后咱们一起去玩一次吧,感觉提督会是很冷静的那种类型。”   方彧默然片刻,平静地反问:“……廷巴克图,现在还有那种店铺吗?”   洛林一怔。   自从见面以来,他没有向提督汇报这些年发生了什么,她也没问。   他们虽然客气疏离地互相叫着姓氏,实则却是以两个“人”的身份相处着。   但现在,洛林敏锐而微妙地察觉到,这一切结束了。   眼下依偎在他怀里的,又是他的上司,那个司令官。   ……曾经剑指远星、千里奔袭,以鲜血染红半壁银河的联邦名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23 19:50:04~2023-12-24 15:58: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泠 17瓶;中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6章 征服者之途(1)   ◎天风如怒,长鲸逐浪◎   洛林下意识挺起脊背, 改换口气:“下官有罪,请提督阁下责罚。”   方彧仰起脸,神情平静。像是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切换了身份似的,口吻温和:   “目前还仰赖您的怀抱, 似乎很难做出实质性的惩罚。所以, 不如趁现在多说一点吧……”   洛林咽了口吐沫:“下官……背叛了当初的承诺。”   方彧静静看着他:“……”   洛林不得不艰难继续:“廷巴克图, 独立了。”   方彧沉默了一会,轻声问:“打了几年了?”   “阁下居然不知道时间吗?”洛林先是一愣, 然后攥紧拳头,“三年四个月八天。”   方彧垂眸:“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洛林:“战争是在您离开的第六个月开打的。”   方彧顿了顿:“……现在情况怎么样?”   洛林简要地讲了一遍廷巴克图三年来的创业史,谈及物资储备时,却吞吐起来。   “两年前,星领长和安达明里争斗暗中合作,把斩月邦从吴洄手中抢了过来,事实上对半分了……”   “拿那块地方是必须的。联邦的围城一直没有停止, 廷巴克图全靠斩月邦的物资供给。”   洛林顿了顿:“但近一年来, 联邦在远星的兵力翻了几倍, 和斩月邦连通的路已经断了, 多亏还有囤积的物资……”   方彧:“民用还能支撑多久?”   洛林没吭声。   方彧声调微冷:“已经没了……是吗?”   洛林条件反射般说:“廷巴克图的状况,都是下官等无能之缘故……”   方彧微声说:“我问你话,正面回答。”   “……”洛林涩然,“是,物资储备已经告罄。”   洛林别开眼神:“目前只能保证军用。一二月后, 军队的物资也难以为继。药品也不多了, 陈蕤将军和星领长最近身体都不大好, 但没有药品……”   方彧默默合上眼, 一句话也没说。   洛林担心她生气, 赶紧说:“但星领长阁下在和吴洄秘密谈判,试图……”   方彧冷声:“知道了。”   ——洛林知道这是她不愿再听的意思,只得停下来。   方彧摸索着抬起手,按住胸口处的半颗子弹吊坠,似乎并不怕指尖冰冷,胸口滚烫。   洛林目光微动:“您、您还带着它。”   她的指尖径自往上走,绕到脖颈后,明明此时已经非常艰难,但她仍颤抖着去触碰环扣。   洛林声音一颤:“您……要还给我吗?”   方彧的手垂落下来。   半晌,她摇头:“不摘了,习惯了。”   洛林一怔,突然很激动地说:“不回要塞了怎么样?”   方彧:“去哪里?”   “远星——如果远星还不够远,就干脆跨过宇宙之壁,去没有人类的地方去!”   到没有人类的地方,已经犯下的罪恶就能消除了吗?   方彧浑身冰冷,悬于一线的意识再度昏沉,她坚持麻木地思考着。   罪恶——当然,她罪行累累。   当年法尔希德为了惩罚她处死的年轻的伊美尔、如今洛林为了救出她杀死的更多无辜者……   要塞军事法庭外那流水线般被送上断头台的嫌疑人、要塞城内弹尽粮绝饿死街头的平民、两军对峙中化为齑粉的年轻士兵……   她统统要为此负责。   为什么不早做打算呢?她能说“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要塞可能会叛变”吗?   卫澄明明直说了,她明明也警告过洛林了。   她不知道洛林一待她出事就会想报复吗?   她为什么放任自流地让惨剧发生了呢?!!   方彧在脑海中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身体很冷,意识行将解离消散。   她听到洛林惶恐地叫她的名字,却只一味固执地扪心自问——   身在一扇高大幽僻的铁门前,她跌跌撞撞,拼命叩动生满青苔的门环。   她怎么砸都砸不开,她不敢砸开……   咔嚓一声,脚底的大地翻向天空,她彻底昏了过去,大门在地动山摇中被撞破,天光乍泄——   哦,没错,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事啊。   根本不是什么法律,什么程序正义,什么“思想犯罪不能受惩罚”……   她,她自己的心……不愿及时“处理”掉谢相易和卫澄。   如此私情,而已。   **   凯旋号。   “提督,提督!提督啊啊啊!我苦命的姐姐,你再不缓过来我们这可要一尸两命啦!”   爱玛作抚尸大哭状,干嚎了半天。   帕蒂摸了摸方彧的头发:“行了,你别叫了,让她……昏一会儿吧。”   爱玛抬起头:“可是我看提督再不缓过来,我们长官就要缓不过来了!呜!”   帕蒂无语了,继续像检查布娃娃一样检查她久违的提督——   方彧的右手食指上有一道参差不齐的很深的疤痕,看起来是反复结痂又咬破的结果。   帕蒂一愣,不觉咬住牙关:“她……受了很多苦吧。”   爱玛:“说句你不爱听的,我们在廷巴克图也受了很多苦,死了很多人。如果她当初别一走了之,就根本不会有那么多人敢来欺负我们。”   帕蒂:“……我也不明白提督当初为什么要走,但好在安全回来了。”   爱玛:“她现在回来,那姓陈的会怎么想?”   帕蒂:“……”   爱玛撇撇嘴:“你看我,再看我也是那么回事。”   突然,床上的人眼睫动了动。帕蒂忙俯下身:“提督!”   “……”方彧苏醒过来,见到帕蒂的刹那间,明显愣了愣。   她立刻笑了一下,声音嘶哑地强迫自己开口:“你回来了。”   帕蒂眼眶一酸:“嗯。当初如果不是我随随便便离开提督,也不至于——”   方彧笑笑:“认错这种事,就不要争先恐后了吧。”   帕蒂擦了擦眼泪,终究还是一声哽咽,慌忙转过头别开视线:   “对了,弗朗西斯卡呢?刚刚还在,然后就突然躲起来了。爱玛,去告诉他,不用躲厕所掉眼泪了,提督醒了……”   这时,星舰上的通讯界面突然亮起。   众人都是一愣——是个来自桑谷的陌生号码。   爱玛:“不会又有人追上来了吧?明明已经快到家了!”   帕蒂:“是谁?他们怎么还有脸拨咱们的号?”   “管他呢,挂断挂断,再标记个骚扰电话……”   一直沉默的方彧忽然撑着胳膊坐起:“不要挂……是安达。”   “!?”   众人再次炸开锅:“安达?那还是标记诈骗电话比较好!”   “呕,那个大傻逼还没死啊!我以为他早就死了呢。”   “这么轻易就死,那岂不是太便宜他了。哼,但愿他多活几天,到时候非要……”   众人口吐芬芳,方彧无声地苦笑了一下:“……”   她没什么力气,又不想麻烦别人,耐着性子把被子一点一点扒拉到一边。合上眼,深吸一口气,她扶着床头站起来,立刻两腿一软。   哎哟,真吓人,这么短的时间内,好像就站不起来了哪……   当众人如梦方醒地一拥而上要扶她时,方彧已摇摇欲坠地扶住办公桌——   她小声说:“劳驾,有能见人一点的冬装军大衣吗……冷。”   众人:“!”   一瞬间,她眼前多了七八套军大衣。   提督披上一件最厚的外套,抓了两把蓬乱的头发,尽量坐稳身体,然后——   面无表情地打了个“都出去”的手势。   众人:“……”   房间内只剩下她和那个通话界面。她接通了通讯。那边没开摄像,只有一只猫猫头。   方彧端坐不动,心情已经和脸色一样平静。   事情清晰起来了,她明白接下来该如何做。   廷巴克图以流血强迫性地与她签订了契约。作为演员的她,不再拥有罢演的权利。   她的剧目已上演,戏服穿上了就无法脱下——   从今以往,再没什么能解除她的痛苦,只有好好地扮演一只傀儡,等到生命的终点再询问:   “如果我演得好,就为我鼓掌吧!”   ……   “安达。”她平静地开口。   “已经只剩下‘安达’这两个字了吗?我记得,以前你还会敷衍地站起来意思一下,叫‘阁下’什么的。”   方彧把手悄然背到身后,按住疼痛的躯干:   “人一般只在两种情况下起立,一是出于个人的尊重,二是出于某种社会体系之内的不得已——你觉得你还占有哪一个?”   安达失笑:“我更好奇我曾经占有哪一个。”   方彧:“前者。”   安达沉默片刻:“……我一直希望有机会,以个人的身份与你对话。”   方彧:“那不行,我是以远星匪首的身份与你对话的。”   安达冷笑:“哦,公然以廷巴克图的首脑自居了吗?你问过陈将军和雪朝先生的意见?”   “不需要问。”方彧冷声:“我知道怎么……取回我自己的东西。”   她用掌心抵住桌面,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如果对方不情愿该怎么做,您不是都教我了吗?”   安达沉声:“我很欣慰你有这样的决心,看来不再想着逃到远星去了。”   ……逃到远星去,的确不再考虑了。   方彧艰难地维持坐姿,暗暗想,因为现在一直在想逃到宇宙之壁外去。   安达冷笑:“还是这些年联邦的宇宙之壁技术有所突破,你打算干脆去外星系殖民地了?”   “!”   方彧垂眸:“远星太荒芜,我的人受了很多苦,我会带他们回到桑谷。”   安达不怒反笑:“桑谷的确是个好地方。你登上过黎明塔的最高层吗?”   “……”   “你站上去看看吧,到那里,你会感到自己胸膛里栖居着一只野兽。”   安达淡淡说:“所有的驯兽工具只有一条麻绳子,必须勒紧缰绳,否则它会损耗你的理智,磨灭你的情感,最终把你吞噬。”   “方彧一直很理智,我真想看看,何等的理智才能与之抗衡十年、二十年、一辈子……”   方彧平静道:“有您提供案例,我会努力不变成一个怪物的。但您恐怕看不到了吧。”   “我当然将会死去。”安达也平静地说,“死亡毕竟是一门平等的哲学。”   “您还能活多久?”   “这有些直白吧。你不怕伤害我的心灵吗?”   “哲学家活着不就是在为死亡做准备吗?”   安达失笑:“你柏拉图学得倒很好,但柏拉图已经被现代哲学批判得体无完肤了——你指的死亡,是意识层面还是物质层面?”   “这两者不会一同消逝吗?”   “如果我现在从黎明塔跳下去,那大概会同时消逝。如果我就这样安静地等候死神降临,那就会先一点点交出灵魂,再失去□□……您知道的,就像您得了阿尔茨海默症的外祖母一样,先失去灵魂,再璧还躯体。”   方彧合上眼:“那您不如现在就跳下去。”   “为什么?”   “您本来就是精神上的生物,又对世界充满了控制欲。理智逐渐消磨而任人摆弄,应当是您不能忍受的那种痛苦。”   “你对生死的观点太草率,还夹杂着相当的政治因素,我不赞同。”   方彧笑了:“为什么?”   安达:“琴弦折断的提琴不再能演奏神圣之音,但朽坏的琴身还存在着。意识比□□更脆弱,是寻常的事,我能接受这一点。生死是宏大的课题,我宁愿自然地旁观一场死亡,而非因主观的恐怖痛苦,就加速这一过程。”   方彧:“我不欣赏您的类比推理。但说实话,这种坦荡倒是很出乎我意料之外。”   “不是我的类比推理,是《斐多篇》的。我收回刚刚的赞誉,您上课总是睡觉——不过,能给您带来一点惊喜,我很高兴。”   安达莞尔,像是真的很高兴一样:“路过你老家的时候,回家去看看。”   “为什么?”   “给你寄了一份快递。”   方彧笑了一声:“哦,定时炸弹吗?”   安达朗声大笑起来:“哈,你猜呢?即使就是定时炸弹,你也会忍不住去取的吧,你就是这样一个人。”   话音未落,对面忽然一片嘈杂,通讯戛然而止。   方彧浑身一软,不知何时,冷汗已浸透了衣衫。她向前一跌,扑倒在桌面上,弄翻了茶杯,却没有力气去抬手,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翻倒在地,四分五裂。   门被砰地推开——“提督!”   方彧眼前忽而漆黑忽而通红,脑子又有点不清楚起来。   趁着神智清明,她逼迫自己提起力气开口:“到波塞冬,停一下……我回一趟家。”   洛林跪下来,却不敢乱动她,维持着搀扶的姿势:   “安达和您说了什么?为什么要去那里?万一是他的诡计呢?”   方彧苦笑道:“用不着担心……他不放人,我们跑得掉吗。”   **   波塞冬要塞的守将早就听到了桑谷惊变的消息,他敏锐地感知到:黎明塔的天平,再次有了微妙的倾向。   值此时刻,凯旋号公然盘旋在波塞冬上方,并最终泊入港口。   守将不禁大呼倒霉,恨不能自戳双目装瞎。   “装作什么也看不见就是了,她爱来就来,爱走就走,别管。”   “可是,黎明塔——”   “黎明塔?当初黎明塔说要追人,桑谷军部就在人家眼皮底下,都没动一下。风变了,蠢货!”   最终,波塞冬要塞居然愣是一动不动,打死不管——   任由爱玛拿着地址跑回方彧家的旧房子,扛着一个大包裹又跑了回去。   “我说提督,你这这这——安达那傻逼准没告诉你这快递能有八十斤重吧?”   洛林:“八十斤你就累死累活,一看平时训练就是偷懒耍滑,还好意思和提督抱怨——阁下,看来波塞冬这边是不打算做出反应了,要不回家看看?”   爱玛气喘吁吁:“你们家太冷了,手套又滑溜溜的抓不住,你看我手!”   方彧:“抱歉啊……”又垂下眼:“毕竟还是通缉犯,就不要这么大摇大摆了。”   爱玛一拍脑袋:“哦,对,我给提督拍了几张房子的照片——”   帕蒂转过头:“提督,不是炸弹,是书哎。”   方彧一怔。   帕蒂见她作势要起,手忙脚乱地摁死书箱:“别!万一有——有毒呢?”   爱玛在一旁跳起来:“喂,早说呀,有毒的话,我可是都碰过了!”   方彧失笑:“你不要恐吓爱玛了,阿加齐,阿加齐……让我看看吧。”   帕蒂被叫得骨头软,一脸幽怨:“即使没毒,您现在也不应该看这么多字。”   提督人畜无害地笑:“放在床边就行,我能够到的。如果不让我看的话,我肯定会一直想着这件事,晚上大概要吃双份的安眠药……”   “!”帕蒂感觉自己被威胁了,只得照办。   方彧继续腼腆地笑:“谢谢,晚安。”   ……   总算把人都赶走了,只剩下洛林死死钉在床头。   方彧的笑容淡了一点,缩回床上:“你不走?不走留下来帮我念书。”   “念什么书?《狼外婆》可以,安达的书,”洛林抱起胳膊,咬重字眼,“我不认字。”   “只要看个大概就行。我想知道……他给了我什么,到底有什么意思。”   她说着撑着枕头坐起来,眼巴巴看着洛林。   洛林:“……”   他只得弯腰捡起一摞灰扑扑的东西:“咳咳……这是什么玩意,全是灰!”   方彧接过一张:“是紫荆花王室存留的地球母星时代的档案。啊……我当年替他买的。”   洛林嘴角一抽:“您还给他买过东西呀。”   方彧:“是代购。我哪买得起……特别贵,好几千万。”   她翻了翻,真的是当年买的那一批——其实很久之前,她知道安达家四世三公豪门望族,有钱。但这人平日没什么特别骄奢淫逸的爱好,她也看不出他具体哪有钱。   直到紫荆花王室陷落那场战役后,安达给她发私信,请她去找当地贵族,趁乱买蓝母星时代的档案。   方彧还以为是要动用银联大之类的部门公款,和三个贵族联系后,一个数字比一个离谱,便覆信问“这么一大笔钱买这种实用性不高的东西能批下来吗”云云。   没想到,当日她的账户就收到了三笔巨额转款,留言里写着:   “谁批什么?我自己的钱,我自己买。都要。”   方彧当时震惊了,原来所谓人傻钱多,是因为钱多到不在乎,所以自然地就傻。   如果她随口再多说一千万呢?安达大概也不会在意,而她就能在日记里写“三句话让老板为我花一千万”了……   洛林笑道:“所以最后您的中介费呢?”   方彧挠了挠头:“啊,赔了。交易完成后,银行怀疑我电信诈骗,得邮寄一份证明过去,远星不在包邮范围内……运费五块,我自己付的。”   洛林失笑:“……二傻不笑大傻,您也不是很精明。”   他又捡起几本书,一个个念出名字。   有安达自己被出版社ban掉出不了的禁书,也有其他人类似境况的学术手稿,还有一些市面上没见过的古版孤本,大概是私家所藏。   “天啊,怎么都是这么贵的东西,早知道不去拿了……卖掉的话,廷巴克图今年过年的粮食都该有了……”   话说一半,她翻出一张便签——   学校里那些老夫子式的大人先生,临死前会分书与亲近弟子,无非为了彰门墙师传、区隔内外。出于对此习气的厌恶,兼之年来没教出一个可忍受的学生,我只好把书给你这样不相干的外人。   糊墙也可,做狗窝也可,唯盼你不要拿去卖,甚丢脸。   方彧:“……”   洛林:“该卖还是要卖的。”   方彧挠挠头:“再看看最后一袋吧。”   洛林摸出一本,大略一扫:“是日记,这是……过去十年左右的。”   方彧一怔:“没有便签解释一下他出于什么奇怪心理,把日记送给别人吗?”   洛林耸肩:“没有。”   方彧呆了半日,拉起被子盖住脸,闷声说:   “……知道了,不看了,收起来吧。”   洛林收起书箱,关了顶灯,在床头坐下:“阁下不要听狼外婆吗?”   方彧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微声说:“我要安眠药。”   “您吃的剂量太大了,对大脑不好。”   洛林克制住抚摸那人黑发的冲动:“再说,您之前在机甲上,看起来睡眠也没什么问题,怎么到了这里,反而……”   方彧嘟囔道:“那是昏过去了。”   洛林正色:“不,下官觉得是因为姿势。”   “姿势?”   洛林一本正经:“您想,我们住在洞穴里的猿人祖先,都是挤在一起互相抓抓虱子、相拥而眠的。这是刻在基因里的本能啊。您就是被关押期间离人太远……”   方彧缓缓品味着这番话:“……”   洛林当然不是想和她在星舰上互相抓虱子,她很清楚洛林的卫生习惯。   这人有点洁癖,脸上沾了血都会立刻去擦,衣服也经常换,时常能闻到洗衣液的清香。他是绝对不会长虱子的。   所以,虽然语序上是并列的,实则重点应该在后半段……   不是抓虱子,而是相拥而眠。   “你想和我一起睡觉吗?”   洛林:“!”   她合上眼,低低说:“……这怎么能行,我不会有退役的一天了,也就不会结婚……想长做夫妻,短做夫妻,统统做不到。要我说,咱们还是义结金兰为妙,小乙拜师师姐姐做大哥。”   一瞬间的心悸烟消云散,洛林哭笑不得:“看来是又烧起来了。”   方彧紧紧抱住洛林一只胳膊,继续胡言乱语: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噫!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   洛林垂下眼,追问道:“对呀,你是谁?”   方彧稀里糊涂地说:“我是……”   她像被抽掉电源的机器人一样,咯噔一下,睡了过去。   **   廷巴克图。   “阁下,方——方彧将军到了。”   办公桌前的谢相易从文件间抬起眼。一双深海般瑰丽幽微的眼睛注视着他——   虽然已有过很多次,秘书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并不是他心理素质差,主要责任在于他的这位老板。   廷巴克图星领长谢相易,近年来联邦新闻界中毋庸置疑的热点人物。   这位刚刚三十岁的年轻政治家在此前一直不显山露水,在银河星网上的词条只有短短的三行半,半行写着其曾从事“机密工作”,一行写着“和方彧的同学关系”,另两行都是属于他祖父谢诠的。   众人习惯性地将他看作方将军的大内总管式人物,从未想过离开方将军的廷巴克图,还能有何作为。   ——直到谢相易无声无息地带领几十人杀死新提督、宣布反叛的那一夜。   舆论哗然。   一开始,没有人相信这个廷巴克图小政府能坚持多久。   桑谷之声笑话谢相易是得了“祖父模仿症”,每个关于他的新闻下都少不了“我是谢诠,刚刚复活,V我50”的留言。   剩下一小部分方彧的铁杆粉则坚信,他是出于对方彧的感情才这样做的,感动得涕泪横流。在各大平台上三英战吕布,替他说话,然而也是说些“以身证道”“虽死犹生”之类的话。   一年后,廷巴克图固若金汤。   调侃奚落的声音少了一些,开始有人质疑他与远星的皇帝勾结。   再后来,廷巴克图控制了斩月邦。   这下说他与皇帝勾结似乎也说不大过去。若放在从前,或许还可以拿他没有量子兽的事讲讲,但联邦去量子化这么多年,再编排这个似乎也不大有杀伤力。   而且,这个人自从那一夕惊变后,再也没做出一件令人记忆犹新的事。   好像什么也没做,要塞却又在他的身影下,好像要永远屹立……   大家都无语了,于是,只好都沉默。   近年来,外界对谢相易的普遍印象已经转变为“低调”“实际”“奶妈”。   每日奥托甚至直接使用了相当中性的比喻——   “如果说远在桑谷的方彧始终是廷巴克图那轮可望不可即的月亮,那他就像廷巴克图的空气。他的存在过分理所当然,以至于无人能感受到他的存在;然当他消亡时,廷巴克图也只有走向死亡。”   然而,廷巴克图的居民如果看到了这样的报道,大概不会同意这种说辞,并会热切地请记者先生,“你自己住过来试试”。   廷巴克图人对于星领长阁下的情感十分复杂,但绝非“空气”。   除非是远星领那动辄上百度的、永恒燃烧着的空气。   三年前,整个要塞还浸淫在方提督留下的自由散漫之风里,没缓过神——   星领长阁下就带着几十个政府官员,走进了军事法庭。没人知道星领长阁下在里面做了什么,但出来时,只剩下一半的人。   除了星领长外,所有的人都在发抖。只有他不抖,臂弯上搭着一件染血的黑礼服外套,露出内里斯斯文文的衬衫和马甲背心。   所有人都意识到,不能再以昔日的方式对待这位上官,暴风雨来了。   审讯很快由文官政府蔓延到整个要塞。   有一段时间,每天深夜都能看到广场上的白炽灯闪烁,那是行刑的标志。众人闻“谢”字而丧胆,小儿不敢夜啼。   那场长达数月的血腥屠杀后,星领长大病一场,险些没爬起来。   三年来,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他的权力越来越膨胀。   要塞里唯独他说一不二、令行禁止。他不想让廷巴克图人做的事,没有一人胆敢犯禁。他要求廷巴克图人做的事,即使再不情愿,最终也得实行。   习惯了方彧的廷巴克图人对他不是不满怀怨愤——   但与此同时,他总是在物资紧缺时,将自己的配额分给学校,自己却一度营养不良。他把自己的财产分给阵亡将士的遗孤,在家里抚育了许许多多无父无母的孤儿……   最重要的是,他无数次违背所有人的意愿下判断——但最终证明,他总是对的。   ……   谢相易瞥了秘书先生一眼,沉声问:“什么方彧将军?”   秘书大惊失色,他已经避免提及“提督”“司令官”之类的字眼了,就像叫一个外人一样叫声“方彧将军”,这都不行吗?   难不成方提督才离虎穴又入狼窝,星领长阁下也对她忌惮不已,太惨了……   谢相易将笔轻轻放下:“以后不许再这样叫。那是我们的提督。”   “我去……见她。”   秘书:“!??”   **   廷巴克图港。   方彧带回了一批廷巴克图急需的物资。然而,大救星在港口一落地,甚至没回要塞一趟,就重新命令调泰坦号出来。   帕蒂:“阁下,泰坦号已经调出来了,准备完毕,可以起飞。”   方彧抱着双腿,哑声说:“好,你带东西回要塞去,不许给谢相易,我先去前线。”   帕蒂一怔:“不见一下谢阁下,就先去……前线吗?”   “嗯,”方彧站起身,头也不回登上泰坦号的舷梯,“他会去那里见我的。”   泰坦号的舷梯缓缓收起。   ——这艘传奇星舰自方彧离去后便封存入库,已经多年不曾见过远星炽热的长风。   此时此刻,金属外壳在日光下流动着水波般的光芒,金鳞千点,映日而开。   星舰滑出港口,乘风奔向太空,港口的工人纷纷抬起头。   方彧站在驾驶台前,面无表情,缓缓将手心覆上了量子兽释放器。   近年的新型星舰已经不配备这种东西了,多亏泰坦号足够老……   云层重重,一舰穿梭,一只银蓝色的巨鲸猛地拍浪而起,跃向长空——   港□□发出一阵欢呼:“方提督!”“提督回来了!”“呜呜呜呜……”   巨鲸上下翻覆几次,伴着星舰曳尾而行,一同没入云海中。   前线的士兵是第二批看到那只巨鲸的人。   在泰坦号还遥不可见之时,银蓝色的巨兽便以呼啸的态势横掠太空战场而来。   天风如怒,长鲸逐浪,卷起万千尘埃。   廷巴克图的士兵纷纷仰起头:“方、方提督!”“是泰坦号,是那只蓝鲸,是真的方提督!”“得救了!总算得救了!”   与此同时,敌军也看到了那道鬼魅般的幽灵。   “方、方真回来了……”   “这还打什么打啊,桑谷那么多人,连一个方将军都抓不住,现在要我们和她的军队打……”   兰波透过舷窗,看到了熟悉的身影,端起茶杯:“哟,故人归来啦。”   卢汝安:“是方提督!”   “啧,你怎么和那个臭小子一样,还叫方提督哪。”   兰波冷笑垂眸:“该改口叫方元帅了。”   卢汝安:“!”   陈蕤站在舷窗边,目光始终望向远方。   莱昂副官入内敬礼:“提督,报告,方提督来信,说她马上就到!”   陈蕤悠然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水击三千里,绝云气,负青天——她的鲸一路甩着尾巴过来,还用通报么?整个远星都知道了。”   “这……”   陈蕤冷笑一声:“愣着干什么!列队,等她检阅!”   莱昂:“舰队等她检阅,那、那咱们呢?”   陈蕤翻白眼:“咱们?收拾收拾,预备给她下堂做妾吧。”   ……   在陈蕤的临时驻地,部队临时集结。方彧在士兵的目光中一步步登上了高台。   她还发着烧,脸色因此苍白,两颊却阵阵发烫。风吹得人很不舒服,但她无心留意。   方彧刚刚立定,一阵整齐的衣袖摩擦声——众人无声地向她敬礼。   方彧不清楚此刻心中充斥着何种情绪,只是做出合时宜的反应——   沉默地抬起手还礼。   似乎只要这一点举动,便能引起山呼海啸般狂热的欢呼。   方彧抿紧嘴唇,等待声音消退,可浪潮一浪高过一浪。她不得不在风中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很久。   她听到快门声,知道明天自己的剪影就像登上网络,以一种看起来值得信赖的“强者”的姿势。   终于欢呼结束了。   方彧转过身。谢相易不知何时已站在人群中,与她沉默地对视。   她说:“……星领长。”   谢相易微微俯身:“司令官阁下。”   方彧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称呼,点了点头:“请去星舰上聊聊吧,过去很久了。”   谢相易:“敢不从命。”   她与谢相易一同登上泰坦号。   舷窗落下,谢相易才端起茶杯,笑道:“方彧,你生我的气吧?”   方彧接过毛巾,按在脑袋上:“……理论上当然。但为已经发生的事生气也没用了,所以我不生气。”   “那就好,下官甚是欣慰,”谢相易推过去一份材料,“阁下看看这个。”   方彧不睁眼:“什么?”   谢相易微笑:“廷巴克图的年度计划,这是第四年的。”   方彧冷笑:“哟,要塞现在都有‘计划’这种东西啦,真是耳目一新啊。”   她拿起来,扫了一眼,笑着丢回去:“……和之前的比起来,似乎少了点什么啊。”   谢相易点头:“少了‘我们是为了廷巴克图的利益而战斗的’。”   “你们不再为廷巴克图的利益而战斗了吗?”方彧笑道,“那些被炸毁的学校可全靠你们的战斗来重建呢。”   谢相易挑眉:“讽刺我可以留待以后,如今看来,咱们的日子还长。”   方彧摘下毛巾,淡淡说:“你觉得只要我回来,各地就会喜迎王师,黎明塔就会迎来新王吗?”   “不错。你没看到贵乡提督的反应?”   谢相易按住胸口:“安达命不久矣,大家都在观望,只要一两场胜仗而已。”   说着,他啪地按开星图,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方彧抱着胳膊:“我自己坐在这里就能定下决战方案吗?不需要陈蕤和卫澄?”   谢相易笑道:“这不是为了让您稍微适应一下……唯我独尊的感觉吗。”   方彧沉声:“奥托。”   谢相易一怔。   方彧合上眼,像是早有准备:   “我们先吞掉德拉萨尔兵团,把兰波顺势吓跑,然后争取不战而下奥托。吸引敌主力……在奥托一带决战。”   谢相易:“不在廷巴克图一带,倒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奥托吗?”   方彧哑着嗓子:“一,联邦内战,规模不小,如果让远星趁虚而入,此后合法性就存疑了。二,算算联邦现存的将领,卢守蹊、兰波都会躲事,德拉萨尔会死在前一战里,那么……裴行野会出来。”   她睁开眼:“凭裴在廷巴克图的威望,我担心廷巴克图人用脚投票。”   谢相易笑了:“您真是我们的宝剑啊。”   方彧弯了弯眼角:“宝剑也只是一把剑而已,需要在合适的时候由人从石中拔出。”   谢相易拔剑的时机不早也不晚——太早,他的权威不能如此牢固地扎入这片土壤;太晚,廷巴克图也经受不起长久围城的苦痛。   恰好的时刻,他挥剑而出。   至于那把剑……她自找的,无话可说。   谢相易笑说:“方彧,把物资交给居民吧。”   方彧歪过头:“不由你交?”   谢相易:“已经做了恶人,不如做到底。英雄的角色,还是你来吧。”   **   远星历,新年。   德拉萨尔军团屡屡溃败的消息传入桑谷,而兰波不断申明自己已经“努力救了”,却越救越远离中心战场。   然而,众人却无心理会远星的乱局——   安达的病情急剧恶化,看起来终于要面对那道最终的命题了。   病房里,裴行野拍拍菲尔南的肩膀:“过去吧,看看。”   菲尔南往后缩了一下:“裴元帅……”   裴行野苦笑:“没关系,他已经听不到什么了,不会知道你临阵脱逃,又被德拉萨尔提督赶回来的……即使知道,他也不在乎这种事的。”   菲尔南低下头:“我只是害怕看见安达阁下那样、那样无力。我还是宁愿记住他总是能控制一切的样子。唉,对不起,明明我和安达阁下……也不是很熟的。”   裴行野垂下眼,温和道:“改变你命运的人,不管熟不熟悉,总是很重要的。”   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声爆炸。   裴行野蹙眉,下意识把菲尔南往后一拉。   菲尔南吓了一跳:“怎么!桑谷也……”   裴行野松开手:“哦,示威游行而已。还是老一套,反对安达,什么穷兵黩武,独夫之心,冷酷无情,贵族做派……”   菲尔南义愤填膺:“他们因为找不出实据,就只能侮辱人格。不该允许他们这样。”   裴行野漫不经心,冷笑道:“是非毁誉,往往言过其实。”   “可根本是无凭无据吧,独夫之心、冷酷无情这种词汇——”   菲尔南一愣:“您在做什么?”   裴行野取出一个骨灰罐,打开盖子,递给他看。   菲尔南一怔:“这是谁的……呃,这里面装的怎么像小苏打粉啊。”   裴行野笑了:“当年佐藤准将牺牲,安达却不许他的骨灰回桑谷。我……很不理解。安达当时对我说——一罐磷酸钙没有任何意义,是生者的感情赋予其意义。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盛一罐子小苏打粉,只要能对着哭出来,不也一样吗?”   菲尔南印象里,安达虽然喜欢说地狱笑话,但还没有地狱到这种程度。   他张口结舌:“啊……”   裴行野笑叹口气:“我很生气,那是他家几代的老家臣啊,怎么会这样?我说了气话——那你死了,也不要留骨灰,装一罐子小苏打粉吧。”   “安达说,那希望大家不要伤心很久,保质期过了就不能吃了。”   “……我昨天去买了一袋,发现小苏打粉的保质期居然只有十八个月,用来给大家伤心的话,的确不长。”   菲尔南忽然意识到,地狱的不只是安达而已,还有看起来一向很正常的裴行野。   ……他居然真的去买了,还装进去了。   裴行野低声说:“但我并不是给安达装的。”   菲尔南没听清:“什么?”   裴行野:“没什么,请你帮我保管一段时间吧——啊,知道你不喜欢这种阴森森的东西,但里面只是小苏打粉而已。如果不舒服的话,交给软软也行。”   菲尔南听到卢汝安的名字,不觉脸红:“我、我可以的!”   裴行野莞尔,这次笑容真实了一点:   “软软没接触过什么……敢对她暴露本性之恶的人,又习惯以自己的心而非眼睛去看世界。她的世界很纯粹,感情也很纯粹。”   菲尔南攥紧怀中的骨灰罐,觉得裴行野言有所指:“……”   “有纯粹的人,就有复杂的人,精心计算过的爱和发自肺腑的爱一样是爱——我并不是说复杂的人就不配怎样。”   裴行野安抚地看他一眼:   “我想说的是……遇见纯洁无瑕的事物,不应因地位差别而生卑微之心,不应自残形愧而生摧毁之心,更不应以为对方纯洁可欺而生凌虐之心……好好爱她吧,你也会幸福。”   一直堵在心头的疙瘩忽然松弛了,菲尔南垂首:“谢谢您。”   裴行野站起身,口吻轻松:   “菲尔南,打不过的时候,假装且战且逃也比直接就跑好些呀,被这样赶走也太丢脸了。软软知道了会笑话你一辈子的——跟我再走一趟吧,怎么样?”   菲尔南一怔:“去哪里?”   裴行野弯着眼笑了:“履行最后的职责,去远星。但在此之前,还有一个人要解决。”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24 15:58:17~2023-12-25 09:48: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1788427、中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7章 终章响彻之刻(1)   ◎史者不言,岁月为公。◎   法尔希德是在自家的小花园里自杀身亡的。   尸体被发现时, 皮肤已经被他豢养的几只夜枭啄得溃烂。   一只鹦鹉停在尸首上,华丽的尾羽如金属质感,直嚷嚷:“阁下,大吉大利!”   ……临死前, 他为自己的诸多“罪行”拟造了完善的证据链, 封存在一个小匣子里, 从“挑拨离间谗害边将”到“隐瞒安达扣押方彧”——   把安达兄弟和方彧间的一笔烂账,统统认到了自己脑袋上。   不愧是干特务的人, 写供词比真的更像真的。   ——要解决的最后一人主观能动性太强,还没等人动手,他自己就把自己解决了,还附赠了全套的公务文书。   这样轻而易举,裴行野倒有些怅然若失的样子。   他看着架上的翠鸟,轻声问:“他下棋时一定很会抢先手吧?”   翠鸟不言,鹦鹉抢话:“大吉大利!”   法尔希德只留给裴行野一张字条, 用血写就。   “我养了许多鸟。鹦鹉善言, 可以讨好愚蠢的上司, 使我晋升;翠鸟好颜色, 可以提供美丽的羽毛,使我情怀舒展;夜枭凶戾残忍,可以啄食我的身体,使我死后不落入敌之口……”   “他们各以其独特的用途,回报主人多年的眷顾。”   “君子不器, 禽兽为之。我完成了我的用途, 您是否也该去完成您的?”   菲尔南一怔:“他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完成……用途?”   裴行野仰头, 去解翠鸟足上的铁链, 温和地说:   “老丘八, 大概是因为语文学得不好吧。”   法尔希德自杀的次日,青鸟号再度掠过桑谷领空——   裴行野率军出征了。   ……   菲尔南诧异道:“阁下为什么这么着急?战前准备还没做好。”   尽管从未觉得菲尔南在军事上有一星半点的天赋,裴行野仍托腮指向星图,耐心地说:   “方彧一定是想彻底吃掉德拉萨尔后,扭头往奥托跑,把战场拉到奥托去。德拉萨尔是来不及救了,但还可以把她堵在半路。”   菲尔南不明所以:“廷巴克图才是她的根据地,为什么反而要往奥托跑?阁下又为什么不让她去奥托?”   裴行野垂下眼:“廷巴克图离远星太近,远星领会坐收渔利。奥托……那才是她民心所向的地方,她若真的过去了,奥托恐怕会不战而降。”   菲尔南:“那,兰波提督部可以拦截,为什么……”   裴行野平静地说:“兰波是个聪明人,这个时候,躲还来不及哪。”   菲尔南一愣。   如果裴行野最终平定了方彧的话,兰波今天的观望避战,岂不是板上钉钉的罪状?   这样的行径,怎么能说是聪明呢?   ——除非,方彧不会输。可裴行野毕竟是当世名将,就算方彧再厉害,他们怎么能肯定哪一方的成败?   他对战局一团雾水,对裴的举动却隐隐有了预感。   ……只有一种可能。   菲尔南心底一惊。   ……   泰坦号。   方彧抱起胳膊,站在星图前,自言自语:“裴部太快了,德拉萨尔又到现在没吃干净,按这个速度下去,我们会被裴在半路截住的,赶不到奥托了。”   洛林:“那会怎样?”   方彧四平八稳:“啊,如果被半路截住的话,局势会比较被动。看来不得不改变一下计划了。”   洛林:“裴行野不会真的想和您决一死战吧?安达的意思明明就是……”   “他自己倒是没必要和我决一死战。但廷巴克图和桑谷政府对峙了三年,怎么收场呢?总不能指望大家握手言和,然后各干各的吧。”   方彧平静道:“他是要替安达一党揽罪,给我,也给黎明塔一个交代。”   爱玛抱怨:“哼,只是把罪过揽到自己身上,用得着跑这么快吗?直接输了不就得了。”   方彧笑了笑:“战败而降和战胜而降,结果能一样么?他心存死志,也得为后辈的政治资源考虑。”   爱玛:“啊,那该怎么办?”   方彧莞尔:“如果什么都不用想,我倒是很想和裴提督打得头破血流啊……”   爱玛一愣。   方彧领兵这么多年,从来只有“讨厌”“麻烦”“烦死了”三部曲,从未承认过自己对战争的偏爱,更从未用向往的口气说过这样的话。   ……提督有一些变化。很隐秘,她瞧不出底里,只能看出细微的端倪。   就好像是一个新的人,在竭力扮演着“方彧”的旧角色。   不会是被魂穿了吧?   对,发烧后魂穿,简直是逻辑百分啊!   正当爱玛为洛林永远失去的爱人痛苦时——   提督伸手托起廷巴克图,眸光一冷:   “可惜,我不能这么做。什么战胜战败而降——让他不战而降。”   洛林一惊:“您要干什么?”   方彧笑叹口气:“也没什么,就是做点对不起他心理医生的坏事……”   “逼死他。”   ……   裴行野按住眉心,皱起眉头。   菲尔南:“裴元帅,您没事吧?”   裴行野摇摇头:“没什么……看这个速度,方彧绝对赶不到奥托了。两军大概会在这里遭遇。”   菲尔南试探道:“那,咱们是不是要胜利了?”   裴行野自言自语:“方彧多半也知道来不及了,她会怎么办?这个人,一旦以弱对强,总想避免大伤亡,喜欢擒贼先擒王。附近的宇宙条件,又不能打奇袭来捉我……”   菲尔南意识到他在进行传说中的“运筹帷幄”,不敢再说话,有些敬畏地看着。   其实,他只从别人口中听说过,裴行野曾是个百战未尝一败的将军。但他真正和他有过接触时,这人解甲归山已经很久了。   菲尔南一向只觉得这是个体贴周到又心思深沉的长辈,私心不大喜欢他,但今天感觉却不大一样。   心思深沉之类的特质淡化了,或是被调转矛头对付他人去了,就只剩下令人安心的温和可靠。   裴行野合上眼,沉声说:“菲尔南。”   他听出其中命令的含义,忙立正敬礼:“是!”   裴行野不再以长辈的口气,而是以将军的口吻:“这场战役,你有一个任务,也是唯一的任务。不管是胜是败,你都要照样执行,明白吗?”   菲尔南一愣:“……是,阁下!”   裴行野背过身:“看到桌上那个包裹了吗?带上它,在交锋最激烈的时候,到最前线去,爬上一艘足够大的星舰,把里面的东西……挂到旗杆上。”   “……是。”菲尔南的手伸向包裹。   裴行野冷声:“现在不要看。”   菲尔南立刻缩回手。   裴行野哑然失笑:“菲尔南,你是假老实——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吧?”   菲尔南讷讷:“是写着……投降,还是……要求和平?”   裴行野温和地说:“由年长的一代背负仇恨,由年轻的一代疾呼和平,这是惯例了吧。是一份很好的政治资本……能供你走到新世界去。”   菲尔南终于忍不住:“裴元帅,一定要这样?您——您要对自己做什么啊?”   裴行野垂眸,用指尖掐灭香薰的烛火:   “不管此战胜利与否,我个人都会失败。因为我是属于旧时代的人物了……啊。”   他的手被烈焰灼伤。   ……   两军在廷巴克图与奥托之间的一片空旷宇宙相遇。   不得不说,裴行野选择的速度和时机都刚刚好——   方彧被堵在开阔地带,她习惯玩的偷袭埋伏、背后阴人都施展不开,这是逼迫她去面对面打硬仗。   方彧盯着星图看了半天:   “离太阳最近的人,被日光灼伤也最深。裴行野这个人,其实很敏感脆弱,在意他人的看法吧。”   洛林低叹一声:“阁下,一个将军应当在战场上身披光荣而死,裴的价值观还是传统的,他也一定怀有此意。您要让他不战而降……这是不是太残忍了?”   “裴提督……毕竟还有一点值得爱惜的灵魂啊。”   方彧想起多年前和洛林初见裴行野的时候,垂下眼。   “我当然想要爱惜他的灵魂,但比起他一个的灵魂,战场上还有许许多多的灵魂等着我们顾及。”   方彧声音微冷:“打通讯吧。”   ……   两军前锋已经撞上,开始交锋,却接到来自敌将的通讯。   裴行野想起方彧当年打内战时,每每打得顺风顺水,还要打通讯给敌将劝降,言辞恳切跟真的似的,生怕不把人气死——搞得肯雅塔系的将军们个个都想生吞活剥了她。   他失笑,犹豫了一会儿:“接吧。”   方彧出现在光屏上,她消瘦许多,黑发衬得脸色惨白,病恹恹的。   她举手敬礼:“裴提督。”   裴行野歪了歪头:“小方还对我敬礼,是什么意思呢?”   方彧:“当然是表示尊重。安达给了我一本日记,您知道吗?”   裴行野一愣:“……”   方彧:“我偶尔一翻,从中发现了一些有趣的内容,想分享给您——您别做出要挂断的样子,我知道您会听的。”   她咳嗽了一声,语气平板:“生气,今天也很生气。裴行野就是个傻逼。”   裴行野神情诡异。   “好端端的,他去追杀陆银河。这种猫盖屎的行径,反而让我想起那件讨厌的事。”   裴行野无声地咬紧嘴唇。   “那天他被父亲恐吓后,就对芃芃开了枪,然后竟还倒打一耙,揍了我一顿——他以为我不知道吗?父亲屡屡暗示,我早就清楚了。我只是太软弱,不想说。”   裴行野猛地抬头:“!”   方彧波澜不惊地念下去:   “父亲一向喜欢拷问人性(好吧,我也是),我想裴本身就是他的实验品之一。一般情况下,人不会杀亲近的人。当问题变成要么痛苦,要么杀戮之后呢?”   “父亲妄想通过这样的实验来验证人性之恶,也确实心满意足地得到了恶劣的结果。直至死亡,他都觉得自己捏住了裴行野的软肋吧。”   “但在极端情况下拷问道德是无意义的,更何况人类许多道德的底层逻辑在于排除异己。”   “行野缺乏舍己为人的品格,遇到生死攸关的时候,显然也没什么利他主义精神……但这不代表他就活该为年轻时的行为,一生陷于囚笼。”   “其实,比起当年的那一枪,如今他向叶仲、向陆银河轻易扣动扳机,更令我担忧。”   “曾经他是个孩子,可以不懂生命的含义犯下懵懂之恶。可如今他依旧懵懂地作恶——从未了解生命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也轻而易举地取走他人的生命——父亲将他锁入那片弱肉强食的黑森林,他也从未走出来过。”   “这样的人,能把他留到我死之后吗?他又有能力脱离了他人之目的而活着吗?”   “我教了许多学生,却从没把他教明白过。现在再说什么,都晚了。”   ……   裴行野嘴唇发白,忽然笑了:“方彧很会……杀人诛心。”   方彧:“过奖。提督阁下,我曾听说安达乌鸦嘴很准,他说会发生的事,多半到头来都会实现。我想看看——失去了他人之目的,您会求一个解脱吗?”   裴行野合上眼:“我知道是你想要我死,才说这些话……”   但还是每个字都听进去了,钻进脑子里了。好累,累得快要窒息了。   副官突然匆匆入内:“提督,桑谷急信。”   裴行野不理会,冷笑道:“能有什么急信,不就是一份讣告吗?他死了?”   通讯那端的方彧似乎听到了对话,神情微变。   副官眼圈一红:“是……是。安达阁下去世了!”   裴行野知道自己至少该表现出一点悲伤的样子,传出去才合乎仪轨,但他只是想冷笑,好像演了多年的一场大戏,终于彻底装不下去了。   “你又想说什么?说你的,我乐意听。”   他抬起下颌,抱起胳膊,用很陌生的语气对方彧开口。   ——那不是他,是当年横行廷巴克图的贫民窟孩子王。   方彧垂下眼:“没什么想说的了,只是有些感慨——阁下听过一首词吗?”   她轻声念:“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胜雪。”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谁共我、醉明月!   裴行野忽然弯着眼笑起来,越笑越止不住,他捂住眼睛。   那笑声清朗温粹,有与年龄不符的少年气。   副官惊讶地看着他,露出恐惧与附和交织的神色:“提督?”   裴行野笑着摇头:“去叫菲尔南立刻行动吧。给我准备一艘小机甲。”   副官不明所以:“是……”   裴行野转过头:“方呀方,我是不会自杀的。这么多年来,有很多人用各种方法劝我别死,只有两个人劝过我去死——比起让很多人失望,还是让两个人失望比较好吧?”   方彧的表情只抽搐了一下:“我来动手么,可以。”   裴行野笑笑:“那就麻烦你啦。”   他抛下青鸟号,独自登上机甲。手搭上操纵杆,青鸟自腕底跃出,昂扬直上九天。   裴行野合上眼——   好像不需凭借眼睛,只凭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便能把人看得洞穿。   “小方在我面前装出一副心如铁石的样子,其实夜里也会为手上的鲜血睡不着觉吧?不要装了,以后装模作样的日子还漫漫无际哪。”   方彧以沉默相对。   裴行野啧了一声,懒懒说:“……坐标Z-7402。请杀死我吧。”   方彧:“收到——爱玛。”   早已严阵以待的爱玛一哆嗦:“我去,我真的开炮了?我真的、真的开炮了?”   方彧声音一冷:“发射。”   爱玛闭上眼,在提督的淫威下被迫按下发射,边按边尖叫:“啊啊啊,那可是裴行野元帅啊啊啊!”   良久,有光映亮了她的舷窗。   爱玛好奇而胆怯地把眼睛睁开一小道缝隙——   那只光华灼灼、不可方物的青金色大鸟,正展翅扑向烈火,它在烈火中挣扎,却又绝不肯离去。   它发出哭嚎般的哀鸣,在火中化为万千光点,向着宇宙更深处陨落。   壮美的景象令爱玛眼眶湿润,她小声说:“天呀。”   与此同时。   菲尔南看到了青鸟之死。他咬紧牙关,不再回头,不去想多余的事,只一下一下狠命地拉动绳索,任凭炮火和烈风拍打不休。   旗帜在量子炮的疾风中猎猎而起——   “给我们二十年的和平吧,孩子需要父母才能长大。”   **   战争刚刚开始,就画上了句号。   裴行野举部而降,临近廷巴克图的各大星领望风而靡,兰波投得最快也最早,随后附近几个要塞的提督纷纷投了。   桑谷震动。   当日,就有一批黎明塔官员联名在媒体账号上发文,说什么“联邦政治崩坏已成定局”,眼下不是议论名实之分的时候,唯有回应年轻一代的期望、维护联邦的稳定和平才是最要紧的,要求方提督“入都主持大局”。   似乎是担心方提督翻旧账,桑谷之声也立刻刊登了几篇“追忆安达”的文章以作回应。   是他在大学时的同事写的,没看出什么追忆之情,倒是爆了些“安达在学校教书时歧视旁听的保安”之类的黑料。   方彧:“……那个写那篇我和吴洄什么的阿廖莎小姐呢?”   帕蒂:“您是说欧仁妮·安吗,阿廖莎是她的笔名。听说被以非法窃听机密罪逮捕了。”   方彧点点头:“转告桑谷,把她放了吧。”   阿廖莎小姐既无背景,又是方彧当年旧案的主要背刺者之一,放了她,就代表其他人也不会被追究——那些还在举棋不定观望的人,也可安心了。   帕蒂了然:“是。”   方彧忽然愣了愣:“……等等。”   帕蒂:“提督?”   方彧想了想:“她父亲是谁?”   “咦,您怎么知道她父亲有问题的?安小姐的父亲当年也是联邦一位少将,在肯雅塔政府时期从逆,于蓝母星被击毙了。”   方彧一怔,缓缓垂下眼:“唔……知道了。”   帕蒂不明所以:“黎明塔请您回桑谷,卢元帅也致信来,感谢您对菲尔南和软软手下留情,请您回去——看起来倒挺真诚的。咱们要回去吗?”   方彧低声说:“现在不能回去,但那是拿腔作势,我们迟早要回去。廷巴克图三年来血流成河,不就是为了……回去吗?”   当夜,方彧舰队移驻奥托。   这是谢相易自当年离乡后第一次回家乡,沃森夫人吵吵闹闹,非要跟着回去,还撸起袖子就要从星舰上跳下去,找她那“比孙子乖巧一百倍”的旧房子。   谢相易和外祖母在泰坦号上吵得声震寰宇,最终败下阵来。   他到驾驶室里找房子时还气呼呼的,向方彧抱怨:   “这怎么可能找得到!多半当时都被平了——对,就在这附近。”   弗里曼:“您别说,是不是这里?还在这原封不动地摆着呢!”   方彧无精打采地提供技术支持:“是,当时受灾严重的区域是南半球,你这在北边……”   谢相易:“……!”   最终,方彧派人下去探查了周围五百里,确定没有异常后,司令部临时回到了谢家的旧宅。   灰尘太大,谢相易从进门起就开始咳嗽:“咳,现在还不能回去。当年你蒙难被系,黎明塔和军部一个落井下石,一个闷声不吭。除了伊万诺娃元帅为你的事争到被罢,只有卢守蹊反抗了一下——”   沃森夫人忙忙走过:“哎呦喂,这家里肯定是遭了贼了,我记得这里原先有个玻璃瓶的!”   谢相易掩住口鼻:“……咳咳咳,我是说,你以什么身份回去,他们今后听不听你的话,都是要现在来争的。”   方彧默不作声,坐在沙发上一个劲喝茶。   陈蕤:“对,光是在社交账号上发公开信就够了吗?让他们亲自来负荆请罪。”   卫澄:“那恐怕做不……”   沃森夫人一声哀嚎:“哎呦喂,我的微波炉!微波炉怎么不转啦?”   卫澄眨了眨眼,精心勾勒过的眉间没绷住,扭成了八字。   谢相易捂住额头:“……至少要让他们派一个中间人来谈个明白,就这么和黎明塔说。”   方彧:“行吧,那就这样……”   沃森夫人急匆匆拿着鸡毛掸子飞过:“鸡毛掸子倒是还在,晦气哟!”   老太太大步上前,拿着担子在三十大几的雪朝公身周担来担去,把一个旧披肩往人身上一裹:   “怎么又咳嗽,又咳嗽,我早就说过,你那个破肺跟鱼篓似的,一吹风它就受不了!”   方彧:“……对黎明塔说。”   陈蕤率先捶墙大笑,方彧也没绷住。卫澄的忍耐力最好,立刻低下了头。   谢相易深知自己外祖母……宝男的标签这辈子也甩不去,双腿一蹬,瘫倒不动弹了,只管闷闷地咳嗽。   ……   三日后,众人在奥托等来了桑谷的使节。   伊莎贝尔·欧拉女大公的身影出现在星港时,奥托城一片哗然。   方彧亲自到奥托港迎接,伊莎贝尔向她行屈膝礼——是标准的帝国淑女礼仪,如今已经少见了。   “大公殿下。”方彧上前,“何以克当。”   伊莎贝尔颤巍巍维持着姿势,撇撇嘴:   “我不是向你行礼,是黎明塔的旧神们委托我向您代行这个礼哪,让人永远不得安宁的兔崽子们——劳驾,拍完了吗?”   摄影师吓了一跳:“拍、拍完了。”   伊莎贝尔毫不客气地起身,仰头四下瞭望,啧啧连声:   “啊,神圣奥托——真是小楼昨夜又东风啊,不堪回首!不堪回首!咦,这个孩子很眼熟……”   谢相易沉声说:“大公殿下。”   伊莎贝尔笑道:“啊哈,你长得很像你爷爷小时候嘛,尤其是那双眼睛。那个不安分的共和分子……”   谢相易不卑不亢:“希望我能令您对这双眼睛有所改观。”   “只希望你比上一个共和分子的儿子,稍微不那么平民主义一点,哼,我就是指那个和个保安就学术问题吵架,还能边教边吵、一吵好几年的人……啧,我不是说保安就不能学哲学,但学了哲学的人,怎么可能保护大家的安全呀!?”   伊莎贝尔声如洪钟,瞥向记者:   “劳驾,您听见了没有?您记下来了?那就好,这段不许删。”   ……   桑谷请动了女大公表明态度,方彧和谢相易也不好再说什么。   七日后,三人合署发表了《奥托声明》。由方彧领衔组建新政府,军部部长和大元帅职务由其兼任,暂定为期十年,同时重新进行黎明塔大选。   新产生的黎明塔权力被大大削弱,作为一个机构,只是凭借着惯性延续生命而已。   方彧没有如许多奥托人期待那般,重新迁都奥托。她在桑谷举行了宣誓典礼,誓词中仍有多年前谢诠与杜邦撰写下的“愿自由之风永恒吹向您”。   但正如飘摇着升起的十八星旗一样,那只是给她和她的政权裹上一层旧联邦华美的外袍,聊以安慰遗老遗少们受伤的心灵罢了。   所有人都清楚,连年内乱不止,军部坐大,历史的滚滚车轮已无法抵挡——   新时代降临了。   就职仪式当夜,方彧举了很多次手、和很多人握手、也喝了很多酒。   伊莎贝尔女大公端着酒杯上前,笑眯眯说:   “尊敬的元帅阁下,愿自由之风永远吹向您。”   方彧挠挠头:“殿下就不要这样含而不露地讽刺了吧。”   “我不是讽刺您,我是同情您。如今想想第一次见您时,真是感慨良多……虽然您不像我这样老,这样记性不好,但有些话,我还想再对您说一遍。”   方彧沉声:“对于走到我这个地步的人……生不逢时,不如死得其时。”   “啊,那位因‘歧视保安’被大家唾弃不已的家伙——即使有不止一个人站出来替他背了锅,还是落得如此下场——他去世时您不在,大概不清楚吧?”   伊莎贝尔罗扇轻摇:“连一罐骨灰都没留下,卢守蹊晚了一步,结果就被怕事的黎明塔官员丢进了桑谷海。”   方彧垂眸:“……既然我今天在这里,就做好了粉身碎骨去喂鱼的准备。他不怕的,我当然也不怕。”   伊莎贝尔噗嗤一笑:“又一个,一个又一个,真是没完没了啊!”   女大公如看了一幕好戏的观众,哈哈大笑着,兴尽而归。   ……   方彧组建政府后,第一件头疼事仍是远星。   这几年来,联邦在斩月邦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凿,终于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把人家搞到了手。   自此之后,远星领就和联邦实质上断交,边境继续天天互相放炮,擦枪走火,时有发生。   整个边境再次因此陷入困境。新政府当初喊着“远星和平”一路上位,如今不得不兑现承诺。   兑现承诺前,先得了解底牌——方彧并不了解廷巴克图独立政府三年来的许多底里,很多事谢相易不说,其他人也不会知道。   为了解决问题,方彧特意把谢相易请到家里,一面倒茶,一面漫不经心地问:   “雪朝公,你欠不欠远星的钱?”   谢相易听出弦外之音,立刻放下茶杯:“私通远星这种事,我怎么敢做?”   方彧淡淡道:“那就是陆银河咯。”   谢相易:“……”   “独立三年,背后是谁在资金支持。不是吴洄,就是陆银河吧,我想不到还有谁这么有钱。”   谢相易笑说:“元帅阁下很是不好糊弄嘛,实在让属下压力倍增。”   方彧懒洋洋问:“他打算收你什么利息?”   谢相易正色:“这件事我当初接受陆银河资助时就想过,我觉得是平衡廷巴克图和联邦利益的唯一出路——斩月邦独立。”   他加重语气:“让陆银河把斩月邦从联邦和远星领手里买下来。”   方彧沉默半晌,不置可否:“……我看,他才是人生赢家。”   “——他可不只是人生赢家而已。”   谢相易冷笑:“我最近收到了远星的请柬,吴洄以私人名义发过来的,大概想借此机会和咱们谈一谈。毕竟他这几年耗下来,也撑不住。你猜是什么请柬?”   方彧拒绝配合:“唔,他要死了?”   谢相易只得白她一眼:“他要结婚——皇后是陆夺。”   “!”   “……我错了,错得离大谱,的确不只是人生赢家而已。”   方彧喃喃道:“他是银河他爹。”   谢相易:“我早就觉得陆夺叛逃得不明不白,当时我已经严令基地戒严,她竟能想办法开假条溜出去,不大可能是一人所为。原来是好一步大棋。”   “这些年远星的宇宙之壁跃迁技术突飞猛进,还是在吃陆夺当年带过去的老本,吴洄当然得想方设法把这个人拴住——陆银河不简单,不过,好在我们还有时间和他斗。”   方彧打了个哈欠,笑眯眯说:“是啊,雪朝公。”   **   远星历3月,桑谷历6月末。   经过新政府的总长谢相易阁下数月斡旋,在斩月邦独立的前提下,两方缔结了和平协议。皇帝旋即向方彧发出邀请,在潜林举办一场标志和平的运动会。方彧欣然应允,再度亲身赶赴潜林——史称“潜林和平”。   爱玛扒在舷窗前:“哇,潜林和之前的样子很不一样诶!”   帕蒂:“的确,好漂亮的小星球啊。”   洛林:“那是真的树吗?也太绿了,是不是喷绿漆了?”   爱玛怂恿道:“待会你问问吴洄。”   帕蒂:“喂喂!你们这些危害和平的破坏分子……”   另一边,他们的提督还身陷记者会临时培训班不能自拔——   谢相易拿着纸和笔,认认真真道:“如果有人问你,怎么看待潜林这些年来的变化,你应该怎么回答?”   方彧捂着脸颊,唉声叹气:“贵方,呃,贵方……贵方这树也太绿了,怎么回事,真的没喷漆吗?”   谢相易忍无可忍:“喂!”   陈蕤哈哈哈地笑倒在一边。   谢相易怒而甩手不干,陈蕤还在那里嘎嘎直乐——   直到雪朝公被笑得气鼓鼓出门,她骤然收敛笑容。   陈蕤:“那我这次可就留在廷巴克图不走了,提督。”   谢相易已改口叫“元帅阁下”,但陈蕤还是凭心情在“方”“提督”“方提督”之间随意切换。   方彧:“嗯。”   陈蕤似乎没得到满意的回答,追问道:“你愿意让我在那里干?”   方彧抬眼:“有什么问题吗?”   “现在大家都说,廷巴克图是个出反叛的地方。谁做了廷巴克图提督,谁就会背叛联邦。”   方彧挠了挠头:“啊,经验科学有其存在的意义,但这样的经验科学也太粗糙了吧。”   陈蕤逼问道:“——你不怕有朝一日,我反对你?”   方彧慢吞吞说:“其实,我也不是很想你去那里。但军部论资排辈的规矩,就是轮到你了。既然不得不让你去……我会信任你。”   陈蕤坚持问:“如果我背叛了呢?”   方彧:“那等你背叛的时候,再丢下信任、解决问题也来得及——我们还是过好眼前的日子吧。”   陈蕤意味不明地笑了,冲她一躬身:“遵命,元帅阁下。”   当日,方彧到达潜林。皇帝和新皇后亲自在星港迎接。   这对远星的第一公民夫妇相处模式十分有趣,虽挽着彼此的胳膊,身体却又相隔相当的距离。   他们能娴熟地接上彼此抛出的话头,却又绝不在谈话中与对方有任何目光接触。   到头来,从星港到行宫,二人都是在和方彧讲话,唯一一次彼此对话是下车时——   吴洄说:“陆小姐应当有许多话对家乡的人讲吧,朕就先不打扰了,您请便吧。”   陆夺说:“多谢陛下。”   ——方彧不清楚皇帝对妻子称呼“陆小姐”是情趣还是拘谨,但陆夺脸上平静温驯的表情令人隐隐有了答案。   陆夺送走了她的丈夫,回身说:“方元帅一定见笑了。”   方彧:“……不,婚姻关系总是各种各样的。”   “当年擅自离开,听说给给方元帅带来很多麻烦,我还没能向方元帅致歉。”   “您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我们各自为自己的选择承担代价而已。”   陆夺看着方彧,笑了:“您一定是在心里想,‘这个人这些年过得恐怕不大顺利’吧。”   方彧失笑:“那样倚仗着年龄而沾沾自喜于自己的世故,就太过分了。您年轻时的志愿也算实现了。”   陆夺却坦然道:“我的确过得不算顺利。离开时我很天真,远星是另一个世界,有许多事出乎我意料之外。如果当初知道那些,我不会离开。”   “那您现在已经适应了吧?”   “我已处在最适合我的位子上。陛下是个有责任心的人,能尊重我,虽有脾气,但总是很克制。我和他维持婚姻关系,也可以更顺利地推进研究。他不用怀疑我是何居心,我也不用因女性的身份而被指指点点……”   陆夺笑了笑:“像我父母那样的爱情,固然美好,但也沉重,我不需要那样的爱。”   她话里话外,好像从叛逃远星到嫁给皇帝,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与父母姊妹家族无关。   陆夺这种真诚热烈的人,会选择与一个人终生相对却虚与委蛇吗?   方彧有些怀疑,但也不想盘诘:“如果是您自己的选择,那我十分尊重。”   陆夺垂下眼:“谢谢您。等我们的……孩子出生,希望您也能来看看。”   方彧讶然:“您……怀孕了。”   “是,只是远星这边,我本人是不能把这个词说出口的。”   方彧:“……”   **   潜林运动会的开幕式当天。   台下歌舞升平。远星的歌舞一向是慷慨雄健、凄婉幽怆,在阳刚与阴柔之美之间来回蹦极。   论起正式场合的应制体,比联邦那种四平八稳的风格勾魂摄魄得多。   然而,台上却未必有人注意。   方彧、谢相易、吴洄坐在台前,气氛十分微妙。   陆夺提前离席——起因是皇帝客客气气地问她冷不冷,得到不冷的答复后,皇帝还是坚持递给她一条毯子。   上人赐不敢辞,陆夺只得把它裹在肩头。坐了几分钟,就起身告退了。   吴洄明显很生气,但外人面前还是很有涵养,允准她离开。   谢相易忽然说:“陛下不大会和女□□往吧。”   吴洄一怔,半日才明白自己因何诧异——   已经很久没有人敢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   谢相易不让方彧问树叶喷没喷漆,自己却并不客气,几乎是教训的口吻:   “她是在联邦长大的,又是您的妻子,您可以用君父的态度对待所有人,但不能这么对待她——”   “您和叶将军当年不是相处得很正常吗?不如就那样和陆小姐相处。”   吴洄:“……雪朝先生还肯费心朕的家事。”   谢相易:“嗯,不错。您这样阴阳怪气,也比那样爹里爹气强些。”   吴洄嘴角一抽:“……朕会注意的。”   皇帝居然就这样吃了这一瘪,转头去看台下的表演。   方彧惊讶于谢相易在远星的话语权——他矢口否认廷巴克图政府勾结过远星,但她一直不信,现在就更不信了。   顶多只是没欠钱而已,谁知道他和吴洄背后捣了什么鬼……   台下,一个清澈的女孩的童声响起。方彧一怔。   她依偎地坐在一株大树下,一边折下花枝,笨拙地编花环,一边随口唱小调般哼唱着:   “母星其衰,民怨如汤。   烈士奋身,横戈开疆。   十八星舰,铸彼联邦……”   这是在追溯远星的历史吗?   很久以来,由于联邦一直自居继承了星舰联邦的法统,紫荆花王室已经不承认遥远的星舰联邦。如今,吴洄又公然把祖宗认了回来。   她继续折下树枝装点花环:   “维天有命,乃降新王。   奥托御宇,伐我四方。   遗民亡奔,远星在望……”   这一段是追忆帝国时期量子化浪潮来袭,一批无量子兽人被迫向远星开始了漫长的迁徙。   小女孩声线天真,歌词悲壮肃穆,交织在一起,有一种诡异的凄凉。   只是吴洄自称星舰联邦的“遗民”,颇可玩味。   女孩的花环编好了,她站起来,茫然四顾,似乎不知道该把花环赠与谁,恐惧地哽咽起来:   “远星难居,四境分崩。   大道不行,时日曷丧?   朝伐潜林,暮犯予邦。   烽火乱兮,维彼鹰扬。   母毙于野,父丧于疆。   遭家不造,我生何伤?”   她跌跌撞撞向台上走来。走着走着,音乐骤然明快灵动。   女孩已经来到台上,向着方彧踮起脚尖。   方彧一愣,不知道吴洄这是在搞哪一出,下意识起身。   还没等她蹲下,吴洄已弯腰将女孩抱在怀中。   安坐在皇帝陛下的胳膊上,小女孩总算能够到方彧的脑袋,于是笑眯眯地举着手臂,将花环往方彧头上戴去——   方彧哑然失笑,稍稍垂首,任由女孩为她戴上了花冠。   女孩拉住她的手不松开,继续努力唱着自己并不理解的歌词:   “文明有种,星火传之。   维彼人类,亲之爱之。   竭诚手足,勠力大同。   史者不言,岁月为公。”   在女孩空灵的歌声中,皇帝轻声说:“元帅阁下,你认得这个孩子吗?”   方彧默默摇了摇头。   皇帝垂下眼,笑道:“是那天管您叫妈妈的那个。朕说过,朕会收养她、教育她,给孩子们一个新世界。”   潜林的长风卷过穿林而来,吹动衣襟。方彧和吴洄隔着女孩与花环对望——   风依旧吹拂。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感谢能看到这里的小伙伴!   接下来要忙考试,番外等我1.5号考完再更新,大概是一点小方和洛林二人转的感情流。   至于小伙伴们说的if线,我得看自己能不能写得出来,尽量吧。   写作过程比较放飞自我,发现对剧情的把握还有很大提升空间,希望没有太创到大家,我会总结经验下次一定的(真诚)   明晚考计算概论,哈哈哈哈,根本没复习完,希望小方的智商能够照亮我的灵魂。。。   感谢在2023-12-25 09:48:25~2023-12-26 08:00: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7777777 15瓶;良宵、杰瑞米 10瓶;咸鱼今天也不想翻身、l3710 3瓶;中韵 2瓶;喵酱的小鱼干、风恬残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8章 番外·地下情人(1)   ◎我爱您,好像盗墓贼在挖一个老坟◎   “吴洄那小子好狡猾, 设计出这样的环节……哎,您怎么能对着他低头呢?”   回桑谷后不久,帕蒂就拿着远星的新闻稿找上门来。   “潜林和平”的大标题下,赫然是一张合照——照片里的方彧向吴洄微微俯身, 好让小女孩为她戴上花冠。   就是这个小小的、不到十度的倾角, 让她现在不得不坐在这里忍受同僚的批评唠叨。   方彧挠挠头:“没人告诉我这也是不允许的……”   帕蒂:“可现在网上的人都在骂您, 说您手段太软了,不够强硬!”   不知为何, 在她上位前,联邦人普遍觉得她杀人太多,军人气质太重,不太符合“自由之风吹来吹去”的联邦形象。   上位后,大家竟又一致认为这位手上血流成河的大杀神手段太“温和”。   方彧往沙发上一瘫,双眼无神:“……不要紧,挨骂也是工资的一部分。”   帕蒂:“……”   方彧很惬意地把腿交叠起来:“对了, 你什么时候和弗里曼结婚?”   帕蒂红了脸:“提督还问我?您呢?您又在做什么?”   方彧摸不着头脑:“我做什么了?”   “爱玛义愤填膺地骂了我一顿, 说您玩弄感情, 始乱终弃, 又把洛林上校甩了!”帕蒂说,“没有您这么干的,您不是还在和他同居吗?”   方彧:“!”   方彧:“……”   她迅速把脸埋进了光脑屏幕后,像一只鸵鸟。   “住着人家的房子,居然还把人家甩了, 提督, 这种行为是不是有点厚脸皮?”   “……”   “结婚是很重要的。以您现在的地位, 应该带头提倡传统道德。坚持对偶婚, 这也是工资的一部分!”   “……”   “洛林上校是个很合适的婚配对象。且不说私人方面, 单就公众面貌而言,他有出色的履历,不会被人怀疑是花瓶;级别又不是很高,不会让人觉得您结党营私;最关键的是,他籍贯还在廷巴克图。”   方彧把脸躲在屏幕后,终于发声:   “结婚又不是买红酒,难道产地在廷巴克图,就会有独特的香气吗?”   “您别装傻了,稳定局势、缓和矛盾、团结人心,还有什么比一位来自廷巴克图贫民窟的丈夫更管用?”   “……”   方彧黑着脸:“说吧,洛林给你多少好处?”   “属下可不是那样的人。”   帕蒂一扬下巴,趾高气昂地离开了,临去前命令方彧“好好考虑”一下。   半晌,方彧从光脑屏幕后钻出来,痛苦地皱了皱鼻子。   ……   夜晚,八点半。暮色笼罩东经176°。   方彧罕见地在下班时间出现在办公室。   她蹲在转椅里,把自己转成一道模糊的影子。   办公桌上不知何时多出几只橘红色的、圆滚滚的橘子。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同事似乎都很喜欢在路过她办公室时往桌面上投喂一点零食。   有时是苹果,有时是切好的一小碗菠萝,有时是巧克力和棉花糖。   黎明塔很大,大多数情况下,她不认识投喂者,也不清楚他们投喂的原因。   方彧想,或许,这只是他们午后消食的消遣。   就像有些人自己吃饱后,总喜欢去喂流浪猫一样。   然而,总有人比她更思想阴暗。谢相易就说过,如果她再不注意一下办公室的安保,那迟早会有一天口吐白沫、中毒而死。   方彧没有告诉谢相易,她办公桌上来历不明的食物,归宿一向是垃圾桶。   然而今天,或许是湿度和气温特殊——她将视线重新投向桌上。   她拿起一只橘子。   橘子皮上用水笔画了一个笑脸,作画者笔法稚拙,落笔成果颇显惊悚,像贞子。   不过,似乎意识到自己笔力不逮,TA又写了一段话,补充说明。   TA说,祝她今天生活愉快,感谢她当年的帮助。   方彧不禁微笑,的确感觉到一点愉快的情绪。   ——虽然大家都一个劲劝她结婚。   ——虽然大家也都不理解她为什么突然不想和洛林结婚。   ——虽然她也费解。   正是因为她尊重、珍惜弗朗西斯卡·洛林这个人,所以才希望把婚姻留在私人领域,不要变成公共生活的一部分。如果现在结婚,那她就会失去最后一点私人的情感与爱好。   这有那么出乎常理之外吗?   但此时此刻,拿到一只祝她愉快的橘子,她很愉快。   “……”   扑通!   愉快的橘子被丢进垃圾桶。   阿加齐·帕蒂认为,甩了人还住在人家家里是不要脸的行为。   正确的、体面的、合情合理的。她也觉得这样怪不好意思。   有些事她得好好考虑一下,想明白了才能不做错事。   方彧站起身,经过思想斗争,她终于勇敢地决定——   今天睡办公室!   **   新晋的方元帅阁下夜不归宿。   ——是流连花丛了,还是一夜笙歌了?   洛林看了看表,确定日期已经跳到次日凌晨,心中默默给元帅阁下记上一笔。   然后,他默默披上外套,阴沉着脸,跨出门槛,踏进了桑谷的风雪中。   “哟,上校,这么晚了,下大雪呢,干什么去?”   保安亭里,保安大爷探出脑袋问。   洛林笑笑,叹口气:“唉,捉人。”   “啊,都这么些天了,还有不稳定分子,要麻烦您这么晚了出勤呀。”   保安大爷连声啧啧,摇头道:“不容易,都不容易……”   洛林想,不稳定分子,真是确切的词汇。   他心中没有多余的目的地,直奔黎明塔。   深夜,黎明塔灯火通明。   洛林一路向内,风雪融化在肩头,不断有惊讶目光萦纡在身上。   他此前很少被这样注视过——他们不是在看他,是在看那位元帅小姐的一部分延伸,洛林很清楚。   办公室门口,值夜班的警卫员在站着打瞌睡。   这是什么警惕性?洛林大为不满。   不知道是不是方元帅又一个错眼不见,把她那套站着睡觉的理论传授出去了的缘故——   但凡被调来执勤的年轻士官,有一个算一个,统统都像中了迷魂咒,一天到晚就知道睡觉!   洛林没有惊动他,径自去推门。   一边推,一边心情复杂——   既不想让人发现他来了,又觉得如果真畅通无阻地溜了进去,恐怕此后也要夜夜做些“方元帅不幸遇刺”之流的噩梦。   “啊!不许动——呃,上、上校!”   幸而不幸,警卫员总算没有睡死——   洛林回眸一瞪,刚睡醒的年轻人不敢吭声,瑟瑟发抖。   “回来再收拾你。”洛林说。   警卫员谄媚道:“啊,是!那您现在要收拾谁?我帮您啊。”   洛林:“……”   他有时怀疑方彧的本体是一只安静、内敛的小黑洞,没什么坏心思,只是出于本能,把周围人的智商全吸走了。   “你只管站好你的岗。”洛林肃然补充,“摘耳麦干什么,戴上!”   命令警卫员成为令人安心的聋子,洛林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走进去。   屋内很黑,窗帘拉着,方元帅如料想般那样,小猫一样蜷缩在沙发上——   她用一条毯子蒙住脑袋,整个人裹在毯子下,像一个蚕蛹,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年龄增长,方元帅的不良嗜好与日俱增。   是他引诱她喝第一杯酒的,这都怪他。   但是,她又是什么时候开始蒙头睡觉的?这又是谁教给她的?!   闪电般地,突然,他想起那间囚笼——明明是夜晚,灯却也照得白昼般亮堂。   是那时候吗?   洛林一怔,忽然整个人失去了力气,立在沙发旁,一动不能动。   和他在一起时,方彧总是很少谈及自己,更不说那几年的经历。好像只要不说,事情就不曾发生过。   她总是沉默,总是温和而敷衍地微笑,总是垂下眼,掩盖住黑沉沉的瞳孔。   蚕蛹忽然抖动了一下。   洛林:“!”   蚕蛹又剧烈地抖了一下,好像喘不过气般,一个乌黑的脑袋从里钻了出来。   方彧大口喘气:“……喂,憋死我了,你怎么还看的没完没了了?”   洛林近乎悚然地咬牙,目光下移,落定在毯子下还发亮的光脑上。   “打游戏?《海拉革命8》?——几点了,我的阁下?”   方彧摸了摸鼻子:“……”   “医生说您的生物节律混乱,再这样下去会出大问题的,您还记得吗?”   方彧歪过头,看自己纠结凌乱的辫子。   “再说了,您再滥用安眠药,明天《桑谷之声》就会报道,‘联邦统帅疑似药物成瘾者’——”   方彧笑了,抬眸道:“哎呀,我滥用安眠药,上校就只担心舆情不好听么?”   “……”   洛林想,她也没有看起来那么傻。   吵架的时候,很会抓别人的把柄嘛。   “我不吭声,是因为以为你看一会儿就偷偷溜走了呢。”   方彧找回主动权,懒洋洋抱膝坐起,黑发垂落肩头,眸光迷离,但理直气壮:   “说到生物节律,大半夜在外面狂奔更加不符合人类的节律。你为什么要过来?你还站在旁边瞪我,直勾勾瞪好久,不诡异吗?”   洛林:“……”   他缓了缓,反唇相讥:“或许,下官是因为家里有走失人口,才不得不来黎明塔报告的。”   方彧反问:“谁走失了?走失超过24小时了吗?”   洛林:“虽然没超过24小时,但下官有合情合理的缘由。”   方彧:“哦,什么?”   洛林在沙发侧边坐下,两人忽然离得很近。   方彧的腹肌还不足以让她保持后仰,拉开距离,她也懒得用力。   于是,她的头发扫过洛林的脖颈,她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茉莉花味。   黑暗中,洛林说:“是这样的,阁下,走失的是我的室友。”   “你们相处得好吗,麻烦你大半夜跑一趟?”   “我认为很融洽。她可能自认为自理能力欠佳,总是乱丢东西,给我添了点麻烦,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喜欢给她洗袜子。”   “那你有点不正常。”方元帅点评道。   洛林:“嗯,是啊。爱情使人脑残——没错,我暗恋这个室友很多年。因为她是我的上司,我一直担心影响不好、担心违反纪律、担心被开除,总之,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不敢开口。没想到居然是她先对我表白。”   “虽然那次险些死掉,但我很开心。我爱您,就好像盗墓贼在挖一个老坟,挖了很久很久,没有任何回应,终于在坑底看见了美丽的白骨。”   “这个比喻烂透了。”   “是啊,下官语文不好。”   洛林的声音非常和缓,有些催眠。   “不过,当时,时局混乱。我知道她在那种情况下肯定不愿意谈恋爱,于是我主动提出分手。”   方彧:“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并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我自己。”   洛林严肃道,“我的目标不是轰轰烈烈爱一场,然后生死暌违或者一拍两散。我希望我们能有长久的、稳定的一段关系,至少以几十年计算吧。”   “她那时压力很大,我如果抓着她不放,非要和她恋爱,只会成为她的另一重压力源,这样迟早要完蛋。”   “所以我主动分手。我希望她想起我时,永远会感到轻松。”   “我此时已经清楚,她此后的生活,注定与轻松离得很远。而我也做好了觉悟,希望能与她共享这份沉重。”   “……”   “后来,又经历了很多事。我一度以为我要失恋了,不过幸好,她到底还是回来了。”   洛林语气一沉:“但是,没想到,下官又被那个人甩了!”   方彧连连附和:“真是个反复无常的人。”   “是啊,”洛林咬牙道,“下官有时候觉得,她是个不负责任的感情骗子,早晨和我说要划清界限,下午就躲在办公室不回家,连个消息都不发。您说,这人是不是不讲基本的礼貌?”   方彧:“基本的礼貌,只讲给基本的路人。您并非您室友的路人,而是……”   “而是什么?”洛林追问。   “室友。”   洛林摊手,愤然道:“您看,她又跟我说一些模棱两可的情话,然后翻脸不认账——我怀疑我是她鱼塘里的鱼,她钓着我!”   方彧:“……”   洛林:“我现在不明白我的室友在想什么。她有什么顾虑,不愿和我结婚?”   方彧沉默,洛林也不说话,只定定看着她。   两人的瞳孔都已习惯了黑暗,能在夜色中看清彼此的每一缕头发。   “或许,她只是不喜欢把珍贵的东西和肮脏的政治混在一起。”   洛林轻声:“……珍贵的东西?”   方彧没有察觉洛林微妙的语气,自顾自说下去:   “……她已经是政治的一部分了。她的室友还不是。如果他们结婚,她的室友会变成她的一部分,进而也会变成政治的一部分。”   “这样想来,您与令室友的婚姻,是为了什么?爱情、到年龄了搭伙过日子,还是对廷巴克图□□计划的一部分?”   洛林:“我——”   “我们或许可以假设,在目前阶段,爱情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但我们也不得不考虑到以后,爱情这一不稳定因素有相当概率会消退。”   “没有爱情的情况下,和一个拥有权力的人结婚是不明智的。权力异化人,改变我的大脑结构,让我生理性地变蠢,变刚愎,变成黎明塔的头号囚徒。”   “到时候,上校如果敢像今天一样忤逆我,我没准就把你丢到远星去挖矿。”   洛林一怔,喃喃:“……远星,挖矿?”   方彧看着他茫然无措的眼睛,心痛片刻,收回前言:   “或者,不要那么远,去廷巴克图放羊。”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迟到的)元旦快乐   感谢小方庇护了我的智商,总算把可怕的理科课都考完了,来抽风更一点。感谢在2023-12-26 08:00:40~2024-01-03 08:50: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方血弑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方血弑、日读好书三百本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斐白、再来一份!、阿幸 20瓶;小玩子、海无人 10瓶;喵酱的小鱼干 9瓶;无鸯、山北水南 5瓶;方血弑 4瓶;蓝字、中韵 2瓶;Edrxygvhbu、宵行、风恬残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9章 番外·地下情人(2)   ◎转正◎   洛林:“……”   方彧心怀鬼胎地别开眼。   突然, 她肩头一勒,几乎还没来得及反应,就陷进了一个温热的胸膛。   洛林按着她的脊柱,用擒拿一只猫的手法, 低声:   “叫我去远星挖矿?去廷巴克图, 放羊?”   “唔, ”方彧说,“上校, 你……”   洛林拉着脸,将下巴搁到她肩头,冷声:“现在呢,还要不要我去廷巴克图放羊?”   方彧:“……”   她好像在拥抱火。   烈火在夜色中环绕她,包裹她,却小心翼翼地收敛火星,避免灼伤她。   她开始相信人类本就是激素的囚徒了。   “那……去奥托扛水泥?”   “又近了一点, ”洛林在她耳畔低声, 拾起她的右手, “请允许我再努力一下, 元帅阁下。”   他说着顺势低头。食指处传来模糊的触碰感。   她右手食指的触觉已不大灵敏,末梢神经受损的缘故,她反映了一会儿,才偏过头。   “现在呢,”洛林在吻她的指尖, 太轻柔, 几乎无法感受到, “再说说, 要把下官流放到哪里?”   “唔, 桑谷也有关押□□的地方,很多……”   洛林露出“回答正确”的笑容,追问:“很多,要把下官关到哪里?”   “……呃,情报局?”   “不对。哪里?”洛林又逼近一点。   “黎明塔地下的……审讯室?”   “还是不对。哪里?”   方彧无辜地咬住自己的头发:“上校再靠近……我就只好把您关进自己的身体里了。”   洛林微笑:“这可是您说的。”   方彧也笑了:“我……”   洛林:“嘘!爱我吗?”   “爱情这种东西本不精确,我个人对此并无深刻了解。现在又处在这种荷尔蒙的氛围下,一时激素泛滥,说出的话不负责……”   “阁下,”洛林柔声,“我不是联邦未来的命途、人类终极的命题,不需要永恒正确的答案。”   “我只想要此时此刻的正确,哪怕在未来可能会大错特错。”   “那,就此时此刻而言,我爱您。”   洛林:“爱到什么程度?”   “感觉一起去远星挖矿也会是一场愉快旅途的程度。”   “……很感动。”   “是啊,我也被自己感动了。没想到我这么会说情话……”   洛林失笑:“阁下一直是个很自信的人。”   “啊,你在讽刺我吗?”   “不,您的信心就是我的信心。”   “这样可不好。我们是独立的……”   “偶尔仰赖您一下而已,下官注意分寸,会小心避免被流放到远星挖矿的。”   “……”拥抱了许久,方彧忽然说:“你真的只要此时此刻的正确吗?”   “嗯。”洛林说,“阁下怎么说?”   方彧突然觉得洛林的声音很催眠:“我想,那不如干脆结婚好了……如果有一天,世界上没有人敢悖逆我,那至少让《婚姻法》制裁我。”   洛林的肩胛骨忽然绷紧:“!”   “怎么了?不愿意?”方彧道,“不愿意就算了。”   “不,不,阁下,”洛林说,“下官是想,民政局九点才开门。”   “……它又不会趁着夜色长腿,自己跑到远星去。”   “是啊,它对挖矿肯定没有兴趣。但您的激素上头也就这一时一阵,支撑不到明早九点。”   “……啊。”方彧点头说,“您很了解我。”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洛林冷静地分析敌情,审慎道:“所以,下官必须格外努力,攻坚克难,打一场光荣的阻击战才行。”   方彧:“那,上校打算怎么打?”   “下官认为,敌人是新锐将领,尽管天赋卓然,但经验不足,略显青涩。”   “所以?”   “敌人的特长是闪避,我们无需正面对上其长板。要从基础的方面着手,将其击溃。”   “比如?”   “——首先,我们学习亲吻。”   翌日。   方彧打着哈欠踩点出现在办公室里,翻开文件。   “阁下昨天的事考虑的怎么样了?”帕蒂问。   方彧摇头叹息:“不好,我脑子里事情太多了,实在乱糟糟的……”   “对了,阿加齐,你知道联邦的结婚率和出生率现在分别是多少么?”   “不知道,”帕蒂问,“您怎么操心起人口问题来啦?联邦人口自然增长率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唉,我得问问谢相易去……我今早去了一趟民政局,发现结婚的窗口,一上午居然只挂了一个号,离婚的窗口,却已经排到下个月情人节了!真可怕啊。”   元帅摇头感慨道。   帕蒂随口说:“哦,我给谢阁下打个电话……”   等等。   她突然感觉自己被一道闪电击中了。   “您去民政局,干什么?”   方彧叹息:“更可悲之处就在这里。结婚窗口唯一一个号,居然是我挂的。”   帕蒂:“……!!!”   “您,您……”帕蒂哑然,喉咙失声,半日说,“和谁?”   “和谁?阿加齐不是说,住人家的屋子,又把人家甩了,是非常不道德的举动吗?”   方彧蹲在椅子上,举起水杯,苦着脸说:   “我没有房子,离开他家就无处可去,思来想去,只好干脆和他结婚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1-03 08:50:45~2024-01-04 09:29: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喵酱的小鱼干、安倍晴雪 10瓶;穿黑衬衫的小红帽 3瓶;风恬残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